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谷-8

一道灿烂的闪光永远跟踪着一块尴尬的黑云吗？　　黑暗中，我感到一个胖大家伙，向我伸出毛茸茸的手了。　　应该是最快乐的日子，我却揣了一颗沉重的心，踱回了象山堂。　　二四镀了银的日子　　这一夜，我的梦中出现了许多角色。醒来，能记起的只有那个胖大的刘校董。　　早晨，当我挟了书本走进课室时，向例由那个喉咙宏亮的男生喊“一——：”于是，坐在前排的陈素娟由座位上跃起得比谁都快，而且腿部还在桌下跳跳蹿蹿，直像这是个体操堂。　　然而，今天不了。当全堂学生应声站起来时，陈素娟却伏在桌边，哽咽起来。四十五分钟她露给我的都只是那段也涂了铅粉的脖颈，还有，就是不时痉挛着的肩头。　　起先，我还以为是同别人打了架，我走到她桌边，用先生的职分教她诉说；然而这样做，只不过使课室里多添些哭声，落不到什么收场。而且，我察觉出四下讪笑着的怪脸了。我只得走回讲台，继续做我分内的事。　　下完课，我闷闷不乐地走回宿舍时候，在楼梯拐角处碰到了一个穿花格袄的小女孩。她背着一只草绿色书袋，正在很吃力地攀着一层层的梯级。走近一看，还不又是巴黎的女儿。　　“克底告？”我向这小孩使用我的五句潮州语之一了。　　小孩子抬起头来望望我，像是在记忆里搜索着什么。这回，她果然没有吓得哭出来。她很乖觉地由书袋里取出一封纤小的信来。　　“先桑，席勒盖呒席？”她张着小嘴，憨真地等待我告诉她，我是不是那个收信人。　　席（是）呀，孩子，席哩。如果一个字曾经一瞬间在我通身燃起幸福的火，这个“盈托”的“盈”字便是那第一次的第一个字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我忘了身边那孩子，我忘了适才的霉气，甚而忘了下一堂还有功课。我就着楼梯上窗口那点光亮，读完那简短而且潦草的信。是说：　　“同命的人，太阳落时，在玉塘东墓园等罢。”　　呵，同命的人！我狂喜得把那小女孩高高举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连连道着谢。　　没有等太阳落，我便早已绕过玉塘。山我是跑得很熟了，我可还弄不清哪块是墓园。如骑在骆驼峰背上那三个博士，我眼前也闪着一颗指示方向的明亮的星。走过果树园时，树丛里正有一个老园丁，屈着腰身，一面咳嗽一面修剪着枝叶。我深怕惊动了他。我用脚尖轻轻睬着软土。悄悄走过去了。横在我面前的，又是一片油汪汪的稻田。初生的嫩绿稻叶，被晚风扫出柔和的波纹。沿着曲折的山路，我终于望见山坡上的一座石碣。穿过一段蓬蓬的乱草，我走近了那座茔墓。　　不像故乡的墓园，没有参天的古松，也没有万字花墙。这是不是那个墓园呢？我踌躇不决。我向四下探寻。矗立在石碣后面的是一株硕大的树，灰白的树干上，疏稀地伸出厚阔的叶。和这山上许多树一样，对我，它也是陌生的。晴蓝的天，这时为黄昏蒙了层灰，又为残阳渲染了层丹红，随成为深紫了。山脚下，夹在对山之间的是一道涧溪，沿着大地的肋骨，淙淙地流向玉塘去。　　立在那石碣旁，我焦急而且迷茫。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不是这块地方，我奇怪她还不来。　　忽然，拍地一声，谁向我脚前投了块石子。我直起身来。稻田旁一块苍黑巨石后边响出一阵笑声。　　我拔腿追了过去。