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了她的汗湿而且微颤着的臂膀。 “你为什么这样不守信用呀!瞧,我能放心你什么呢,这么任性!” 我扶着她,在一块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坐下了。 她喘嘘着,她的脸苍白得可怕了。她茫然地听着我的抱怨。过好久,她才缓过气来。她颤声地说: “我在窗口里望着你,望着你,突然,你转了弯,你不见了。我怕你永远不见了!” “你为什么胡怕乱怕的呢!”我责备着她,却又把她拢到怀里。 这时,阿笛担着行李走近了。大概是看见了我们的亲呢,他在稍远的地方停下来。 “船也许快开了,而且,坐统舱得早占地方。你走吧!”她清醒了。她脱开我的胳臂,神情声调又恢复了平日怕人的世故老练。 “你呢?” “我跑到玉塘的山口,看你这只大船。” 当天下午,上船后不很久,锣就敲了。舱里又黑又臭,然而我却尽如一囚奴似地由那圆小窗口巴望,我的眼睛周遍地巡逻着蜈蚣岭的山坡,寻找一个月白色的影子。 二七那只大炉子 为了节省盘缠,我的归程是极不舒服的。九天来,包围我的都是肮脏,卑鄙,粗犷,和残暴。然而我的脚终于踏进了古城,生我育我又放逐了我的故乡。 “还是这么穷地跑回来!”渊一看见我,就有点生气。 “还是穷。” “有没有赌?广东到处是赌窟。” “你说银牌?我没进去过。” “呀,你恋爱了。”忽然,他用食指戳我胸脯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发慌。我这是刚进门呀。 “你眼睛发直,总皱着眉,心神不定,举动比从前更不稳庄……”他宣布了我的一大套罪证。 我低下头来。我试着步告诉他盈是怎样好的一个女子,怎样好的。然而他听了却只固执地摇着头。 “穷人还恋爱!你这是做梦,你犯了罪,你知道吗?你这是存心毁自己!……” 他一点不顾我的感觉,这样无慈地浇完一阵冷水后,慢慢又吐给我一个亲自经历的悲惨故事,结果那口齿伶俐的女人是舍了清贫的爱人,成为局长的小星。“你的好,我那个可也不是坏女人呀!我没说这女人坏,是有钱的男人太坏了,而女人又太软弱。” “你弄错了。”我赶紧趁势辩护。“人和人不都一样,木料还有软硬呢。我这女孩是顶硬的。她不容易动情。是我们的命太一样了。 她……” “不用说,”他拦住我。“木头有软硬,可全经不住火烧。社会是 只大炉子。”“你这是轻视女人。”我反攻了。“社会如果是个大炉子,男人还不是一样被烧!为什么单单烧女人?” “为什么单单烧女人?嘿嘿,为什么!”渊转过脸去,冷嘲地笑了。忽然,他厉声说:“因为在这世界里,最穷,最没本领,最需要靠人的是女人!你爱她,好,你有办法给她吗?照你所说的故事,这女人明明就不是……” “你不能,不能胡说她。她是我所有的一切。” “好了,好了,我什么也不再说。做你的梦去吧。你也不用跟我再提。” 呀,我们离别了快一年。为什么一见面就先吵呢?我这个耿直朋友直把脸都气白了!我不能再开口,我只好任他自行舒散了那股怒气,我屈下腰去摆弄菠萝和椰子了。 当我发见坚壳的椰子安然无恙,菠萝却已烂得不成样子时,我心里更觉得软硬的分别是存在的了。我默祷着盈的灵魂是椰子。我相信她是。 第二天,我骑着车,在马路上遇到罗锤子他们。出我意料地,马猴还很亲热地招呼我,要我到学校里坐坐。 “听说你在南洋发了大财,真有你的!干么还骑车?”他像是为讨我欢喜,那么说着。肥胖的罗锤子也有着悦人的笑容了。 忽然,我明白为什么他们变样了。我索性将错就错地回他:“钱没赚多少,总算不白走一趟吧。等我有个百八十万,才敢登母校的门坎。” “哎,别这么说话呀!”他又凑近了些。“这总是你的母校哇。放心,你那本日记,我一半天亲自给你送过来。” 这样,我们分了手。 一个礼拜之后,马猴果然来找我了,而且带来那本和我分别了三年的日记。