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猗纹想,这诗本出自《古今小说》,q 应该是那位天津小姐的姓名字头,便自知这东西的来历了。司猗纹放下烟具,又向传达问过庄课长的起居行踪。那传达只对庄太太说,庄先生只办公时间在署中,晚上很晚方归,连晚饭一向都是在外边吃的。司猗纹从传达的介绍和几上这烟具里,早已明了丈夫在扬州生活的大半了。她忽然觉得此时自己就像一位章回小说里的人物,因为那些故事大半出在姑苏、扬州。那乌门粉墙、墙内的细竹、皂衣传达以及这雕有小诗的烟具,更增添了她这身临其境之感。传达照顾他们做过洗涮,并从外面叫来酒保,酒保用食盒提来几样素菜以及米饭、老酒,一家四口便在庄课长房内用过晚餐。饭后丁妈带庄星庄晨去另一个房间睡觉不提,司猗纹却不顾那烟具的存在,对镜理起妆来。这既是一个千里寻夫的故事,那么她就决定将自己扮作一个有着花容月貌的夫人或小姐来迎候一个外出不归的夫君。她愿意忘掉过去,只用她的容貌换来一个温存。至于“莺莺款款”,她不愿使用这不伦不类的形容来形容丈夫和她那即将到来的时刻。午夜庄绍俭回来了,他还是从那种地方来。远水不解近渴,一套银烟具毕竟不能代替真实的q 的存在。在扬州这个自古就能与南京秦淮河相比的水陆码头,庄绍俭正在那地方恋着一个叫“小红鞋”的名妓。小红鞋虽然不再穿李香君苏小小时代的石榴裙,他也不必拜倒在谁的石榴裙下,但他一路走着,还是不忘小红鞋那嫩腿和圆而深的肚脐眼儿。进得房门,一阵陌生的脂粉味儿才搅乱了她留在他脑子里的那个深坑儿。灯下是司猗纹——一个引他火撞百会①的司猗纹。司猗纹刚才对自己那番刻意的“描写”,倒成了庄绍俭张口就质问她的诱因。他质问她为什么不商量一下就突然出现在扬州,他质问她为什么扔下北平的公婆一走了之。当他得知来扬州的除她以外还有他们的子女时,更加火气冲天地质问她为什么让孩子和她一块儿颠沛流离。他还问了她许多为什么,却不容她回答。司猗纹本想说最支持她做这次旅行的就是公婆,她本想说是他的子女最愿意见到父亲,她本想说她不写信就来是为着让他突然高兴一下。-----------①头顶穴位。她有许多本想说。由于他的不容,她什么也没说。她说不出。他说。这是他替她的回答,也是他对她的羞辱。他替她回答了他自己的所有质问。最后他说,她的到来最最主要的是她“熬不住了”。他用一个最最通俗、他最最有所体会和研究的逻辑结束了他的这场自问自答。原来最最通俗的逻辑最能吓倒一些人。原来最最通俗的逻辑也能使一些人顿时觉悟、坚强。就算是吧。司猗纹想。她顿时觉悟了也坚强了。是熬不住了,可这对于我又有什么值得羞惭的呢?对于你,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你是谁?我是谁?咱们结婚时门楣上不是还写着“天作之合”么。那便是你和我向人间的宣布。现在司猗纹的扬州之行总算遇见了庄绍俭这个奇妙的自问自答。她庆幸自己到底长了在北平不可能长的见识。此刻这见识不仅给她壮了胆,使她可以继续理直气壮地坐在他的房间,甚至还使她对他生出几分原谅:你那套银烟具,传达对你起居行踪的那番叙述……我决定给你以宽容。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何止是妻子,是贤妻。贤妻才最能容人。现在作为贤妻的司猗纹只给了庄绍俭一阵直视的眼光。庄绍俭垂头丧气地坐下来,问了点关于儿女什么的。司猗纹告诉他孩子已跟丁妈睡下,他还迫不及待地敲开丁妈的门,看了庄星、庄晨,并在他们的脸蛋上各亲了一下。庄绍俭回来无视司猗纹的存在,重重倒在床上和衣而卧。他关掉灯,把司猗纹抛进了一个四壁如墨的深谷。新婚之夜是光天化日。婚后久别是如墨的深谷。人既是被抛进深谷,就有发自深谷的喧嚣。