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种药味,嗅着它,使人想起消毒,想起“卫生”,也想起自己这回“可真病了”。 我不知道竟有那么些人关怀着我。袁君牺牲了他每日必睡的午觉,替我送来两封友人的信。(他算计那一定能安慰我。)陈素娟和另外两个女生也赶了来,除了照例那束俗气的花以外,还用一只精致的小竹篮提来四只黄澄①Heshouldstayinthehospitalforacoupleofdays:他得住几天院。澄的柠檬。 只有这回,我没讨厌她。不是她把声音放低了些,是一个人躺在那死沉沉的地方,脖梗终天磨着枕头,我太寂寞了。我盼着有个生人影子,无论谁,我都会让到床头来,连那屠夫,或者罗锤—— 呃,可不,一个患病的人耐性更少了。罗锤连他那拙胖的影子我都不要想。 我仰卧在白布单下。对着天花板呆呆地盼着,盼着。楼梯上每阵脚步声我都不放过,并且都一一冥想成我的客人。孤寂的心愈迎愈远了。竟连窗下,山道上行人的脚步声都揽在算盘里了。 一种极矛盾极模糊的情绪蟠据着我。我空虚得希望全世界的同类都从我床头走过一遭。同时,却又隐隐觉得我的需要并不这么大,这么空洞,这么渺茫。能够填上我那空白的只要一个影子,一个苗条的影子哟。 我好像听到一声铿铿的钢琴声—— 然而永远大声地逗留在我的窗下,缭绕在我耳边的,还只是江的浪涛,啃着海滨的乱石,也啃着我那颗空寂的心。 听,有人叩门了。是真的吗?我已经上了无数次的当。我怀疑地翘起头来。 房门徐徐地,像是自己扭开了,一个年纪在四十左右的妇人轻手轻脚地走进门口。她一手提了把黑绸伞和一只书袋,一边胁下夹了本黑皮厚书。 “先生,我可以进来吗?”她低声地问我,脚像是等待我的应诺便要迈了进来。 我不会拒绝谁的呵,请进来吧。 她把黑伞靠到墙角,捧了那本厚书走近床来。她用不很纯正的国语告诉我,她是这岛上教堂的女传道士,(多么使我头痛的营生!)听说中学里有一个由远地来的年纪最轻的教员病了,特意来望看望看。问我究竟是不是那个教员。 这样婆婆妈妈地说着,随手还擦着额间的汗珠。难为她,为了看望一个陌生的孩子,她得在太阳光下跑一大段山道。 然而,随着她把那本厚书举到我的枕边了,并且问我有没有领过洗。 呵,为什么我还离不开这可怕的厚书!十年来,我日夜都守着它,然而不是出诸我的甘愿。每一个恶棍捧起这厚书时都会说那么一套假仁假义,那厚书似乎只是使别人更柔和,那恶棍自己下手时好更便当省手。 面前,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拒绝她。我只要摇头,示意我不是那个年轻教员,示意我心里不好受,她一定便知趣地走出去的。 但是我太寂寞了。而且,在那厚书边缘上,我突然发见了这样一只手:修长的指甲,修长的骨节,背面鼓起青青的筋脉,并且,唉,多巧,青筋交叉的地方,还有着一块黑痣。一只操劳过度的手,一只母亲的手呵。 一种痛苦的回忆驱逐了我的厌恶心情。我想起我的母亲,也有这样的手,为了她唯一的孩子,操劳着,操劳着,终于病了,弱了,咽气了。我同这只手最后的一瞥,还是在六年前,那个入殓的黄昏。从那以后,我再找不到那手了。不想在这辽远的岛上,我又找见了它。我仰起头来,我的眼睛逢着一张仁慈的脸。 为什么拒斥这负了一囊母爱的妇人呢?不!莫问我领没领过洗,我年纪轻,我漂泊,我早没有了一个亲人。