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改变结果是出人意料的。你们从图上就能看出来,富农倒不吃亏,无非就是院子里人多一点。本来富农也不怎么在院子里活动,除了曲文金,因为她是外嫁来的,没有这个习惯,其他富农家的所有人员,从小就习惯像老鼠一样窝在房子里,不出来见太阳,进进出出走的也都是后门。所以对他们来说,院子里挤进再多的人,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下放干部和知识青年也还说得过去,受影响最大的是大队合作医疗站以及医疗站的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有三个人,我爹万人寿、涂医生和我。我爹虽然现在躺在床上手脚不能动,也不说话,但他活着,眼皮会动,眼睛会眨巴,你不能保证也不敢肯定他是好不了了,说不定哪天他就好了,就站起来继续当医生了。当然,说我爹万人寿现在还是赤脚医生的,也只有我一个人,我只是想让我爹继续享受每天十分人工的报酬。可是队里没有这么傻,协商下来,他们给我爹万人寿记两分人工。我觉得我爹有点丢脸,小孩子干活还给五分人工呢。但涂医生却说,太没道理了,躺在床上还给人工? 我们三个人,加上医疗站,只分到一间大房和一间东厢屋,涂医生气鼓鼓地搬进了东厢屋,我和我爹万人寿住在医疗站隔出来的后半间里。所以多半的时候,我和涂医生在外间看病,我爹万人寿就躺在里间眨巴眼睛。眨巴到后来,我爹的眼皮竟然能眨巴出声音来了。此是后话。 我们医疗站的地方小了一点,但那也是形势的需要造成的。正如马同志所说,知识青年也好,下放干部也好,都是毛主席的号召,我们不能不要他们来,不仅要他们来,还要欢迎他们来,来了还要安顿好,好让他们在农村把心安下,把根扎下。我们当医生的理解大队的难处,虽然工作场所小了,但我们知道大队对我们医疗站还是很重视的,因为过了不久大队又给我们增添实力了,又派来了一个赤脚医生,他也是我们后窑大队的人,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叫吴宝。有人说他当的就是卫生兵,有人说不是,总之大队叫他来当赤脚医生,他就来了。 其实我知道吴宝没有当过卫生兵,因为他头一次打针的时候,我偷偷地观察过,我看出来他根本就没有打过针。我没有当众说穿他,私下里跟他说:“吴宝,你连针都不会打,怎么可以来做赤脚医生?”吴宝笑了笑,回答我说:“连你都在混,我为什么不能?”我就哑口无言了。但是吴宝很聪明,手特别巧,只打了两三次针他就很熟练了,已经比我打得好了。所以好多人不找涂医生打针,也不找我打针,就找吴宝。吴宝对我和涂医生说:“好像你们两个是医生,我是护士。” 吴宝当兵没满三年,连党也没入就回来了,因为犯了男女问题的纪律。吴宝从部队所在地带回一个漂亮女人,一回来就结婚了。吴宝的女人我见过,到底长得有多么漂亮,我说不清楚,因为我从来都不敢正眼看她,只是听到她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吴宝的爹妈还怪吴宝的女人耽误了吴宝的前程,但吴宝跟他们说,我犯生活错误,又不是跟她犯的,怪不着她。 我们院子里多了不少人,但人太多了说不清楚,还是拣比较重要的人说。就说涂医生吧。虽然涂医生对下放的事情心里有不平衡,但涂医生这次来,是断了后路来的,不像前一次还带着薪水,还留着后路。这一次他死心塌地了。他本来还想把老婆和小孩子都带下来,可他老婆不肯。难得有时候,涂医生的老婆带着女儿到乡下来,帮涂医生洗洗床单,打扫屋子,他老婆总是皱着眉头嚷:“脏死了,脏死了,恶心得来,恶心得来,你再这样脏,下次我不来了。”涂医生说:“没办法,乡下就是这样的。”他老婆却不同意他的说法,她说:“一样的乡下,你看人家裘金才家里,多干净,干净得像街上人。”涂医生说:“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富农。” 总之不管怎么说,不管涂医生扎根农村的想法是真是假,涂医生的二次下乡,是在后路被切断的情况下下来的,所以他想不扎根恐怕也由不得他了,他已经从一个城里人,一个城里医院的医生,变成了一个农民,变成了一个赤脚医生。现在涂医生把根扎在我们大队的合作医疗站,时机是很成熟了,后面既没有了退路,前边也没有了阻挡。这个阻挡就是我爹万人寿。我爹躺在床上不会说话,只会眨巴眼皮,说不定他心里还在和涂医生做斗争,比高低,说不定他还想再把涂医生气走,但是事实上他做不到了。涂医生在公社卫生院并没有多大的名气,来到我们后窑大队,他称王称霸是绰绰有余了。吴宝刚来的时候,涂医生还紧张了一阵子,但很快他就知道吴宝没什么真本领,就是手巧,打针不痛,群众也就是喜欢让他打个针,看病一般不叫他看。吴宝也知道他们的心思,不过他这个人比较开朗,不会计较,再让他打针的时候,他照样打得好。不像有些小心眼的人,知道你不相信我,不让我看病,打针的时候就给你打痛一点。吴宝不会这样的。 我爹万人寿虽然躺在床上,但是涂医生扎了根,我和吴宝又是连根长在这里的,所以也可以说,我们后窑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呈现辉煌的时期来到了。 第四章 刘玉来了又走了(1) 日子过得飞快,大家都觉得万医生该找对象结婚了。当然,万医生是我,万泉和,而不是我爹万人寿。给我介绍的对象叫刘玉,和我同大队不同小队,过去不认得,经过介绍以后就认得了。刘玉是有点背景的,她舅舅在公社食堂烧饭,经常见上级领导,还和领导握手。刘玉和我谈上后,她舅舅经常和人说起,我外甥女有对象了,他是个医生。大家听了都蛮受用的。我庆幸当初还是听了裘二海的话去学了医,不然刘玉她舅舅只能说,我外甥女有对象了,他是个农民,那样就不大好听了。 我有对象了。有对象和没对象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很想把我的感觉说出来跟大家一起分享,但我又想到一件事情,在说我的对象之前,我不能忘了我的媒人。我得先说过我的媒人再说我的对象,这样比较合情合理,也比较有良心。 在春天的一个上午,天气很好,心情也好,我背着药箱到九小队去给一个被锛头锛伤了屁股的人换药。回来的时候就听到树上有喜鹊叫,我正想着呢,今天会有什么喜事,就听到涂医生在里边喊我。这时候我刚刚踏进院门,我不知道他坐在房间里边,是怎么知道我回来了的。我应声跑进去,涂医生指着躺在病床上挂盐水的病人说:“她要小便。”我就去把痰盂端过来,背对着她,所以我没有发现她是谁。听着她的小便滴滴答答地打在痰盂里的声音,我无意间看了一眼她放在床头的病历,忽然才发现是万里梅。这个名字一下子照亮了我的记忆,我爹在临死之前跟我交代的就是万里梅,我爹那时候都快没命了,还在挂记着这个万里梅。万里梅的心口痛已经好多年了,可我记起我爹最后说她是肝病。我赶紧看了看涂医生的诊断,涂医生写道:“胃不适,嗳气,腹泻三天,轻度脱水。一年前公社卫生院肝功能检查正常,腹部检查:肝未见肿大。诊断:胃肠炎。” 我发了一会儿愣,又慢慢地记起了万里梅的一些情况。就是我爹死去的那天,也就是我学医归来的那天,万里梅又来找我爹看病。那时候我爹已经被“禁止行医”,但我爹没有理睬禁止令,依然替人看病,他还叫我替万里梅把了脉,还问我万里梅是什么病,我说不出来,我爹嘲笑我是涂三江的学生。 我跑到里间看看我爹,我爹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眨巴眼睛。很奇怪我爹白天总是醒着的,虽然他不知人事,但他知道白天和黑夜,晚上你去看他的时候,他总是闭着眼睛睡着了,拿灯照他也不肯睁开来。我说:“爹,万里梅又来了,涂医生说她是胃肠炎。”我爹不说话,只是眨巴着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又说:“爹,要是涂医生看得对,你就眨一下眼皮,要是涂医生看得不对,你就眨两下眼皮,好不好?”我的话音未落,我爹的眼皮就不停地眨巴起来。我看不出他什么意思,有点急,又说:“爹,你眨一下,或者眨两下,就可以了,不要多眨,多眨我看不懂。”可是我爹不听我的,依然连续不断地眨巴眼睛,我觉得我爹真是无药可救了。 我叹了一口气,就从里间出来了。涂医生斜了我一眼,说:“又打什么小报告?”我老老实实地说:“我爹给万里梅看过病。”涂医生说:“你以为一个医生有老病人是很光荣的事情吗?”我知道一个医生有老病人并不光荣,这说明他一直没治好这个病人,但是如果反过来想一想呢,是不是也能说明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病人老是生病却没有死去呢,就是因为医生这么多年一直替他看病治病嘛。这个道理很简单,可涂医生为了贬低我爹,却把最简单的道理给否定了。我心里替我爹抱不平,嘴上就忍不住说:“其实我爹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明白。”涂医生愣了一愣,说:“心里明白有什么用,说不出话来,明白也等于不明白。”停顿一下,他又教训我说:“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你都不懂吗?难道她上次来看你爹和今天来看我,这病是一样的吗?”我被问住了,涂医生说得也有道理,一个人的长相不会变,但一个人生的病却是会变的。我就哑口无言再也不好替我爹说什么了。 我们说着话,万里梅的盐水已经挂完了,我替她拔掉了针头。她坐起来,穿好了鞋,但并没有急着走,她说:“谢谢涂医生,谢谢万医生,挂了水,我觉得好多了,肚子也不难过了。”涂医生说:“药用下去了罢。”好像那药是他做出来的。万里梅点着头,这时候,外面树上的喜鹊又叫了,万里梅高兴地说:“果然叫了,果然叫了,万医生,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好梦,我看到自己在穿一件旧衣服,可是奇怪呀,衣服破破烂烂,可是纽扣全是新的,都是有机玻璃的纽扣,好漂亮哎。”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不懂梦,从前我爹会解梦,可现在我爹解不出来了。万里梅又说:“我婆婆说,这是好梦哎。”我说:“是你的身体要好了吧?”万里梅笑道:“不是身体的事情,我婆婆说,旧衣新扣娶媳妇。”我听到“媳妇”两字,心里猛地一跳,可随即又暗淡下去,这是万里梅做的梦,又不是我做的梦,我又没有做到旧衣新扣,跟我有什么关系?万里梅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万医生,梦真的很准哎,果然媳妇就来了——我给你找了一个对象。” 我应该奇怪万里梅的好梦怎么会应验到我的身上,但此时我根本不可能去研究这个问题,我一听到有对象,心里顿时一慌,还回头看了一下,以为人已经到门口了呢。没看到人,我更慌了,赶紧问:“哪里的?她是谁?”好像问迟一点,她就会逃走了。但话一出口我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其实我应该先客气一下,假装推托一下,说说其他话题,说自己并不着急,说自己还小呢,甚至说自己要以事业为重等等,然后再慢慢地迂回曲折地探问。可也许因为我太想找对象了,现在一下子对象到了我跟前,我反而猝不及防,就显得很急吼吼了。好在万里梅和其他人并没有嘲笑我的急吼吼,也许他们认为我应该急吼吼,我再不急吼吼,他们倒要替我急吼吼了。 万里梅介绍的就是刘玉,就是我现在的对象。我们很快就谈起来了,而且谈得热火朝天。农闲的时候,刘玉几乎天天要来合作医疗站看我。 刘玉是个开朗活泼的姑娘,跟谁都谈得来,裘金才对她的评价是“韭菜面孔,一拌就熟”。虽然这个评价不低,但是我看得出来,他还是更中意自己的大舌头媳妇曲文金,他听到曲文金喊他“刁、刁”的时候,总是眉花眼笑。但是一个富农,一个当着人面放屁都不敢出声硬要将屁憋回肚肠里去的富农,怎么可能当众眉花眼笑呢?裘金才确实是笑了,他是躲起来笑的,他有时候跑到东厢房将脸藏进去屁股露在外面,他的脸在里边无声地大笑。不知道的人,会跟过去朝涂医生的房间看,以为里边有什么西洋镜。只要有人一跟过来,裘金才的表情立刻恢复正常,低眉顺眼,哈着腰走开了。跟过去看的人探了探头,没有发现涂医生屋里有什么东西,就奇怪道,裘金才,你看什么?没有什么嘛。 裘金才的这个秘密别人不一定知道,但是我知道,因为我是他的邻居,我跟他太熟了。当然我爹万人寿也跟他熟,比我更熟,但我爹现在躺在床上,看不见裘金才,他只能躺在那里想像裘金才是怎样眉花眼笑的。 还是说刘玉。我对曲文金没有兴趣,虽然她常常当着我的面解开衣襟喂孩子,但是对一个医生来说,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何况她一出声我就忍不住要笑,比如她总是将“我奶奶胀痛”说成“我来来酱葱”。太好笑了。只是为了照顾她的脸面,我才忍住了笑。我不可能对一个时时令我发笑的女人有什么兴趣。好在现在刘玉来了,她口齿清晰伶俐,每次来到,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的笑声早早地就从门外传进来了,院里的没精打采的鸡们顿时打起了精神。涂医生的态度连鸡都不如,他“哼”一声,说:“骨头没有三两重。”我爹在里间眨巴着眼睛赞同涂医生的话,可惜我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是不敢相信,因为我爹跟涂医生,从来不会对同一件事情产生同样的想法。这次是例外。 刘玉进了院子,看到我在忙碌,她就来帮我。我们的灶屋现在搬到走廊上来了,所以不能叫灶屋只能叫灶廊了。灶廊在马同志家和合作医疗站之间的过道上。虽然富农家的走廊比较宽大,但砌了一口灶,又搁了一张起灶需用的桌子,走廊就有点挤了。刘玉把我推开,自己站到那张桌子边去切菜。如果下雨了,她就要将身子往里缩一点,否则她会被雨打着的。刘玉一边切菜一边跟我说:“万医生,你也会烧饭啊?”我说:“刘玉你别叫我万医生吧。”刘玉忽闪着又长又好看的眼睫毛说:“你就是万医生嘛。”我们才说了两句话,吴宝就从医疗站的那间屋走出来,他贴着刘玉的背心穿过来,外面又不在下雨,他完全可以从院子里走过,可他非要从走廊上走,分明是想揩刘玉的油。 果然刘玉说了:“吴医生你干什么挤来挤去。”吴宝说:“你猜呢。”刘玉想了想,说:“你肯定想看看我今天做什么菜,菜好的话,你就不回家吃饭了。”吴宝说:“刘玉你真聪明,那你猜得出我喜欢吃什么吗?”刘玉一扭身子,长长的眼睫毛就乱颤起来,她说:“我又不是你老婆,我猜不出。”吴宝凑到刘玉耳朵边上说了两个字。刘玉笑了说:“豆腐?你喜欢吃豆腐?”她举手做了一个要打吴宝的姿势,说:“馋猫。”话都说完了,他该走开了,我看他还有什么借口继续站在刘玉身后。可吴宝仍然站在刘玉身后,几乎就贴着刘玉的身体,他又有主意了,他握住刘玉的手,说:“我来教你切菜吧,萝卜应该这么切——横切萝卜竖切菜。”他手把手地教刘玉切菜,刘玉嘻嘻嘻嘻不停地笑。 他们混乱的时候,刘玉打翻了手边的一个钵头,钵头里有两条泥鳅,是我用曲文金的话题从裘金才那里换来的。昨天裘金才锛田锛到两条泥鳅,用稻草穿了,开开心心提回来,给我看见了。我就跟他说曲文金,他一高兴,说:“万医生,我不喜欢吃泥鳅,泥土气,送给你吃吧。”现在两条泥鳅从钵头里翻出来,滚掉在吴宝的脚下,刘玉指着吴宝的脚喊道:“吴宝,泥鳅,吴宝,两条泥鳅!”吴宝道:“怎么会有两条?吴宝只有一条泥鳅,哪里来的两条。”刘玉开始一愣,后来她很快就明白了,就脸通红地骂道:“吴宝你坏死了。”吴宝说:“怎么坏呢,是只有一条啊,不信你看看?”刘玉说:“我才不要看呢。”后来刘玉又要替我们去挑水,吴宝说:“我帮你去挑吧,你们女人,都是豆腐肩胛铁肚皮。”刘玉问:“什么豆腐肩胛铁肚皮,什么豆腐肩胛铁肚皮?”我也不知道什么叫豆腐肩胛铁肚皮,我和刘玉一样正等着听吴宝的回答呢,涂医生在医疗站里喊我了:“万泉和,万泉和,光知道吃!” 我进去一看,又是万里梅在挂水,又要小便。我帮她把痰盂端过来,她看到我,笑着问我:“万医生,刘玉好看吧。”我还没说话,涂医生就抢着说了:“好看也不是给别人看的。”我赶紧把话题扯过来说:“万里梅,谢谢你。”万里梅马上说:“要说谢谢,还是应该我谢谢你,还有涂医生,还有吴医生,还有你爹万医生,没有你们,我已经死了。”我看她精神虽还可以,但脸色并不太好,而且前两天刚挂过水,今天又来挂水了,肯定又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我疑疑惑惑地问她:“你今天,今天又哪里不舒服?”涂医生说:“她耳朵听不清。”我不知道耳朵听不清是什么,是耳朵有病?我记起我爹以前说过耳聋跟肺气有关系,那是不是肺部有病呢?我说:“耳朵听不清也要挂水吗?”涂医生白了我一眼,他觉得我多事,说:“她自己要求挂水。”万里梅也赶紧说:“我不舒服了,就到合作医疗站来挂水,挂了水,回去就好多了。”现在我们有涂医生做主,轮不着我来诊断,但我心里老是牵挂着万里梅的病情,尤其是她介绍了刘玉给我做对象,我对她差不多像亲人一样亲了。 后来刘玉进来了,手里端着切好的萝卜块,说:“吴医生出诊了。”涂医生只当不认得她,板着脸问她:“你哪个小队的,看什么病?”刘玉笑道:“涂医生,你连我都不认得啦,我是刘玉哎。”涂医生说:“刘玉?谁是刘玉?”刘玉把自己的脸凑到涂医生眼前,她的眼睫毛都快扫到涂医生的眼睛了:“涂医生你凑近了看看我的脸,我就是刘玉啊。”涂医生说:“我是远视眼。”刘玉就往后退退,站定了说:“现在涂医生你看得清我的脸了吧?我是刘玉,涂医生你昨天还认得我,还跟我说话的呢。”