现在的司猗纹不再是怕被人观赏、研究的司猗纹。她越是身在深谷,便越是有一种要从这深谷里升起的欲望。刚才丈夫说她什么?对,熬不住了,一种因熬不住了而升起的焦燎的欲望。她像是用这话在咒骂自己,又像是用这话来鼓动自己。谁让这句话是出自你之口呢。没这句话,说不定我马上就会逃离这乌门、粉墙、细竹。正是因了这句话我留下了,我为什么不去名正言顺地做一回妻子?做一回妻子。现在是她先把衣服一件件脱掉了。她脱光自己摸黑来到床前,跃上床去动手就解他的扣子。她无力去扒,只是解。她解。她逼他就范。他就范了。她觉出了这次的异样。这异样像是对她最好的迎接。就像一对真夫真妻那最真实的久别。须臾,他却四脚八叉不动声色地说:“它,可是刚从小红鞋那儿出来。”这是他对她的故意刺伤,他觉得只有用这刺伤才能逼她离去。司猗纹不知小红鞋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那是个人那是个地方。她深知这是真话,她深知这是他故意要刺她,轰她,赶她:我叫你那“异样”的受“欢迎”,我叫你在幽谷深处自己喧嚣、闹腾。原来你真是个熬不住的……贱货,你脏。世间再也没有比你更脏的人了。为了这扬州之行,她一路上见到了许多沿街乞讨的乞丐。他们有的故意用脏身子蹭你,换来你在恐惧中对他的一点施舍,哪怕一个小钱儿一小块干粮。他们也有的袒胸露乳,用鞋底狠命拍打自己的胸膛以换得人们一口残羹剩饭。当时她觉得他们可怜,而她比他们优越得多,她有万国储蓄会,她有儿女,她还有庄绍俭。现在她突然觉得原来她就是那些叫街的乞丐,她就正拍着胸脯向人喊着:“我穷,我饿,我熬不住了!”她不敢再想下去,越过他那早已酣睡的身体逃下床,背过身去拼命地洗着自己,拼命冲刷着他带给她的一切,她想呕吐,她觉得她现在是永远地洗不净。她决心第二天就回北平。天不亮,她叫醒了丁妈,对丁妈说了她的打算。丁妈知道一个妇道做出这种决定的缘故非同一般,她赶紧叫醒庄星庄晨,连东西都顾不得收拾就走上了扬州街头。正在梦中的庄绍俭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一路上司猗纹只顾自己出神,丁妈则只对庄绍俭骂着一句话:“不是人的。”她在气愤之中虽城腔更重了,把人说成“忍”。他们乘船乘车又开始了路途上的颠簸。车过济南前,庄星突然发起高烧。同车有位西医大夫说这大半是急性肺炎,并说这孩子早已病了几天。但目前无药诊治,只能忍到北平。火车就要到达北平时,庄星死在了司猗纹怀里。火车停了,司猗纹觉得眼前的北平并不是她的目的地。她只是牢牢抱住尚在柔软中的庄星,不知向哪里去。她心力交瘁筋疲力尽,她为什么要活着呢?她是谁?丁妈替她要了洋车。后半夜,眉眉被一声尖细而又凄厉的号叫惊醒。她无法辨认那是什么声音,更不知道它发自何处。她仿佛觉得那是野兽,可野兽为什么会出现在人住的院里?她听见婆婆正穿衣下床,婆婆趿拉着鞋从她床边蹭过,就急忙去里屋门口叫庄坦、竹西。竹西早已从里屋奔出,和司猗纹走了个迎面,随后庄坦也出来了。显然,全家人都听见了那号叫。这时他们没有言语,却不约而同走到窗前只是静听,静等,等待那声音的再现。果然,又是一声尖叫。这次比刚才更尖锐、更凄厉。这次谁都听清了那声音的出处:是西屋,是姑爸。姑爸的窗子映亮了,明亮的窗子照着枣树,枣树半边被照雪亮,使院子显得很瘆人。看来姑爸是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在一声高似一声的号叫过后便是泼向这院子的一阵叫骂,那声音嘶哑、言辞激烈且滔滔不绝,仿佛姑爸那一整天的沉默就是为了积攒现在的滔滔不绝。眉眉也从床上坐起来,她的床紧靠窗户,不用下床就可以看见院子。她见婆婆、舅妈和舅舅都把脸贴上窗户,自己也掀开窗帘把脸贴了上去。