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头的帽子,上边有个尖嘴,她就那么一跳一点头地上台去演喜鹊。那是一出儿童剧,喜鹊是好人,并且是两只小喜鹊的妈妈。在小学她也化过妆,过“六一”时所有的同学都要化。都是让她们排好队,几个老师分别拿着几样化妆品轮番摆弄她们,画脸的画脸,画眉的画眉,涂眼圈儿的涂眼圈儿,抹口红的抹口红。同学们就像一条传送带在老师眼前流动,不多一会儿老师化好的是一支队伍,不是一个人。然后她们就千人一面地美滋滋地排队去公园。虽城的公园土多树少,回到家来她们大汗淋漓,脸上的红与黑常常染上衣服。那就是眉眉化过的妆,化过妆的眉眉。现在眉眉在婆婆手下不知将变成一个怎样的眉眉,她盼望看见另一个自己,又觉得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她一定会使她抬不起头,就像她看见电影里那些不好的女人时那种抬不起头。她懂了,她们一定就是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但她还是按照婆婆的要求洗过脸。今天她愿意让婆婆高兴,她觉得是那个小院给了婆婆这么好的兴致,这么好的闲心。她愿意使婆婆这兴致这闲心通过她得到继续。她带着一张湿脸站在婆婆眼前。她从来没有和婆婆这么近地面对面地站立过,她的心跳得很紧,潮湿的脸更加潮湿,刘海儿贴上了脑门。婆婆发现了她的紧张,先把脑门上的刘海儿替她拢到脑后,又拿干毛巾给她掸去额上的汗珠。她在她脸上涂匀一层薄薄的油脂,就用粉扑轻轻拍打起她的脸。接着便是排列在眼前的那一片神奇在眉眉眼前的不停更换。婆婆的手对它们的操纵娴熟、敏捷而又有分寸,工具和手势的变换使一些不同的气味也在眉眉四周变换。婆婆摆布着她,各种香味也摆布着她。她领受着摆布领受着惶惑,领受着说不清的异样感。婆婆终于停下手来。当她托起眉眉的下巴把她做过一番端详之后,便猛然推动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去。眉眉眼前是梳妆台上那面宽大的老镜子。眉眉眼前是眉眉自己,眉眉眼前已不再是眉眉自己。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的眉眉,她不像那种“洋媳妇”,她就是一个新的她。她的背后是司猗纹。司猗纹扶住她的肩头,下巴差不不多齐着她的头顶。“你好看么?”她问眉眉。眉眉不知怎样回答。她不愿毫无顾忌地当着人说自己好看,虽然她觉得自己空前的好看。“你好看。”司猗纹替她作答,“我早就发现你好看,连你爸你妈肯定都没发现。发现好看的是细心人。”眉眉顺着婆婆的发现,开始对自己再做些细心的发现。额头,脸庞、五官,甚至嘴角、眉梢她都注意到了。她想也许婆婆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知道你像谁么?”司猗纹又问。眉眉有些茫然。“你再看看。”司猗纹说。眉眉觉得她谁都不像,不像爸也不像妈。爸脸窄,妈脸宽;爸嘴唇厚,妈鼻子短。这些她都不符合。“像我。像我十八岁。”司猗纹告诉了眉眉这久已埋藏在心里的秘密。她愿意眉眉像她,她愿意眉眉觉出自己像她。真像她。婆婆的话使眉眉不再局限于爸妈和自己。她注意起身边的婆婆,禁不住又一阵心跳:她像婆婆,像极了。她不仅是婆婆的十八岁她连现在的婆婆都像。所不同的是婆婆头上多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而她少了这白发这细碎的皱纹。也许那白发、皱纹她现在就有,她不过是不愿去证实它们的存在罢了。这不是眉眉的十四岁,这就是十八岁的司猗纹,这就是两个司猗纹在镜前的相逢在镜前的合影。眉眉想挣开婆婆,但司猗纹把她的双肩扶得更紧了。司猗纹从眉眉身上看见了自己那活生生的从前,她十八岁,聪慧健康。那眉眼那脸庞,那胳膊、腿脚、胸脯,那双手,都是她的十八岁。