这时候,已被移到榻上的那人却突然开口:“各位兄弟,你们这些天为张典负债累累,操的心已经够多了。张典这伤,已然无望,再劳烦诸位兄弟也不过是叫张典心里多生愧疚,反而不美,这便罢了吧!” 若这病人自己没有求生意志,又怎么有医生施展手段的余地?我微微皱眉,站在榻前俯视着张典,问道:“张典,你知道天下最难救的病是什么?最好治的伤又是什么吗?” 张典一愕,答不出话来,我自己给出了答案:“天下最难救的病,是心病;天下最好治的伤,是不想死,且有勇气求生的人的外伤。” 期门军是宫禁七军里地位最低的,里面的人多是些贫门子弟,韧性要强于羽林郎那般的世家子弟,张典听到我的话,脸上的神色微动。 我轻扯嘴角,继道:“若是自己都不想活了,我纵能治你的伤,你也活不了。这便是医家常言,医者医人,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你果然能治我的伤?”张典脱口而出的,依然是怀疑。 我也不恼,淡然一笑,回答:“一半机率,除去你的意志以外,端看你运气如何。” 张典一时无言,我等了会儿,见几名期门卫也面面相觑,便一扬眉,道:“我言尽于此,全看你自己决择,是求生?或求死?”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七章访人] “我求生!”张典过了会儿才回答,然后转头对围在他榻侧的铁三郎等人微笑:“兄弟们,张典又要累你们啦。” 几名汉子却哄的一声笑了起来,七嘴八舌的说着些“张大哥,我们之间还需要说这样的废话?”“放心吧,以后我会讨回来的。”之类的话。 我听着他们杂乱无章的话,微微一笑,挽高衣袖,将臂上一对错彩镂金钏取了下来,放在铁三郎身边,道:“拿去吧,我给你一刻时间,务必将我要的东西全部备齐。” 铁三郎怔了怔,对我一拱手,也不废话,拿了臂钏便走。 我看到张典和五名军汉都面色复杂的看着我,知道他们戒心极重,便道:“我并非市恩,你们也别我平白借给你们东西,质那臂钏你们要依照质券之例付我息钱。另外,这两个月我要在长安九市行医,此地人流复杂,我一人行走不便,你们替我找个靠得住又熟悉情况的人给我护卫领路。” 我的条件提得苛刻,张典等人的神色却反而轻松了,几名汉子齐齐答应:“行。” 我点点头,再看他们一眼,问:“我需要一个手脚利落的人给我递刀抹汗。其余的人都出去,替我烧两锅滚水。” 众人顿时愕然,虽然依然留下了一人给我当助手,但他们显然都不明白这“递刀抹汗”怎么也要有专人来做。我打开医药箱,拿出一只拳头大的小香鼎,焚好香放到张典头边。 我用的香料是老师配制的秘香,以龙脑、杜若、天木等数十种药物混制,功能镇痛定神,有一定的麻醉效果。张典身体虚弱,那香他只吸了几口,便睡着了。 但他现在的麻醉程度,还不足以清理这么多创口。我收了香鼎,又拿起了银针,在他肩颈处的穴道扎下。 用针炙法刺激穴道,能使人的大脑分泌一种类似于海洛因的自我麻醉激素,配合熏香,就能达到深度麻醉,不会出现手术途中病人突然惊醒,被疼得休克而致死的医疗事故。 等我把麻醉工作做好,铁三郎也回来了,依照我的吩咐给张典重开了病房,将十根蜜炬点好,提了滚水进屋,把白绢撕成适用的小块。 室内的烛光虽然不足以支持高精度的手术,但仅是去割除腐肉清洗伤口这样的外科手术问题却不大。 我开始还因为久不动手术而手法生疏,处理了两个伤口以后就找回了熟悉的感觉。蜜炬烧完的时候,终于缝好他左腿的最后一个伤口,洒上药包扎完毕。 “灶下还烧着火,有滚水吧?”我走出室外,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将用过的刀剪针钳等物略冲了一遍,放进开水里消毒。 