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这歌曾经是怎样一个密誓呵,如今,口琴虽在箱底生了锈,可比那些密誓长寿多多了! 芭蕉地近旁是校产之一的果树园了。我又嗅着了柠檬香,且看棕树槟榔树高高插入蓝天如把万年伞了。倾听着树叶的哗哗响动,我忆起哥西马尼园的夜晚。是不是一个十字架已扛在我的背上了呢?承受着记忆和感伤的折磨,我是,在赎偿着少年时代一笔荒唐浪漫的孽债哪。 沿了玉塘,那个在我幼时想象中的雷梦湖(月色下泛着三角形的雪白帆船),我登上了崎岖的山路。炽热的太阳照得我发昏,然而我歇不下腿来。只有昏晕着我能缚住回忆的脚,迈出肉的脚呵。进到荫凉,即刻歌声,唿哨,低语,什么都随着涌起来了。我带的包袱很小,我还有一程辽远的路。我咬住牙,一面擦着额间的汗珠,一面仰首望着山顶,我要爬到那里。为了什么呢?我得把自己累成一滩没有了记忆的泥。 于是,红涨了脸,跳着山沟里的乱石,我走进了梦之谷。临海的那面壁立着峻峭的山石,拳出种种奇怪姿样。许多块我是分外熟识的,我还记得土人叫它们的名字。许多年来我奇怪着:为什么石头都有生成板平的,就方便地铺在脚下,任人无怜惜地践踏,形状奇特的蛤蟆石便悬在山腰,常年有人迢迢地到它跟前去抚摸,它却昂然不理呢?我默默地咒咀着天地这个悬殊。 南边是一片依了山洼形势种的稻田,绿的稻叶上绉出粼粼的波纹。一阵细锐的声音纽纽传来,田塍一架水车上面,正有三四少女以极融契的旋律舞蹈着她们的赤脚。太阳照红了她们的脸如朵朵熟菊。我没有留心她们哼着的歌调,也忘记听她们脚下是不是有池水绞起震响如细碎银块。我的心是整个①LongLongAgo:很久很久以前。是这段英文歌的歌名。①这段英文歌的意思是:你还记得我们相遇的那条小路/很久,很久以前/是啊,你说你永远不会忘记/很久,很久以前。地为她们那印在稻田上的影子摄去了。——唉,又是五年前的事了,我们挽着臂,并肩立在田旁,正是对着那双影子出神!风轻拂着稻叶,水畦里映着天心碎云,多么合谐的一幅图案呵!还说如果拍了下来一定成世界摄影杰作呢,于是我们信手掷着石卵,听山谷里鞭梢那么尖锐的回音,斟酌起那杰作的题名来了。 永远不能完成了的杰作呵! 听哪,是谁以这么低嗄沉痛的鸣声诉说着我的悲哀呢?山坡上正有一只长犄角大水牯,垂搭着粗壮脖颈,蹒跚地向山脚青草肥沃地方踱着。我好像看见了这畜牲一对呆板沉滞的充满了忧郁的眼睛,那是我的眼睛。即刻,我又听到邻山也那么悲壮地鸣叫起来,摸不清是谷音还是它的同类。 我尽自低垂了头,沿了山道默默走着。汗珠坠到山石上,如朵朵残花。蒲公英一类野草在我的裤管上扎满了荆棘。我走近一座坟墓,靠着那经历多年风雨生了古绿苔痕的墓石,坐了下来。我的心空得如张白纸,又乱得像一团茧。我以茫然的心情读着堙年的墓迹。默念着“显考”的陈旧字迹,我俯身拔着裤管上的荆棘。 怎样拔出我心上更多的荆棘呢! 硕大的木棉摆着肥润的叶。它那鱼灰色的粗壮树干,配和着盛开的红花,永使我想到儿时玩耍的“贡象”,灰色的魁梧身躯上,缀了点点红绸彩。在山中那么些草木中,它和那棵苦奈树最为我钟爱。因之,它也有机缘看见,或者说掩护过我们许多次的幽会。 然而,我不能在这种地方继续停留下去了。回忆已把我永远疾迅跳动着的心滞缓了,枯老了,像是生命已到了迟暮,正如那向着西方远山沉落去的太阳。墓地的死寂氛围,这人生的归宿,几乎要把我整个赶入另一世界。我拾起包袱,掸掸衣襟的土,向前移步了。 