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锦生的车子等在外面,方晓过去替他开了车门。“唐叔,多保重。”他说。唐锦生点头微笑,对着陈伯,说:“改日喝茶。”陈伯笑微微的,挥手,看着车子隐在浓雾中,说:“这一‘改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时间喽——我看这老儿的折腾劲儿,都替他觉得辛苦——还说他的丫头好不容易老实几日,他还不是一样,这些年就算是生病,我看他也没停了工作。”方晓点头。有微风吹来,树梢上凝集的雾水大滴的往下落,掉在额头上,方晓抹了一下,说:“谢谢您,陈伯。”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别扭,又很是难为情。陈伯看他,倒笑出来,说:“你正经要谢的,不是我,是刚刚走了的这位才对。不是他,你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干瞪眼呢。偏偏你这孩子,心里什么都有,嘴上也不爱说。”方晓沉默。“方晓,有些话,陈伯这些日子想说,但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两人站在店门口的屋檐下,陈伯站定了,从围裙口袋里掏出烟来,递给方晓一根。两人把烟点了。屋檐滴着水,雾大的像蒙蒙小雨。方晓默默的吸烟。“你比我和你爸爸当年都更有胆量,机会也更好。我们没有做到的事情,你做到了。你爸爸泉下有知,也该安慰。我知道你一直对你爸爸的事情,耿耿于怀。”陈伯侧脸吐了口烟。一团烟雾中,方晓看不太清楚陈伯的脸色。但他提到父亲,他心里一阵锐痛。很久没有跟人谈起父亲。就连跟母亲也只是偶尔触及,便马上转开话题。“我也是。老唐也是。”陈伯慢慢的说。方晓手指夹着烟,不动。“这些话,老唐是永远不会拿到桌面上说的。但你要知道,一旦你有事,该去找谁、能去找谁。我想过去是、现在是、以后还是你的唐叔叔。”陈伯弹了一下烟灰,“我们都知道你要做的事,现在不过是刚刚开始。我们老了,也只能给你做后盾。那还得是你不嫌弃我们老朽。这条路只有越走越艰难,从私心来讲,我希望你收手。”“陈伯……”方晓低声。“我说的是私心。我看着你长大的,几乎待你跟我的儿子一样。我了解你,走到这一步,你付出了多少,吃了多少苦,我也都看到。所以老唐有句话说的我也很赞同。”“唐叔怎么说?”“方晓身上有我们没有泯灭的良知。”陈伯将手上的烟蒂掐灭,“他这话你觉得言过其实?我觉得并没有。谈庆临走前见过我,他只说若是有机会,还是想把你上调,时间久了,他担心你在这里,像你爸爸那样,得不着个好结果。我跟他说工作上的事情,你们组织上自有安排,但据我对你的了解,就算是给你调令了,你也不会去。”“是。”林方晓点头。“方晓,眼下的局面,你已经搅动了浑水,千年王八都醒了,你再想从这浑水里摘巴清楚自己,也不容易。咱们说难听点儿,没有什么事情是刀切豆腐两面光,也就是说,没有既当了BZ,又有牌坊可立的好事儿,对不对?我这个比喻可能很不恰当。不过你既然下决心做这场大事,我想所有的后果你已经想清楚。那就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我也还就不信那个邪,这世上始终是邪不压正。况且我也还就不信,天下乌鸦就真的一般黑。”陈伯拍了拍手,搭在方晓肩上,“改天一起去拜祭你爸爸,告诉他,他老小子没有扳动的石头,终于给你踢到海里了——我先进去,老太太在喊我了;刚刚她竟然叫小郑去帮忙搬猪头……哈哈哈……”陈伯笑着转身推门进了店。方晓却没有笑。手里的烟已经燃烧殆尽。陈伯的话本来应该让他痛苦难过,可是奇怪的是,并没有。今天他是计划外的提早到了陈记。没想到的是,唐锦生跟陈伯在喝酒。不知道两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的,但两人都没喝醉,桌上的白酒瓶子只下去了一小半——而陈伯跟唐叔凑到一处,一人没一瓶白酒是不会停的;这也是他们这班老朋友打从几十年前还都是小伙子的时候就这样的习惯,多年来不曾改变,包括他父亲。