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人人都说李洱是个怪胎。他喜欢听戏,尤爱一曲《霸王别姬》,晨练时便依依呀呀地唱上几腔,不曾走调,却也不甚好听。都说他是魔障了,想唱戏想疯了,偏生没一副好嗓子。其实不然,李洱曾经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八岁时便得到国家戏剧院里京剧大师的赞赏。若是照着当年的势头一路唱下来,他早已唱响了北京城。可他命不好,十二岁时一场高烧,烧坏了嗓子。命不好,但他心态好。这不,早上七点,他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唱了一段霸王。唱完了,他裹上厚重的军大衣,骑上那辆老旧的凤凰自行车离开家。这年头,大街上已经很少见这种凤凰牌了,多是摩托车,小轿车,有骑自行车的也多是斜梁的新款。李洱骑的这辆凤凰都是几十年的老古董了,骑在路上刺刺拉拉的响,比那小轿车的喇叭都拉风。从他住的四合院到古玩市场有一段距离,骑自行车最少得四十分钟,他就随身带着小广播,戴在耳朵上,听两段评书。他最擅长的就是自得其乐,听着评书,骑着车,摇头晃脑的一路乐呵着。2第1章 爷不卖!快到店门口时,李洱远远地就望见一辆小轿车停在自家的门前。他下了车,将他的凤凰往门口一扎,就咋呼开了,“这谁的破车,挡着爷门面了不知道啊?”在他眼里,他的门面,他的凤凰都比眼前这辆奔驰矜贵得多。所以,他踹起来也是毫不留情。踹完了,不管奔驰好坏,李洱先低头看自己的鞋。这一看,他心疼得不得了,这是最后一双老棉鞋了,还是当年老黄从内联升那里订做的。眼瞅着前面都快磨破皮了,他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车里,林月笙皱眉看着车外的小老板,有点儿头疼。他大早上赶过来这边,已经等了一个小时,谁知道这小老板刚一来就踹车。踹就踹,他还没生气,合着自己这‘破’车还碰坏了这位小老板的鞋?李洱也不说话,就是瞪着一双大眼,死死地盯住后座的窗户。甭管后座上有人没人,他就是盯住了,眼睛里的火苗蹭蹭地往上升。林月笙是从前门下车的,下了车他朝着李洱温润一笑。他长得本就俊秀,穿着一身白色笔挺的西装,乍一看像个西化的贵公子。这一笑,眉目如远山,宽厚悠远,愣是将李洱的满腔火气给压了下去。李洱双手交叉着,叉到袖子里取暖,心说算了吧,丫笑起来跟老黄一个德性,这眉眼又像极,勾人得紧。就冲着老黄的面子,他也不跟丫计较了。林月笙见李洱脸色缓和,便笑着递过自己的名片道,“李老板,这是我的名片。今天来主要是有事儿要麻烦你。”李洱也不伸手去接,只眼睛往名片上一瞅,林氏珠宝,总经理,林月笙。他眯眼,道,“开门做生意,就不怕麻烦。林老板是看上我店里的什么宝贝了?”林月笙很自然地收回名片,笑道,“听人说李老板这里有道光年间的黄玉刻诗文鼻烟壶,不知能否割爱?”林月笙一提起鼻烟壶,李洱的脸色就变了。原先压下去的怒气又重新回到脸上,他阴阳怪气道,“那告诉你的人就没跟你说,那壶是爷的心肝宝贝吗?你今儿个要是想要爷的壶,就趁早打消了念头。你见过谁卖掉自己的心肝的?”来之前,林月笙也听说李洱把那鼻烟壶当宝贝供着。要说李洱的店里,比鼻烟壶贵重的物什也有不少,偏生他就护着这个壶,当成个心肝宝贝。林月笙好不容易找对了地方,自然不肯轻易放弃,当即许诺道,“您想要什么价钱,尽管开。”“滚!爷不卖!”李洱怒吼道。这时,已有许多人围了过来。一听说林月笙是来买李洱的鼻烟壶的,便有人上来劝林月笙,无奈道,“这位老板,你别费心了。那壶他是不会卖的,早些年有人出了天价要买,也是被他给骂走了。”林月笙点头,却不肯放弃,抬头看向李洱。李洱正拧着眉头,瞪着林月笙。瞪了一会儿,他也不说话,就去推他的凤凰,心道,今儿个真晦气,不开店了,去广德楼听会儿戏。他骑着凤凰走了。一圈的人便七嘴八舌开来。“李洱真是个怪胎!”