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他登录了潘淑兰曾经登录过的邮箱,让他看到了那三张照片,然后,我迅速在自己这边登录,并删掉文件。 “顾先生,你已经过目了吧?” “你很卑鄙,要勒索我吗?开个价吧。” “好,爽快,不过,我并不想勒索你,因为我不是干这个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觉得自己有些得意,有点狼调戏羊的味道。 “那你想干什么?”他的语气非常阴沉,这更加证明了他并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你想知道是谁提供了这些图片给我吗?” “谁?” “猜猜?” “浑蛋。”他又怒了,和潘淑兰一样,容易动怒,在这个角度上,他们真的不是很适合的一对。 “好吧,要有心理准备。这些图片是你妻子提供给我的,目的是让我能辨认出你的样子,不至于杀错目标。” “你说什么?潘淑兰要你来杀我?” “是的。”与男人说话,要干脆和恰到好处。 “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的外遇?” “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但据我所知,还有另一个原因。” “是什么?” “你妻子急需一大笔钱,用途我是无法知道的,但我知道她来钱的方法。可以肯定的是,她知道你并不会给她这笔钱,她认为你的钱和你的人都会在很短时间内离开她,她感觉到自己人老珠黄。我想,这可能是她需要一大笔钱的原因,尤其得到这笔钱还可以出一口怨气。” “她想怎么得到那笔钱?” “你再看另一个文件,在草稿箱里。”我把潘淑兰给他买的保险单扫描件预先上传了,估摸他看完后,我立即删除了它。 “怎么样?顾先生,这件事情你应该不知道吧,300万哦,你妻子是下了血本,这个险种,保费就需要几十万啊!” “臭婊子。”顾仁低吼了一句。我觉得男人不能骂自己老婆为婊子,这等于骂自己是****,这样不好。 我等了一会儿,顾仁冷静了一些,他问我:“你准备怎么杀我?” “呵呵,我有说过要杀你吗?我刚才说的是,这个电话会救你一命。” “明白了,你想让我出更多的钱,来救自己吧。说说看,我老婆出了多少钱买我的命?” “错错错,如果我这样做,就是没有职业操守,以后谁还敢信任职业杀手呢?我不能害了同行,坏了口碑。”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情,估计你会笑出来,我们给你的命估价是10万,可是你妻子坚持认为你的命只值三万,并且只肯先付三成。我们的行规是全款付清,事后双方再不联系。” 顾仁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并不好笑,我还是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不怕我报警?” “你可以报警,但你知道这没用,因为我们什么也没做,而你老婆也不会承认。并且,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对吧?” “你要知道,到目前为止,我并不相信你们,我不相信我老婆会因为外遇而买凶杀我,她不是一个很贪钱的女人,也不会想出预先买好保险的事,她没这么聪明。我比你们更了解我老婆,我们结婚十几年了,我也不会和她离婚的,即使我有情妇,这是很多男人都会干的事情,不至于要置我于死地。一切都是你编造的谎言,我还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 “哈哈哈!”我虚张声势地大笑起来,但我细心地发现,他并没有立即挂掉电话,这说明他嘴上说的和他的真实想法不符,他有些犹豫。 “顾先生,这样吧,你没必要去揣摩我的目的,我肯定有我的目的,但现在不是告诉你的时候,你想证实我有没有说谎,两件事情就可以让你明白了。” “哪两件事情?” “第一,你去人人保险公司查询一下,便知道那张保单的真伪;第二件事呢,目前只有我和你妻子知道的,那就是,我和你妻子约定下周对你动手,那么,你妻子在这种敏感时期需要走开一下,她会告诉你,她想独自去旅游散心,三天后就动身,一周后回来。等你证实了这两件事情后,你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相信到时候,你不用理会我今天的目的,也会作出明智的决定。等你的好消息。” 第22章 连环(4) 刚换完电话卡,顾仁的电话就响了。 “你好,我是人人保险周鱼,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换完卡,我也不再压低嗓子故作深沉了。 “周先生吗?我是顾仁,你曾经对我作过一分钟拜访,呵呵,虽然一分钟,但是我对你印象很深刻啊,你的形式很特别嘛。