见到他,两人都有点儿意外。他看着两位叔伯,好像看到了父亲……林方晓终于在父亲去世之后,第一次想到他,内心能够平静。身后门响,他回头,看到子桓出来——子桓额上有汗珠,想到刚刚陈伯说的话,他莞尔,问道:“被抓壮丁?”子桓手里拿着毛巾,正在仔细的擦,听他问,便答:“陈奶奶说我现在越来越不济了,搬个猪头拎个牛腿竟然就不停的出汗,连她老人家都不如……还说我现在老在办公室呆着呆的快呆傻了,迟早脑满肠肥变猪头。”方晓哈哈笑。子桓把毛巾搭在肩上,整理着袖子,看方晓。方晓笑的声大,可声音很干。“刚刚走的那位是谁?”他问。他几次只见到背影,有种莫名的感觉。方晓慢吞吞的说:“你刚刚去探望的那位,是他的女儿。”郑子桓手停了一下,扣好了钮子,“难怪。”“难怪什么?”方晓靠在门边上。难怪,只看背影,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方晓见子桓沉默,又问:“怎么样?”子桓手握成拳,“晓儿,你要相信,哥们儿带着Lucky,陪着爹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个人过,也会过的很好。”方晓半天没吭声,好一会儿,“嗤”了一声,说:“这话,好像是我说过的吧?”“我说真的。”“我没说你说假的。”方晓抱了手臂,“不觉得遗憾?”“觉得。”子桓说。“然后呢?”“没有然后。”子桓看着雾中缓慢行驶的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有一件事,我没问过你。”——————————————————————————————————————————————————————————各位亲:今晚第一更。稍后将贴出终结章。谢谢阅读。必剩客的春天 第十五章 (二十七)[VIP]“问嘛。”“你平白无故的消失的那一年,干什么去了?”子桓问的像是轻描淡写。方晓抬手揉了下鼻子。“被派去香港做卧底了。”他笑着说。很没正经的样子。“满意啦?要不要我给你说说?够写一本小说的,叫做《街头喋血记》……”肋“别扯淡了。”子桓侧身拉了店门,“走,进去喝酒,我跟陈奶奶说了,今儿咱俩不醉不归,她老人家说,肉管够、酒管凑。”“还好还没说那句好听的:管死不管埋。”方晓大笑。郑子桓手臂一伸,勾住方晓的脖子,声音很低,说了声:“谢谢。”“滚远些。”方晓回他。子桓拍拍他胸口,对着柜台那儿叫道:“陈奶奶,我们要酒!”林方晓只觉得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的心。有个声音,很清脆、很清脆……不知道原先藏在哪里,可就是飘了出来……“老板,上酒!”林方晓就那么愣在了那里。郑子桓回头,有点儿阴暗的小店里,他只看到林方晓转过了身。他没有看清方晓此刻眼中都有些什么。但有些东西,他想他不必弄的太明白。***********************唐锦生习惯性的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向病床处,并没有如期的看到女儿。目光一扫,只见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毯子,还在挂着点滴的恩窈,在毯子上铺开阵仗,竟然是在玩拼图。他眉头一皱,敲门。镬“请进。”恩窈头都没有抬。“你这是在干什么?”唐锦生进来。口气不免有些严厉。恩窈这才抬头,皱皱鼻子,出口的却是反问:“喝酒啦?”唐锦生“啊”了一声,大手一挥,对着席地而坐的女儿说:“先说你——谁准你这样了?这地上凉不凉啊?你还是病人不是啊?啊?你说说你怎么回事儿啊?啊?”“付医生说可以。这地上不凉,我姐给弄了三条毛毯来,您看都是超厚的。我是病人啊,可是我现在睡不着在找事儿做啊……爸,你跟谁喝酒了?”恩窈手里拿着拼图的小碎块,捻着,回答完父亲的问题,接着问。唐锦生就知道自己是说不过女儿,瞪了一会儿眼,无奈的说:“我去见你陈伯伯了嘛。”“哦。”恩窈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唐锦生也坐下来,看恩窈默默的摩挲着拼图,这看起来就是个浩大的工程。