涂医生还是坚持不认得她,说:“昨天?昨天我是出诊了,出到你家了?”刘玉笑得弯了腰,去勾在涂医生肩上,拍着涂医生的肩膀说:“哎哟,哎哟,笑死我了,人家说你们知识分子呆,真的是呆哎。” 涂医生并没有动,也没有躲开,但口气很不屑地说:“神经病。”刘玉赶紧道:“没有啊,没有啊,涂医生,我没有说你神经病,我只是说知识分子有点呆。呆就是书呆子气,是书生气,不是神经病啊。”能说会道的涂医生居然有点目瞪口呆了,我觉得过意不去,赶紧过来说:“刘玉,你拿萝卜干什么?”刘玉说:“噢,我来问问你,萝卜是红烧还是白烧?”我说:“随便。”刘玉说:“红烧吧,昨天是白烧的,天天吃白烧太淡味了。”我说:“好呀,红烧好。”涂医生说:“没有酱油了。”刘玉说:“我到代销店去拷酱油。” 刘玉一边说话,手里仍然端着萝卜,跑到我和我爹住的里间。我跟着她问:“刘玉你干什么?”刘玉没有来得及回答我,她已经跑到床边,对着躺在床上的我爹喊了一声:“爹。”我说:“爹,爹,你听见没有,刘玉喊你爹!”我爹不说话,也不动弹,但他的眼皮急速地眨巴起来。刘玉说:“我知道爹的意思,他叫我以后常来。”我说:“再以后呢?”我爹的眼皮仍然在急速地眨巴,刘玉看了看,说:“再以后,再以后就、就嘻嘻。” 刘玉就去大队的代销店拷酱油了。涂医生说:“我就知道她会红烧萝卜。”我奇怪地看着涂医生:“你怎么知道?”涂医生说:“她好去拷酱油呀。”其实我已经听出了涂医生的言外之意,涂医生的意思是说,刘玉想找个借口跑出去一趟,其实也不是刘玉想出去,是吴宝要她出去的。吴宝去出诊了,他要刘玉跟她同路走。但是我假装不知道涂医生的意思,我想把话扯到万里梅的病情上,我说:“涂医生,万里梅是不是——” 涂医生却打断我说:“刘玉拷酱油怎么还没拷回来?”我说:“女人走路慢的。”涂医生气道:“又不是小脚女人,她这种走法,一路上的蚂蚁都给她踩死了。”我说:“也许碰到熟人在说话吧。”涂医生说:“她是喜欢说话,看见谁都有话说。”我说:“是呀,所以裘金才说她韭菜面孔。”涂医生说:“我不管她什么面孔,我肚子饿了,她不回来怎么烧饭?”我想说涂医生你怎么忘了钟点,早饭才刚刚吃过不到一小时呢,怎么已经要吃中饭了?虽然我没有说出来,但涂医生却已经感觉到自己的问题了,他弥补说:“我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哪个饿死鬼投胎来了。”我觉得他有点尴尬,替他圆场说:“早饭的粥太稀了,两碗粥就像两碗水。”涂医生看了看我,说:“你真是你爹的儿子,要多蠢有多蠢。” 我爹在里屋生气地眨巴眼睛,不过我们并不知道。 过了片刻涂医生又忽然“啊呀”了一声,说:“我倒忘记了,七队有人叫出诊。”说话间他就背着药箱也去出诊了。有个还在挂水的病人急了,说:“涂医生,那我呢?”涂医生说:“万医生不是在吗?”他把病人交给我也是对的,这个病人只是有点感冒,只是挂点盐水,盐水挂完了,我替他把针拔了就行,我的医术再不行,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到的。 刘玉还没有回来,曲文金倒来了,她是抱着裘奋英来看病的。裘奋英跌了一跤,小腿前侧的皮划破了,有血流出来,裘奋英杀猪般地大哭,曲文金急得舌头更大了,说:“万医心,万医心,解么办,解么办?”我跟裘奋英说:“你哭的声音越大,血流得越多啊。”裘奋英果然被我吓住了,不敢哭了,但又控制不住,哭就变成了抽搐。我又说:“裘奋英,你这样一抽一抽的,我不好帮你冼伤口。”裘奋英说:“我不哭了。” 她果然说到做到,就不哭了,瞪着眼睛看着我清洗她的伤口。那个伤口像一个嘴巴,又像一个眼睛,血糊糊的,曲文金吓得闭上了眼睛,说:“我不敢干(看)的,我不敢干(看)的。”我洗过裘奋英的伤口,给她抹了点紫药水,再用纱布捆了一下。说:“好了。”曲文金睁开眼睛说:“就好了?”裘奋英一点点小伤口,就擦破点皮,但我能够理解当妈妈的心疼孩子,所以我安慰曲文金说:“又没有伤筋动骨,两三天就好了。”曲文金还有点不放心,说:“要不要气(吃)土霉素?”她虽然是农村妇女,却也懂一点药。我说:“其实是不要吃的,你要是不放心,吃一点也可以。”我就开了几颗土霉素,曲文金看了看,觉得太少了,说:“万医心,李多开一点。”我说:“又不是五香豆。”但还是给她多配了几颗。 曲文金前脚走,马莉后脚就跨进来了。马莉说:“万泉和,你刚才吓唬裘奋英,我听见了。”我说:“人家都叫我万医生,我不让他们叫,他们还非要叫,你一个小孩,倒叫我万泉和?”马莉说:“我不小了,我长大了。”我有点欺负她说:“你长大了?长大了你怎么不结婚?”马莉被我说住了,有点窘,但过了一会儿她就恢复了了正常,跟我说:“万泉和,我看见涂医生在路上和刘玉说话。”这我没有料到,我以为吴宝会在路上和刘玉说话。马莉又说:“不过不是说话,是翻眼皮,刘玉的眼睛里有沙子吹进去了,涂医生帮她翻出来了。”我说:“噢。”马莉说:“这有什么。”我看了看马莉,我不知道这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说的什么,更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反正我也不会去关心和研究她的心思。马莉见我不吭声了,又说:“吃土霉素会坏牙的。”我说:“你怎么知道?”马莉说:“我妈说的。”我说:“你一个小孩,倒懂得多。”马莉说:“我跟你说过,我不小了。” 我和马莉在说话,刘玉回来了,她拷来了酱油,就去烧红烧萝卜。油锅响起来的时候,马莉说:“萝卜有什么好吃,刮油。”我说:“你家有什么好吃的?”马莉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她端了一盆红烧带鱼过来了,喷香的味道直扑我的鼻子,我咽了好几口唾沫。马莉说:“送给你吃。”我说:“这怎么可以?”马莉说:“没事,我家烧了好几碗呢。”放下带鱼就走了。我觉得不过意,赶紧追到马莉家去,我要跟他们说声谢谢。我说了谢谢以后,马莉的外婆先是愣了一愣,随后过去揭起碗罩一看,碗罩下空空的,外婆魂飞魄散,脱口说:“没得命了!”马莉朝我翻个白眼,说:“万泉和,你走你走,你不要赖在我家。”她拿手来推我。马莉的外婆说:“没得命了,我们家十多天没开荤了。”马开躺在床上看一本连环画,一直不说话,忽然间就跳了起来,冲到隔壁医疗站,把那碗带鱼端回来了。 马同志和黎同志回来的时候,我听到外婆在跟他们说:“我揭开碗罩一看,没得命了,那碗带鱼真的没有了。”马莉从家里跑了出来,跑到医疗站门口,恶狠狠地看着我,又看着刘玉。 刘玉烧好了萝卜,跟我说她家里有事要她回去,不在医疗站吃午饭了。涂医生和吴宝倒是在吃饭的时候准时回来了,他们没有碰上刘玉。涂医生跟吴宝说:“你白跑一趟了。”吴宝说:“我是特意来向万医生请个假的。”我说:“你向我请什么假,要请也向涂医生请。”吴宝说:“不是给我自己请假,是给刘玉请假,我邀请她到我家吃饭,万医生你没有意见吧?”我明明有意见,但只能硬着头皮充好汉说:“没有。”吴宝说:“我就知道万医生不会有意见,万医生人好。”涂医生说:“你人也不错啊,刚认识就邀请人家回去吃饭啊。”吴宝说:“我家女人烧的北方菜可好吃了,我跟刘玉一说,她就馋了。”吴宝将鞋上沾的泥在门槛上蹋了几下,涂医生说:“现在蹋干净了有什么用,走到家又脏了。”吴宝说:“嘿,那倒是的。”就不再蹋了。 吴宝走后,我先喂饱我爹,出来见涂医生还没吃饭,我说:“涂医生,你别多想,刘玉就是去他家吃个饭。”涂医生朝我看了看,没情绪地说:“你懂什么,我是替你考虑。”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谢谢涂医生”。涂医生忽然“哎哟”了一声,站起来背上药箱就走。我说:“涂医生你又要出诊?”涂医生说:“我忘了,早晨十队的阿土来喊过。”他边说边往外走,我在背后喊他:“涂医生,你还没吃饭呢。”涂医生头也不回地说:“我不饿。”其实我知道涂医生的这一套花招,也是老一套了,有什么事想跑出去了,就说有人喊出诊。 刘玉第二天来,跟吴宝说:“吴宝啊,我还想吃。”吴宝说:“你想吃哪道菜?”刘玉说:“韭菜炒螺蛳肉好吃。”吴宝道:“那个你不能吃,是我吃的。”刘玉说:“为什么你吃?为什么你吃?”吴宝只是坏笑,刘玉就一迭连声地追问,吴宝笑道:“我吃了,泥鳅就站起来了。”刘玉还问:“泥鳅怎么会站起来,泥鳅又没有脚,泥鳅怎么会站起来?” 他们说话,我就想像,想像中我就闻到了韭菜炒螺蛳肉的鲜香味,害得我简直垂涎三尺了。我爹躺在里边,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淌口水,我也顾不得他老人家了。我看到涂医生气得脸都白了,手指滴滴答答地敲打着桌子,可能正思忖着说什么话去刺激他们呢,就听到吴宝说:“刘玉,我给你说一个裤带的故事吧。”刘玉嚷嚷说:“什么裤带,什么裤带?”吴宝一伸手就撩起刘玉的衣襟,边笑边指着里边说:“除了这个裤带,还有什么裤带?”刘玉说:“那你快说呀,裤带怎么啦?” 吴宝说:“有个姑娘,走路跌一跤,把手臂扭反了过去,她又怕疼,又胆小,怎么也不肯让医生给她扭过来。后来有人就想了个办法,用一根细稻草把她的裤带换下来,又弄来一面锣,出其不意死劲敲锣,姑娘本来正担心稻草绳系不住裤子,听到锣声,猛一惊吓,以为稻草绷断了,赶紧伸手去提裤子,这一伸手,扭过去的手臂一下子就扭了回来。”刘玉听了,扭着吴宝的胳膊晃来晃去,说:“吴宝吴宝,这办法是你想出来的吧,我的手臂要是扭了,我可不听你的馊主意。”吴宝嬉皮笑脸道:“你要是扭了手臂,稻草绳都不给你。”刘玉说:“稻草绳不给我,我拿什么系裤子呀?”吴宝笑道:“你那裤子,还用系吗?”刘玉就去捶打吴宝的背,说:“吴宝你坏,吴宝你坏。” 虽然对于刘玉和吴宝的事情我采取掩耳盗铃的态度,但事情最后还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他们两个居然跑到谷场边的稻草堆里睡觉,被一个妇女看到了,尖叫起来,他们被捉住了。 大队书记裘二海暴跳如雷,立刻布置开批斗会。他一直背着手在村里走来走去,说:“没听说过,好大的胆子,敢睡万泉和的女人?!”好像万泉和是他的儿子或者是他的爹。 批斗会我没有去,听说就是放在事发现场开的,就在他们睡觉的草堆旁边。去参加批斗会的人回来告诉我,说刘玉和吴宝并排站着,刘玉还把自己的头靠在吴宝的肩上。吴宝嬉皮笑脸,和一个看热闹的新媳妇打情骂俏,他说:“你要是老盯着我看,你会怀上我的孩子。”害得人家新媳妇满脸通红。旁边的人呸他,说人家新媳妇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吴宝就笑道:“那孩子生下来也会像我。”新媳妇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吴宝要想凑到新媳妇耳边说话,被裘二海喝住了,吴宝就站回原地,跟新媳妇挤眉弄眼地说:“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可能。”新媳妇差一点真要过去了,后来她才发现她是不能过去的,就站定了不动。吴宝“嘘”了一声,说:“现在人多不方便,晚上我们在竹林里见,我告诉你。”大家都笑,吴宝得意地摇晃着身子,刘玉拉他说:“吴宝你站好,严肃点,这是开批斗会呀。” 那天我伺候我爹吃喝拉撒的时候,发现我爹的眼皮眨巴得比平时厉害些,可惜他说不出话来,我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刘玉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了刘玉的事情会是什么样的想法,会不会跟我的想法一样。我的想法就是,如果刘玉以后不再和吴宝那样了,我也是可以原谅她的。但是我的想法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首先就是我的老师涂医生,他激愤地指责我太不像个男人。 还有一个人的激烈反对也是我料想不到的,他就是裘金才。裘金才你们是知道的,除了跟他谈曲文金,他会有兴趣多说几句,除此之外,村里的事也好,世界上的事也好,无论大事小事,重要的事和不重要的事,他都不会插嘴的,他的嘴和他的屁眼一样夹得紧紧的。但是在我对刘玉的态度问题上,他生气了,忍不住插嘴了,他说:“万泉和,想不到你愿意做十三块六角。”十三块六角是乌龟背上的纹路,他竟然骂我是乌龟,他都忘记自己是什么了。但裘金才的想法和涂医生基本一致,也和绝大部分群众的意见一致。他一直是喊我万医生的,现在他生了气,连万医生也不喊了,我还听见他在他的儿媳妇曲文金面前阴损我,他说:“文金文金,你想得到万泉和是这样的人吗?”但曲文金的回答让我备感温暖,她说:“其实万医心也没有错,因为万医心喜翻(欢)牛(刘)玉。” 吴宝不再做赤脚医生了,他来医疗站取他的一些用品。我倒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我试图和他说些什么,安慰一下他,他却攻击我说:“万泉和,你不能跟刘玉结婚。”在场的人听了都很生气,希望我发一次火,但是我没有发火,我倒是担心,合作医疗站少了一个医生,多少会影响工作。不管怎么说,吴宝看看小毛病,给人打打针还是可以的,他打针一点也不疼,尤其给小孩子打针,他会逗小孩子,引开他们的注意力,通常他们还没来得及哭呢,针已经打好了。吴宝虽然是犯了错误,但他犯的不是医疗上的事故,而是生活错误,犯生活错误,为什么要取消他工作的资格呢?我不知道这里边有没有政策可寻,有没有必然的道理。这是裘二海的决定。在后窑这个地方,大事小事都是裘二海说了算的,他就是政策,他就是道理。 现在吴宝走了,大家都以为刘玉也不会再来了,不料第二天刘玉就来了。刘玉走到我面前,说:“万医生,我爹让我传话给你,我爹他本来要来看你的,可他没有脸来。他叫我过来让万医生骂,我爹说,万医生你也可以打我。”看得出来刘玉是尽量想说得沉重一点,但她的声音太好听,太轻柔,再沉重的话在她嘴里说出来,都像说说笑笑。我说:“我不会骂你的,更不会打你。”刘玉说:“可本来我是跟你好的,后来我却跟吴宝那样了,万医生你肯定嫌弃我了,是不是?是不是?”我说:“你要跟吴宝结婚吗?”刘玉说:“不会的,吴宝有女人,吴宝说,他要对他的女人负责,他把她从老远的地方带过来,他不会对她不负责的。”涂医生冷笑说:“那他对你负不负责呢?” 刘玉彻底放弃了表现得沉重一点的想法,干脆笑了起来,说:“嘿嘿,我不一样,我是自己情愿的,你们可能不知道哎,我从小就喜欢当兵的人哎。”涂医生本来准备冷笑或冷嘲热讽的嘴已经张开了,听了刘玉这话,他的嘴张在那里不会动了。刘玉却又“格”的一声笑起来,这一笑就“格格格”地笑不停了。我说:“刘玉,你笑什么?”刘玉说:“我想起吴宝说的话。”我问:“吴宝说什么?”刘玉说:“吴宝说,嘻嘻,吴宝说,嘻嘻——”涂医生不耐烦了,打断她道:“吴宝说嘻嘻?”刘玉说:“吴宝不是说嘻嘻,吴宝是说,嘿嘿——”她又变成嘿嘿了。但刘玉到底没有忍得住,她说:“吴宝说,他是宝,我是玉,我们是宝玉良缘,是《红楼梦》里的。”涂医生说:“还不懂装懂呢,人家《红楼梦》是金玉良缘,你们还想红楼梦呢,做大头梦吧。”刘玉仍然是笑,笑着又换了一个话题说:“吴宝说我像一条蛇。” 我是最怕蛇的,听到她说蛇,还说得那么轻软,我浑身一哆嗦,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听刘玉继续说:“我说我怎么是蛇呢,你才是蛇呢。”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向我问道:“万医生万医生,你还记得吴宝说他只有一条泥鳅吗?就在这个地方说的,我在切菜,打翻了钵头,泥鳅就掉出来,然后吴宝就说他只有一条泥鳅。”我说:“我不记得了。”刘玉看了看我,笑了起来,说:“嘻嘻嘻,万医生,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明明记得,却说不记得了,你吃醋了吧。”涂医生把听筒“砰”地摔到桌上,把两个来看病的病人吓了一跳,其中一个说:“刘玉,你烦不烦,把涂医生烦得都不肯看病了。”刘玉歉意地向他们笑笑,拉起我的手说:“万医生,我想跟你说点悄悄话,不想给他们都听见。” 我被她拉着手,出来,站到院子一角。刘玉却不说话了,光是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毛看着我。我说:“刘玉,你要跟我说什么?”刘玉还是不说,光是笑,后来她又叫我猜,她说:“万医生,你猜猜。”我猜想她可能是要跟我说对不起之类的话,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其实她完全不必要的,对她和吴宝的事情,我心里虽然有点难过,但我想一个人难免会犯点错误,犯了错误,不应该揪住不放,应该允许人家改正,我就是这么想的。更何况,刘玉对我也很好的,还帮我做事情,烧饭,打扫卫生,陪我说笑,她一来,我们的院子都会亮堂起来,所以我可以原谅她。我得赶紧阻止她的道歉,不料我话还没说出来,刘玉已经先说了:“万医生,我今天来过之后,以后就不再来了。”我一慌,问:“为,为什么?”都有点结巴了。刘玉说:“我爹要把我嫁人了。” 我有点蒙,想了一会儿,也没有理清楚头绪,刘玉又说了:“我爹说,我不仅把他的脸丢尽了,还把万医生的脸也丢尽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脸,说:“没有,没有。”刘玉说:“所以我爹要立刻把我嫁出去。”现在我听明白了,赶紧问:“嫁到哪里?”