除了铁三郎,其余人大约对我怀有几分疑惧之心,竟不敢出声扰我做事。直到我将收好医械,放下了衣袖,才有人问道:“姑娘,张大哥没事了吗?” “难说。”我检点药箱,算计着给张典用药的时间。张典除去中毒以外,还有败血症,我给他用的药又是头一次用在人身上,不好计算半衰期,若有些微差错,他那条小命可就悬了。 我沉吟片刻,只能因陋就简,开了几张药方,让铁三郎去抓药。 “咦,大哥,你醒了?” 室内的一声惊呼引得围着我询问病情的四人都一哄而起,我看他们又想进刚布置的病房,急忙喝道:“站住!” “什么事?” “你们要去看他也可以,不过得把身手收拾干净了再去。”我皱眉看着这些军汉塞满污垢的指甲,冷然道:“你们那大哥伤口烂得那么厉害,包扎伤口用的布不干净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你们完全不会照顾病人。” 像他们那样衣衫不洁,指甲藏垢的人整天不拘小节的跟病人厮混在一起,弄得病房腌臜晦气,这样的卫生条件,张典的伤口不烂才叫奇怪。 四人愣了一下,答应着一窝蜂似的挤着洗手。 我走进屋里,实在不耐烦屋里那聚积不散的腥气,索性将小香鼎取出,换过一种熏香焚上,然后再替已经醒了但痛得说不出话来的张典诊脉。 脉像虽然沉滞,但心脉却稳,足见此人意志坚强。这样的人只要用药得当,仔细将养,活下来的机率还是很高的。可他身边这些人,都缺乏专业的护理知识,实在不堪重托。 我沉吟片刻,环视梳洗了一番再进屋来探病的六名大汉一眼,问道:“你们这附近有没有惯于伺候月子的妇人?” 六人顿时目瞪口呆,好一会儿,那最莽撞的矮小汉子才吃惊的指指张典:“姑……你不会……是找人来服侍大哥做……月子吧?” 我只是考虑到给人家伺候做月子的妇人多半都好洁,也具备一定的基础护理知识,哪曾想这汉子竟直得一根筋通到底,说出来的话叫人忍俊不禁。 “你们都不会伺候病人,还是请个能干的妇人来照顾病人周全些。”我将消炎、解毒的药放在张典榻侧,说明了用法,便收拾东西告辞退出。我毕竟还是禁中的人,与这些莽汉实在不宜多接触,以免生是非。 铁三郎忙赶上来送我回宫,嘴里连连道谢,我见他大冬天的居然忙得一头一脸的汗,不禁叹道:“张典有你这般尽心的兄弟,却是好福气。” 铁三郎嘿嘿一笑,道:“我这条命是大哥救的,帮他是应该的。” 我知这人性情鲁莽,委实有点憨得发傻,略一点头,见已近宫禁,便让铁三郎留步。铁三郎依言而行,问道:“姑姑,我回去就去找给你带路的人,你什么时候要用?让他在哪里接你?” “我明日辰时出宫,你让他就在此处等我。” 我先去探了诏狱里的老师,见他安然无恙,这才回到太医署,躲进御药房里制药。 现在太医署上下都知道我将主持给太后剖腹取瘤,任我领着几名药童,在御药房里搬弄调摆,就是我浪费了药材也无人多言。 次日一早,我问明向休没有医务,便要他陪我出宫。 宫门外昨日与铁三郎约好的地方果然已经有人先在那里等着,那人支着拐杖,穿着粗葛布衣,左颊和下颔都有一道十分可怖的伤疤,看疤痕受的伤着实不清。可那人脸上的伤疤如此可怕,笑容却十分温暖灿烂,远远地瞧见我和向休,他便一点一顿地迎了上来问:“可是太医署云姑姑?在下严极,受铁三郎之托,在此恭候姑姑。” “正是云迟,劳大哥久候了。”这人从未见过我,却能从出宫的人中一眼将我认出来,其眼光当个侦探绰绰有余。我有些诧异他眼光的犀利,连忙敛衽行礼谢他的等候。 “不敢,姑姑请随我来。”严极瘸了条腿,但走路却不慢,显然身手十分敏捷。向休打量他几眼,突问:“严郎可是昔日宫掖期门军的曲长?” 严极有些诧异,看了向休一眼,笑道:“在下断腿离职已有三年,不想宫里竟还有医官记得。” 