这样吧,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哦,顾总啊,你好,请问你需要我帮你什么,我一定尽力。” “小周啊,我曾委托我妻子向你们买了一份保险,支付账号我记不起来了。你知道,我们做生意的,开的账号太多,担心你们不能及时扣款,所以想确认一下。” “行,顾先生,如果你有空,可以亲自到我们公司来看保单,如果抽不出时间,我也可以将保单送过去给你过目,或者传真复印件给你,你觉得哪种方式更好呢?” “嗯,这样啊,我想,还是我亲自过去吧,反正我要出去办事,会经过你们公司。” “行,我在公司等你,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我挂掉电话,立即奔跑下楼,打车就往公司赶。刚到公司,前台就来电说有位顾先生找我。我能理解他此时的焦急心情,于是将保单仔细夹好,再带上一份空白合同,往接待室走去。顾仁还是那么修饰整齐,衣冠楚楚。 “顾先生,你好,这是你需要的保单。” 顾仁非常认真详尽地看着,我试图去揣测此刻他的心里是否如钱塘潮涌,但是我揣测不出来,毕竟刀子不是在割我的肉。 顾仁差不多反复看了三遍,才重重放下保单,神态明显虚脱,脸色轻微苍白。我装作并没注意他的变化,很不合时宜地奉承道:“顾先生,你真是一位好丈夫,这社会像你这样的丈夫基本绝种了。” “为什么?”他随口问,明显心不在焉。 我抽出一张宣传单给他看:“顾先生,你看,这是我们两个月前推出的爱情保单宣传品,上面写着: 真正的爱情 给自己一份保单, 受益人写上心爱的她(他), 毕竟, 意外不能避免, 爱人的伤痛却可以减免。 “顾先生,像你这样给自己买保险,让妻子受益的丈夫,自从这个爱情保单宣传推出后,你是第一位啊!虽然是委托你妻子购买,但心意却是一样的。” 顾仁推推眼镜看着我,我当然一脸的纯真和无知。他叹了口气,苦笑着问了我一句:“爱情能保险?” “生命尚且不保险,爱情当然也不保险,所以,我们只说减免伤痛,这是爱的体现。”我非常诚恳且职业化地回答。 “既然你说不保险,那我就再保险一次吧。其实,我妻子也委托了我,不让我独享爱情保险,要我也帮她买一份保险,并且声明受益人一定写我的名字。唉,女人啊。” 我笑了,再奉上真挚的赞美:“你们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这就是我们公司爱情保险推出的真谛了。同样的爱情,用同样的方式互相回报,多么完美,多么和谐。” “是的,很完美。”顾仁若有所思道。 “那么,顾先生,你妻子要保多少额度呢?” “这个,当然是300万。” 试用两个月期满,我在最后一刻奇迹般地签了两个三A级的大单,总额相当于同事们一年或者是20单的水平,这让我在本市保险业界成了传奇。由于我信奉做人必须低调的道理,在传奇开始的那天,我就决定让自己半年不再开展业务,睡睡懒觉,请个长假旅游,好好享受这笔奖金,要让所有人都认为我的传奇只是一个意外。 在我决定外出旅游的前一天,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情未了,那个光头神探还眼巴巴地等着我的2000块钱呢,我可不能失信于人。 我换上了那张新卡,打开手机,果然收到几条信息,都是顾仁发过来的。前面几条都在问一个笨问题:“你的目的到底何在?为什么收我老婆的钱而不杀我?”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让它在顾仁心里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最后有一条信息,其实也是我意料中的事情,在顾仁决定给他妻子买保险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会发这条信息,但是我相信他给妻子买保险的时候,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他下决心是在妻子出门旅游那天,因为这条信息就是在潘淑兰旅游出门那天晚上深夜发出来的。 信息很简短:我妻子值10万吗?请速回信,10万现金等你。 我当然不会回这条短信,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职业杀手,我只是一个寿险业务员,我的目的就是签到保单,从公司领到提成奖金。 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用这种方式去签保单,如果我找到女朋友又能顺利结婚,我肯定会辞职另找职业,关键是,我一点儿都不想结婚,原因很简单,爱情并不保险嘛!比如,顾仁和潘淑兰的爱情就不保险,他们买的“爱情保险”其实是“婚姻保险”,因为,有了我经手签下的这两份保单,他们的婚姻一定会很保险地维系下去,在任何一方出“意外”之前,他们都不会离婚,会一直等待,一直到老。 