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当侦查的重点放在杜靳平究竟是不是池清所杀的焦点上,她还能配合着认真回答各项细节,尽管那对她来说也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但只要有一线可能,她仍希望能替自己洗脱罪名。 然而,当盘问突然间转向她的过去、甚至主审官直接把“俞海棠是否是你的曾用名”这样犀利的问题抛出来时,池清一下子沉默起来。 除了反复陈述那句话, “人不是我杀的。”此外,她对任何问题都三缄其口,搞得主审的吴警官十分头疼。 马寿山对此种局面倒在意料之内,问吴警官有何判断。 吴警官想了想,很肯定地说:“凭直觉,我认为她就是俞海棠,一般人如果听到一个完全跟自己不相干的名字,多半会现出茫然的神色。但是她的眼里恐惧多过惊讶,这是很明显的征兆。” 马寿山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才道:“对池清,不能性急,要想办法打开她的内心才有可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虽然只见过她两面,不过看得出来,这个女子外柔内刚,逼急了,容易鱼死网破。” 在某次提审时,池清在警局的走廊上与韩吟秋不期而遇,韩吟秋的目光象锥子一样钉死在她脸上,擦肩而过之际,她忽然象疯了似的扑过来与池清厮打,嘴里骂着各种恶毒的脏话。 池清没有任何反抗的意识,由着她又掐又拧,等到两边的人很费力地把她们分开时,才发现两个女人都是泪流满面。 韩吟秋拿手指着她,泣不成声,“我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你呀?我,我作了什么孽呀……” 池清木然地看着前方,在警员的带领下,继续朝指定的地方走,于她而言,前方也不过是更黑更深的绝境罢了。 8-2 一连几个晚上,池清孤独地缩在看守所逼仄拥挤的房间里,接连不断地做着噩梦,那些往昔的血腥镜头在离她远去了数年后再度卷土重来,无比清晰地在她的梦中逐一展现,怎么赶也赶不走。 她数度大汗淋漓地醒来,感觉自己命不久矣。 白天的到来也无法让她有丝毫摆脱噩梦的轻松感,因为还有无休无止的盘问在等待着她。 末日的感觉如此明晰,只因他们反反复复地纠缠于那个令她乍然听到就窒息万分的问题上:你是不是俞海棠? 第一次被问及时,她觉得简直难以置信,脑子里随即轰然一声被炸开,她倏地明白,破绽来源于杜靳平房里的那帧相片,可是,她没想到警方会由此而挖掘出来自己的过去,令她心惊骇然。她觉得自己象一具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尸体,从最隐秘的恐惧中被拖了出来,□裸地与现在的自己面对面,再无逃避的可能。 尸体!一想到这个词儿,她止不住想咧嘴笑。 是的,她其实早就该死了! 她本应死于五年前的那场劫难。然而,有个人倾尽全力救了她,留给她的,却是此后无穷无尽的噩梦的困扰。 五年来,她始终过得提心吊胆,没有一天不在噩梦中度过。如今想来,还不如让一切在那时中止于她而言要仁慈些。 坐在审讯室的木凳上,池清双手交握着搁在腿上,第一天时尚且感到心悸紧张,如今只剩了木然。 门口传来咔哒一声,她本能地抬头望过去,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又很快灰暗下来。 走进来的人是单斌。 池清是在单斌家被正式拘捕的,由单斌出面,负责逮捕的警员做得很隐蔽,并未吓着果果,这一点让池清在绝望之余也深深感激单斌的细心。她曾经企望他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但在侦查人员丝丝入扣的盘问下,她发现倚靠单斌完全是个奢望。 单斌把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而后无言地在她对面坐下。 几天不见,她急遽地消瘦了下去,原本还稍显圆润的下巴异常尖削,他瞅在眼里着实于心不忍。 从见到池清的第一面起,单斌就打心底疼惜这个女子,当然,那种情感又不似男女之间的情爱,也许她如迷雾一般的身世以及简陋不堪的生活状态在他心上引发矛盾的冲击,而形成了一股混合着悲悯与怜惜的情绪,这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是极为罕见的。