向休笑道:“严郎昔日乃是宫掖期门军佼佼者,上林苑春秋狩猎宫禁七军无有敌手,有幸能睹风范者,谁能忘记?” 我不料这人昔日竟如此风光了得,不禁大叹自己运气好,无意间要有个人领路,竟都让铁三郎替我请到了这等人物。想他当年既曾有那等锋芒,突然瘸腿毁容退出期门军,必如高地失足,重心全毁,难为他现在竟能有这般开朗的心态。 这人,我虽未见他盛极的风光,但他这份心志却真有几分可敬。 说话间三人已经随着严极走到街边,角落处停着辆无盖的小驴车, “云姑姑,向先生请上车。”严极先一步登上驴车,面上略带歉意地说:“这车简陋,云姑姑多担待则个。” “哪里,能有车代步,已是我不敢想的福分。”我也不客气,和向休一起上了车。 向休上得车来,问道:“阿迟,你今天想去哪里?” “长安城各医馆、药铺、义庄。向先生在行内身份高,交游广阔,应该能够带云迟认认路的吧?” 向休点头,有些无奈,又有些埋怨:“阿迟,你手里明明有陛下的诏书,自去提死囚来用。非要找病人来磨砺医技,平白累着自己,真是何苦来哉。” 我感他好意,但听到他把说了句“提死囚来用”,却有些不是滋味,轻咳一声:“向先生,我不喜欢听人以‘用’字来说人,别扭得很。” “别人都这么说,也没见什么不对,不是这个字别扭,你这性子别扭。”向休说了我两句,一面提醒严极:“严郎,请岔左道,往明光宫那厢走。我们先去拜访神农医馆,然后再转往西行,过九市。” 长安城的主要街道有八条,相互交叉。道路宽约四十五米,路面以水沟间隔分成三股,中间的御道专供皇帝通行,两侧的边道供官吏和平民行走。路旁还栽植了槐、榆、松、柏等各种树木,虽是冬天,但松柏都是凌冬傲霜,依旧青青郁郁,亭亭张如华盖,望之令人心喜。 向休领着我走了一天,将长安城各医馆、药铺、义庄都访了一遍,说明情况,请他们务必关照。 这些人知道是长乐宫办事,都满口应承,认了我和严极的车,极力配合。如此行医积累经验,虽然进度缓慢,比不得拿活人做医学实验方便,但我也慢慢的找回了感觉,逐一改进药物,请将少府按要求帮我打造器具。 时入仲冬,这日下午我回到太医署,正准备进御药房制药,突被老师叫住了。 “老师,您有什么事?” 老师自从诏狱回来,日常便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很少出来,突然叫我,自然有事。 “太后娘娘染了风寒。”老师看了我一眼,问道:“阿迟,你修习医技一个多月了,现在有没有把握替娘娘摘除恶痈?” “还不行。”我暗暗叹气,这一个月来,我除了狠狠地重温了十几次解剖学外,平均每三天就能找到需要做腹部开刀的女病人,这“运气”不能说不好,但限于目前的医疗器械和药品,我的手术成功率还是只有四成左右。 再给我两个月时间吧!到时我的技术会更成熟,配上少府造我的要求打制的医具和我制成的药物,估计给太后做手术时,风险就不会太大了。 “阿迟,我希望你能再快一点,娘娘受那恶痈拖累,身体虚弱,易染风寒。若不尽快,只怕会等不及痈病发作,便会被别的病害了。” 老师说得也有道理,我略一沉吟,便打了个主意:“老师,太后的风寒,是由您治的吧?能不能将这医案移给我,明天让我去给太后请脉治病?”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八章 定案] 太后倚在四只绣丹凤穿云纹的实心锦靠背里,身上盖着锦被,眼睛闭着,鼻息很重,显然鼻塞。 我轻轻地走到太后榻前跪下,行了一礼,就势坐好,压着嗓子道:“娘娘,臣云迟请脉。” 太后睁开眼睛,问道:“听说你是范大夫的亲传弟子?” “是。” 我应了一声,见太后将手从被下抽出,便伸手托住,搭上她的腕脉,凝神诊脉。 