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刚一上讲台,不知是否袁君做的暗号,学生们忽拉落坐了。又是那么齐整,声音那么震响。 我虽听不懂袁君说些什么,但我明白他是在介绍我,因为学生们一边听他的讲话,一边向我身上“参考”着。待他话讲完,便对我示意地点个头,走出去了。 随着他的关门声,课堂各犄角都起了啁啁啾啾的私语,偶尔还有由鼻孔里漏出的嘻笑。 受课的学生坐在台下,我却垂了头,对着铺在桌上的教科书注视起来。我是在想着该怎样开口。 “诸位对这门功课不可太奢望。”我仰起头,可是眼睛却跳了一大步,越过了那些披肩,像一只飞近树梢的饥禽,我想栖落在随便哪个男生身上。然而披肩后面又都是年纪很大,理应同我调换地位的人。我只好悬空着视线,茫然地,不知是对墙壁还是挂图说:“这门功课可以很不重要,也可以很重要,当做功课,就不重要了。然而想想民族的前途,能够这么散漫下去吗?——” 我低落下视线,我的话除了一片茫然的笑,并没引起一丝兴趣。我很生气自己。也很生气他们。我大声向台下问: “你们听懂我的话没有?” 我开始向课堂四角寻觅一个“知音”了,我寻到的是一张张嘻笑的,惊愕的,甚而怒视的脸。 忽然,我记起教书匠的一宗法宝来,我在黑板槽里找粉笔。 摸了一手粉屑,我也没找到半根。 这回,坐在前排的一个女生似乎会意了,她半直起身子来,用活灵灵的眼睛帮我找。 “粉笔有没有?”我对男生问。 他们不睬我。 ① “Chalk!IsthereanyChalk?”我大声嚷。 好灵的符咒呵,即刻坐在边上的一个男生跑了出去。那个半直着身子的女生也站起来,很热心地帮我找。在她的书桌抽屉里,她居然找到了一根。她微笑地递给我,过后可又回过头去向班友吐舌头。 为什么不大大气气地接过来呢,我的脸偏烧得那么红涨,手尽往回缩。 终于还是在桌边摸到了它。 多巧,那个男生也捧着一匣粉笔回来了,他该多失望呵。然而他没白去。他替我带来一本空白的点名簿。 多少年来,这蛇纹簿子害我开夜车,挨手板,又吸引我趁老师翻动时偷看它一眼,如今,我却居然也熬上了这么一只。我即刻决定不让它用神秘陷害人。 我把簿子递给那个勇敢的女生。又在黑板上写: “请在此簿内写上各人姓名。” 这蛇纹簿子便在嘻笑声中传递起来了。 站在台上,我不知该做些什么好。为了前排那片披肩,我不敢走下来。我只背了手躲在黑板一角,如一棵枯树般僵直地伫立着。然而枯树里面还有着一颗乱蹦乱跳的心哪。我的腿发痒,又潜意识地移动起来。 我搜索着还有点什么该做的事。我在墙上那行字旁边又写了教科书的名字和出版者,并注明从速购备的话。 没等簿子签完,铃摇了。课堂里又忽拉一声,齐整地站了起来,向我这个小教员很可笑地鞠了个躬。一阵椅子移动的震响,学生都离座了,随向门外泻去,随走还回头斜眼看着我。 一个男生把簿子还给了我,也慌慌忙忙跑了出去。 翻开那蛇纹簿子,花格里填的尽是曲折如蝌蚪,盘弯如波纹的名字,个个像都怀满了一肚鬼胎。 十三一只狐狸 开学没几天,又一张通知单送来了,这回是学生会筹办的迎新会,我的名字被列在新教员里面。 送单的人,还是那瘦瘦的校役,现在才知道他叫阿笛。阿笛后面可还跟着一个人,一个女生,第一堂那递我粉笔的陈素娟。十天来,在三百多个学生当中,使我记得又使我害怕的,她是一个。永远穿了颜色顶鲜艳的衣裳,在已经过于白皙了的脸上还敷上一层铅粉。什么她都跑到前头,张牙舞爪地,从没一点羞涩。这种女孩照例聪明,而且勇敢;然而她把聪敏当成摆设,在一个容易受窘的小教员面前,她像是特别勇敢了。她一点不知道她那颗闪亮①“Chalk!IsthereanyChalk?”:粉笔!有粉笔吗?的金牙教我多难过。 天哪,这时她站到我书桌前面了。 “先生,请你帮点忙。”虽然说着一种陌生的语言,她神色却坦然自若。 (这句话发音虽不准确,总还是我十天的成绩呢,我是一半用着甄察自己教书成绩的心情倾听着。) “先生,你说,可以吗?” (字是咬真了,腔调可有些像洋人。) ——帮忙?我只有四个“五元”了。 不等我追问,她先凑近桌边,拿起支在墨盒上的一管笔,一面说着一面刷刷地写。 她写她是“新旧联欢大会”游艺股的股长。她的使命不止要我去,还得在台上干点什么,用她的话就是“表演”。 一个哑吧教员不是天天在表演吗,为什么还要他现再大的丑!不,我摇头。我告她什么都不会。 她满脸的不服气,不信任,两只永远在旋转着的眼珠子开始向我周身,我的床,我的箱子上搜查了。 “哪,先生,这是什么?”她在我肘边开着的抽屉里发掘了一把口琴。她牢牢地指着它,像是找见了什么赃证。 “先生,好了吧!”她在那小本子上写字了。我对她说不成,我不会吹,而且,我也不要吹。 她却在门边对我做了一个怪脸,咯登登地跳着下楼了,嘴里还凯旋地吹着呼哨。 晚上,我问袁君该怎么办好。他的看法是能吹,最好吹吹。学生也是惹不得的。 联欢会那晚,我还是空手去赴会的。 一进礼堂,远远便看见一张拥挤不堪的秩序单贴在台口。我眼感到一阵眩晕。跟着,一个招待员便把我们领在被欢迎的席上去了。 我听到那个主席吉里古鲁地致了一番词,校长也演了一番说。作为开台戏的,是国乐“潇湘雨”。那缠绵欲绝的二胡已够使一个飘零者起身世的感怀了,更何堪那只竹笛委委屈屈地呜咽。我想起了渊,想起那个老厨师,还有那只“沉钟”。 随后是“舞蹈。”虹一般的紫色弧光一放,一个飘着粉纱舞裳,头上用绿绸扎着蝴蝶结的女孩,脚尖轻盈地踩着琴声,一步步向着台口跳了,随跳,随还细声唱着。待跳近了时,我才认出来:不是陈素娟可是谁! 我悠闲地享受着,终于,主席用不纯正的国语喊出我的名字了,而且,说不清是好意恶意,礼堂哄起一阵特别隆大的掌声。 我红涨着脸,对主席张开两只空空的手。 掌声更响了,而且,一起一落有如捶打。 坐在“旧人”席上的袁君还跑了过来,硬把我由座位上搀扶起来。 当我告诉他口琴没带来时,站在旁边的陈素娟很负责地自荐着: “先生,我去拿给你。” 她一转身,跑出去了。过一会,她气喘喘地把口琴捧到我面前,满脸是狡猾的顽皮。 我走上了台。自从那次“双关的诉告”,我这是第二次登台,这回,我 ②的腿更颤抖了,OverThere吹到Chorus时,我的舌头竟不受使,把一串复音都连到一起,好容易才结束了那个671。我涔着一头汗跑下台来。在台阶上还几乎绊了一交。我听到台下一阵朗笑,我赶紧跑回座位。 底下还有许多节目:那位历史教员在台上推了足足半小时的太极,永远翘着臂肘,屈着腰身,环着一个“枯燥”的轴心在台上旋转。好容易,他胳臂劈开了,打了个弯,用一个英武的姿势结束了这磨人耐性的节目。随后有哑剧,有体育教员的耍印度棒,熄灭了电灯,用两个火团耍出那么些花样,火焰呼呼地响。若不是闻着浓郁的火酒味,真如做了场原始丛莽的梦。 这以后,便是压轴戏了,演的是“湖上的悲剧”。扮女鬼的又是那位一时闲不住脚的陈素娟。这回,因为读过剧本,我不怕吉里古鲁了。我反而在偷偷用原本台词对照着本地土语。我恍惚地学会了睡觉是“乌哥”,没有是“勃”。 茶点端上来,我以为心情可以松弛了,再坐一会便可以散会。谁想还有箭矢乱放的“余兴”呢。坐在后排的许多学生嚷着要我唱京调。吵得太厉害,袁君还认真地跑过来,劝我能唱的话,不妨多少唱两句。 为什么还不饶我呵!我吐出嘴里的半块蛋糕,低声告诉他,我实在不会。六岁上进过一回戏馆子,听的好像是“荡湖船。”台上那娘子飞眼大概没飞匀,台下茶壶板凳也一起飞起来了。我幸而还是为那个领我看戏的亲戚由窗口抱出,回到家里,荡湖船害我病了两个多月。从此,许多年来,听见锣鼓我就害怕。 然而那种一起一落的掌声又像一块没结没完的牛皮癣粘在我的耳边,我的背上了。我很生气,忍耐了许久,终于站了起来。我用最坚决的声音说: “我不会唱京剧。