捉住了那双圆润的胳臂，她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为什么来得这样晚？”　　“你看！”她回过头来，指着江上朦胧的远山。“我是月亮。太阳不落，我出不来。”　　“那我可当不成太阳了。”我撅起嘴来说。可还挽了她的臂，向石碣走。“当太阳总碰不到月亮。我当星星好吗？我时刻伴陪着你。”　　“要是有云彩呢？”快走到石碣跟前，她顽皮地问我。　　“要是有云彩——”我忽然由趣谈跳进现实里去了。我竟木然地站在那里，抓住她的肩膀，楞楞地看着她。　　“没有云彩的！”她装作毫不在乎地坐了下去。　　“要是有云彩，月亮和星星用我们所有的光燃烧它，冲出来。”我望着远天渐渐乌暗下来的紫色，咬着牙说。　　我们的眼光碰到一起时，两个又都笑了。笑里可各自还潜隐着悲哀。　　（这潜隐着的感觉存在于我们每回的会见。）　　于是，我们便携着手，像一切恋爱传奇所描写的，徜徉在梦之谷里了。　　那是一节短短日子，然而我们却侥幸备全了一切恋爱故事应有的道具：两个月里，天空星子嵌得似乎特别密，还时有殒落的流星在蓝空滑出美丽的线条。四五月里，山中花开得正旺，月亮也像是分外银亮，那棵木棉（如今，我知道了它的名字。）也高兴得常摇出金属的笑声。当我们在月下，把两双脚一齐垂到山谷的潭水里时，沁凉之外，我们通身像是镀了一层银。日子也因之镀了银。我们拳伸着脚指，互相替洗着，为了搔痒，又咯咯地笑着。　　在镀了银的日子里，除礼拜五的天籁团集会，黄昏时候没有人能在人间找到我了。吃过晚饭，我就把那只口琴揣到裤袋里，奔向梦之谷跑来。　　你听，我现在还会吹那个口哨哪，嘘——呼。那是我们的暗号呵。（我们准备有一天在森林或夜雾里迷失了路时，便用它来呼应的。）不会吹口哨的她，听了那个便像是一只破了翅的蟋蟀，由唇边挤出一声短促的应声。　　然后，我们抱到一起了，她用唇在我耳边轻轻咂出一种尖锐如针的细声，宛如黎明时夜莺的啼啭。　　“看看，你快成一只箭垛了！”　　我低头发觉她腿上打满了蒲公英针刺。赶紧屈下腰去，为她由那圆润的腿袜上一一拔去。拔到脚踝时她又会咯咯地笑着，把我推开了。　　“太痒了，替我剩几枝吧。我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鹿。”　　于是，我们，小鹿同我，便开始寻访起满山的生物了。她喜欢采集红而且圆得像灯笼的一种“毒果”，每每为了一只被荆棘密密围护着的毒果把手刺破了。也爱一种无名的野草，在黄昏里，吐出莹白如雪的沫泡。疲倦了时，便坐下听我的口琴。　　我的最大嗜好是搬运巨块石头，就山坡滚下，一直看它跳到卷着雄狮白毛的海里去。噗咚一声，白的水花激高了，巨石消失在浪涛里了。它带走我心上的一块疣累，一个障碍，返过身来，我畅快地笑了。　　“你为什么要丢那个？”她好奇地问我。　　“我丢的是刘校董。你看，他走了，沉底了；不，冲出港外面去了——”我们挽着臂，望着一只刚开进口的红色商船。　　“看，‘金马’来了。”她嚷着。　　“什么‘金马’呀？”在她黑黑眸子里，我看见了一道神秘的光辉。　　“你不知道‘金马？’它是去南洋最大的船。”她很认真地告诉我，好像这事实是不容轻忽的。临了，她叹了口气说，什么时候她毕了业，她就要坐这“金马”去南洋了。她要挣很多很多的钱，双倍地还那个刘校董。　　这时，我情不自禁地泄露给她一个噩梦，我不放心着那个刘校董。　　“傻孩子！”