刘玉说:“反正,反正,我也说不清楚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反正不是我们大队,也不是隔壁的大队,也不是隔壁的隔壁,很远的一个地方,那个人姓吕——不是驴啊,是吕,两个口叠在一起的那个吕。我爹说,叫我滚得远一点,因为那里的人不知道我和吴宝的事情。”我更慌了,都语无伦次了,“可是,可是,可是我没有——” 刘玉说:“我爹说,要是你不是医生,不是万医生,我还是可以嫁你的,但你是万医生,我就不能嫁你了。”我差一点想说,那我就不当医生好了,我本来也是不想当医生的,但这话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刘玉没等我说出来,她又抢先了,她说:“我爹说了,万医生不当医生是不可能的,我爹说,涂医生是迟早要走的,不管什么人来我们队当医生也都是迟早要走的,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万医生,没有了万医生,我们就麻烦了——万医生,我没骗你,我爹真是这么说的哎。”我又惊又急,我觉得我有许多想不通的问题。刘玉等不及我想通了再说话,她一个人迫不及待地霸占了所有的说话的权利。她又说:“所以我爹要我滚远一点,我要是不滚远一点,他以后生了病就等死,他不来医疗站看病,不能见万医生。” 其实刘玉虽然是丢了脸,但说到底农村里这样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就像裘大粉子,当初也是脚踩两只船的,要不是裘二海先下手为强,说不定我爹娶的就是裘大粉子,那也就没有我了。要有也只有一个我的同父异母兄弟。我还知道,我妈死后,裘大粉子也在我爹床上睡过,裘二海也知道,也没怎么样,裘二海还和我爹是好朋友,裘二海还积极地送我去学医呢。 我们虽然站在院子角落里,但其实我们的对话大家都听见了,我毕竟不能说出很没出息的话来。刘玉又拉了拉我的手说:“万医生,那就再见了。”然后她松开我的手,又回头朝院子里所有正在偷听我们说话的人扬了扬手,笑着又说了一声“再见”。 当刘玉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以后,我心头一堵,腿一软就蹲了下来,眼泪也不争气地流出来。曲文金端一张凳子给我,让我坐下来哭,她就站在我面前,把我的头按在她的胸前,像哄他们裘奋斗裘奋英一样,说:“好呢好呢,乖乖,不哭呢。”马莉走过来,粗鲁地拉开曲文金,把我的头按到她自己的胸前,回头问曲文金:“万泉和为什么哭?”曲文金说:“本奶(来)牛(刘)玉要嫁给他的,现在牛(刘)玉不嫁给他了,他就哭了。”马莉说:“那有什么,我嫁给他好了。”曲文金说:“不行,李(你)还没长大。”马莉说:“那有什么,等我长大了嫁给他好了。”她也拍着我的头说:“不哭,不哭,乖,乖啊,不哭。”曲文金笑起来说:“小老卵。” 我还能说什么,刘玉走了,我却感受到了曲文金的温暖和马莉的温暖,两个人的温暖加起来难道还不如刘玉?我说不清楚,我也不会做这样的加法,但我也不好意思再哭了。我擦了擦眼泪,说:“没有女人怎么啦,没有女人也一样过日子。”马莉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说:“这就对啦,不过,万泉和你尽管放心,你会有女人的。” 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1) 有一天涂医生刚出去不一会儿,有个人就偷偷地闪了进来,我一看,是万全林。他前一阵跌了跤,一直是涂医生给他治的,所以我说:“万全林你不巧,涂医生刚刚出去。”万全林赶紧压低了嗓音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在门角落里守了一会儿,看他出去,我才进来的。”我说:“你干什么?”万全林说:“我想,我想请万医生看看。”我说:“你等一等吧,我还没吃饭呢,肚子好饿。”万全林却急了,说:“万医生,万医生,你快点好不好?”我看他很急,问道:“你急什么?”他说:“我怕涂医生回来了。” 我不明白。万全林朝外面看了看,回头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说:“我这只脚,让涂医生看了一个多月了,一点没见好,还越来越痛。”我放下饭碗,替他看了看,发现伤口是长起来了,但水肿很厉害,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只好问万全林:“涂医生怎么说的?”万全林说:“涂医生说是皮外伤,就是给我上点药。”他说了,又觉得自己没把事情说清楚,赶紧补充道:“万医生,我觉得涂医生没有看准。”停一停,又补充道:“万医生,我知道涂医生是你的老师,但是有时候老师也会输给学生的,就像那时候我们家万小三子耳朵里的毛豆,你爹万人寿医生说是什么炎,还是你一眼就看——” 我赶紧“嘘”了一声。万全林朝里间看了看,说:“你爹听得见吗?”我说:“我也搞不清楚,他不说话,谁也搞不清楚他听得见还是听不见。”万全林信服地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都一个多月了,要是皮外伤,还不好啊?”我说:“你要是说涂医生没看准,我恐怕也看不准了。”万全林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们都知道万医生有鬼眼,要不然,你也没有学过医,怎么就能当医生呢。”万全林真不会说话,但我知道他是好心说错话,我没跟他计较,我又翻了翻他的腿脚,摁了摁伤口,万全林杀猪般地嚎起来。裘金才曲文金还有马开马莉他们听到万全林的叫喊,都过来看热闹。 我本来是想糊弄他一下,就把他打发走的,不料现在大家都围过来了,我被逼到了墙角,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涂医生都弄不来的事情,我怎么能弄?可我已经无路可退,我挠了挠发麻的头皮,其实是为了让自己镇定一下。马莉尖声说:“万泉和你手指甲全是黑的,好恶心,去洗手。”我虽嫌她烦,但也只得去洗了手,心里一边盘算着,根据万全林的这种叫法,我觉得可能骨头上有问题。但是皮肉包得好好的,我看不见骨头上的问题,我鼓了鼓勇气,拿刀将他的皮肉划开来。 我拿刀划他皮肤的时候他都没有杀猪般地叫,这让我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曲文金他们也没想到我会动这么大的手术,看到我拿刀划开了万全林的腿肉,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就大惊小怪地“哎哟哎哟”起来,大舌头曲文金一迭连声地说:“吓吓(煞)我了,吓吓(煞)我了!”我说:“你们哎哟什么,这就是一个普通伤口呀,你们真没见过世面。”其实万全林的腿伤很严重,这么划开皮肉见骨头更是瘆人,我这么说,一方面是安慰万全林,更主要是安慰我自己。我看到皮开肉绽心里就打抖,如果他再紧张起来,脑子混乱,不配合,我就无法治他的伤。我这么说了,围观的几个人果然不吭声了,为了显示自己也是见多识广的,他们沉着冷静地看我行医。不出我所料,万全林果然是腿骨出了问题,一根小骨头断裂开了,像一根刺一样刺在他的肉里,他怎么不杀猪般地嚎叫?我从来没有治过这样的骨科病,但现在大家看着我,我只得硬着头皮把他的骨头弄平了,再拿针缝好伤口,绑上伤药,固定好。 围观的几个人这时候才透出一口气来,不约而同地拍着胸,说:“喔哟哟,喔哟哟,害怕得来,害怕得来。”万全林说:“你们真是胆小,我不害怕,我一点也不害怕。”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奇怪地“咦”了一声,说:“不疼了。”我说:“骨头帮你弄直了,不再刺肉了,就不疼了。”万全林说:“已经好了?”我说:“没有好呢,你回去养几天,别干活了。”万全林说:“我知道了。”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说:“我不会碰到涂医生吧?” 万小三子已经长成个毛头少年,嘴唇那里生出点黄黄软软的小绒毛了,他跟着他爹来医疗站,他爹进来看腿的时候,他在院子撵鸡追狗,搞得鸡飞狗跳,但我们没听见,因为那时候他爹正在嚎叫。等他爹万全林从医疗站溜出去,万小三子还不想走,他等裘金才和曲文金都忙活去了,就在院子里欺负裘奋斗。裘奋斗长得有点奇怪,身子小,但头很大,脸也大,脸上有很多肉。万小三子捏住他的两边脸蛋,把他提起来,裘奋斗肯定是很痛,但他眼泪噙在眼里却不掉下来,也不吭声。裘奋英看不过去了,走到万小三子背后,伸出两只手对准万小三子的两个腰眼呵痒痒,万小三子怕痒,腰里一软,手里就没劲了,裘奋斗挣脱出来,仍然不吭气。裘奋英说:“哥哥你快跑!哥哥你快跑!”裘奋斗偏不跑,犟头犟脑地瞪着万小三子,万小三子倒没了趣,说:“不跟你玩。”裘金才从屋里出来,拉了孙子孙女的手,说:“叫你们少到院子里来,叫你们在屋里呆着。”两个小孩不吭声,就被拉进去了。 我批评万小三子说:“万万斤,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裘奋斗好好的又没有惹你,你为什么要欺负他?”万小三子说:“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嘿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万医生,你什么阶级?”我还是批评他说:“万万斤,你小孩子不要乱说,什么阶级不阶级,你不懂的。”万小三子说:“万医生,你给我听着,你以后别再叫我小孩小孩的,我长大了。”我“嘻”了一声,嘲笑他说:“小孩总是说自己长大了,一个你,一个马莉,马莉还说要结婚呢。”万小三子愣了一愣,说:“马莉要结婚,她跟谁结婚?”我见他认真了,更觉得小孩子好笑,我说:“结婚呢,热昏吧,你见过十岁的小孩结婚?你以为是旧社会,童养媳啊?”万小三子说:“不对,马莉不是十岁,她是十二岁,跟我同年,比我小一个月零五天。”我说:“你倒弄得清楚,你弄这么清楚干什么?查户口?”万小三子总是一副流氓腔调,但我问他把马莉的年龄弄那么清楚干什么,他忽然收敛起流氓腔,甚至还红了一红脸,说:“你懂个屁,不跟你说。”就跑了出去。 一个星期以后,万全林又来了,他还是守在门角落等涂医生出去后才进来的。他的腿骨已经长好了,不疼了,我替他再换了一次药,跟他说:“好了就好了,你别多说了。”我不想他出去给我吹牛,说涂医生的本事不如我,就像上次我夹出了万小三子耳朵里的毛豆,他就说我爹不如我,害得我爹吃我的醋。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夹毛豆完全是因为我不懂医,你想一个不懂医的人,听说一个人耳朵痛,能怎么办?也只能扒开他的耳朵看看吧,这一看,就看巧了。而万全林的腿呢,和万小三子的耳朵一样,我也只是扒开来看一看而已,可是因为裘金才曲文金他们看热闹,我有英雄主义思想,才硬着头皮弄了这一手。 好在万全林也不笨,他知道我的意思,跟我保证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要给涂医生一点面子,再说了,下次生了病,还是要找他的呀。”虽然我替他治了腿,但他骨子里还是相信涂医生。不过万全林这一次说到做到,不仅自己闭紧了嘴巴,还吩咐家属不要张嘴,但是他却忘了他家还有一个最难缠的家属,那就是他的小儿子万小三子。万小三子向来喜欢添油加醋,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事情越传越远,还越传越神,弄得大家看见我,都格外地客气,有人竟还恭喜我,又说起我的鬼眼。 后来涂医生也渐渐地听到点风声,听出点意思,却不肯直接问我,就拐弯抹角地跟曲文金探听。涂医生假装想不起来了,说:“万全林?哪个万全林?我怎么不记得万全林?”其实我知道他记得万全林,知道哪个是万全林,因为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盯得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最后涂医生总算微微地点了点头,说:“到底是我教出来的。”他能这样想,我心里轻松了一点,赶紧谦虚地说:“涂医生,名医看病头,庸医看病尾。”不料马屁拍到马脚上,我把话说反了,常言应该是“庸医看病头,名医看病尾”,我的意思,分明就是在骂涂医生庸医说我自己是名医呀,涂医生气得哼了一鼻子,说:“你少来你爹那一套。”他又牵连上我爹了。又说:“万泉和,你到底想证明你是我的学生,还是你是你爹万人寿的儿子?”我说:“我既是涂老师的学生,又是我爹万人寿的儿子。”涂医生听了笑起来,说:“你说的倒是事实,不过我要警告你,你虽然行医还可以,但是你对女人实在是不了解。” 我知道他在说刘玉,但我假装不知,我看到裘金才在院子里晒被子,我就去逗他。因为我知道裘金才的心思,有时候我高兴,有心情,就逗裘金才说曲文金,或者我没有心情,情绪不好,我也会逗裘金才,好像跟他说了曲文金,他高兴,我也会跟着高兴起来。这会儿我避开涂医生,去跟裘金才说:“裘金才,你和你家媳妇很有缘哎。”裘金才说:“咦,你怎么知道?”我说:“这是明摆着的嘛,你叫裘金才,你媳妇叫曲文金,你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金字。”裘金才最乐意听这句话,我一说,他准上钩,果然他就说:“是呀,文金说她生下来的时候,本来大人要给她起个名字叫文英的,后来算命先生说她命里缺金,就叫文金了。”我说:“其实她就算不叫文金也不要紧。”裘金才明知故问道:“为什么?”我就明知故答道:“因为你的名字里有金呀,她嫁到你家,就不缺金了嘛。”裘金才乐呵呵地说:“那倒也是,不过,还是多一点金好。” 自从刘玉不再来,另外有一个人倒是常常来了,他就是万小三子。他的到来当然跟刘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替他爹万全林弄好了腿骨,或者他又想起当年我夹出了他耳朵里的毛豆,总之他现在替代了刘玉三天两头跑合作医疗。其实,万小三子就算天天来,也代替不了刘玉,再反过来说呢,就算他从来不来、永远不来,他也无法从我心里走开。这些年来,万小三子一直是我心底里的一个谜,这个谜到现在也没有解开。 我开始接近万小三子,一想到他当年居然能把万继忠吓死我就浑身起寒毛疙瘩。万小三子聪明机灵,我刚一开始关注他,他就敏感到了,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万医生,我警告你,不要干涉我的人身自由。”万小三子对村里任何人都是想喊什么就喊什么,甚至对裘二海这样的干部,他也可以直呼其名,但对我却是例外,他从来没有直呼过我的名字,从一开始就喊我万医生,无论他对我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永远都这么喊我。他的这个习惯,以后还将一直进行下去,进行到底。 我说:“万万斤,我怎么干涉你的人身自由了?”万小三子说:“我到合作医疗站来关你什么事。”我说:“我没有管你呀,你爱来就来,我只希望你不是因为生病才来。”万小三子还想说什么,就看到马莉从她家里出来,万小三子丢开了我,迎到马莉面前,踮了踮脚,一脸茫然地说:“咦,前几天你还跟我一样高,现在你怎么比我高了。”马莉蔑视地拿眼睛往下瞄了瞄他,说:“我可以这么看你,怎么,你不服?” 万小三子说:“高就是高,是事实,有什么服不服的,我只是奇怪,你是怎么长的,长得这么快?”马莉弄怂他说:“我吃大便的,你吃不吃?”万小三子只是扁着嘴说了一句:“你骗人。”就再也没话了。我也觉得奇怪,万小三子一张嘴,能把活人说死,把死人说活,怎么到了马莉面前,就那么笨嘴拙舌了。马莉丢开他就往外走,万小三子紧跟在后面追问:“马莉,马莉,你到哪里去?”马莉回头白了他一眼,说:“我到哪里去要向你报告吗?你是谁啊?”万小三子说:“要不要我陪你去?”马莉再次蔑视他说:“当我的跟屁虫?你还不够资格。”说罢,马莉撇撇嘴,两条长腿一颠一颠,哼哼着什么,扬长而去,把万小三子一个人扔在空空的院子里很没趣。 也该是裘奋斗倒霉,偏偏这时候从屋里跑出来,被万小三子逮个正着。万小三子正要下手的时候,裘奋英追了出来,一看哥哥又要吃苦头,小姑娘一改喊爷爷喊妈妈救命的老办法,赶紧跑到万小三子跟前说:“万小三子哥,你放开我哥,我陪你去找马莉姐。”裘奋英简直是个仙人,她这话一出口,万小三子的手立刻松开了,眼睛直盯着裘奋英,嘴张着,好像一个中风病人,就要流口水了。裘奋斗被放开了,却倔着头不走,恶狠狠地盯着万小三子,他虽然比万小三子小好多岁,也吃过万小三子很多苦头,却一点也不怕他。万小三子说:“我让你走了,你自己不走不能怪我啊。” 裘奋英说:“万小三子哥,你要答应以后不再欺负我哥。”万小三子不仅点头,甚至还有点低三下四的样子,说:“我答应了嘛。”裘奋英说:“可是你说话不算数。”万小三子想了想,伸出手给裘奋斗,说:“我们拉钩,拉钩就是讲和,讲和了我们就是兄弟,兄弟和兄弟是不会打架的——”他回头略带讨好地问裘奋英:“奋英你说对不对?”可是裘奋斗不理他这一套,把手反背在后面,就是不伸出来,不跟他拉钩。万小三子没法了,他也下不来台,就对裘奋斗说:“你看你看,一个男人,这么小气,我总共才踢过你一次屁股捏过你两次脸,七队的周小扁,我天天扁他,他还给我送桑枣吃。”裘奋斗坚硬如铁,就是不给他下台。万小三子恼了,威胁裘奋斗说:“怎么,你不肯讲和,不肯讲和就是想挨打,你讲不讲和?不讲,我就再打!”