虽然我自小住在北京,梅兰芳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到现在还摸不清——” 我的声音有些结巴,结巴里一定还带了不少愤怒。袁君这回体谅了我。他自动站起来,替我向众人翻译。 坐在后排的学生还以为我在说诙谐话,他们看不见我的愤恨,竟又提出新的办法:要我吹“落花流水”,并举陈素娟跳舞。 这是一个太不规矩的提议了,我几乎不相信当着许多教员坐在那里时,竟有人敢这样提议。 然而更使我不相信的,陈素娟竟真地像一只狐狸般溜到后台去,很快地换上一件豆青色的纱裳。站在台上等待我了。 我赌气要退席。我红涨着脸对袁君哀求。 那些吃着点心的小姐少爷们可称心了。他们快把巴掌拍碎了,有人还东东跺起脚。 这时,那个作主席的学生应观众的催促跑到我座位来了。他指着台上那豆青的狐狸精,要我给她一个台阶,好走下来。 我的头昏涨得快爆炸了,然而我还得站起来。我并没离开座位。我几乎 ①是阖着眼吹的OrientalDance。 吹完之后,我揣起口琴便向外走。同事们和主席都跑过来拦。我却梗了①OverThere:在远方。②Chorus:合唱曲。①OrientalDance:东方之舞。脖颈,在男女学生的讪笑声中,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逃出热噪的礼堂,初冬的夜空即刻把我围抱起来了,呵,微凉而且漆黑,天空寂寞地钩着半牙下弦月,淡漠而且无心,点点星光向我调笑地眨着眼。 我暗自数点海上的桅灯,一层层地迈着脚下的石阶。阶下的山谷,苍茫黑洞如一大陷阱。 楼窗口这时又泻出一片青春狂欢的笑声,我却仓惶地逃回了象山堂。 十四罗锤的世界 迎新会开完,我得到两种不同的报应。 那个“德高望重诲人不倦”的屠户开始向各方宣传我的少年浮躁了,同事中间甚而交换起我和那个陈素娟有了什么暗昧的谣言。这个冤屈使我多少顿饭没法吃饱,我怀疑起同桌上交头接耳的吉里古鲁,像一条条无名的毒蛇,他们的畅谈噬着我的心。 同时,那个陈素娟却认定了我是个老实人。她尽管热心公事,却什么都找到我的头上。“先生,你真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给我们做一首级歌吧!” ②“先生,请在我这Album上面写几句话,随便什么都好的!”天天这样用种种肉麻的话语和事情折磨着我,除了上课铃以外,什么像是也轰不走她。 来的时候,总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很俗气的花,(配着她那件俗气的衣裳!)硬拔去我书桌花瓶里的陈花,真像个小主妇似地,还大模大样地喊阿笛替我换水。 阿笛那傻家伙,还愣愣地看着我,我只能报之以无助的惨笑。 直闹到袁君一进房来,便耸着鼻尖不住地嗅,还会意地斜睨着我。房里弥漫着一种俗腻的脂粉气味。 “你那位高足又来了吧!” 袁君侧过头来,调侃地问我。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抓住了他的手。我哀求他。告诉他我年纪还小,而且,我一点也不喜欢陈素娟。求他帮帮我,或者不准她来,或者替我洗干净这个冤枉。 “唉,不就是你有冤枉!”他似有所感触地晃着脑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不,一个隐痛吧。许多同事在说着我同本校另一个女教员要好,甚而说我们开过房间。你准知道我夜夜睡在这里吧,然而我的冤枉谁替我洗呢?” “我替你洗。” 听了他的话,我很生气。我一点不迟疑地这样答应。 然而谁信得过我这样一个毛孩子,一个小哑吧呢! 这时,我忘记了自己的“隐痛”,却呆呆地站在那里,为这个好同房抱起屈来。 