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万泉和 作者:范小青 第一章谢万医生大恩人1 第二章万里长征万里梅23 第三章我爹死去又活来42 第四章刘玉来了又走了61 第五章万泉河水清又清77 第六章一片树叶飘走了104 第七章万小三子究竟是谁123 第八章命中还有一个女万小三子136 第九章我的医生生涯的终结154 第十章你猜我爹喜欢谁174 第十一章小哑巴不是我的儿193 第十二章我自己也成了二婚头221 第十三章万万斤和万万金235 第十四章有人在背后阴损我256 第十五章祖传秘方在哪里271 第十六章谁的阵地是谁的289 第十七章向阳花心里的隐秘之花319 第十八章裘二海怎么成了我爹346 范小青:《赤脚医生》里有我自己(1) 江苏女作家范小青创作的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最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这本以“上山下乡”年代为背景,通过刻画畸型人物的命运,折射到乡村医疗改革等现实问题的小说,出版后得到了各个年龄层读者的好评。作为全国著名作家,范小青的这部新作是如何创作出来的?她对文坛的种种现象有何看法?日前,范小青接受了记者的独家专访。 “我的创作不入流” 已经在文坛耕耘了28年的范小青,有着苏州女子特有的温婉气质。不久前她的作品《女同志》,刚刚获得《小说月报》第12届百花奖的05-06年度原创长篇小说奖。这是今年上半年她获得的第三个奖项。此前她的作品连续两年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还获得《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入选了人民文学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6年度小说选”。新书《赤脚医生万泉和》也获得广泛好评。范小青进入了又一个创作繁荣期。 说到自己的作品,范小青却开玩笑地表示“不入流”。她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处女作写出来别人就评说是“意识流”,其实她只不过借用了电影“蒙太奇”的手法而已。范小青成名后,不少评论家试图为她的作品划归流派,却发现很难简单归到某一类中。“有一阵子文坛流行新写实主义,有人就把我归为这一类别。但我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因为长期在苏州生活的原因,范小青的文字如同她的性格,温和而又细腻。通篇读下来,第一印象甚至会有些平淡。范小青表示,她的小说表面上看来很“温”,其实这平静的水下却暗藏潜流,需要多读才能体会到深处的激烈矛盾。正因为如此,许多评论家都不太“敢”为她的小说写评论。也因为这种独树一帜的风格,使得范小青很难被简单划入某种流派之中。 事实上,多年来范小青的创作始终在不断变化。从早前多写城市生活,到后来写职场人生,再到现在的《赤脚医生万泉和》,范小青的写作领域不断开拓着。她告诉记者,自己是一个很敏感的人,总是在灵感激发下写作,《赤脚医生万泉和》的创作就是如此。和一般作家不同,自己早年创作中很少加入个人生活体验。反而是近年来,开始把自己的影子写进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中的一位女性马丽,身上就有范小青的影子,写的是自己1977年参加高考前的一段生活。书封面上的一幅四合院,画得也和她当年插队时住的地方一样。 张艺谋曾想与她谋划电影 在文坛,范小青似乎从不知疲倦,精力始终充沛。不但创作了大量优秀小说,还写过《费家有女》等多部优秀电视剧剧本。很爱看电影的范小青透露,10年前,张艺谋曾经找到她,希望把她的小说搬上大银幕。 她告诉记者,1997年,张艺谋刚拍完《有话好好说》,正在寻找下一部戏的剧本。当时,范小青的一部小说《接待》引起了张艺谋的注意,其中描写的无序状态激发了张艺谋的灵感。两人相约在北京见面。范小青感觉《接待》的故事不长,就又带了自己的另一部小说《失踪》,两本小说在情绪上有共同之处。而张艺谋又看了《小说月报》上范小青的小说《错误路线》,产生了把三本小说写进一个剧本的想法。他希望范小青在10天之内拿出剧本。范小青感觉时间太过仓促,而且三部小说也确实很难放进一个故事里。匆匆赶出的剧本最终不够理想。两人合作电影最终没有成为现实。回顾这段经历,范小青表示,自己还是喜欢写小说的自由感觉,做电影要受到许多人想法的牵制,“太难了”。 年轻作家需要包装 比起80年代的作家,如今的年轻作家们面临的压力要大得多。范小青说,他们那个年代的作家,一旦成名,会受到全社会的关注,知名度很高。而现在的许多年轻作家,即使在作家圈子里已经很有名气,也写出了很有水准的作品,但因为社会影响力不够,还是很难被大众所了解。相反,少数并不具备深厚底蕴的作家,却善于炒作,通过“出位”吸引眼球,得到了很高的大众知名度。这是一个很不正常的现象。 由此,范小青也鼓励年轻作家学会适当“包装”自己。在这个信息多元化的时代,年轻作家需要通过做一些让人接受的宣传,来引导大众了解自己。这样也不至于让好作品被埋没。不过,作家最重要的还是踏踏实实地写作,“感悟生活和练笔”始终是写出好作品的前提条件。 (来源:扬子晚报) 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1) 范小青 汪政 一、 这三步走一走就是几十年…… 汪:在去年底江苏作协举行的高层论坛上我曾对你说过,想和你谈谈你近年的创作,这个想法在看了《女同志》之后就有了,接着又读到你不少中短篇,想法就更多了,现在,你的长篇新作又发表了,那就一起说吧。搞创作的人与搞研究的人虽然都谈文学,但角度、重点、方法与话语方式都有相当大的区别,平时各说各的也就罢了,碰到一起就难免不投机。我们今天恰巧碰到一起了,大家都让着点。 范:记得十多年前你和晓华写过我的评论,后来的十多年里,我又读过你的一些评论文章,虽然是写别的作家的,但是读过之后我就想,要是汪政再写我的评论,或者和我对个话什么的,肯定是我比较焐心(方言,意思是心里觉得很熨帖)的事情,所以话不投机应该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谈话中。当然,如果真不投机了,那也更好,或许会对我的温吞水的脾气和温吞水的创作来一次重量级的冰凉的冲击,醍醐灌顶。你看我多会自我调节——投机也好,不投机也好,只要对得上话,怎么着都好。 汪:你是一个只顾埋头写作的人,好像很少谈自己,其实。知人论世,让读者了解作家还是有助于理解其创作的。你不妨简单说说你走过的路。 范:简单说说简单的路。现在还记得的小时候的与后来有关的事情很少了,上一年级时重重摔了一跌,跌掉了许多童年记忆。小学时无声无息,四年级以前一直是个闷嘴葫芦,几乎所有有关的人员中,只有外婆重视我,特别的疼爱,外婆在临终前还在向我大舅舅要一点钱,说要给她的“心头肉”,心头肉就是我,那时我读大学了,念的师范,有伙食费,但是没有零化钱。和女同学方惠珍合吃五分钱的一份青菜,结果省下的粮票和菜金都偷偷塞给了地下恋人,为表示温柔体贴,你看亏不亏。我在一些回忆文章中多次写过,外婆虽然早就走了,但她的疼爱,陪伴我一辈子。文革来了,我有了放开自己的机会。喜欢带着比我小一点的男孩女孩出去乱玩(开个玩笑,我的短篇小说《我们的战斗生活象诗篇》中的三姐妹或许就是我一个人分解出来的)。可能大家觉得我性格比较内敛文静,其实也许是假象,或者是表面现象,或者是一个人的两面性,我小时候和长大起来后都有许多大胆的作为,说出来也不比男孩子差,但在这里说似乎扯得太远了,还是回过来继续说路。后来就跟着大人全家下放了,在江浙交界的地方,叫桃源公社,开始还听大人说,怎么弄到王光美的那个桃园去了,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们人在江苏的桃源公社,但上街却上到浙江的乌镇,因为乌镇离我们更近。在农村我们还不够劳动的年龄,却喜欢劳动,就一边在农村学校念书一边劳动。再后来到县中上高中,父母也相继调到县委,1974年县高中毕业后,我又一个人远行——不是远行,很近,就在县城附近的一个公社,吴江县湖滨公社插队,这里也和桃源公社一样是半农半桑地区。但这次是一个人下乡了,不是远行也是独行。在农村卖力地劳动,还入了党,一边记日记说要扎根据农村,一边也在想着什么时候能够上调。再后来就考大学,没头没脑的,考大学的前天晚上还去看电影,看的是《征途》,内容早就忘记了。回来被哥哥骂了一顿。父母倒没骂。成为江苏师范学院中文系77级的学生,大二开始写作,大三发表作品,1980年《上海文学》第九期,短篇小说《夜归》,是我写作生活的正式开始,谢谢《上海文学》,谢谢已经退休的我的责任编辑张斤夫老师。我虽然开始写作,我们的文艺理论老师却认为我在文艺理论方面有才华,毕业时把我留在中文系教文艺理论,很惭愧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和培养,三年以后我离开了苏州大学,到江苏省作协当了专业作家——这就是我的简单的路。 汪:这种回顾很有意义。文学界常有“代”的说法,许多人不以为然,以为这是研究者为了省事的说法,其实并不全如此。从人文学科的角度说,这种“代”与血缘或生物上的“代”并不是一回事,它主要看知识谱系与价值观,如果这方面的变化小,血缘上的几代可能就是一代,如果变化大,变化剧烈,几年可能就是一代。你说你们与所谓的80、90一样吗?他们知道赤脚医生?或者说,他们谈起赤脚医生时有你们一样的经验,一样的情感记忆?我问我女儿什么是赤脚医生,她还下了个看上去很严密的定义,说就是没有行医资质而在乡村从事医疗卫生工作的人,后来她也绕不清,干脆说就是非法行医吧。不过,代与代之间可以求同,但更应该丰异,特别是对文学而言,不同是好事,它有助于文学的多样化。 范:“代”既是年龄上的“代”,又不完全是年龄上的“代”,我也就赤脚医生的话题和我的孩子谈过,我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赤脚医生,他是80年代出生的,他开始说不知道,后来想了想,说,大概就是农村的江湖郎中吧。我问他凭什么这么说,他又想了半天,才说,赤脚肯定是比较贫穷吧,农村的江湖郎中条件不是太好吧。再问下去,他就懒得再动脑筋想了。他完全不知道他的妈妈对“赤脚医生”有那么深那么重的情感记忆,就算知道,他也不会觉得这是件什么事儿。假如时光倒流,他从小我就对他灌输我的情感记忆,那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呢,他会不会对“赤脚医生”有一些情感因素呢?可惜这是一个无法回答也无法操作的事情。好在他的情感记忆并不是空白,他们这一代人自有他们自己的情感记忆,正如你说,这是好事,有助于文学(和世界)多样化。 汪:在江苏,你与原来的“青创组”的不少作家一样,其创作开始于一个文学资源相对稀缺的年代,不像现在的一些青年作家,一出手就让人感到起点高,像模像样的,你们个人的摸索时期很长,我最近还找了你早期的一些作品翻了翻,好多文字恐怕你都不看了吧?像《冬天里》、《小巷静悄悄》、《小巷曲曲弯弯地延伸》等等,题材多样,学生生活、知青、城市,手法总的说来还是比较朴素的。但有一点,给人的感觉好像有写不完的东西,这就是你们这一代作家的优势,我不一定非写我经验过的,但我的库存永远在那儿,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增值。 范:我从一开始就在摸索,一直摸索到现在还在摸索,而且还会摸索下去,这是肯定的。库存不断改变、增加或减少,对我来说,也有感觉枯竭的时候,但过了一段,又觉得货物充足了,又源源不断了。但这前前后后是有区别的,库存里有“我经验过的”和“非我经验过的”的两种货物。我觉得重要的是把“我非经验过的”变成“我经验过的”,我从前总是很羡慕写历史题材和过去题材的作家,我觉得我写不来,因为我不会想象也不敢想象那个时代的人是怎么说话怎么行事的,但是现在我觉得我有了变化,比如《赤脚医生》,虽然起源于“我经验过的”但其实其中大部分是“我非经验过的”,或者说,大的历史背景是“我经验过的”,许许多多的生活细胞却是“我非经验过的”,完成了这个转变,我对我的库存多少就有点信心了。 汪:你在自己风格的最初选择上花了多少时间?中间的曲折还记得吗?你好像还写过一篇这方面的小东西,叫《我是谁?》。我和晓华在九十年代写过你的作家论,按我们那时的说法,大概到了《裤裆巷风流记》、《光圈》、《顾氏传人》,你已经在各方面确立了你的文学选择,建立了你的文学范氏领地。九十年代是什么样的文学年代啊,但那时我们特别说明了你与当时的文学风尚的距离,既不新潮,又不“复古”。复古在当时也是时尚,寻根就有这种因素在里头。一个作家,要找到这样的位置:既在时代里头,又不被时代所淹。不容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的就是这种位置,她也去看灯了,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在场”,但她又不在人流里。 范:我有个朋友看我努力辛勤写作,好心地对我说,你喜欢写就写写吧,别对自己过高要求了,也许你这一生的创作高峰早在九十年代初就已经达到了,而且这个高峰不仅是你个人的高峰,也算得上是中国文学的高峰,所以你现在不用太卖力了(我听得出言下之意:你再卖力至多也是原地踏步,甚至是往后走)——你说说,这朋友,这话,说出来是叫人高兴还是叫人难过?可我这个人比较实用主义,他说我是高峰,我就高兴,他让我别再卖力,我就不听他的,该卖力还是卖力,该辛勤还是辛勤。你刚才提到《光圈》、《顾氏传人》还有九十年代初的其他一些中短篇,写这一部分作品时,我对文学的意识并不是太明确,不能说是无意识,但确实是在不太明白甚至糊里糊涂的状态下写作的。许多年以后,我看到一部意大利电影《木鞋树》,一激动忍不住记了一段笔记,笔记比较长,有对这部电影的感想记录,我这里就不说了,只说和小说有关的一小部分:“好的小说是很难写出内容提要的,好的电影也一样。想到自己在90年代初的一些作品《光圈》、《文火煨肥羊》等,也是这样一种结构法,也是这样一种情状,至少是在向这种状态努力的,就感觉是很沟通的。写一种或许多种感觉而不是一种结果。”为什么我喜欢贾樟柯的电影,也是这个原因。你和晓华当年的评价,对我是一大鼓舞,我努力写出一批那样的作品。有意思的是,前两年我在《上海文学》“月月小说”发表了两个短篇,思和主编请杨扬王宏图等教授专家作点评,他们给我的标题是《反常规的写作意图在写作中的遭遇》,他们对我的作品评价和剖析非常深入和到位,但他们都认为这种写作“如果不是怀有某种艺术分析的期待,假如不是定下心来细细阅读,那是很容易被忽略过去的……这一路小说技法的作家,他们只能维持在某种阅读维度之内,不可能是流行的。”——“在场”又“不在人流里”,就难免会少了许多现场直击的刺激和轰轰烈烈,或者只是站得远远的,在一个角落里,隔着一层夜色在看轰轰烈烈,大部分读者肯定是不过瘾的。所以,虽然他们认为我会坚持自己这种写作方式,一直写下去。但是我坦白,其实我是想变化的,我没有那么沉得住气。但是我又很怕丢掉了什么,结果找不到自己了。 汪:对人生的看法,对文学的看法,那时都清晰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你是一直在变的,这我后面可能还要说到,但有些东西,现在还在你的作品中。事情就是这样,有些东西,是事关生命的,一旦找到了,轻易丢不了,也不能丢。你在《顾氏传人》包括一些短篇中的叙事态度,在你的新长篇里还有影子啊。 范:你这样说了,我放心多了,不想丢的东西是丢不了的。想丢都丢不掉的,只有事关生命的东西。 汪:你那时的许多中短篇我们现在还有很深的印象,前几天我遇到范小天,还一起讨论过,像《桅子花开六瓣头》、《瑞云》、《光圈》、《伏针》等等。这些作品的风格与你同时期的一些长篇存在着互文的关系,是可以相互发明和解释的。这几天我把你的创作理了一下,是不是有一个三级跳的序列?