裘奋斗脸皮都没有扯一扯,眉头也没有皱一皱,他像一尊小铁塔,竖在那里就不准备再动弹了。他是恨万小三子恨到骨子里了,我在一边看在眼里,心里倒有点害怕起来,本来我是见了万小三子头疼的,现在我觉得可能裘奋斗比万小三子更厉害。还好,他们还都是小孩子。 万小三子一心惦记着去找马莉,宁可咽下这口气,不跟裘奋斗一般见识了,他催促裘奋英:“马莉到哪里去了?我们去找她吧?”可怜的裘奋英,我是看出来了,她哪里知道马莉到哪里去了,可是为了救哥哥,她豁出去了,勇敢地说:“走吧。” 等裘奋英带了万小三子走后,裘奋斗还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我过去拉他,我说:“奋斗,万小三子走了。”裘奋斗眨动着小眼睛,不说话,防范警惕地瞄着我,他真是裘金才的嫡亲孙子。 万小三子追没追上马莉,追上了马莉他们又说了些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后来马莉回来了,但不是和万小三子裘奋英一起回来的,是被她的爸爸马同志带回来的。马同志走在后面,马莉走在前面,所以要说是带,更像是押,只是押人的马同志一脸惶惑,而被押的马莉却像个宁死不屈的英雄。 进了院子马同志就对黎同志说:“你说这个小孩,撞着什么鬼了,把自留地上的蔬菜都给拔了。”马莉立刻反驳说:“没有都拔,只拔了一小块。”马同志说:“一小块也不能拔,那是我们的菜地呀,拔了我们吃什么?吃白饭?吃酱油泡饭?”马莉说:“白饭就白饭,酱油泡饭就酱油泡饭,有什么了不起。”马同志说:“你愿意吃白饭你可以吃,但是家里其他人不能跟着你一起吃白饭。”马莉翻了翻眼皮说:“所以我只拔了我的那一块地。”马同志说:“你的地?你小孩子哪里有地?”马莉说:“那是队里分给我们五个人的地,不是给你一个人的,也不是给你们四个人的,要不是我们家有五个人,你不可能拿到那么多地。” 马莉真是人小心眼大,什么都知道。现在轮到马同志语塞了。马莉只是在那块自留地上拔掉了五分之一的蔬菜,想种一些另外的什么种子下去,正好被马同志发现了。马同志并不知道她要种什么,但肯定不是蔬菜。现在马同志和黎同志都拿马莉没有办法,马莉真不讲理,差不多就是一个女的万小三子。马同志和黎同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黎同志说:“马莉,自留地是公家给我们种蔬菜留着自己吃的,不允许种其他东西,上次七队的老周种了向阳葵去卖,犯了投机倒把的错误。”马莉说:“我又不种向阳葵。”黎同志赶紧趁热打铁追问:“那你种什么?”马莉没有上当,警惕地闭紧了嘴巴。最后马同志和黎同志只得求助于万老木匠,把他们的自留地用高高的竹篱笆围起来,马莉人小,爬不进去。但马莉并没有放弃,她改变了行动方案,回到院子里,在院子的一角,撒下了种子。 种子渐渐地发芽了,再过些日子这芽就像小树一样地慢慢长粗起来,但谁也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马莉天天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长起来,马同志和黎同志也叫我过去看过,我也看不出来。涂医生是从来不参与院子里的事情的,除了刘玉在的那一阵,他还有点兴趣,刘玉走了以后,他要不就是出诊,要不就是守在合作医疗站的屋子里,连门槛都不肯跨出来,他觉得乡下人的事情太琐碎,没意思,不想掺和。可有一天涂医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院子里的那个角落,他一看,奇怪起来,就喊我了:“万泉和,万泉和,你过来看。”我跑过来,涂医生说:“你不认得这是什么?”我又看了看,还是不认得。 涂医生说:“我白教了你,这是山茱萸。”山茱萸是一种中草药,我没有见过,怎么会认得它呢,我虚心接受涂医生的批评,但是涂医生是西医,什么时候教过我中草药呢?再说涂医生怎么会教我识别中草药呢,他对我爹经常给病人开中药方子一直很不以为然,连嘲带讽的。涂医生见我不说话,又说:“你看看你自己,要基础没基础,要态度没有态度。”涂医生回到自己住的东厢屋,过了一会出来,手里拿了本书,递给我,说:“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一看,是一本《常用中草药》,我翻开一页看了看,里边全是介绍中草药的,每一个药名下面,都有关于这种药的介绍和图画。我很快找到了山茱萸,发现它的叶子有点像梅叶,还有果实,果实画得不清楚,看上去有点像鸡头米,关于它的文字介绍是这样的:山茱萸(枣皮、萸肉):栽培或野生小乔木,果肉入药。性能:酸涩温。补肝肾、固精、敛汗。用法:治肝肾虚弱、腰膝酸软、头晕、耳鸣、阳痿、遗精、小便频数、自汗、盗汗、月经过多。用量:二至四钱。我认真地看了两遍,觉得书上画的山茱萸和马莉在院子里种的山茱萸不一样,我拿着书问涂医生:“涂医生,这里画得不一样,马莉种的是山茱萸吗?”涂医生说:“山茱萸是多年生乔木,像树一样,有的要长几十年上百年,最快的也要一两年才结果子,果肉才是药。”我明白了,我指了指马莉种的山茱萸,说:“我知道了,它们才刚刚开始生长。”涂医生看了我一眼,说:“我怎么老觉得你是个傻子。”可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我哪里说错了。 马莉和马开跟着爸爸妈妈下乡以后,一直在乡下的学校念书,但自从马莉种了山茱萸以后,她就开始逃学,常常不见人影,一去就是老半天,要不就是蹲在院子里守着她种的山茱萸,一蹲又是老半天。老师来找马莉的家长说话。老师一进院就看到马莉蹲在那里,赶紧问她:“马莉,你怎么不上学?”马莉朝老师翻了个白眼,说:“你上的课不好听,我不要听。”马莉的话正好被走出来的马同志听见了,马同志很生气,他们家是城里的干部人家,马莉和马开在学校填的表格上家庭出身一项都是填的革命干部。虽然马同志是犯了错误的干部,但表格上没有让写明犯没犯错误,所以他们总是毫不客气地填上革命干部,可革命干部的小孩哪有像马莉这样的。 马同志气得脸都白了,但他是个老实人,他是不打小孩的,他气得不行就往地上一蹲,双手抱着头,倒是从来不管闲事的涂医生看不过去了,跑到院子的角落里,用脚去踢马莉种的山茱萸,一边踢一边说:“别种了,没有屁用的,长不大的,这里的土壤不适合种——”涂医生的话音未落,就听得马莉大喝一声:“涂三江,你给我住腿!”涂三江万万没想到有人会喊他涂三江,他听惯了大家拍马讨好的喊法,涂医生涂医生,这会儿听到凶巴巴的涂三江三个字,他还以为不是喊的他呢,一时愣住了,闷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气道:“你,你说什么?你喊我什么?”马莉说:“我喊你涂三江,怎么,难道你不叫涂三江?涂三江,我告诉你,不许你碰我的东西!” 涂三江这会儿彻底地明白过来了,说:“你喊我涂三江?涂三江是你喊的?你喊喊万泉和也就算了,你竟然喊我涂三江?!”马莉蹲下去,小心地扶持着那几棵被涂医生踢歪了的山茱萸,嘴上还在说:“我就喊了,你能拿我怎么样,你就是涂三江,涂三江!”涂三江气得不轻,指着马莉说:“你给我喊回去,你得重新喊过,你得喊我涂医生,要不,要不——”马莉说:“要不怎么,你打我?你打好了,你试试。” 涂医生愣了愣又说:“没见过,没见过城里小孩这么不讲理的,你要是我的女儿,我打死你!”马莉说:“我才不做你的女儿。”涂医生说:“你休想做我的女儿,你能跟我女儿比啊?”马莉冷笑一声说:“你女儿好啊?好她怎么不来看你,几年也不来看看你!”涂医生像触了电似的浑身一哆嗦,话也说不出来了。马莉却不放过他,还说:“你得了吧,你女人和你女儿,她们都不要你了。”涂医生眼看着就着了一个小孩子的道,他的思路不由自主跟着马莉的思路走,说:“不可能,你瞎说!”马莉说:“怎么不可能,她们就是不要你,你是乡下人,她们看不起你。”涂医生说:“你瞎说,我不是乡下人,我是医生。”马莉说:“你是赤脚医生,就是乡下人,你女人是街上人,她要跟你离婚!” 这时候一直蹲在地上抱着头生气的马同志“忽”地跳了起来,扑到马莉面前,抓住马莉就说:“我从来不打人的,我从来不打人的,但是现在我一定要打你了!”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蹿了过来挡在了马同志举起来的手掌下面,说:“你敢打?”万小三子出现了,他救出了马莉,拉着马莉就要往外跑,马莉却不领他的情,甩开他的手,从嘴角缝里漏出一句:“多管闲事多吃屁。”万小三子赶紧拍马屁:“马莉,你到我家的自留地上去种。”马莉这才露出了笑意,说:“你爹听你的?”万小三子说:“当然,不光我爹,我妈,还有我两个哥哥,他们都听我的。”马莉不信,万小三子急了,回头对裘奋英说:“你说,你告诉马莉。”裘奋英说:“马莉姐,万小三子家万小三子最大。”裘奋英大概觉得这句话还不够分量,又补充说:“马莉姐,万小三子哥说了,为了马莉姐的事情,他宁可得罪天下人。”马莉“扑哧”一声笑了,终于正眼瞧了万小三子一眼,说:“想不到你还挺忠的。”万小三子像条忠实走狗,朝马莉点着头,哈着嘴,就差没有吐舌头了。 马莉把山茱萸种到了万小三子家的自留地上,但她并没有因此对万小三子好起来,她仍然爱理不理,高兴的时候,才拿正眼看他一下,不高兴的时候,吆来喝去。万小三子百折不挠屁颠屁颠追随在她后面。 马莉自从在万小三子家的自留地种上了山茱萸,山茱萸长势喜人,马莉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她又循规蹈矩地去上学了,落下的功课很快就补上去了。老师又来家访了,这回是来表扬马莉的。可虽然老师来说好话,马莉却并不喜欢老师来,老师来的时候,她就跑出去了,她一边跑过院子一边唱:“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前几天来放了露天电影《红色娘子军》,是芭蕾舞,里边有这首歌,放过电影马莉就开始唱了,天天唱出来唱进去,但是她只唱了这两句,就停下来,从头再唱:“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又停下,又从头唱,马开嫌她烦,说:“你不会唱就不要唱,老是翻来翻去就会这两句,烦人。” 马莉不理他,继续唱自己的歌:“万泉河水,清又清——”裘奋英一直伺机拍马莉的马屁,她虽然比万小三子小得多,也没有万小三子那么机灵聪明,但她毕竟是个女孩,也许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会有更多的相通的东西,她忽然对马莉唱的内容有了新发现,她找到了拍马莉马屁的好机会。裘奋英说:“马莉姐,马莉姐,万泉河水就是万泉和医生,一样的万泉和(河)哎。”马莉开心地说:“你听出来了?”裘奋英知道马屁拍准了,一激动,一兴奋,也跟着马莉一起唱起来:“万泉河水,清又清——”哪知马莉立刻拉下脸来,厉声说:“裘奋英,不许你唱,这是我唱的。”裘奋英第二个马屁拍到马脚上,被马踢了一脚,踢痛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但不管她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她都不会再唱“万泉河水清又清”了。 我好像说了太多马莉的事情,其实马莉跟我没有关系,跟我们大队合作医疗更没有关系,她是个小孩,小孩做事情,就是没理可循无理可讲的,等她长大了,自会知道自己的荒唐。我们现在不说她了,还是说合作医疗站的事情,说我们的病人。 说到病人我心里就压上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就是万里梅。万里梅虽然给我介绍了一次不成功的恋爱,但我还是很担心她的病。我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病了好多年,好也好不起来,坏又坏得拖拖拉拉。万里梅的身材开始发生变化了,她胖了起来,每次来合作医疗站看心口痛,她都要转一下身体,向我们展示一下她的新身材,说:“我胖了吧,我婆婆说我是药胖。” 万里梅已经吃下去那么多的药,而且她还要继续吃药,也不知道哪一天是个尽头。不过万里梅并不像我这样灰心,她一如既往信心百倍,乐观开朗,她来合作医疗站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来了,总是先安慰我,说一定给我介绍对象。但我知道她可能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起先几次我还很寄希望于她,希望她哪天出现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像刘玉那样的姑娘,可后来我渐渐知道她做不到了。 万里梅现在不仅心口痛,还拉肚子,还头晕,还有嗳气,还有恐惧,还有耳朵听不清,最近的一次她来,又说眼睛模糊了,看不清东西,涂医生也对她爱莫能助了。涂医生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眼睛看不见吗?你看看我是谁?”万里梅“格格格”地笑起来,说:“涂医生,我连你都不认得了,我还是死了吧。我闭了眼睛也能认出你来。”涂医生说:“你那是听我的声音听出来的,如果你不听我的声音,你知道我是谁吗?”万里梅说:“但是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呀,我就知道你是谁了。”涂医生生了气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把我拉出来,说:“你爹说过什么?” 他这么没头没脑的问题,我愣了一愣才意识到他是在问万里梅的情况,我赶紧说:“我爹说万里梅是肝上的病,因为刚犯起来,一般的人查不出来,时间久了会加重,到加重了再查出来再治,就为时过晚了。”涂医生“哼”了一声,说:“一般的人查不出?他算是不一般的人?”我没敢吭声,涂医生又说:“可是肝功能检查是正常的嘛。”我说:“那是几年前查的了。”涂医生说:“亏你说得出,我会相信几年检查的结果吗?”涂医生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化验单,朝我扬了扬,我一看,都是万里梅的肝功能检查,又都是正常。原来涂医生瞒着我带着万里梅去验过肝。涂医生为什么要瞒着我呢。难道他怕我知道?我有这么厉害吗?我想了想,才想通了,涂医生不是怕我,他是怕我爹,他是不想让我爹知道他涂三江竟然沿着我爹的思路在走路。他不让我知道,是怕我报告我爹,我爹知道了,就会嘲笑他。想到这儿,我开心地笑了一声,我爹虽然躺倒不干了,但他的威慑力还在,涂医生还提防着我爹,我真为我爹骄傲。 涂医生见我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知道我不怀好意,但又抓不住我的把柄,只好对万里梅耍态度:“一会儿耳朵,一会儿眼睛,跟你说不清,挂水吧。”耳朵听不清也挂水,眼睛模糊也挂水,挂水是涂医生的灵丹妙药,好多病人,到涂医生这里一挂水,病情果然好转,果然减轻,所以下次来的时候,如果涂医生不在,他们就对我说,我要挂水,跟涂医生一样的水。其实根本不用他们说的,涂医生的这一招,我早已经学会了。 万里梅又挂上了水,等针打进去,水滴得正常了,她的气色也好些了,躺在床上情绪高涨地说:“万医生,你怎么不着急呢,我都替你急死了。”我知道她说的是我找对象的事情,我喜滋滋地说:“不用着急了,我又有一个了。”万里梅一听,显得很失落,甚至有点失望,情绪也低落下去,怏怏说:“谁给你介绍的?”她不问我的对象是谁,却问媒人是谁。 我的新对象叫裘小芬,我也像喜欢刘玉一样喜欢她,虽然她没有刘玉漂亮,她的眼睫毛比刘玉的眼睫毛短得多,也疏淡得多,我要不是凑近了看,几乎就看不清她到底有没有眼睫毛。但是我这个人老实,刚刚开始谈对象,怎么好意思凑得那么近去看她的眼睫毛?所以对我来说,裘小芬到底有没有眼睫毛我暂时是不知道的,只有等到结婚以后,我才能近近地看她,才能知道她的眼睫毛的情况。可我又很心急,因为自从我们谈起来以后,我的眼前老是忽闪着刘玉的长长的眼睫毛,像两把扫帚扫着我的眼睛,也扫着我的心,害得我老是心神不宁,有几次和裘小芬说话时都走了神。我在心里恶毒地骂刘玉是扫帚星,我还朝地上吐唾沫,用脚去踩,这是我们乡下恨一个人时可以采取的最恶毒的办法之一。可我越是这样做,刘玉的眼睫毛越是来烦我,刘玉越是来烦我,我就更急不可待地要看一看裘小芬的眼睫毛。急中生智,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我记得那一天马莉告诉我,说涂医生在路上给刘玉翻眼睛,因为刘玉的眼睛里进沙子了。我就迫切地希望裘小芬眼睛里也进一粒沙子,这样我就可以替她翻眼睛,就可以近距离地看她的眼睫毛了。 我终于逮住了这个机会。这天刮风,风卷着沙土飞扬起来,我跟裘小芬说,我去九队出诊,我顺路送你回去。那时裘小芬刚进我们院子,我就要带她走,她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比较信任我,因为至少我们可以同走一段路。但是涂医生狐疑地看看我,说:“万泉和,你有没有搞错,今天九队有出诊吗?”我一边支吾说:“有的,有的——”一边朝涂医生挤挤眼睛,暗示涂医生,我是为了和裘小芬一起出去找借口的。涂医生并没有理解我的暗示,但他还是支持了我,没有戳穿我的把戏,我很感激他。 我和裘小芬迎着风往外走,果然不出我所料,没走几步,沙子就进了眼睛,但没有进裘小芬的眼睛,却进了我的眼睛,我赶紧说:“我眼里进沙子了。”