“是啊,那壶市价也就二三十万,当年有人出一百万美金他都不卖,真是个二缺!”“……”林月笙看着那绿色的身影,皱了皱眉,上车,开着车不发一言地跟在李洱的身后。当年就是他托人出一百万美金来买李洱的壶,李洱不卖。这次他亲自回国,就是为了李洱手里的壶。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李洱怎么说,那壶他都要定了!3第2章 祖宗,赏个脸李洱没回头就知道身后跟着那辆破车,于是他喉头就憋着一股无名之火。他一向是嚣张恣意惯了的,少有人敢惹。换了旁人惦记他的宝贝,他早一口标准国骂将那人骂得狗血淋头。他没骂林月笙,就是受不了林月笙那笑。没骂出口,憋着又难受。他心里就毛,一毛想到老黄了,心说,老黄你果然不是啥好东西,但凡笑得跟你一个德性的都不是好货色。林月笙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笑着总会好点,不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见李洱停下来,他也赶紧停了车,笑着迎了上去。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李洱看着林月笙,总觉得邪门。他把自个儿的凤凰靠着墙角落一扎,裹了裹身上的军大衣,就朝着园子里走。这小爷鼻孔朝天的,连个眼神都没赏给林月笙。要说林月笙又是海归,又是大老板的,不至于这么放下/身段,就为了那么一个鼻烟壶,值吗?林月笙觉得值,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跟在李洱身后,李洱拐弯,他也拐,李洱上后台,他也上后台。后台的演员们都是熟人,见了李洱纷纷招呼,又好奇地看向他身后跟着的林月笙。也不怪众人好奇,李洱这一身军大衣老棉鞋,跟身后的林月笙简直是天差地别的,怎么说呢,就不是一个阶级的。李洱自然收到了他们的询问,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别理他,他就是个神经病。今儿唱哪一出啊?”众人笑得揶揄,却也真的不去理会林月笙。林月笙有心离开,可他生来有股狠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到最后他还是硬着头皮留了下来。他看着李洱走到一个女人身边,搂住那女人的脖子哈气,语调戏谑,“爷今儿可是专门跑来给你捧场了,你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比如……”后面的语气暧昧起来,一屋子的人就笑得前俯后仰。他们似乎都见怪不怪了,只有林月笙一人面无表情,他盯着李洱搂住的那女人,女人有修长白皙如天鹅的颈项,优美动人,此时她脸上化着浓浓的妆,只识得出眼睛细长,唇薄而有型,褪了妆,应该是个美人,他这么想着。可事情远远超过了林月笙的预料,一声低沉粗暴的怒骂就这么从美人的红唇里吐了出来,“滚你大爷,再敢消遣老子,老子跟你没完!”林月笙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三十秒前自己脑海里勾画出来的美人就这么变成了一个满嘴国骂的男人。反观李洱,丫半靠在化妆台前乐不可支。朱可臻风情万种地白了李洱一眼。当然这是李洱自我认为的。其实人朱可臻同志是真的瞪了他一眼,可朱可臻这一脸的妆相,美人妆,没啥威慑力。李洱跟朱可臻是闹惯了的,刚想再埋汰朱可臻几句。园里的刘老头慌里慌张地朝这边跑过来,“哎呦喂,小祖宗哪!”这一声喊得,荡气回肠的,李洱蛮受用,眯着眼舒服得坐在椅子上问,“说罢,又怎么了?”“开场那对张家兄弟昨个儿吃坏了肚子,我寻摸了半天,也就找到了一个人来替,还少了一个。”刘老头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李洱的脸色,说实话,他从来都不敢把主意打到这位祖宗身上。