对了,我差点儿又忘掉了那位生意不佳的光头神探,于是我用新卡发了最后一条信息,当然是给顾仁的: “请速致电×××××××××××找光头神探,2000元买回照片底片并且销毁,然后再联络。” 最后我把这张电话卡剪成了碎片。 第23章 影子的灰烬(1) 我盯着那个空空的座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同学会这种东西,更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过去的旧教室里举办。每个人都坐在曾经的座位上,争先恐后地说话。班主任坐在讲台上面,热泪盈眶地看着台下那些陌生的面孔。我相信她已经认不出我们之中的大多数,就像我已经难以在他们脸上找回20年前的神情一样。 在那些已经明显狭窄了很多的桌椅中,那个空空的座位,宛若一道无法掩盖的伤口。 我望向她,看见一双迅速移开的眼睛。在这个夜晚,我们彼此回避,又时时捕捉对方的目光。 她似乎有话对我说,而我,也是一样。 从小我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在这所中学读书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朋友,除了成宇。他说,他喜欢我的沉默。事实上,和成宇在一起的日子里,他的话也不多。当我的同学们在阳光下成群结队地呼啸而过,在街上追逐本校或者外校的漂亮女生的时候,我和成宇常常躲在我家的阁楼上,各自从那些布满灰尘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成宇看书的速度很快,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耐心从头到尾看完一本书。所以,当阁楼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的时候,成宇的身边往往堆满了各类乱七八糟的书刊。他总是伸伸懒腰,然后对着窗外发一阵呆,随即大步走到我身边,一把夺过我正在看的那本书,说:“哈,你又在看这个。” 一个15岁的男孩子用整个下午的时间阅读《刑事判例研究》,这的确是件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我别无选择。作为省高级法院刑事一庭的法官,父亲给我的第一本启蒙读物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当别的小朋友从“人口刀手”学起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杀人、诈骗和敲诈勒索的意思。我父亲大概是我所知道的见证过最多罪恶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讲,被他判处死刑的人,已经超过了100个。我父亲很乐于让我知道这些,实际上,在他最终成为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之前,他始终认为法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职业,直到他彻底失去理智为止。 同学会进行到一半,集体回忆已经转化成捉对“厮杀”——大家都各自寻找当年的好友热烈交谈。班干部们则围在班主任身边,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这些年来的成就,以证明班主任当年的慧眼识珠。所有人皆大欢喜,我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走廊里。我没有可以交换回忆的朋友,即使我现在离开,也不会有人意识到又一个座位空了。想到这里,我丝毫感觉不到悲伤,相反,还有一丝轻松。 这是一所再普通不过的中学,和那些气派非凡的重点中学不同,这20年来,管理者们似乎无心也没钱去修葺学校。我点燃一支烟,透过窗子望着楼下的操场。此时已近黄昏,那些破败的单杠和秋千上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我知道那间仓库还矗立在操场的西南角,我还记得它从前的样子。因为,这20年来,我常常会梦到它。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她来到我身边,却并不看我,而是望着窗外。 “没想什么。”突如其来的单独相处让我有些慌乱,“教室里太吵了。” “是啊!”她看着正被夜色一点点吞没的操场,仿佛喃喃自语般说道,“什么时候回到C市的?” “上个月。”我不知道老同学相见时应该谈些什么,尤其是面对她的时候,想了想,只能从最基本的寒暄开始。 “结婚了吧?” 她转过身来,第一次和我对视。20年的岁月似乎在苏雅的脸上留下了更多的痕迹,她看起来要比那些女同学苍老一些。也许唯一能让她们嫉妒的,就是苏雅依旧窈窕的身材。 “你看。”她笑着举起双手,细长的手指上空空荡荡。当笑容在她脸上绽放的一瞬间,我又看见了那个清秀、快乐的女孩。 我们站在窗边聊天。我知道她一直没有离开本市,大学毕业后就供职于一家出版社;她知道我在深圳闯荡几年后,依旧一事无成,最后黯然返乡照料老年痴呆的父亲。言谈中,我有些恍惚,仿佛身边的一切都褪尽颜色。上一次和苏雅这样聊天的时候,我们都只有15岁,严肃地探讨《塞下曲》的作者是李白还是杜甫。 此时,灯火通明的教室里依旧一片喧嚣。我和苏雅在一墙之隔的走廊里,彼此让对方再次熟悉自己。这样的谈话注定是短暂的,更何况,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回避那个名字。很快,我和苏雅就无话可说了。正在我绞尽脑汁寻找话题的时候,走廊的另一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去,一个人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他也发现了我们,脚步有所迟缓。当他的脸暴露在教室窗户里倾泻而出的灯光中时,我手里的香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没有嘴唇,没有鼻子,甚至缺少一侧的眼睑,脸上的皮肤宛若坑坑洼洼的橘皮。 他站在距离我们三米左右的地方,默默地看着我们。 苏雅笑笑,轻声对他说道:“不认识了吗?是江亚啊。” 他的身体略微晃晃,然后点点头。紧接着,他就转过身去,透过窗户,向人声鼎沸的教室里张望着。 苏雅看看依旧目瞪口呆的我,抱歉地笑了一下。 “你应该认不出他了。”她顿了一下,“那是我弟弟——苏凯。” 我“哦”了一声,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是来接我回家的。”苏雅看着我的眼睛,声音越来越低,“很抱歉,我得先走了——我不想让同学们看到我弟弟的样子。” 我点点头:“再见。” “能再次见到你,我很开心。”苏雅垂下眼睛,忽然又补充了一句,“否则,我不会来参加这个同学会的。” 说罢,她就走到窗边,挽起苏凯的胳膊。苏凯看看我,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随即,他就和苏雅一起消失在夜色中了。 那天下午,成宇很罕见地只捧着一本书看。他安安静静地坐了几个小时,以至于我不得不抬头看看他是不是睡着了。只看了一眼封面,我就知道他手里拿的是那本《人体解剖学》。这本书我同样很熟悉,也清楚地记得“女性生殖系统”那一章的页码。我有些心虚,因为我不想让成宇发现那一页已经被摩挲得格外陈旧。成宇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捧着在我看来无比刺激的《人体解剖学》,同样看得漫不经心。在长时间盯着一幅彩图后,他也会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那些布满灰尘的书架。我知道他并不是在寻找下一本书,于是我越发喜欢成宇,因为我在看那一页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 当我放下手里的《刑事判例研究》第五卷,起身在书架上寻找第六卷的时候,我听见成宇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循声望去,发现他并非在嘲弄我,而是半仰着头,看着阁楼上的某个角落,脸上是一副如梦似幻般的神情。我扭过头,伸手去拽那本紧紧地卡在书架里的《刑事判例研究》第六卷。 “你怎么了?” “呵呵。”成宇保持着刚才的样子没动,“我想,我爱上她了。” 我“哦”了一声,手上突然发力,那本书连同半壁书架,轰然倒塌。 第24章 影子的灰烬(2) 很多年后,我都清楚地记得当时成宇脸上的表情。我想,也许他在幻想那幅彩页上的器官就属于那个女孩,然而,成宇再没可能目睹那个神秘地带的真貌。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正坐在养老院里,盯着那个中年女护工浑圆的臀部,她正在骂骂咧咧地清理被我父亲拉到裤子里的粪便。我父亲毫不羞耻地暴露着下体和干瘦的双腿,同时还咧开嘴呵呵地笑着。 其实,这样的父亲更让我感到亲切。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这个词,只是意味着深夜里“吱呀”的一声门响、衣柜里那些笔挺的制服以及客厅里挥之不去的淡淡烟味。他似乎一直游离于我的生活之外,固执地把自己变成那部庞大的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当已经完全“机器化”的他开始衰老、破旧,最终报废的时候,我对于父亲的概念却渐渐清晰起来。他回到了我的身边,在他创造了我35年后,重新进入了我的生活。 