她看到一只巨大的怪影正在西屋窗户上扭动,瘪着的胸膛,微驼的脊背,像跳神的女巫像施法的妖怪。这怪影一边发着咒骂一边往嘴里塞着什么,就像号叫和咒骂正消耗着她,填塞和咀嚼正充盈着她。“我骂你们罗家祖祖辈辈!”姑爸开宗明义,她骂的是北屋罗家。“你是主任谁承认你是主任你不是连人都不是你们全家老小都不是你们是什么什么你们是东西不是东西你这个臭妖婆臭女人南腔北调净吃大葱蘸甜面酱连耳朵垂儿都长不大不配有耳朵都长不大。你们、你们……”姑爸的骂声虽激烈,可惜因她不掌握人间所具备的脏字脏话,使那骂少了应有的分量。内行人或许还会认为那简直是一阵轻描淡写,如果去掉那一连串的人称、虚字,充其量那核心才是“臭婆娘光吃大葱蘸甜面酱耳朵垂儿长不大”。连司猗纹也觉得姑爸没有骂出水平,她觉得姑爸既是为大黄出气为自己出气,也是为她司猗纹、为这院子出气,那么这骂可不该到此停止。骂得轻描淡写倒无妨,没准待会儿自会生出些分量,就是不该到此为止。现在有一句话叫“在骂声中成长”,这成长就得包括被骂者和骂者双方。姑爸她会成长起来的。姑爸就像猜透了嫂子的心思,经过一阵沉默(或思索)之后,果然又开始了她这骂的继续,她这不擅长行为的行为。这次开口便接触到了骂这个形式的本来面目,她开口不善,先咒罗主任个死。怎么死,姑爸说:十八层地狱下油锅炸焦小鬼锯从头到脚皮剥开你们。房塌了砸扁了你们发大水淹了你们着大火烧了你们天上掉下炸弹炸死你们汽车撞死你们无轨电车有轨电车三轮洋车都撞你们也扔给你们一条麻绳拴住你们的胳膊腿枣树上绑住你们拉拽你们大卸八块呀都来吃人肉呀想吃哪儿自管挑呀要肥有肥要瘦有瘦五花肉正肋呀后臀尖呀上脑呀心肝肺呀嚼指头像嚼腌萝卜脆呀吃老又吃小呀先吃小的嫩呀先吃老的老呀不好咬呀没咬头儿呀也得有麻绳有人拽呀碎尸万段只等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一百年一万年……姑爸的骂暂时结束了——也许是暂时。谁都听出了这次的水平、分量和高度。按道理,下边当是北屋的还击。然而北屋却是一片沉默一片寂静,寂静得无休无止。谁也不知这无休无止的寂静意味着什么,有人在提心吊胆,有人觉得这是罗家被骂蒙了,被骂得张不开嘴想不出词儿。司猗纹就正为罗家这张不开嘴想不出词儿而高兴。好小姑子。她想,你到底是庄家的后裔,好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是你打了罗家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如今庄家人到底给庄家报了仇。是报仇,也是“惹惹”你们,这是被迫的“惹”是被逼得“惹”,是惹里有报,报里有乐子。再说现在这惹何止是替司猗纹替庄家替这带柱廊的房子这带枣树和丁香的院子,这是替响勺胡同替整个北京城(不是整个儿也是半个)惹了你们。再说那被惹的仅是一个罗主任?当然不是。是谁?司猗纹本来也可以按照她那从院子到半个北京的推理办法无休止地推下去,但是这“推”刚一开始她又把它们“淡”了下去。如今谁代表着谁、谁该往哪儿归是人所共知的,她开始后怕了。她想起前不久听说过东城有位被抄家的老太太,趁小将不备一菜刀劈死了一位小将,那老太太紧跟着就遭到了灭顶之灾。然而她还是觉得世间就得有那位老太太,就得有姑爸——尤其姑爸,她只骂了,没拿菜刀劈谁,谁能奈何她?半天,司猗纹就这么高兴一阵害怕一阵。她回到床上,划根火柴双手捂住点着一根烟抽起来,甚至连庄坦怎样拽走了竹西都没注意。眉眉早就躺下用毛巾被捂住了头。在毛巾被里她又用手指堵住了耳朵。她只有害怕,自己害怕也替姑爸害怕她希望姑爸不要再骂下去。姑爸没有再骂,天慢慢亮起来,院子在仓皇不安中苏醒了。南屋怎么也弄不明白北屋是怎么在姑爸的骂声中睡下去的。