要不是朱可臻在,他今儿也不敢开这个口,此时见李洱只是舒服得翘着腿,眉宇舒展着,他才继续道,“小祖宗赏个脸上去开个场?”话里多是小心翼翼,是生怕这祖宗生气哪。可今天下面听戏的有大人物,刘老头还真不敢随便让人去凑合。这开场的动作得规范,要镇得住场,不然就丢人了。李洱眯着眼,晃着腿,不去答话。刘老头只能去看朱可臻,朱可臻这叫一个羞愤欲绝,他前脚就想踹李洱这孽障滚出去,后脚他还得求着这孽障。此时李洱的脸逆着光影,暗在角落里,可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朱可臻你今儿不求小爷,小爷是不会上去的!4第3章 角儿朱可臻开不了那个口,只是站在李洱跟前盯着他,一双纤细的眸子里透着一股子浓浓的矫情。李洱抬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朱可臻那纤长翘起的浓密睫毛颤动着,似是羞愤,似是恳求。李洱觉得邪门,怎么今天遇上谁都觉得邪门。他脱了身上的军大衣,半个身子靠在朱可臻身上,哄道,“小爷上去成不?你别再这么看小爷了,真折寿!”朱可臻哼了一声,推开李洱,坐回去到自己的位子上,闷闷地不再吭声。李洱摸摸鼻子,自讨个没趣儿。刘老头这时已经喜笑颜开,双手奉上了戏服。李洱接过了,去换衣间换戏服,等出来时,朱可臻已经候在凳子旁。李洱往凳子上一坐,从面前的镜子里去观察朱可臻的神色,背着人小声问,“你小子这么不经逗了?”朱可臻冷哼,开始给他上妆。李洱老实地闭口不言。等李洱这厢收拾妥当,那边戏也要开场了。音乐一开始,李洱跟着另一位被临时搬来救场的分一左一右带人上了台。这唱戏,甭管别的,气势很关键。虽说李洱不唱,只开场,但行家一看便知,这开场的身段,动作,……李洱最足的就是气势。当年他一场高烧烧坏了嗓子,气得哭了好几天。后来是老黄把他从被子里拉出来,告诉他,“你是个爷们儿,别说嗓子坏了,就是命根子没了,你也还是爷们儿!就算不能唱,站在那儿,你也是个角儿!”李洱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可往后啊,他穿着戏服站在那儿,就是个角儿,脱了戏服,就是个爷们。他没给老黄丢过人。等下了场,他心神一阵恍惚,换衣服,卸妆,迎面过来的人是林月笙,他说,“有烟吗?”林月笙愣了一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洋玩意儿,上面是英文,李洱是个标准的英盲,看不懂,随手抽出了一根。俩人走出后台,在园子里找了个僻静的地儿,李洱蹲墙角里,点了烟,闷闷地抽着。一旁的林月笙长身玉立,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搜索着李洱的神色,他寻找着,终于在那片烟雾中看到一双微润的明亮大眼。一闪即逝。等李洱站起来,神色已恢复如常,那双眼睛低迷低靡的,却看不出有湿润。也许是那根烟的情意,李洱的态度好上许多,他拍拍林月笙的肩膀,颇有种兄弟义气,“我说你别浪费功夫了。你想要鼻烟壶,我那儿更好的货色都有。你想要,我市场价卖给你。可黄玉刻那个我不会卖的,日后死了也是要带进棺材的。”林月笙听出李洱口气的真诚,他点点头,再次掏出名片递给李洱,“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要卖掉它的话,请第一时间联系我。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也请你相信,我并不是要夺人所爱,只是它对我也很重要。”这一次,李洱没有拒绝,顺手接过了名片。林月笙笑得眉目悠远,极有涵养地与他告辞离开。直到林月笙走出老远,李洱才恍过神来,一手捏着半截烟头,一手捏着林月笙的名片,嘟囔着,“邪了门了!”5第4章 朱门酒肉臭(修)第4章朱门酒肉臭难得的,广德楼满座。李洱在后面几排没找到位置,就站在过道上听。