她迎头拦住我，像一个大母亲似地。“亏了你还自称比阔人懂得这世界，你还是不行。我比你有把握——”　　这把握说起来不大好听，她明说是在敷衍他。刘校董年纪快四十，已是三四个孩子的爸爸了，家庭的纠缠使他不敢做越轨的想头。“他阔得没有办法，我穷的没办法。他帮我有限，而且，我一毕业就还他。他要利息，我还他利息。没这机会，我不是还得受那继母的气吗？”　　为了证明她这把握，她还滔滔地告诉我，在这个校董以前，对她“不存好心”的早有人了。那个教童子军的看上她体格好，跑得快，要带她上海去，说是去专习体育。那个校长屡次把她叫到办公室，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她全推却了。　　“咱们是因为同命，我也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你别误会。”她很郑重地对我说。她说尽五年内，两个人分途充实着自己。她劝我安心读书，等待着“那一天”。只要是向上，只要使她逃出愚蠢的泥沟，她什么机会也利用。“也许，有一天我为了念书当了回临时妓女，你还要我不？为了念书！为了我们的那一天。”　　“不，”我毫不迟疑地摇了头。　　“我的心可还是你的呀！”她大声地提醒着我。　　“也不。”　　“所以，男人比女人迂腐，比女人……”　　“别说了，我生气了。”我堵住她那张狂诞的嘴。“不是男女，是一点骨气。身子和心离不开。我不赞成你那么想——”　　终于，她为我说服了。她说是骗我玩的。她还是要我放心，她孤身一个扎挣了六七年，一文不白地念到师范，她用不着我担心。我说的是一回到北平就想法赚钱。只要不出卖良心，我要赚多多的钱，寄给她。要她早些摆脱那个刘校董。　　随着，我们作起荒唐的梦了。　　我们并坐在覆了湿湿青苔的山坡上，也像那些传奇里描写的一样，说着种种昧于世故的傻话。我们梦着有一天我们阔了的时候，把两人母亲的棺材运到一起。埋在蜈蚣岭朝着海的那面。每天黎明，晨曦当作一份最新鲜的祭品。我们梦着去荒海里看守灯塔，孤零零地，终日有狂涛在窗下闹腾，它可就是跳不进来。　　当我告诉她陈素娟哭的事情时，她说这个人真没道理。她还跑到她表姊凌那里闹一阵了。　　“凌怎么说呢？”　　“你知道，凌真是个老实人。”她又很得意地显着自己的狡猾，我隐隐感到了难过。“她告诉素娟说，咱们走不出朋友的圈子，因为咱们同姓。”　　“这怎么讲？”我不解了。　　“广东的风俗，同姓不能结婚。绝对地！”　　“结了呢？”我一半探听她的话。　　“结了？结了同族不答应。有时还许发生械斗。”　　古怪的地方！风俗可以超越人性吗？凌可真是老实人了。　　“那咱们不是冤家吗？”我焦急地问她。　　“怎么？同姓不好吗？以后谁也不用再改。而且，现在不是成为我们的遮拦了吗？谁也不信我们会好的，只因为他们不许我们好。”她很惬意地讥笑着“他们”了，我也由她的话里又领取了一重允诺。　　这时，一只海鸥像是要换换口味，竟掠过海面，飞向山过来了。在我们面前，它展览着那朱红尖锐的喙，和银白的翅膀，它飞得那样飘逸自在，翅膀扇动一下，可以支持许久。直到快要坠落时，才又轻轻扇动一下。那么安详，含蓄，而且友爱的飞禽呵。归途，为了怕被人碰见，我们时常分开手，一个走前山，一个走后山。都说夜间这山里有狼，有毒蛇。我们却各有一颗青春的满不在乎的心。　　二五幸福的糖衣　　春假在学年里如果是一道界栅，它本身兼有了苦恼和喜悦。