太后闲散的倚着身子,突尔道:“那日你敢在我和大家说话时插嘴阻拦,我就觉得你胆识不错。” 我怔了怔,才想起太后说的是那日我劝太后让天子陪侍一事,连忙低头:“欲稳病情,先安人心。臣也是源于医理斗胆妄言,惶恐得很。” 太后微微点头,道:“不错,做母亲的病了,有儿子孝顺守着,那是比吃什么药都好。难得你小小年纪,竟知道以人情入医理,好得很。” “此乃家师日常教诲,臣只是遵教而行,不敢妄言居功。”我浅浅一笑,问道:“娘娘,您身上的风寒之症不重,不过臣以为您目前的身体实在不宜再被这些小病缠着,平白亏空精力,所以想以炙艾之法为您治病,未知您意下如何?” 太后却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云迟,听说你在太医署跟众太医给我定下的判案是引刀剖腹,取出恶痈,是吗?” 我心下一个咯噔,忍不住抬头,问道:“娘娘,您反对这个判案?” 太后轻轻一笑,缓缓地道:“朕出身武将世家,见多了刀伤箭创,这剖腹治病之法虽说乍听哧人,朕却无所惧。” 这位太后是当世奇女,曾经两度执戟操戈,戎守宫禁,身份非同寻常,早在先帝时期,还当皇后的时候,就已被允许与皇帝同朝称制。那皇帝自称专用的“朕”字,她也能用,不过据闻她只在心有所思的时候,才会用这个字眼。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称制,想到宫里的传言,不禁有些屏气敛息。 “朕并不反对这个奇诡的判案,只担心它能否成功。”她说着话,原本散漫的眼神渐渐的凝聚起来,变成眼眸深处的一点明光,那光芒不亮,但却散发着一种凌锐的锋芒。她的声音很低,却直直的刺进我的耳里,震得我心动。 “朕现在还不能死。” 我了然——太后这句“不能死”的意思,与老师当日在狱中请我一定要救治太后的原因,是大致相同的。 齐略虽然的确有成为君王的资质,但他现在,还不足以震慑各有异志的诸侯王。 可纵使太后威势再盛,我也不能信口应承,乱开空头支票。 我想了想,并没有打算现在就安抚太后的担忧,而是问:“娘娘,开刀之议暂且不论,只是眼下这风寒,您能容许臣以炙艾法替您驱除?” 太后点头应允,两名医婆上来替太后将身上的衣裳除去,我点好艾香,认准了穴道便点了下去。 治风寒有多种方法,中医的针炙、汤药、拨罐等等都行,甚至于我前些日子新萃成的草药式阿司匹林,用在从未使用过那种高浓度药物的人来说,只需一剂就能药到病除。这诸多治疗方案里,只有这炙艾最是令病人痛苦。 我一定要采用炙艾法来替太后治这病,意在查探太后的忍耐能力和心理素质,以便制定最合适的医疗方案。但看烧着的艾香点到太后各处穴道之后,太后虽然额头上已经密密的出了一层汗珠,却连哼也未哼一声,心里也不禁暗暗赞叹。 这样的硬气,别说我这些天在外治病所遇的普通女子没有,就连我这个月经常接触的宫掖期门军的军士都难得。 炙艾即毕,便有阿监绞了巾栉替太后抹去脸上的汗珠,整理衣裳。 我收了艾香,观察着太后的气色,心里的忧虑突然轻了些,于是安抚太后刚才的忧虑:“娘娘,臣现在有信心替您治好病了。” 太后那与齐略十分相似的眉毛轻轻一动,侧目看我:“何故?” “臣未见过似娘娘这般强韧的女子,也未见过似娘娘这般求生之欲如此强盛的病人。您有这样的心性,便胜过了无数灵丹妙药。” 若是这样精神强韧,求生欲旺盛的女子,都扛不过手术,这天下也就没有所谓的医林奇迹了。 我开始着手准备太后的手术方案,选了四名服务皇室多年的医婆当助手,每天都带她们出宫随我治病,让她们熟悉开刀的步骤——开始的时候,我带着四名医婆去义庄解剖尸体,讲述真正动手术时我需要她们做的事,然后才带她们给病人做手术。