进来吧,丢下那本厚书。不必传道,你不比我熟。还是为我哼一只催眠曲罢。呵,看窗外海涛已在伴奏着了—— 她走了,答应明天还来。临走,还那么体贴地替我掖了掖被角。 十八另一个梦的黎明 明明是疾病开了恩,松了手,由那白色囚牢里把我释放出来,离医院的时候我却还隐隐有着凯旋的感觉。它冻我,烫我,可终归没把我拖进那个无底的黑洞里去呀。 “先生,扶着我,不怕的。” 我是为七八个天籁团小团员护送出院的。靠近我左边的一个拱起他的小肩头,不服气自己年幼,仰起那溢满负责神气的小脸,像一个大人家似地自荐着。 刚穿好衣服迈下床来时,原觉得身子壮得可以一气爬上蜈蚣岭,然而没下完一层楼梯,腿部便有些不支了,头也许因为躺得过久,也觉发晕了。幸而有这么些好心的小友,扶了他们,靠了他们,一拐一拐地走上了山道。 多少天我的脚没踩着阳光了,黄亮亮,我恨不粘在那上面。阳光温煦地照着一张张天真的脸。 他们告诉我许多校里的新闻。说那个教人生哲学的牧师请假坐日本什么丸船去上海了。他的女儿不久便要出嫁,嫁给一个很阔很阔的台湾人。他去上海是置办奁妆的。 “哪,”一个孩子指着山谷里一丛棕榈树,树叶隙间还透出几根木架,这时,砰砰震响,似正在动着什么土木工程。“这房子便是那台湾女婿盖给他的。” 底下他们又乱杂地猜度着这个台湾人的职业。小小心坎上似乎都有老大的不服气。 我们低了头,默默地走着。 另外一个学生告诉我那张天籁团宣言贴出去后,许多同学暗地里都在说着闲话,说那句“竖起国语统一的纛旗,征服方言的恶魔,”是对本乡人一种明目张胆的侮辱。有人主张另外发一个“方言应铲除,但广东话须拥护”的宣言,反抗天籁团,反抗我们的运动。后来这宣言没出成,但我们那张被撕了好几只窟窿。 可是乐观的孩子也插了嘴。告诉我许多人要求报名参加,高中三的也有,连校外都有人打听。问我应不应该让他们进来。 海风吹着他们的发际。一阵清凉的苏醒,我猛然作起一个遥远的梦来。 为什么不把这个岛作为一个神圣运动的发祥地呢!有这么些颗火热的心,这么些只不畏缩的手,还愁什么? 于是,一到学校,我就集齐了那十几个基本团员。在奋亢的一小时内,我们决定了暂时招募五十个新团员,以校内同学为限。我们也决定了此后的活跃。 什么活跃也离不开钱,因此,我们先得“愁”财源。有了钱,不要多,只要有一百块,能做的事情便太多了。我们要购买国语的书籍,捐赠本校图书室,并还可以编一本“国语手册”,广送岛上所有的学生,还想铸一只“天籁银杯”,将本校逐年国语演说会比赛优胜者的姓名镌刻在上面。如果这神通广大的一百块钱还没花光,我们想尽所有的钱,把我们制定的国语标语铸在铁牌上面,钉在校里每棵树上,也挂在每间课室里。如果可以多制一些,还可以钉在蜈蚣岭上行人必经的山道上…… 我们十几个人这样梦着,焕发了一脸的热望,然而一醒过来,才查觉每人各有两只空空的手。 (这时,钱却在世界上那些幸福者的手里滚流着,或者生着锈:八十块一双漆皮鞋,五十万一笔公债,钱方便得像生在嘴里。一百块虽能作这么些事,然而我们没有。) 于是,我们开始又做起寻金梦来。 为什么我们不能演戏!唱我们的国语歌,演我们的国语戏,教山上的人们也知道国语是怎样美妙的声音,又是怎样容易学的东西!教人知道我们不仅是作梦,我们这个梦是可以变成实在的,而且,如果要国家向稳固处走,住在这海棠叶上的人向团结处走,这个梦就必须变成实在。 