她为自己那生命之春终究得以延续而骄傲,这延续使她骄傲也使她惆怅。庄晨和庄坦从未给过她这样的骄傲也从未给过她这样的惆怅。她把眉眉扶得更紧了,那已不再是扶,是抓,是粉碎。她愿意用自己的狠抓将眼前这个自己粉碎,为了她对自己的爱恋,她爱自己的青春——她的十八岁。眉眉不知是怎么挣脱婆婆的。过后她想那一定是挣脱,那是一种她对她自己的挣脱,只有挣脱才能挣脱。她开始重新观察自己,已不再是那个特别玫瑰的春天里一个萌动着的自己对自己的观察,而是对自己和司猗纹的共同观察,对她们那共同的举止动态的观察。她不愿与她有丝毫的共同,她每发现一个共同就努力去克服那个共同,但她却一次次地失败着。她发现婆婆站立时小腿向后绷,她就尽量使自己的小腿前倾,然而不行,她变成了一个罗圈腿一个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她发现婆婆站立时脚尖稍向里倾斜,她便尽量使自己的脚尖向外,然而也不行,她成了外八字,解放脚脚尖才朝外;她发现婆婆的手拿东西时过分果断,那么她就尽量地迟缓,然而不行,一个磨磨蹭蹭、懒懒散散的眉眉;她发现婆婆坐着时膝盖常对着膝盖,那么她得叉开腿,然而,更不行……她一次次矫正着自己。又一次次复原着自己。她惧怕着这酷似,这酷似又使她和司猗纹之间形成了一种被迫的亲近。司猗纹没有这种被迫感,她觉得这是天赐。这天赐使她暂时放松了眉眉使她终于腾出些心思去注意竹西了。她觉得另一个“司猗纹”也正在注意竹西,她确信那便是一个司猗纹加一个司猗纹对竹西的双重注意。她首先发现竹西正躲避着大旗,或者大旗正躲避竹西。白天碰面谁都不看谁,原本可以在同一时刻推车出门,却要你错过我我错过你。当她端盆要出门时,看见端着盆出门的他就返身回来。街里街坊,用得着吗?人间用不着躲避的躲避才是可疑之中的最可疑。于是她又开始将这几分可疑应用于晚上,于是她看见了那个每晚都要去后院“方便”的宋竹西。当女猫般的竹西迈起狐步刚闪出屋门,老猫般的司猗纹便也迈起狐步下了床掀起窗帘。竹西潜入夹道,司猗纹静止在窗前。当“方便”之后的竹西又迈着狐步从夹道里闪出来时,司猗纹早已返回床上。竹西推门进屋。司猗纹打着小呼噜。一来一往。一推一挡。但这并不是两个乒乓球运动员那难分高低一来一往的推挡,也不是两个拳击者总在对方跟前打空拳。这一来一往的获胜者原来是司猗纹,她看见了该她看见的一切,她证实了她要证实的一切。白天那用不着躲闪的躲闪正是为了深更半夜夹道里那个不躲闪。竹西走进那夹道是一个单个儿,出来时却是一双,然后一个闪进南屋一个闪进北屋。闪进南屋的是竹西,闪进北屋的……司猗纹也有个认识过程。虽在黑夜她也清楚地认出了一个轮廓,何止是轮廓,她分明看见几粒星星般的青春痘就在那人脖子上一闪一闪。她想,只有白了头儿的痘才能发着光儿一闪一闪。有治青春美丽痘的药也不治治,你不治,叫我看见了。这是方便。她又想,是一种你和我、我和你的方便。为了这方便,夜间的司猗纹也格外精神,她把自己那又汗湿的手攥紧,决定让竹西这方便变作南屋和北屋的永恒的彻底“方便”。那时罗大妈站在廊上不让司猗纹上台阶的威风,她司猗纹低三下四连夜赶制两条裤子的奴才相儿,还有什么连上不上居委会这等区区小事也得听你们研究的说道,都成了提不起来的小菜。她几乎后悔自己过早地和这种一笑露牙床子的女人去鸡毛蒜皮。为了“南北”的永恒性“方便”,司猗纹攥紧拳头草拟了一个行动计划,她连这计划里最最细微的细节都想到了,她等来了竹西一个休息日。她等来大旗的一个倒班。是啊,她想,没有竹西的休息日哪儿有大旗的倒班?没有大旗的倒班哪儿有竹西的休息日?什么事你一个大意,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事你稍加注意,就指不定有什么事。是啊,她想,那么就这样吧,就给这个休假的和倒班的以机会吧,腾个空儿吧。这天,司猗纹对竹西说,她要带眉眉、小玮和宝妹去东城看司猗频。竹西什么也没说,对她们这兴师动众的出走既没表示高兴,也没对她们这兴师动众的出走表示什么不高兴。