开始她们见我执刀解剖尸体,从皮肤、肉、血管、脏器等详细的讲解,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呕吐不止,几乎将我视为妖邪。 但医婆虽然知识浅薄,毕竟还算有些医学底子,也是见过生死的,胆子不算太小。见除了我以外,忤作们也能很坦然的解剖尸体,心里的疑惧之心渐去,慢慢地也能跟我配合了。 宫廷规定,选侍天家的医婆不能嫁人,不能有子。她们也是些寂寞的人,无所事事之余,对知识的渴求极大。 她们肯学,我自然肯教,不止教她们眼前能见到的,也将自己所学的病理药理系统的解说给她们听。而她们多年的妇科实践讲出来,也能让我更好的融合中西医的妙处,在实践里一步步的完善太后的医疗方案。 少府已经将我要的器具造好送了过来,而我要求的病房也正在布置中。我仔细推敲后,把手术日期定在腊八之后,冬至之前,然后请老师代我上奏太后。 老师去了永寿殿,我独自出了宫。严极在宫门外候着,见我一提一背的拿着着两只药箱便觉得奇怪,迎上来替我把药箱接住,问道:“云姑,怎的你今天拿这么多药箱?要去哪儿?” 他替我带了两个月的路,彼此都已经熟悉了,他称呼我便不像最初的时候拘谨,便依着民间的叫法,唤我“云姑”。 我既感谢他两个月的照顾,又敬佩他身残志坚的品性,也无意疏远他,他唤我便回应:“今天去你家。” 严极一愕,笑道:“我孑然一身,借住在乔图家里,哪来的家。” 乔图却是那日我给张典治病时遇到过的军汉之一,他们这一堆的期门军下级军士都是霸城门一带有名的穷人,十分不得志,境遇相同,自然而然的结成了兄弟。 严极曾经是宫禁七军的风云人物,我以为虽然此时落魄,以前也应该攒有些家底,谁知他竟答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禁愣了:“严兄……难道令尊令堂尊夫人也跟着你在乔家借住?” “我十七岁上便父母双亡,倒不必让他们跟着我这不肖子多吃苦,至于她……”严极顿了顿,叹道:“她前年已经下堂求去了。” 我心里顿生悔意,严极看了我一眼,却是一笑,道:“我落魄之时,她扶持了我三年,实在无奈才求去。说起来,她对得起我,却是我对不起她。” 就是现代社会的男子,如果离婚是由女方提出的,仳离以后男方多免不得便要为自己的面子,暗损女方两句。严极不仅能够大度正视妻子在患难中求去,还能坦然说是自己对不起她,由不得我心中佩服。 只是他既然没有家人妻子,我要做的事却麻烦了些:“严兄,我今日本想替你重新将腿骨接好,可你没有家室,重新接骨之后乏人照料,如何是好?” 严极差点把驴车赶进了水沟里,吃惊的回头:“你能替我重新接腿?” “严兄的腿骨我仔细的研究过了,是当年断骨没接对,以致骨头错了位,不能承力,重新矫正是可以的。”我拍拍少府给我送过来的新器具,放在往日我也不敢贸然动手,但现在有这些新医械,那却不同:“只是委屈严兄又要尝尝骨头碎断的滋味了。” 严极这两个月跟着我东奔西跑,见过我的医术,听我说能替他矫正腿骨,立即深信不疑,欣喜若狂,哈哈大笑:“只要这条腿能重新接好,再痛我也忍得。” 中医接骨的技术比起西医来丝毫不差,像太医署跟老师同辈的一名单老大夫,他的接骨技术就神妙至极。我曾经亲眼看到他替一个小腿粉碎性骨折的羽林郎将创口清理了,以浸了鸡血的柳条插入骨中,将断腿接上来。 以西医手术,那种骨碎都已经大量清理的断骨,接上去以后必然会出现比原先短了一大截的情况,变成瘸子。但那羽林郎不仅没有瘸腿,而且行走如常,负重奔跑都没有出现丝毫异况。 严极的腿如果有单老大夫来打断重新接过,那是万无一失。