这以后,一个月的工夫,我们天天都集在一起,为这个梦辛苦地铺砌着道路。 十九有了女主角 剧本是决定了,然而新团员里却没几个演员。我们自己另编的那个宣传戏“会说话的哑吧”还好演,柴霍甫的“求婚”却是出口齿上很吃力的戏。陈素娟虽然几次自荐着,说她向来会吵架的,她一定把娜妲丽亚做得好好的,但是为了那“一百元”好梦的前程,为了一个可喜的印象,我不能轻易答应。我只能把她安排到那宣传戏里。 许多人知道我们在排戏了,然而我们还没有女主角。 又是一个礼拜三的早晨,我照例到海滨去散步。走过那片芭蕉墙下,我忽然有了一个憬悟,一个念头。我赌誓这念头不是自私的。为了那个戏,我不信能再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演员。这是两个绝然不同的梦,立在墙下,我关心的还是怎样开成了这个游艺会,使它收到理想的效果…… 在岛上,我这是第一次轻狂:我向那杏黄楼房探了探头。这时,芭蕉树下,正有一簇姑娘坐在地上,每人专注地捧了本书读着。 我赶紧缩回了头。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竟蹦跳起来了,像是闯下了什么大祸。 一路上,我想着该怎样向团员提这件事。更焦灼的,是怎样把她请过来。 我先分别找到几个比较熟稔的团员,说明如果校外有合适的角色,为了把戏演成,我们也得邀。我问他们可认识有谁,只要能说国语,肯帮忙我们。 肯帮忙的很多,能说国语的他们却想不出一个。一两句粤腔国语还好办,那样一大套俏皮泼辣的对话,在这岛上?他们一齐摇头。 我提了一个。我问他们可知道女子师范里有一个国语说得同我一样的? “她叫什么名字,先生?”一个学生问我。 对我,这是怎样犀利的一个问题!我答不出。我很羞愧地补全了上次的故事,告诉他们那个围后来是怎样解成的。说完了,或者说“供”完了,我用着囚犯的心情环视他们。 他们并没有责我一句,脸上也不带半点不悦。他们反而高起兴来,一个急性的学生竟要即刻去寻找这个“娜妲丽亚”,我们的救星。 我拦住了他。告他这寻找的事应该委托女同学方便些。 不必烦,陈素娟又得跑到前面。她张牙舞爪地说她有个表姊在女子师范,她扬言非听听这人的国语怎样“同先生一样好。” 这一天,我像是驾驭着两匹奔腾的马,又像把着两道水闸:两个不同的梦,我知道不是一个,也不应该是,然而一停下手,它们便向一处并。于是,我尽所有的理性把它们排开。我警告自己,责斥自己,辱骂自己,一个公私分不清的小人,然而,一转眼,它们就又合了股。 到下午,陈素娟得意扬扬地跑上楼来了。她一定觉得这回可做了件使我高兴的事。一进门,她就摆着脑袋,说巧死了,巧死了。 “先生,你猜她姓什么?你猜吧!” 她蓄意不良地指了我的鼻尖。 我有点不耐烦。不管她姓什么,我要知道的是她肯不肯演戏。陈,林,黄,司徒,我敷衍地猜了一堆粤籍的姓氏。 “都不对。先生姓什么,她也姓什么。” 她嘻嘻地笑了。 我惊愕地站了起来。眼睛直呆呆地,嘴里可还不相信地说着“哪里会,哪里会。” 底下她又告我这位姑娘的名字,叫盈。说怪不得她会说国语,她爷爷是北京人,光绪年间随了镇压汉军的绿营驻扎岭南,随后娶了本地女子落的户。 跟着,她也说了许多闲话。说这姑娘的父亲是当地一个出名的荒荡鬼。干的是医生,却时常坐监狱。这姑娘读书也不知道是谁供给,反正每礼拜六,必有一个男子接她。