一向,我都是恨着罗锤马猴,认定他们是人中仅有的败类,如今,才知道这个世界,即使走到天边外,吐着毒豸舌头,长了恶兽爪牙的人也遍地都是。这些人别无所好,造谣栽赃是他们的消遣,陷害人是他们的娱乐。 我不再咒诅罗锤了,这个世界原是为他所霸占。②Album:纪念册。 十五天籁团的投胎 教书这营生一向在我想原是没出息的。我永不能忘记故乡“警察训练所”里教英文的那个老亲戚。论资格,他从光绪年间高等学堂一毕业就上了任,在全国警察界中他至少有一万个高足。每个都是尽一个月功夫,由A教到Z,然后,像涂了层油漆的灯柱,便派遣出去,直直站到风雨中了。一年到头,他由A而Z,循环一如天时。只要不被辞散,他靠准可以教到生命的Z。 这味道正如窗外立在草坪上的那个体育教员。由早晨八点我就守着他,如一个驿站的邮差,换马不换人,他一直站在那里:高中二学生上操了,他嚷一阵“少息,立正,看齐,”然后,学生站队了。他跟在队后,“一——一——一,二,一”地数着,身子虽不移动,脚尖还得机械地一点一点着。高中二的伸够了懒腰,回课堂上历史去了,初中三的又站成队列。他又得那么“一——一——一,二,一”地数,由早到晚,直像冬日小巷里一个叫卖的贩子。 然而,对于教书我的兴趣竟远溢出我的预算。仅仅念过一本“教育学”的我,却时常钻在图书室的书库里,巴黎递了我本“爱弥儿”,我一气看完了,那书使我受了很大激动。我尤其折服设计教学法,也喜爱泰戈尔那个露天学校,在中国,我还羡慕晓庄。 于是,在我的班上,我尽了所有的心力使它不成为一个班。我的“勹攵冖匚万”同“一——一——一,二,一”还不一样是叫卖!即使为了我自己,我也得使这门功课变变模样。 首先,我用说教式的讲义在学生心中点起一把火。每天下课我便跑到教务科那间窄小的印刷室里,嗅着令人脑晕的油墨,伏在那蜡板上,发了疯似地写。我举出所有的实例,彩蛋店的误会,新朋友和我的隔膜,说明方言的该铲除,为了文化,为了民族,也为了每一个人。如果这古老民族还想存在下去,一个标准的统一的言语是一条不须选择的正路。 每天,随了这样一张说教的讲义,我还分给他们一两张歌谱。我知道的调子并不多,凡我倾心过的调子,甚而幼时黄昏里时常听到的一阵晚号声,我都附给它一条新时代的灵魂,配上了铲除方言推进国语的词句。有时,半为展览国语音节的美妙,半为抒发我的乡思,还把一些故乡的俚曲搬进课堂来。听那么些只喉咙,合唱着缭绕在我梦境里的声调,他们解除了“上班之苦”,我感受的比那个还要多些。 然而在我这教室隔壁的那位教员也感受了。他向校长去抱怨。讽刺地问我教的是国语还是音乐。 幸而我有个当教务长的同房。他虽不能替我堵别人的嘴,却私下鼓励我抓紧自己的理想。 我的说教不曾落空。学生中间在酝酿着一个国语团体了,而且,感人最深的是,这酝酿却先在低班的学生中萌芽。跑来征询我意思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口有点结巴,并且第一月国语分数是不及格。 “先生,你。你打泽尼(你说怎么样?)” 这原是我的“设计教学”一点果实呵。我拍着他的小肩头,满口答应他,将把课余所有的时间都捧给这个团体。 于是,在十几个热心的孩子们兴奋的包围下,我们尽一个夜晚拟就一份草章。这是一个用赤子之心组成的团体,它应该叫做“天籁团”。 小胳臂一举,于是,我们便有了一个天籁团。 那以后,我的说教和俚曲也就都搬出了课堂。 十六梦的黎明 只有礼拜三早晨八点那堂,我那张填得满满的功课表陷空了一格。像 ①Browning一首诗里那个意大利女工,珍爱着她一年一度的“歇日”,我是老早就为这个早晨盘算好的。一小时不允许我爬到蛤蟆山顶,只好到海滨看渔人把半截身子插入潮退落的海滩,在鸡爪兰丛中寻觅着蛤蜊。且喜一个人爬上那直伸入海里石块堆成的一道长堤,堤的两边海涛怒啸着,我也放开胸膛朗笑。