可单老大夫如今也是年近七旬,体衰气弱的老人了,能不动就不动,以严极目前的地位和情况,实在是请不动老大夫出面。 不能说老大夫没有恻隐之心,而是做善事也讲究机缘凑巧,意动得人,不可强求。 我虽然医术比不得老大夫神乎其技,但有少府给我造的精巧器具,将他错位的骨头重新分开,另行矫正接好,也不算太难。用了大半天的时间,也就成了。 乔图也穷,但比起铁三郎、张典那些真正的穷鬼来又算富裕的,因为他家里还有个十分贤良的老母亲。 严极在乔家借住两年,乔母早将他视如子侄,待我把手术做好,她已经做好了饭请我上座。桌上除了大罐的黍饭、萝卜以外居然还有一大碗骨头——这时候的饮食习惯,瘦肉不吃香,肥肉才是好东西,骨头是穷人吃不起肉,逢节才买来打牙祭的佳品。 没有轮值的铁三郎和重病初愈的张典听到我在给严极动手术,也就一起过来探望,顺便蹭饭。 严极的腿被我打了石膏,用水盆架高高的悬起,无法动弹,只能躺在床上让乔母喂骨头汤。他一开始的兴奋过了以后,这才想起一件事,歉然道:“云姑,今天我不能送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铁三郎已经抢了过去:“放心好了,我会送云姑姑回去的!” 我看了眼铁三郎那似乎比整架驴车都大的身躯,有些怀疑的问道:“你会驾车?” “会,我有什么不会的?”铁三郎得意洋洋,把胸膛拍得山响:“云姑姑,你别看我长得笨,可我手巧得很。” 他那黑熊似的身材,我只见到了蛮力,却看不到丝毫手巧的样子,听他吹嘘,我真是忍俊不禁:“你的手巧得起来?” 铁三郎见我不信,急得一瞪眼,叫道:“云姑姑,你不信我?” 他一面跳脚,一面四处寻求证人:“张大哥,严大哥,你们告诉云姑姑,我的手有多巧。” 张典显是有意捉弄他,但笑不语,倒是严俊不忍欺负老实人:“云姑前些天不还称赞我那驴车不颠不簸,十分安稳吗?那就是三郎给我造的。” 严极载我的那辆车外形虽然简陋,但坐上却比以前接我和老师出诊的牛车更稳,我即使外行看不出车里的奥妙,也知道那车在防震方面肯定有独到的手艺在内,却不想它居然是铁三郎造的。 “想不到那车是你造的,果然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赞叹一声,又有些不解:“你既有这般手艺,怎么却跑去做期门卫?” 铁三郎嘿嘿一笑,挥了挥手:“当了匠户,跟入奴籍也差不多,我才不干。” 我顿时哑然,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商贾位卑,则财货不通;匠户位卑,则科技难兴。这是……” 我本想说这是国家落后的原因,但这么些年处在宫禁里,没有前生跟同寝室的同学们开卧谈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意兴,一语未毕,便即收声,转道:“你这选择也不错。” 略说了会儿话,我留足了分量的药,便出言告辞。 铁三郎驾着驴车送我:“云姑姑,天色还早得很,你这就回宫吗?” 老师已经替我把给太后开刀的日期报了上去,如果我运气不好,估计今天就是我在长乐宫外行医的最后一天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烦躁。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九章 托付] 茫然间铁三郎已经赶着驴车出了村落,远处联村集场的庙宫映入眼来,我心一动,道:“我去庙宫坐坐。” 我以前临到疑难手术,心绪不定,就喜欢到医院附近的一个寺庙里去听和尚们念经。我不是信佛,而是那种有信仰的人在梵唱时的声音,能让我极好的澄清心思。 