他拿过来那个盒子,拿远些,“红枫叶。”“嗯。”恩窈应着。唐锦生丢了盒子,抬手摸了摸恩窈的后脑勺,“今天疼不疼?”“疼。”恩窈说。“来,起来喝粥……我刚来的时候都走到半路了,你妈妈让我回去拿的,我闻着味道有点儿受不了,不过你可得给吃光了啊……我去洗手,给你盛出来……你快起来,上床呆着去,老这么不听话……”唐锦生起身,“快点儿啊!”“哦。”恩窈答应着,继续低头,手里的这块碎片,不知该安放到哪儿去才合适……她坐在这里有好久了,只把十几块碎片连在了一起。沉沉的脚步,从这边走到那边,从那边走到这边,她闻到药粥的味道。忍不住就叹了口气,说:“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哦……”一只小碗托到了她面前,浅黄色的药粥有一点点的白汽。“要想快点儿好,那就乖乖的吃饭。”他的脸,被海上的风吹日晒,折腾的黑黑红红的,仔细看看,鼻翼上还爆皮了……恩窈问:“你的脸怎么回事?”孟豆豆悻悻的搓了一下发疼的脸,不吭声。随后把粥碗往她面前又凑了凑,示意她吃粥。“我爸呢?”恩窈接过碗来。孟豆豆在地上坐下来。他穿的是作训服,就是这种颜色,还是看得出来应该是有几天没换了。他特地离她远点儿,好像怕她嫌脏。听她问,只说:“说是在外面抽口烟再进来。”恩窈“嗯”了一声。豆豆摘下帽子来,露出没有被晒到的额顶,雪白。活脱脱的阴阳脸儿。恩窈差点儿一口粥喷出来。豆豆眉毛一抖,说:“好像你现在很好看似的。”恩窈不打算跟他斗嘴,一口一口的吃着粥。豆豆沉默着看她吃,等她吃完,把碗拿开,伸手过来拉她,“总不能一下子就拼完。”是啊,总不能一下子就拼完。“我们,慢慢来吧。”他说。恩窈看着面前这只黑黑的手,轻声的说:“好,我们慢慢来。”孟豆豆愣了一下,似乎对她说的这句话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可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急忙掏出来,“喂”了一声,脸色一整,就转了身,他不断的在说“是……是……是……明白……”恩窈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的撑着手臂,想要站起来。他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恰在这时回头,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他还在通话中,并没有看她,而且也没有松开手,只是顺势的,将她搂在了怀里。用一种执拗的倔强的力量。他衣服上有海的味道。他的手,紧紧的握住她的手……她一直希望有一只手,温暖干燥,稳定如常,能握她的手在手心,走下去,走到,她能想到的地老天荒……她的眼睛有点儿湿,心头有莫名的难过。“我得走了。”他说。“嗯。”她应着。“紧急集结。”他声音沉静。恩窈抬头。“去吧。”她说。她从他肩章下面,抽出他的帽子,小心的展开,“来,稍微低一些。”他真的稍微低了一些,找到了一个适合的高度,等她亲手给他把帽子整好。“注意安全。”她看着安静而沉着的豆豆,安静而沉着,她想这是她所没有认识到的他的一面,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她轻轻的环着他的腰,只是轻轻的,抱了一抱。他没有再说话,转身走的也有点儿急。她站在走廊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鼻端那股海的味道,却很久没有消散……这一晚,她睡的很好。没有头疼。*****************6月16日这天,艳阳高照。唐恩窈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在药物作用还没有过去的情况下,天蒙蒙亮便醒了。也许潜意识里一直在提醒自己,这将是兵荒马乱而又花团锦簇的一天,她也必须尽早进入状态。