于是,在纡闷的牛鸣和那像是唱着俚曲的水车声中,我沿着山坡,一直奔向山顶走来。越过蛤蟆石,我终于望到顶峰了,那揽有一片江山景色的尖尖地方。当我用力抓着那块鳄鱼石下的一把七星草,狠力一按,钻出头来时,呵!江豁然展在我的面前了,灰蓝如一个银色的梦。后山脚是一片嫩绿的稻田,几只棕黄色的水牯正低了脖颈,啃着山坡上的青草。 入骨的疲倦哪!回忆的灰烬这时果然灭净了。我凝看那块庞大黑石,愕呆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用无神的眸子瞅着自己的亲手足,一种异样的陌生隔离了我们。我不承认是它,然而却踌躇良久,才靠着边坐下去。 为什么坐呢!凉爽可以消暑,也可以扇起残余的灰烬呀!空间的高峻供给一个伤感者的却是过去的时间的鸟瞰。我好像吸着一鼻古怪气息。看哪,五年前生活的路牌,不是全昭然摆在眼前了么:这块密丛丛的海滨是我初次登岸的码头,(这时似乎正靠着一只野鸡货船。)那片绿绿地方是我生平第一遭邂逅了一个美丽的梦的山谷——从那时起,我懂得了世上还有幸福。然而刚一懂得,我便被幸福无慈地遗弃了。不正是沿了这条银亮亮的江水,我狼狈地追寻一个失了踪的灵魂吗? 是的,我终于找到了她,在一个微雨凄迷的黄昏。我一把抓住的是一具依然美丽,虽然苍白青癯了的骷髅——然而那灵魂却一去不返了。但我还不放手,我牢牢地抓住那骷髅,抚摸它,疼爱它,依如往日在梦之谷里。 一个转身,便是在那块密丛丛的地方,你看见了吗?连那骷髅竟也永远地离开我了。 于是,沿了浩荡的生命河流,我又追寻着梦了。 一一个沉默的旅伴 七年前,一个微雨凄迷的清早,我握紧一个好心肠人的食指,像一匹爬行于骆驼脊背上的蚂蚁,为一只轮船载到这个辽远的“海角”来了。 船进港后,沉痛地长啸一声,那像是替我的过去做了一个爽快的叹息。伏在船栏上,我呼吸到清新的“海味”了,有点腥,有点咸,也有点沁凉得使我愉快。我看见海边成帮的渔船,桅竿尖头迎风高高挑起一面面小红旗。也看见了两岸那片朦胧的陆地,绿的树丛,灰色的屋脊,依稀像是还有生物在蠕动着。 怀了莫大热望,我使用面前这点简单的原料织起一个新奇绮丽的梦了。躺在我脚前的,将是怎样一份生涯呢?这里也有凶狠的毒手么?我茫然地顺着甲板上那些伸出来的手臂,遥遥看到了一个市区的设备:水塔,高楼,火警瞭望台。终于船奔向一座有着钟楼的硕大建筑物驶去了。 “渊,快到了吗?”我仰起头来问身边的旅伴:那个好心肠人。兴奋使我碎嘴了,明明看到眼前的一片,却多余地麻烦他来肯定这个已然的事实。 “哼——”多么冷淡的回答呵!一路,在他脸上我寻不到喜悦。如今,船漂到他家的门槛,他那两道浓重的眉毛,反而更紧蹙了些。南方初冬的风微凉地吹着我们。个子魁伟的他,这时迎风呆立着,向着远山发怔,脸容有似古代塑像那般庄严肃穆。 我缩回头去,咬住嘴唇,深深地后悔起适才过分的兴味。我想着在上海候船时他的焦躁,我想着由古城上车的前夜,他那么大一个人竟把自己用被厚厚包起,我坐在床沿上,守着桌上那份恶作剧的电报。我没敢打开,却尽自莫明其妙地听着他抽噎。直到黄昏,他睁大红肿的眼睛问我:“同他们拼你还不是时候。我带你走干不干?他说你投错了胎有理。贫非罪,贫可得受罪。你想法混到南洋,那里有许多人发财。有了钱,你再看看世界的颜色。”他的话即刻打动了我。我点了一个茫然的头,然而七天后,我便由海棠叶的尾漂到这块梢部了。 “对你,这趟路,也许是个光明的将来;对我,却多半是过去了!” 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大氅领里,这样吞吞吐吐地嚅嗫着。