朱可臻的唱功在这皇城底下是排得上号的,他人往台上一站,整个场就压下了。接下来,朱可臻在台上唱着,李洱就和着调子在台下小声哼,细如蚊蚋。他此时身上没穿大衣,只穿着一身黑色的绸衣,歪在门边,几分悠然,几分自在。等谢幕了,他第一个拍着大腿叫好,“好!”声音不算响,就是气势足。关键是整个场上都没人叫,他来了一嗓子,全场的注意力就集中过来。他一向是厚脸皮惯了,从来不怕人看他。可这一次,他朝着一个方向望过去,竟有些六神无主。右前方,一队人跟着一个半百老头朝着门口这边走来。这排场,这声势,搞得跟中央领导视察民情一样。观众们没走的也瞧见了,再一看人脸,纷纷唏嘘不已,这可不就是领导嘛。等人走到李洱身边,李洱跟傻了一样,一双大眼往最前面走着的老头身上瞅,眼底流露着渴望,迫切的渴望。可那人脚步不停,从他身边走过去,甚至都没再看他一眼。就这么走了,李洱那一声卡在喉咙里的‘爸’,噎得他心疼。一直等到人散完了,他还站在门口。朱可臻换好衣服找出来,拉住他的手往里拉。一双手拔凉拔凉的,朱可臻搓了几下,回了暖,又伺候着给他穿上大衣。朱可臻不知道李洱跟方才那人的确切关系,可他知道李洱每次从报纸上见到那人都会失神片刻。他从来不主动问李洱,只是这样的李洱真让人心疼。朱可臻刚想说些什么安慰,李洱已经提前回魂。他勾起嘴角,不无得瑟,“爷刚才给你叫好了,你得报答爷!”朱可臻白了他一眼,心道自己刚才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不然怎么会觉得这孙子脆弱,需要呵护。李洱笑得愈发荡漾,土豪一样挥着手,说,“你别不高兴,我又不亏待你。你随便做几个菜,我那儿不还有几瓶茅台,给你润润嗓。”“润你大爷!”朱可臻骂骂咧咧的。他过去怕把嗓子喝坏,就是再好的酒也只敢小啜,不过这一次,他可以喝了。李洱笑得更欢,叉着手,“既然你这么孝敬,那我自己润润嗓好了。”朱可臻一口气没上来,直想抽死丫的。俩人就这么一路吵着,朱可臻在前面骑着车,李洱坐在后座上。李洱一个人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两个人骑着,车子抖得厉害。朱可臻在前面吭哧吭哧的骑着,抱怨道,“李子,你这破车啥时候更新换代啊?”朱可臻也不是说这凤凰磕碜,当然,这凤凰的确磕碜,不光磕碜,骑着哗啦哗啦响,还费劲。李洱又回回充大爷坐在后座上,朱可臻掐着指头一算,自己已经骑着这破凤凰带了他四年了。李洱毫无觉悟地眯着眼,优哉游哉着说,“别呀,我这凤凰在北京城可是独一辆。你看那些奥迪,宝马,保时捷,哪个叫起来有凤凰响亮。也就是当你是兄弟,才给你面子让你骑咱这独一辆,换了别人,摸都别想摸。”李洱的模样,倍儿自豪。好像他的凤凰牌自行车,就真跟那浴火的凤凰一样。“不是别人摸不着……”是人家根本懒得摸……后半句朱可臻嚼碎了咽到肚子里,没敢说出口。他一点儿不怀疑,他要是把后半句说出来,李洱会毫不犹豫地踹他下车。路过菜市场的时候,朱可臻去买了一斤小排骨,一份猪肺,外加几斤牛肉。李洱一看见小排骨就眯着眼笑了,这人不好别的,就好这一口。想吃,却又不肯在馆子吃,非揣掇朱可臻学。四年后的今天,朱可臻便学有所成。李洱仰躺在藤椅上,烤着暖炉,闻着厨房里飘来的香气,顿时觉得此生足矣。朱可臻烧了排骨,青菜,煲了猪肺银杏汤,再摆上牛肉,三菜一汤。他解下身上的围裙,准备去喊李洱吃饭,李洱已经抱着一箱茅台出来了。看着一桌菜,李洱把酒往地上一扔,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排骨,满口赞道,“你这手艺,能去做国宴了。”吃完,他把骨头一吐,顺手捞了酒打开倒了两杯,自己留了一小杯,将另一杯递给朱可臻,满口的遗憾,“爷要是个女的就好了,爷要是女的,就嫁给你。”朱可臻嘴角扯了下,端起酒一饮而尽。他还不知道李洱,当年李洱也对着教自己做菜的师傅这么说过。李洱一回头,见朱可臻酒杯空了。他一愣,满眼的惊讶。朱可臻扯着嘴角苦笑,“不要紧,以后不唱了。”