姑爸骂罗家,罗家不会睡。罗大妈第一个被姑爸的号叫惊醒,她先推醒丈夫,又叫醒儿子,一家便骚动起来。起初他们也不知院里怎么了,当他们听清那号叫是发自姑爸的喉咙,那逐步升级的骂是冲着他们时,首先准备还击的是二旗。他一步从铺上跳下,顾不得穿衣服,绰起一根木棍就去开门。三旗又是紧随其后,罗大妈也跟上来。你不就是个骂吗?罗大妈想,讲骂你可不是个儿,我年幼时站在俺们房顶上骂街那工夫,没准儿你妈还没生出你哩。现在我先听听你这两下子,先听个稀罕儿。听完了我才将门大开,站在廊上给你个劈头盖脸。你不就是个没破过身的没见过男人的女人吗?你就准备好吧,我这骂一定会更有听头儿。再说这也不光是为了听头儿,我是主任,我得让你从这骂里受教育,这和对你们的改造也差不多。寒碜你一下也不算过分:“开导”你一下你也是个收获。我要让你从我的骂中品尝品尝你没品尝过的事儿,我要把你骂得不再是个老黄花闺女。罗大妈一面作着思想一面为那骂打点句子,对,我也要出口成章——罗大妈这句子越打点越完整起来:你不是骂我就知道吃大葱蘸甜面酱吗?我骂你净吃死耗子,你那只黄眼的黄猫就专给你抓耗子吃,你天天先给猫煮鱼后给你煮耗子。你不是骂我耳朵垂儿长不大吗?我就骂你是大耳朵垂儿,你不光耳朵垂儿大你除了眼睛不大你哪都大,你嘴大脸大脚大手大下巴大那个地方更大;大,大有什么用,男人就嫌你那儿大,没人弄!你就空着干着晾着抓挠着。你不是骂我是臭妖婆吗?我骂你是香小姐,你香呼呼香喷喷香得冲鼻子能把人香个大跟头;你哪儿都香,身上香脸上香嘴里香连裤裆里都香你整天往裤裆里抹香油!你骂我死,骂我死得各式各样。我骂你活,活着等,等各式各样的老爷们儿都来:瘸的拐的聋的瞎的长秃疮的烂脚丫子的都来,都顺着香味儿找,找你弄你攮你,让你也四分五裂让你也大卸八块,不是八块是十二块,比十二块还多……我叫你大,叫你香!罗大妈完整着自己的构思,挤过两个儿子就去抢先开门,谁知罗大爷拦住了她。他一只手揪住她的大裤衩子,另一只手抓住她一条胳膊,把她拽回来搡上铺板;接着罗大爷又揪回了两个儿子。当罗大妈又站起来公鸡打鸣儿似的准备再冲出门时,罗大爷又把她摁到铺上。罗大爷一手摁着罗大妈,一手捂住她的嘴,并不断冲两个儿子使着眼色。于是一场就要开始的反击被罗大爷平息了。也许罗大妈并不了解罗大爷的意图,但是罗大爷自有思路。他十分了解现在他手下这个老娘儿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可,难道他能让她,一个掌管几条胡同的主任拍着只穿条大裤衩的大腿去和一个街民一般见识么?纵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语录》里还有一条“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纵然这语录不适合于姑爸,罗主任既是主任也要表现出一种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风度吧。再说他既已打进这所有着大枣树白丁香青砖墁地五级台阶才能进屋的带廊子的有风门的有花隔扇的大北屋,他就要永远住下去。尽管“吃小亏占大便宜”近来早被批得臭了又臭、透了又透,但罗大爷还是在内心在肚里深信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姑爸的骂是“小亏”,他吃。此时他就用他的手劲、用他的眼色制止了这伙娘儿们孩子的轻举妄动。尽管罗大妈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心里的愤懑还是一阵阵向上拱,两个儿子也冲着罗大爷瞪眼、跺脚,罗大爷毕竟靠他那一贯沉着的家长威力使全家安静下来。