七天里头，山谷里听不到铃声，课室里没有了点名声，这轻松，趁着慵懒的春天，便已经是无上快乐了。再何况楼梯角上粉绿纸张还贴着去揭阳，去潮州的旅行呢？然而，想想看，把这七天游荡完了，回到笼来不久，考课表便贴在墙上，贴在每个人紧蹙着的眉峰上了。师生阵线拉开，戏剧的时辰即刻来到了。眼看就要斗法，就要火拼：一边的矛专攻袭冷门，一边的盾是死板的记忆。　　对于我，一个握了矛的，春假的威胁不是分数战场的将临，却是离别，也是一道逃不脱的生之关呵。　　多少天来，在刘校董那只大手外，我们心里又出现了一只较小较无形，然而却一样使我们害怕的手，那是生老病死的伴奏：离别。我们开始觉悟梦终究是梦，少一个铜板也买不到船票的。一齐走是只适于坐在月下说说的妄想，分开呢，我们各怀了无限的担虑。　　“如果你丢了我，我就像你滚大石头那样，滚到海里去。”她指了山脚，半认真半吓唬地告诉我。　　“你要丢我呢？”我顽皮地反问她。我看见了一汪眼泪，可又不淌下来，只把那对秀丽眼睛罩得晶晶发亮。　　“同命的人，谁也不丢谁的。”她抓紧了我的手，向我怀里扎了。　　那以后，我们发誓谁也不许再提，再想那道关。预支悲哀是傻事。任那道关自己到来吧。我们尽乐观地想着以后的事：想着我能考中哪个学校，并且寻到一个职业，完成了大学教育。那时，她的师范也毕了业，我们就不再需要为着读书向人低首了。　　潮州的旅行她原极怂恿我去的，她像是很不在乎地劝我，（她时常在我面前充“大人。”）说是既来到这辽远地方，眼看就要走了，又不知哪天来，这岭东的西湖八景不可错过。　　然而一个贪玩的人能贪到这样无心肝吗？韩退之也不过是一个官迷很浓，勇于卫道的文人，我用不着去拜他的祠堂。许多学生回来向我夸说府城御赐的石牌坊怎样多，韩江的水怎样赤红，然而七天来，我却徜徉于自己用梦砌成的那个窄小而辽阔的世界里，舐着了幸福的糖衣——从那以后，甜蜜的感觉便成为我记忆中的遗迹了。　　春假以前，山谷住满着学生时，这山像是一只蛤蟆，喧哗而且不息地蹦来蹦去。学生旅行去了，山也如一座抽去了柴的釜灶，山石还那么苍褐，树还是那么绿，什么都依旧，单只缺了一点生命的“闹意”。　　对于一个没有梦的人，这凄凉情况将是不可忍受的，然而在我们，那却是个无比的方便。　　在舐着糖衣的日子里，我不知道什么是“春困”。总是天还没有亮，（有时亮的是月色，）我便醒了。而且一醒，我便得爬起来。洗嗽完毕，便扑奔那杏黄色的小楼了。“嘘——呼”的口哨很微弱，然而却有把握唤出一个等待我的人。　　于是，我们挽了臂，徜徉在铺满冷清清树荫的山道上了。海滨这时正有人在水松丛里摸索着蛤蜊，岸上还晒着一片苧麻。当我们走到墓园那面朝东的山坡上时，太阳却抢先升起了，海上射出万顷眩目的光彩。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七天中的一天。　　我们隐身在那株苦奈树下，她靠了我，我又靠了树干地那么半躺着，诵　　②着OmarKhayyam和Shelley的诗，也诵着一本卷了边的“苏辛词”。直像那些都是专为我们而写成的。如果有人把我们当时那姿势神情塑了下来，提个“懒”字，我管保谁也不至摇头；然而懒的不是我们，是整个的宇宙呵！　　云彩好动吗？只要俯首看看海上那一块块的黑影，懒得直像是凝固在上面一般。水面虽有一圈圈推展开去的纹波，然而推展本身便是一种被动的慵懒。听，稻田上那嘎悠悠的水车声，沉痛的牛鸣，都像是对工作在抗议，埋怨着哪。　　