他不止一次告诫过自己,不要被外表所蒙蔽,那是干刑警的大忌,但撇开职业的敏感性,他终究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常人。 这个案子从头至尾都是他负责在暗中跟进,只是,谁也没想到案情会节外生枝,半道竟会杀出一宗谋杀案来! 依马寿山的意思,在水落石出之前,单斌最好还是保持现在的旁观姿态,以防止池清产生敌对心理,并在条件许可的范围内给她所需要的帮助。 在察看了乏善可陈的审讯记录后,单斌决定亲自尝试去劝说池清,并征得了马寿山的同意。 池清静默地坐在他对面,脸上虽较其他人在场时要柔和些,警戒的神色却若隐若现。 “不用紧张,我不是审讯官,今天咱俩的谈话也不会被记录下来。”单斌温言向池清说明来意。 池清的脸上无动于衷,只是盯着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儿发着呆。 单斌的目光紧凝在她脸上,“为什么不说话?” 池清怔忡了片刻,哑声道:“……他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单斌接口,很快又加了一句,“我相信你。” 简单的四个字竟让池清的情绪在刹那间有决堤的冲动,这几天来,她独自撑得太苦了。 “但是,”单斌缓慢地转过话锋,“光凭感觉,我不能帮你离开这里,你需要配合警方的调查。” 池清隐忍地抽了抽鼻息,把那一股热意给逼回去,心再度一点点地凉了下来,她承认,单斌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单斌慢慢向后仰去,靠坐在身后的白墙上,目光却一瞬不转地望着脸色稍异的池清,语气由凝重转向轻柔,“给你讲个故事吧。” 池清犹疑不定的面庞上闪过一丝诧异,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单斌,后者的脸上没有故弄玄虚,黝黑的面色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的声音低沉柔和,仿佛真的只是在给池清讲一个故事。 “几年前,我们局的刑侦科在警校招了个男孩,叫董弈航。人很聪明,就是太活泼好动,警局里规矩又多,他初来乍到时,着实给大家惹出了不少笑话。弈航不穿警服时,丝毫看不出他像个警察,这跟他的长相有很大关系,他生得比较秀气。” 听着他不着边际的讲述,池清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她觉得口很渴,那杯温热的茶逐渐对她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她的手慢慢摸过去,抚住杯身,捧起来,又低头啜了一口,暖暖的感觉瞬间流淌进体内。 “很偶然的,有一回赶上扫黄打非运动,弈航因为是新人,被派去在某家夜总会当卧底,临行前,领导千叮咛万嘱咐他一定要沉着小心,不可毛躁,没想到他最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我们这才发现,撇开粗放的个性,弈航其实是个胆大心细的好警察,而且,正因为他不像警察,才更具有迷惑性。再后来,他就从面上转到地下,成了一位名符其实的全职卧底。” 池清放下只剩了小半的茶杯,浑身都觉得暖和起来,也许因为单斌低柔的语调娓娓道来,她甚至有种错觉,仿佛他们就像是平常在家里闲聊似的。 “弈航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去抓捕一名在逃的毒贩。警方怀疑那名毒贩隐藏在某个大商户的家中。由于对方很谨慎,弈航初去时,很难接近。不过他是个灵活的人,没多久就找到了一个可以帮他搭建桥梁的人。” 池清的脸色陡然凝重起来,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脑子里拼命思考。 “那个帮助他的人,是一名钢琴老师。不过,她当时对此毫不知情。”单斌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眼睛早已从池清的脸颊上调开。 池清象被什么击中了似的,身子明显晃了一晃,仿佛黑暗中点燃的火把,照出原本看不清的事实真相。 她惨白的脸色已经预示了什么,而单斌只作不知,忽然加快了语速道:“我们谁也没想到,那会是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他最终还是抓住了那个毒贩,但是他自己也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牺牲的。”