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老太太过世,老太爷又不长于管家,家庭的重担过早地落在司猗纹肩上,那东西本该交给司猗纹的,老太太却背着司猗纹给了女儿。司猗纹每逢想起此事心里总有一丝不快,每逢家里经济拮据、人不敷出时,她就拿话儿点姑爸。开始这缺心少肺的姑爸听不出司猗纹话里有话,只表现着真诚的糊涂。后来当司猗纹给她点透,说明她指的就是老太太那一把体己时,姑爸才涨红了脸。她红着脸对司猗纹说:“你不说清楚我还真有点儿糊涂,你是打听老太太那点儿体己?我这就去给你拿。”不一会儿,姑爸真把一个镶有白铜装饰的小匣子双手捧了出来。“都在这儿。”姑爸说,“你自己看吧,我留这东西也没什么用项。”她一派从容大度。姑爸走了,司猗纹手扶盒子久久不愿打开。她心中有几分暗喜,又有几分羞愧。喜在姑爸终于听懂了她的话,终于交出了庄冢的“遗产”;只是她作为一个大家出身的嫂子,从小姑子手里指名要东西,毕竟有几分不自在。可谁让她肩上扛着这个家呢,她自己的私房还源源不断地填进庄家,小姑又有什么理由不为庄家做贡献?司猗纹原谅了自己。她原谅着自己就去开那红木匣子。姑爸人粗心细,连开匣子的钥匙也交给了她。司猗纹用那把火柴大的小钥匙捅开锁,发现匣子里只有庄老太太的两块寿山石名章和一枚银顶针,并没有什么金戒镏。匣子里的东西使她少了羞愧,羞愧变成了气急败坏,她决定把那匣子给姑爸扔回去。她恼怒着自己的斤斤计较,又恼怒着姑爸的狡黠,托起匣子便走。她当着姑爸打开匣子说:“我能忍受你们庄家的穷日子,我忍受不了别人对我的奚落。赶明儿你当家算了,让老妈子找你要米面,让送煤的送水的找你要账。”姑爸坐在近门,脸又涨红了。受了奚落的司猗纹脸却很白:“你就真那么糊涂?”她问姑爸。姑爸“糊涂”着脸更红。“装的。”司猗纹说,“糊涂,怎么不把老太太的金戒镏当铜钱捧给我?”“什么金戒镏?”姑爸第一次表现出些惊异。“老太太的金戒镏,落在你手里的金戒镏。”司猗纹说。涨红着脸的姑爸,两腮也明显地垂下来。她微闭起眼睛开始养神。这是一个不准备再回答问题的表示。司猗纹最熟悉这种表示,每逢这时她便想出人间许多对这表示的形容。但这形容都有一种人身攻击的味道,比如“耍”,“耍了”。把“耍”用在小姑身上她又有些不忍心。她扔下姑爸,不自主地打量起她的房间,判断那东西的藏身之处。一件胖而矮的老式立柜,柜顶上两个飞毛多翅的皮箱,一架有些走形的槟榔木梳妆台,似乎都有可能是那戒镏的藏身之处。她打量一阵,从姑爸房里走出来,心中最怨恨的还是生下她丈夫和这个小姑子的庄老太太。至于小姑子,由她去吧。她原谅了她,“耍”还是不能给她。现在司猗纹眼前是那把鸡毛掸子,她努力回忆着掸子是什么时候戳在窗台上的。她佩服姑爸的智慧,又暗自埋怨自己没眼力,虽然她整天骂着别人没眼力。也许眼力对于人,永远是人的一个望尘莫及。最有眼力的人受骗都是被最没眼力的人把个“骗”扔在了你眼前。或者想骗人的人大都把那些骗人的好戏拿到你眼前去演。原来正常中都有不正常,不正常之中才满是正常。司猗纹只懂得盯住姑爸那些大柜、破皮箱,却放过了戳在眼前的那把掸子。早知那里的典故,叫它们叶落归根也比让姑爸疯疯癫癫地撒在当院强。如今虽然院子就在你的脚下,可那东西早已不再姓庄。整个黄昏,虽然司猗纹死盯住院子,这院子却无人光顾。待到天完全黑下来,院子里才有了响动。在一只手电筒的照耀下,罗家到底出动了,他们弯腰弓背地有人照着有人捡着,如同人用梳子篦子对头的搜刮那么彻底。对院子一阵搜刮之后,他们互相耳语着回了屋。片刻,廊上就出现了罗大爷,他故意大声疾呼着二旗,又拐着弯儿让二旗叫出罗大妈说,明天就去上缴,不要交给街道,也不要交给二旗他们学校,要交就交牢靠。