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一直硬到离开我也不伤心。其实,咳,一个女人究竟算得什么,做女人的有时反而想不出——”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感出她的话有着不祥的含意,我严厉地质问她。 “我这是说要你硬呀!今天是咱们的日子,你可不许又同我生气,知道吗?” “好,不再生气了。”我向她破颜而笑了。 这时,我们已踱到中山公园的石牌坊前了。这公园是用彩券修成的,现在彩券已卖到第十几期了,园里这时除了一座革命烈士纪念碑外,尽是密蓊的竹林,还没有什么建筑。园前临韩江口,背倚一脉韩山。石牌坊前是一道很窄的河,水上泊着许多只装了红菽木柴的船。沿河是一片贫民窟,破烂的草棚里,住了靠膂力吃饭的人家。 我们走进这尚逗留在半丛莽的园里,沿着草地,寻到面江的所在,靠了竹身坐下了。我身边没带着口琴,我的喉咙就要更费力了。 近海的竹荫特别凉。江水在我们眼前打着各种圈涡,一闪一闪地用银亮的光眩着我们的眼睛。远处还有竹排潇洒地在江上飘浮,水面上又添了一个颤抖的影子。 “盈,”我紧握了她的手。“八天以后的事你想过吗?你见识见识住过十几个皇帝的城——” “不说以后的事吧。你看那竹排哟,一阵大风会把它吹得不见了——” “为什么?我们不是从前就爱靠了树做梦吗?” “那是从前了,因为从前就是梦呵——你再说,我就生气。”她掉转身子去了。 “好,好,我不许说,你也不许生气。” 我伸手去搬她的身子,什么湿湿的坠落在我手背上了。 又怎么了呢?我始终像是坐在幸福的针毡上。不许我这个那个,然而没法不许我感到怀疑了。我盘问她。 “没什么,我太高兴了。”她把我的手指分开,一一抚摩着。“我想到几年后你的成功,我欢喜死了,我——”忽然,她的话竟为呜咽扼住了。 我把她拥在怀里,吮干了她的泪。下颏抵了她的肩胛,我对那万顷银流发起怔来。 她直起身来,催我该渡海去取行李了。 原说是走到中山路,就分手的,她又坚持非要把我送到码头。她替我雇好了舢舨,握了我的手,像是有着比爱更深长的叮嘱,很久很久才松开。又连连莫名其妙地告我“万事小心”。我告诉她不要再胡跑,最好先躺一躺,我一回来马上就落船了。 待舢舨划出很远时,她还向我这边嚷着什么,风吹得她的头发飘起来,我实在听不见她那嘎哑的话,我很轻易地漏掉了那最后的一句。然后,她便消失在码头上纷乱的人群里了。 到梁家时,梁太太还没回家,只剩岷一个人在厨间烧着菜。看见我,她慌张地走出来,说我可把“娘”急坏了。那个老妪回来,始终也没说清所以然,只说在汽车站为一个壮汉劫了回去。她也弄不清我住在哪里。还托了人打听着哪。她很亲热地说,娘留下话了,我如果回来,马上去医院喊她。她上楼换了衣服,匆匆地走出去了。 如今,是我一个人在守这幢用幸福和慈爱筑成的小楼了。我不知该干什么好。到这时,我已快二十天没洗澡了,我没有勇气去嗅自己的皮肤。每天由早到晚,毛细孔如潮水似地泛出一身臭汗,到夜里又混了泥污,浸了回去。趁这空,我打开小皮箱,拿出一套衣服。自己提了一木桶水,就隐在布幔后面,“冲”了一个广东澡。 当我正在哗哗冲着时,“娘”来了。她一进门就喊我。隔了布幔,我感愧交加地答应她。 这时,我有着一个浪子回家的感觉。我赶快擦干了身,换上新衣服后,通身有着久囚新释的爽快。 桌上,一碗芋粥已经在等待我了。庆云也下了班。他们一家三口围起我来。娘絮絮地盘问我这几天的事。庆云告我学校已有人知道我来了。并且有人撞见我抱了一个孩子,同盈在街上走。 “那么,你决定同她去了?” “决定了,谁也改不了。”我先筑下了防御工事。 “我希望你们前途光明。你准我看看她,是不是?我想,她一定有许多可爱的地方,不然你也不会这样。” “当然呵!可是今天下午就落船,来不及了。再来时先带她来看娘好不好?”“我等不了再来。我同你一起过海,可以吗?” 于是,她同庆云来送行了。 吃完芋粥,我找一个单独机会,很羞惭地同她说出钱不够用了的话。她一点没踌躇,答应尽他们在邮局的储款借我。 这样,我们便动身了。岷因为得看家,她只能送我到门口。其实,是又跟了好远,直到通玉塘的一道小溪那里才说: “我不能过桥了。我同你道喜。” 立在桥口的一端,她还频频向我招手,突然,她掉过身去了,脚步很稳庄,但又像很仓惶。呵,一个贤妻良母的背影。 登了岸,我们先去邮局取了钱。