是它,刺伤了那群人的心,为我招来一身祸。性命留223住,人却尝到了流离放逐的苦。看见了它,我即刻就伸手去夺。 “慢点,我同你商量点事。”马猴近于哀求地说。 “什么呢?” “你这一本日记是我们几个学校当局的克林德碑!”说着,他把那日记如一座石碑似地立起来了,“学生日记”四个金字已剥落得看不清了,但我 ①还看得出自己描画的“MyLife,1928”几个印体字。“你骂得太狠了。我求你,把描写圣诞节给洋人请安的那一页撕去!” “你要是还我呢,我谢谢。不然,你可以带回去。我不能撕。” “带回去!”他大为惊讶。“我老远跑来,我要不是诚心诚意……说实话,我们都后悔当初对你那个样子了。你一走,我们就全后了悔。现在,我们对学生和善极了,不信,你打听打听看。” “我没这功夫。日记你还不还吧。” “还,还,还,哪能不还!”他急忙把它交给我,眼里可还流溢着一种不甘心的神情。 这一天,为了装扮一个南洋回国的富贾,我由渊衣袋里掏了一把钱,请这个和善的使者去一个顶阔的地方吃饭。他随吃随说着后悔当初的话。 临走时,还紧紧地握了我的手说: “现在,我十分了解你了。我相信他们也全了解你。” 送走了这个十分了解我的人,我回到房来对渊说: “你说那只大炉子,对了。可是我还不信它烧的只是女人。” 二八“那一天” 回到古城后的事,是属于另一故事的。那是一个永不会吐露的故事了。这里,容我继续这个快说完了的故事。 很简单地说,是我这个人糊涂,不会算计。一年前,我想着南洋是个财旺的地方,我空着两只手回来。满想着回来后一面念书,一面还找个阔事情,把一个苦命的女孩子由那胖家伙手里救出,回来后,我穷得无以自饱,还累了那好心肠的朋友。 这中间,我自然同那个辽远地方频繁地交换着音讯。我的每一封信都装得满满的,很忠实地告诉她:我的每日琐细生活,借贷又碰了谁的钉子,新近读了什么好书,昨晚做个什么梦,梦见玉塘,梦见苦奈树,也梦见了“那一天”。我要她为着“那一天”吃苦。①MyLife:我的生活。 然而有什么用!除了两次把借到的一笔小款子封进去外,我的信寄到她手边时,都只不过是一种情感的装饰,一纸幻想银行的支票。而她的信里,我读到的尽是悲惨的呼吁! 在这风波屡起的一年里,我们的遭际是无法计数的。暑假,我们还如一切恋人那么通着信,从九月以后,天地就开始变了色。 肥胖的校董自从在医院撞到我,他对盈的态度骤然变了。他开始不放心她。为了不知道我已离开那个岛,回到万里外的故乡,他还强迫她转学到九十里地外的一个师范,打算这样便可以隔绝了那个闯入者。 “其实,我心下很感谢这个调动。你走了,我还有心去玉塘吗?我甚而不愿看见海了。这里景物又全不同了,不是个港埠,是一个遍地古迹的府城,学校是在山麓,前临韩江。我天天看着由此开向梅县和闽南的船。我想看见你。 “……你来信时小心点吧,记住,我已不是个自由人了。他是这里顶有势力的人。谁全惹不起他。他派了许多人监视着我。最卖力气的是那个该死的训育主任。别人可以告假去汕头,单独我,他不准。……傻东西,人才不在那儿呢!……” 一个坏蛋向来是精细的。当我们这样庆幸着这错误时,那肥胖家伙早由她寄信的住址侦查出来了。照信上说,是有一天,正上课的时候,他赶来了。校役把她叫出课室,她垂立在严峻的校董面前。 “说实话,这个是谁?”校董气冲冲地问。 信是握在他手里了,他居然无根据地断定收信人便是上次他在医院撞见的那个。 照信里说。盈当时很镇定。告诉他是一个“本族”。请他放心,本族人往来,是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噢,原来这样,那好办了。”他不追既往地走开了。 盈还以为骗过他了呢,偷偷在信里告我,阔人大半都是蠢货,她骄傲她的应付裕如。 于是,我们又相安无事地各抱一角生活着,思恋着,等待着灿烂的“那一天”。 