现在这里佛教没有传播开,道教的起源五斗米也尚未见踪影。除了宗祠,所有的庙都敬奉皇天后土,盘古女娲,三皇五帝等上古神灵。这些庙是除了皇家以外,唯一可以以“宫”字称呼的建筑物。 庙宫里的男祝不事耕种,只学些医卜星相之类的杂学;庙宫里的女巫也不修中馈,只学习舞技杂艺,鼓舞事神。 铁三郎知我要去庙宫,连忙答应,又笑:“我们这里的皇天后土宫是附近的三十个村出工出力建起来的,里面的女娲娘娘像还是我雕的呢。” “你雕的?你不止会木工,还会雕像?” 我诧异,铁三郎却笑了起来:“会木工的人哪个不会雕?雕花雕像漆绘都是木工要学的基本功。” 我一想也是,不禁暗惭自己孤陋寡闻。 “咦,怎么庙宫前门关了?”铁三郎十分意外:“今日有村集,庙宫里的巫祝都被各村邀去祷祝了。没人的时候,庙门应该是开着方便大家进出祈福的,怎么会关着门?” 这里的习惯是庙宫在很多时候充当公益角色,在巫祝离开庙宫外出时,只能关锁他存放私物的房间,不许关闭庙门,以便来往的人祈福或者借住落脚。是一种十分朴素的公私财产分别观念,还带着黄老之道治世的宽容。 铁三郎叩动门环,院内却没人应声:“云姑姑,你等一下,我翻围墙进去给你开门。” “不可!” 本朝承西汉律法,严禁不经主人允许就入人家。有不经允许擅闯私宅的,既视为盗贼,主人家可以当场打死无罪。连官府夜间缉盗时,也不得擅入民宅。庙宫已经关门了,再逾墙而入可不行。 铁三郎踌躇一下,又回来驾车:“云姑姑,我们走后门吧,后门例来是不关的。” “算了,不凑巧也就不强求。” 铁三郎一瞪环眼,嚷道:“什么叫不凑巧,明明是外人占用了庙宫又不守规矩。要是我们本地人,才不会犯这种不让人进庙的忌。我倒要看看,那是哪里来的蠢材,到底懂不懂在外行走的规矩!” 他嘴时说着,赶着驴子便转向折行,片刻功夫就到了庙宫后门。那后门果然没关,铁三郎将驴车放好,便陪着我往里走。 这庙宫虽然是由各村出工出力建成的,没有北阙甲第那边的庙宫鎏鑫错彩的华奢,但这些村庄里的能工巧匠也不少,复廊的廊柱也用漆画画着云纹、瑞兽、花草、神人等等。 画上的漆色不多,画的线条也十分朴拙,土黄、玄赭、暗红、膏白、靛青等有限的几种漆色,绘出来十分抽象的人、物。这些画不能用栩栩如生来形容,而是漆在廊柱上,显示着一种静态而凝固的美。 这种质朴的静美,使得观者不由自主的屏气敛息,将脚步变得缓慢轻柔,唯恐自己的粗野喧嚣,破坏了这种静美。 我以一种膜拜的心态欣赏着廊柱上的漆画,直到一条复廊走完,才吐了口气,问道:“铁三郎,那上面有你作的画吗?” 铁三郎点点头,声音也放得很轻:“画是有画,不过只画了几只底柱。我比较会雕,十七岁那年练成家传的秦式八刀分浪法,刚好建这庙宫,村老就让我来雕了女娲娘娘像。” 我不懂什么叫“秦式八刀浪法”,不过见他说起这个来的时候眉飞色舞,得意非凡,也知那必是一种很难练习的雕刻技法,顿时心动:“女娲娘娘像在哪里?我去看看。” “就在皇天后土祭堂的侧间里供着。”铁三郎领着我一路前行,不多时便进了一道小门。原来这条小门却是女娲殿的后门,庙宫里没人,为防走水,香火都熄了。但常年受供,遗留在空气里的香火气依然浓郁。 掀开土黄色的幔布,人首蛇身的女娲娘娘像便露了出来。 这像是用梓木雕的,除了五官描绘外基本上没有漆。女娲娘娘眉长过眼,凤目斜飞,悬鼻俊挺,嘴角含笑。她的头发是顺着浅栗褐色的梓木纹理雕出来的,戴着顶花冠。她盘着的蛇身鳞片细致,起伏间光影结合巧妙,直若活物。 铁三郎轻声解释:“这秦式的八刀分浪法雕刻法练成后,能够一刀没有断续,不用增补的雕成八个鳞片,所以女娲娘娘像看上去很灵活。” 