我想这也是一样的,只要裘小芬来替我吹眼睛里的沙子,我就能看清楚她的眼睫毛。可是裘小芬是个没主意的人,见我眼泪直淌,就急得直跳脚,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说:“你不会吹沙眼吗?”裘小芬说:“我不是医生。”我说:“吹沙眼又不一定非是医生的,我们队里好多人都会吹,你只要翻开我的眼皮,从这一侧往那一侧吹气就行。” 裘小芬胆战心惊的样子,好像我眼睛里进去的不是一粒沙子,而是一只老鼠。她犹犹豫豫地靠近来,我抓紧时机想看清楚她的眼睫毛,可是沙子硌得我眼睛好疼,根本就睁不开来,眼泪水还不争气地拼命往外涌,遮住了我的目光。别说裘小芬的眼睫毛就在我跟前,就是刘玉的眼睫毛来了,我也不能看了。只听裘小芬一边嘟哝:“我胆小的,我胆小的——”一边翻我的眼睛,朝里吹气,她嘴上说胆小,手脚却粗重,拨弄我的眼睛,好像在用锛头锛泥巴,我忍不住说:“你轻一点。”裘小芬说:“我轻的,我轻的。”可下手更重了。我吃不消了,赶紧打消了馊主意,跑回医疗站,让涂医生帮我把沙子弄了出来。沙子使我的视力暂时受了影响,再看裘小芬时,别说她的睫毛,连她的眉毛都看不清了。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现在万里梅在医疗站挂水,水进了她身体,病情缓解,她舒服地躺着,人家都在地里辛苦劳动,她却有足够多的时间来盘问我关于裘小芬的情况。但我说一句,她就顶一句,比如我说:“小芬小巧玲珑。”她就说:“矮子肚里疙瘩多。”我反过来将她的军说:“小巧玲珑不等于矮,她不矮的,她的腿蛮细蛮长的。”她就说:“长脚鹭鸶?长脚鹭鸶寡妇相。”我气得背过脸去,不想跟她说话,她却叫喊道:“万医生,万医生,你还没说完呢。”我只好又说:“小芬手灵,人勤,田里做到房里,堂屋做到灶屋,锄头换到针头,鸡叫做到鬼叫。”万里梅撇了撇嘴,说:“苦命做煞坯。”转而又怀疑道:“她有那么能干吗?人家都在劳动,她怎么老是来看你?” 我知道万里梅心态有问题,因为裘小芬不是她介绍给我的,她心里失落,就不实事求是,对裘小芬横挑鼻子竖挑眼,哪里都不满意。别说我心里不高兴,连另一个也在挂水的病人也听不下去了。他自己已经病得很重,气喘得厉害,痰都快把他噎死了,他还顾得上替我抱不平。他朝万里梅瞪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疑问说:“万里梅,你跟人家裘小芬是前世冤家吗?怎么人家样样都不好?” 万里梅认真地说:“你错了,我跟裘小芬无冤无仇,但我要对万医生负责任,万医生对我这么好,从前他爹万医生也对我那么好,我要报答万医生,所以我要对万医生负责任。随随便便马马虎虎的人,我不让她进万医生的门。”我一听心发慌,觉得她有可能破坏我的婚姻大事,赶紧说:“裘小芬不是随随便便马马虎虎的人。”万里梅说:“我怎么知道?我看都没看一眼,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样?”听她的口气,她已经不是我的一个病人,而是我妈。我心里不乐,但表面还是装得很信任她,很在意她,我虚情假意地说:“万里梅,下次你来看病,我叫小芬来让你看看。” 我以为万里梅会满意一点了,可她仍然不满意,说:“怎么可能,她不要劳动?原来是个懒女人。”她自己不劳动,还说别人懒,我朝她哭笑不得,说:“小芬不懒的,她在队里拿最高工分,拿九分人工呢。”一般的妇女最多也只能拿到八分,裘小芬其实也是拿八分人工,但我为了堵住万里梅的嘴,夸大了裘小芬的能力,我以为这样说了,万里梅就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万里梅果然愣了一愣,但她很快又有对策了,她皱了皱眉说:“她拿九分人工?怎么可能,我们后窑最高的妇女都拿八分,她怎么可能拿九分,她跟队长是亲戚吗?”我所有的伎俩都用上了,算是黔驴技穷了,却拿万里梅一点办法也没有,她那里还方兴未艾呢。正好这时候裘小芬自己撞上来了,她的性格和刘玉不同,刘玉那时候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裘小芬却不怎么吭声,她人已经站到合作医疗站门口了,我们谁也没有发现她。她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会儿,还听了听我和万里梅的对话,也仍然没有站出来说话,最后还是万里梅先发现了她。 万里梅挂完了水,拔了针头坐起来,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裘小芬,她朝她友好地笑了笑,说:“来看病啊?哪里不舒服啊?”裘小芬说:“不看病。”我们这才回头发现了裘小芬,我一激动就说:“小芬,等你半天了。”裘小芬朝我浅浅地一笑。她的笑也不像刘玉,刘玉是那种灿烂的彻底的从骨子里头笑出来的笑,裘小芬的笑很温和,也比较浅,看她笑的时候,我总是琢磨不透她的笑是从哪里笑出来的,但我感觉不是来自她的内心深处,最多只是从脸皮后面笑出来的。当然这话我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往心上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裘小芬不是一个阴险的人,她的笑浅一点深一点是无所谓的。我甚至有点埋怨自己,为什么一看到裘小芬就要拿她和刘玉做比较,连她的笑我都要挑剔,这是我的不是。 万里梅一听说这个人就是裘小芬,立刻收起了笑容,尖起眼睛浑身打量裘小芬。裘小芬倒沉得住气,任她去看,她仍然浅眯眯地笑着。在这一点上,她也不像刘玉,刘玉要是不自在了,会马上说出来——咦,怪了,我又说到刘玉了,刘玉真是个扫帚星,赶也赶不走她? 万里梅见裘小芬不搭理她的挑衅,就主动攻击了。她将裘小芬上下打量了一遍,不满意地撇了撇嘴说:“上看头,下看脚,身上衣裳随便着——你看看你的头,梳得什么样子?”又把裘小芬的手指并拢了看看,然后抓过来让我看,说:“万医生你看看,手指缝这么大,败家漏财的。”万里梅竟然当面这么说裘小芬,我虽然知道她并不是恶意,至少她的恶意不是对我的,但裘小芬是我的对象,对裘小芬的恶意就是对我的恶意,我觉得我不能再客气了,赶紧说:“万里梅,你自己病得这么重,就多管管你自己的身体,少管管别人的事吧——” 我口气激烈,脸色也不好看,可万里梅对我永远是和颜悦色的,她朝我点头说:“万医生,你说得对,别人的事情我才不管呢,但是万医生的事情我是一定要管的,我哪怕自己命不要了,我都要管。”我急得说:“这没有道理的,这没有道理的。”万里梅说:“怎么没有道理?我这条命是你——”她说到一半,忽然就停了下来,一停下来,屋子里顿时就静了,大家就听到一阵古怪的声音,吭哧吭哧的。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声音从哪里发出来,正要四处寻找,就听涂医生大喊一声:“不好!” 我们说话的时候,涂医生一直心事重重地看着墙发呆,但他比我们灵敏,“吭哧”声一出来,他就意识到出问题了,是那个哮喘病人病情危急了,一口痰堵住了他的气管,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紫,渐渐地紫得发黑了,喘得身体一仰一合,一仰一合。涂医生赶紧把他扶起来,拼命拍他的后背,但是痰拍不出来,反而呛得更厉害了。涂医生到底是有经验的,脸色发白一迭连声道:“不好了,不好了,要出事情了——”我更是慌得手脚冰凉而麻木,张着两只手站着,嘴里机械地道:“那么怎么办,那么怎么办?”涂医生说:“得把他的痰弄出来。”看起来他想用手去抠他的痰,一根手指已经送到病人的嘴边,可是想了想又觉得手抠不是个办法,又把手指收了回去。 我一急之下,想起从前在公社卫生院学过的知识,赶紧把病人放平了,凑上去用我的嘴对准他的嘴,我还听见曲文金和裘小芬同时在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万里梅不懂装懂地说:“人工呼吸。”我一边在心里嘲笑着她们,一边用劲吸卡在病人嗓子里的痰,病人嘴里一股痰腥味腥得我差点呕吐起来,我只好捏着自己的鼻子,屏住呼吸,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连肠子都要翻转了,我一狠心,把嘴尖子一直伸到了他喉咙口,死劲一吸,就感觉一块滑腻腻的东西“嗖”地一下到了我的嘴里,我“哇”地一下吐在了地上,一口又黄又浓的痰就趴在大家的眼前。明明是一口脏东西,但大家还忍不住去看它,看了一眼不够,还要再看,我想去漱漱嘴,就听到裘小芬在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曲文金说:“戏胆,戏胆(是痰)。”万里梅说:“怎么是胆,是痰。”我就看见裘小芬按住了自己的喉咙口,说:“这是谁的痰?”我指了指喘过气来的病人说:“他的。” 我的话音未落,裘小芬立刻尖声叫道:“恶心得来,恶心得来,恶心死我了!”接着又听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她吐的东西好多,有一大摊,我下意识地一看,这是她吃的早饭呀,稀饭已经化开了,是白乎乎的一摊,但是萝卜干还没消化掉呢,还是一整块一整块,黄兮兮的。我差点想跟她说你吃的是咖喱萝卜干吧,怎么没嚼碎就咽下去了?可裘小芬还在恶心,还要吐,她已经把早饭都吐出来,肚子里再也没有东西。她还能吐什么呢?我想弄杯水给她压压翻腾的肚肠,不料我的水还没有倒出来,就听裘小芬“嗷”了一声,转身就跑,我在后面喊:“小芬,小芬,你到哪里去?”没有回答。一时间,合作医疗站里也是寂静一片,连一直在“呼哧呼哧”喘粗气的病人,呼吸也平静下去了。 也许大家都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可我没有。我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问题,我还善解人意地想,裘小芬当着大家的面呕吐,还让大家看到了她吐出来的咖喱萝卜干,她可能有点不好意思,就逃走了。但她还会来的。我见大家有点沉闷,就劝慰大家说:“小芬难为情了。”说话的时候,我又想到了刘玉,如果今天是刘玉碰上这样的事情,刘玉当着大家的面把萝卜干吐了出来,刘玉才不会难为情,她一定会哈哈大笑,笑得大家骨头都会发麻发酥。我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刘玉。可是裘小芬不是刘玉,我为了批判自己的可恨的联想,赶紧又替裘小芬补充了一句,我说:“她面皮薄。”我说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在心里反过来批评刘玉面皮厚。可是大家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反应,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我的话,只有涂医生“哼”了一鼻子。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裘小芬从此就一去不复返了。 过了些日子,又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叫许琴英。琴英不是我们后窑村的人,她是公社供销社的营业员,虽然还是农业户口,但她的工作比农民要好得多。介绍人跟我说,要不是你当医生,琴英是不肯跟你的。琴英却知书达理地对我说,她找对象主要不是看工作而是看人品,还看长相。她这么说,我听了很高兴。虽然我对她的长相稍有一点点意见,但因为她的为人好,她还说我长相好,就把我的这一点点意见全给抵消了。 我全心全意地进行着我的第三次恋爱。现在我们的恋爱地点跟前两位对象不一样了,那时候刘玉和裘小芬总是跑到我们合作医疗站来,当着大家的面,谈也不好谈,想亲热一点也不好做。现在我们到公社去,我们可以避开大家的眼睛,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可偏偏这一阵合作医疗站很忙,天气越来越冷,感冒咳嗽发烧的人特别多,我几次想溜都被涂医生喊住,好几次跟琴英约定了时间见面我都没能去成,琴英在冷风里抖抖簌簌等我一个多钟头,最后她生气了。 我跟她说明情况解释我的为难之处,琴英懒洋洋地说:“我无所谓的。”其实我听得出来,她是有所谓的,我只好保证说:“下次再也不会让你空等了。”可是我的保证得不到保证,病人总是不合时宜地把我绊住了,他们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总是坏了我的好事。 有一天我又和琴英约好了,下午去供销社接她下班,再陪她一起回家,正好见见她的父母亲。这件事情被我早早地宣传出去了,大家都为我高兴,曲文金还嘱咐我要备礼品上门。可我身上没几个钱,思来想去,不知道什么东西最价廉物美。马莉过来塞给我两个大鸭梨,往左边口袋放一个,往右边口袋放一个,我问她干什么,她说送给我对象吃的,叫我一定要交给琴英。我觉得马莉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我谢过马莉,小心地揣着梨就出发了。 可是这一天我又没能准时出现,我刚要出门时,来了一个重病号,我和涂医生一起把他送到公社卫生院。等病人抢救过来,一切安置好了,天都黑了,我赶到供销社,哪里还有琴英的影子。我猜测琴英可能直接回家去了,我就按照琴英先前告诉我的地址,去找琴英的家。 琴英的家在离公社大约十里地的一个村子,我胆战心惊地走在天寒地冰的黑夜里,心里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路上我经过一个坟堆,坟堆很大,我走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走出来。我估计是鬼打墙了,便停了下来,运了运气,想看看月亮和星星以辨别方向,可是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上阴沉沉的和地上的坟堆一样。渐渐的,风声中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以为是琴英,刚要张口答应,忽然间就一个激灵,想起老人常说,夜里经过坟堆如果听到有人叫喊名字千万别答应,那是鬼在叫你呢,你一答应,他就把你索去了。我紧闭了嘴巴,坚决不答应。却又担心真是琴英在喊我,我不答应她,她会不会生气?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去往琴英家的路。在黑下来的天色中隐隐约约看到了琴英家的房子时,我心中一喜,脚下就踩空了,掉进琴英家门前的河里,冻成了一个块冰,爬了半天才爬上岸来。这时候天又下雪了,我顶着一身的冰雪,摸到了琴英的家,我去敲院门,发现院门开着,我心中又一喜,可还没喜过瘾呢,一只大黑狗蹿了出来,它并不汪汪大叫,只是对着我张开了大嘴,喉咙口有呼噜呼噜的声音。我惊吓之中又想起会叫的狗不咬人的老话,更是三魂吓掉了两魂,想赶紧逃开。可我不能逃开,这是琴英的家呀,我是要进去,而不是要逃开。我只得壮着胆涎着脸皮对大黑狗说:“大黑,你别咬我,我是你家自己人。”大黑狗不相信我,我又低三下四地说:“我是你家的女婿哎。”大黑狗不再呼噜了,侧着脑袋看了看我,它竟然相信了我,身子歪了一歪,给我让开了一条路。 这时候屋里的人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就开了房门出来了,借着屋里照出来的灯光,我看到是一个老太太,我估计她是琴英的妈妈。我想向琴英的妈妈介绍一下我自己,可是我冻得上下牙齿直打架,根本就说不出话来。我又穿得破旧,琴英的妈妈以为我是个叫花子,她又把琴英的爸爸叫出来看我。他们很可怜我,琴英的妈妈说:“唉,这么冷的天,还出来要饭?”琴英的爸爸说:“你跟我来吧。”他们把我引到他们的灶屋暖和暖和,还给了我一碗粥,粥虽是剩的,却很热,我又饿又冷,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碗粥,浑身才暖了一点。这时候我就听到了琴英回来了,我听到她妈妈跟她说:“英啊,来了个叫花子,大概掉在河里了,身上都是冰,在灶屋给了他一碗粥。” 没听到琴英的回答,过了片刻,琴英和她妈妈一起走在灶屋门口探了探头,琴英看到了我,顿时呆住了。我一激动,刚想喊她,可她忽然转身就走,我急了,喊道:“琴英,琴英!”琴英的母亲奇怪地问道:“英,这个叫花子认得你?”琴英说:“我不认得他。”我大急,又说:“琴英,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万泉和呀!”琴英冷冷地说:“万泉和?谁是万泉和?”琴英的母亲才想起来,说:“万泉和?他们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不是叫万泉和吗?”琴英说:“妈,你搞错了。”拉着她的母亲走了,把我一个人撂在灶屋。灶屋里暖和,我身上暖了,心却更凉了。 我的手被口袋里的什么东西硌着了,才发现马莉给我的两个大梨竟然还在口袋里。我走出灶屋,看到琴英家房间里灯亮着,但是门关得铁紧,我没敢再去敲他们的门,我把两个梨掏了出来,放在琴英家门口,我闻到了梨的清香,咽了口唾沫,喃喃地说:“琴英,不好意思,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只有两个梨。”