她一五一十地把两叠洋钱数进我的手掌。沉甸甸地,我有些不敢接,我不知该怎样还她,但嘴里可连说着到了就还。她又招呼庆云去买一篓柚子送我们船上吃,一共八只,但每人路上只准吃两只。为了我的原故,她把一个“坏女儿”也拢进她母性的怀里了。 快到盈家门时,我还告她等下我介绍时就说:“这是娘。”她还谦逊地说不敢当,然而在她眼里已流露出慈祥的光辉了。 我叩了门。开门的还是那冰面无情的妇人。 刚一上楼,就已听到呜呜的哭声了。我很诧异,是那个满面雀斑的姨。她抹着泪,拿起一叠信丢给我看。是盈的字,而且潦草得几乎认不得。一封给那个姨,一封给“父亲大人”,都是诀别的话。那封给我的是: “我无法同你走,原谅我,我有万走不开的原因。今天灯笼上又添了点装饰,然而是最后的了。见此信,你务必乘原船即刻离埠。如你心上还有我时,答应我这回。最后的一回了。一个女人不值一条命。盈” 呵,这是可能的吗?整个这一早晨,原来她都是在同我扮着戏!明明她早就狠心地打定这主意了。冒险与安逸,穷困和富裕,自由和奴隶,她徘徊了一昼夜,她终于挑选了那方便省事的路。她跳的正是那无底的深坑呵! 我眼神发花了。我胫骨软了。我脸颊上有些湿润。我想嚷,我想嚎陶大哭一场,然而我的喉咙哽塞了。我麻木得,空虚得,失了知觉。亏了这时,一只母亲的手扶住了我。 我听不见耳边所有的安慰。我没有了感官,我只捧了一颗为痛苦撕成稀烂了的心。我追赶吗?跑在我前头的,分明是一只巨大得怕人的火炉,熊熊地冒着血红的火焰。一个个,它贪婪地吞噬着。它吞走了一个青年仅有的一点光亮,它吞走了我的梦。 然而梦,生命的火炬,对另外一个人,这时却已成为装饰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五日,上海 (原载1937年3月—1938年4月《文丛》月刊第1卷第1至6号) 萧乾小传 萧乾,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翻译家,著名记者。1910年1月27日生于北京,祖籍黑龙江省兴安岭地区,蒙古族,原名萧秉乾。 自幼贫苦,靠半工半读接受教育,在北新书局学徒时,开始接触文学。1926年入北京崇实中学学习,因参加共青团而被捕,经校方保释后,少年的萧乾化名肖若萍远离故乡,到汕头的角石中学任国语教员。在这里萧乾经历了他人生第一次恋爱,以后据此写成了一部自传式长篇小说《梦之谷》。1931年回北京入燕京大学学习,并开始在《大公报·文艺》及《水星》等报刊发表一系列短篇小说。其中《篱下》、《矮檐》等均是据自己早年人生的经历加工创作而成。1935年,自燕京大学毕业,开始主编《大公报·文艺》,并兼旅行记者,到过国内许多地方,藉此了解中国社会这部大书。 1939年受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邀请赴伦敦任教,同时兼《大公报》驻英记者。1942年入剑桥大学英国文学系进行心理学小说研究。不久,二战的战火燃遍英伦,萧乾离开剑桥,毅然担任起《大公报》驻英特派员兼战地记者,在战火纷飞的欧洲战场继续进行他的人生采访。写下了《银风筝下的伦敦》、《矛盾交响曲》等描写欧洲人民反法西斯斗争的通讯报告。以后据此段人生经历写成一部报告文学集《人生采访》。1946年5月,萧乾回国,参加上海、香港两地的《大公报》工作,并兼任复旦大学教授。 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人民中国》、《译文》、《文艺报》、人民文学出版社任职。在这期间,萧乾翻译了:《好兵帅克》、《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培尔·金特》、《战争风云》等外国文学作品。近年,已逾八十高龄的萧乾还与夫人文洁若女士合作翻译了英国著名作家乔伊斯的代表作《尤里西斯》。在萧乾漫长而又极富人生色彩的创作道路中,其早年小说多描写二十年代北京贫民区的生活,作品往往通过儿童天真的眼光来展示人间的不幸与不平,笔下带有较多的忧郁色彩。后以《大公报》记者身份所进行的“人生采访”,其通讯报告善用典型事例,内容翔实,文字活泼洒脱,手法富于变化,对当时以及后人颇具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