我顿时对这门技法叹为观止,觉得自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敢讽笑铁三郎这样的雕刻大家“笨”,他要是笨,那我以后的死法肯定就是笨死的。 我以前从没拜过神佛,但面对这原始质朴的人类始祖像,却忍不住动心下拜。 一拜之后,我便在蒲席上坐了下来,望着女娲娘娘浮想联翩:女娲娘娘的传说,在我们中国是怎么来的呢?她的原形是谁?如果真的有女娲娘娘存在,她该长成什么样子?她看着她的儿孙在繁衍,心里会想什么? 铁三郎却也安静得很,在旁边的蒲席上坐着,由我发呆,不加催促。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皇天后土堂传来人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跪在了供奉皇天后土的坛前,开口祈福:“皇天后土在上,因母亲身患重症,齐略在此祷祝:但教我母能安然无恙,稳过此难。齐略愿损寿折福,以身相代……” 原来这是来替母亲祈福的,我心里微动: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还有,齐略…… 没等我理清思路,身边的铁三郎已经嚷了起来:“八成就是这家伙不懂规矩,把前门关了。哼,这是哪里来的乡客,我……” 齐略!岂不是当今天子的名字?难怪我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我心中大骇,一跃而起,抓住铁三郎的胳膊,压低嗓子喝道:“快走!” 我的天,齐略不准王美人去北宫替他祭祀皇天后土,怎么自己却跑到这乡野地方的小庙里来了? 铁三郎本来捋袖挽衣的准备去教训教训外面的乡客,被我一扯,顿时莫名其妙:“什么?” “快走!” 铁三郎见我惊惶,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我的意拨腿就跑,跑了没两步,前面人影一闪,接着一道雪亮的刀光便兜头劈了过来。 铁三郎大喝一声,将我推开,双臂一举,向那刀光迎了过去。我大惊失色:这可是不要手了? “铛”的一响,铁三郎的手臂没断,刀光反而被他阻下来了,原来他衣袖下面还套着期门卫用的铜护臂。 “你快走!”铁三郎明显不是那使刀的人的对手,那人的刀唰唰递进,他便遮挡不住,只能后退。他倒记得叫我走,可我能走到哪里去?再者,把他抛下就走,那也太不像话了。 我见势不妙,心中无奈,只得向皇天后土堂那边大喊:“我是太医署云迟!” 齐略啊齐略,我可是要给你娘动手术的医生,你不会忘了吧? 皇天后土堂那边没有声音,我自然不敢叫破他的行藏,只能解释自己和铁三郎的身份:“那是宫掖期门军司马王协座下,刘辉部所辖铁三郎。云迟这两个月都在外行医,今日一时兴起,入这庙宫祈福,不想冲撞了……公子大驾,请公子恕罪。” “住手。”殿堂里的齐略终于开口,解了铁三郎的危机。 我刚松了口气,又听到齐略道:“云迟,你进来。” 铁三郎惊魂未定,但听到屋里人喊我进去,却一把抓住我,大有护卫之意。我心里有些感激,安抚的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没有危险,你别闹事。” 齐略披着灰狼皮里披风,一身窄袖紧领的武士服,腰悬三尺环首刀,头发只用了支如意簪挽起,看上去宛然便是民间的游侠儿。长安城中的游侠儿极多,他这打扮并不扎眼。 我自然不会去犯忌仔细打量天子的神色,只是规规矩矩的行了叩拜之礼,便远远地站着,听候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