以中短篇为例,《小巷静悄悄》、《银桂树下》等是一个阶段,比较集中,但有些紧;到了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作品,就放松了;但近几年的作品又在收了,我很喜欢你这几年的作品,我说一个人写了几十年了,作品还在长,好像空间还很大。确实如此,人文含量与技术含量都很足。 范:一开始我就说了,我们的对话肯定会很投机的,你看你对我的作品,比我自己都认真负责,再加上你的理论水平和境界,弄得我都对自己有点难为情。你说的三级跳,我谦虚一点改称三步走,实在是很准确,我简直无话可说了,能再说一点的,就是第一第二步基本处于盲目半盲目、自由半自由的写作状态,第三步才开始有了一点打造意识,就是你说的近几年的中短篇小说,我写得比过去用心、努力。老实说,我过去认为写小说只要自由状态就行了,不需要精心打造,现在我知道写小说是要精心打造的——我不能说我过去错了,那时也没错,现在也不见得就对,也许到了明天,我又觉得今天我说的话很可笑。这三步走一走就是几十年,这也能说明我这个人的进步有多缓慢,但缓慢也有缓慢的好处,比如散步和压扛铃都是一种锻炼方式,我压不动扛铃就散步吧,更重要的,我喜欢散步,哪天不散步,人就无处着落似地难过。 二、 真的没想到你真的就写了赤脚医生 汪:下面我们集中谈谈你的新长篇吧。我知道你的长篇是从《裤裆巷风流记》开始,然后是《个体部落记事》、《老岸》、《百日阳光》、《城市表情》、《女同志》等。 范:我在这里插一句,这么多年来我写了不少长篇,但始终有人跟我说,你别写长篇吧,你的强项在中短篇,尤其是短篇,你应该专心写短篇。何况写长篇又那么苦。说句笑话,有一回在苏州见到一位北京来的男作家,闻过大名,但没见过面,吃饭时就喝酒,他惊讶地说,真想不到写长篇的女作家还这么喝酒。写长篇肯定是艰苦的,但对我来说,不写可能更艰苦。说明我命苦,用我们的家乡话说就是劳碌命。所以尽管朋友们说了我很多年,但我还是在写长篇,不停地写。其实我这个人并不固执,更不是不服气,好像你说我长篇弱,我就非写一个强的长篇给你看看,我没有这样的心情,从来没有。我只是在写,中短篇包括长篇,一直在写,好像不写心里就不踏实,会很慌张,写出来了,不管是“强”是“弱”,心里就找到了依靠。至于朋友们苛求地说我的长篇小说体现不出我的中短篇小说的特性和韵味意味,我乐于接受,可结果是我接着往下写,写了一部又一部的长篇。前天收到洪治纲编的中国小说学会的2006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洪治纲在序言中称我是“创作极为勤奋”的作家,我也觉得我算是比较勤奋的,但勤奋得有点傻。 汪:你的各体文学创作大家都是很看重的。有的人会认为《百日阳光》及其后面的几部有些关联,甚至将其称为“干部系列”,但我一直觉得它们的差别还是明显的,不管作家怎么想,我不倾向于将它们进行捆绑式的阅读。 范:捆绑式地阅读或捆绑式的说法可能是文学之外的某种需要。这样说说我觉得也无妨,因为无论是怎么样的说法,都不应该影响到一个作家内心深处对生活的独特的感知和对艺术的独特的追求。 汪:我承认它们在地域文化上有一些内在的联系,在叙事与语言风格上有一个作家抹不掉的印记,但在看待长篇上,在对待长篇的功能上,你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而这种想法可能恰恰是反系列的。 范:非常赞同你的说法,我觉得从创作上讲,“系列”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即使是同一个人的作品,从同一个人的手中出来,也不同于从同一个机器里压出来的产品。对生活的感受也好,对艺术的想法也好,在人的脑子里千变万化,千奇百怪,哪里可能你想系列就系列得起来呢。当然硬要做系列也是做得出来的,但那就是写作者跟着概念(系列)走了。 汪:这里面确实有个文体精神的问题,也就是说,文体既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一种文体到了一个有文体意识的作家手里,就会成为他话语的一部分,为他所驱使,跟别人不一样了。比如,有人喜欢系列,喜欢用连续的长篇去表达某一种东西,也有的人执着地用长篇去锻造某一种理想中的风格,但你好像不是这样,我刚才就说了,你倒是一直在变。 范:其实我一直在苦苦思索关于变的问题。我想我在艺术上是不是个没有定性的人。当然,变这个话题,早些年没有,至少在写《百日阳光》前谈得很少,别人也不说,自己也不想。但在写了《百日阳光》后,这个话题就开始进入到日子中来了。不光是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也在变。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应该变,有人说不应该变,有人说变得好,有人遗憾变糟了。我自己呢,则经常处于这种种议论的影响中,左右摇摆,我也想不明白是变好呢还是不变好,我更不明白是变得好了呢,还是变得糟了。好在没有因为摇摆就走不动路了,就停下来了,在摇摇摆摆中一直走着。更何况,以我的体会,摇摆只是一种临时的短暂的念头,只是说说而已,一旦到了写作的时候,就不摇摆了,那怎么办呢?很好办,自己爱怎么写还怎么写。 汪:确实在变,多方面的变,从题材到主题,再到艺术风格,《老岸》之后的《百日阳光》、再以后的城市,一个写苏州市民生活的女作家忽然写起了乡镇的变迁,笔头一转又写到了城市建设与文化选择,接着似乎又“本分”起来,将目光投向与自己同一性别的人们。我想,这部《赤脚医生万泉和》又出乎不少人的意料与阅读期待。 范:关于书名我想说明一下,我先前起的是《赤脚医生向阳花》,发表时改成了《赤脚医生万泉和》,万泉和是一个赤脚医生,但其实我要写的不仅仅是一个赤脚医生,所以虽然小说已经在《西部华语文学》07年第一第二期全文发表了,但在出书前我还在坚持改回原来的名字。我前面说过我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如果最后的书名仍然叫《赤脚医生万泉和》我也会接受,但我心底里还是喜欢“向阳花”,这无法改变,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汪:很想知道这部作品的写作动机。我想它一定与你对过去生活的记忆有关,甚至,与你某一时期的情结有关,比如,你在上山下乡的时候有没有当过赤脚医生?或者这一行当曾经是你的理想? 范:肯定有我的亲身经历和感受,肯定有情结在里边。69年底我们全家从苏州下放到江苏吴江县农村最南边离浙江很近的那里,就是茅盾的故乡乌镇那里,就是半农半桑地区。我们到了农村住的那个院子,就是万泉和家的院子,几乎一模一样。去年我们苏州五个女作家(都是从吴江出来的)搞了一次回娘家的活动,回到吴江,回到各自呆过的村里。我回到了当年的那个院子,大屋都拆掉了,造了新楼房,但令我惊喜的是院子的模样还在,院子前边的两间小屋都还在,小屋还跟当年一样,不派什么大用场,堆放一些杂物。当年我们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就在我们的院子里,所以万泉和画的图是非常非常接近真实的,几乎就是零距离。我那时候还小一点,不可能当赤脚医生,但是我向往当赤脚医生。我母亲得了肺结核,天天要打针,我就勇敢地尝试给她打针,结果就像万泉和一样,手抖得像筛糠,针头还没有碰到皮肤,药水已经被我推光了,我母亲哈哈大笑。我母亲病了大半辈子,苦了一辈子,但她是个浪漫的人,小资的人,是个富于幻想的人。后来稍大一点,高中的时候了,又因为全国轰动的针灸治聋哑人的事情,感觉自己也应该做那样的事情,想方设法去弄来一些针灸的书,弄了几根针,但自己被那些细长的闪亮的针吓着了,连尝试一下都没敢。但无论怎么样,在我刚刚懂事开始成长的那时候,就是在“赤脚医生”这个大环境中渡过的。 汪:还是想再追问一下,这些经验与情结肯定是因为当下生活的激活才为你重新体验的吧? 范:很难讲清楚是当下的什么东西激活了过去的体验,或者是许多东西,或者是某一件东西,大部分人可能会认为是当下的医疗或医疗改革之类,我不否认,但我想这不是唯一的。 汪:说老实话,我在听到你在写这个东西时以为你不会真的去写赤脚医生的,它不过是一种视角。 范:如果是那样,也许也是一部好小说。 汪:真的没想到你真的就写了赤脚医生。当然,这部小说的语义远远要大于这个题材的。——我刚才说到了当下,说到了当下生活对过去经验的激活,因为我从小说的故事时间中看到了这种关系,它从文化大革命一直写到了改革开放。写赤脚医生为什么要写到今天?作为为中国特定时代的产物,它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中国农村的医疗问题依然存在,甚至,比那个时代更尖锐、更突出。小说实际上是通过赤脚医生写中国农村的医疗的,而这一方面又与中国的历史与现实状况密切相关的,我觉得这就是《赤脚医生万泉和》的三层语义结构。 范:在最早的作品构思里,可能是没有“今天”的,但写着想着,就觉得不能没有“今天”,开始只是想写赤脚医生,但写着写着就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在写赤脚医生,也不仅仅是在写农村的医疗状况。想起一句话,谁说的忘记了:我们,全人类,你们,永存的势力。几十年来,社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体制、制度变来变去,苦的却还是农民。幸好有个万泉和,他那么笨,但是他心底里很爱农民,他不会看病,但农民生了病,他就得替他们看病,他不能逃脱,他逃脱不了自己内心的慈悲,他是有大慈悲的人。所以写到后来就觉得该问一问,社会变了又变,但到底是为谁变的,是为了谁的利益——这几句话可能太“政治”了一点,作品中没有写这样的“政治”,只是写了万泉和这个人和其他的一些农民。可爱的农民。可以说,这里边的人,我个个喜欢他们。和万泉和一样,我嘴上有时候也批评他们,但是我心里特别喜欢他们。他们的笨拙的狡猾,他们的善良的自私,他们的聪明的无知,不知为什么会让我如此着迷——扯远了。你说到现代中国农村医疗的问题甚至比那个时代更尖锐突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别说是一个万泉和,即使有千千万万个万泉和也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万泉和最后出了严重的医疗事故,倾家荡产,他是悲剧,他的悲剧是怎么造成的,大家都清楚。裘幸福的三结合出路无论是不是一条出路,但至少他在寻找出路,这是我们可以看到的希望。 汪:我想你在创作这部作品之前一定做了不少文案以及其他形式的准备工作吧。 范:是的。我本来对医学这方面的了解很少,几乎是个医盲,我做了大量的资料准备工作,有书籍的内容,有报纸的消息等等,但最重要的我想还是我少年时代的积累,不是医学知识方面的积累,是农村生活的积累。那几个年头不算长,而且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但它始终在我心里,很清晰,一点也没有淡去,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浓,越来浓重。关于农村的医疗方面的事情,我的知识还来源于我家的保姆老太太,她已经八十多岁了,但思路清晰,反应灵敏,她的家和我们下放的地方属同一个县,地域环境基本上是一样的,农村风俗也是一样的。她到我家二十多年了,几乎每天我都可以主动或被动地从她那里得到有关农村的从前的故事和现在的信息,这都是宝贵的第一手资料,是生动形象的素材,当然也包括农村人生病看病之类的事情。这是我的一个丰富的矿藏。 汪:医学是个很有说头的话题。一个时代、一个地区,一个民族或国家如何对待生命与疾病,如何医治疾病,如何建立自己的药物体系、诊断体系、治疗体系、防疫体系,以及相关的医学哲学、医学社会学、医学心理学都是非常有趣的,这一切都与其他社会因素,包括社会的文明程度、经济水平、科学水平、自然背景、文化习俗与宗教信仰联系在一起的,正因为如此,医学在许多时候被一些人作为社会进步和尺度,同时也作为社会改造的前沿领域来对待。中国当前的医疗问题已成为全社会共同的焦点,特别是农村的医疗问题似乎已成痼疾,让人无可奈何,它在何种程度上制约着中国的现代化,它又在何种程度上影响着公众对政府的信任,以及它对社会文明的潜在作用都难以预料。正因为医学在人类生活中的这种重要地位,所以疾病、连同医学从古到今文学艺术创作与人文科学研究的对象,几乎形成了一个独立的话语传统。 范:你的总结和提升让我觉得你差不多具备了卫生部长和国务院分管副总理的水平,你说出了一些我写作时没有想透的问题的关键,我现在正在修改这部小说,我希望自己能够把你的提升融会贯通。 汪:我们当然不会在医学层面上讨论这部作品,但我对小说这方面的知性因素非常有兴趣,虽然这些内容都是以文学化的方式来呈现的。 范:这也是我写这部小说时的一个难题,知性的内容要融化在生活或者故事中,不能让人觉得一个作家在写医学知识的书,那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汪: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是蛮重要的。我是非常看重长篇小说的知性的,所谓知性就是小说的认识性的方面,它是作品中比较显在的,具有客观的、历史的、物质的与知识的品质。长篇不同于中短篇,特别不同于短篇。短篇可以只是一些细节、意念、情绪、意象或氛围,但长篇不行,它必须有硬度,必须结实,必须再现我们的生活,必须有知识。黑格尔对长篇小说就有这些要求,这些要求很具体,概括地说,某一个时代人们是如何生活的,我们要能在长篇小说中知道。我们现在对这一点特别地不以为然,于是,知识可以放弃,生活经验可以漠视,人生阅历也不再重要,长篇小说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虚,越来越幻,实实在在的东西越来越少。 范:字数越来越少,过去说一个中篇能拉出一个长篇来,现在大概一个短篇也能拉出一个长篇来。书倒没有越来越薄,因为纸张越来越好,书就越来越厚还越来越轻,十万字的长篇,拿在手里也蛮好看,送人也送得出手了。有时候跟出版社联系出书,人家第一句话就问,多少字,他不是希望你字数多,而是怕你字数多。我曾经在笔记本上记下对自己这部小说的要求:要有许多干货,要有好玩的生活细节,要挤掉水分。当然,这只是自我的要求,有没有做到要听专家和读者说。 汪:为什么现在长篇写作看上去那么容易?为什么长篇写作的年龄越来越小?与这种观念上的转变或误区的存在都有很大的关系,不需要学习,也不需要积累,天马行空,拿起来就写。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是靠不住的。不扯远了,回到你的作品上去。《赤脚医生万泉和》的知性就镶嵌在人物和故事的叙述中。比如稍稍做一些剥离与连缀,一条脉络是很清晰的。在没有赤脚医生之前,农民有病找谁?找乡村医生,在作品中就是万人寿,这种医生并不存在于现代医学与医疗体系当中,他们通过家学传承或师徒授受的方式一代代延续下来。他们以本土哲学为基础,依赖本土出产的自然资源为药源进行诊疗。这一传统以前少有人质疑,但自从西医进来以后就不同了,双方的矛盾自两者相遇后就没有断过,去年学术界还就中医的存废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近著名的学术打假人方舟子又对张仲景的医学理论提出了质疑。这种不同文化与科学间的较量在作品中有很形象的体现,那就是万人寿与涂医生,涂医生是现代医学教育培养出来的新型医生,学的是西医,擅长伤科。他最看不起以祖传中医起家的乡间中医,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那是伪科学。 范:涂医生和万人寿都是好医生,他们都在最基层为农民排忧解难,过着和农民差不多的艰苦的日子,心里甚至比农民要苦得多。但是他们又互相瞧不上,正如你所说,这不是他们个人的问题,这是历史的问题,是时代的问题。 汪:新中国成立以前,中国的乡村医疗就是靠这些乡村医生或者说是郎中来维系的,当然不可能有很高的医疗质量。 范:那是另一部好看的小说,可惜我写不出来。 