我没有听懂,但由他那呆呆的眼神,我已领到一股沉重的感觉。我明白对一个沮丧的人,没有比另一个人的愉快再残酷的了。当前,于我那且还是负义呢。 船贴近码头了,我们为许多衣服上缝了字号的旅馆招来人包围起来,他们都吉里古鲁说着我全然不懂的语言,各个用极热烈的声调,指点着举在手里的那张印了旅馆图象的彩色广告,直到朋友不加选择地接过其中的一张,其余的才似甘心又似失望地闭住了嘴,掉身奔向别的旅客去了。 随了那个穿着黑坎肩的汉子,我们沿着一道木桥,走上码头。我脚下很轻很轻地踏着这块“新大陆”——我生命里的新大陆呵!轻得像是试探着握一个陌生人的手。这就是那个辽远的地方了吗?我几乎不相信!然而我嗅到的“街香”里再没有了熟稔的果食如栗子白菽。我抖抖身上的蓝大褂,拙笨得多么和这海港的明朗风光不和谐呵?更给我以热带感觉的是身上的棉袄穿不住了。 下了码头,那个穿黑坎肩的向远处打了一个呼哨,一部备就的敞篷马车就冲开人群,踱到我们面前了。他恭谨地开开车门,对朋友吉里古鲁说了一“串”话后,就扣上车门,返身向轮船的方向奔去 马车是沿着海滨前进。金属的马蹄细碎而有节奏地踩着湿淋淋的石子路,敲出清脆又稍带些忧郁的响声,我的脸上也染着细碎的雨点了。海滨这时正挤着许多赤脚张着油纸伞的人,黑的伞幌动如一片浮萍,浮萍下面是一片生命的喧哗:尖锐的争吵,和皮肉小鼓般清脆的木屐声。我兴奋得恨不伸出胳臂向他们嚷: ——喂,热带的同类,一个由沙漠来的人到了! 然而记起身边那个沉默的旅伴,我尽全力捺住那想扬起的眉毛,想开花的嘴角,欢喜如一群热毛毛虫在我浑身爬动。我却只屏了急促的呼吸,稳稳坐在那里。我只被动地任海滨那片生命的喧哗势如破竹地通过我的心灵,任外在的“现象”如手指,拨动我这只溢满了回响的“多弦琴”。 侧过脸去,我望到弥漫在海上那片残余的晨雾了,朦胧的灰色里,隔海还隐隐露出一带黑乌乌的山影。抬头,比阴翳的天空更闷人的,是那个坐在我前面高踞着的御者。他那挺直的腰身,和披在上面的那件棕毛蓑衣的暗影都怎样像命运一般地占据着一个不易移动的位置呵! 我有些战栗了。一阵冷风,对于面前这黑影我起了近于神话的联想。 鞭梢一抽,马车拐进一条很窄而且回折的弄同里去了。一攸忽,又走进一条街。马蹄渐渐缓慢下来,在一座小楼前面,它索性戛然停了下来。 我们下了马车,走进那个“奉贤旅社”去了。 多么湫窄的楼梯呵,而且潮阴阴的真是怕人。我只抓紧了那个粗竹筒的扶梯,几乎是闭了眼睛踩着脚下的木板。 朋友进了房,点完行李,连把脸都顾不得擦: “我的家还在乡下,我去打个长途电话就来。” 这样说着,他便扣上帽子,仓促地走出去了。我追到门槛,却只能替他数那窄小阴暗的楼梯,听他登登踏着沉重的脚步,直到连脚步声都没有了,寂寞便如个妖魔一闪身钻进了我的心。 坐在那个铺了红毡子的床沿上,面对着窗外一片阴天,我开始感到怅惘了。我的头忽然眩晕,在陆地上我却患起“海病”来了。更糟的,那个被我痛咒咀过的“家乡”,这时却以一片高厚黑黑的古城角楼的魑影涌现在我的记忆中了。忘记了那三双掐我弱小脖颈的大手,忘记了那封被胖罗锤拆开了的信,忘记了一切委屈愤怒,我的心为一腔酸酸的乡思糊住了。眼角且有一滩热泪淌了下来。我轻掴着自己的额。“真地就想了家吗?”不,不,我只是有一颗没着落的心,我走进了一个太陌生的世界。 忽然,门呀地开了,拐拐地踱进的是我那个沉默的旅伴。这时他可不再沉默了。他用双手捧着脸,随了呜呜的声音,有大颗的泪簌簌地顺着他指节缝坠下。 