但罗大爷自有他的战斗岗位。天刚蒙蒙亮,他草草用完早点(今日罗大妈不再为他上灶),就推起一辆“飞鸽加重”出了院门,穿过胡同,一划正西骑五十分钟的柏油路,到他的岗位给一个时代添砖加瓦了。罗大爷一走,他的娘儿们孩子为了报仇雪恨还是开始了心照不宣的必要行动。也许罗大爷处事沉着的风度多少影响了罗大妈,她扼制住那满肚子打点齐全的句子,默默地将任务交给了二旗和三旗。大旗这些天一直未归,他们正忙于和哪个大学的“红旗”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二旗在母亲的默许下,决心要给姑爸些颜色。要给,他的行动也需尽量合法化,尽量合于造反的色彩。这就必须串联起战友一道行动,这行动就不再是报私仇,这是他们发现“新动向”之后的一种必要反应。即使行为有过火的可能,大方向也始终正确。二旗将自己那套最具时代特征的衣帽穿戴起来。把胳膊上那方又宽又大的袖章抚平,让三旗暗中监视西屋,然后一个人出了院门。没过多久,就有五六个手持棍棒的小将由二旗带领冲进院来。他们早已听取了二旗的报告,知道这院深更半夜发生的新动向,其性质当然属阶级报复之一种。于是“要捍卫”的热血立刻在他们胸中沸腾起来。这热血和他们那青春期旺盛得无处发泄的心态立刻汇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潮流,那潮流向这院子向姑爸汹涌澎湃了。他们冲进西屋,西屋顿时就传出了一阵破旧造反的特有声响。姑爸不叫也不喊,只有那些犀利的、沉闷的、玲珑的、清脆的、喑哑的、破裂的声响在交错。这声响过后才是正式对付姑爸的时刻。姑爸被架出屋来,她裸露着上身赤着脚,被命令跪在青砖地上。有人在她脖子上挂了一块砖,砖使姑爸深深低着头。有人张口就问昨晚她的行为是什么行为。姑爸不抬头不说话;有人提醒她那是不是阶级报复,姑爸还是不抬头不说话。又有人间:“我们这是什么行动?”姑爸的头垂得更低。姑爸的不说话自然要激起来人些愤怒,于是皮带和棍棒雨点般地落在姑爸身上,姑爸那光着的脊背立刻五颜六色了。之后他们对她便是信马由缰的抽打:有人抬起一只脚踩上她的背,那棍棒皮带落得慢悠悠。这是一种带着消遣的抽打,每抽打一下,姑爸那从未苏醒过的干瘪乳房和乳房前的青砖便有节奏地摇摆一下。谁也看不见她的脸,谁也看不见她的眼光,院里只有她那面五颜六色的脊背和两只摇摆着的乳房。一阵“消遣”过后又是一阵急风骤雨,姑爸被击得歪在地上。当他们又一次将她揪起来时,她的眼睛血红,嘴里也淌着血,她只重复着一句话:“大卸八块吧!大卸八块吧!”“问问她,把谁大卸八块?”二旗说。姑爸不作回答,仍然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她那不加人称的自言自语:“大卸八块吧大卸八块吧!”也许是她的自言自语提醒了来人,他们耳语一阵,又将她拖进屋去。在屋里他们经过研究,终于又拟出一个全新的方案:打、骂、罚跪、挂砖也许已是老套子,他们必须以新的方法来丰富自己的行动。因人制宜,因地制宜。人是姑爸这个半老女人,地是这间西屋这张床。他们把“人”搬上床,把人那条早不遮体的裤子扒下,让人仰面朝天,有人再将这仰面朝天的人骑住,人又挥起了一根早已在手的铁通条。他们先是冲她的下身乱击了一阵,后来就将那通条尖朝下地高高扬起,那通条的指向便是姑爸的两腿之间……姑爸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叫声和昨天相比,只多了绝望。他们之中也许谁都没见过人的这种景象,他们也以人的本能愣了下来,有人觉出这场面已经非同一般,早就逃出屋门;接着几个人都跑了出去。二旗和三旗也逃了。一个安静的上午,一个安静的下午。