那一天终于到了,是在快放暑假的时候,那肥胖校董向盈当面提出了一个可怕的要求:他要和她订婚。他承认家里有个老婆,然而那算不得恋爱。并且要她放心的是同居了以后,不会有涉讼的事。他是当地党部的执委,和地面上全有往来。他甚而把他全部的资产开列出来了,那是个吓人的数目:他开着当铺,钱店,汽车公司,也办着两所小学。她答应呢,便成为这一切的女主人,不呢,他可以另外开一张单子。数目比起来小得可怜,然而对我们却仍是一个注销不了的威胁。 在这封写了“送信人恳速投递,”的快信的末尾,她向我要主意 “……我甚而后悔受这几年的教育了。有什么用呢,只有今天给自己招来这祸害。我不要你回答我。你也是穷光蛋;我只要你教给我如何回答他。他逼我逼得紧哟!而且那个训育主任,他有什么脸来劝诱我!今早我气不过了。我骂了他。他嘻皮笑脸地走了,还告我等下看看他的厉害。随他去吧,还能弄死我!死了倒好呵!如果不是逢到了你,又有了你,我已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收到这信的我,是深深陷入火狱里了。对着那封信,我呆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想,然而脑子乱哄哄如蜂巢。我抓了信,奔到渊那里。我不会述说了,我把信交他看。 “明白了吧。你要女人,你得拍出钱来!”他很泰然地把信还给我了。这么重大一件事,只当做他以前论断的一个铁证,无足惊讶。 “不行,你得帮我想,帮我凑,帮我救出她来。”我向他嚷。我急得快哭了。 “没有钱,想有什么用!救出她来?你怎么养活她呀!把一棵草由臭水沟里移到干石头上就算救了吗?” “这是动比喻的时候吗?”我正色地责备他。“我拿你当作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才求你。你不管算了。你别胡比乱比。” 我一赌气,把门訇地一摔,走出去了。 我没法坐下,然而我又站不住。悲剧可以在任何时间变成过去式的。我捺不住了。我一口气奔到电报局。我浪费了一叠电报稿纸,涂来涂去,我还是打了“严拒”两个字。 然后,我狼狈地串破朋友的门。我不能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我只能无头无尾地说,我用钱,愈多愈好,愈快愈好。有一件要命的事发生了。求你们帮我这一把。 这一天,我看见了许多种脸相,我借到了大洋伍元。227 握了这笔可感的然而毫无用处的款子,我垂头丧气地踱回了家。 晚上,渊来了。他脸上还是那么冷冰冰的。一进门,问我借到了多少。我掏出来给他看,嘴里抱怨着世态炎凉的话。 他交给我五十块钱。而且告诉我,这钱是由一个我刚碰完壁的地方挪来的,距我辞出还不到十分钟。 明明我应先感谢这好心的朋友,握着那钱,我却气得目瞪口呆了。我不相信人会这样狠。 “你不该怪朋友。”渊对我当前真是设计教学了。“人家不知道你的用项,随你多么急,人家也不能借呀!大家都以为你发了疯。而且,我借,我有家产。每月有人汇钱给我。你借,你凭什么还?” 我不再同他辩了。反正遇到钱的事,我就得认输。 渊走后,我写信了。写到:“七百五十元,先还他五十五元还不成吗?告诉他,我们还有人在。七百块钱不出七年总会还清”的时候,我的笔忽然软了,由我指节间滑掉了。 我这笨货,这就不是情感的装饰了吗? 附了汇票的信寄出一个月多了,这一个月对我可是最煎灼的。门外那骑脚踏车的信差都厌烦我了。即使船期不一定赶巧,一个月的日子总是太长了。我开始做起许多噩梦:我梦到载了那封信的船触了暗礁,然而这礁石一晃又变成了那肥胖校董,拖了盈的头发,“交出来”“交出来”地那么嚷着,捶打着。打死了呢,还是嫁了呢,我不敢往下想。 终于,我还记得,那是九月十五的早晨,那骑脚踏车的邮差拍我的门了。 “这个是你寄的吗?”他举着一封“原件退回”的信问我。 