我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外走,大黑狗倒很热情,默默地送了我一段路,最后我看不见它了。 我回到家,天已很晚了,曲文金他们还没有睡,还在等我的好消息呢。但一看我走进去时的模样,他们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什么话也不说了。倒是我觉得不过意,我安慰他们说:“没事的,虽然我跌在河里了,但琴英还会来的,我还给她送了礼。”曲文金问我送的什么东西,我说:“是两个梨,两个很大的梨。”曲文金尖叫起来:“万医心,李要喜(死)哪,哪有相亲送泥(梨)的?”裘金才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我,说:“万泉和,送梨就是分离的意思嘛,你是有意送的吧,你嫌琴英长得不好看是不是,我早就看出来了。”我正张口结舌,马莉“嘻”的一声笑,心满意足地回家睡觉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送了梨,琴英果然又离开了我。 日子过得真快,自从刘玉走了以后,自从裘小芬和许琴英的事情没有成功,我先后又谈了几个。其中还有两个几乎是同时期的。但这不能怪我品德不好,脚踩两只船,而是两个介绍人为了争先,在差不多的时间一起找上门来了。我这个人你们知道的,心肠软,不好意思回绝别人的好意,就答应两个都见一见。开始我想得很简单,两个人放在一起,总可以产生一个比较,我就拣比较好的那个就行了。可是见了面后,我就不知道选择哪个了。 坦白地说,两个我都喜欢,我无法拿她们做比较,如果硬要做比较,我就不由自主地将她们分别地与刘玉做比较。该死的刘玉,到现在还阴魂不散。当然,我虽然会拿她们分别和刘玉做比较,但我只是比较出她们和刘玉的不同,不会比较出她们不如刘玉的地方,我总是看别人的优点多于看别人的缺点。所以在那一段时间,大家都说我交了桃花运,两个大姑娘三天两头轮番来找我,让一直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涂医生,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还问过涂医生,问他喜欢两个中的哪一个,涂医生朝我看看,说:“你都挑花眼了。”其实我知道他也花眼了,他也说不出到底哪个比哪个更好些。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合作医疗站就像一朵盛开的花儿,美丽的蝴蝶们老是往这里飞。幸好吴宝早就走了,要不然不知道他又制造出多少个刘玉来。 可是虽然吴宝走了,有一个人却常常来,他就是一直担任着大队支书的裘二海。他也像一只花蝴蝶,闻到这儿有花香,就扑闪扑闪翅膀来了。当然,他闻到的香,是姑娘们身上发出来的,而姑娘们闻到的香,是我身上发出来的,她们是来闻我的,最后却被裘二海闻了去。 其实那时候我很傻,我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的对象最后总是会走掉。好像是刘玉的病传染给后面的几个人了,几乎每次都是和刘玉一样的经历,开头她们都是高高兴兴来找我的,但最后她们又如出一辙地抛弃了我。这些失败的经历说出来让我脸红,不说也罢。 我不断遭遇挫折,有点泄气了,但万里梅一点不泄气,她一如既往地热心替我张罗对象。有一天她又带来了好消息,我就赶紧替她打上针,等水滴得正常了,万里梅就可以说话了。这时候马莉一阵风地跑进来,进来了却又不吭声,也不看别人,只是瞪着两只死鱼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万里梅。我正急等着万里梅说出最关键的内容,想快点把马莉打发走,所以我赶紧说:“马莉,你有事情吗?没有事情你出去玩吧,这里是合作医疗站,闲人多了影响病人休息。”马莉说:“我怎么没有事情,我有事情。”我正要问她有什么事,马同志已经追了进来,一看马莉果然在,气道:“叫你复习功课,你又跑到这里来,这里又不是戏院,有什么好玩的。” 马莉说:“我肚子痛。”马同志说:“你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就肚子痛了?”马莉说:“我就是痛了。”回头冲涂医生说:“涂三江,我要挂水。”马同志急了,说:“涂医生你别听她,她说谎,她没有生病,她肚子不痛。”马莉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痛?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马同志说不过她,气得一转身出去了,边走边嘀咕:“我不管你了,随便你吧。”马同志走后,马莉也不说肚子痛了,她就坐在一边,仍然瞪着万里梅。我们知道这个女孩是一个女的万小三子,不好惹,都尽量不再去注意她,我心里急着等万里梅的下文,可万里梅偏偏闭上了嘴,不说话了,好像忘记了她刚才已经说到最关键的时刻了。 我想提醒她,又不大好开口。刘玉走的时候,我还嘴硬说,没有女人怎么啦。现在我知道没有女人的日子真的不怎么啦。我发现万里梅一直在偷偷地瞄着马莉,我估计是因为马莉在,她不想说,我就设法赶马莉走。我说:“马莉,你不上学吗?”马莉说:“你别找借口赶我走,我一走,万里梅又要给你介绍对象了。”马莉真是个小人精,她什么都知道,而且还一副无赖的样子,我们正拿马莉这个小孩没办法,另一个小孩裘奋英进来了,她趴在马莉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马莉愣了一愣,瞪了大家一眼,转身就走,裘奋英紧追在她背后也走了。 马莉走后,合作医疗站里安静了一会儿,我想这下万里梅该继续往下说了,可等了又等,万里梅还是不说,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提醒万里梅:“你刚才说到哪里了?”万里梅却有点茫然地看了看我,答非所问地说:“奇怪了,这个小孩一进来,我就觉得胸口闷,气透不过来。”我赶紧给她听心脏,心脏好好的,没有什么异常,我说:“没什么,很正常。”万里梅不理我,只顾自己说:“这个小孩属什么?我跟她相克?”再也不提给我找对象的话题了。 我因此恨上了马莉。进进出出我看见她就扭过头去,我甚至还像女人那样朝她翻白眼。可让我生气的是,我越是不理她,她越是要来跟我套近乎,她像一个被我害死的冤魂追逐着我的脚后跟,我怎么甩也甩不掉。 从此马莉好像一直躲在什么地方守候着万里梅,万里梅一来她就出现了。可我也学乖了,把马莉挡在了门口,不让她进来。我闩上门,有人敲门我得问清楚了是谁才开门。马莉被我关在门外,就坐在台阶上反复地唱:“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我气得拉开门走了出来,马莉朝我翻个白眼,说:“你到底出来啦。”我说:“马莉,你吵得很,里边病人有意见。”马莉说:“谁有意见,是万里梅吗?”我赶紧说:“不是万里梅,不是万里梅。”马莉“嘿”的一声笑了,她大概终于玩够了,站起来说:“好了,不影响你了。”拍拍屁股走了。 我赶紧回来,告诉万里梅马莉走了,然后就眼巴巴地盯着万里梅的嘴,但盯着盯着,我发现万里梅不仅没有说话,连眼睛都闭上了,她脸色煞白,像死了似的。我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涂医生,涂医生!”万里梅竟然晕过去了。 马莉忙中添乱又跑来了,手里捏着一颗黑色的像药丸又不像药丸的东西,掐开了万里梅的嘴,硬要送进去。万里梅被她掐醒了,一睁眼就看见马莉举着一颗黑糊糊的东西叫她吃,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万里梅怕马莉如怕鬼,对马莉手里的东西,她不敢吃,又不敢不吃,眼巴巴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很生马莉的气,我说:“马莉,人命关天,你怎么拿人家的性命开玩笑?”马莉生气地说:“万泉和,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跟她一般见识,我说:“马莉,你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好不好?”马莉说:“我不是小孩子,我长大了,我会做药。”我觉得马莉太荒唐,正想指责她,可我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因为万里梅又一次晕过去了,我猜想这一次她是被马莉的药吓晕过去的。合作医疗站里一片混乱。 涂医生带着万里梅去了城里的大医院,这回总算确诊了病因,万里梅得的果然是肝病,她的肝已经硬化。气得涂医生大骂公社卫生院,他忘记了那曾经是他为之骄傲的地方。可城里的医生说不怪公社卫生院的检验,有些肝病查肝功能确实查不出来,尤其是肝硬化,有的要到相当严重的程度才能被发现。 万里梅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了,涂医生跟她说,你这是得了富贵病,要么回家补补营养,要么到城里医院去住院,我这里没有那么好的药,治不好你。他不说自己没那么好的本事,只说医疗站没有那么好的药。万里梅没钱住院,她说与其跟人借钱看病,不如回去拣好吃的吃起来,吃到哪天算哪天。 万里梅家从此就开始多养鸡鸭,每天让万里梅吃鸡蛋,过几天就杀鸡宰鸭,有时候小猪还没长大,万里梅就馋了,也杀了吃。万里梅的家里人,公公婆婆男人小叔子个个跟着万里梅享口福,害得村里人眼红嘴馋。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都恨不得跑去做万里梅的家里人了。 我虽然不能去做万里梅的家人,但我可以想像,我可以每天想像万里梅家桌子上的那些美味的鸡鸭猪蛋。可是每当我尽情想像的时候,马莉就跑来捣乱,她像一只绿头苍蝇,老是在我眼前绕来绕去,我挥之不去,赶之不走,心里烦恼透了。 正是小学生参加片中升学考试的时候,马莉不复习功课,马同志和黎同志心急如焚,到考试前一天,干脆连人也不见了。马同志和黎同志在家里意外地查到马莉有一包书,竟然全是医学方面的书,有《新针疗法》、《农村医生手册》、《中医临证备要》等等,马同志将这些书抱到合作医疗站来,让我和涂医生看,他以为是我和涂医生借给她的,可是我和涂医生都不知道这些事情。马同志说:“这个小孩子,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要想当医生?可是她还小呀,还要念书呢,不好好念书怎么能当医生呢。”马同志说者无心,我却是听者有意,我还做贼心虚地觉得马同志是在指桑骂槐说我呢。 第二天马莉倒是去了考场的,但她肯定考不好。她小学毕业就没书念了,比我还差劲。但马莉不是农村的孩子,不能小学毕业就让她参加劳动,所以马同志和黎同志生气归生气,最后还费了很大力气把她弄进了片中。 后来我才从万小三子那里得知,那几天马莉用她自己种出来的山茱萸,又到镇上的中药房买了些别的什么药材,根据书上的介绍将它们一起碾成粉,加了水,做成了利肝药丸,也就是她拿来要让万里梅吃的那个东西。当马同志和黎同志到处找她的时候,万小三子知道她在哪里,但万小三子不会说出来,他对马莉绝对忠诚,就像裘奋英对万小三子绝对忠诚一样。 第六章 一片树叶飘走了(1) 吴宝犯错误离开后窑合作医疗站,他的人生不仅没有跌落下去,反而还高升到公社文艺宣传队去了。他到了宣传队,又犯了几次错误。可他天生是个乐呵呵的人,无论到哪里,无论做什么事,都开开心心,跟大家相处得好,他这样的脾气,就是犯错误,人家也跟他板不起面孔来。再说他犯错误犯得多了,大家也都习惯了,也不再计较了,如果有一阵吴宝不犯错误了,大家还反而觉得心里不大踏实,觉得要出什么事了。 吴宝在宣传队带着大姑娘唱歌跳舞演戏,如鱼得水,可放光彩了,宣传队搞得如火如荼,远远近近的地方都来邀请他们去演出,着实给我们公社长了脸。公社专门拨给吴宝一条机帆船,让他的宣传队开着船来来往往,开到哪儿演到哪儿。后来吴宝的船也终于开到后窑来了。 在吴宝的船开来之前好些天,后窑村的女人家们就已经激动起来,连一向不喜欢吴宝的曲文金也嚷嚷着:“刁,刁,叫点消晚饭(早点烧晚饭)。”裘金才忙颠忙颠,半下午就烧好了晚饭,其实这一天吴宝的船还没有来呢,曲文金和裘金才配合得天衣无缝地搞演习呢。 到演出的那一天,全村的人都出动了,连我都忍不住去了。涂医生不想去,是我和曲文金加上裘奋英连拖带拉地把他弄去的。一路上,我们大家欢欣鼓舞,他却完全心不在焉,走路也走得飘飘的,他的脚好像不是踩在泥地上,而是踩在棉花上,连裘奋英一个小孩子都看出来,她说:“涂医生,你像一片树叶子哎。” 涂医生听到裘奋英这么说,停了下脚步,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路边的桑树,嘴里嘀咕了一句话,不过我们都没有听清楚他说的什么,涂医生继续往前走,仍然走得像飘着的树叶,但他的心思已经被裘奋英拉回来了一点,因为他已经知道要批评我了:“万泉和,人家抢了你的女人,你还去看他,你真有脸。”我说:“裘支书说了,今天杀猪,男客有肉吃有酒喝。”我说话的时候,看到涂医生咽唾沫了,涂医生一咽唾沫,我也忍不住,赶紧也咽了一口,可咽了一口,又滋出来一口,又咽了一口,又滋出来一口。涂医生说:“原来你不是看戏,是看肉啊。”我想说:“你难道不是?”可我没敢说,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看戏吃肉,过年都没这么开心,别让我多嘴搅得大家不开心吧。 我们又急又喜来到大队部,很多人都比我们早到了,我们已经排不到好位子了。曲文金和裘奋英很着急,直往人缝里钻,可我跟涂医生不着急,她们想看戏,我们的心思不在戏上。按照村里的规矩,逢到有大事,集体杀猪买酒,女人是没得吃的。既然她们于吃无望,也就干脆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吴宝身上了。但我们是男客,看到村部的食堂灯火通明,听到猪的嚎叫,挤在蹿前蹿后的人群中,我们的眼睛都跟着大发光明。 在临时搭建的戏台旁边,吴宝正在跟村里的女人打情骂俏,他看到了我,就笑着招手让我过去。我一眼就看出他的坏笑,我本来是不应该过去的,不光不应该过去,我还不应该理睬他。但不知怎么的,他这手一招,我就麻木了,就不由自主地过去了。吴宝跟我握握手,说:“万医生,听说你谈对象谈了一个排了。”我说:“我没当过兵,不知道一个排有多少人。”吴宝说:“一个班十一个人,一个排三个班,你算出来没有?”我算了算,觉得吴宝说的数字不准确,我说:“不到一个排,连一个班也不到。”吴宝和女人们都笑,我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是笑我算错了,还是笑吴宝说错了,但是我看出来女人的笑都是从心眼里心底里跑出来的。吴宝一来,她们就笑得这样灿烂,个个眼睫毛乱颤。 一说到眼睫毛,我就想到刘玉,一想到刘玉,我心里就有点酸。如果真像吴宝说的那样,我有一个排的女朋友,那刘玉就是排长,可惜这个排长跟着吴宝跑了。我很吃醋地跟一个大姑娘说:“你们当心一点,吴宝要跟你们犯错误的。”大姑娘笑问我:“万医生,什么叫犯错误?”我回答这种问题不拿手,得想一想再说,吴宝已经抢先了:“万医生没有犯过错误,你问他,他怎么知道。”我听出来吴宝是在嘲笑我,我也不服,就学着吴宝的口气说:“吴宝朝你笑,你也朝他笑,你就会怀上吴宝的孩子。”这是吴宝经常跟女人开的玩笑,我拿来攻击一下吴宝。哪料这个大姑娘一下子翻了脸,去把她妈妈叫了来,她妈妈责问我说:“万医生,我们一直以为你是正派人,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她还叫女儿去把爸爸喊来,气势汹汹,难道要打我?我真冤,为什么吴宝怎么说,怎么做,人家都不气他,我学着他说了一句,人家就跟我计较没完?幸亏这时候出事情了,大家才把我撂到了一边。 出了一桩天大的事情:早早就被绑着的那头猪,居然逃跑了。猪跑了,猪的嚎叫声变成了全村人的嚎叫,起先大家乱哄哄到处追猪找猪,后来又有人提议大家静下来,肯定能够听到猪发出的声音。为了猪,这些不懂纪律性的农民,还真的安静下来了,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怕小孩子闹的,还捂住小孩的嘴,就像电影里躲避日本人的样子。一下子全村都静悄悄的了。可是猪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它比人更安静,它比人更沉得住气,简直就像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特务。 我不知道最后有没有逮到它,要是逮不到的话,它就变成一头野猪了。我只知道猪跑了,大家快要哭了,我也要哭了。裘二海光知道骂人,还踢了两个人,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时间已经不早了,吴宝请示裘二海要不要开演,裘二海连吴宝也一起骂了。裘二海说:“你聪明面孔笨肚肠,蠢得像头猪,没肉吃还看个屁戏!”想想不解气,又说:“看你细皮嫩肉粉嘟嘟,我恨不得把你当猪吃了。”吴宝脸上笑眯眯的,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他不会以为裘二海真要吃他吧。 