我羡慕明末沅江舟上那个“楚辞”读者,随读随哭,读完涔满了泪痕的一页,便扯下丢入江心。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天地,一种近于颠狂的畅快代替了一切。 然而我却没福气那样放诞。我只能立在堤端,叉着腰,深深吸几口海上微咸可是清凉的空气,吐出一个小教书匠的闷郁。海上这时正有一帮渔船,乘着顺风向港外航去。张开他们的网,凭运气和力气赚取一家的用度。渔船银灰的帆饱饱地鼓着,向着那金亮亮的地方飘。新生的太阳,像在海里洗了个澡。涤净昨天黄昏的那层晦暗,把东方半个晴蓝天空都烘染成浅紫。仰头,杀风趣呵,蓝蓝天空却浮游着一块诡密的云彩,一块乌云,镶着灰白残缺的边缘。 算计下课的铃快打了,我便煞着逍遥的脚步,仓惶地向回走。无论哪里,学生总是天底下最喧噪的生物。当这山上的中学,师范,小学,甚而幼稚园的校门都严严关好的时候,山道上除了几个提着竹篮渡海的乡人,这时安静得可以听见树丛间鸟儿翅膀拍动的声音。后山稻田里还常有一对对唠骚的布谷鸟,用哀凄的声调互相酬答着,说不清是啼哭,还是恋慕。 走过那座杏黄色的楼房时,我又听见一阵铿铿的琴声。弹的人大概是初学,在训练着指节的柔韧,来回总奏着一个调子,正像墙里的芭蕉叶那么不厌重复地摆动着。 无意中,我却为那单调的琴声捉住了。我的脚步迟缓下来。我踩着那高低抑扬的音键,直好像那声音由我脚尖冒出的一样。 踩到邻近那家小学校门旁,我忽然听得一阵嘤嘤的啜泣声。我的脚步紊乱了,音键也随之溜跑。我向四下寻视。一个穿着花格衣服的女孩正伏在那爬满青苔的墙角呜咽着,肩上长长垂着两条扯得很狼狈的辫子,委屈地啜泣着,小小肩头不住在抽动。 我赶忙凑近去,把手轻轻放在孩子的肩头上。 她并不抬起头来看看,两只肩头尽拼命摆脱着,呜咽里且渐杂入了尖锐的哭声。 “为了什么呀,姑娘?”我问她问得多可笑!多荒唐。我忘记了自己哑吧的身份。孩子仰起泪痕狼藉的脸,直直地望我一眼。她为我的说话吓得索性嚎啕痛哭起来了。一面哭,还一面跑开,躲避着我。 这时,山道上走路的人竟以为我欺负了这孩子,听到那尖锐的哭喊,三五个人由山谷里跑来,围着我,并吉里古鲁地斥吆我。话我虽不懂,那卑夷①Browning:勃朗宁(英国诗人)。责难的神情我却能领悟。 这时,小学校楼窗已堵满了许多只小脑袋,一个教员模样的女人很着慌地跑出校门来,我想走开,然而在那情形下,走开不但要吃亏山里乡人的拳头,而且也不是妥当的事。我应把孩子交给这个教员。 “……我看她哭了,我拍了她的肩……”我不知该怎么说好。直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我低着头,向她解释着。 然而她哪里懂我!懂,她便不会仍怒冲冲地瞪着我,不依不饶 她屈下腰去,吉里古鲁地问那个女孩,女孩却一味撒娇地哭。 人愈围愈多了。杂在人群里还有几个穿竹灰上身黑裙的女学生。我先以为是由我那个学校来的,心一跳;她们胸脯上还挂了个“师范”的徽章。 忽然,我想起那个老办法来。 “你们有笔没有?”我一面说,一面比划着。 这时,人丛中闪出一个挂着师范徽章的女学生来。她挤近那个女孩,摸摸她的额部,掉过身来,很关切地端详着我。 “你先生是哪里来的哪?” 呵,渊走以后,我这是第一次听见一声乡土话,那么柔和,那么美!话说得虽然严肃些,然而那长长睫毛下的一对大大黑眸子里却并不含一丝敌意。 “我……我从北京来。在——”这时,我指指山上那片大理石楼房,可是我注目的却是她那油黑的头发,嵌在那椭圆面靥上的一对秀丽如水的眼睛。我奇怪这岛上怎么居然由天空降下这样一个“知音”,然而我不能先盘问这些。我得告诉她是在那个学校教书。适才,我是去海滨散步,我逢到这个女孩…… 她听后,又向那小学教员翻译一遍,并抚着孩子,说了一些话。