汪:我想到了医学下乡,与文化下乡、科学下乡等一样,是近现代中国乡村建设者的主要工作之一。新中国成立以后,农村的医疗也是当政者感到头疼的问题,农村合作医疗开始于什么时候?赤脚医生最早在什么时候,是哪里的经验推广的?这一制度曾经受到怀疑,但问题恐怕还得历史地看,对于一个文明程度不高,物质生活水平很低,生命与健康期望同样不高的时代来说,这不失为一种补偿性的制度,从作品中可以看出,农民的小毛小病到合作医疗站,毛病大了就往公社或县城跑,虽然起不了多大作用,但不管那个人做大队或村子的领导,有无赤脚医生却相当重要。 范:在社会各个阶层里,农民对自己的身体是最不重视的,这里有一个文明程度问题,更有经济基础的问题,还有农村生活习惯原因,是多种因素造成的。在我少年到青年的那个时期,我亲历过许多农民对自己身体的忽视的事件,小说中有好几件事,都是从真实事件改造而来的。包括我自己也像农民一样,忽视过自己的身体。有一次我扭了腰,很严重,还冒雨继续开沟,结果病情加重。为什么呢,如果是一个农民,毫无疑问,他是为了挣工分,作为一个知青,我也要挣工分,还有一层要想表现好的意思,傻不傻,表现给队长看,有什么用,队长又不能让我上调。那时候青壮年在田里劳动,老人将饭煮好了端到田头,碗就搁在田埂上,有虫子爬过也不要紧,虫子也不脏。渴了就喝沟渠里的水,那时候少有农药,现在是不行了,泥鳅都毒死了。农民因为种种条件的限制,确实无法对自己的身体负责,有了病急急忙忙往赤脚医生那里跑一趟,开几颗五香豆(药)吃一下,奢侈一点的挂一瓶盐水,就是最大的负责了,还得赶回队里劳动,要不然年底的工分就比别人少。如果连这一点条件都给剥夺了,那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汪:医学下乡不容易,涂医生的下放可以说是医学下乡的一种,是强制性的,我记得当时还有所谓医疗队,是按照毛泽东的“6·26”指示来实行的,这对农村医疗是有很大作用的,后来也不了了之。涂医生不愿意呆在乡下,不仅仅是个人生活与家庭的原因,也有条件、文化与价值观上有原因。马莉与涂医生不同,她是自愿的,而且有从小在乡村生活的背景与万泉和的感情基础,但是她后来也败退了,可见原因很多。 范:马莉是注定要失败的。不是因为她的农村行医建立在一种朦胧无知的感情基础上,也不是因为她发现了万泉和其实不是个好医生,而是因为她承担不了农村医疗这付天大的重担。或者反过来说,农村医疗这个天大的重担,不应该由马莉、由任何个人来承担。马莉已经极尽全力了,但她的“全力”太微不足道了。 汪:是啊。医学与其他科学的普及与推广不一样,文化在其中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说不清,道不明。社会学有所谓“路径依赖原则”,它解释的是制度推广中的成本计算问题,如果某一种制度看上去很好,但是如果不与当时当地的文化传统相融合,那就很难实施,或者实施的成本很高,《赤脚医生万泉和》的深刻之处就在于没有一味地向科学与向善的愿望出发,将问题简单化,所以,后窑大队的医疗是个凭借,你在拿它说文化上的事,说中国这几十年乡村变迁的事,这才是小说的真正目的所在。 范:对的。其实写的是几十年农村变迁,说的是文化。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你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文化无法用什么样的概念或词汇去解释。文化更多的只能让人去感受,去领悟,而不是作说明作解释。 汪:乡村的本土医疗不行,医学下乡就难以真正实现,那会出现什么情景?特别是二十多年前中国农村合作医疗解体,赤脚医生消失之后,中国的乡村医疗往何处去?国家医疗力量后撤,医疗资源急剧向城市堆积之后,乡村的真空又由谁来填补? 范:现在就已经出现城市大医院各方面资源过剩,而农村医疗仍然落后的情况。政府向农村倾斜的力度应该加大。现在也有为数不少的私人医生在农村开诊所,但是举步维艰,苟延残喘,他的对象都是掏不出几个钱、也舍不得掏出多少钱来看病的农民。连他自己的生活和未来都得不到保障,他怎么去保障农民? 汪:马莉的私人诊所曾经尝试过,但失败了,这时出现了白善花的假药与巫婆胡师娘。在现代文明的眼里,这两种力量都是反科学的、野蛮的,但是从乡土中国来说,并不是如此简单,从比较文化学的角度来看,这两种情形在其他国家与民族的相同文明发展期也是大量存在的。在医学科学不发达的时代,他们曾经是人们身体管理学的主角。在中国,巫术一直被认为是可以治病的,它有着广泛的传统文化与原始宗教的深厚基础。至于说它是否真的能治病,这并不重要,因为中医的功能也是有限的,而且,从现代科学哲学来说,它们都是不可证伪的。况且,疾病与死亡都是必然的,在这个前提下,康复与长寿只是一种理想,因此,治疗本质上不是对确切的愈后的追求,而是寻找一种慰籍,是医学关怀与医学心理学的问题。 范:其实农民的顺应自然的思想要比城里人强得多,或者说,他们更能够正确地面对死亡。比如同样得了一个病,城里人会急得团转转,似乎哗啦啦天塌下来了,农民呢,也不是不着急,也会到处求医,但他们骨子里有一种与身俱来的听天由命的思想,能看则看,不能看,没钱看,或者找不到好医生,也可以找巫婆。其实他们心里也不相信巫婆,至少半信半疑,他们甚至一边说着巫婆的坏话,一边嫉妒着巫婆的钱财,一边去找巫婆,这就是你说的,更多的是寻找一种心理慰藉。 汪:假药的问题也可以作如是观。在过去,谁也不能以实证的方式,通过实验室来证明中药的药理,当然同样不可能去证伪,在这个前提下,真、假药是没有区别的。人们对药的选择是基于经验与信任,所以,才有世世代代的祖传秘方之说,白善花不能不说是苦心孤诣,为了得到万人寿的所谓秘方,她不惜以婚姻为代价。 范:何况这个假柳二月真白善花自己也懂一点医,最后她还想竞争后窑合作医疗站医生的岗位呢。她深知祖传秘方在农民中的威信,所以不惜和万泉和结婚、然后以不存在的祖传秘方为幌子,生产假药。农民果然中计,不仅农民中计,城里的大医院、老专家也被“祖传秘方”蒙了。白善花的行为,不仅是钻了农村缺医少药和农民文明程度低的空子,更是一种文化的延续,现代医学冲击不到或者冲击不力的相对落后的地区,农民仍然很崇拜祖传秘方。 汪:私人诊所的成本管理是很难的,因为医疗即使作为产业也不同于其他。小说中万万金一直想把这件事做成,几起几伏,未能如愿,所以小说的最后把希望放在“三结合的试点”上,即“由镇政府贴一部分,村里贴一部分,农民自己再出一部分,组成一个新型的合作医疗诊所”。针对现在农村的医疗卫生现状,专家给出的理想方案是增加各级政府的财政投入,健全农村卫生机构体系,推进改革、放活经营,加强监管、规范服务,建立适应我国经济发展水平、符合农民需求的医疗保障制度。你这部作品到是都说到了,但到底能不能解决目前的乡村医疗难题还说不明,作品对此没展开,但留了个尾巴“镇政府暂时拿不出钱来支持我们,让村里先垫上”。这是一个过程,一个中国乡村医学简史,更是一个中国江南乡土社会史与文化史。 范:我是努力把生活化开来,一点一点地写出来,无论是不是史,无论是什么史,小说应该将这些史放在小说的背后,所以我尽量少写政治的背景,少写文革,也没多写改革,知青和下放干部也都是次要的,都是很快就过去的,只有农民,只有万泉和和万人寿,永远在那里。史在他们身上。 三、我现在这种写法,实际是反弹琵琶 汪:今天一个朋友问我,怎么看待长篇小说这种文体?它必备的要素有哪些?我说没有什么是必备的,你以为是必备的那些东西可能是别人恰恰要抛弃的。 范:这话说得太精彩,又经典,一位批评家能够如此“体贴”和“体会”写作者的感受,真是太难得。第一,写作者在写作的时候,常常是身不由己的,不知道被一种什么东西拖拉着,牵引着,就这么往前走,来不及考虑这部作品之外的其实许多东西,比如“必备”什么,如果考虑太多了,也许会无从下笔,会觉得面前有许多路,结果反而就无路可走。第二,正如你说,即使研究和考虑了“必备”,也是各人各异,每个人的必备都不一样,不可能一样,也不应该一样。 汪:我对长篇的看法受黑格尔和卢卡契的影响,已经陈旧了,我以为长篇要有刻划成功的人物,当然不一定是现实主义意义中的所谓典型人物。 范:不一定是很典型的,但要有能够让人“会意”的人物,也就从前说的让人产生共鸣、能够和读者沟通的人物。万泉和就是一个不典型的人物,但我在写他的时候,我跟他的精神是完全相通的,我常常为了他独自面对电脑大笑不止,幸亏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否则家人会以为我痴了,有时候为了他我心里很难过,隐隐的久久的心痛。这种情形在我过去的创作并不太多。我现在还不太清楚万泉和给读者的印象,但是我想,哪怕只有很少的人能够和他沟通,甚至没有人能够和他沟通,我也喜欢他。 汪:长篇要具备复杂性,这是相对于中短篇而言的,复杂是多方面的,情节、结构、知性内容、主题与蕴含,等等;对作家来说,长篇是一个不小的动作,在艺术上要有想法,要有探索,成功了,当然好,失败了,也有意义,但不能没有作为。我觉得《赤脚医生万泉和》在这些方面都是很丰富的。 范:你说得对,长篇是要好好酝酿的,长篇应该是复杂的。有的好长篇也许它的表现形式并不复杂,甚至很简单,很朴素,但是它的内涵是非常丰富复杂的。这个赤脚医生的题材我也是酝酿了很长时间的,可能跟我以前的几部长篇不太一样,我自己觉得艺术上探索的成份多了一些。 汪:这部小说写了不少人,万泉和当然是其中比较突出的。这个人物很有趣,他在作品中是主人公兼叙事人。我想问问,你对这个人物是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定位的?如何塑造这个人物肯定有许多的选择,身份、性格、气质、命运等等。我还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部著名的表现赤脚医生的电影《春苗》,你也可以将他塑造成春苗一样的人物呀,事实上,在那个年代也有不少自学成才、妙手仁心的赤脚医生。 范:一开始不是这样定位的。一开始我还不知道应该写成一个什么样的万泉和。如你所说,可以有许多种选择,我现在这种写法,实际是反弹琵琶。但开始并没有这样的思路,开始还是从正面去考虑的,也许差一点就去写一个正面的自学成材、妙手仁心的赤脚医生了。但最后我走了另外一条路,说不太清楚是怎么形成这样一个形象的,但我很庆幸自己的选择。不过这种选择并不是一下子就确定的,而是一直延续在整个作品的写作过程中,应该说,到最后一笔才最后完成了万泉和这个人物。在刊物上发表的第一稿中,还有一些问题,我现在已经改出了第二稿,这个形象就更坚定不移了。 许多人一说到赤脚医生,肯定想到春苗和红雨(当年两部写赤脚医生的电影的主人公),这就是概念中的赤脚医生,但是我脑子里没有这两个人,一点都没有。我脑子里的赤脚医生,是生活中的真实的赤脚医生,因为他们是我家的邻居,是活生生的,我认得他们,我熟悉他们,我和他们一起生活过,而不是概念中的春苗和红雨。但是我现在作品中的赤脚医生,和我曾经在生活中碰见过的赤脚医生,又完全不一样。 汪:万泉和不是春苗,他原先的理想是做一名木匠,但是万全林不收他,嫌他愚钝。在书中,万泉和虽然是赤脚医生,但却是最不愿意当医生也不愿意办医疗站的。这样的角色定位与角色期待可能许多读者都会产生疑问的。 范:这是我的有意为之。没有人重视农村的医疗卫生,没有人关心贫穷的农民的看病问题,只有一个“脑膜炎”在做着这件事,他一边知道自己不行,不想做,一边还是在做着,为什么?因为没有别的人来做。来过的人又都走了。我这么写是走了一个极端的,可能会引起疑问,难道真的只有一个“脑膜炎”能当医生吗?我的回答是:是的,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事情就是这样的。 汪:万泉和自然不是一个好的医生,不但不是一个好的医生,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不成功的,自己想做的事情一样做不起来,自己不想做的却总也让不掉,这是一个软弱的人,承受了太多的窝囊与委屈。 范:我替他委屈得不行,有时候真想为他掉眼泪。 汪:但是,在小说所描写的生活中,这样的人似乎又是重要的,他使许多东西在变化与动荡中沉淀了下来。小说的结尾有这样一幅场景: 我真没有出息,现在村子里的人都不守在家里了,外出的外出,进城的进城,开店的,开车的,反正干什么的都有,我却回来了,和我爹一起,呆呆地守望着村前的这条路。 坐我家的院子里,可以守望我们村通往外面世界的这条路。 我和我爹一起守望着村口的大路。 这条路就是许多年来许多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路。 这个场景是有禅意的。虽然这么说,但我不愿意将他看作是所谓大智若愚的人。 范:对的,他肯定不是大智若愚,我也没想写他是大智若愚。如果那样写,就跟我的初衷、也就是我刚才说的话自相矛盾了。他就是比别人笨,他笨得根本不能当医生,但是环境、时代以及农村的特殊状况以及他自己的个性等等逼得他从医。 汪:我对作为叙事人的万泉和同样感兴趣,这部作品通篇用第一人称,是万泉和在说。万泉和虽然“写”了这部小说,但他与小说中的生活是有距离的,经常是慢了半拍。他老实、木讷,对生活的认知经常停留在表面。 范:如果写一个聪明的、或者至少是正常的人,这么多年在农村坚持为农民看病,我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小说,但我没有那样写。我也曾想那样写,后来觉得写不出来,就放弃了那一种可能。 汪:小说一开始写他父亲不同意他当医生让队里的许多人不解,这个谜在小说要结束时才解开,因为万泉和有脑膜炎后遗症。 范:其实万泉和得没得过脑膜炎、有没有后遗症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就是万泉和这个人是不适合、不能当医生的,但是他当了,虽然断断续续,但一直当了许多年,从青年当到快老年了。农村贫困落后,少有人来关心农民的生老病死,他不当谁来当?何况,他至少有个当医生的爹呀。农民的思想是简单的,直线条的,他们就认定万泉和要当医生的,哪怕他出医疗事故,甚至他看死了人。 汪:在乡村,百工之家常有子承父业的习俗,所以万人寿特别写了所谓的遗嘱,不能让这个儿子做医生。也就是说,万泉和是有疾的。我想你肯定留意过小说史上的“病残视角”或“愚人视角”。本来,第一人称视角就是一种有限的视角,这种有限是外部的。病残、愚人或童年视角也是一种限制性视角,不过,这种限制是内部的,是由作家对叙事人的认知特点的假定来实现的。因此,对这部作品的叙事视角来说,可以说是双重限制。 范:嘿,你没这么说的时候,我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些,现在想起来,自己是不是给自己设计了一个高难度的动作?一重限制就会把我难倒,双重限制就不知该怎么弄了。但也可能正因为自己糊里糊涂,没有考虑病残愚人视角,也没有考虑第一人称的难处理,才会写得比较放松,我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了万泉和,写的时候真的很顺畅很痛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简直有点儿行云流水的感觉——对不起,实在忍不住抬举自己一下。尤其现在我在做修改,更觉得是一种享受,许多限制就这么被我的享受给忽视了。 四、 在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一直提醒自己两个字:气场 汪:你刚才说你不想过多地去对生活做出解释,不想过多地涉及政治与意识形态的东西,这样的意图就是通过万泉和这种视角来进行的。从小说中人物来说,可以担纲叙事人的很多,但你不想让那些能说会道的,有权力有知识的人来干。万泉和帮助了你。他不懂政治,不懂经济,他有限的经验与能力刚好能将日常生活有序地排列出来,背后的东西,文字的东西他就不知道了。 范:这也是我的一个想法,一个很笨的人,他不能承担很多的东西,于是他也就不用承担很多的东西,他只要过日子就行,甚至是被动地过日子,被时代和命运之类抛来抛去,在生活中跌来爬去,就是他的一生。背后有什么东西,用不着他自己说,他也说不出来。 