是继续找猪还是开始看戏,发生了争执,女人要看戏,男客张嘴就骂,还揪住她们的头发,好像是她们放跑了那头可恶的猪,场上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物出现了,他就是经常在关键时刻跳出来的万小三子。原来万小三子小小年纪承担起了重任,那只猪逃走了,他已经请人将自家的一头老母猪宰了,大家稍等片刻,已经消失的幸福就又回来了。 万全林像扑一只野兔子似的上去想扑住万小三子,堵住他的嘴,但是万小三子比野兔子快多了,他逃开了。很快万小三子的娘和他的两个哥哥,抬着一桶香喷喷的红烧猪肉来到了现场。 万全林痛哭起来,像个女人,他边哭边说:“我的老母猪啊,你已经给我生了几十窝的小猪崽,你是我的心头肉啊,你是我的乖乖肉啊,万小三子却把你宰了拿给大家吃,万小三子不是人,他是个小畜生,他比你还畜生——”可他哭他的,他念叨他的,没人理他。男客们灌酒吃肉,一片呼啸声,把万全林的那一点点哭声不知道淹到哪里去了。 万全林眼泪汪汪地看着大家香喷喷地吃着他的心头肉,后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抓一大块肉往嘴里塞,边嚼边说:“有的让他们糟蹋你,不如我来吃了你,我吃了你,你还是我的肉。”旁边的人急了,提意见说:“万全林,不带用手抓,用手抓,谁抓得过你?”另一个人就没有这么有修养,他干脆学着万全林,丢掉筷子,改用手抓。 对于吃肉,我当然也是不甘落后的,但是我闻着飘出来的猪味觉得有点不对头,站在我身边的吴宝只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说:“不对,不对,没烧熟。”但是他的话除了我听见,别人根本就听不见,听见了也不会有人理睬他。吴宝赶紧去跟涂医生说,涂医生咂了咂嘴,没品出什么不好的意思,他朝吴宝白了白眼,没理他,继续吃肉。吴宝又看了看我,我说:“你别看我。”吴宝说:“万泉和,你是医生,你要负责任。” 我心里“别”的一跳,像是被一根刺刺着了,又痛又难过,我硬着头皮扯着嗓子说:“大家等一等再吃,再回回锅吧?”大家只是拿眼睛瞪我,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又犹豫着说:“这个猪好像没有熟,吃了会不会出毛病啊?”这下子不好了,我看出来所有的人都想吃了我。有一个人说:“万泉和,别怪我不叫你万医生,你叫我们不要吃,你嘴巴里是什么东西?”另一个人说:“他叫我们不要吃,好让他一个人吃!”我的嘴巴里确实藏着一块肉,刚才我正要把它咽下去的时候,吴宝阻止了它,现在它就在我的嘴里,堵住了我的嘴,也堵住了大家的正确思想。我声嘶力竭的叫喊,比万全林刚才的哭声更没有市场。 一头两百多斤的老母猪,片刻之间就连骨头都被嚼碎了咽下肚去,大家却不能满意,纷纷批评万全林夸大了猪的分量,他们不觉得这头老母猪有两百多斤,两百多斤怎么会如此不经吃?有许多人在打嗝,但他们打出来的并不是饱嗝,而是酒嗝,他们也不是因为酒喝多了,而是因为很长时间不喝酒了,他们的胃已经不太适应酒。猪的异味和酒的异味混杂在现场,让大家兴奋不已。 演出开始了,音乐声响起来,宣传队最漂亮的女演员丁秀慧站到了舞台的右角边,她就要报幕了,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丁秀慧的嗓音又软又绵,一直能绵绵地渗到人的骨头里去,让人的骨头都变成麻酥糖。我早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准备着让自己变成一块麻酥糖呢,却见丁秀慧光是张了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我就着急,一着急我就站了起来。就在我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丁秀慧却倒了下去,她的身材虽然苗条轻盈,但是倒台的声响却无比的大,“轰”的一声,把全场的人都惊呆了。 吴宝从舞台的一侧奔出来,我也从台下跳上台去,我们看到丁秀慧口吐白沫,浑身抽筋。吴宝急得问我说:“万医生,万医生,这是怎么了,她得了什么病?”可怜我哪里是什么万医生,我急得大喊:“涂医生,涂医生——”我没有听到涂医生的回答,却听到有人在大喊:“涂医生,涂医生,你怎么啦?”我朝台下一看,竟然看到涂医生也和丁秀慧一样,口吐白沫倒了下去。 大家本来是喊涂医生的,不料涂医生也倒了,就开始喊我,场上就是一大片重重叠叠的“万医生万医生”。我心慌意乱,跟裘二海一样手足无措,但我不会像裘二海那样骂人,我只会问他们:“怎么办?怎么办?”大家说:“你是医生,你问我们?”台上台下大乱,所有的人都慌了阵脚,裘二海更是手足无措,就骂我:“万泉和,你眼睛戳瞎啦,你的本事活在狗身上了?快给他们看病啊!”我慌慌张张地朝丁秀慧看了看,我说:“抽筋了?吐白沫了?羊、羊痫风啊?” 吴宝伸手朝我头上用力一支,说:“羊你个头,他们中毒了!快送医院!”万小三子学着吴宝的样子支了支裘二海的头说:“送医院也来不及了,你快点叫公社派救护车来。” 幸亏有吴宝和万小三子临危不乱现场指挥,中了毒的村民很快得到了救治,没闯下大祸,可大家还是惊吓得不轻。一头养了多年的老母猪,已经下了几十窝的猪崽,它已经老得不能动了,它的肉比老牛筋还厉害,就这样两百斤半生的带着肉绦虫的肉,让这么多人吞下了肚,我想起来浑身就哆嗦就起鸡皮疙瘩。我没有中毒,我得感谢吴宝,是他及时地阻止了我将那块肉咽下去的。所以,我再一次原谅了吴宝,虽然他不能把刘玉还给我。 中毒严重的涂医生等人都住进了公社卫生院,我在医院陪着他们。看到盐水瓶里的盐水一滴一滴地滴进他们的身体里,冲淡了老母猪的毒性,他们的气色也渐渐地好了一些,我总算放了点心。正想出去透透气,忽然就发现一直病怏怏没精打采的涂医生眼睛发亮,人也竖了起来。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原来同病房万一喜的老婆带着女儿来看万一喜,女孩子十多岁了,很嗲爸爸,整个病房里,就听她“爸爸爸爸”喊个不停。涂医生的目光就是被他们吸引去了。看着看着,涂医生就有点不对头了,他摸摸索索地从身上摸出一封信来,对着大家扬了扬,说:“我也有女儿,这是我女儿给我写的信,我昨天收到的。”万一喜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涂医生是什么意思,涂医生就当着他们的面有滋有味道地看起信来。 其实我知道,这是一年多以前的信,从这封信以后,涂医生的女人和女儿再也没有来过信,更没有来乡下看过他。他住的东厢屋里,都快生蛆了,我叫他弄弄干净,他总是说,等她们来,她们来了会帮我打扫的。可是她们一直没有来。 好像就是从这次吃老母猪开始,我发现涂医生老是走神,常常答非所问或者指鹿为马。当然这可能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后来我曾经细细回想,好像从万全林腿伤那时候,涂医生已经有点心非所用了,只是起先的时候我没有注意。我这个人反应总是比较慢,等我注意到,情况就已经很严重的了,他竟然把痔疮止痛膏当成眼药给病人擦。病人不识字,擦掉了一管,眼睛还没有好,就带着用完了的痔疮止痛膏壳子又来开药,涂医生不在,病人就把痔疮止痛膏的空壳子给我看,我吓了一大跳,没敢吭声,另外开了眼膏给他回去擦。病人还不相信我,说要配涂医生开的那一种,我只好骗他说这种药暂时缺货,才把病人哄走。赶紧把痔疮止痛膏的空壳子藏起来,等涂医生回来,我想拿出来告诉他,但犹豫了半天,我没有这么做,我怕伤了涂医生的面子,惹得他更不高兴。 涂医生现在常常躲在自己的东厢屋里不出来,也不知道他在里边干什么,有病人来了,我叫他,他总是慢吞吞的,有时候干脆不理我。我追到他的窗口,朝里边张望,看到他好像在写什么东西,我再喊他,不停地喊,他才不情不愿地出来,怪我说,这点小病你都看不来,你还算跟我学过医? 我不知道如果那天我把痔疮止痛膏的事情告诉涂医生,涂医生会有什么反应。但是我想,也许我当初的决定错了,导致了后来涂医生发生了更大的差错。 事情本来并不复杂,就是我们医疗站所在的二小队的一个男孩子,叫万小弟,三岁,肚子哇哇。就这么简单。在乡下小孩子肚子哇哇是很多的,可能是蛔虫,也可能受了凉,吃了脏东西,什么可能都有。他们没有文化,他们家的大人也没有文化,没有文化就不懂道理,不懂知识,尤其不懂卫生知识,你要是跟他讲知识,说不能吃不干净的东西,他就会嘲笑你,说,吃得邋遢,成得菩萨。如果你跟他讲冷与热的问题,他们又会嘲笑你,跟你说,冬穿夏衣,赛过皇帝。也有的时候,他们身上什么地方害了疮,就自己吐一口唾沫抹一抹,说,涎唾不是药,处处用得着。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小孩子肚子痛喊几声哇哇,大人也不理睬,过一阵他们自己好了,又到处乱跑了。如果哇哇的时间长一点,一直没有见好,大人才会带过来让医生看一看,配点药吃一吃,最严重的也就屁股上打一针,很快又会好起来,第二天就看见他又活蹦乱跳了。所以小孩子肚子哇哇在乡下是件很平常的事情,谁也不会很当回事情。 万小弟喊肚子哇哇的时候,家里大人都在地里劳动,也听不见,等他们劳动回来已经很累了,听到万小弟喊肚子哇哇,都没有力气理睬他,他爹万水根甚至还怪他没事找事,朝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万小弟的妈妈万月珍说,小人不诈病。她知道儿子是真的肚子哇哇,但她也没有力气去关心他,就说,弟弟,蛔虫肚皮饿了,你熬一熬,等吃饱饭就好了。万小弟就熬着,他已经痛得吃不下饭,但是大人告诉他,他吃饱了蛔虫也饱了,就不咬他了,他只得硬着头皮吃下去。但是吃下去了,还是哇哇,脸色也有点发青了,大人这才抱到合作医疗站来。 已经是黄昏头了,涂医生又躲到自己的东厢屋里不肯出来了,我守在他的窗口说:“涂医生,你出来看看,万小弟肚子痛了一天了。”涂医生不吭声,我再说:“涂医生,你出来看看,万小弟的脸都发青了。”这么追着喊了好多遍,才听到涂医生有气无力地声音说:“我自己也肚子痛,我看不动了,你看吧。”我只好自己替万小弟查肚子,万水根说他吃不下饭,我估计是小孩胃不安,就这里按按,那里按按,不管我按到哪里,万小弟都是连哭带叫地喊哇哇,我又按不出个名堂来,万小弟浑身软绵绵,肚皮倒是硬邦邦的,我只好又去涂医生的窗口问涂医生:“涂医生,涂医生,万小弟肚皮硬邦邦的,是不是不消化?”涂医生说:“你觉得不消化,就给他开点消化药。”我说:“我开了药,不知道开得对不对,你看看。”涂医生“哼”了一声,我知道他答应替我看药方,就从窗口伸进去,可涂医生并没有接,只是又“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他看了没有,只一两秒钟,他就说:“好吧好吧。”我就抽出了药方,回来给万小弟开了药,让他回去吃药。万水根捧着药,像捧着一颗救星回去了。 过了一个多钟头,我们都睡了,万小弟又被抱过来了,我看到万小弟的脸色更加不对劲了,青里泛紫,我有点害怕了,赶紧再去喊涂医生,万水根也在涂医生的窗外说:“涂医生,药吃下去没有用,他还是痛。”万月珍说:“涂医生,你出来看看我们弟弟,我们弟弟要痛死了。”涂医生半天没有回音,我说:“要不我再看看。”这时候涂医生开口了,说:“药性哪有那么快,又不是仙药,你们回去再等等,等药性到了,自然会好的。”万水根和万月珍很听涂医生的话,也觉得自己太着急了,又抱着万小弟回家。哪知这一回万小弟怎么也不肯走,一边喊哇哇,一边死死拉住涂医生的窗棂,死活不松手。涂医生在里边说:“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没事。”有涂医生这话,万水根和万月珍也放心了,硬掰开了万小弟的手把他抱走了,万小弟瞪着绝望的眼睛,哭喊着:“哇哇呀,哇哇呀,我不要走,我不要走,哇哇呀——”万小弟张大嘴哭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舌头又紫又青,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舌头,我赶紧又到涂医生窗下,告诉了涂医生。涂医生闷了一阵,才说:“他要是再来看,你喊我。” 万小弟走后,院子里又沉静下来,我却再也睡不着了,万小弟临走前的哭喊和他的绝望的眼神,让我胆战心惊,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了。这么想着想着,就觉得耳边有敲门喊人的声音,爬起来一看,没有人,再躺下,又觉得有人来了,再爬起来,又没有,这么折腾了小半夜,终于有点困了。我刚刚迷糊过去,又听到了声音,我以为又听错了,决定不理睬这个声音,但是声音越来越响,真的有人敲门喊人,有喊涂医生的,有喊万医生的,也有喊救命的,我赶紧爬起来一开门,看到万水根抱着脑袋搭拉着的万小弟,万小弟差不多已经没气了。我狂敲一阵敲开了涂医生的门,涂医生出来一看,脸色顿时紧张起来,问:“怎么弄到现在才来?”万水根哭丧着脸道:“来过几次了,你们说胃痛不要紧。” 涂医生惊慌失措,张着嘴,眼睛往下挂,语无伦次地说:“是胆道蛔虫啊!谁说是胃痛?谁说是胃痛?”自问了两遍,发现自己的思路不对,赶紧说:“快去弄船,要机帆船,马上上县医院!”万水根愣了片刻,把万小弟交给万月珍,自己转身奔了出去。万月珍已经开始哭了,她几乎抱不动万小弟了,我的两条腿也软得迈不开步子,只会傻站着。涂医生骂道:“万泉和,你站着等死?”我赶紧接过万小弟抱紧,涂医生到医疗站取了些急救的用品,一起出来,万水根已经喊来两个壮劳力,船也已经到了。大家上了船,万水根拼命加大马力,马达声震得安静的夜都抖动起来。这时候我们都希望万小弟能像刚才一样又哭又闹,可万小弟一点声息也没有,涂医生给他打了针强心针,针打下去大约一两分钟后,万小弟吐出一口气,张开了嘴,对着我喊了一声:“妈妈,哇哇。”头一软,歪到一边,万小弟就这样去了。我看到有两条蛔虫从他的鼻子里钻了出来。万月珍一看,“嗷”了一声,就晕过去了。 万小弟死了,船也不用再往县城开了,但也没有转回头。马达熄火了,船就这样漂浮在河面上,既不向前也不后退。没有一个人说话,万水根的手仍然扶着舵,他的眼睛低垂着,看着我手上的万小弟,过了好半天,他扔开了舵,“呜”的一声抱着自己的头蹲了下去。 如果换了一个强悍的农民,他这时候也许会打我,打涂医生,如果他打我,或者打涂医生,我们都会觉得好受些,可万水根是个老实人,他不会打人,也不会骂人,甚至都不会满怀仇恨地瞪着我们。他只是抱着头“呜呜”地哭,像一条被人欺负了的狗,有说不出的哀怨。 涂医生虽然也惊慌,但到底比我镇定一点,他先掐了万月珍的人中,把万月珍弄醒过来,然后说:“回吧。”队里请来帮忙的两个劳动力,都听涂医生的话,把船头调转了。万月珍从我手里抱过万小弟,低低地抽泣着,一切竟都是那么的安静。 回到队里,万水根夫妇把死去的万小弟抱回去了,我和涂医生回合作医疗,涂医生一头扎进了自己屋里,关紧了门,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流着眼泪,跑到我爹床前,我爹一如既往地闭着眼,他晚上总是闭眼睡觉,似乎再大的事情也打扰不了他。我坐在他的床边,哭诉着说:“爹,爹,你醒醒吧,你起来吧,还是你做医生吧。”我爹不理我,我就继续说着,可我爹仍然不理我,始终不理我。我说到最后,嗓子又干又痛,我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我爹的眼角,滴下一滴水来,我说:“爹,你哭了。” 天还没有亮,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我去开院子门,是万水根来了。我先是吓了一跳,以为他来算账了,我往后退了退,心里在想,你要是算账,就找我算账,我本来也不是当医生的料,借这件事情我就不当了,就不要让涂医生受过了。但是万水根两眼无光,好像没有看见我,他直直地走到马同志家门前,怦怦地敲马同志家的门。马同志一家被吵醒了,爬起来问什么事,万水根“呜呜”地哭着说:“马同志,黎同志,弟弟死了,问你们讨几个洋钉钉小棺材。”马同志拿出一包洋钉交给万水根,万水根谢过马同志,又哭着走了。我听到黎同志在和马同志说:“他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们,赤脚医生误事了,他还会到别人家借东西的。” 黎同志的话是有道理的,到了天亮的时候,二小队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不过他们并没有到合作医疗站来说什么,他们只是挨个地跑到万水根家去看躺在那里穿上了新衣服的万小弟。女人陪着万月珍哭一通,男人陪着万水根抽掉一根大铁桥烟,然后离开,然后又来一些人,再离开,再来,离得比较近的其他几个小队也有人来看。 两天以后,万小弟就葬掉了。葬掉了万小弟,事情也就慢慢地过去了。过了些日子,听说万月珍有喜了,他们要再生一个孩子,来替代万小弟,如果能够再生个儿子,那就更好了,万小弟的阴影总会渐渐消去的。大队合作医疗也没有因为万小弟的事情就变得门庭冷落,大家该看病的还是来看病,只是回避着万小弟的话题。但是万小弟的影子在我心里却拿不掉,我老是在半夜里惊醒过来,因为万小弟老是出现在我的梦里,对着我喊:“妈妈,哇哇。”我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我去找涂医生,我站在他的窗口说:“涂医生,万小弟老是来找我。”