那人有三十多岁了,说是她的表哥, “……可是,哼,谁知道是表什么!” 陈素娟又在卖弄她的聪明了。这个报告使我对那苗条影子更关心了,(同我一模一样,也是条可怜虫!)然而我更“应当关心”的却不是这个。 “我问你,素娟,戏呢,她肯演吗?” 这顽皮东西,她向我摇头。 我奈不住了。一种责任心,挟着另一种什么,迫着我要求陈素娟领我去见这位固执的姑娘。 起初,陈素娟还不大肯。她说我也劝不成。她表姊跟她同班,怎么央求,她也不干。看样子,也许真有困难。 “……我看,也许就是那个男人作怪……” 陈素娟像是捏着一把钢针,轻轻在我心坎上戳了那么一下,她一点也不知道这有多残忍。 由于过分的坚持,她和另外两个团员还是带着那个剧本,陪我走进了女子师范的会客室。 我一腔的正直,公义,和牢固的自信,一路上嘟囔着国语也是件民族大业,她不能不帮忙。然而迈进了大门,我踌躇了。我开始发觉自己是干着怎样冒昧而且冒险的一件事。我缩回了脚步,想抹回头去。 但是太晚了。陈素娟早领头跑了进去。 和另外那两个团员对坐在会客室里,守候着时,我估算了许多可能的结果。我算计,这位姑娘也许根本不见。也许见了,一看是我,红着脸抹头又走回去。即使见了,那个“表姊”还说不动,我一个陌生人成吗? 从度起漂泊的日子,我经历了许多回难关,我可没尝过这难受滋味。 楼梯响了。我的心跳了。门推开,三个女子迈了进来,其中,却只有一个一步跨进了我的心坎。 显然眼前一切和她所预期的不同。望见我,突然她满身的活泼凝固住了。胸脯像是提起一口气来,却填在那里,许久没放下。长长睫毛下,是怎样一对美到令人生畏的大眼睛哟。 我不敢再看她了,我很不自然地掉转向陈素娟。 “这位便是我们的先生,不用介绍了,同你是本族呀!”她对那姑娘说着,另外,又介绍了密斯凌,她的表姊,一套运动家的短装裹着一个棕色皮肤的小胖子。然后,她又吉利古鲁了两句什么,大家才落坐。 果然是陈素娟没讲明白。她只告她演戏,却没有提一点天籁团的话。 相反的,我是由这组织说起。不,简直是由我自己渡过长江的遭遇说起。告她怎样深切地感受到这个极严重的问题。目前这组织虽然很小,而且都是孩子,却不是胡闹。它可以发生点好作用。救国不是个名词,得从手边的事做起。 末后,我央求到她,说这善举成败她能替我们决定。为了钱,为了宣传,我们都需要演这次戏,我们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 她像是为我说动了,因为当我讲到语言隔膜的苦处时,她那两道淡眉便微微蹙起来,听到我为了彩蛋同店铺吵嘴时,她甚而轻轻叹了口气,(很轻很轻地,可是瞒不过那时候的我。)跟着,我也看见了不曾见过的那么洁白齐整的两排牙齿,藏在那么俊小但是已不红润的嘴唇里! 等我说完,她一点不旁顾地向我点了头。 “我不会做戏,可是您的话我听了太受感动了。我试试看吧。”这时,她才侧过头来问陈素娟: “什么时候排演呢?” 我赶快由身边那个团员的手里拿过“求婚”的油印剧本,捧给她。 她欠欠身,接过去了。 于是,我们这个喜剧便有了女主角。 从此,在另外一出悲剧里,也有了女主角呵! 二○我睡在蚕茧里 领到月薪,我对于蚊帐的固执即刻融解了。告诉袁君我今晚便也像他一样卧到蚕茧里时,他很快慰地嘱我最好再买点金鸡纳霜,并发挥一大套理论,说用人力抗自然是原始的野蛮办法,在科学昌明的时代,应当让药物去抗。 我哪里甘心野蛮,贫穷和愚蠢原是紧邻呵。 