李洱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就说今天朱可臻不对劲儿,往常没那么不经逗的。况且朱可臻这么多年的唱功,若不是大事,他怎么可能说不唱就不唱。李洱放下筷子,又给朱可臻倒了一杯酒。等朱可臻喝下去了,李洱才开口问,“出了什么事了?”朱可臻皱眉说,“上个星期朱家来人让我回去。我答应了,明天就回去,回去之后就不能再唱了。”李洱皮肤白,又细,此时一生气,脸通红,手上的青筋凸起血管鲜明,看起来触目惊心。朱可臻赶紧劝他,嗫嚅着叫他,“李子……”“操!朱家?朱家二十多年没管过你,没给你过你一分钱 ,你妈生病的时候,朱家人都没来看过一眼。现在他儿子死了,想起你了,让你回去给他养老!操!朱可臻,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回朱家,你他妈怎么想的,你就那么上赶着犯贱?”李洱气得浑身发抖。四年前朱可臻过得什么日子,他亲眼见过,他是觉得不值,替朱可臻不值。他当然知道朱家家大业大,朱可臻回去了,荣华富贵没得说。可朱可臻多傲气的人,他连自己这个兄弟的钱都不肯收,他怎么会,怎么会答应回去那个酒肉臭的朱门?朱可臻过来给李洱顺背,一边顺,一边说,“你别气,你别气,再气你又该犯病了。我知道你是替我不值。”李洱挑眉,盯着朱可臻的眼睛,等他解释。朱可臻掏出怀里一直戴着的照片,嵌在一块怀表里。照片上是一个娟秀的女子,黛眉弯弯,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李洱知道,那是朱可臻的母亲。温婉秀丽的女子,一向循规蹈矩,少言,喜静。在朱永在外打拼时悉心伺候公婆,在朱永没时间回乡办婚礼时静静等候。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女人,却在朱永飞黄腾达时被抛下。李洱喘了几口气,告诉自己不要生气,听听朱可臻的解释。朱可臻摩挲着怀表里的照片,说,“你知道我妈的,她一直到临死前都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进朱家的门。可我没能帮她实现。现在,朱家无后了,他们找到我。李子,我不是贪图朱家的钱势,我就是想让我妈安心,她生前进不去朱家的门,现在我抱着她的骨灰进去朱家,我就是……想让我妈走好……”说到最后,朱可臻已经泣不成声。李洱看着那双漂亮的凤眼蓄满了眼泪,鼻子一酸。他把朱可臻的脑袋按到自己的怀里,拍抚着他的后背,说,“哭吧。哭完了,明天我亲自送你过去。”朱可臻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李洱温声哄着他,一直到他哭得累了,睡着了,才将他搬到自己的床上去。看着朱可臻满脸的泪痕,李洱心头烦躁起。他想起那一年,十八岁的朱可臻跪在医院里,抱着医生大腿喊,“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妈,救救我妈!”那一天,他失去了老黄。他听到那个医生对朱可臻说,你们已经欠了三天的费用,三天前就应该让你们走的,哎!朱可臻当时也是哭成现在这样,不,比现在哭得更惨。他就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拉起朱可臻说,“走吧,我跟你去交钱。”后来,朱可臻的母亲还是去世了,跟老黄一样的病,跟老黄一样才三十多岁,肺癌,拖到了晚期。李洱仰头,眼眶有些热。这四年,朱可臻一直对自己很好,洗衣做饭,看店,只要学校没课,朱可臻就会在店里帮忙。他知道,就因为自己当年帮朱可臻垫付了医药费。可他从来不缺钱,老黄留给他的钱够他花几辈子,他当时没想着换来什么,他只是不想看到有人跟自己一样,突然之间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他看着朱可臻睡熟了,便一个人回到桌前,倒了酒,咬着凉透的排骨,咬得铿锵作响。