他却没透露哪儿牢靠。司猗纹知道罗大爷的用意,心想你这是说给南屋听的,否则在屋里能解决的事为什么非跑到廊子上摇旗呐喊不可?一个遮人耳目的小把戏而已,愚蠢的小把戏。看这种小把戏还不如想想自家的姑爸。刚才竹西决定把姑爸送医院,司猗纹就让庄坦去叫车了。庄坦办事拖拉,出去多时还不见回来,这使司猗纹火不打一处来。她冲着竹西埋怨起庄坦:“怎么就是叫不着个车,早知还不如我去。”竹西说胡同口的传呼电话坏了,打电话叫车还得到西单去打。“到东单也该回来了!”司猗纹说,“可不能指望他办成个事。眉眉!”她开始叫眉眉。司猗纹叫眉眉听起来是让眉眉去迎庄坦,其实她叫眉眉的真正目的是希望竹西赶快领会她的意图,迎庄坦的应该是竹西。司猗纹遇事很少直接支使竹西,她大多采取“说讪”的办法,让竹西自己去领悟、去行动。竹西有时能领悟这“讪”,有时只装糊涂。屋里半天不见眉眉了,刚才连竹西也只顾观察罗家的举动,忘了眉眉的存在。现在一经司猗纹提醒,她才猛地想起,原来眉眉从姑爸屋里跑走后她还没看见她。刚才是她让眉眉撞见了那个眉眉不该撞见的场面,那场面对于一个医生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对一个连发育年龄都不到的女孩子,那便成了人间不可饶恕的残忍。竹西谴责着自己想起到黑暗里找眉眉,她在眉眉床上摸到了她。她打开灯,发现眉眉的眼睁得很大,眼球上布满血丝。她摸了她的脑门儿,发现她正在发烧。她问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东西,眉眉只是摇头。后来竹西还是给她倒了开水。眉眉带着自己那个破碎的脑袋在昏睡。她觉得自己在不停地奔跑,脚下很轻,像踩着棉花又像踩着云雾。后来她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遍地都有人的骨头遍地都有成堆的血肉,再后来有个老太太向她走来。那老太太生着红眼睛白指甲,脸像灰鹦鹉头发像白马鬃。她信手从地上捡起一块血淋淋的肉就往眉眉嘴里塞,眉眉不吃她也不恼,伸手就去胳肢眉眉。眉眉被胳肢得禁不住大笑,她笑着躺在地上打滚儿,爬起来还笑因为那只手还在她的胳肢窝和两肋搔弄。她好不容易挣脱了她对她的搔弄,细看那老太太原来是姑爸。姑爸还是原来的姑爸,她跟眉眉说她想对她亲热亲热。眉眉惊恐着终于醒了,她想着刚才的梦,觉得很对不起姑爸,她觉得那胳肢她的本不该是姑爸,还不如让那人是婆婆。虽然她又觉得那人也不该是婆婆,但一种固执的念头在她灵魂里游弋。眉眉又睡了过去,这次睡得沉着,什么梦也没做。也许因为她的头更碎了。庄坦还没回来,一个漫长的夜就要开始。北屋很早就关了灯,也许他们愿意使今天赶快成为昨天——那残忍和那意外的收获。姑爸在口渴,一天一夜她只在屋里吃大黄,大黄终于被她吃光了。她吃着大黄研究着自己:度过了人生大半的她到底属于正常人,还是属于不正常人。后来她对自己做出结论:她正常。她用对大黄的吞食证实了她的正常。她将它融进了她的肠胃,她用自己的残缺换来了大黄的完整。因此她在吃他时惟恐丢掉一点什么,哪怕是大黄的心肝、肠肚,大黄的眼珠尾巴尖,大黄的膀胱、睾丸……连脑子她都掏得干干净净。她不愿意让它们留在世上,有一点儿留在世上都是大黄的不完整。大黄被她吃了——大黄完整了。她正常。后来当她吞食他的毛皮时才觉出难以下咽,那毛沾上喉咙塞满牙齿,使她的嘴再也无法嚅动。这时假如她有一碗水她就能吃掉所有的毛皮。但眼前没水。她想喊竹西想喊眉眉(她惟独没有想到司猗纹),猫毛噎着嗓子使她什么也喊不出。