我失魂地接了过来。那正是一个月前我那封附了钱的信。在封皮背面,有学校教务处的一个图章: “此生已斥革,去处不明。” 呵,去处不明,这能是真的吗?一个月白的影子,就这样容易地陷入那无底的黑洞了么? 二九感伤的行旅 当天下午,我由三个朋友和一个老太婆手里,凑了一百块钱,就收拾起一只小皮箱,开始了这感伤的行旅。 “你现在干的是一件傻透了的事,”渊直到车站还这样说。“然而,我不拦阻你。我知道拦也拦不住。也许这回你送了命,也许你胜利着回来。可是没有钱,你记住,胜利也得失败。” 汽笛响了。我没心再听他的世态悲观论,我惨然地握了他的手。 对于一个满怀悲哀的人,世间上没有比火车再投契的知音了。在它那悲壮雄伟的轮轴节奏上,你可以自由地编排任何心句。一年前,我初次随渊南行的时候,车刚离开东站,那“康康古康”对我是“再见罗锤”,“混帐罗锤”的咒诅。这样默诵着,我的拳头就捏紧了。及至车过蚌埠,我看到江南的明媚风光时,我的怨气也如炊烟一般向稻田里逐渐消散了。我忘了他们,那轮声也即刻变为“拼命前进”“创造自己”的安慰了。 如今,那“康康古康”又谱成为“盈你等着”“胖子等着”“拼个死活”了。 这样默诵着,天交晌午,车一气跑到了塘沽。 那列直达码头的小火车是给头等舱客坐的。我衣袋里揣着的是张统舱票——五块多钱就可以混到上海。 黄昏六点时分,船开出港口了。我提了那小皮箱,由船尾望着姜黄色的渤海上,那向西方沉落着的夕阳,心下溢出一种无名的悒郁。 那晚上,我的头便抵着甲板上一只风筒,在星夜的花被下睡觉横竖躺在我四周的,是当日石友三的旧部。他们在冀南图谋不轨,吃了败仗。如今,虽保持着军人的粗野,却没有了肩章和威风,一个个垂头丧气着,被遣散回籍。他们絮絮直谈到半夜。躺在那里,我听着种种残酷的回忆。 次日,船到了烟台,甲板上成为临时的小市集了。 我买了几只苹果,也买了一份当地的报。 这是怎样一个难忘的日子呵!那天是九月十九日。我打开了报纸,大字的标题告诉我,昨天当我对了渤海晚霞出神的时候,那条蚕食着我们的蛀虫又蠕动了。海棠叶的东北角被它一口咬了去。 甲板上噪杂地往来着客贩。夹在人丛中,我竟不自禁地淌下泪来了。我是走入国破人亡的地步了呵。 船进了吴淞口,我第一次看见国际军舰的大检阅,但是在我们的喉咙,我们的海口上。有日本的庞大无比的航空母舰,英国阴险的潜水艇,美国漂亮的巡洋舰。灰色的舰身,长满了黑黑炮眼。挂了中国旗的小炮舰,直像儿童玩具般地泊在黄浦江边,似乎是用自己的弱小陪衬着人家的强梁。 下了船,我即刻跑到一家船票局。运气还好,明天恰巧有一只南航的野鸡船。我用六块钱买到一张统舱票,就在这大商埠的街上徜徉了。 黄昏,我沿了那条直通江边的马路,怅惘地踱着。在我头上,血红色的天空里纵横扫射着许多道妖魔般的光芒。光芒下,且有衣服褴褛的孩子尖声嚷着:“夜报哇,夜报哇。” 虽然前面还有着辉煌的灯光,我无心再走了。我折回了身。 走到江边,我发见那妖魔光芒的来源了。是那些泊在黄浦江面的军舰,放射着镇压“物主”的探照灯,示威地向天空吐着狞恶的舌头。 甲板上,这时起重机正伸着它的细长胳臂,捏取岸上积囤的货物。隆大的铁索声,一直继续到天将明的时候。 我很疲倦,然而声音那样间续不断,我只能直躺在那木板上,硬闭住眼睛。 突然,我的臂膀为人捉住了,一阵廉价的脂粉味钻进我鼻头。睁眼一看,是个女人。我一把推开她,吆喝她,我惊叫起来。我的蠢笨举动只为我招来水手和茶房的一片笑谑。那可怜的雉妓,立在一旁,还嘻嘻地傻笑着。 及至船开出了港,我才知道票上写着“备饭”只是白米饭,连一颗盐粒也没有。满心想节省着那百元作回程“两人”的盘费,连一个罐头也没舍得买,我是尽可能地苦着自己。然而四天三夜的航程,望着茫茫大海,嚼着那淡白无味的米饭,和一肚无边无际的烦恼,那滋味是邻于一个囚犯的。 第四天的早上,船长啸一声,我终于又看见了那安然无恙的海关大钟,和矗立在对岸的蜈蚣岭了。 