如果可以,他一点儿也不想让朱可臻回去朱家。他一直等着朱可臻今年毕业了给朱可臻安排个好工作,或者让朱可臻自己创业,他给出资。现在一切都泡汤了。他不可能去阻止一个母亲那么卑微的愿望。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带着一个不被承认身份的儿子独自抚养长大,她不容易。第二天早上,朱可臻醒过来,发现李洱趴在厨房的桌子上睡了一夜,脚边是两个空酒瓶子。他吓坏了,生怕李洱喝得酒精中毒。他赶紧摇李洱,李洱迷糊着醒过来,看见朱可臻,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站起来,去冰箱里拿了冰块,用毛巾裹着说,“你赶紧敷会儿。”朱可臻接过冰块,敷在肿胀的眼睛上。李洱也没闲着,在厨房里捣鼓半天,端了两碗番茄鸡蛋面出来。朱可臻的眼睛敷了半个多小时,能见人了。两个人对着吃了面,又去换了衣服,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朱可臻指着院子里的凤凰说,“咱不骑车吗?”李洱怒其不争,抽了朱可臻一巴掌说,“滚你丫的!爷送你过去怎么也得整个车队,你别那么寒碜。”朱可臻敢怒不敢言,小声嘟囔,不是你说你的凤凰独一份,天下一绝,号称北京城里最牛掰的车嘛。6第5章 人情李洱没搭理朱可臻,已经掏出手机准备叫人。看他那架势,是真准备叫来一辆车队来送朱可臻。朱可臻急了,他其实没打算让李洱去送他。可他知道李洱的性子,知道阻止不了,可也不至于叫来一车队啊。他拦住李洱,夺过他的手机说,“咱别搞得跟你嫁闺女似的,车队就别要了,咱等会儿喊个车过去算了。”李洱捏着朱可臻的脸,笑着说,“爷可不就是嫁女儿,瞧瞧,多水灵灵的小脸蛋,爷真舍不得啊!”看着朱可臻那猪肝一样的脸色,李洱笑得更欢了,他转身打开大门往外走。令他郁闷的是,门口竟然停着一辆车。他一看这车牌号不认识,又挡了自家的大门,上脚就准备踹。只是他刚抬起脚,就听见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昨天您嫌我的车破,我就换了一辆,这辆您也嫌破吗?”李洱那一脚到底没踹下去,收了脚。他回过头,看见笑得眉目悠远的林月笙,仍然是白西装,打领带,挺翘的鼻梁下面一双薄唇勾起,平白地添了几分邪气,此时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李洱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掩嘴轻咳了几声。头一偏,就看见旁边还停着一辆小货车,穿着统一制服的人正在往隔壁的院子里搬东西。这很明显是在搬家,李洱在这住了十几年,隔壁的院子就空闲了十几年,没人住过。据说是四合院的主人家早些年移居海外,已经几十年没回来过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林月笙会是院子的主人。林月笙不等李洱开口问就主动解释说,“这是祖辈上留下的老宅子,我刚回国也没地方住,准备先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此时他的手里还掐着半截烟头,见李洱的目光瞟向他的手,便掏出一盒烟,问,“你要来一根吗?”李洱眼馋得不行,搓着手想去接。虽然他不认识牌子,但林月笙的烟确实是好烟,他觉得味道真好。手伸过去一半,快要接住的时候,另外一只从天而降的神掌,‘啪’地一声狠狠拍在李洱的手背上。就一下,手背都红透了。朱可臻瞪着一双细长的凤眼瞪李洱,李洱就委屈得瞪着大眼,可怜兮兮地看着那盒烟,他还想伸手,朱可臻也不留情,又甩了一巴掌。李洱更委屈了,搓着手去求朱可臻,“爷不抽,爷就闻闻。”朱可臻铁面无私地别过脸,别的好商量,这个他是绝对不会纵容李洱的。