她想下床自己去找水,两条腿却不听支使。她就这么噎着,渴着,躺着。然而她还是感觉到大黄的完整。大黄的灵魂已融在他的血肉里,皮毛仅是个陪衬吧。现在她想要完成在大黄完整之后她对自己的完整,那么她得吃掉她自己。只有自己亲口将自己吃掉,才能换来自己那彻底的完整,大黄才有可能是个完整的永远。她的肠胃挟带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挟带着她的肠胃……那么还需一种连她的身体和她那被她吃掉的肠胃共同再被吃掉的办法。于是她看见了一扇能够容纳她的门,一扇红彤彤的厚重的门。那门用铜钉铁皮造就,想必任何利器都不能戳破,那门正是她母亲的肚子。门就是肚子,肚子就是子宫,那子宫四周都有铜钉铁皮环绕这就好了,她可以把自己缩成一个胎儿蜷曲进去。她向着那门开始了自己的跑和飞,她终于跑着飞着进了那门……庄坦叫来一辆汽车,一辆白色救护车。却原来他也能急中生智:当他四处找车不见时忽然运用自己的智慧给竹西的医院打了个电话,于是一辆印有“救死扶伤”的救护车总算跑到他眼前。庄坦指路,将车引进响勺胡同。他喊出竹西,一家人跑进西屋。竹西开灯。姑爸死了。她嘴里塞满猫毛,手中还攥着一团猫皮。在后来的日子里,司猗纹一想到姑爸的死,心中便升起一丝歉意。她觉得是自己引来了罗主任一家,她那交家具、交房子的机敏,她那振振有词的讲演,常常使她的灵魂不能安生。然而姑爸的死也使她的灵魂显出了几分豁亮。在她看来世上最了解她的莫过于姑爸,只有姑爸能使她的灵魂赤裸起来使她不得安宁。她为什么非要去姑息一个使自己灵魂不能安宁的人呢?难道姑爸只看见了司猗纹那煞有介事的讲演么?使司猗纹赤裸起来的并非这些,使司猗纹赤裸的还有从前庄家那只有姑爸一个人所知的一点不大不小的往事。诚然,姑爸从未以此对她行施威胁,可姑爸存在的本身就使司猗纹总是自己威胁着自己,自己使自己心惊肉跳。姑爸的死也许会减轻她的心惊肉跳,再跳也是跳给自己看了。司猗纹想到姑爸,她那不常出现的眼泪还是会夺眶而出。她常常暗自呜咽,那呜咽在深夜有时能把眉眉惊醒。她为姑爸的可怜而呜咽,为自己同情过这个可怜人而呜咽。她们就像在庄家共过患难的战友,她曾经为她去砸鞋帮糊纸盒,那由她积存下的金戒镏就是证明。司猗纹付出了自己的劳动,姑爸省下了这一把金戒镏。女人大多是一面表现着仗义,一面滋生着委屈;一面委屈着又非滋生些仗义不可。司猗纹想姑爸想得令自己呜咽,还在于怀念那个两人都能产生欲望的时刻,她们配合之默契。那时她那举着耳挖勺的手像带着仙气,而她的耳道对于她就像是一条走惯了的胡同;她的耳挖勺对于她就像是一个使惯了的有灵性的活物件。非此莫可。姑爸对人的耳朵从来都是挑剔的,但惟独不挑剔她,虽然她自信自己的耳朵也并不完美。如今每当司猗纹的一种欲望来临,只好歪倒在床上打呵欠伸胳膊。她希望眉眉来做这种替代,她多次叫眉眉去模仿姑爸,眉眉都摇头作着推托。这使司猗纹更把眉眉看做一个永远不能同她配合默契的遗憾。如果用裂痕来形容这没有默契的遗憾,那裂痕的真正开始也许就是从这儿。汽车载走姑爸的第二天早晨,北屋传来一些零星的声响:砰!好像谁摔了一只碗;啪!谁把脸盆扔在地上;嘭!这次比刚才要惊天动地些,谁摔了暖壶。一些零星的声响之后,大旗气冲冲地推门出来。罗大妈紧随其后,她在当院就揪住了大旗的衣服。大旗在前老牛拉车似的扑着身子往前钻;罗大妈在后鞘着身子朝后拉。罗大妈身子重,大旗怎么也挣脱不了罗大妈的手。罗大爷站在廊上一边跺脚一边冲他们喊:“都给我回来!”大旗和罗大妈都不听,只在院里僵持。“回来不回来!抽什么疯,你们!”罗大爷又喊。