他一头倒在那块红毡上,我的手摸着的已是一条颤抖着的身子了。 没出息呵,本来是想慰抚他的,或者至少问问他的遭遇到底是什么,我却倚了他硕大的身躯,用眼泪染湿了他的衣裳。 (也许是因为在船上太贪看海了吧,我哭着哭着,竟睡熟了。记不清曾梦了些什么,醒来我却在一床有些鸦片气味的水绿色绸被下面发见了自己。) 朋友像一个多愁的慈母,这时正坐在床头守着我。 我忘记了身子是躺在地球那一角,我只看到窗外的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天似乎晴过,太阳却落下去了。 朋友拉着我的手,抽咽着说: “我也是没有妈的孩子了!” 二那只委屈的笛 和许多人一样,我也有过一些不能遗忘的夜晚。我忘不掉十二年前送母亲棺材入穴的归途,我忘不掉那挤塞了十八个囚犯的碎砖炕。在那些夜晚里,我都不曾合眼,然而盘桓在我心里的,辛酸也罢,恐怖也罢,都是很单纯的情绪。惟有七年前我在这港口度的初夜,一样没有宁贴,翻腾在我心里的却是个复杂而且朦胧的东西。多少岭东的同学向我夸誉过他们“音乐的故乡”,如今,我信这话了。然而为这样一个夜晚,“音乐”是多么杀风景的装饰呵!约摸上灯辰光,那只永远吹不断的笛声便开始了。像一个爬行的妖怪,起初声音很低,呜呜咽咽似一个受气媳妇在厨间暗吞着泪泡。 (那时候,朋友正在打点着行李。他一壁整理箱子,一壁用手掌迎托淌落下来的泪。本来接得电话他要马上走的然而西去的小火轮早八点便开出去了,那还是正当我们入港的时候。傍晚他四下雇船,谁也不应这买卖,只好挨到明天。) 这时,窗下还不时过着小贩,喊着吉里古鲁不可知的叫卖,声音嗄哑得正如这初冬的阴天。 然而那只笛子由呜咽里似乎勾起更多的委屈了。我不知道吹笛人到底揣了什么心思,或有着怎样一份身世;然而他的指节却如秋叶那么抖擞起来了,低低诉着一些时候,突然又似嚎啕地扬高了起来。 那声音,通过黑夜,通过一街细雨,落到我们这阴暗的房,阴暗的心里,却像一只“愁鸟”在四壁展翅盘旋。 朋友用臂肘支着那泪迹斑斑的头,对着灯光发怔。也许这时借着那廿五烛光,他看到穿着宝蓝缎寿衣,仰卧在荷花寿枕上的亡母的一个纽绊,把他送出村庄,这时她却只能僵僵无言地躺在那里了。 (那只笛子伴了我们可怕的想象,凄怆得多么像葬乐呵?) 怔着怔着,突然他狠狠地在自己膝头上捶了一拳: “只差两天就看见了!天哪!” 我试着想劝他。想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我也没有了妈,这么十多年,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吗——” 然而没等我说完,他的眼睛便冒起愤怒来了。 我赶忙收住了话脚。 也许是为了安慰我罢,他又说起明天他走后为我打算的话了。说是为我介绍一个本地的朋友,“一个老实人”,他担保着,那人将帮我搬到一个不用出钱的地方住,直到他奔丧回来的时候。 “没有多久。”他几次重复着。 不知道是谁为首,总之这样谈着谈着,过后我们都厌倦了坐的姿势,便和衣倒在床上。而且,功夫不大,便有茶房走近门缝,侧耳听听声息,电门随着由外面扭闭了。 (那笛声来路毕竟不光明,趁了黑暗,它呜呜咽咽地绕进帐子来了。) 我们便各自抱了一只枕头,那噩梦的轮轴,开始了一个精神上不安宁的行旅。 我没法记出朋友那夜的经历,虽然我几次听到他抽搐着肩膀,“妈呀,差两天哪,”地呜咽着;至于我自己,却橡一具风箱,骑着生活的门槛,攸忽溜到过去,攸忽又向那个渺茫的未来探首。 