我们并肩坐在那里，念一会诗，指了天发着誓，说一阵年青人的傻话，并用一柄小刀把傻话镌在苦奈树干上。偶尔情不自禁，还得用四片嘴唇凑成一件傻事。“呵，我活得醉了——”这样，一直醉到太阳西沉，满天熊熊地烧起红红火焰。①OmarKhayyam：鲁拜。②Shelley：雪莱。　　这时，如果有月色，我们也许还在梦之谷里流连，也许雇一只小舢板。　　“克底告呀？”船家问。　　我茫然不知所答。盈转了转眼珠，敷衍地告诉他：　　“去那条军舰。”　　船家脸上似乎不大相信。我们去军舰作什么。　　其实，我们只是要紧紧地挤在那仅容两人的座垫上，任海上的晚风在我们耳边，身边呼啸着。她倚在我怀里，我们又双双卧在大地的怀里了，飘荡着，飘荡着——船穿过苍茫的海面，贴近了军舰。　　是一条很庞大的家伙呢，灰色的舰身已为黄昏浸成黑黑的了，这时，船尾正吹着一只号角，调子很纡缓，很冗长，有点像迸击着舰底的波浪，一起一伏的。　　我无意地数着那灰色蠢物究竟生了多少只髑髅眼睛，她数着桅樯上容易和星星混在一起的灯。　　忽然，甲板上有人用古怪的言语吆呼我们了，似还对我们摆着“速去”的手。　　向舰尾一看，一面红日旗帜正在晚风里飘扬着。那些残酷无情的髑髅眼睛是睁向我们的呵！　　然而为了使“糖衣”无缝，我什么也不曾说。　　（幸福有时是制造出的，也有时是掩盖成的；像所有恋爱着的男女，我们是只能睁开一只眼睛，而且是昂了头向着天空呵。）我们还是很愉快地回到岛上。把她送进芭蕉园去，我一个人又吹着凯旋的呼哨回去了。　　二六戏剧的时辰到了　　“先生，都考些什么呀？少考一点吧！”　　“先生，我可以及格吗？”　　“慈悲我们一些吧，先生！”　　走到课室，走到操场，几天来只要碰见学生，就必听着这样哀求的声音。我虽然屡次说着不会为难他们半点，甚而明白地告诉他们我是个反对考试，反对分数的人，然而他们过去像是上了太多的当，我的话一点也不能消除他们的忧虑。连我的一些团员都骤然失掉了对国语本身的信念，终日为分数发起愁来。直像是还没上战场，先已受了重伤，阵亡了一般。　　早晨，窗外顽固地落着雨。我正在一面擦皮鞋，一面惘然地回忆着几天来两个人为十五天后的离别而预支了眼泪的傻事时，巴黎的女孩红涨着小脸蛋，披了满身的雨珠跑进来了。　　“泽呢眉？”我以为她又受了年长同学的欺侮，我赶紧捉着她的肥圆小手，为她掸着头发上的雨水。她手里握的是一只颜色熟稔的信封。　　“勒盖，席呒席？”她仰起脸来问我。　　盈的字迹！我顾不得什么了。我扯开那微湿的信封。多巧，多不幸呵，在这已够苦恼的当儿，她病倒了。由那临上医院前，匆忙写成的歪斜的笔画，我想象得出她的身子是烧成多么烫。　　我马上把脚伸到揩了一半油的鞋里，我顾不得看雨雾里的山和海，我一口气跑到信上写着的医院。　　慌慌张张地踏进了那幢素洁静穆的楼房，门里横着的几排粗劣椅子上，稀疏地坐了一些颈上缠着白布带的病客。“消毒”的空气，荡漾着药的气息。　　经那个喊号码的白衣护士的指引，我上了楼。　　“我要看一个刚住院的病人，一个师范的学生。”我向着“护士处”那个窗洞这么嚷着。　　我的声音惊扰了房角一个正在洗涤着刀剪的护士。她猛然地回过头来。她一双“贤慧”的眼睛，闪烁出惊奇的光辉。然后，像是抑制了一种情绪，又很安详地走到窗口。她向我笑了一下，那笑我认得，是超乎职分的，但那是庄严的笑。　　白制服包藏不住什么。我认出来岷姑娘了。多走运呵，我遇到了熟人。我重复地告诉她那个人的名字。　　