他的嗓音变得异常暗哑,“可是这些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将那个真正杀害他的凶手绳之以法。” 单斌的眼眸终于重新转向池清,她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嘴角微微抖动着,美丽的大眼中已然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 她明白自己不该在这时候失态的,这样的表情无疑是将自己逼上了死路。 可是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因为,那许久之前的困惑在这一刻得到释疑,愧疚与懊悔使她难以自控! 单斌缓缓地向她倾身过去,逼视着她,用令她无法逃避的眼神问:“你认识他,是吗?” 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那样甩了下来,她的嗓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堵住了,她只能发出无声的回答,“不!不!不!” “那么何少冉这个人,你认识吗?” “我不记得了,我全都不记得了。”池清捧住脸,拼命地摇着头,语调里充满了难言的痛苦。 狭小的审讯室里只剩下池清低低的呜咽,单斌不知道那代表了她怎样的一种情绪,但他可以肯定,池清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已经被自己撼动。 “你那么疼爱果果,对思桐也那么好,所以,”单斌极为缓慢地吐出了下面那句话,“不管你以前是谁,我都相信,你从来没有害过人。” 如此肯定的语气让啜泣中的池清浑身颤栗,她突然抬起泪水涟涟的脸,用一种哀恸的眼神望向单斌,“求求你,别再问了,我真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看着她现在这样一副几欲崩溃的神色,单斌不禁有些犹豫,究竟是乘胜追击,还是暂时放她一码? 他轻轻吁了口气,将前倾的身子退了回来,撤销了无形中给池清造成的逼迫之势,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无声地递到她手里。 池清没有拒绝,也没有拿手帕来擦拭面庞,只是握在手中,紧紧地搅着,象要得到某种支撑。 8-3 停顿良久,在池清的饮泣逐渐低微下去的时候,单斌才又缓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凶手另有其人意味着什么?” 池清的头始终低着,听到他这一设问,浑身不禁一僵,连搅着方帕的手也倏地停了下来。 “五年来,欠的母亲、恩师,还有丈夫相继死于各种意外,杜靳平因为对你非礼,也惨遭毒手,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是有意将他调查到的“俞海棠”的资料加到了现在的“池清”头上,他静静地看着池清,等待她的回应。 然而,池清的表情令他失望,在短暂的不安过后,适才那个濒临崩溃的女子不见了,冷漠与防备重新回到她身上,她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单斌感谢到一阵窒息的失落,但他并未死心,收起怜看惜玉的心,他重又迫近池清,“你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你而去,凶手却逍遥法外,你难道不想为他们伸冤?!” “……永忠,他,他是意外,是因为车祸才……过世的……其他的,我都不清楚……”池清咬牙轻语,显然是在死死抵抗着什么。 单斌紧追一句,“你是认识刘永忠的?” “我……”池清听闻,神色略缓了缓,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我是被永忠从河里救上来的,至于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脸上的表情不似作假,这令单斌感到困惑,难道,她患了失忆症?! 可是他很快作出了否定——她对乍然听到董弈航时的反应完全不像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她只是在竭力隐瞒。 她只是认准了一点,只要她不说,他们确实也奈何她不得。 “如果那个人真的要将你身边的人逐一带走,那么你猜下一个会是谁?”单斌无心跟她继续兜转,终于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果然,池清的第一反应是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单斌没有错过她眸中刹那间闪过的一丝慌乱。但她接下来的神奇的恢复镇定再度让他意外和失望。 “没有你所谓的幕后黑手,杜靳平也不是我杀的,这件事跟果果更加扯不上任何关系。”她仿佛在嘲笑什么,更多的象是盯着她。 “你为什么这样肯定?”单斌紧盯着她。 池清选择了沉默以对。 对话无法再继续,跑了一圈,又无奈的回到起点。 单斌起身欲走,无论如何,今天的对话还是给予了他不少信息,他要回去细细整理一番,兴许能找出些重要的线索。 手刚摸到门,池清突然在他身后唤住了他。 单斌心中一动,转过身来,期待地望着她。 “请你……帮我照顾果果,好么?” 她的眼里终究流露出些许不确定来,单斌科长,自己刚才的话对她还是有震慑作用的。他最最困惑的是,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把她的嘴封得死死的?! 搁下郁闷与失落,单斌还是亲切地向她点了点头,“放心,果果一直在我家里,跟思桐在一起。我们会好好保护他的。” “谢谢!”池清真心实意地说。 就在对池清的审讯缓慢进行时,单斌涉及的撞车案却没有了新的进展。刑侦科的同事根据武强的描述拼凑出来指使人的照片后,经过数日的走访,终于找到了那个叫“老姜”的生意人曾经活动的区域。 可惜,当刑侦人员赶到他住处想施行抓捕的时候,老姜已经象一尾灵巧的鱼那样溜得无影无踪了。 据认识他的领导回忆,老姜离开L市的时间跟杜靳平案发的时间非常吻合,这给了单斌他们一个极大的启示。 “会不会杜靳平就是这个老姜所杀?”成佳迫不及待地先开口。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单斌点头,继而疑惑,“但是他的存在对池清意味着什么呢?” “我觉得应该立刻通缉老姜!”成佳握着拳头道,转而望向马寿山,“您说呢?” 一直坐在旁边默不吭声的马寿山仰脸看了看单斌和成佳,“这个老姜的底,你们摸过没有?” 单斌迅速道:“查过了,是个倒爷,什么生意都做,在沿海一带很活跃,据说,跟泰国、菲律宾等地的黑帮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马寿山点了点头,继而道:“他有没有杀人我们目前没有证据,不过可以以教唆罪通缉他,但你们也别抱太大的希望,如果真的是他杀的,也许他很可能已经不在内地。我的感觉是,还不应该是一桩突发事件,在此之前,他一定已经作过详尽周密的计划。” 话虽如此说,单斌决定不放过任何一线希望,追捕老姜的行动很快展开。 然而,两天后,一件更加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了——果果被人绑架了! 成佳从未如此沮丧过,“我就带他们俩在小区里转了一圈,思桐说想吃米糕,我就去小卖部买来着,戚阿婆还跟在两个孩子身边,远处还有咱们的人盯着,怎么就会……都怪我!” 当她拿着两分米糕从小卖部里出来,看到戚阿婆正在跟几个老阿姨聊天,思桐和果果都不在跟前儿,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冲上去揪住戚阿婆的胳膊就嚷:“孩子哪?” 戚阿婆眨巴着眼睛如梦初醒一般,“咦?刚才还在的呀!去哪儿了,这是?” 成佳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觉得整个人都失重了,脸一下子泛了白,她顾不得再追问,窜到路中心,朝路的两头来回张望,正是晚饭过后的休闲时间,小区里人来人往,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她认准一头疯了似的一个猛子扎过去,这边戚阿婆也意识到了事态严重,立刻着了慌,跟在她后面兀自安慰着成佳,也安慰着自己,“该,该不会溜去哪里玩了吧?思桐老惦记着去花坛那时的小广场玩呢!” 一句话点醒了成佳,这段时间把两个孩子看得戒备森严的,他们早就受不了了,尤其是好动的思桐,刚才出门的时候就一直在唠叨小广场,但小广场离单斌的家有一段距离,成佳不敢冒险走得太远,遂以答应买米糕为不去小广场的交换条件。 没想到两个孩子竟然跟她玩起了声东击西的游戏,她太小觑他们了! 