这是一家名叫“夕阳”的养老院,地处郊区。在这栋三层小楼里,处处弥漫着和名称一样衰老、腐朽的气息。我站在走廊里,点燃一支烟,看着斑驳的墙壁和开裂的木质门框。不时有老人在走廊里蹒跚着走过,都穿着奇怪的、类似于病号服的统一服装。他们的眼神呆滞、漠然,似乎又对我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我知道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碍眼,而我也不喜欢被这种行将就木的气息包围。正当我掐灭烟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苏雅,旁边是提着大包小包的苏凯。 苏雅的表情相当讶异:“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朝旁边的房间努努嘴:“我爸爸住在这里。” “哦。”苏雅转过头,轻轻地对苏凯说,“你先过去吧,我去看看江亚的爸爸。” 苏凯看看我,低下头,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盯着窗外出神,似乎对我们的到来毫无察觉。每当他吃饱喝足、大小便清理干净后,就是这样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苏雅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轻轻地说:“江叔叔好。” 我父亲缓慢地扭过头来,涣散的眼神稍稍活泛了一些。他严肃地看着苏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模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又把头扭过去,望向窗外。 “他说什么?”苏雅小心地低声问我。 “不知道。”我耸耸肩膀,“反正也无所谓。” 我指指自己的脑袋:“他这里已经不清楚了。” 苏雅“哦”了一声,似乎萌生出无限感慨。 “我还记得江叔叔当年的样子,英气逼人。” 我笑笑,不置可否。我从未见过我父亲在法庭上的样子,至于他是否曾经英气逼人,更是无从考证。他在我的生活中,只是一个符号或者象征而已,而眼前的这个老头,显然比记忆中的父亲好玩得多。 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据我所知,那件事发生后,苏雅的父亲就因长期酗酒而死于酒精中毒,而她的母亲,也在前不久过世——她来这里探望谁呢? “哦,成宇的妈妈也住在这里。”苏雅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和苏凯……你知道的。” 我垂下眼,点点头,却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苏凯走进来,径直来到床前,先对我点点头,然后对苏雅说:“她得洗澡了。” 这是20年来,我第一次听到苏凯的声音,含混、嘶哑。我知道,这来自那条破损的声带。 苏雅“嗯”了一声,然后充满歉意地冲我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苏凯把头转向我,我竭力让自己的目光不从那张可怕的脸上滑落,勉强和他对视着。 良久,那堆橘皮里出现几丝皱褶——我觉得他是在对我笑。 “回来多久了?” “一个月吧。” “怎么样?” “还不错。” “还走吗?” “不。”我转身指指病床上的父亲,趁机悄悄地呼出一口气,“我得照顾我爸爸。” 这时我发现我父亲已经回过了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凯。他的脸上不再是那副常见的痴傻表情,而是眉头紧锁,目光炯炯,鼻翼急促地翕动着,似乎看到了某种熟悉又令他恐惧的东西。 我很惊讶,旋即就明白了。 “对不起,苏凯。”我竭力横在他和我父亲之间,“我父亲他……” 话音未落,我父亲就像一只豹子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伸手去抓苏凯。然而这个动作他只做了一半就耗尽了全部的体力,只能颓然跌倒在床边,一只枯瘦的手还不依不饶地乱抓着。 “我知道,我知道。”苏凯倒退几步,橘皮中的皱褶更深了,“呵呵,我吓着他了,对不起。” 说罢,他冲我挥挥手,转身走出了房门。 苏凯曾经是我们那一带最英俊、最聪明的男孩子,虽然比我低两个年级,却几乎和班里的体育委员成宇一样高大强壮。只不过他常常把这些优点用于欺负他那同母异父的姐姐,所以我一直很讨厌他。奇怪的是,苏雅从不抱怨,每当她带着脸上的淤青来上学的时候,表情依旧是恬淡平和,不动声色。大人们倒是很理解这些,他们说,一个寡妇,带着两岁的女儿,能找个愿意养她们的人,已经很不错了。然而这丝毫没有减轻我对苏凯的厌恶。