大旗就要挣脱罗大妈的手了,罗大妈却就势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我今天非死在当院不可!”她说。“反正我得去,东西在我手里我就得去交!”大旗说。“你交?我不死你就别想出门!”罗大妈已经满身扑在地上。二旗、三旗跑过来,绕到大旗面前。“哥,你他妈就交给妈吧,有你什么事。”二旗说。“不能给她,给她我不放心。”大旗说。“那你给我,是我满院子捡的。”二旗向大旗伸出手。“你我也不给。”大旗说。“给我!谁也不用你们,我去。”罗大爷绕过来,挺着身子阻拦着全家。大旗紧捂着上衣口袋。“你给不给我?”罗大爷向他伸出了手。大旗把口袋捂得更紧。罗大爷却捏住了大旗的脖子。“我叫你不给,我叫你不给!”罗大爷使劲拧大旗,大旗趔趄着。死抱着大旗的罗大妈也摔倒在地。罗大爷终于把大旗扭回了屋,罗大妈也扑了上去。罗大爷在屋里用什么东西抽打大旗,大旗只是嚷:“这东西就得交,早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交也不能让你去,就得让你妈去。”罗大爷说。后来是一些小声的酝酿。上午,罗大爷和他的儿子们走了,罗大妈出了屋。她手攥一个手绢小包,却来到南屋。她把个小包拿到司猗纹眼前说:“这就是那东西。我怕孩子们办事不牢靠,我得亲自去交,也算是姑爸为革命做了贡献。”罗大妈的手只在司猗纹眼前晃了一下就缩了回去。司猗纹有一种明显的感觉,她觉得那个小包比应有的分量要轻得多。对黄金的分量司猗纹不外行,她想:虚幌!寸金,寸金,一寸见方就是一斤。她想着“寸斤”却微笑着对罗大妈说:“交东西就得大人去。”罗大妈觉得司猗纹笑得很怪。胡同里都知道没了姑爸,她的大黄也跟她一起走了。可谁也不去打听姑爸的死因,谁都知道在罗大妈面前深究死因的不合时宜。一群街道妇女跟罗大妈进院清理姑爸的遗物。有人清,有人看,挺热闹。那个又矮又胖的大立柜,那两只飞毛妉翅的白皮箱,那变了形的槟榔木梳妆台,以及四个以猫为主题的苏绣条屏都被抬到院里。它们显得寒酸,倒也一目了然。谁发现了那个花荷包,用棍子挑着在院里吓唬人:“哎,越花越有,越花越有!”那东西扫着谁,谁都连声尖叫绕着院子跑。罗主任处理完屋里来到当院,人们才停住这没深没浅的玩笑。她们安生下来,围绕着罗主任开始往外搬东西。东西很快就搬完了,归到它们应该归属的地方。院里只剩下姑爸的一些零星破烂儿:两只翘着头的大皮鞋,一只不分男女的骆驼鞍儿黑绒靴子,一件三个兜儿海昌蓝学生服,一个被枕得油亮的绣着拉丁字母的荷叶边枕头,一本残缺的张恨水小说《北京小姐》,还有基督教石印宣传画。这张画保存完好,画面由天堂、人间、地狱三个部分组成,天堂的辉煌、人间的平淡和地狱的苦难无边被合理地安排在一起。罗主任没有跟着东西出门,现在她拄着一把竹扫帚像是要清扫。但她不扫,却止不住地自言自语着:“自个儿走了,还得让大伙擦屁股,还得搭出工夫。”司猗纹听见罗大妈的自言自语,知道这并非自言自语,这是号召,是对司猗纹的单独号召,号召她去接她的扫帚。其实她愿意响应罗大妈的号召,刚才她就恨不得奔出去和街道一起热闹。但她缺少必要的勇气和准备,她不知站在那里应该表现得若无其事、活活泼泼,还是应该表现出些应有的悲伤和矜持。也许悲伤、矜持、活泼和若无其事都不是她的应有表现,她是一个特殊人物,一个左右动弹不得的特殊人物,这就不如待在屋里表示默。现在人们走了,罗大妈站在院里向她单独发出了号召,一时机才摆在了她眼前:她总要去表现一些什么才对,才过得去。妇女们走了,统帅她们的罗大妈还在;东西走了,姑爸的破烂儿还在,罗大妈的扫帚还戳着。司猗纹来到院里。“刚才,我以为是街道上组织的。”