整整一天,北屋、南屋谁都没出屋门。连竹西和庄坦也没去上班,他们谁也不知道西屋到底出了什么事。司猗纹和庄坦一整天都躺在各自的床上。竹西和眉眉守着宝妹闷坐。西屋的门一整天都大开着。傍晚,竹西小声对眉眉说:“眉眉,走,跟我去西屋看看。”眉眉看看竹西没说话,但她跟了上去。竹西拉着眉眉的手。眉眉拉着竹西的手。她们出了南屋走进西屋,趁着天还没全黑,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姑爸。她赤着全身,仰面朝天,两腿之间有一根手指粗的通条直挺挺地戳在那里……眉眉挣脱了竹西,哆嗦着跑出西屋。她一口气回到南屋扑在自己的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她不知她看见了什么,她只觉得那是铁对她的一个猛击,她的头已被击得破碎。司猗纹也被惊下了床,她走到眉眉床前使劲儿问她看见了什么。眉眉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眼前只是一片黑暗,头被击碎了就不可能再有她自己了。过了些时候,竹西妉着两只血红的手回来,司猗纹猜出了姑爸那里的事。竹西还是对司猗纹说了详情,并且告诉司猗纹她怎样替姑爸把那东西起了出来,又怎样替她穿上衣服盖好被子。司猗纹舀来一舀子清水,站在脸盆前替竹西冲洗双手。血水流在盆里,发出铁锈味儿。刚才的情景无法在竹西眼前消失,她分析着那东西的深度和角度,她想应该立刻叫醒庄坦送姑爸去医院。已是黄昏,西屋门口却出现了衣服不整的姑爸。她的脸青肿着,手里攥着一根血淋淋的东西在嚼,那是大黄的腿。她一边用力咬大黄的腿,一边向院子中间挪着已经抬不起的双腿。她挪动着自己,跟所有的人都道歉、请罪。说大黄偷了东西就该让人去吃他,现在好了,她吃了他,也算是给北屋请了罪;也算是替南屋道了歉,因为大黄闯祸也使南屋受了连累,南屋是自家人。现在她吃了他,也减轻了自己的罪恶。她说《圣经》上有个人叫约翰的在约旦河岸净吃蝗虫和野蜂,为什么?也是为了赎罪。她还说她的罪就在于她有的是钱,有钱却舍不得给大黄买猪肉,饿得大黄去偷。“你们信不信信不信我有钱?”姑爸张着血淋淋的嘴冲着空院子喊。没人说话。“没人说话就是没人信。好,你们不信我就让你们瞧瞧,瞧个热闹儿。”姑爸喊着走到窗根下,信手从窗台上拿起一把破鸡毛掸子,呼风唤雨般摇了起来。这破掸子谁都见过,谁也不知它在窗台上扔了多少时间,连司猗纹都不知道。姑爸摇了一阵掸子,便举着站在院子中央说:“趁天还没黑我就给大伙儿来一段精彩表演。”说完她自上而下将那掸子一捋,一把黄澄澄的东西从她手里脱落下来,它们弹跳着在方砖地上乱滚。当隐蔽在北屋的罗家人还在疑惑不解时,司猗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那是赤金戒指。戒指乱滚一阵,一个个安静地躺下来。姑爸抖出戒指,又从腰里抻出那个花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两套挖耳器(一铜一银)扔在地上说:“把它们也凑个数儿。”最后她举着空荷包在院里跑了一个圈儿说,“就这个不能凑,不能把它扔给你们这帮凡人。我要去找丁妈,是丁妈给我做的荷包。月花月友,越花越有!”姑爸突然住了嘴,就像突然想起一件要办的事,跑进西屋用力关上了门。黄昏,暮气笼罩着院子,青砖地上飘零着金子的星星点点,像黎明时天上的星。司猗纹最知道那东西的来历,它们原本是庄老太太的体己,老太太过世前却不声不响地把它们交给了姑爸。司猗纹虽不贪财,却觉得老太太做得并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