多少日子我没摸到这样沉甸甸的一笔款子了。我领到手,先用纸将膳费,裁缝债,洗衣债,分别包起,摆在床下那只柳包里,然后,才揣了一笔可骄傲的数目,走下山去。 拐过鲤鱼石,我看见电船在突突地响。为了电船只需八个镭便可渡海,我拼命跟了许多人追赶。但还没跑到码头,那急性子的硬壳虫已开了,尾巴后突突冒着白烟。 当我正立在码头上,悔恨不曾走快了些时,幸灾乐祸的舢板却向我大兜生意了。他们只有靠电船漏下点什么,才有饭吃。 起初,我很生气。如果先花两毫舢板钱,我的蚊帐也许又买不成了。 我抹过头来,赌气向回走。 呵,一个熟人。还是一脸那么母性的笑容。仍然拄了那把黑汗伞,提着那只布袋,迎风立在那里。 “你也没赶上船吧?”她凑近来问我。“那天我又去医院看你,知道你出了院。完全好了吗?得小心着身体……” 这样说着,她约我同她合乘一只舢板。她这时也是过海去想买点东西。 我们互相搀扶着落了船。 嘎吱吱地,我们漂在海上了。天空是晴朗的,海自然也不至使性子。只偶尔荡过一阵愉快的小风,吹着海,也吹着这位和善妇人的鬓发。 如今,我已知道她姓梁,岛上没有人不知道一位热心的梁师母的,慈祥,能干,什么公益事情永远跑到前面。 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她竟夸我: “你真会教书,我的儿子回到家里,把你教的那些歌唱给我们,讲给我们,国语真是好东西。我们家已经开始彼此讲国语了。” 然后,她又向我说领洗的话。我赶紧给截住了。我问她的国语哪里学的,为什么在这岛上许多人一个字不会说,又有人说得很好呢? 她的笑容里,这时似乎隐隐透出一种凄惨的回忆。她像是不肯说,可终于还是告诉我: “我的丈夫是个医生。(他已经死了快七年。)他在河南,徐州都治过病。他带着我……” 我想止住她。我隐隐听出一些咽哽来。这话像是使她更苍老,然而说到末尾,我却在她发灰的鬓发里,看见了一个少妇的侧影。她告诉我他们怎样跑到江苏北部,她丈夫从黑热症手里夺回不下几百条命,终于,黑热症却把他俘掳了去。 “……从那以后,我就继续了他的事情。我不会医病,可是,天父他什么都会治……” 她又重新蹈入了那个旧圈套。 然后,她又问我有几个弟兄,父亲是干什么的。一般,问到这上面我总得撒一阵谎的。我顺口溜出行三或者行四,为“家父”编造一个不高不低的职业,并为“大哥”指定个机关,为“二哥”派个大学,才将问的人敷衍开去。这谎我撒来只隐隐觉得世界对不起我,却并不怀犯罪的感觉。我只不愿意听那个浸在幸福里的人像看马戏一般地惊叫一声,然后,又盘问我是怎样活下来的,直好像没有万贯家私养不活一个人似的。 但是,眼前问我的人,她自己却也有个悲惨的故事。她不曾隐瞒我便也告诉了她一个悲惨故事。 听了以后,她果然不曾惊呼。只轻轻地拍着我的肩头,安慰着说: “你的母亲既然那么和善,她早已经升了天……” 我即刻仰起头来。晴蓝的天空,这时,正有几只海鸥在环着一只银灰色军舰盘飞着,朱红的喙,雪白的翅膀和肚皮,啾啾地叫出了细碎娇嫩的声音,像是埋怨那长了满身骷髅黑眼的军舰,又像是对着海吐诉着什么。 嘎悠悠地,我们的舢板已靠了岸。我们互相搀扶着登上那石级,海关的大钟刚好九点。 多亏我逢到这位热心的梁太太。她丢下自己的事,先帮我的忙。我一点也不知道百货公司标了价目的东西还可以讲价的。而且,那些把黑蝴蝶领结系得整整齐齐的店员哪里是作生意呵!