他可以每天给李洱洗衣做饭,铺床叠被,端茶送水,但他不允许李洱碰烟。他看着一脸困惑的林月笙,抱歉道,“不好意思,李子他不能抽烟。”林月笙歪头看李洱,李洱就慌忙使眼色,怕林月笙把昨天自己抽烟的事给抖落出来。林月笙眯了眼,笑得更深,对朱可臻说,“我这烟没问题,成分不是尼古丁,你可以放心。昨天李老板就试过了。”朱可臻听到最后,突然发出一声爆喝,“李洱!”他一般不会喊李洱的大名,一旦喊了就说明出事了。李洱缩着身子往林月笙身后藏。就算林月笙出卖了他,他现在也只能找到林月笙一个人依靠了。当着外人的面,朱可臻也真不好发脾气。他喊完那一声李洱,看着李洱那双主动认罪的大眼,叹了口气。李洱见状,赶紧从林月笙背后出来,揽住朱可臻巴结,“爷保证,再也不碰烟了,真的,爷跟你发誓。”这个时候,朱可臻内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么个人,你怎么管,也管不住。你为他好,他知道,可他还是管不住自己。朱可臻开始心慌,他又开始犹豫,在自己的母亲和李洱之间徘徊,到底是去实现母亲临终的遗愿,还是留下来照顾李洱,就这么过一辈子。他从来不排斥这样的生活,可他也不甘心这样的生活。他不甘心,那个人欺骗了他的母亲,他为他的母亲不甘心,所以他回去,要让那人后悔一辈子!等他回过神来,李洱已经跟林月笙勾肩搭背。好在李洱没真去接林月笙的烟,朱可臻平复了一番心情,脸上已经平静。李洱说是勾肩搭背,实是勒紧林月笙的脖子,趴在林月笙耳边恐吓,“你刚刚为什么出卖我?”林月笙眨眨眼,透着狡黠,还有无辜。李洱瞬间败下阵来,松开林月笙的脖子。他想到手机还在朱可臻的手里,还没有叫人过来,就拍着林月笙的肩膀问,“你有空没,开车送送我们。”林月笙直接答应下来,招呼着两人上车。他自己则是去跟那边跟他自己的人交代了几句话。李洱将朱可臻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又求爷爷告奶奶地将朱小爷给哄上车。朱可臻还是冷着脸,抿着唇不理他。李洱很后悔,一根烟引发的惨剧啊。林月笙上车后,就看见李洱无奈地耸拉着脑袋。李洱真的无奈,他总不能去怨人家林月笙,只好耸耸肩跟林月笙报了个地名。反正朱可臻生气也就是一时半会儿的,过两天就消气了。林月笙在GPS上输了地名,启动车子。一路上,他就听着李洱不停地哄着朱可臻,跟哄孩子似的。从后视镜里看,朱可臻冰冷的脸色开始慢慢融化,而李洱无赖的表情愈发生动起来。林月笙忍不住开口问,“为什么不能抽烟啊?”朱可臻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再次瞪向李洱。李洱摸着鼻子,讪讪道,“我有点哮喘,按理说是不该抽烟的。”“原来是这样,”林月笙想起外公留下来的药方里好像有治哮喘的,便随口问,“是先天的吗?我外公家里世代行医,往上面还在宫里做过太医,我记得外公留下来的药方有一个是治先天哮喘的。”李洱摆摆手,神色恹恹的,明显没什么兴趣。他的哮喘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没得治的病。反而是朱可臻眼睛一亮,有些激动地问林月笙,“你那药方有给人试过吗?效果怎么样啊?”林月笙想起在国外时隔壁家那个如同洋娃娃一样的女孩,也是先天性的哮喘,按着药方喝了三年的中药,似乎……已经好多年没发病了。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李洱蔫吧的模样,摇头笑着说,“效果应该还可以。”朱可臻的眼睛更亮了。刚想开口说你给我一份吧,就被李洱给拦住了。李洱歪着头靠在车后座上不满地嘟囔说,“你别给我整中药了,苦死了。而且你又不在,药方拿来我也不会熬,熬了也不见得我就会喝。”朱可臻失落的低下头。刚才他都忘记了自己这是在去朱家的路上,自己以后没法天天看着身旁的人了。车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闷。