作为我的朋友,成宇也和我有同样的感受,甚至更为强烈。 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我和成宇看到苏凯挥舞着一根树枝,不断地打在背着两个书包的苏雅身上,嘴里还不停地喊着“驾……驾!”……成宇当时就火了,挽起袖子就要上去揍苏凯。可是冲到他们身前,成宇却放下拳头,低着头走了回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动手,成宇当时不肯说。过了几天,他告诉我,他看到了苏雅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在说,不。 从那天开始,我相信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所以,20年后,我知道苏雅一定读懂了我的目光。而我,也读懂了她的。 父亲的躁动引来了那个中年女护工。在她的一番恐吓加安抚之下,父亲总算恢复了平静。她很奇怪一贯老实、温顺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如此暴躁。其实我也感到奇怪,在父亲漫长的执法生涯中,早已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罪恶,不至于被一张残破的脸吓成这样。他审阅过的死刑犯的刑事卷宗中,抽出任何一张现场图片,都要比那张脸可怕。 此刻,我发现我是真的不了解我父亲,正如他不了解我一样。 在他发病之前,他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学法律,然后去做一个和他一样光荣的法官。他更不理解的是,我为什么会在15岁那年坚决要求转学,甚至不惜以绝食相逼。 第二天下午,我忽然接到苏雅的电话,问我能否陪她去给她妈妈扫墓。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因为我也想去那个地方。 见到苏雅的时候,我有些意外。回到C市之后,我见过苏雅两次,每次都有苏凯陪在她身边。今天去拜祭他们的妈妈,却只有苏雅一个人在等我。 苏雅今天化了淡淡的妆,眉宇间的忧戚也不见了踪影。她轻快地跳上车,拍拍我的肩膀。 “出发!” 天气阴霾,苏雅的兴致却很高,不停地和我说话。我本来认为,我应该表现得庄重肃穆,却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情绪也渐渐高涨起来。 在我离家的这些年里,C市的变化很大。汽车穿行在那些崭新的街巷中,我丝毫感觉不到故土的味道。好在苏雅指给我那些尚存的老旧事物,让我依稀还能回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 兴工饭店的猪肉馅饼,重庆路的冰激凌,胜利公园的旱冰场,文化广场的漫画书店…… 以及在20年前就戛然而止的青春。 醒龙公墓是C市唯一的墓地。这个“唯一”的好处是,大家生前是邻居,死后仍能彼此守望。和市区相比,这里依旧是拥挤不堪的所在,只不过安静了许多。 苏雅很快就找到了她妈妈的墓碑,细心地在周围打扫起来,我要帮忙,被她无声地拒绝了。我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那个苦命的女人最后的栖息地。她的遗照大概是去世前不久照的,面容干枯憔悴,脸上的悲苦比20年前更甚。这也难怪,年轻时丧夫,人到中年又先后遭遇亲子毁容,后夫酗酒而死。恐怕她在离世的前一刻还在悲叹自己的命运多舛吧。 苏雅把墓地清扫完毕,拿出供品一一摆好,随即开始在墓碑前焚烧纸钱。她的脸上安静恬淡,看不出太多的悲伤。伴随着一沓沓纸钱化作黑灰,她也在轻声低语着什么,想来,应该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思念与告白。我感觉自己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外人,想了想,拎起带来的扫把,转身离去。 墓园并不大,加之墓碑密集,所以,在不远处,我就找到了他的。这20年来,不曾改变的,只有他。让我意外的是,墓地被打扫得很干净,远不是想象中长期无人打理的荒芜破败。我抬头看看苏雅,她依然依偎在母亲的墓碑前,望着远方出神。我低下头,长久地凝视着墓碑顶端那张几寸见方的照片。那无忌的笑脸,曾在无数个阳光炫目的午后,毫不吝啬地向我展开。此刻,却只能永远凝固在那块冰冷的石碑上。然而我很羡慕他,死于青春,总比像我这样,在记忆的旋涡中挣扎到死要好得多。 那一天,他一定很疼,一定很怕,只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我。 成宇,原谅我。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只感到一个柔软的身体靠过来。 