他们招呼每一个漂亮女人,且伏在柜台上絮絮谈天,像是在谈着情话。难为梁太太硬把一个拖来了,在他老大不耐烦的眼光下,我买到了那只“蚕茧”。 于是,梁太太才买起自己的东西。我看她耐性地在一堆羊毛线里检挑着,终于,才买了两撮古铜色的。然后,又去鞋袜部买长统丝袜。 忽然,她给我出了一个难答的题目。 立在那挤满了时髦男女的化妆部前面,她问我,可是像是问着自己: “……你看给岷买点什么好!她那么不爱打扮。不然,就容易多了。” 我问她岷是谁。 她告诉我是她一个内侄女,自小由她养起来的,现在正学看护。 “下礼拜三是她的生日。唉,多快,这孩子长得有多快!” 既然向我要主意,我问她这位姑娘不要打扮,可喜好什么呀?她为我描绘起来了:(她的话为许多由肩头走过的人们所注意。) “她是个规矩极了的女孩。每天下了班,到家脱下白大褂就帮我做饭,洗衣服。给她大哥缝缝补补。她就有一样消遣,她好弹琴,还好打毛衣。唉,可真是个好孩子,晚上还在我床头讲书。给我讲《天路历程》,讲《启示录》,直到我听着睡去,她才不讲了。你说,先生,我不得给她买点心爱的东西?你说,凭这个性情,买点什么好?……” 她仰起头来看我,真好像我是个行家,我只好向四下里望,“海味部”“铜器部”,忽然,我看到了“文具部”。一个好女孩照例爱文具的。 于是,她买了一支悬在胸襟上的钢笔,小巧而且精致的。她自己先套在脖颈上试试看,只一瞬,她的有了皱纹的脸上焕发了少女的欣笑。 然而当我知道这支笔的代价是她半个月的辛苦的结果时,她虽高高兴兴,我却有些后悔了。 归途,在舢板上她执意请我去她家吃午饭。起先,我是不肯冒昧叨扰的,终于,我为她母性的爱所动,而且,到校也已没的可吃,便真地答应去了。 我们沿着那迤逦曲折的十八盘,绕到了她的家,是靠近山脚的两层小楼,虽望不到海,玉塘却就在咫尺。 她让我先进去,自己却用土音喊着。 随着,楼窗有人向下探头,“阿娘,阿娘”地叫着,咚咚地跑下楼梯来了。“这就是我的儿子,庆云。”她介绍着,呵,我一点也没料到这竟是我在班上读书的一个孩子,而且是天籁团的一个团员。身材同我一般高矮,穿着黄色制服,脸膛黑得结实。平日在班上是最规矩的学生。 “岷哪,岷哪!” 梁太太向后楼灶间里喊着。黑黑的灶间里,这时稳庄庄地走出一位姑娘,腰间还系了一条白围裙,显然是在作着饭。 “这是云的先生,”梁太太这样介绍着,随后,这姑娘对我鞠了个半躬。我怯怯地还了礼。我没敢看她。 等坐下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她了。由她,我明白了许多形容好女人字眼的含意:她有一双“贤慧”的手,那是细长的,弹过许多柔和音乐,也做过许多善事的手。一对“温柔”然而“端正”的眼睛。黑黑的富沉思的眸子位于眼睛的偏上部分,好像一半映照着人间,另一半却还逗留在一个比人间更神圣的世界。她的眉毛修长而且微蹙,搭上她那稍高颧骨,令人觉得一种精神的重量在镇压着她的少女时代的愉快。她很少说话,却不像是在生气,通身都只是一种严肃圣洁到不容人存半点亵渎的思想。听说她姑母买了那支钢笔的话,她忙用土音说了两句什么,像是抱怨,然而被抱怨的又像是她自己。永远反省着的一条灵魂呵。 有多少日子了,我不曾在一个“家”的屋顶下吃饭。在一个很小而且不阔气的家里,饭吃得分外香呢。 梁太太频频为我夹菜,随吃还随问我: “看,我们岷做得好不好?” 