“请随我来吧！”她推开窗口旁那个便门，走出来了。　　我顾不得说什么看什么。我两眼直直地跟了她，一个端正，安详，素洁的影子。　　“先生，就在这个房间里。”她有礼貌地站在门旁，让我进去。　　到这时候，我才记起该道一声谢。她很守职地说，如果需要她做什么时，就不要客气。　　在白的围屏后面，我摸到一张烧得红红的脸，鬓下那块红印这时已烧成了紫色。只一夜功夫，人已为来源莫测的疾病磨成这么消癯孱弱了。　　看见一个熟人走近，她很费力地掀开疲惫的眼皮。她嗄声呼着我的名字，这以后，她还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我紧紧地握了帽沿，立在床头，守着裹在白布单里的那瘦小身子发怔。　　过好久，她又睁眼了。她示意要我坐下。　　“还烧吗？”我轻轻坐在床沿上，伸手抚摸她的前额，一只青春的小火盆。　　“唉，我病的太——不是时候了！”她颓丧地叹息着。　　我低声问她想吃什么吗？她摇头。问她到底哪里痛，她也摇头。她只由白布单下面伸出一只滚烫的手来，那手即刻握在我的手里了。默默坐在那里，我觉得出那疾速的脉息。　　在我的脉管里，也起了相谐的反应。　　这时，一个看护妇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说一个姓刘的先生要见她。　　哦，这话不啻是一针吗啡。她又睁开眼了，大得怕人。　　“走吧，你，快点。”她抽出手来，惊慌失措地赶我。　　我还莫名其妙呢！突然，外边有了橐橐的脚步声，随之，她因过分亢奋，虚弱地倒下了。　　我忽然悟出这客人的来头了。我要等在那里。我握紧了拳头。　　然而她那苍白的脸上，是怎样一副焦急惊惶的神情呵！她通身的肌肉好像都在不安地悸跳着了。　　终于，我还是捏着帽沿，退出房来。　　在门槛，我撞着了一个肥胖家伙，年纪虽已近四十，宝蓝的西服还扎了条鲜红的领带。最可厌莫如那一身刺鼻的香水。　　我的不屑的眼光触着了一张臃肿的脸，小小胡髭上面是一对细小，三角形，怒冲冲的眼睛。　　我们肩擦肩地走过了。门外，像是来接纳我似地，站着岷姑娘。　　哼，我不服气。我怎么这样懦弱，让那肥胖家伙安然进去。我为什么不在那张臃肿的脸上批打几下，打出包在那皮肤里的一滩脓水！　　“不参观我们的工作吗？”岷姑娘像是看透我在生着气，她竟破例地张罗我了。　　丢了一个愤恨的眼色，我随她走到“配剂间”“试验室”去了。对于那些药瓶机械，我一点看的心情也没有。我想告诉她，我爱一个人，又唾弃另一个人。然而她是那样安详地导引着我，还连连向我解说着。在她的温和的声音里，我得到了一种“补偿”。　　第二天，盈的烧退下不少去了，因而，我的脾气也爆发起来。　　“是学校报告他的哟，因为履历表上他是我的监护人，他们自然得把他找来呀！”　　然而我还是坐在那里，撅了嘴，不依不饶的。我要她同那人马上断绝，要她……　　“傻子，断绝了他，下年谁交我的学费？而且，拿什么还他呀！又忘了我们在山坡上的话了吗？”　　我问她那数目，她说不清，但六七百总有的吧。　　从那以后，我的生命里添了另一个仇敌，到如今，我也还一面切齿地恨着它，又朝夕挨着它无情的鞭笞。那是金钱，一个万古的妖魔呵。　　十五天里，我忙着许多事。我得在蜡板上写考题。看试卷，算分数；还得为天籁团办理工作结束，选举下年的职员，赓续这神圣工作此后的运动。然而占去我过半时间的，还是穿梭般出入那个素洁静穆地方。