汪:日常生活在小说中意义因为这部小说的漫长的故事时间而显示了出来,什么文化大革命,什么改革开放,对万泉和来说都是懵懂的,他只认在他眼前发生的。 范:这也是我的用心之处。我在写作笔记上就写过这样的话:“隐去政治的背景,不写文革,不写粉碎四人帮等,不写知青,不写下放干部。”所以,除此之外,就只写在万泉和眼睛里看到的事情和少许他听到的事情。 汪:这样的叙事选择对你的创作来说也是个变化,而且是个“之”字型的变化。我记得你早期的作品对政治也是不关心的,但自《百日阳光》有了转变,现在又转回去了。 范:关于变的问题,大多数时候我自己是不自觉的,前边的《百日阳光》、《城市表情》、《女同志》,在自己主观想法上,可能有点有意识地靠拢政治(或者说是靠拢政界官场),给人的感觉成了政治文化小说或者官场文化小说。而这部小说不一样,它里边也有政治,但没有人会说它是政治文化小说,其实它里边大有政治文化在。可能因为我太迷恋万泉和了,我对万泉和着墨过重,用力过度。 汪:但这种变并不是回到起点,而是换了角度与方式。我反复提到你是那个短篇《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那是个代表,它是写文革的,但是它用了童年视角,而且将文革推到了小说叙事之外,并且将对文革的反思转移到我们的内心世界。 范:你对我这个短篇的评价,对我的帮助极大,许多年我写小说都是稀里糊涂的,现在我开始懂得用心去领悟一些东西,悟得到悟不到另当别论,悟到了有什么用更是另当别论,但至少我开始学习“悟”。别笑话,这把年纪了,还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 汪:这部长篇不是没写制度,不是没写政治,但却是将其稀释在日常生活里。 范:你这么说让我十分激动,我想至少我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自己的预想。 汪:我前面提到了路径原则,再换一种说法就是大传统与小传统。按照社会学家说法,政治与国家意识形态是大传统,乡规民俗是小传统,政治与国家意识形态是通过外力来运作的,而乡规民俗是通过日常生活来传递来渗透的。何意百炼刚,化作绕指柔,大传统有时还就敌不过小传统,还得依靠小传统去实施,在这一过程中,当然会有损耗,会走型,但这是必须付出的成本。你的这部作品就是表现小传统的,大传统并不是没有,读者也能把握得到,但在作品中已经“后窑化”,乡土化了。 范:我在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一直提醒自己两个字:气场。这也许有点虚幻,有点玄乎,但对我来说,这两个字却是有着很实际的作用的。所有的人都在一个大气场里,每个人又都有自己的小气场,但又都不能突出这个大气场。现在听了你的分析,我想,气场实在了,它就是后窑,就是乡土,就是万泉和生活的地方。 汪:你说的气场与我的概念是一回事。对小传统的重视将会对乡土文学产生观念上的重大变化。我是把《赤脚医生万泉和》当作一种新的乡土小说来读的。过去我们谈文学与历史的同异,都说历史是真实,文学是虚构,历史讲的是已然的事,文学讲的或然的事,但是两者都要反映社会发展的规律。什么是社会发展的规律?它们在历史学家与文学家眼里是一样的吗?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传统的大部分是与历史一致的,特别是五、六十年代的,都在与历史抢饭吃。历史记载的是大事,特别是社会的重大变动,它不关心日常生活。文学不应该这样。同样是写文革,历史与文学应该各有各的诉求。我记得社会学家庄孔韶在对福建王田县研究之后认为,文化大革命的政治与权力之争主要是在城市,乡村不过是一个附属地带;另一个青年学者郑萍在对河南南和县郑村的考察后也认为:“大传统以政府为支撑力量,形成的话语空间成为其不断向基层延伸的强大后盾,而此时小传统似乎完全被大传统所淹没,突然间在历史中消失。其实这仅是表层现象,在国家强大政治压力下,表面上人人响应政府号召,而在人们内心深处仍认同小传统……国家权力在渗入地方社会时,小传统的社会力量是不可忽视的。”这些社会力量是什么?是亚文化的民间族群,是民间宗教、习俗乃至心理与语言,它们与大一统的基层政权、国家主流意识形态与信仰以及流行的政治语言形成潜在的对比与对峙。这些都可以在后窑村看得到。这很重要,对我们这一代以及上一代人来说可能平常,但是对晚一代人以及对另外的文学群落来说就相当独特了。 范:有一个位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轻人看了这部小说后写了这样的印象:“《赤脚医生万泉和》是一部很有意思的长篇,主人公万泉和就像一部时代的摄影机,忠实的纪录那个对我来说不太熟悉的时代,不太熟悉的农村。就好像如果你不了解文革的北京孩子是怎么长大,看一看《阳光灿烂的日子》你就全明白了。如果你不明白那个时代的农村,看一看《赤脚医生万泉和》你也会明白的。”我想这是他的比较真实的感受,也是我写作这部小说的意外的收获。最初是为我自己写的,为我的曾经有过的农村生活写的,所以我一直觉得,这部小说的读者面可能会相对窄一点,只有经历过那样的时代背景的人才可能有一点兴趣。但是看了这个年轻读者写下的印象,我心里就燃起了特别的希望,我希望年轻人、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轻人都喜欢万泉和。 汪:你以后窑村为个案,在一个特殊地域文化的背景下为中国几十年的变化提供了一份乡土中国的个性化书写。乡土中国是我从你们苏州前辈学者费孝通那儿引用过来的。说的也是小传统。他说,“乡土中国”在长期的生存中生成出相当强大的自满自足的具有抵御、同化、包容与自我修复功能的文化体制,相对于各个时期的国家制度生活,它们看似弱小,但实际上却相当顽强。 范:非常顽强,这也是我对农民的理解和认识。 汪:乡村的这种固执与顽强使中国的乡土生活始终呈现二元并峙的、交融与妥协的局面。不仅是文革、改革开放等这些中国大事,任何一种公共行为,乡村都会作出自己的应对,比如乡村医疗,比如赤脚医生。我们前面谈到的都可以在这个框架上重新解释。为什么涂医生与万人寿有那么大的差别?为什么人们认同万泉和? 范:万泉和是乡土的,是愚笨而又顽强的,在任何背景之下,他都仍然是他。 汪:为更好地理解作品,我最近还真的下了一番功夫,查看了一些资料,所以我问你在写这部作品之前有没有做一些文案工作。——那些文案拿出来肯定有意思。云南作家范稳的《悲悯大地》就将小说与一部分文案放在了一起,很有趣。——我对中国乡村医疗的沿革有了基本的了解。许多研究都在探讨理想的制度推行的困难,许多调查报告都在描述国家农村医疗制度在乡村的变形,这背后是什么?我由此又想到小说的写实性问题。什么是写实,什么是“实”,大家理解可能都不一样,特别是后者,谁的“实”?什么时候的“实”,客观的还是主观的?我最近与一些年轻的朋友在一起讨论中国经验的问题。我说中国经验应该是两个层面,一是反映,二是创造。这里面首先要解决经验的本土性与艰难的可靠性。我们现在有多少文学描写是经得起生活与细节的检验的? 范:尤其是经验的本土性和可靠性。所有的描写都是创造,创造得怎么样,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看是不是能够经得起生活与细节的考验,有很多隔靴搔痒的“文学细节描写”,总是不能到位,好像总是浮在一个不着地的地方。 汪:一个作家在写作上还是应该有些基本态度的,应该具备起码的民族叙事伦理,为本土的生活书写负责。中国的一些文学传统特别是这几十年才形成的传统使我们的生活与历史被遮蔽了,形成了民族的集体失忆。集体记忆与失忆是可以人为的,文学在这里面帮了不少忙。这既指重大事件与历史真相,也指我们的日常生活。有那么一种价值观念,就是不让我们去关注日常生活,去书写日常生活,你仔细想一想,我们这一代人都曾经浸染在这种价值观里。我不是反对所谓宏大叙事,要知道,日常生活实在太宏大了。 范:从来就没有、也不可能有脱离了日常生活的宏大,如果硬说有,那就是硬说出来的,其实是没有的。 汪:我们是不是又扯远了,还是接着谈小说的叙事。你将小说叙事的权利交给了万泉和,这是一种放弃,也是一种控制。戏剧表演里有两大流派,一种是角色化的,演技派;一种是表现式的,本色派。前一种是演员尽量贴着角色,忘掉了自己,演什么是什么;后一种则是演员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不让角色淹掉自己,演什么都是自己。 范:我喜欢看影视作品,尤其喜欢看电影,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我对许多演技派的演员和许多本色演员谈起来都津津乐道——以后有机会再交流吧。 汪:其实文学里也有相似的情形,这不仅是如何塑造作品的叙事人、通过叙事人来安排自己在作品中存在方式的问题,而是一个作家如何理解自己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这是世界观啊。我在你作品中看到过一个青年,一个苏州人或苏州女性,一个知识分子,在这部作品中,你好像不见了。 范:啊?我不见了?我还以为我暴露无遗了呢?我以为我就是万泉和呢,当然我远没有万泉和那么笨,也远没有万泉和那么踏实和可爱,可我是在万泉和身上寄托了我的世界观的。万泉和的许多想法就是我对人生对社会的想法,就是我自己的人生哲学。不知道为什么万泉和把我掩藏起来了。 汪:除了万泉和,作品还写了不少人物。长篇小说对人物的刻画方法是非常多的,有的以事件为单元,有的以人物为单元,有的则是结合在一起。虽然这不好分得太清,但作家心里是有数的,有经验的读者也会看得出来。《赤脚医生万泉和》表面上看当然是人物,但事件也是小说相当重要的动力。在小说中,后窑医疗站一直是个事儿。 范:是的,小说一直围绕着后窑医疗站在写,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跟后窑医疗站有关,至少是跟后窑的农村医疗方面的事情有关系,是从它这儿生发开来的。有个朋友读了后,觉得应该写开去一点,否则就感觉太紧了,不够疏朗。我不太知道这个意见对不对,因为现在木已成舟,很难再重头试过,或者从后窑医疗站走开去一点,或者甚至只把后窑医疗站当作背景来写,都是有可能的写作,但是这部小说却只有现在这一种可能,就是你说的,后窑医疗站一直是个事儿。我在想,也许因为写的时候太投入,太专注,太一根筋了。幸好这许多事情基本没有淹没人物。当然,也可能要淹也淹没不了,因为这些都是我很喜欢的人物,如果他们被淹没了,我想我会设法让他们重新浮出水面的。 汪:这就决定了小说中人物的关系,这些关系是多重的,有血缘的,有生活的,社会的,情感的,更有小说叙事上的,是功能上的。 范:你说得太丰富了,别说写的时候我没有能力考虑那么多,现在听你说了,我再回头去想,也仍然没有那么理性,但是知道你的说法有道理,你是用心地解剖了这些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你的说法能够帮助我在今后的写作中多用一点理性的思考作指导。这是批评家对写作者的很大帮助。 汪:从功能上讲,每个人物在小说叙事上都有自己的位置,他们的上场与谢幕,比如万小三子,在情节推动上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范:万小三子是另类色彩,多少有一点魔幻色彩。在写第一稿的时候,我还没有特别明白这个人,到了修改稿的时候,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做着每一件具体事情的却又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向何而去的人,他时时刻刻在帮助不愿意当医生的万泉和当医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助万泉和。我的初稿里写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修改的时候,我把“为什么”改掉了,没有“为什么”,他只是做了,只是在做而已。对于农村和农民,尤其是过去的农村和农民,有时候你不能过分追究“为什么”,农民经常不问“为什么”,也不在意“为什么”,他们的全部想法就是过日子,有的吃有的穿有的住,不要生病,万一生了病要有人给他们看病——最好不要他们自己掏钱就给他们看病。其他的“因为所以”都跟他们无关。我曾经呆过的那个地方,那里有大片的桑地,有很多大河小河,总是阴沉沉湿漉漉的,有点魔幻和鬼魅。我在农村生活过多年,现在也依然与农村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我喜欢农村,这部小说写出来后,我觉得自己对农村都着了迷,我甚至想今后我会不会变成专写农村的作家啊——扯远了。 汪:再如,万人寿,别看他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但对万泉和,对涂医生,对后窑人来说,作用也是很大的。 范:是的,万人寿对万泉和的作用,也就是对后窑人后窑村的作用,再说大了,甚至也就是对一个地方和几个时代的作用了。只有万人寿能够合格地长久地在后窑当医生,但偏偏他躺倒了,看起来此后好多年后窑的医疗情况不尽人意,这是因为万人寿躺倒了,其实不是,这不是万人寿的问题,这是什么问题,大家都明白。 汪:总的来说,这部小说的人物关系是网状的,在不同的方位,他们之间有不同的节点。在语义层面上,他们一同组成了特定时期的中国乡村生态,在小说叙事上,用叙事学的话说,他们是不同的“行动元”。你在作品中不时地更新“我家院子的平面图”,其实更重要的是人物关系的变化与发展,这一工作是不是很费思索? 范:是用心的,但并不太费思索,因为我一旦进入了“后窑”,找到了后窑的感觉,找到了后窑的状态,人物和人物间的关系,就随着后窑的时间的变迁和事件的展开而不断地变化,是很自然的变化。你所说的人物关系是网状的,也许就是因为后窑是一张网,人物都在这张网里,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形成自己的小状态,这许许多多小状态又织成一张大网——后窑——乡村的生态。 汪:在人物刻划上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相比较你的前几部小说,你比较注意挖掘人物性格中的“奇异性”,如吴宝、万里梅、胡师娘等,我想到汪曾祺的小说《异秉》。除了我们刚才讨论的以外,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包括这几个人物在作品中的位置。 范:你说人物性格中的“奇异性”我觉得非常好,也颇有些得意。其实我写这些人物的时候只考虑到特殊性,也就是想写几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物,写几个平时不多见的人物,有一点独特的个性,你冠以“奇异性”,就上升了档次,我心里哪能不偷偷地乐?就说万里梅吧,她其实病得很苦很苦,我知道农村有许多这样的妇女,病病痛痛一辈子,当然许多生病的妇女还要劳动,不象万里梅这样不劳动。但我深深知道,万里梅虽然不劳动,可她不是偷懒,她真的很苦,我能够体会到她的苦。曾经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农村是以劳动为光荣的,有谁一两天不劳动,就会被别人瞧不起,连我这样当知青的,也不敢偷懒,身体不好都要坚持去劳动,何况是万里梅,一个农村妇女,她实在是被病痛折磨得没办法了,没有人愿意当懒鬼,这是一。第二,我写万里梅这个人物,其实是想通过她写出农民、尤其是农村妇女的生命力的无比顽强和意志力的无比坚强,我不知道我写出来了没有,也不知道读者读出来了没有。因为这是我亲历亲见而且很有体会的农民身上特有的东西,当碰到巨大灾难的时候,农民要比城里人能更能够承担起几乎不能承担的东西,他们的承受能力远远大于城里人。我没有直接地正面地写这些,基本上是用喜剧的手法写万里梅的痛,这也给万里梅沉重的病痛中添了一层奇异的色彩。 五、 方言渗透在我的灵魂中 汪:我们前面曾经讨论过这部作品的视角,换一个概念,就是个人称问题.