我向码头饥饿地巴望。我寻找的,是那个月白的影子。 三○我扑了空 上岸以后,我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怎样荒唐的事。 我提了那只小皮箱,茫然如呆地站在十字街口。虽是初秋的早晨,南国的马路两旁树木还没带一点肃杀气象。陌生的人们,拖着木屐,不断地由我面前走过。清脆的木履声敲得我心发颤。有的也许奇异地抛我这外乡人一个冷冷眼色,但都漠不关心地继续他们的方向。 我就真地鹄立在这里,计算这小商埠的人口吗?我也甘心呀,但如果她根本不住在这里呢?第一次带我去找她的有陈素娟,这回有谁积德做我的向导呢! 我心下有些怨恨那失踪的人了,为什么不给我个信。但是,我又怕她已失掉写信的自由了。呵,我直要对这个小商埠嚷了:你把她藏在哪儿了呢?还给我这生命里仅有的吧。 这时,我记起了那新朋友。如果有他在这里!然而我临走,慌张得竟顾不得向渊打听他的住址。我什么全忘记了。我甚而记不起已经四天没公平地对待自己的肚子了。如今,舌头为白饭淡涩得已失却了味觉,肚里却空成竹筒。这骤然的发觉几乎害我瘫倒在街头。 走出饭馆,我决定还是渡海到对岸较熟的那岛上去吧。眼前,我需要线索,在这热闹地方,我却连一个人也不认得。 用生硬的土音,我在海关前雇妥一只舢板。 想不到的古怪安排,我又回到这岛上来了。我的心比一年前被放逐时更空洞,更狼狈。到这时,我才恍然明白渡海的不该了。是要用那些熟稔的景物折磨自己吗?还是要向那棵苦奈树控诉? 九月的日子,正是学校的春天。新的知识生命一簇簇地插秧,萌芽了。然而遍贴了国难标语的山道上看不见奔跑哗笑的学生了。 我走到师范门口。那校役还认得出我来。他还以为我找盈,说早离开了,我告他是找凌女士。 还是那样胖胖的,富男子风。看她由芭蕉园里跑出,我没有心情同她说寒暄话,直截地问她可曾听说盈的什么消息。 “真冤枉,她怎样会开除了!同学传她的谣言多极了。我也摸不清她去什么地方。我认得她家,我马上去打听。”她很负责而且热心地答应了我。 我问她要不要我同她去,她想了想,说:“最好不。”她要我晚六点来看她。 时候还不到晌午,这日子可不好过。我没有胆量进那芭蕉园,没有胆子穿过玉塘,看着我们的梦之谷。 终于,我沿着山道旁的小径,找到梁太太的家。 我不敢确定这就是那地方。我站在门外踯躅着。这时,楼上正有人弹着风琴,隐隐似还有谁低声唱着,声音安详幽静有如修道院的禅诵。 这是圣地呵!我举起手来要拍门。然而又缩了回去。我应该扰乱人家的安宁幸福吗? 当我抹身要走的时候,迎面,一个撑了黑伞的妇人笑嘻嘻地走来了。她脚步很匆忙,及至看见我,却忽然惊讶地站住了。 “什么时候来的呀!怎么不先写封信来呢?” 说着,她关上了黑伞,很亲热地把我拉进门去。 刚迈过门槛,她就大声向楼上嚷: “岷,岷,快看谁来了。” 楼上的风琴嘎然停住了,窗口推开,随了袅袅余音露出岷姑娘来。我仰头,第一次,在她庄严的脸上我看到亢奋的神情。 “好极了。早上我煮饭时候,我不知怎么,多煮了一碗米。我好像觉得今天一定有点喜事,果然你来了。” 梁太太满脸是母亲的慈和。我又围坐在那溢满了欢笑的小圆桌上,偷尝一瞬家庭的幸福了。 饭后,我顾不得听庆云新学会的曼德琳,提了小箱子,抹头就要走。 “你去哪里呀?”梁太太莫名其妙地问我。到这时,她还没摸清我此来的动机。 “我?我不去哪里,我就是得走。”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好,我脚停在楼梯口,尽向门外张望。 她跑过来,一把夺过我的小皮箱,一只母亲的手握着我的臂膀。她把我拖上楼去。岷放下风琴,穿了白制服上班去了,庆云故意躲在楼下。看出我有点奇怪,也不再弹那只曼德琳了,他摊开一本书在读着。 “先告诉我,你是来干什么呢?”上了楼,她就直截地问我。