有时盈想吃水果或需要了什么时，我还得渡海去置办。即使在暴风雨的日子，也非要弄到她手边才甘心的。　　终于，那个命定的戏剧时辰到了：　　我在最后一份卷子上划了分数，我在休业礼师生合照上留了影子。天籁团还开了一个欢送会。本说是在师范芭蕉园里，终于，那片糖果皮屑是丢在本校面海的一间客室里了。　　——我这怎么能走！　　——怎么不能走！看，我不是很健壮了吗？（她伸出瘦细的胳臂，还握了小拳头给我看。）而且，下年既打算升学，你错过了北京的考期怎么成呀！听我的，挑一只快船。放心我——　　——我顶不放心的就是你！　　——告诉你过了，我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别看我往来的人多，我心里有数！　　——别人心里也有数。　　——让他有数去，反正盈是你的。谁也抢不了去。　　——真的吗？（我伏在她胸脯上，逼视着她。）　　——谎你早晚一天我——　　——不许赌誓，（我用手堵住了她的嘴。）我信你不谎我，成了吧！　　于是，我们抱在一起了。我们颊贴着颊，又半阖着眼睛，说了许多使老年人发笑的不达世务的傻话。分别时，我要她答应我不来送行。我哀求她不。初愈的身子是不适于走山道的。为了心的平安，为什么不省却这个戏剧的场面呢！　　相持了许久，终于我占了上风，她答应我扶了门槛道别。　　那天下午，梁太太遣她的儿子庆云喊我来了。那位好心的妇人请我晚上过去吃夜饭，说无论如何也得去，我只得答应了。　　这晚上，那小楼里还挂起两只圣诞节时用剩的红灯笼，灯笼下是一张张嫣红真挚的脸。梁太太一面指点着那碗岷姑娘亲手煮的芋粥，一面盘问我同医院里那个女学生的关系。这话不但窘住了我，也窘住了另外一个人。梁太太是那样不惮烦厌地关心着这件事，直逼得对面那个红涨了脸的姑娘拦着：“阿姑，不要打听人的私事吧，今晚我们是给人饯行的。”话这样才转了题。　　第二天，多承袁君好意，船票买好了，而且替我找到一个同船的旅伴。托他买的菠萝也办齐了，另外还添上了他的一份厚礼：桔油，椰子，和一包柚皮糖。私人方面，他是极赞同我升学的，但在临行又郑重地表明学校当局希望我在稍优的待遇下留任的好意。　　趁阿笛为我捆铺盖，几个留校未走的学生们帮我系网篮时，我跑到医院去了。　　我最后地握住了那双熟稔的手，最后地亲了那对秀美眼睛。我答应了回去后天天写信，答应了在北京好好念书，答应了耐心，等候，和信赖。　　这时，她由枕底下拿出一块手帕，递给了我。这是她时常掖在月白制服上的一条丝手帕，如今，她用钢笔歪歪斜斜地写上了几行字，是《苏辛词》里，我们一同赞赏的一节：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为什么单挑这么悲惨的？我责备她，心下感到了一些不吉利。而且，在手帕的一面，还缝进了一束头发呢！莫非这是生诀死别吗？　　我无言地把它塞进衣袋里。我什么也不要她答应，就只不要扶病来送我。　　她不甘愿地答应了。就立在那小楼的窗口，向走在山道上的我招手。　　当我随了阿笛下山赶船时，远远看见山谷里走来一个穿着月白色女生制服的影子，一跛一跛地，像是气力不支，却又不住地向我们招着手，朝这边疯狂地奔着。　　突然，我认出这个影子了。一个失约，不听话的影子呀！　　我抛下阿笛，撒开腿扑奔过去。在一棵苦奈树下，我迎着她。我一把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