便衣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很快近身而来,听成佳简要描述后,立刻分成几拨人马朝不同的方向追踪找人。 最后果然在小广场附件找到了思桐,果果却依然不见踪影。 面对大人的盘问,思桐迷迷糊糊地说:“果果跟一个阿姨走了,那个阿姨说带他去找他妈妈,他妈妈在等他呢!” 这些天来,果果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对母亲的突然消失耿耿于怀,池清是单斌和另外两个大盖帽带走的,在果果幼小的心灵里,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想,甚至对单斌也不似从前那么亲热了。 如今冷不丁冒出个人来声言要带他去找母亲,而且对池清又了若指掌的样子,他哪里判断得清,自然乖乖上钩了! 成佳快要疯了,不免声色俱厉起来,“我都怎么嘱咐你们的,不要乱跑,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你们怎么就不听呢!” 思桐从未见她如此凶恶过,吓得当场就大哭起来,戚阿婆跟另一个刚赶来的便衣立刻出声劝阻,戚阿婆一把将思桐楼在怀里,心中暗忖,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将来真要做了思桐的妈,还不定怎么样呢! 成佳明白自己失态了,也蹲下身子安抚哭泣中的思桐,拉着她的小手看她眼泪汪汪的可怜相,感觉自己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多日的辛劳竟在这一刻功亏一篑! 单斌也很难受,孩子是在他手上丢的,一想起池清之前的托付,他的心情就格外沉重,此刻见成佳如此自责,不得不反过来安慰她,“百密一疏,人都有走眼的时候,况且我们在明,对方在暗,看手段,这帮人应该是老手了。我现在担心的的是,”他把目光转向马寿山,“这事儿要怎么跟池清说。” “照实说。”马寿山语调平板。 万佳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立即反对,“这不是摆明了刺激她嘛!”她对池清的敌意早在识破单斌的用意之时就烟消云散了,如今更是因为愧疚,只觉得池清很可怜。 马寿山却不象她那样感情用事,或者说,他更关心的是要揭开那层真相,尽管谁都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但从另一面来看,不失为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 单斌显然也意识到了,在关注池清审讯的过程中,有种感觉逐渐清晰:池清对于那个幕后的操纵者似乎并不象他事先设想的那样毫不知情,相反,她好像对“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甚至可以说是某种潜意识进的依赖——那么笃信他不会对她下手。 因此要撬开她的嘴就成了难上加难的事。 无论果果是谁绑走的,只要他们把她的意识往那方面引,打破她的“信仰”,说不定离她张嘴也就指日可待了。 这样想着,单斌的眼前仿佛闪过一道亮光,与此同时浮上心头的,还有隐约的歉疚,但他很快就收敛住了这一丝无谓的情愫,振作地精神来,对着马寿山道:“我看也只能这样了。我这就收拾一下,立刻去见池清!” 成佳犹豫了一下,在一旁道:“我也去。” 马寿山立刻阻止,“你别去,这事儿人介入得越少越好。”他很笃定地望着单斌,“你一个人去就够了,注意讲话的方式。希望——这次能有突破。” 真正面对池清的时候,单斌才发现说话远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爽快,但他毕竟还是把意思表达完整了。 池清一旦明白是怎么回来,身子一软,差点当场就昏死过去! 单斌顾不上别的,赶忙伸手将她扶住,用力摇着她,再也不想她兜圈子了,沉声道:“我相信,你一定清楚是谁干的!池清,你必须明白现在的处境,也必须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否则,没人能救得了果果!” 池清眼神散乱,半晌才嘶哑着嗓子问:“我……能信你吗?” “能!”单斌给了她一个无比坚决的答案。 其实,无论他是否值得信任,池清已经别无选择,不管果果是谁绑走的,她现在唯一可以倚靠的力量就是他! “……你想知道什么?”她终于悠悠地松了口,有气无力地问。 