十天来的事,变幻得比一个梦还不可信。十一天前的下午三点钟,我还是坐在课室里一个安分的学生,突然门缝出现了一个脑袋,个个同学都好奇地巴望,他独独对我招手。立在胖校长面前,看着那芝加哥福特汽车厂培植出来的“教育家”,握了我才写给朋友(便是睡在我身旁这个朋友)的信,狰狞地笑着: “你骂耶稣圣诞,你骂我,你,你多有良心呵!嘿嘿,这信是你写的,没错儿了吧!这回可是真凭实据了?” “但是——但是校长写信是自由……” “自由?嘿嘿嘿!你配自由?嘿嘿嘿,苦孩子,你投错了胎啦!” 那阵刺骨的冷笑,我没有一天会忘记。他那得意地垂在嘴角的一脸肥肉,他那两只鼠样细小的眼,凑起来简直是阴险的化身。 这个影子的浮现使我更没法安神了。我发起抖来,随了他,像魔鬼的队伍,许多可怕的影子全涌现出来了。那曹麻子的高隆颧骨,马猴那颗闪亮的金牙,都像三观庙的恶狼神向我咧开了血口。 “啊——” 我脱口喊了出来。这可惊动了身边那个为悲痛折磨着的旅伴。他胡拉翻过身来,嗄着嗓问: “怎么啦?”并伸出胳臂,用他那厚大的然而母性的手轻拍着我。 我很不安。他是刚丢了那个拍过他的人呀。于是,我摆开他的手。扯着谎: “没什么。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许多条狼,老虎,鳄鱼什么的,全向我咬。” “好好睡吧!”他替我掖了掖被角。 忽然,我们两人全怔住了。那只笛不知哪来的委屈,还在隐隐呜咽着哪,我不信自己的耳朵。 “是笛吗?你听。” 他无助地向我点点头。 我们相顾无限叹息,便又各自“回营”了,那个噩梦的营! 怎么好,一闭眼,那三观庙的恶狼神又恢复了原位。那个肥胖家伙这时正嚷着:“你想自由,干么不请个长假?”那个马猴嘻皮笑脸地说:“我就是校规!” 于是依着他们的暗示,我就真地请了“长假。”在黄土把古城的天空扮成《启示录》的“末日”那个下午,我央告着爬上了一辆蓝色的长途汽车,在一座皇宫的建筑丛中,寻到了这个好心肠人。我们商议找党部,找报馆“评理”。然而,多难的日子,那通电报来了——不可想象地可笑,是它,一通友人“母病”的急电,把我由那饿狗村里放逐了出来。 水呀,汪洋银亮的水影在我脑中涌现出来了。是白河?黄河?扬子江?黑水洋?我分不清。反正那以后我看见了大江大海,而且我也飘荡在那上面了,我的身躯连同我的命运。我不知道“南洋”有多远!愈远愈好。躺在那里,我心窝里便觉得出海的咆哮,冲撞。嫉妒得除了它自己,什么也不许想—— 没有了鼠样的眼,没有了金牙,我信赖地卧在这宽旷的摇篮里,飘荡着,飘荡着,直到—— “喂,喂!”我背上感到一阵推撼。睁开了眼,朋友试提着小皮包,已做成要走的局势了。 我恍恍惚惚地跳下床来。到这时候我才明白这唯一的旅伴过一会也将没影没踪了。 我抓住他,我央求他。然而他实在不能带我到丧棚里去。这时候,一个着灰色中山服戴了近视镜的人走进房来了。经朋友介绍,这便是替他陪伴我的“新朋友”,和朋友中学时代同窗的那个“老实人”。 立在江边码头,我同这个“新朋友”把那好心肠人送上了一只拥挤不堪的小火轮。 又是一声长啸,只是尖细得似孩子的啼哭,小火轮移动了,它载着那个奔丧的孝子,航向上流一片如画的远山去了,然而那将是怎样悲惨的一幅图画呵! 三呵,绵柔的乡土 于是,怀了一腔说不出的寂寞,我同这老实人无言地走了回来。起初,他对我吉里古鲁说了一“串”话,把我说得茫然。我只如个小傻子向他摇头。我实在听不懂也猜不出他的意思。