谁走,谁留,谁来,谁往,一切请便。这是竹西一贯的态度一贯的主张。甚至当司猗纹带领三个孩子出门时,竹西连里屋门都没出。她没有像孩子出门时大人必不可少地嘱咐一番“过马路小心”,也没有嘱咐她们早点回来。司猗纹手提一个灰兜儿,一行四人前呼后拥出了响勺,走上大街。眉眉记起那次去看姨婆的事和那次的姨婆。她不愿意看见两年前的姨婆,她愿意看见一个新的姨婆,更愿意姨婆因了她们的突然出现真的高兴起来,而不再如两年以前那样质问她“你来干什么?”为了姨婆真的高兴她觉得应该给姨婆买些东西,当然不要蜜供,要别的点心。她希望由她亲自挑选然后装进一个大盒子——北京糕点。她觉得点心装在盒子里才郑重,举着个歪歪扭扭的纸包进门总有点半真半假。“咱们给姨婆带什么呢?”眉眉试探婆婆,看婆婆是不是还说买蜜供。“你说呢?”婆婆意外地反问眉眉。“还买点心,我挑。”眉眉显出几分大人气,或许还有几分娇惯。婆婆赞成了眉眉的提议,停下来在衣兜里摸索,摸索一阵又在那只灰提兜里翻找。眉眉知道婆婆是在找钱。婆婆翻找一阵,拿出一只旧皮钱夹在里边挖来挖去。“您是不是忘了带钱?”眉眉问。“钱倒有,是粮票。”司猗纹说。“我回去拿吧!”眉眉挺着急。“得找你舅妈要,她那儿大概有北京粮票。我这儿都是通用的,买点心怪可惜,有油。”司猗纹真的拿出一张崭新的通用粮票。眉眉知道通用粮票里有油,也知道拿通用粮票买点心不划算。没人会怀疑司猗纹让眉眉去找竹西要北京粮票有什么不对。北京粮票竹西有,她在医院吃饭常有节余。眉眉领过任务赶快往回走,她按原路返回响勺胡同,跑进大门几步就站在南屋门口。屋门一推就开,她进屋向右一拐去推舅妈的门,舅妈的门也一推就开。她一眼就看见了舅妈。舅妈白。她看见舅妈没穿衣服正在床上游泳——那一定是游泳,两条白净的腿叉得很开……当眉眉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又看见还有一个人和舅妈一起游。舅妈发现了突如其来的眉眉,很快翻了个身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另一个人。于是眉眉又看到了舅妈那平滑的被金色汗毛覆盖的脊背和高耸的臀。她也看见了一个人的脖子那脖子上的“痘”。“鱼在水中游”。有一次语文老师让同学们指出这个句子中的主语和谓语,一个同学举手就说,水是主语,游是谓语。后来老师让眉眉回答,眉眉说鱼是主语,游是谓语。老师让眉眉坐下,并没有表扬她。鱼在水中游。眉眉没有喊。她为什么要喊?既然是游,眉眉就不陌生。如果那不是游,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动作,那就更用不着喊。她不能总是用自己的懂与不懂去惊吓自己。懂与不懂都是人间的存在。跑还是要跑出来的,因为她太熟悉舅妈那身体了,就为了那个熟悉的身体她有点害怕。至于那个生着痘的脖子,就算她没看见吧。看不见再合适不过,她愿意她没看见。眉眉返身跑出屋门撞在司猗纹身上。她没弄清司猗纹为什么也站在她的眼前,只觉得需要用司猗纹的身体挡住自己。她挡住了自己,接着她仿佛觉得有一个人从南屋跑出来跑进了北屋。她愿意没看见有人跑过,就像她愿意没看见一个人的脖子。没有人跑。她想。司猗纹看见了一个跑着的人,她愿意看见,她松了一口气。她想,原来一切都不是枉费心机,我等的就是这个跑,现在我看见了,这一天到底属于司猗纹了。她不仅神机妙算算出了这一天,还算出了这个几乎连分秒都不错的一天之中的一个时间,眉眉进门找舅妈要粮票的那个时间。为了那个她想避开却又必得亲临的时间,她才把小玮和宝妹安置在街头,自己也借个理由紧跟了回来。至于她为什么非要眉眉先走一步去充当这个马前卒……她并没有多想。为什么非要假定这个马前卒就是眉眉呢?那分明就是她自己,她不过是让一个自己走在另一个自己的前边,然后让这一前一后的两个自己汇集在一起。那时这个从里到外都力大无比的司猗纹才能去面对那个从里到外都力大无比的宋竹西。