单斌心头一通猛跳,他努力按耐着,尽量平静地问:“绑架果果的人是谁?他究竟想干什么?” 说话的同时,他小心翼翼地把池清扶到自己坐着的那张有靠背的椅子里。 池清摇了摇头,语气艰涩,“我不能确定,也许……是……他。” “他是谁?” 池清痛苦地闭上眼睛,那个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终于还是被迫要见天光了。 “可以,可以给我一杯水么?我很渴。” 单斌立刻唤人送来一杯水,眼睁睁地看着池清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他紧盯着她,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了遍,“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包括五年前的那场事故,还有弈航的死。” 池清只觉得全身的力气象被抽光了似的,她求助的捧着那只早已干涸的水杯,慢慢地道:“好,我说。” 审讯室外,围在监视器边的马寿山兀自都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把心提了起来。 因为那个困扰了他多年的迷团终于要在这一刻解开了。 二卷 1.1六年前,L市。 出门时还只是零星小雨,谁知从公车上下来不久,那原本不被俞海棠放在心上的细雨已然演变成瓢泼大雨,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月的天,娃娃的脸。” 一冲下车,海棠就连蹦带跳地冲到附近一家杂货铺,在短窄的檐下避雨,开始后悔没听母亲的话,拿把伞再出门。 她总是这么粗枝大叶,家里的事多半有母亲操持着,需要她花心思的地方不多,而她的全部热情几乎都给了钢琴。 此时正是下午一点,她要去郑家,给她的学生郑蓉蓉授课。 抬手看看表,海棠叹了口气,今天大概要迟到了,不过她还不至于担心会因此而遭到斥责。 在她现有的三名学生中,蓉蓉的身世无疑是最显赫的,这当然源于她有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父亲——郑群。 对于郑群,海棠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是富甲一方的商人,至于怎么个富法,她也全是道听途说,其实郑家虽然宅子宽敝,装饰倒也并非奢华铺张。 郑群四十多见,个子不高,瘦且白,话不多,但还算平易近人,而海棠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对自己唯一的、且略有身体残缺的女儿蓉蓉的极致疼爱。 两年前,海棠在她供职的琴行听说了郑家在招聘钢琴老师的消息,当时并不以为意,大富人家用人虽说待遇要较普通的好一些,但必定规矩多,条件苛刻,她不想去凑这个热闹。没想到琴行前去应征的几个资历颇深的老师先后被刷了下来,老板着急,怕大生意走失——教课还在其次,能借此跟郑家攀上关系才是主要目的,多少同行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老板最后无法,愣是把海棠拽过去充数,同时紧急调集外市的分店看能不能找个把资深的老师过来继续供郑家挑选。 令老板惊喜的是,懵懂的海棠却顺利地把蓉蓉给“拿”下了。而海棠得到的不令是一份较之前优厚得多的薪酬,她一琴行的地位更是由三线一下蹿到一线,成了炙手可热的最年轻的钢琴老师。 如此好运连海棠自己都没料到,日后跟蓉蓉熟了,她忍不住好奇地闲问起来,蓉蓉告诉她,“就是觉得跟你在一起很舒服。”隔了一会儿,她又绞尽脑汁地补充了一句,“人不尖刻。” 蓉蓉快18见了,这个年纪学钢琴似乎晚了点儿,不过她不在乎,横竖都是打发时间而已,一如她从前学画画,学围棋那样,无一不是兴之所至。 她长得酷似郑群,惊人的瘦,面容苍白而孤傲,接触久了,才发现她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海棠很费劲地琢磨她的话,不解其意,“为什么这么说呢?”她记得琴行里的老师都很和蔼可亲,尤其是对学生,谁敢刻薄自己的“衣食父母” 呢? “她们对我是很亲热,可我觉得她们都是在刻意无视我的弱点,好像生怕得罪我似的同,可是你不一样,你是真的不在乎。” 蓉蓉的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小截,走路时尽管竭力掩饰,但很难不让人看出形迹来,就因为这个,她多年来一直深居简出,花样式上华,情愿在深闺中默默度过。 