如果从统计学的意义上讲,在长篇小说中,第三人称是多于第一人称的。为什么?长篇是往外写的,是往外铺的,视点有时还要变化。而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比较起来还是有很大程度限制的,你为什么选用第一人称?何况这部小说也并不是一个很虚的、内省的作品。 范:这是我第二次用第一人称写长篇,先前写过一部《于老师的恋爱时代》,也是写农村的,写一个乡村教师。但那里边的“我”不是第一主角,不是“于老师”,而是于老师的学生,要排起来顶多算得上三四号人物。《赤脚医生万泉和》不一样,“我”就是第一主角,小说全部围绕“我”写,这里边有一定的难度,正如你说,视点需要变化,角度要往外走,处理起来有点费力,但我还是这么写了。至于为什么要用第一称,这个问题,我没有仔细想过,开始构思的时候并没有考虑第一人称,甚至没有考虑过人称的问题,因为毫无疑问我是不会用第一人称写的,因为我的作品很少用第一人称。但奇怪的是当我在键盘上敲下第一行字,就是现在的这一行字:“有了这张平面图,你们就可以很方便地找到我的位置。”就是这一行字,就决定了作品的第一人称写法。我现在回想,起因可能竟是这张图,前面我们已经谈到过,这张图或者说这个院子,就是我们家当年住过的院子,既然是我们家当年住的院子,我就走到作品里去了,我也许和马莉有着相近的经历和年龄,但我不是马莉,我是万泉和。其实对我来说,马莉和万泉和一样真实、实在,一样从三十多年前就藏在我的心底深处了——虽然我的真实生活中并没有万泉和这个人,真实生活中我们的赤脚医生邻居也没有像万泉和这样的人。但奇怪的是,我总觉得他是我的一个熟人,熟得不能再熟,熟得就像他就是我。所以“我”就是万泉和了。 汪:这部作品的叙事语体也有意思。人们常说,小说小说,就是要“说”。你这部作品真的是在说了。我以前曾跟飞宇讨论过类似的话题,也就是小说中书写与说话,文字与声音。在这个问题上一直有两种观点,过去是比较重视口语的,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书面语占了上风,还有法国新小说派理论的实践与巴特这样的理论大师的支持,要陌生,要延迟,让人读不上前。你肯定记得那时候的风气,大讲文学性,如果小说都用口语,那就大白话了,只是工具,只起传达作用,即用即丢,谈不上文学性,所以大家在小说的叙述语言上特别下功夫,怎么说比说什么重要。 范:以书面语体现文学性和用口语的“形式”体现文学性,后者才是真正的难度,还要体现得好,体现得有价值,有现代感,那更是高难度。换句话,用你的说法,大白话,我觉得如果能用大白话说出文学性,那才是更高的境界,也就是所谓的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因为我认为文学的境界及作品的文学性,不仅在文字的表面,更在文字的背后,文字背后的东西太丰富太复杂了,它们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仅从文字的表面去追求现代性或者文学性,还是在初级阶段——最多是中级阶段——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阶段。我绝不是说我自己达到了高级阶段,已经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了,那样的境界是很难达到的,有的人以为自己已经达到了,但很快就会发现原来离得还很远呢,也许一个人一辈子也达不到那样的境界,但要知道向哪一个境界努力是很重要的。 另外,我也不否认我受到当下社会阅读的节奏和习惯的一些影响,如果语速太缓慢、太延迟,让人读不上前,很多人(包括文学的人)都会放弃阅读,所以我在口语化尤其是语言的节奏上是有意为之的。不过我想,这可能既是我的妥协,也是我的努力。 汪:这个问题还可以深入,可以从文化上去讨论。我记得复旦大学的郜元宝说过,中国这一百年来的语言道路大致上来说是声音占先的。这种情形实际上折射出这个时段历史与社会的特征,整个社会就是喧嚣的,动荡的。而书写与文字相对而言则是静默的,秩序的与理性的。 范:非常赞同,现在我们太缺少静默,没有人能够静得下来,包括说社会太噪杂太喧嚣的人,包括我们自己,包括所有想静默的人,都比较难静默下来,我们身处潮流之中,是身不由己的。倒是有一个人,我想他可能比较静默,这是苏北农村的一个农民,一直贫困,热爱文学,年轻的时候就写作,极少发表,现在大概也快四十岁了,或者四十多了,没有结婚,曾经外出打工,后来回家,和父母一起在农村的家里种地磨豆腐,父母对他不结婚有意见,他每天写日记——我想他可能是静默的,却还不知道他自己怎么想,认同不认同。 汪:对中国这种特定的国家来说,也许书写与文字可能更为重要。这样的思考角度觉得很有意思。这当然并不意味着我们放弃说话与声音,而是让我们要重新关注它们,从新的角度关注它们。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仅仅从修辞的层面去看待口语,而应从生命、生存、文化去关注最本真的口语,去真实地把握特定时代的语言生活。 范:口语不等于浮躁,不等于不静默。口语以文字的形式出现时,它已经不只是口语了,至少它不是张口就出来的东西了,它已经经过写作者的心态、情绪、思想节奏和生活节奏等等的渗透和影响,甚至已经被这些主观的东西所驾驭,它已经不仅仅只是一种单纯的口语了,所以正如你所说,它是值得去重新探讨、研究和把握的。 汪:所以,不能简单地将它们分得太清楚。万泉和的“说”就是万泉和的存在。他对于事物有他的理解与表达,他对于政治话语的隔膜与陌生实际上是这个人,甚至是这个阶层对政治的态度。 范:本来就是分不太清楚的。当然,学者们有学者们的研究方式方法和特殊的语言体系,对学者研究中的某些词汇和它们之间的区别,我们不一定能够理解透彻,但是有一点我想我应该能够理解,这只是学者们借词说事,这里的所谓“声音”和所谓“书写”,更具有“声音”和“书写”之外的含义——好像谈了太多的理论,把我自己也谈昏头了,这都是“聪明人”干的事情。还是说一说万泉和,他那么笨,那么简单,但是他能够代表一个阶层,他很了不起的。 汪:对的,对一个小说家来说,可能考虑得比较多的是从小说艺术本身。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可以说各有优势,难以取舍。汪曾祺在这个问题上的犹豫就反映了这一点。在同一篇谈论文学语言的文章里,他先说“小说是写给人看的,不是写给人听的”,但紧接着,他便说:“说小说的语言是视觉语言,不是说它没有声音。”他解释说:“声音美是语言美的很重要的因素。”本来,汪曾祺对语言的认识是很到位的,但这种观点只贯彻到文字与书写,而到了语音层面,就成了修辞问题了,变得很轻了:“一个搞文字的人,不能不讲一点声音之道。”如果将声音与书写相脱节,而且对它的地位缺乏应有的认识,那么过分注重声音当然是没有道理的,甚至,作为工具都是不可容忍的。 范:这个问题你说得有点绕口,我听得就更绕脑子,我简单化一点吧,我们向万泉和学习,学习他的笨和简单。汪老的犹豫其实一点也没有影响汪老的创作实践,汪老好像也没有做过一些实验,比如说写一些可供朗读的作品?但是我们难道不能从汪老的作品中听到声音吗?这些声音从汪老的心中和文字中静静地流出来的,再静静地打动了我们的心灵和灵魂——所以,这样看起来,这所谓的“声音”也就是文字,或者说是文字化了的声音,以我的简单的理解,我们是在谈论小说,无论它的语言是怎么样的,首先肯定它都是书面形式的,文字形式的,所以我们应该更多讨论或研究的是书写与书写、文字与文字、这部小说与那部小说之间的区别,因为它们才是同一性质的。 汪:从语言学的角度讲,一直存在言语优先的原则,相对于口语,文字在两个方面值得警惕,一是只有口头沟通才是最自然的,而且在全部丰富的层面上保留着完整的意义,言语中有许多意义是文字无法反映的。 范:文字常常显得无能无力,无法反映言语(尤其是方言)中的精妙和多义,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到最后也仍然无法传达出来。 汪:那就要靠声音来传达,在这方面,人们经常列举的语调固然能说明问题,而更重要的是涉及更多时空因素,以及因之而来的更深广的文化积淀、角色识别和个人情意因素,它们是非文本的。所以,固然要认识到文字的巨大作用,但一定要认识到,它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反映出实际的语言行为和语言意义。另一方面,偏偏因为文字的产生使人类的语言格局发生了改变,口语与书面语并不是表达同一语义的两个不同的体系,而更多的是两个语体之间的差异。口语意味着自发,少协调,差异,偶然,易变,从属,大众……而书面语则意味着有组织,同一,必然,规范,稳定,权威,精英……随着语言的演变,书面语已成了与口语渐行渐远的独立系统。它对口语的压迫也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范:听了你这一段分析,我渐渐理解了你为什么要强调书面语和口语的问题,也渐渐地引起了我的重视和反省。只是你的分析比较理性,可谈理论是我的大弱项,你的理论一甩过来,我就傻了眼,简直不知道怎么样和你对话了。你有没有发觉,凡是谈到人物或农村什么的具体的东西,我就滔滔不绝,洋洋自得,还一发不可收,谈到理论性强的东西我就哑巴了,硬撑也撑不了多长,有一种完不成任务的惭愧。 汪:哪里,你有你的表达方式,我在一开始就说了作家与评论家在话语方式上的差异。你的看法对我的启发很大,比如你刚才的看法就让坚定地认为不能再停留在从单纯的声音、听觉感受或修辞层面去理解“声音之道”,而要将声音放到比文字更优先的文化地位,以便去拓展汉语的表达功能。首先,通过它疏通阻塞,接通文化-心理的源头活水。 范:接通源头活水,这话说得非常好,我总是觉得,无论什么语,都要畅通,艰涩的文字是因为心(想法)和手(写)没有接通,或者因为艰涩看起来像是高深的兄弟,所以有意做出艰涩来的。但无论怎么样,无论艰涩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我相信一个真正的读者是不会喜欢艰涩的,因为它连写作者自己的心和手都没有接通,更不可能接通读者的心了。 汪:其次,如我们刚才说到的,口语也是对书面语权威的抵抗与挑战,既然书面语意味着稳定、规范与权威,那么它的惰性也是显而易见的。过书面语的自我革新当然是可能的,但这样的革新是第二级的。如果要使书面语重新获得再生的能力,使其具有修复生长的功能,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外部着手。这在其他语种的变迁史中已得到无数次证明。而且,一旦建立起口语与书面语的良性关系,那么方言必然不会以其原始形态来取代书面语。 范:这是令人欣喜的进步。 汪:这一点是许多反对方言写作的人所担心的。这里既牵涉到口语原先的文化语境,也牵涉到书写符号、表音系统等一系列技术问题。而这种结合过程中的缝隙将由个人创造去填补。语言学家们认为个人对语言的创造是完全可能的,人类对语言所作的干预行为本来就分为公开与私人两类。当国家以公开的手段去推广与限制语言时,并不意味着个人就对语言无所作为。而且,一旦个体介入到语言创造中去,那么他对语言个性化程度的强调与追求将会超过任何一种语体所能提供的可能,因为相对于个体的内心诉求,语言的限制与空缺都是不可避免的,他永远在寻找与突围。 范:我想我们当代的许多同行都在作着这方面的努力,自觉或不自觉的,情愿或不情愿的,清醒或不清醒的,成功或不成功的,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总有人在做。 汪:“说”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对方言的自然而然的应用。我与你是两个方言系统,我听人说,你的小说吴方言的特点是相当明显的。 范:我从前的小说直接使用吴方言较多,记得第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还用了不少注解。后来有所改变,更多的关注语态和语境,直接用吴方言的字眼减少了。 汪:按语言学家的说法,人有内在的言语行为,也就是说,人在写作或说话时,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听到的是吴方言还是普通话? 范:我听到的是吴方言和普通话的混合声音,但我觉得吴方言的声音会更强一点。虽然我不用方言思考问题、谴词造句,但方言渗透在我的灵魂中。 汪:我是提倡方言写作的,这几年也愿意在这方面乱发议论。语言本身在许多方面存在的矛盾,对于任何民族、地区和时代而言,相对于通行语或官方语言,其他的一切方言都是弱势的,属于被摒弃、改造、驱逐的语言。 范:现在许多城市又在重新重视自己的方言,比如苏州,经常有各种苏州话大赛,不仅苏州人比赛说苏州话,新苏州人、洋苏州人也比赛说苏州话,电视台也有苏州话的节目,而且还不少,这正好说明苏州话渐渐衰落了,才会重视,现在在苏州街上,几乎听不到苏州话了,苏州人进店买东西、吃饭,说苏州话都不管用了,人家听不懂,营业员服务员全不是苏州人。最后弄得苏州人也不说苏州话,苏州的年轻人和小孩子说苏州话,好像牙齿和舌头都变掉了,直被老苏州笑话。 汪:方言与通行语的关系是复杂的,它们的地位有时也会发生变化,语言学家索绪尔曾说:“方言上的分化在各地得到了证实。我们不易看清楚这种分化,是因为各种方言中的一种得到了作为文学语言(他这个概念指的是广义的通用书面语)、政府公用语或国内交易流通语的特权地位。得其荫庇,只有这一种方言通过文字的遗迹被传播开来,相反,其他方言则让人感到是不美观不洁净的土话或者公用语的歪曲形态。也可以说,被文学语言所采用的方言屠杀了众多的其他方言。”李锐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想到所谓的国语,所谓我们现在所接受的这个书面语,它已经成为一种等级化的语言,普通话已经成为这个国度里最高等的语言,而我们各省的方言都是低等的。 范:也有个别反例,比如广东话一度曾经为全国人民所学习,结果广东就倒过来了,要求广东人学说普通话——似乎更多的是经济原因吧。 汪:这是这种关系的一个变体,语言的地位总是与政治经济纠缠在一起的。总的来说,一个中国作家如果用任何一个方言来写小说,所有的人都会说你土得掉渣。 范:想用方言写作或者用一点方言写作的作家都会说,土得掉渣没有什么不好,但同时又多多少少受到这种看法的影响,到底还是不想土得掉渣,即使真的土得掉渣,也希望人家说一声,有特色,比如我就是。 汪:在语言上寻求独创的作家大都是从这些弱势语言入手的。一方面是个性化使他们力图保持与大众化、官方语的距离,另一方面也表明个体写作不仅在文化立场和语义上,而且在语言的探索与实践方面也是一种充满欲望的角力与搏杀。 范:这是永远伴随一个写作者的写作生涯的,写作不止,这方面的探索、实践还有不断的调整,都不会停止。 汪:事情确实如此,相对于普遍性,文学化的写作可能更重视差异性。普遍性突现了通用、统一和标准化,而差异性则相反,就目前汉语现实状况来讲,虽然普通话普及率不断提高,但绝大多数人首先是生活在自己的方言里,由于方言与普通话处在不可完全转换之中,因而方言更真实地反映了一个人的生命状况和方言区的文化承传。所以,尽管方言现在受到了许多挤压、冲击,龟缩进了一些“角落”,但它对生命个体来说,仍然是珍贵的。 范:这话说得太精彩了。要为每一个生活在方言中的人——每一个人都生活在方言中——向你的这句话致敬。为什么有的人少小离家,早就不会说家乡的方言了,但几十年后听到乡音竟会嚎淘痛哭?什么是珍贵? 汪:我们这次聊得太多了,特别是关于你的近作《赤脚医生成泉和》。它引出了许多话题。 范:你的话题,一方面帮助我对这部小说进行分析和总结,更重要的,给了我理论上的提升——这个意思我前面也说过,对于实践,当然是实践本身很重要,但是是否能够停下来想一想,总结一下,提升一下,在长期的实践中是否有这么一个驿站,对今后的实践是相当相当重要的,过去我不太重视这个驿站,是我的无知,今后我会变得有知一点,得谢谢你的对话。 汪:与你对话的这几天我还在断断续续地翻这部小说,我可能将一些东西想得太多太实了。