司猗纹说着去接罗大妈扫帚。“咳,组织不组织的,谁都愿意干眼前的活儿,一窝蜂似的。你看扔下这,这扫帚不到……”罗大妈指了指院子。扫帚不到,姑爸的破烂儿就得这么摆着。现在扫帚要到,扫帚当然应该由司猗纹接过来。司猗纹接过罗大妈的扫帚,由西屋门口开始,把姑爸的破烂儿朝一边用力推动。她推动得彻底、带相儿。司猗纹对笤帚、扫帚、铁锨、簸箕的使用并不外行,那些年庄家的粗活儿她没少干,连做饭、升火用的大砟,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都是司猗纹愚公移山似的将那些盆大的、碗大的大砟归到煤屋。有一次庄晨的同学还误认为司猗纹是她家的老妈子。后来庄晨就开玩笑似的给司猗纹起了个外号叫“司大力”。司猗纹一边挥着扫帚推动着姑爸的破烂儿,一边不失时机地和罗大妈搭话儿:“破四旧的那些天,我不是没提醒过她。您瞧,都什么时候了还保存这个。”司猗纹风卷残云似的扫着那宣传画,那《北京小姐》,那《新旧约全书》。“这是什么?”罗大妈信手从地上捡起《新旧约全书》。“咳,都是南堂里的东西。”司猗纹对那东西作出些反感,作出些不屑一顾。“南堂?”罗大妈问。“宣外,路北。”罗大妈有些明白:一片灰砖建筑,两个尖儿。姑爸其实并不信教,她愿意了解宗教故事。她觉得《圣经》里的故事比人间的故事要真切,离人近。司猗纹很快就把姑爸的破烂儿堆成堆儿,又撮进簸箕,把它们一趟趟地送出门,送到附近的垃圾堆。罗大妈找出姑爸的锁,锁住姑爸的门。司猗纹用完笤帚和簸箕,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升上心头,她像是完成了对罗大妈的一次正式试探。如果交家具讲演仅仅是她的一次亮相儿,懂得京剧表演程式的司猗纹,更懂得亮相后你还要一步一步地朝台前走,观众才能彻底看清你的脸。司猗纹常想,新社会就像个大戏台,你要不时亮相,要不时地一步步朝台前走。有时你就要走到台前了,不知谁又把你截了回去;你还得再亮相,再一步步地往前走。有时没人截你可戏台忽然塌了,旧台塌了你眼前又有了新戏台,你还得亮相,还得走。现在她到底向台前走了一步。她的脸离作为观众的罗大妈又近了一步。她和她对一个共同的问题发表着共同的见解,这还是第一次。直到罗大妈把自家扫帚归到廊上,拍打着自己回屋后,司猗纹才把自己的簸箕归进厨房,拍打着自己回屋。这天司猗纹情绪很好,她把自己很梳洗了一番,上街买菜回来还做了红烧带鱼。晚上,眉眉又做起了那个红眼睛白指甲的老太太的梦。当她那张灰鹦鹉脸贴近眉眉又开始哕唣她时,眉眉又止不住大笑起米。她拼命笑拼命叫拼命想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婆婆叫醒了她,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在做梦。婆婆说什么梦值当得又哭又笑?她不愿把那梦告诉婆婆。不久婆婆又打起了呼噜。不久眉眉很想撒尿。眉眉在黑暗里伸脚找到自己的鞋,趿拉着、试探着往前走,去找她和婆婆共用的那个搪瓷尿盆。眉眉晚上一向不用盆。她越是不用它,这时就越觉得自己不光明,好像在偷别人的东西。她格外谨慎格外小心,越小心越像小偷小摸。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盆盖,小心翼翼地把盖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选择个姿势,小心翼翼地不让盆里的声音嘹亮起来,她终于做到了这一切。