海棠只比她大了两岁,还没有沾染上成年人的老练世故,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她很快就能坦然面对蓉蓉了。大概这正是打动蓉蓉的最根本原因。 坐在郑家琴房屋地板上,海棠歪着脑袋开解蓉蓉,“谁会没有弱点呢?既然每个人都有,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你又不求着人家!” 蓉蓉把脸埋在膝盖里,半天不置一词。 劝解别人是容易的,而开导自己的内心却是个步履艰难的过程。 好在年轻的女孩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在伤春悲秋上,海棠不仅是蓉蓉的老师,更是她有生以来最好评玩伴:她会偷偷给蓉蓉带很多好吃的小食过来,郑家的侍佣是绝不会允许给娇贵的小姐吃此类街边野食的;也会给她讲自己遇到的各种有趣的典故;蓉蓉轻易不出门,练琴之余,她们会去郑府背面种满花草果木的后花园里散步,夏季的桑葚结得满枝满丫,惹得海棠眼馋不已,也竟然攀上去现场采摘,乐坏了一向循规蹈矩的蓉蓉,两人一个树上,一个树下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污紫,被蓉宽余的贴笛侍佣好生大惊小怪了一通。 “有时候,你可真够疯的!”蓉蓉这样嗔责海棠的时候,用的却是赞叹的口吻。 雨猛下了阵后终于稀疏下来,海棠不愿再等,把手上的包顶在头上,朝着隔了两条街的郑家一路奔去。 到了门口,海棠驾轻就熟地安门铃,铁铸的镂花大门顷刻间就开了一道缝,她微笑着闪身进去,门在身后又徐徐闭合。 在台阶处,海棠跺着脚上的些许泥巴,又拿手徒劳掸了掸身上的水,目光掠过处,看见一个戴斗笠的老花匠在修剪灌木,老人家很警醒,感觉有人在看他,眼睛立刻也过来,向她抱以和善的一笑。 海棠愣了一下,遂也朝他笑笑,隐约觉得那双眼睛有几分古怪。 蓉蓉的贴身侍佣周婶早已拿了双干净的软拖鞋走出来,利索地嘱她换上,“赶紧上去吧,蓉蓉都等急了。” 转身的间隙,海棠随意而轻快地问:“周婶,又换花匠啦?” 这问题很对周婶的胃口,“嗨!自从老荣伯走了以后,郑先生不知换了多少个了,都不满意,这个希望能做久点儿啦!” 说话间,已经到了琴房门口。 有叮叮咚咚单调的琴音钻入耳朵,十分简约。 海棠敲敲门,又很快探头进去,“我——来——啦!” 蓉蓉嘟着嘴在琴凳上转过身来,“你不会又忘带伞了吧?” “猜对了!”海棠不把门拉直,而是轻巧地侧身,象刀片一样切了进去。 “这都第几回了,不长记性!”蓉蓉嘟哝了一句。 海棠不理她的埋怨,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件用报纸包好的东西,开关四四方方,她口气神秘,“猜猜这是什么?” 蓉蓉细长的丹凤眼瞪了起来,“不会是……” 海棠小心地把包裹打开,随后就听到蓉蓉一声欢快的尖叫,“呀!真的是《七侠》的全绘本!海棠,你真能耐!” “我师傅帮忙淘到位,他可是淘旧货的高手。”海棠得意非凡,又赶紧嘱咐一句,“快收好,周婶见了又要大惊小怪!” “知道。”蓉蓉嘴上答应着,哪里舍得放下,早席地盘坐在地板上,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 两个小时的课程,真正用在钢琴上的时间微乎其微,反正郑群也不在乎,他没指望女儿真能学出什么来,只要她开心,就算达到目的了。 不过蓉蓉很喜欢听海棠演奏,她弹琴的时候,有一种全身心融入的激情,象春风拂面,雨过天晴,让人看到希望,充满无限憧憬。 “海棠,我觉得这次的钢琴决赛,你准能得第一!”蓉蓉几乎是用崇拜的口吻对她说。 早在年初,海棠就报名参加了两年一度过全市钢琴大赛,并在头两轮筛选中轻松过关,顺利进入决赛阶段。 海棠笑起来,“山外有山,你呀,是没听过弹得更好的。” 蓉蓉自然不服气,“谁说的,我也听过不少演奏家的唱片,否则怎么会心血来潮想学琴呢!你是弹得真好!” 年轻的女孩经不住夸,海棠有些飘飘然起来,指间滑动得愈加流畅。 光洁的地板,热情的演奏者,席地而坐的女孩,流动的音乐以及窗外迷蒙的细雨,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美轮美奂的图画,定格在海棠的记忆深处。 很久很久以前,原来她也曾有过安谧幸福的时光。 二卷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