涂医生也没有睡着,他气鼓鼓地说:“他不光找你,也来找我。”我说:“那怎么办?”涂医生说:“我还想问你怎么办呢。” 其实那时候农村里生病死人也是常有的事,但万小弟的事件把我和涂医生都吓着了,我们变得草木皆兵,一点小病,明明有把握看的,也让人家到公社卫生院去,到县医院去,甚至要叫他们到城市里的大医院去。开头几次,把病人吓得不轻,后来他们渐渐发现,是我们两个赤脚医生被吓着了,小心为妙。只是这样一来,他们麻烦了很多,浪费了他们的钱,还耽误他们挣工分。不过农民虽然有想法却不敢说出来,他们只是希望赤脚医生渐渐地忘掉万小弟,恢复正常的工作,因为还有更多的病人等着他们呢。 下放干部马同志也是老胃病,痛得止不住的时候就打阿托品。平时都是涂医生替他控制药量的,但现在涂医生胆小如鼠,不敢自己开药,我们一起把马同志送到了公社卫生院。结果却因为公社的医生不了解情况,把药量弄大了,造成马同志药物中毒,出现幻觉,他弯腰站在医院的病床上不间断地做着插秧的动作。马莉和马开放学后赶来,马同志正在床上插秧呢。马莉到底还小,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看见平时严肃拘谨的父亲在床上这样折腾,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马开比马莉懂事多了,他骂马莉说:“你还笑得出来,爸爸要死了。”马莉说:“呸,你才要死呢,有万泉和在,谁也死不了。”马开跟她争,说:“万泉和是个屁,万泉和把万小弟都看死了。”马莉说:“你才放屁,万小弟是涂三江看死的,跟万泉和没关系。” 涂医生在一边听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马莉和马开在病房里吵成一团,最后被赶了出去,我追出来想劝劝他们,马开却很瞧不起我,理不都理我,一甩手就走了。马莉对我说:“万泉和,你把本事弄好了,再不要看死人了。”我想跟她说我学不好本事,但是看着马莉瞪大的眼睛,我都不敢这么说,我感觉到马莉身上有一种气势,让人害怕,我赶紧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再说话。我们又回到病房,马同志的病情经过治疗稳定下来了,不再插秧,躺平了,但情绪还是有点激动,打了睡觉的针也不想睡,嘴里说:“我去罱河泥,我去罱河泥。”两只手就做罱泥的动作,一夹,又一夹,又一夹。最后药性到了,他才睡过去。 马同志的病虽然把我和涂医生都吓了一下,但回去的路上,我却意外地发现涂医生的情绪很高涨,我不知所以地看了看他,他兴奋地说:“万泉和,你看见惠医生了吗?他坐在门诊室里了。”我不知道谁是惠医生,涂医生又说:“惠医生是内科的,当初也是跟我同一批下放的,现在他已经回来了,在坐门诊了。”我把涂医生的话想了又想,也想不明白惠医生回来坐门诊跟涂医生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我们到家的时候,万小三子正在院子里和马莉说什么,裘奋英守在一边,像个忠诚的卫士。看到我们回来,马莉对万小三子挥了挥手,说:“行了行了,别啰嗦了,走吧。”万小三子很听话,乖乖地走了,裘奋英也跟了出去。她现在是半步不离万小三子,也许是跟万小三子跟习惯了,离开了万小三子,她心里就不踏实。马莉跟着我们到医疗站,但她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槛上,朝里边看着,说:“万泉和,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帮你喂你爹吃饭的。”我这才猛地想起了我爹。因为万小弟的死,害得我总是提心吊胆,神魂不定,一有病人来,就怕他死去。送马同志去公社卫生院的时候,一路上心里就念叨着,你不要死啊,你不要死啊,竟把我爹给忘记了,要不是马莉,马同志活过来,我爹倒要饿死了。我赶紧拍马莉的马屁,我说:“马莉,你要红蝴蝶结吗,下次货郎担来了,我买了送给你。”马莉说:“你才要红蝴蝶结呢。”我说:“你不要红蝴蝶结,那你要什么?”马莉说:“我要,我要——”刚才还一脸凶巴巴的,说了两遍“我要”,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撒腿就跑,连跑边说:“我偏不告诉你,我偏不告诉你。” 我纳闷了一会儿也就算了,小孩子的事情你不能跟她认真的。我赶紧进屋看我爹,我爹眼皮眨巴得很厉害,我知道我爹想听我说马同志的事情,我就说了。说到马同志阿托品中毒在床上插秧,我爹的嘴角流下了一缕口水,我替他擦了,继续说:“后来,后来给他打了安眠针,他还罱河泥呢。”我爹继续眨巴眼睛,我跟我爹说:“爹,吓死我了,阿托品中毒会这样子的啊?”我爹还是拼命眨巴眼睛,我说:“不过爹,这次不能怪我,不是我打的针,也不能怪涂医生,是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打的。”我爹仍然不满意,我又说:“爹,我知道,你是怪我们没有向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提供情况。”我爹这才停止了眨巴眼睛。 自从马同志生病、涂医生送了马同志去公社卫生院、再回来,这一去一来以后,涂医生的情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每天一早就开门迎接病人,甚至还知道把自己和自己的屋子打扫得干净一点,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总之,我看得出来,涂医生的工作热情又回来了。我虽然不知道涂医生的变化因何而生,从何而来,但看到涂医生高兴,我也高兴,涂医生工作积极性高,我的工作积极性也高,我们的合作医疗站又开始呈现新气象。不过在我的感觉中,这种新气象和早先的辉煌似乎有些不同的味道,不同在哪里,我说不太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涂医生的工作比过去更加认真负责,凡是病人需要去公社卫生院拍片、化验或者做其他什么检查,他都亲自陪着去。这样涂医生三天两头就跑公社卫生院,病人很不过意,老是觉得欠涂医生太多,涂医生却乐此不疲。有几次我也觉得涂医生来来往往太辛苦,我提出来由我送病人去,涂医生坚决拒绝,不要我去。 这天下晚,病人都走了,我坐在合作医疗站门口,目光穿过我们院子的大门看到有一个人在路上奔过来了,渐渐地近了,我才看出来是涂医生。他一路狂奔着进来,最后差不多跌进院子来了,还没站定就气喘吁吁大声说:“万泉和,万泉和,马同志上调了。”我没听清楚,吓得心乱跳,我以为马同志上吊自杀呢,赶紧问:“在哪里,在哪里?”涂医生说:“在县委,听说安排在县委办公室。”我这才知道马同志是上调而不是上吊,松了一口气。我也感到高兴,但我没有涂医生高兴得那么厉害,涂医生简直有点手舞足蹈,我不知道涂医生兴奋的哪回事,就像上回他看到他从前的同事惠医生又坐在门诊里那样,我觉得他的兴奋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很长时间里涂医生一直沉着脸,不开心,现在好不容易开心了一点,我要赶紧乘势让他更开心一点。我拍马屁说:“涂医生,上次马同志发病,幸亏你及时把他送到医院,不然他要是胃穿孔了,上调也调不成了。”涂医生朝我翻翻眼睛,我又说:“我们后窑村,离不开涂医生。”不料我这一说,涂医生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呸”了我一口,说:“你个乌鸦嘴,呸你的!”情绪眼看着又低下去了,我好心又办坏了事,赶紧闭上乌鸦嘴,不敢吭声了。 老话说,好女怕缠郎,但这是讲大人的,难道对小孩也起作用?本来马莉是看不上万小三子的,她对他吆来喝去,但万小三子百折不挠,马莉居然渐渐地接受了万小三子,她不再排斥万小三子,而是经常和万小三子一起嘀嘀咕咕,不知他们想搞什么鬼。一个男万小三子已经够大人受的,再加上一个女万小三子,真不知他们会闹出什么麻烦来。好在我知道他们的目标不是我,这一点我可以稍稍放心。 他们的麻烦说来就来。万小三子裹挟着一股歪风进来了,他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咳得好像马上就要断气了。我和涂医生都紧张起来,万小弟的阴影虽然渐渐离去,但一遇风吹草动,又会重现出来,现在看到万小三子上气不接下气,我们的眼前,就出现了万小弟的样子,尤其是我,我眼睁睁地看见万小弟倒在我怀里说:“妈妈,哇哇。” 裘二海和马莉也紧跟着追进来了,他们不怀好意地看着涂医生给万小三子做检查。涂医生赶紧给万小三子量体温,几分钟后体温表拿出来一看,吓了一跳,说:“三十九度了?你咳了多长时间了?”万小三子一直在咳,无法说话,涂医生拿听诊筒听他的后背,他一边听,万小三子一边咳,我看他恨不得把心肺肚肠子都一起咳出来,连我也忍不住要咳起来了。涂医生的听筒随着万小三子一起一伏的后背起伏了一会儿,他脸上有点疑惑,嘴上说:“咳得这么凶?热度这么高?肺上倒没什么,像急性支气管炎,我这里没有特效药,叫你家大人送你到公社吧。” 我正想着是不是要赶紧通知万全林,不料万小三子却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拍手拍脚哈哈大笑说:“涂三江啊涂三江,你什么医生啊,我就是喝了一杯烫开水,你就说我支什么炎——”马莉笑道:“支气管炎。”万小三子说:“涂三江,支你的气管支你的炎去吧。”现在他不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而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躺在那里挂水的万里梅和另一个病人也被他感染了,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裘二海生气地说:“涂医生,你这个医生是怎么当的?”明明是万小三子捣乱,裘二海却批评涂医生,这太不公道。裘二海怎么总是站在万小三子一边,我觉得裘二海和万小三子之间,有很大的问题,这事情从裘二海送我学医就开始了,就埋伏在那里了,但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 涂医生气道:“万小三子,你过来,你该查查心肺,我看你是烂心烂肺了。”万小三子说:“你才烂心烂肺,你要是有好心好肺,怎么把万里梅治成这样?”裘二海也紧跟着说:“是呀,没听说过,万里梅本来就是个胃气痛,村里哪个没有胃气痛?怎么给你治得人都变了一个人?”我想冲裘二海说,你当然会这么想,万小三子怎么想,你就怎么想。可涂医生并不清楚这其中万小三子和裘二海的关系,他只知道生气,一气之下,一甩手走出去了。 我赶紧跑出来找涂医生,涂医生正坐在门槛上出气,我很于心不忍,说:“涂医生,你别生气,别跟万小三子一般见识。”我以为涂医生会批评我,他才不会跟万小三子一般见识呢,哪知涂医生却抱着脑袋长叹一声说:“万泉和,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惊得张大了嘴。涂医生又说:“万小三子说得对,我烂心烂肺,我要走了,等一会儿你跟裘支书说一下,我走了。”他说话间真的就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就往外走。我开始以为他说气话,现在看他真的走了,我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赶紧追问:“涂医生,涂医生,你到哪里去?”涂医生回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非常复杂,以我的智力,我解不开这其中的内涵。 他看过我这一眼后,情绪平静了些,他对我说:“万泉和,万里梅的病你不要再给她治了,别说你治不好,就是你爹爬起来也治不好她了。”我用心地记下了涂医生的话,我又想起我爹临死前跟我交代的也是万里梅,事情就是这么巧。不过我爹的吩咐和涂医生的吩咐是不一样的。从内心来说,我更欢迎涂医生对我的吩咐。涂医生又说:“万泉和,我房间里的东西,你随便拿好了。”我说:“这怎么可以,那是你的东西。”涂医生说:“我不要了,但是我的日记本,你不要看,替我收起来。”我愣了一下,这个承诺我很难做到,如果我看到了涂医生的日记本,我不敢保证我不看他的日记,哪怕偷偷地看上两眼也好,看看涂医生在想些什么。 我的犹豫让涂医生立刻认识到他的话是白说的,所以他改了口说:“你要看也可以,你就看那本蓝皮子的,黄皮子的不要看。”我心里正在想,那我也做不到,有两本日记本,为什么我只看一本呢?涂医生又看穿了我的想法,再一次改口说:“如果你一定要看黄皮子的,也可以,但你看了不要跟别人说,更不要给别人看,好不好?”我终于老老实实地说:“好的。”但是我想涂医生他不应该相信我的老实,我看了以后万一忍不住说出去,那就是出卖涂医生了。涂医生再一次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又退了一步说:“就算你告诉别人,也没什么,你想说你就说好了,反正我走了,我不再是后窑大队的赤脚医生了。”我这才猛然惊醒,大急,上前扯住他的衣襟,说:“涂医生,涂医生,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涂医生没有回答我该怎么办,他坚定地扒拉开我的手,走了。 他走的时候,空着两只手,什么东西也没有带。我感觉我是在做梦,我掐了掐自己的肉,好疼,不是做梦。 涂医生像一片树叶随风飘走了。 我给涂医生的承诺还是做到了,我看了他的日记,但是没有告诉别人。我才想起来,自从万小弟出事以后,涂医生老是躲在自己屋里不出来,好像在写什么东西,现在知道就是写的这个,我也没想到涂医生竟有这么多的话要对着纸头说。涂医生记录的大部分内容都和他看病有关系,谁谁谁的病情怎么样,他是怎么治的,治了以后情况怎么样,凡是没有认真记录下来的,他都一一补上了,我很佩服涂医生的记忆。涂医生在补记病历的时候,也记下了一些和看病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那就是记在黄皮子本子里的内容。我看到其中的一件事情,和马莉有关,这件事情起先我已经忘记了,现在看了涂医生的日记,又回忆起来了。就是那一次涂医生去踢马莉种的山茱萸,马莉说涂医生的老婆和女儿都不要他了,涂医生很生气,跟马莉辩论,哪知涂医生在日记中写道:“马莉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林雪和我离婚带走了女儿的事情,难道真的被她知道了?如果她知道了,肯定马同志黎同志也都知道了,如果马同志黎同志都知道了,肯定有更多的人都知道了,可他们却从来不跟我提起,他们是同情我可怜我? 还是马莉这死丫头随口乱说的,我踢了她的山茱萸,她有意咒我?总之这事情竟被她一屁弹中了,我心里很痛,很难过。欢欢走的时候,哭着喊我,可是现在她肯定有了新爸爸,欢欢,你还记得你自己的爸爸吗——”这是一次。还有一次和我有关,涂医生写道:“为什么万里梅每次来都要说给万泉和介绍对象的事情?今天又说了一个,什么什么的,说得我心里很烦,她怎么就不替我考虑考虑——当然,也不能怪她,她哪里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真是哑巴吃黄连。”再有一次,这一次涂医生的字不那么潦草,端正起来,他说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了,是镇上的一个营业员,见过面,年轻,长得也好,水灵灵的,他很想告诉我,可是他怕我听了难过,就没有说。看了涂医生的这一个日记,我才想起为什么每次万里梅跟我说找对象的事情,涂医生都有会些异常,原来他自己正在处对象呢。 后来我听说涂医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天天坐在公社卫生院的台阶上,等待原单位把他招回去,最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公社卫生院,和惠医生、也和其他许多下放了又回来的医生一样,回到自己的岗位。涂医生重新又坐到了伤科门诊室里,有个老病人多年不见他,一下子见到了,竟然哭了起来,说:“涂医生,你总算回来了,我有救了。”他这话说出来,其他医生听了肯定不高兴,但农民就是这样,直来直去,说话不会太在意别人的感受,有时候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别人有什么感受。 大家都知道是万小三子气走了涂医生,全大队的人都恨上了万小三子,也恨裘二海,没有裘二海的撑腰,万小三子不可能这么猖狂。但我还是觉得奇怪,涂医生怎么会被万小三子气走呢。当年他被我爹气走还情有可原,毕竟我爹是个有水平的医生,万小三子只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名声也不好,涂医生怎么会跟他认起真来呢?难道涂医生真的认为自己水平不行,没资格当赤脚医生吗?如果真是这样,他不能当赤脚医生,难道就能回到公社卫生院当医生吗?我想来想去,所有的道理都是不通的。 我这个人,你们也许已经看出点眉目来了,我不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