倒是应该把眼光往远处放放的,看得模糊一点。放远了看,就是一个影像,一种色调,闭上眼睛,就是一个人的声音,万泉和的声音。我们对逝去的生活有怎样的心情?又该如何表达?能找到那个代言的真是不容易,心情意绪都那么合拍,真的不容易。一个木讷的人,说出来的话时时要让聪明人发笑的,但到后来,一种苍凉上来了。想躲也躲不掉。到这时,一切细部的发微倒显得多余。 范:你对万泉和的这一小段总结,让我很激动,真的有点热泪盈眶。我和你的感觉一样,闭上眼睛,就听到万泉和的声音,也看到他惴惴的样子,总是惴惴的。他对生活的敬畏,他对人间的温情,他对世界的宽容,他对人类的博爱,他和他爹的几十年生活,这一切都使我感动——我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很少有这样的感动。 第一章 谢万医生大恩人(1) 有了这张图,你们就可以很方便地找到我的位置。我就是图上左边第二间屋门口那个没脸没面的人。从平面图上你们看不到我的模样和其他一些具体情况,我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十九岁,短发,有精神。 这个位置不只是我在我们院子里的位置,这还是一个人在一个村子里、在一个世界上的位置。如果要想知道我在村子里的位置,还得画一张全村的图,这个村子叫后窑大队第二生产队。如果要想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事情就更复杂了,我们先要知道这个世界叫什么。但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世界叫什么跟我们没有关系,更何况,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想知道我的位置。第一章谢万医生大恩人 还是回过来说院子里的我。院子里空空的,有几只鸡在刨食,但哪里有食,躲在地底下的小虫子都被它们扒出来吃了。鸡们对吃食无望,便无聊地仰脸看看万泉和。万泉和就是我。我两腿劈开骑坐在一张长条凳上,样子很像个木匠,两手推着刨子,一根木棍夹在刨子里。明天要开镰了,队里先放一天假,让大家准备好收割的家什。我家的镰刀柄不好使,我要刨一根新木柄装在镰刀上。我刨来刨去刨不圆,可我还是有耐心地刨着。因为我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更因为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香山帮的木匠。香山帮木匠的祖师爷是蒯祥,据说北京的故宫就是他造的。我并不知道故宫是什么样的,有多么了不起或者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村里人说起香山帮木匠的时候,都是很尊敬的口气,还会咽唾沫。他们说木匠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田,差不多跟“街上人”一样,还能到处游走,看风景,还吃香的喝辣的。我觉得那样的生活很舒服。 还有一个人也在平面图上,那完全是为了图的效果添上去的。有他没他,图一样成立,但有了他图就丰富起来,生动起来,也更真实一点。他是富农裘金才。金庸的武侠小说里有两个姓裘的人物,一个叫裘千仞,一个叫裘千仗,是两兄弟。但那个时候我们那地方没有人知道金庸,也没有人知道裘千仞和裘千仗。姓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村里除了姓万就是姓裘,还有少数其他的姓,一点也成不了气候。 裘金才是富农。我们这座院子从前就是他家的。从图上你们也能看出来,院子的规模比较大,房间的开间又阔又高,要比一般人家造的房子气派得多,廊柱横梁都是很粗的楠木。这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农村的大宅,我们这一带的人称它为印式房屋,因为它像一方印一样正正方方,只有地主和富农能造起来。裘金才其实应该是地主,他们原来还有几百亩地,可他家的老地主好赌,在裘金才七岁的时候,老家伙已经把万贯家产赌得差不多了,最后剩下这座院子。老地主终于过足了赌瘾,他吊死了自己,到底给裘金才留下了几间屋和几亩地。这点家产田地够不上当地主了,裘金才就当了富农。大家还跟裘金才说,裘金才啊,你要谢谢你爹呢。裘金才唯唯诺诺,有气无力,说话的声音永远憋在嗓子眼里,他说,我爹要是不死,再继续赌,我就是贫下中农了。 其实富农和地主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要批斗都是拉出来一起批斗,很少有哪一次说,今天只斗地主不斗富农。地主和富农的家庭财产也受一样的处理。所以无论裘金才是地主还是富农,他在他家的院子里,只能住其中的一间,另外三间大屋加上西厢房和门房间,都充公,由公家支配。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裘金才的嘴巴像被人用麻线缝住了,封得紧紧的,从没见它张开来过。偶尔有一两次,他喝了一点酒,才敢将嘴巴露开一条缝,嘀嘀咕咕说自己不合算。但是他说也没用,合算不合算,不是他说了算的。充了公的房子队里派给谁家住,这些年里已经几经变化,到我画这张图的时候,就变成了图上这模样。 我画这张图的时候,裘金才大概四十来岁,他的儿子裘雪梅去年结了婚,媳妇是外村的,叫曲文金,娘家成份是贫农,但她的舌头短筋,所以嫁给了富农的儿子裘雪梅。曲文金说话口齿不清,人倒是长得雪白粉嫩,笑眯眯的很随和,只要她不开口,人家都会觉得裘雪梅占了个大便宜。今年开春曲文金生了,是个儿子,取名叫裘奋斗。曲文金在太阳底下奶孩子,裘金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以前他是很少在院子里出现的。现在裘金才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对什么事情也有了兴趣,他看万泉和刨来刨去也刨不成一把镰刀柄,就嘲笑说:“除非你能拜到万老木匠为师。” 我本来想把曲文金也画在图上,但是后来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这只是一张示意图而已,就算画了曲文金,也画不出她的样子。曲文金嫁过来的时候是梳着两条辫子的,后来她把辫子剪了,头发剪得很短,说是坐月子方便一点。以我的绘画水平,要在这个图上画现在的曲文金,别人说不定连她的性别也分辨不出来。 我在交代画不画曲文金的事情,裘金才却因为兴致比较好,想跟我说话,他嘲笑了我一遍,见我没有反应,他又嘲笑我说:“可是万老木匠不可能收你当徒弟。” 拜万老木匠为师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要实现我的理想,不拜师肯定不行,我不是天才,我只是个一般的人,但我希望我在木匠方面有点天赋,只是目前还没有被发掘出来。 裘金才嘲笑我,而且嘲笑了一次不够,还要再嘲笑一次,按理我应该生气,但我没有生气。我觉得他也怪可怜的,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从来都不敢嘲笑别人,别说嘲笑别人,就连他自己的笑,也都是很苦的笑。现在他有点得意忘形,拿我作嘲笑对象,我也可以原谅他,只是希望他不要落在别人手里,尤其是像裘二海那样的干部手里。我不在意裘金才的嘲笑,我说:“那也说不定,也许万老木匠觉得我有培养前途呢。”裘金才见我中计,赶紧说:“那你要不要让你爹去跟万老木匠说说?”我说:“我爹说等他空闲了就去找万老木匠。”裘金才正要继续往下聊,曲文金从屋里跑出来,说:“爹,爹,我爹来了。”因为口齿的问题,曲文金将这句话说成了“刁,刁,我刁奶呢。”不过我和裘金才都听懂了。裘金才赶紧跟着曲文金进了屋,去招待亲家。 裘金才家的大堂门,你们在图上能够看到,和我家一样,是对着这个院子的,还有宽宽的走廊遮着。但是到裘金才家去的人,无论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一概不走大门,都是从后边的门进去。这没有什么,只是表示富农是夹紧屁眼做人的。我们院子里另一个富农万同坤也是这样的习惯。虽然院子是共用的,但他们在院子里的活动不多,因为院子前面是正门,正门里有许多人进进出出。这许多进进出出的人,都是来找我爹的。我爹叫万人寿,是大队合作医疗站的赤脚医生。 正说到我爹,就有人来找我爹了。这次来的这个人叫万全林,虽然他也姓万,但和我们家不是亲戚,假如硬要扯上关系,只能说五百年前是一家。万全林抱着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他几乎是跌进了我们的院子,一边喘息一边喊:“万医生,万医生!”我抬起头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万全林已经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他急得叫起来:“万医生出诊了?这怎么可以呢,这怎么可以呢?”他说的话很奇怪,什么叫“怎么可以”,赤脚医生当然是要出诊的,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天寒地冻,只要有人叫,随时随地背上药箱就要出诊。但万全林就是这样的脾气,他总是自己的事情为大。不过我是了解他的,也体谅他的心情,没跟他计较,只是重复地嘀咕了一句:“我爹出诊了。”万全林嚷道:“那我家万小三子怎么办?那我家万小三子怎么办?” 万小三子就是他手里抱着的那个孩子,他正在抽筋,嘴里吐出白沫,半边脸肿得把左眼睛压闭上了,剩下的右眼在翻白眼。他已经蛮大了,大概有六七岁,万全林抱不动他了,想放下来,可万小三子的脚刚刚着地,就大声嚎叫起来,万全林只得又把他抱起来,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万泉和你帮帮忙,万泉和你帮帮忙。”我心里也很急,但是我只能说:“我怎么帮忙,我又不是医生,我不会看病。”万全林急得说:“没有这个道理的,没有这个道理的,你爹是医生,你怎么不会看病?”我说:“那你爹是木匠,你怎么不会做木工呢?” 万全林说:“那不一样的,那不一样的,医生是有遗传的。”我说:“只听说生病有遗传,看病的也有遗传?没听说过。”我竟然说出“没听说过”这几个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我们队长裘二海的口头禅,我怎么给学来了,还现学现用?万全林说:“听说过的,听说过的,万医生,万医生,救救我们家万小三子,你看看,你看看——”他把万小三子抱到我面前,凑到我的眼睛边上,说:“万医生,万医生,你看看,你看看,他就是我们家的万小三子,大名万万斤,你不救他谁救他?”我只好把身子往后仰了仰说:“我不近视,你凑近了我反而看不清,还有,我要纠正你,我爹是医生,我不是医生。”万全林摆出一副流氓腔说:“你不救万小三子是不是?你不救万小三子——我就,我就——我就抱着万小三子跳河去。”我想笑,但到底没有笑出来,因为万小三子确实病得厉害,我说:“那倒不要紧,你跳河我会救你的,我会游泳。” 万全林抱着越来越沉的万小三子,几乎要瘫倒下来了,这时候万小三子却振作起来,竖起身子趴在他爹的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又舒舒服服地在他爹的两条胳膊上横躺下来。万全林赶紧说:“万医生,万医生,你帮我治万小三子的病,我让我爹收你做学徒。” 万全林的爹就是刚才裘金才说的万老木匠,他要万全林接他的班,可是万全林不喜欢做木匠,倒是万人寿医生的儿子万泉和喜欢做木匠,一心想拜万老木匠为师,可万老木匠又瞧不上他,说他不是做木匠的料。这会儿万全林跟我说让他爹收我为徒,我立刻来了精神,但仍有些怀疑,半信半疑地说:“你爹会听你的话吗?”万全林咬牙说:“不听我的话我就不把他当我爹。” 我的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顿时轻松起来,舒展开了眉头说:“那好,那我试试看,但我不能保证,因为我不是医生,我不会看病的。”可万全林却坚信我会看病,他说:“不管你是不是医生,不管你会不会看病,只要你一出手,我们家万小三子就有救了。” 他这个人有点固执,我不再和他说话,先按了按小三子瘪塌塌的肚子,问:“吃了什么?”万全林说:“哪有吃什么,吃屁。”我说:“但是我好像记得前几天你们来看我爹,看的什么呢?”万全林说:“那两天来看拉肚子。”我想起来了,说:“是偷了集体的毛豆吃吧。”万全林说:“你不知道啊,拉得不成样子啦,眼睛只剩两个塘了。”我说:“我爹不是给治了么,现在不是不拉了么。”万全林说:“万医生啊,你知道拉的什么啊?”我说:“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万医生,我爹是万医生,他出诊去了。”万全林说:“可你也是万医生呀,你是小万医生,万小医生,总之,你也是姓万的呀,你知道我们家万小三子拉的什么?” 我想了想,除了拉屎,我不知道万小三子还能拉出什么来,便摇摇头说:“不知道。”万全林说:“拉的就是毛豆呀,吃下去的毛豆,完完整整地拉出来了,一粒一粒的,全是生毛豆。”我说:“当然是生毛豆,难不成还会煮熟了?”万全林说:“吃下去就拉出来,太亏了,什么营养也没有吸进去,偷也白偷,吃也白吃。”我觉得话也不能这么说,就跟他分析说:“虽然吃进去毛豆拉出来也是毛豆,但毕竟吃的时候是有味道的。”我说毛豆的时候,想起了毛豆煮熟后的香味,咽了一口唾沫,害得万全林和万小三子也咽起唾沫来。万全林说:“后来两个眼睛就看它凹下去,肚子就看它鼓起来。”我说:“后来呢?”万全林说:“后来就来看了万医生,服了万医生开的药,就不拉了。”万全林这不是废话么,生毛豆都拉出来了,还能拉什么? 我又问他:“再后来呢。”万全林说:“再后来,再后来就耳朵痛,脸也肿起来了,万医生,万医生,这个脸,肿得像屁股。”我很烦他老是叫我万医生,我严肃地跟他说:“万全林,我不是万医生,我爹是万医生,你再叫我万医生,我就不管万万斤了。”万全林果然被我吓住了,赶紧说:“万医生,我不叫你万医生了,你快给万小三子看病吧。”我说:“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我爹用药用错了,万万斤吃了我爹的药,肚子倒是不拉了,但耳朵痛了,脸肿得像屁股?”万全林一听我这样说,慌了,赶紧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万医生的药是绝对不错的,可是,可是后来就耳朵痛了。” 我说:“耳朵痛了以后,又找我爹看过吗?”万全林直点头,说:“看过的,看过的,又看过三次了。”他摸了摸万小三子的额头,担心地说:“万医——呵不对,万那个——你摸摸,他头上烫。”我说:“你的意思,我爹没有本事,看了三次也没有看好,还发烧了。”万全林更慌了,语无伦次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说:“我爹说是什么病吗?”全万林说:“万医生说是,中什么炎。”我想了想,知道了,我说:“是中耳炎吧?下河去的吧,耳朵进水了吧。”万全林说:“没有下河,根本就没有下河,万小三子还不会游泳,不给他下河的。”这下我给难着了,说:“没有下河?耳朵里没有进水?那是什么东西呢?我就不知道了,万万斤,我告诉你,你的耳朵,要用东西看的,光靠我的眼睛看不清,但是东西都叫我爹装在药箱里带走了。”为了证明我没有瞎说,我把我爹的一只旧搪瓷杯拿给万小三子看看,我说:“你看,这里只有一点酒精和一支体温表。”我再指指桌上一只袋子说:“那里还有一点药水棉花。” 刚刚安静了一点的万全林,毛躁又发作了,一迭连声说:“那可怎么好?那可怎么好?”万小三子左眼紧闭,右眼滴溜一转,一骨碌从万全林手里滑下来,拉开抽屉就拿出一把放大镜,竖到我面前。我一看,这是我爹的放大镜,我说:“咦,你个贼脑瓜子倒厉害。”接过来,揪住万小三子的耳朵往里照了照。万全林在一边又一迭连声说:“是不是,是不是,是炎吧,红的吧,是炎吧?” 我没有做声,放下放大镜,到灶屋去拿了一把生了锈的镊猪毛的镊子过来。