一句话,她愿意四只眼睛共同看一个热闹,那热闹就显得更逼真更有趣更具立于不败之地的味道。自己看没意思,没准儿别人还认为你什么也没看见。你也讪。她终归又不是为了竹西这个热闹而来。她为什么专门看儿媳妇的热闹,让眉眉也跟着脸一红一白的。她还是为了那更实际的目的。有时人为了实现一个目的就得有个垫背的,那么宋竹西就算是个垫背的吧。你的背也不算不厚实。司猗纹的真正目的在北屋,真正看热闹的应该是罗大妈。当司猗纹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竹西床前时,竹西已经整理好自己端坐床前了。司猗纹看见这个端坐床前的竹西,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怎么说呢?几分怜悯之心吧,最真实的怜悯。竹西身后那皱巴巴的床单,使司猗纹的怜悯又化作尴尬。她发现竹西故意冲她敞着一小片胸脯,一条小胡同就从那里顺势而下,就像故意告诉司猗纹,可惜你晚来一步,不然就可以看个全景了。甚至连那两层被忽略的没有插上的门也仿佛是竹西故意留给司猗纹的。对那门的忽略使竹西只觉得对不起眉眉。眼前这空床、这越坐越稳的宋竹西和她那一小片胸脯,又使司猗纹觉得找竹西“要粮票”的事真不如由她亲自承担,她为没能看见儿媳一个全景而遗憾。你眼前这张床再狼狈竹西那一小片胸脯再向你挑衅也只能说明这是一个竹西和一张床,或者一张床和一个竹西。你不会叫罗大妈来看床,叫罗大妈来看你儿媳妇那少系两粒扣子的衬衫。幸好司猗纹又有了新发现。在床前的地上她发现有一条她所熟悉的裤子,两只乱七八糟的裤兜还是她白搭进去的布。她急中生智拾起了那裤子,瞟了一眼竹西就往外走。竹西不瞟司猗纹。司猗纹手托裤子如获至宝地出了外屋。她感谢上苍使她的计划终于成了一目了然。老天有眼终于给她留下了一条裤子——一条最能说明问题的裤子。于是以这条裤子为基点司猗纹构思出三个方案:一,举起裤子在院里大喊大叫一阵,招来一些看热闹的邻里,让罗家的好事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最符合一般处理这类问题的规律,罗家也暴露得最彻底。但缺点是也会暴露出问题的另一面:有男就得有女。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一个巴掌拍不响。既是奸情就不可能是烟袋锅子一头热。那么还有第二个方案:她应该利用去居委会读报之际揣上这条裤子,当讲到“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时她便奉献出这裤子,奉献上这份活的阶级斗争,罗大妈会抓耳挠腮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缺点是这有点像竹西腐蚀了大旗,大旗倒成了纯洁的好青年。于是还有第三个方案:她把裤子折得方方正正,就像那天她刚把它做好那样,不动声色地去给罗大妈送裤子,让罗大妈自己判断眼前的一切,来个自己教育自己。通过这自己教育自己让北屋永远欠着南屋。这时她不涉及阶级(那是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只需多说几个娘儿们孩子、孤儿寡母即可。孤儿寡母受欺负是人间最地道的可怜。那么,就是这第三个方案。司猗纹双手托起裤子走进北屋。“罗大妈。”她招呼道,“哟,您在家。我还以为您不在哪。”“在。”罗大妈若无其事地忙着什么,也没顾得转身。“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司猗纹站在罗大妈背后道。“哟,您这是……”罗大妈转过身,发现司猗纹手里的裤子很熟,一条军用腰带还穿在裤鼻上,扦子很亮。“我给您送裤子来了。”司猗纹轻松、欣喜。“谁的?”罗大妈问。“大旗的。”司猗纹答。“怎么又劳您的驾?”罗大妈不明白。“不说劳驾。”司猗纹说道。“又是您给他扎的?