为了能去观礼,她很有自觉性的听从安排,让吃什么吃什么、让穿什么穿什么……唯一的要求就是选一顶戴上去既不显得突兀、又不显得傻、还要显得她漂亮的帽子——帽子是孟豆豆同志百忙之中拎着她要穿的礼服去盛锡福配的,据他说很好看,可据庹西溪说……很像牧羊女。孟豆豆同志跟庹西溪同志审美观上自然存在着天壤之别,但是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她还是选择相信孟豆豆同志。不管怎样,她都要戴着这顶帽子去观礼嘛……礼堂很大,观礼的人很多。除了亲友,绝大多数是各级的军官到士兵。恩窈看着深邃的礼堂被各路人马逐渐的填满,很有点儿震撼的感觉。她恍然间有种时光倒流几十年的错觉,此时她正坐在爷爷旁边。唐爷爷看她这副模样,倒笑着说:“这是最简单也是最隆重的婚礼。当年我和你奶奶、后来你爸妈、姑姑和姑父……都是这种连队婚礼。我们窈窈以后,也要这种婚礼吧?”恩窈笑。她没有说话,坐在爷爷左手的妈妈却说:“父亲,等窈窈嫁的出去再说吧。”唐爷爷朗声而笑。恩窈看了眼旁边的空座,抬头往入口处张望——心里惦记着西溪。不晓得她会不会还在紧张?刚刚她去后面的休息室看姐姐——穿着简单婚纱的姐姐美的像一朵百合花——她看到忽然就想哭。拼命的忍着。忍着。憋的很辛苦。小树端着捧花,对着她眨眼,用只有她俩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别招我啊,我哭花了,还得重新化妆。”捧花是雪白的马蹄莲。她只好死盯着那马蹄莲,把眼泪憋回去。庹西溪跟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吸着鼻子。西溪今天也很美。鹅黄色的塔夫绸小礼服,衬得她肤色娇艳极了。她就说幸亏我姐生的好,不然真要给你比下去了。三个女人大笑。西溪说,你还说呢,紧张的我,等下礼堂里场面那么大、观礼的有那么多人,就我一个陪着进去,拿戒指也是我、拿誓词也是我……最害怕最紧张的都是我。西溪又说,孟豆豆最不像话,临了临了还是有事情来不了……恩窈笑。西溪那副认真而又紧张的模样,好可爱哦……主持人已经站到了台子中央。恩窈看过去——穿着礼服的程以二,今天看上去也帅极了。她忍不住对着小程伸了一下大拇指。小程微笑,宣布仪式开始,请新人入场。礼堂里原本有嗡嗡的声响,这时候忽然静了下来。就在这安静的瞬间,礼堂入口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那惊呼随即被乐曲声淹没了。恩窈笑眯眯的转过头来,碰到爷爷询问的目光,她嘿嘿一笑,握住了爷爷的手。唐锦一在这时回过头来瞪了恩窈一眼,满眼是“你这个小鬼”的味道;恩窈回了姑姑一个鬼脸儿——军乐队奏的是改编过的婚礼进行曲,原本舒缓的节奏,带入了几分铿锵有力。许雷波带着他的新娘杨小树,稳步走上红毯……不知道谁开始鼓掌打拍子,从稀稀落落到整齐划一,整个礼堂的氛围,随着新人的脚步而逐渐到达顶点。恩窈跟着大家一起拍手,拍到手疼,也不觉得……很想笑,可是终于流泪了。不过让她觉得安慰的是,她虽然哭的很凶,但是绝赶不上她尊敬的姑父哭的凶,也赶不上那位帅气直逼新郎的男傧相哭的凶……他激动的都要拿不稳戒指了,以至于新郎和新娘必须抽出空来节省一点儿拿戒指的时间,好让他来得及在眼泪掉下来之前掏出手帕……哦哟,早知道他会这么激动,真的不要请他千里迢迢的回来“救场”哦。恩窈忍不住又呵呵笑出了声,手扶在椅背上,不由自主的握紧。旁边坐着的人往她身边挪了一下椅子。她没有理会。又挪了一下,这回撞在了她的椅子上。她转头,泪眼模糊间,看到那对漂亮的眼睛。“终于赶得及。”孟豆豆微笑着,将她的手拉过来,握在手心里。他温暖的手指,替她擦去滚落的泪水。他的笑容,渐渐的成为她眼前最清晰的存在……她和他,都是这个世上最普通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渴望的是最平凡的幸福。终于,赶得及;还好,赶得及。去爱……去爱你。—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