堆满大虾大鱼的菜市是拥挤且腥臭不堪的,为了赶路回旅馆,我们索性不再费力“通款”了。 难为他,在那么些曲曲折折的窄巷里盘绕,也没迷失方向。明白在语言不通的地方失路的苦,我紧紧地跟踪着这个新朋友。有时我甚而故意地走着他的脚印,心里还顽皮地想着幼时行路踩人脚后跟的事。我看着他那残旧的皮鞋底怎样翻起,看着他那灰色的裤管,也看着他那不很高的身材。虽说年纪到不了三十,他的腰已有些向前探了。连上他那过于厚的近视镜,我断定这是个书呆子。 在那窄隘的弄同里,我看到了多少奇怪的东西。满街响彻着清脆的木屐,红红木屐上是健康的大脚鸭。各种清新刺鼻的气味,鲜明刺目的颜色,全在两旁铺摊上陈列着哪。那朱红色毛茸茸的特别香,我叫不出名字来。我认得的,有应盛在锦匣里的黄黄桂圆,然而这里多得堆成了山。还有像和尚吹的笙那么大的冬笋,还有一家卖油纸伞的。都是门面很小的铺子,门前常有抽水烟的店家坐着谈天。 远远地,我为一块金煌煌的店牌吸引住了。我的眼睛可靠吗?上面那两个字不是“北京”吗?我高兴了。或者说,我为那熟稔的字勾引起的乡思而难过了。我的心蹦跳了起来。我不顾新朋友的耻笑,越过他的肩膀,紧步凑前去。眼睛不曾骗哄我,但下面却是“彩蛋”两个字。像是探望一位乡亲,我索性迈上了门坎。 “吉里古鲁”一个脸红红样子很粗的店家向我说了那串腔调一样的话。 我自然不懂。只怔头怔脑地走了进去。我俯身看见许多漆了“北京彩蛋”的大箩筐,里面放着的正是隆福寺摆着的松花鸭蛋。 平素厌食松花的我,这时却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摸那涂满泥土和麦壳的圆蛋了。 粗心还是冲动呢,我竟嘎吧捏下一块泥土来。我忘情地掐着它搓在指肚间,有一种绵软温柔的感觉。 (还是家乡的土哪,我愉快得像是见了亲人。) 当我正出神玩味着那片泥土时,厉声的咆哮在我耳边响起了。那个店家瞪大了眼,向我吉里古鲁地嚷。他的胖得像一条毛毛虫的手指一直向我鼻梁冲来。然后,又把胳臂盘在胸膛前,撇着嘴岔,对我横眉竖眼。 这时,那个新朋友也迈进门坎了。他用着很温雅的声音同他吉里古鲁地理论。那个粗嗓子人还是不依不饶。他的手像鹞鹰翅膀般摆动着,打着各种手势,真是声色俱厉。 新朋友看着我,也吉里古鲁说了一串活。我摸不清该做些什么,更不知道已经做了些什么,惹得那个店家那么粗声大气地。 忽然,我记起那块店牌来了。我想这店里也许有个北京乡亲吧,也许这个吉里古鲁的汉子便是呢,他把我错当成了本地人。于是,壮了壮胆子,我结结巴巴地问: “掌柜的,我是北京人。”这样说着,还负责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事情更糟了。随了我的话,店家的眼瞪得更大更圆了,这回那闪烁的光里似还含有不少好奇。他威胁地向我凑近,腰弯弯地,握了拳头,像是遇了什么应该提防的东西。 到这地步,我才感到了害怕。我锐声地嚷了出来,向那新朋友身边奔去。我的心疾速地跳动着。我相信我的脸也红涨得够受。 新朋友用臂围着我,并且向那个店家吉里古鲁地解释着。 我偷偷回过头来。呵,他的拳头缩回去了,腰也直了起来,在那张狰狞的脸上,我看到了一片释然的笑容。 新朋友由衣袋里掏出几个铜镭,于是,那只被我捏过的松花蛋又归到我手里了。 我感激地握着它,那一团绵柔的亲切的乡土,继续走着那陌生的路了。 四我的贵干呢? 这以后的日子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叙述了。