有一条穿着哪。”罗大妈纳闷儿。“是大旗丢的。”司猗纹双手托着裤子,只看罗大妈。“丢的?”“丢的。”“丢哪儿啦,这么新,这么来之不易。”罗大妈伸手准备接裤子。“丢我们家了。丢里屋床上了。”司猗纹并不马上给她,“看,连腰带都一块儿丢了。”腰带的扦子在罗大妈眼前一闪一亮。“您怎么越说俺越糊涂。”罗大妈更纳闷儿。“不糊涂。年轻人丢裤子常事儿,丢哪儿不是丢。”司猗纹还是不让罗大妈明白。“您是说大旗把裤子丢在你们家床上了?”罗大妈问。“我们家,里屋。”司猗纹提醒她。“里屋不是竹西住的吗?”罗大妈糊涂里又多了些糊涂。“是,竹西是个寡妇。您忘啦,庄坦不在啦,从前庄坦是她丈夫。”裤子还在司猗纹手里托着。罗大妈有点明白了,她还恍恍惚惚地觉着,刚才大旗一阵风风火火地跑进里屋一阵翻箱倒柜,翻腾了一阵就跑了出去。罗大妈问他瞎翻什么,他气急败坏地说“你别管”,敢情是光着屁股打着伞儿跑回家的。大旗没更多的裤子,春秋,除了这条新涤卡就是一条工作服,两条裤子倒着穿。经司猗纹一提醒,罗大妈赶紧去里屋翻找,果然大旗又穿走了他那条工裤。她重新回到外屋,和司猗纹面对面站着。她是上前接裤子的,却又多着胳膊不断往后退。她退到床铺跟前一屁股坐下,大喘着气,拿手拍打着膝盖和大腿。糊涂人也有明白的时候。这裤子果然有效力。司猗纹感到现在需要的是趁热打铁,话不宜多,得让罗大妈铭记在心。“要说也没什么。”司猗纹走进去主动把裤子摆上床铺,现在裤子又变成了裤子。“谁没从年轻时候过过?世上看不见的事多得是。我是说像您这家庭,您这子弟,您这出身……要搞也得有点政治头脑,讲点阶级观点。像我们这种家庭,朝不保夕,紧跟都嫌累赘。今天需要今天就得去读报;明天需要明天就得上台献艺;赶上今天明天都不需要的时候,一句话就得给打发了。我是说各方面不般配。”“气死我!”罗大妈把大腿拍得山响。“也不必。擦亮眼睛就是了。”“想都想不到的事!”罗大妈两眼发直,从铺上一蹿蹿了起来。司猗纹看看火候已到,只待做个结论了。她又跟罗大妈站了个对脸,把声音压得更低,说:“他罗大妈,我们可是一群娘儿们孩子、寡妇失业的。你们家的裤子是在我们家捡的,照理说这本是件不能罢休的事。共产党最讲实事求是,大旗也不是没有单位,还是团员,可谁让咱们是同院儿呢?对我们您今后还得多照料,您就高抬贵手吧!”司猗纹不容罗大妈再拍大腿再喘气,转身一摔门出了北屋,临走前又把最后一颗小炸弹炸给了罗大妈。她说:“那裤子里还有条裤衩。”话很软,门摔得很响。罗大妈从来没听过,从来没见过有人当着她这么摔门。可正如司猗纹所说,“裤子是在我们家捡的”,又专门提醒她“里面还有条裤衩”,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可火儿的?有火儿冲自己的儿子发去吧。至于司猗纹说还得让她“高抬贵手”“照料”什么的,罗大妈更觉得那话有千斤重。本来儿子欺负了人家孤儿寡妇,人家却还请她高抬贵手。莫非这话里还有话?莫非大旗还有什么把柄留给了人家?刚才她只给她送了条裤子。也许这是司猗纹的疏忽,她没再留下大旗什么“把柄”,只留下了她和竹西之间那点永远也解不开、也用不着解的疙瘩。司猗纹回到南屋,竹西又来到北屋。老寡妇走了又来了小寡妇。竹西的出现更使罗大妈措手不及。对眼前这个寡妇她不知该软还是该硬,要说软硬都不算过分,可惜软和硬她一时都施展不出来。“大旗呢?”竹西问罗大妈,眼睛忽忽闪闪,表情让人难以捉摸。“他……”罗大妈只说了一声他。“他的事您别管,他的事用不着那么多人操心。我想您明事理,您不会像宝妹奶奶那么闲着没事干吧。”宝妹奶奶自然是司猗纹。“他……”“他回来您最好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他……”“他和我的事还没完,也许是刚开始。”竹西说完就走。她出了门,罗大妈才想起赶紧收藏大旗的裤子。或许是因了司猗纹,或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