李洱靠在朱可臻的肩上假寐,青色的眼圈很明显。朱可臻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心里愈发惊慌。这心慌没来由的充斥在他的脑海里,像一场浓雾覆盖了他的思维。他几次想开口说,我们回家吧,我不去朱家了。他多想说出这句话,他想跟着李洱回去。可他没能说出口。最后的一段路是他指挥着林月笙开过去的,李洱没有睁眼,一直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肩上。等到了朱家门口,林月笙停了车,看向后座上的俩人,温和问道,“需要我帮你提行李进去吗?”这是客套话,就那一个行李箱,其实根本用不着林月笙帮忙。朱可臻刚准备开口拒绝林月笙。李洱已经睁开眼,歪着头,笑盈盈地对着林月笙说,“跟着进去吧,给我们撑撑场面,回头请你喝酒。”林月笙有些受宠若惊,笑着答应下来。事实证明,他真的是去撑场面的,主动去后备箱里提了行李出来。朱可臻想去接过自己的行李,却被李洱给拦住,催促说,“你赶紧去敲门吧。别管这个。”朱可臻冲林月笙点点头,林月笙温和一笑,拉着行李站在李洱的身侧。朱可臻上前去敲门,来开门的人是家里的佣人陈姨。朱可臻上次来时见过,陈姨说,“进来吧,先生跟太太在用午饭。”陈姨的态度一般,说不上热情。朱可臻苦笑着,这就是朱家,是朱家,但不是家。他回过身对李洱说,“李子,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你跟林先生先回去吧。”李洱摇头,很固执的摇头。他上前两步,拦住朱可臻,对着陈姨交代,“你去跟朱永说,他今天要是不出来,人我就带走了!日后他死了,也别再指望有人给他戴孝。”陈姨面露难色。她毕竟是家里的老佣人,伺候朱永和太太这么多年,此时见李洱说话难听,心中不快。可李洱那凶狠的脸色摆在那里,她也不敢回嘴,便关了门返回去,不知道她是怎么跟朱永说的。等朱永气势汹汹出来时,脸色铁青着。朱永长着一张四方脸,冒目浓厚,常年的应酬让他的身材走形,整个人看起来臃肿且滑稽。他身后跟着的朱太太倒是保养的极好,只是她这个人看起来让李洱心里不太舒服。朱太太一看见门外的李洱三人,便尖声嘲讽道,“哟,这是回家呢,还是带人过来耍威风呢?朱永,你真是养了个好儿子。”李洱眉头微皱。他只当是疯狗在乱咬,不去理会朱太太,目光定定地看向朱永。朱永此时正将目光看向李洱背后的林月笙。林月笙坦然地站在那里,一手拉着行李杆,一手插在口袋里,云淡风轻的模样。李洱冷笑了一声。朱可臻上前去拉住李洱的手,生怕李洱发疯。他倒不是怕日后朱家给他难堪,他是怕李洱气急攻心会犯病。李洱的哮喘是先天带来的,犯一次病,小半年都好不利索。李洱拍拍朱可臻的手,示意他放心,这才对着朱永一字一句道,“记住!今天是你们求着朱可臻进门的。日后他要是少了一根头发,那就别怪我李洱心狠。我是没什么能耐,可要找人摁死朱家,似乎也没那么难。”朱永气得浑身发抖,还不敢反驳。今天要是李洱一个人来送朱可臻,朱永还敢发飙,可李洱的身后还有林月笙。朱永摸不清林月笙和李洱的关系,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哪怕被人指着鼻子骂,朱永也只能赔着脸说,“这说的是什么话。孩子回了家,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绝不会亏待他。”朱太太抱着肩站在那里,刁钻地瞧着李洱。李洱要说的也已经说完了,拍拍朱可臻的胸口说,“记住,你是个男人,从今往后,别给爷丢脸。”说完,他拉过行李交给朱可臻,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他走得突然,林月笙甚至没能反应过来,朱可臻拉着行李看着他的背影,松松垮垮的身子,走得急促,又倨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