在给恂的信里,我记得曾这样写过: 你知道怎样的残废人最惨吗?我告诉你,五官中,没有比耳朵和嘴再宝贵的了。没有它们,你的生活里便没有了别人的存在,你自己也不再能混到同类的生活里去。你看见了别人吉里古鲁地嘴动,你将摸不清说的是什么——也许你自己便是话的主题;你有一腔话要表现,大至你的抱负,小至‘吃饭’‘点灯’,你干嚷,没人懂你。到那时候,你将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匹鹦鹉! 然而,你相信吗?如今我便已丢失了这‘两宗宝’!多么伤心的事!在你眼中,我尽管是一个‘不成问题的人’,且是同胞;这里,在四周那些奇异目光的注射下,真不知道我究竟成了怎样的古怪东西! …… 去南洋吗?我恨不得展翅飞回来啊! 不是封建,你莫笑我,火车头,也没有‘家’可想;我是丢失了一个每人随身必携的工具,那恰是一纸凭据,一把交往的钥匙—— 那天回到旅馆,承新朋友的招护,我又坐上了一乘洋车,拐弯抹角搬进了另一幢铺户模样的楼房。 车夫把我那份小行李提到门里,我们便也跟了进去。一进门,靠着楼梯是一张八仙桌,贴墙供着一座神龛,上面积着厚厚的尘土。主人似乎没在家。当我们正在张望的时候,灶间里摇摇地踱出一个年纪在五十开外的老人,细长的身材,然而驼了背,夹在肩膀之间是一张癯瘦的脸,由他系的那条油裙,我算定这是厨师傅。 新朋友吉里古鲁一介绍,老厨师“呵”地嘘了口气,很好奇地向我凑近,歪着那爬满皱纹的脸仔细端详我。在他那对深陷的眼睛里,我倒寻不出什么恶意来,然而我又为他过分的好心而不安起来了。他把双臂抱在胸前,高拱着,颏下灰白的胡须随着抖颤,虔诚得似见了什么下界的神仙。 “呵,皇帝——北京”他的食指哆哆嗦嗦地向上直伸着,嘴里热烈然而糊涂地说了这么四个字,跟着就连声咳呛起来。一边咳呛,一边还把手指向上直伸着。我没敢确定是这四个字,但是说时,他指指自己的胸膛,似乎不胜感叹。 然后,他赶忙用那油裙擦擦八仙桌旁的太师椅,用枯瘦的手指比画着,让我坐下。 多么宝贵的发现呵!八仙桌上摆着一块干枯的砚台,旁边还横放着一管笔。 言语不通,人性毕竟还有吻合处。当我怀着莫大贪婪看着那管笔时,新朋友也正对着它出神哪。 仰起头来。我们相顾会心地笑了。 于是,他向那老厨师吉里古鲁地说了一串话,一叠茶叶纸铺在桌边了。看光景还是老厨师逐日积攒下来的。 新朋友在砚台上倒了几滴茶水,便提起笔来,一边思索一边写。写完又很审慎地用笔尖点着句,沿了字行重念一遍,才双手递给我。 他用很恭整的字写着: “我名叫陈日新,揭阳人氏。 足下驾临敝乡,有何贵干? 有事请吩咐小弟可也。” 多么有趣的事,我们在纸上通款了。即刻,我感到一只温暖的友谊的手向我伸来。我毫不踌躇地接过笔。 然而,怎么说呢?“贵干!”我忽然为这个恭维话提醒了。不是“贵干”,是靠什么吃饭呀!对着那张气味清馨的茶叶纸,我托了腮,发起愁来。 我的踌躇使那个老厨师不安了。他慌忙跑上楼去,(到这时候,我才发觉他是光着脚鸭的,)腾腾地又跑下来。他手里握着几张洁白的洋宣纸,气喘喘地捧到我面前。 呵,老厨师,我不是嫌弃那纸呵,我为自己面前的日子难过了。不能辜负他的好意,我只得写了。 然而我写些什么呢?我告诉他是为罗锤狠手放逐出来的?我告诉他还怀了一个掘金梦,想挣大把钱,雇马猴舐鞋底?我临空着笔管,继续发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