万全林一看就急了,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也不理会他,先往猪毛镊子上倒点酒精,又划根火柴,绕着镊子烧了几下。万全林看懂了就抢着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这是消毒。”我拿消过毒的猪毛镊子伸进万小三子的耳朵,只“咔”的一声,就有一个东西从耳朵里掉出来了,掉在我的手心里,我将它放到万小三子的手上,说:“看看吧,就是它。”那是一颗毛豆,又胖又烂,半黑半青,已经发了芽。万小三子赶紧将毛豆扔到万全林手上,拿自己的手心在裤子上死劲地擦,一边龇着牙说:“恶心死了,恶心死了。”万全林却宝贝似的欣赏着他手里的这颗毛豆,他仔细地看了又看,还数了数,结果他说:“发了七根芽。” 这时就听万小三子放了一个响屁,万全林高兴地说:“通了,通了。”他看了看万小三子的脸,又说:“咦咦,脸不肿了,脸不肿了。”脸其实还肿着,只是万全林感觉它不肿了,万小三子也感觉不肿了,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问我:“要不要擦点紫药水?”我说:“你也可以当医生了。”就给他耳朵里擦紫药水,一边说:“你嘴巴吃了不够,还用耳朵偷吃毛豆?鼻孔里有没有?屁眼里有没有?”万小三子说:“屁眼里的留着给万医生吃。”万全林冲我哈哈大笑,万小三子的耳朵刚一好,他就神气起来,这种人就是这样。我说:“你笑什么,万医生又不是我。” 万全林走出去的时候,注意到我们院子门口又有了药茶缸了,就舀了一碗药茶咕嘟咕嘟地灌下去,又叫万小三子来喝,说:“不苦的,香的。”可万小三子不要喝,他耳朵不疼了,嘴巴就老卵起来,说:“香不香,掏屎坑。”万全林说:“你不喝白不喝,我再喝一碗,算是替你喝的。”他就是喜欢占便宜。这口药茶缸,我爹每年从芒种开始一直搁到立秋,里边是我爹自己泡制的中草药汤,用来消暑健脾的。有人经过,就喝一碗,也有人怕苦,建议我爹搁一点糖精,被我爹骂了,就不敢再瞎提建议了。 万全林喝了一肚子的药,饱得直打嗝,转身再找万小三子,万小三子早就不见了踪影,气得万全林大骂:“小棺材!”刚才因为万小三子耳朵里有颗毛豆,就把他急得上跳下蹿的,这眼睛一眨,毛豆没了,他就开骂了,而且还骂得那么重那么毒。不过农民骂人向来是不知道轻重的,你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更不能追根究底。如果追根究底,要弄清楚“小棺材”是什么,那就麻烦了。小棺材就是小孩子死了躺在里边的那个东西。骂小棺材,不就意味着咒小孩死了躺在棺材里吗?那可万万使不得。可农民就习惯这样,开出口来就骂人,也不知道自己牙齿缝里有没有毒。大人相骂,骂得这么毒也就算了,可骂小孩也这么毒,何况还是自己的小孩,你跟他们真没商量。 下一天一早,上工的哨子还没有响,万全林就来了,他夹着一卷纸,踏进医疗站的门就说:“万医生万医生,我给您送锦旗来了。”我爹万人寿双手去接的时候,万全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纸卷移了个方向,交到我手里。万人寿说:“这是锦旗吗?这是一张红纸头。”他用手指蘸了唾沫到纸上捻了一下,手指头就红了,万人寿说:“蹩脚货,生报纸染的。”万全林说:“本来我是要买锦旗的,可是锦旗卖完了,我就买了红纸,请蒋先生写了这个条子。蒋先生说,一样的,只要意思在,锦旗也好,纸联也好,都是一样的。”万人寿冷笑说:“锦旗卖完了?锦旗卖得完吗?” 拿在我手里的纸条子往下挂,字就展现出来了,站在对面的万人寿看得清楚,念了出来:“妙手回春,如华佗再世;手到病除,似扁鹊重生——横批:谢万医生大恩人。”万人寿凑到我的脸前,狐疑地看了看我,说:“你?你万医生?”我说:“爹,你万医生。”万全林脸朝着我爹说:“万医生,你忘了,万泉和也姓万呀。”万人寿先是有点发愣,但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他指着纸联子说:“不对呀,不对,一副联子里怎么能有两个相同的字呢?”万全林也愣了愣,说:“哪里有两个相同的字?”万人寿说:“两个手字嘛,妙手回春,还有手到病除,不是两个手字?” 万全林看了看,看到了两个“手”字,他又想了想,说:“是呀,是蒋先生写的。我以为蒋先生很有水平的。”我说:“其实也不要紧,一个人总是两只手嘛,写两个手字也可以的。”万人寿说:“你不懂的,你又不懂医,又不懂诗,不要乱说话。”万全林说:“万医生懂医,万医生才懂医呢!”万人寿说:“比我还懂吗?”我见我爹真生气,赶紧打岔说:“万全林,你答应我的事情怎么说了,你爹同意了吗?”万全林说:“我现在不叫他爹了。他宁可收万小三子为徒,也不收你为徒。”我很泄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万全林说:“我很同情你,要不这样吧,等万小三子学会了,再让他收你为徒。”我觉得他的话有点不可思议,我说:“那要等到哪年哪月?”万全林说:“那也总比没个盼头要好。” 队长裘二海吹着上工的哨子一路过来,走到我们院子门口,停下来朝里望望,然后走了进来,他欣赏地看了看我,说:“小万,昨天你医了万小三子的病,记你半个人工。”我还没吱声,万全林倒急了,说:“我没有说记工分,我没有说记工分。”裘二海说:“你当然没有说,你说了也没有用,你又不是队长,你也有资格说谁记工分谁不记工分?没听说过!”万全林又急,说:“这样也可以记工分啊?这样也可以记工分啊?”裘二海指指对联上的字说:“照你写的这样,记一年的工分都够了。”万全林说:“这不是我写的,是蒋先生写的。”裘二海说:“没听说过!劳动了不给报酬?在我领导下,没听说过!”万全林还在心疼这半个人工,好像是从他家拿出来的,还啰嗦:“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裘二海不耐烦,一挥手说:“我说可以就可以。”裘二海一般都是这样说话,因为他是领导。可万人寿也不乐意了,说:“我昨天看了七个病人,还出一个诊跑了十几里地,回家天都黑了,才记一个人工,他坐在家里倒拿半个人工。”裘二海说:“万医生你傻不傻,他是你儿子,他拿的工分,就是你的工分,你跟他计较?没听说过!”万人寿说:“不是谁跟谁计较的问题,我才是我们后窑大队的赤脚医生,万泉和不是医生。”裘二海说:“你不是一直叫嚷合作医疗站人手不够吗,万泉和帮你一个忙不是好事吗?”裘二海很阴险,他抓住了我爹的七寸。我爹平时老是强调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别的大队至少两个、甚至有三四个赤脚医生,我们后窑只有他一个人,他很辛苦,他太辛苦。所以现在裘二海以其之道反治其身。这下我爹急了,说:“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只是说说而已,我的意思是要让你们知道,我一个人就能抵得上人家三四个人。”我爹一急,连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爹平时的抱怨,其实是在撒娇呢。裘二海看起来早就了解了我爹,比我还了解,所以他不再理我爹的茬了。我爹又不是他儿子,他才不会因为我爹发嗲就去哄我爹,他还是对我有兴趣,脸又转向了我,说:“小万哎,你倒是个当医生的料哎,学都没学过,就会治疑难杂症?”我爹“哼”了一声,又想说话了,可裘二海却制止了我爹说话,他拍了拍我的肩,和蔼地对我说:“小万,先忙过夏收,改天再跟你谈——现在上工了。”他走了,哨子声也跟着远去了。 裘二海又叫“霸王裘”,霸道出了名的,方圆七八个村庄的人都知道。一猫惊三庄,他比猫厉害多了。但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却很温和,对我也挺关注挺照顾。给我记半个人工,分明是没有道理的,却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正如我爹万人寿说的,他一天看那么多病人才记一个人工,我夹了一粒毛豆子出来,倒记半个人工,这算什么道理呢。但裘二海说得也有道理,什么是道理?裘二海嘴里出来的就是道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记人工,也不知道他改天要跟我谈什么。 这一天队里割稻,我割了一天稻,回家的时候,我爹万人寿坐在那里还盯着墙上的红纸看。我跟他说:“爹,今年的稻子减产了。”万人寿头也不回,好像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他不关心粮食产量,仍然盯着墙上的对联,说:“我还是看来看去不顺眼。从前觉得蒋先生的字还是可以的,现在看看,这叫什么字,连文理都不通了——你看看,什么谢万医生大恩人。”我说:“爹,蒋先生应该写谢万人寿医生大恩人,他偷懒,少写了两个字,其实这是写给你的,你是万医生。”万人寿还不满意,又补一句说:“难道你以为是写给你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爹万人寿起先一直闷头吃,看也不看我,我几次跟他说话,他都爱理不理,可他后来忽然说:“你真以为你是医生了?”因为万人寿是低着头说话的,而且嘴里嚼着饭,口齿不清,我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赶紧说:“我没有,我不以为我是医生,我要当木匠。”万人寿说:“可是人家不收你做学徒。”我说:“我可以再等等,也许有一天万老木匠肯收我了呢。”万人寿叹息一声,说:“虽然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壁洞,但是万泉和你给我记住了,你不能当医生。” 听了我爹的话,我正中下怀,因为我并不喜欢当医生。正在我暗自庆幸的时候,我爹又说了:“万泉和,幸亏你没有本事学医,你要是有本事学医,我们就从父子变成天敌了。”我说:“那也不可能,我就算学医,也不可能成为爹的对手。”我爹万人寿骄傲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笑。我爹一高兴起来,又继续说:“大家都知道,医不三世,不服其药,你要是当了医生,人家都以为你继承了我的本事,都来找你看病,就麻烦大了。”我没敢问为什么麻烦大了。 等队里的稻子割得差不多,场也基本上打下来,粮食也差不多晒干了,在挑公粮前的一天,裘二海碰到我,就拉住我说:“小万,我答应你的事情要兑现的。”我不记得我向他要求过什么,更不知道他答应过我什么,我愣了愣,不知怎么回答他。裘二海说:“你记性就这么差?就是你要当医生的事情嘛。”我一听就急了,赶紧说:“裘队长,我没有要当医生。”裘二海亲切地笑了,说:“小万,别不好意思,想当医生有什么不好,又不是想当地富反坏右,我支持你,我给你撑腰,大队那边,我去替你争取。”我说:“我真的没要当医生,我爹也说我不能当医生,我爹说,我要是当了医生,他会气死的。”裘二海说:“你不知道你爹说话,从来都是反着说的?你跟了他二十年,你都不知道他的脾气?”我想了又想,一边揣摩裘二海的意思,一边回忆我爹的脾气。裘二海看出了我的为难,安慰我说:“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爹不希望你当医生,但你放心,我会让你当的——” 在裘二海说话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一些警觉的神色,边说话还边四下看看。其实他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从来都是大声说话的,但此时此刻,裘二海竟像一个四类分子,小心翼翼四处观察一番后才压低嗓音跟我说:“小万,广播里在说‘炮打司令部’,我也听不明白是要炮打哪个司令部,现在是毛主席领导,不会是要打毛主席吧,怪吓人的。”我说:“不是打毛主席,是打资产阶级司令部。”裘二海说:“我不管打谁的司令部,但是总之是会有事情了。”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有了事情又会怎么样。 裘二海批评我说:“小万,你没有政治头脑,你想想,你出身不好,事情一来,会倒霉的,你要是学了医,人家总会给点面子。无论什么人,打炮的也好,被炮打的也好,都会生病的,生了病,都要请医生,所以医生总是不能全部被炮打死的。”我说:“裘队长,我的出身不就是我爹?我爹是医生,我就可以不怕了。”裘二海说:“你爹和你不一样,你爹是从历史上过来的,有历史问题,你当医生就不一样了,你的历史是清白的,你是清白的医生。”我想说:“我爹要是不清白,我怎么会清白呢。”可是我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时候有人从大队部跑过来,喊裘二海去大队开会。裘二海边走边回头吩咐我:“小万,我回头有时间再找你谈。”我点着头,但心里说,最好你不要找我谈了。 我实在不知道裘二海凭什么说我想当医生,难道我从万小三子耳朵里夹出一粒毛豆就说明我想当医生,就说明我能当医生吗?难道裘二海是因为感激我吗?但万小三子又不是他的儿子,他凭什么要替万小三子感谢我?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明白,也无人可问,只是希望裘二海天天开会,很忙,就把这事情给忘记了。 裘二海确实忙起来了,他的变化也很大,因为在后窑大队他最先弄明白了炮打司令部的问题,所以现在他已经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了。本来他只管一个小队,现在要管一个大队,他顾不上我的事情了。我又开始暗自庆幸了。不料我还没高兴上几天,大队革委会主任裘二海又看到我了。那天我在地里劳动,他在地头上招呼我过去,说:“小万,叫你爹万人寿说话注意点,少来封资修。”我说:“我爹只会看病,他不会封资修。”裘二海说:“不会? 据群众揭发,万人寿说宁治十男子,莫治一妇人,宁治十妇人,莫治什么。”这道理我听我爹说过,我补充道:“莫治一小儿。”裘二海说:“对,莫治一小儿,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我说:“这是封资修吗?谁说的?”裘二海说:“我说的。”我一听是裘二海说的,就知道是个道理,赶紧说:“那好,我回去跟我爹说,叫他少说话。”裘二海说:“他少说得了吗?少说得了他就不是万人寿了——就这样吧,队革会送你去学医。”我愣了愣,裘二海立刻知道了我的心思,他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并不是你学了医你爹就不当医生了,那要看你爹有没有问题,要看审查的结果。”我说:“要是结果没有问题呢?”裘二海说:“结果没有问题,你们父子俩都当医生,本来我们大队赤脚医生就比别的大队少嘛,想让我们后窑大队落后于别人?哼,没听说过!” 其实早先后窑大队也是有两个医生的,一个就是土生土长的我爹万人寿,靠家传的秘方和医术,加上自己的勤学苦练,再加上长期在农村和病人打交道的经验,方圆几十里,也算是个名医了。另一个是从乡卫生院自愿下乡来支持农村合作医疗的涂医生。他叫涂三江,念过五年医科大学,在城里的医院工作过两年,又到公社卫生院工作,然后又到大队的合作医疗来了。他自己说,人家是人往高处走,我总是人往低处走,走到最后,走得和万医生一样了。其实涂医生和万人寿还是不一样的,他是带薪到合作医疗来工作的。万人寿是赤脚医生,没有工资,看病记工分,每天记十分人工,是队里的最高工分。 奇巧的是,万医生和涂医生都擅长伤科,虽然在农村的合作医疗站什么病都得看,但伤科医生是最受欢迎的。万涂两个医生一土一洋,一中一西,如果配合得好,真是天衣无缝。可是万医生和涂医生合不来,先找万医生看了的,下回涂医生就不给看,先找涂医生看了的,下回万医生也不给看,两个人顶着牛,谁也不服谁。你守在医疗站,我就出诊去,我守在医疗站,你就出诊去。 涂医生是大队合作医疗刚刚成立的时候下来的,两个人顶了一年多,最后我爹到底把涂医生给气回去了。涂医生现在坐在公社卫生院的门诊室里,有病人来,他先看一看病历的封面,看看是不是后窑大队的人,如果是,他就问,给万医生看过吗?