她似乎意识出一些影子了,她的眼睛闪着母性的温柔的光。“是不是又回来教书?” “不,不是教书。” “那么——”她在猜测着,然而,又不敢说出似地。 “我来寻找一个人。”我背过身去了,墙上,正挂了岷的一副半身像,那一刻,朦胧中似乎变成了一帧圣母的像,周身放射着圣灵的光芒。 “一个女人,是不是?”她凑近了些,亲切地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掉过身来,郑重地问她。 “而且,是那回演戏的,对吗?”她自己在点着头了。 “谁告诉你的?谁呀?”我焦急地央求她了。 她扶我靠窗坐下。说先是听岷由医院里回来说的,现在,这事情成为这岛上一件很普遍的传说了,不知道究竟是谁说的。 然后,她又告诉我许多听到的话,说是人都在替我可惜着。说那个叫盈的女孩子,一向名誉就不好,乱用男人家的钱,用了钱,自然就规矩不了。 我不服。我替她辩说着。是她命生得苦。她自己又要强。她要念书,她不得已。 “你先别着急,”她像是不愿听我的辩解。“我已经年纪很老了,我不肯看着你吃亏。依我说,你玩玩就回去念书。你在本地可认识谁?我认识的人都还可靠。没有一个不说这女孩坏的。而且,你知道她同一个男人已经——” “不要说了,不要说!”我大声向她嚷。“没有的事。我不是本地人,可是我知道她。梁太太,我不愿意你这么说她。我不高兴。”这时,躲在楼下的庆云以为我们吵了嘴,他慌忙跑上楼来了。 “好,好,”梁太太缩回身子,脸上可还没一点愠容,只很惋惜似地叹着气。 “请原谅我。”我觉出自己的卤莽了。“这不是件平常的事,我不能不着急。你别多心。” “是为你好呵,我多什么心?”这样说着,她还为我倒了一杯冷开水。要我好好休息一下。 我等不到六点了。我把那杯水灌下去后,就要出去。我的小箱子为梁太太扣留了。她要我回来吃饭,就歇在这里,晚上好好睡个觉。 到师范,校役说凌还没回来。我就沿着僻静的校墙,一直踱到那细长码头。站在那里,我向海上搜寻。我眼里盼着凌,心下却盼着另外一个影子。 我看着电船一班班地望我脚前开向对岸去。我看着天边的秋云,凝聚而又分散。我把一个炽热的太阳直盼得没有了光芒。无力地向西方坠去,才看见凌一个人坐着舢板回来。 “唉,她爹也正在找她呢。”被我搀上码头,凌捶着手,失望地说。“一个礼拜前,她忽然由潮州回一趟家。那以后,就没有她的影子了。这怪孩子,她这时准不在这里了。跟她爹说要上南洋——”“她难道走了吗?哎呀!”我急得几乎昏倒。 “不会的。不会的。她走不成。”凌直安恳我。风吹着她鬓角的头发,这时,她对我慈悲如一尊观士音。“等我明天再去打听,她不应该这样待你的。我找到她也不答应。” 把这爽直热诚的背影送进芭蕉园,我颓丧地踱回梁家去了。那晚上,是我失母以来,第一次可耻地把枕头哭湿。 醒来,正像幼时母亲一样,梁太太坐在床头,抚慰着我了。 三一坑大灯笼小 早晨,我没顾得吃完那碗芋粥,就跑出去了。 临走,梁太太不放心,还喊了自己的儿子陪伴我。 这回,我坚持同凌一起寻找了。我们渡过海,到那小商埠,走遍了盈的每一个熟人的家里,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 我决定到潮州那个师范去一趟。从那里她开除的,教员或同学间总有点痕迹。虽说只九十里的火车,我不肯再缠着凌姑娘了。我谢了她,可又缠上了庆云。他也自告奋勇,说去年春假曾去旅行过,他也弄不清这回是怎样古怪的一种旅行。 真惭愧,在这辽远地方住过半年,这还是初次窥见一点广东内地的风光,只可惜我揣的是一颗煎灼的心。天阴着,车窗外,闪着一片蔗田和竹林集成的广漠丛莽,上面还飘着柔和轻淡的炊烟,远山下,一簇拉纤人在河堤上蠕动着,我们看不见江水,却看见一只巨大的灰帆,衬了广漠的天空,缓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