只是当她完成了这“小偷小摸”盖盖子时,手下还是出现了闪失:盆盖狠狠撞了盆边,那声音终于碰醒了司猗纹。司猗纹没说话,只翻了一个身。眉眉摸回自己的床上躺下,但她不敢再睡着,便大睁着眼想梦里的一切。当她想到那老太太对她的哕唣时,两肋立刻又是一阵搔痒,于是一阵要下床的急迫感立刻又在一个地方汹涌起来。这次她想憋住自己不再下床,但憋了一阵之后终于憋不住了,她又一次用自己的脚找到自己的鞋,又一次摸黑走到她和婆婆共用的盆边又一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谁知这次刚一掀盖,盖子便碰了盆,声音清脆嘹亮。司猗纹终于被彻底惊醒了。眉眉刚坐上盆司猗纹便拽开了灯,眉眉立刻被照耀在刺眼的灯光下了。司猗纹这突然的举动使眉眉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忽然间成了一个展览晶。她正在供人参观,参观她的还不仅婆婆一人,四周仿佛都有眼睛。她不知婆婆为什么非用开灯的办法来证实她的行为,她不敢站起,她在盆上向下鞘着身子就像要把自己韌到盆里去。“你今天怎么了?‘’婆婆用胳膊肘支着身子问她。“我……我也不知道。”眉眉说。“平时你没这个毛病,是哪儿不舒服?”婆婆又问。“不,没有。”眉眉说。“这一趟趟的。”婆婆不满着。眉眉弯着腰从盆上站起来,又弯着腰跑回床上,连忙用被子盖起自己闭上眼。司猗纹却睡不着了,开始抽烟。灯光很亮,眉眉闭着眼,觉得眼前很红,红得她的眼皮止不住地跳。她想睡睡不着,想起爸说过一种能使人尽快人睡的办法。那办法说,你轻轻闭上眼,假定眼前有一群羊,羊正从圈里往外走,栅栏门里每次只能跳出一只羊。这时你就假想着那羊的模样,看它们是怎么跳出羊圈的,每跳出一只你就数一个数。你观察得越具体越好——黑羊、白羊、公羊、母羊;你数得越仔细越好——一只、两只、三只……你就能睡着。过去眉眉总想用爸的办法做试验,她闭上眼真的见过那羊群、羊圈、栅栏门,但每次都是来不及数数儿她就睡着了。早晨醒来爸问她,“数过羊吗?”她总说没有。爸说:“现在你用不着,也许有一天你会数。”现在眉眉闭起眼,拼命在找自己的羊群、羊圈、栅栏门。她找到了,羊开始一只跟着一只往外跳。一只没犄角的母山羊,一跳耳朵一忽闪;一只尖犄角、长胡子、短尾巴的黑山羊,跳得很高;一只卷犄角的白绵羊,跳得很笨……她接着往下数但是她失败了,该第几只了?她问自己但她自己不知道。于是从头数,于是她眼前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是明亮的灯光,还是自己的红眼皮,眼皮还在跳。婆婆闭了灯。这就好了,刚才数断了就因为眼前有灯光。进入黑暗她一定会数着她的羊群睡着。于是又是羊和羊的跳跃……但一个声音又打断了她的数。是什么声音?是婆婆打开了床头柜。这种深棕色的有一扇小门的老床头柜,眉眉床头也有一个,它和属于婆婆的那个并排放在一起,眉眉的小床和婆婆的大床就是用它们隔开。刚来北京时,眉眉一躺上床就觉得是在住医院,她觉得只有医院里才有这种带门的小柜。那年妈生小玮,她和爸去医院看妈,妈的床头就有一个。刚生完小玮的妈翻过身打开柜门给她拿桃子吃(妈生小玮时街上有桃子,妈的桃子还是头天她和爸买的)。她觉得妈翻身很费劲,她想这一定是因为小玮从妈肚子里钻出来的那个口子还没有长上。她听同学说女人肚子上都有一条直线,生孩子时那条线得裂开,孩子才能出来。后来她没有吃妈给她的桃子,趁妈不备又把桃子放回了柜门。她想妈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