虽然也是我不懂的话,却不那么吉里古鲁地刺耳了。 孩子这时大概也哭倦了。她用胖胖的小手揉着眼睛,向那教员诉说着,并对那师范女生频频点头。 “我们明白了,不怨您。”那女生居然能使用这个艰深的“您”字,我可吃惊不小。“孩子淘气,和同学吵的架。也不是外人,她爸爸也在贵校教书。唉,不怪谁,只怪话不通!真对不起您了。” 这样说完,还向我彬彬有礼地点一下首。用手拨开垂到前额的一缕头发,便挽着另外同伴的臂,向那座杏黄色的楼房里走去了。 望着那苗条的背影,我呆得真像做了一个梦,那么空虚,又那么实在;我不愿醒过来,可是我已忘了那梦的内容。我心下央求她回一下头,用她的影子提示一个端倪给我。 她左肩一个女生还连连好奇的回着头,她却像是后悔适才的“善举”,很敏捷,很急性地闪进了师范学校的大门。 明白了这事原委,山里的乡人用着慨叹的神情逐渐散去了。那孩子也为她的教员重新领回小学校。只丢下我,木然站在那幽僻的山道上,望着那杏黄色的楼房出神。 那钢琴还在锵锵地奏着,单调得令人生气。 我正奇怪那弹琴人的耐性呢,一阵海上刮来的风,墙里的芭蕉叶却向我讥讽地摇摆起来。 梦从这个早晨,便由我生命的地平线上暾暾升起了,灿烂像火焰。不该的是我忽视了中天那抹阴云,它辽远,缓纡,终于却那么惨酷而不可拒。 回到校里,这奇遇成为我手边最好的说教佐料了,然而讲到怎样解的围,我喉间总有些阻梗;眼神带些踌躇。我珍惜那个苗条影了。 十七我躺在白布单下 “告诉你在广东非有蚊帐不成,你不听!Now,怎么好!热得厉害吗?头还疼吗?夜里冷,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袁君一手扪着我的前额,一手端了杯开水,絮絮地抱怨我。他的声音使我想到地下的母亲。 帐子我不是没想买呵!我问了好几家百货公司,没一家索价比五元再便宜些,然而廿五块在我手里早变成很小的数目了,小到买不起半个帐子。于是,在他面前我只能装成一头固执的小牛,硬说嫌帐子太闷,像个蚕茧似的,我睡不惯。 “你们北方人真奇怪。我不懂。” 结果,袁君拗我不过,他只能叹息出这样一个不以为然的结论。 再呢,不曾发过疟疾的我,也从没想到那蚊虫,声音细小,身躯细小,竟会替我带来这么重的磨难。 半夜,像是谁在我头上击了一掌,我醒来,发见一条颤抖着的身子,哆嗦得牙关也交碰起来。我先以为是中了什么疯,然而我却清清醒醒。我觉得出这房子为黑暗填得满满的,我甚而听得见对面床上袁君平匀的呼吸,然而我不能转动。我的腿脚,我的手都成为不可靠的肢体了,我几乎连被角都抓不紧。 抓紧了又有什么用呵,这寒冷是由五脏里冒出的。我像是走进了一座冰窖,环围我的却是大大一整块漆黑的冰,把我也冻在中间。 这样哆嗦着,身上所有的气力全哆嗦干净了,我的手垂落下来,人摔倒在枕头上。喘嘘着,还哼出一声实在耐不住的呻吟。即刻,我听到对面袁君的床咯吱地响了,我赶紧用所有的忍耐制止着自己的呻吟。 我闷出一头汗,一身汗。由冰窖里掷出来,我又被推进一只蒸笼。 这样挣扎着,辗转着,想到家乡,想到临终时的母亲,于是,也想到死。 好容易,我把天熬亮了。然而我周身已烧成炭条,我觉得红得都透明了。 谢谢这一杯水,浇微了我五脏里的旺冒着的火焰。一夜,我干渴着,我爬不起来。乡思和惧怕不是水,是油,愈浇烧得越旺。 好了,我舒坦多了。我的眼皮松松地像窗帘那么落下。 醒来,我的腕部是握在那个外国校医的手里。他把一只温度表插进我的嘴里,待脉候完,拔出那玻璃管,迎窗看看水银柱跑了多么高。他沉吟了一刻,一面擦着那玻璃管,一面对袁君说: “Heshouldstayinthehospitalforacoupleofdays,”① 下午,我便真地躺在一张白布单下面了,寂静的房里,溢满医院里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