我说都好,其实,我最爱的,还是那碗芋粥。甜菜总易勾引起几时的回想。 我吃得饱饱的,就告了辞。我下午还有两堂课。他们一家把我送到山道的路口,还频频叮咛我“常来”。 晚上,我便也睡在那只珠纱的蚕茧里,荒唐地织起绮丽的梦了。一只蚕茧,却像是蠕动着两三只蛹。 二一幸福的幕掀起了 为了就合上课时间,有时娜妲丽亚来我们这里,有时我们也跑到师范的会客室里,省得让我们的客角走那么远的山路。十天的排演,虽说不上好,却也很不容易了。我得把那剧本逐字注了音,并还标出平上去入的声阶来。仅仅把台词念清了,这功夫就得陪上几升汗。那个口齿拙笨的洛莫夫,他怎么也不会说“沃乐微”,一说到这里他就嘿嘿地笑起来了。这样一来,把那不但句句说得清白,而且充分地表现出娜妲丽亚的泼辣凶悍神气的女主角可给窘住了。 我责斥他,央求他,好容易,洛莫夫争“沃乐微草地是我的”时,他不再嘿嘿笑了,于是,游艺会的广告便贴了出去。 最后的两天,我们便“彩排”了。对于一切排戏的人,排到这时候永是最奋亢的。而且,戏以外,许多想不到的问题也陆续临到了。丘布珂夫要一顶帽子,得给他找;娜妲丽亚的衣服是费了好大周折,终于还是靠了袁君的帮忙,借到英文女教员的一件鹅黄色的晚服。 看看我们的娜妲丽亚吧,她换好衣服还低声问我“可以了吗”,天下还有比她再漂亮的女人吗!本来为上浅下深的制服切成两段的苗条身条。如今穿上了那楚楚服饰,微露着一牙莹白胸脯,显得多么飘逸娉婷呵。她简直不应该作这小气女人的面色,这明明是朱丽叶的化身了。 然而再看看她的表情,觉得演戏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她是那么会装样子,我一面心下预支着舞台上成功的欣喜,一面却隐隐在发愁地问着自己:一个会装戏的女人,对于她灵魂中的真挚究竟有没有损失呢。 这问题,到今天,我更回答不出了。 一半是团员们利用师生那点微妙关系四下推销!一半是反映了各方对我们的同情,到上演那天早晨,印就的三百张票仅仅剩下五十多张了。不但校内,山道上各“关口”都贴了广告,天籁团真像一位新生的太子那么挂在人们的嘴边。看情形,那笔神通广大的数目是有了把握,而且也许还多了些。那五十张票便分赠给各演员了。分到我手的那两张,我差阿笛即刻送给了梁太太,请她带着那位岷小姐来看戏。 事情还有这么巧的么,天能这么不公平么!就在演戏的那个下午,我一开箱子,发见我那三只纸包不见了!我的膳费,我的裁缝债,我的面孔呵! 我眼睛急得昏花了。我正在跺着脚,陈素娟跳跳躜躜地跑来了。她催我去看最后一次排演,说舞台位置有地方弄不清楚了。 我咬住牙根,同她下了楼。 在楼梯上,我碰到了袁君。没等我告诉他丢钱的事,他很着急地说他的表不见了。他还以为我们演戏的人借去了。 我告诉他我的遭遇,他很有把握地说有办法,放心,有办法,便仓仓惶惶地走了。 他说有办法,我一点不知道明天该怎样对付那个厨房管账的,明天成了那么黑洞,那么渺茫,我简直不敢想了。我发咒得把这晚的戏演好,让那不可知的明日来任意摆布罢。 我正在着急,前台送信来,说外边有人找我。我慌忙地奔到会场门口,原来是梁太太母女来了。她不知道今晚我多忙,却要我陪她们一道坐。我为她们找了个离台很近的座位,连一句应酬也没顾得说,就匆匆地跑回后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