我们就这样并排站着,默默地注视着成宇的墓碑。良久,苏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他可真帅。” 说罢,她就拉拉我的衣角:“该走了。” 早春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一样反复无常,不知不觉间,阴云遍布的天空已经放晴。在越来越亮的日光中,绿叶更绿,鲜花更红,那些拥挤的墓碑也不再显得灰头土脸。苏雅在前,我在后,穿行于越发生动的墓园中。阳光把我的身影投射到前方,覆盖在苏雅的身上。我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想尽可能地覆盖更多。 忽然,苏雅停下了脚步,紧接着转过身来。 “怎么?”她眼中的笑意波光粼粼,“这么多年来,你还是这样吗?” 成宇惊讶地看着倒塌的书架和散落一地的书,笑骂道:“你他妈的要造反啊!” 我没说话,站着看他手忙脚乱地修复书架,半分钟后,我蹲下身子,把书一本本捡起来。 成宇,我的朋友。我想,我知道你的秘密,而你,不知道我的。 我的座位在一扇朝南的窗户边,夏天的时候很晒,冬天的时候又要忍受从窗缝里钻进的冷风。成宇曾建议我换到后排去,可以和他偷偷地玩五子棋,我拒绝了,理由是可以在窗边看看风景。其实从那扇窗户看出去,只有光秃秃的操场和灰暗低矮的楼群,我之所以喜欢这个座位,是因为在晴天的时候,阳光可以把我的影子投射到斜前方。 那是另一个我,高大、颀长,还有面目不清的神秘感。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触摸到那个和我隔着一排座位、梳着马尾辫的女孩。 第一节课的时候,“他”可以和女孩头挨头,耳鬓厮磨,幸运的话,还可以轻吻女孩的脸庞;第二节课,“他”可以伏在女孩的背上稍作休息,调整坐姿,还可以勉力嗅到女孩的发香;第三节课,“他”已经远远落在后面,不过,伸出“手”去,还可以在女孩的背和辫子上轻轻抚摸;而临近中午的时候,这一天就已经结束了,“他”和我一样,软塌塌地蜷缩在角落里,矮小、沮丧、绝望。 20年前,我憎恨一切没有阳光的日子。 “其实,我都知道。” 苏雅和我坐在一家餐馆里,她喝了些酒,脸色绯红,右手托腮,目光迷离。 “别低估女人的直觉。”她呵呵地笑起来,“不用回头,我就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无法和她对视,即使在经历了许多人、许多事,自认为已然成熟的今天,同样如此。我只好点燃一支烟,试图让彼此显得更朦胧些。 那袅袅上升的烟雾,就好像那些无法把握的往昔。我和她,隔着20年的时光彼此凝望。没有太多的对白。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实在太短暂,更何况,有相当的一部分是不愿触及的。 “那时候,我不相信有人肯爱我。”苏雅转着手里的杯子,啤酒里的冰块叮当作响,“我那么灰暗,像一块抹布一样。除了小心翼翼地活着,再不能奢望别的了。” 我望向窗外,玻璃窗上倒映出一张纹路纵生的脸,我忽然不记得自己20年前的样子。而此刻,夜色正一点点吞没大地,已经没有影子陪伴我。 “我总是觉得冷,好像身体里有一块大大的冰似的。吃再多的东西,穿再多的衣服都没有用。”苏雅依旧自顾自地说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很痒、很麻,也很暖,我侧过头,发现你的影子在抚摸我……” 她无声地笑起来:“……而你的影子,飞快地逃开了——为什么当时不肯对我表白呢?”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从那一天起,我很期待你的影子。它让我觉得被人需要,让我觉得,有个地方可以躲藏。最重要的是,它让我觉得很温暖……” 苏雅忽然抓起我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就像现在这样。” 成宇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不仅时常在课间去找苏雅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还当着其他同学的面给苏雅拿几个苹果或者糖块什么的。苏雅很少给予回应,甚至在同学们不怀好意的哄笑中依然安之若素。至于那些小礼物,要么被苏凯享用,要么就在课桌上慢慢萎缩、融化。然而我知道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某天中午,我看见成宇和苏雅在仓库边说话,他叉着腿,手扶着仓库的木板墙壁,脸上是我没见过的兴奋表情。苏雅则低着头,摆弄着书包带上的搭扣,偶尔抬起头,眼中是某种柔软却牵扯不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