甚至是后窑邻近队里的人,他也要问清楚。起先有的农民还不知道这一套,说找万医生看过的。涂医生就说,万医生看过的,我就不看了,你还是请万医生继续。后来大家都知道了这里边的秘密,都统一口径说没看过,一伤了,就赶紧来找涂医生了,知道涂医生科班出身,医术高,讲科学。涂医生听了,笑着说,知道就好。 后窑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就剩下我爹万人寿孤家寡人,找万人寿看病的病人吹捧他说,科班出身有什么用,还是万医生经验丰富,拿眼睛一看就抵得上公社卫生院的X光。万人寿说,X光你们照去拍。病人说,我们不拍,只要万医生说不拍,我们就不拍。万人寿微微含笑。其实顶走了涂医生后,万人寿有好一阵适应不过来,心里若有所失,觉得很无聊,蔫不拉叽的。到我把万小三子耳朵里的毛豆夹出来、万全林送来那副对联、裘二海又给我记了工分等等以后,我爹的精神更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那天从地头回来,我把裘二海的意思告诉了我爹,他果然就急了,一急之下,他从家里找出一支东北人参,跑到裘二海家。裘二海和他老婆裘大粉子都不在家,他就给了裘二海的娘,跟裘二海的娘说,让裘二海千万不要送万泉和去学医。裘二海的娘虽然老了,思路倒还清楚,后来她跟裘二海说,我觉得奇怪,要是他想送万泉和去学医,送我一支人参还有道理。他们瞒着裘二海的媳妇裘大粉子,娘儿俩偷偷地享用了我爹的人参。 裘二海第三次找我谈话的时候,我还装模作样地推三托四,裘二海终于失去了伪装的耐心,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骂起粗话来:“放屁!放屁!万泉和你敢抵抗大队革委会?”我赶紧说:“裘主任,我没敢抵抗革委会,可我真的当不来医生。”裘二海说:“我说你当得来,你就当得来!”我说:“可我爹说,我当医生也必定是个庸医。”裘二海说:“你的话是放屁,你爹的话更是放屁,为什么他能当你就不能当?没听说过!”我回答不出来,裘二海问得有道理。裘二海又说:“小万你真被你爹给蒙蔽了,他要是不想让你当医生, 为什么要给我娘送一支人参?”我说:“他送人参是让你别送我去学医。”裘二海大笑起来:“你爹有那么傻啊?没听说过!”我说:“我爹有时候我琢磨不透他。”裘二海说:“你简直不是你爹的儿子。”我挠了挠头皮,裘二海这话,村里也有别人说过,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像我爹的儿子,我也没有敢问我爹,这牵涉到我娘的名声,也牵涉到我爹的脸面,所以我就只当笑话听听。裘二海骂了我几句以后,态度又好了一些,他又劝我说:“小万你不要犯傻了,还是当赤脚医生好,不劳动,不晒太阳,不受风吹雨打,还可以记工分。”裘二海把赤脚医生的工作说得太轻巧了,赤脚医生怎么不劳动呢,给人看病也是劳动呀,而且太阳也是要晒的,也要受风吹雨打。不过,裘二海的话虽然有些偏颇,但他的话已经打动了我。 本来我一心要当木匠,并不是因为我热爱木匠这个工作,而是因为木匠的日子比种田的日子好过。我这个人比较懒,贪图省力,你们可能已经看出来了。可现在看起来,学木匠的希望比较渺茫,我就审时度势及时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决定接受裘二海的安排。我的心动了,口也就松了,我问裘二海:“那我怎么学医呢?上学吗?”我的口一松,裘二海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了,下面的事情对他来说,怎么都行。他稀松平常地回答我说:“上什么学呀,去公社卫生院跟那里的大夫学学就行了。”我说:“那是进修吧。”裘二海又马马虎虎地说:“就算进修吧,进一阵子修吧。”我说:“一阵子是多少日子?”裘二海说:“计较那么清楚干什么,一阵子就是一阵子,差不多了你就回来当医生。” 裘二海在群众大会上宣布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爹当场就跳了起来,指着裘二海大骂,说裘二海敲诈了他七支人参。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看清楚了我爹的心思,他真的不想让我学医。 本来群众也许会相信我爹的揭发,但是我爹急于求成,说话太夸张,把一支人参夸张成了七支,群众不再相信我爹,他们觉得我爹肯定拿不出七支人参,裘二海和裘二海他娘,也不像受用了七支人参的样子。所以群众听了我爹这话就哄笑起来。这种哄笑我听得出来,是嘲笑。站在我爹一边的只有一个人,她就是裘二海的老婆裘大粉子。裘大粉子仗着裘二海是干部,跟裘二海一样凶,真是有夫妻相。 这会儿裘大粉子却笑眯眯地走到我爹身边,轻轻抚摸我爹的背,说:“万医生,你送错人参啦,你把人参送给我多好。”万人寿气鼓鼓地说:“我去的时候你不在。”裘大粉子说:“你送人参给那个老货,他们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糟蹋了你的人参,还糟蹋你一片心意。”看万人寿气得说不出话来,裘大粉子又劝慰说:“吃掉就吃掉吧,你就当弄错了,人参喂了猪,人就别跟猪生气啦。”万人寿说:“我才不跟他们生气。”裘大粉子说:“你还说不生气呢,你的脸都被他们气白了,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你呢。你是医生,你是有知识的人,你别跟他们乡下人一般见识,听话,啊。”裘大粉子安慰着我爹,像在对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说话。群众又想哄笑了,但这回他们憋住了笑,因为裘大粉子说变脸就变脸,他们敢嘲笑我爹,却不敢嘲笑裘大粉子。 群众虽然憋住了笑,但他们心里都觉得我爹不可理解不可思议,哪有当爹的不希望儿子有出息?虽然做赤脚医生也不算多么的了不起,但是在农村,除了当干部,除了出去当兵,还能有什么比当赤脚医生更出息的?许多大队有年轻的赤脚医生,他们都是大姑娘心中暗暗喜欢的人,想起他们来,她们心里就甜滋滋、痒酥酥的。可惜我们大队没有年轻的赤脚医生,只有一个老医生万人寿。我要是学了医,当了赤脚医生,倒是年纪正当好,相貌也不错,说不定会有许多美好的故事。所以我早就不再坚持当木匠的一贯想法了,我兴致勃勃地听凭裘二海安排,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安排我。只是我爹气急败坏的样子让我和大家都很吃惊,一个群众说:“万医生怎么啦,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万医生是不是怕万泉和学了医,他就没饭吃了?”另一个群众说:“不可能吧,这个徒弟又不是别人,是他的儿子呀,他怎么会吃自己儿子的醋?” 我爹听了这些议论更来气,一向知书达理的我爹,变得像个泼妇,他提着自己皱巴巴的脸皮说:“吃醋,谁吃醋,吃谁的醋?他?万泉和?我吃他的醋,你们不要叫我笑掉自己的大牙。”我爹很瞧不起我,但他是我爹,我不好跟他计较,倒是群众有点替我抱不平,觉得我爹太骄傲了,跟自己儿子都要计较。不过群众想虽是这么想,却也不敢对我爹说什么不恭的话,因为一会儿他要是肚子疼了或者咳嗽了,他还得找我爹看病。 我爹气势汹汹,气就有点岔,卡住了自己的喉咙口。他停下来,运了运气,因群众的反对而被堵塞了的思路重新又畅通了,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极好的理由。我爹说:“不行,万泉和文化水平太低。”群众立刻又哄哄地反对我爹。我爹这个理由实在不能成立,我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好歹也念到初中毕业,是正经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的。在我们村里,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一群人,我算是较高的水平了。像隔壁裘金才的儿子裘雪梅比我大三岁,念到初二就辍学了,再隔壁万同坤的女儿跟我同年,连一天学也没上过,是个文盲。当然,我能念到初中毕业,完全是我爹坚持的结果,要不是我爹逼我,我是念不下去的,功劳归于我爹万人寿。现在他却把他的功劳当成了我的罪过,我理解我爹他是对我严格要求高标准,他可能觉得,一个人要当医生了,初中的文化是不够的。 我正这么想着,已经有群众比我反应快,他接着我爹的话头说:“万医生,你这话不对,万泉和初中毕业,你自己才高小毕业,你怎么说万泉和水平低呢。”我爹愣了一愣,又说:“万泉和不光文化水平低,他也不聪明,他从小就笨,反正,反正,他是很愚蠢的,他五岁还口齿不清,他七岁还尿——”又有一个群众打断了我爹的话说:“万医生,你的话倒提醒了我,我想起来了,万泉和小时候不光不笨,他还是鬼眼呢。”这位群众的话引起了大家的记忆,全场兴奋起来,他们回忆的是我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 乡下流行一种迷信的习惯,凡是大肚子女人,想要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只要这个念头一出来,出门时随便拉住一个小孩子问他,阿姨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小孩子金口,他说弟弟那必定是个男孩,大家兴高采烈,他要是说妹妹,大家就只当没听见,打着岔就走开了。如果有人要追问,别人就会说,小孩子懂个屁,说话不算数的,就过去了。据说在我三岁那一年,村里有个大肚子女人拉住我问弟弟还是妹妹,我的回答是“弟弟妹妹”。我口齿不清,说的是“其其妹妹。”但大家听了都很振奋,最出奇的就是,那个大肚子女人结果真的生了一对龙凤胎。后来据说在好几年里,小小年纪的我,被大家请来请去看肚皮,甚至很远的地方也有人来请我。但可惜我不是鬼眼,我看不见阿姨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可怜的我还太小,连什么是男什么是女都还不知道,我怎么可能说得准呢。只是他们要我说,我就瞎说一下,如果说准了,他们日后就会来我家感谢我和我爹,如果说不准,他们也会骂我几句,这是正常的。 但也有的人就不正常,比如有一个男人,他相信我的话,以为他老婆肚子里的是“其其(弟弟)”,结果生下个女孩,他就骂他老婆,还踢她,说是她的肚子有病,把一个男孩变成了丫头片子。这才是愚昧愚蠢的表现。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根本也不可能记得,都是大家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地说出来的。那时候我已经长大,懂事了,我关心的是后来这事情是怎么收场的,怎么后来就没有人来找我看肚皮了呢?大家说,后来你就长大了呀,长大了怎么还能看,长大了你的眼就是瞎眼,长大了你的嘴就是臭嘴,再也不是金口了,谁要听你臭嘴里吐出来的东西啊。原来是这样。现在许多年过去了,又有人提到往事,大家都把我小时候的鬼眼跟眼前的事情联系起来,就更觉得我应该学医。 我们队里的人都不喜欢裘二海,因为自从他当了干部以后几乎没有做过什么对头的事情,但在这件事情上,裘二海却得到了群众的支持和拥护。裘二海架着二郎腿,吸着烟,不急不忙地听着群众对他的赞扬,还时不时地瞄一眼我的孤立无助的爹,他还批评那个说话的群众道:“什么鬼眼?你敢搞迷信?那是神仙眼!”大家一致赞同裘二海的话,改口称我是神仙眼。 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我却一直暗中关注着裘二海。并不是我这个人阴险,实在是因为我不能明白而又很想弄明白裘二海到底为什么对我学医这么重视,这么坚持,连我爹骂他他都不回嘴。但此时此刻裘二海就是那么大将风度地架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吸着烟,好像在告诉我爹,也告诉所有的人:万泉和学医,就这么定了。就是我说的,我说的话就是道理。 可我爹也是个倔头,他也和裘二海一样的态度,只不过他和裘二海的作风以及表现方式不同。他倔着脑袋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虽然不再说话,但他的红脸和他站立的姿势也一样在告诉裘二海,告诉所有的人:我就不许万泉和学医,就这么定了,谁也别想让万泉和学医。双方就这么一软一硬,一胸有成竹一气急败坏地僵持着。群众倒是不着急,反正开会是记工分的,会议散得早,队长还会赶着大家再去干活呢,最好能熬到太阳下山。他们吱哩哇啦地说着与之有关和与之无关的事情,快快乐乐轻轻松松地消磨着时间。 就在这时候,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裘二海悠悠荡荡的二郎腿忽然放下了,因为会场上忽然蹿进一个人来。也就是说,这个人一进来,裘二海的言行就立刻发生了变化。他的二郎腿架不住了,他吸烟的姿势也不那么老卵了,脸上的表情更不那么骄傲了,更令我惊讶的是,进来的这个人,是个小孩,他就是万小三子,大名万万斤。 万小三子一进来,他的小小的三角眼先环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就跑到我爹万人寿面前,说:“万人寿,我跟你说——”他爹万全林喝断万小三子说:“小棺材,万人寿是你喊的?”万小三子朝他爹翻了个白眼,说:“他不叫万人寿吗?我喊错人了吗?”万小三子是小霸王,他几乎就是裘二海的小翻版,但比起裘二海来,他除了霸道,还更多一点凶险,只是他现在人还小,还不到十岁,长大起来肯定要比裘二海厉害几个跟斗。 万全林气得不轻,抬起手来要揍万小三子,裘二海却挡住他说:“万全林,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要是打万小三子,我就批斗你。”万全林收起手,骂道:“小棺材,你嘴巴放干净了再说话!”万小三子说:“我喊的是万人寿,万人寿这三个字不干净吗?”万全林气得“噗噗”地吐气,却拿他没办法,只好不做声,黑着脸退到一边。 万小三子摆平了他爹,回过头来对万人寿说:“万人寿,我有话跟你说。”大家都静了下来,想听他跟万人寿说什么。万小三子却凑到我爹万人寿的耳边,嘀嘀咕咕,鬼鬼祟祟,大家被他们吸引去了,都在疑惑他们。只见万小三子咬着我爹万人寿的耳朵说了几句话,我爹跳了起来,脸色大变,变着变着,就听我爹说了一句“我不管了”,竟然一甩手走了。 随着万小三子的闯入再度热闹起来的会场一下子又冷了场。就在大家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目瞪口呆的时候,万小三子“劈里啪啦”地乱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他跳到桌子上,抬起两条胳膊,朝大家挥了挥,说:“就这么样了,散会吧。”群众哄堂大笑,都拿眼睛去看裘二海,准备他大发脾气呢。万全林开始也跟着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后来忽然想到闯祸的是他的儿子,他笑不出来了,张开的嘴像冻僵了似的不能动弹了。 最后的结果却大大地出乎大家的意料,裘二海不仅没有对宣布散会的万小三子发威,反而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声音也降低了好几度,说:“开了大半天了,是该散会了。” 结果就是我糊里糊涂地走上了学医的道路。 第二章 万里长征万里梅(1) 在我去公社卫生院进修的前一天,我在整理行装,我爹在一边冷嘲热讽,他说了许多晦气的话,我没有跟他计较,任由他去说。可我爹说着说着,忽然间就停下了,他的神情振奋起来,注意力集中到了院子里。我知道,我爹听到有病人来了。 果然来了病人。天长日久,我爹的耳朵已经练得像顺风耳,不光听得远,还能听得很准确,是不是病人,他从来人的脚步声中就能够判断出来。 来的病人是个女的,叫万里梅,是八小队的一个新娘子。其实也不能算是新娘子了,已经嫁了两年多了。但大家仍然叫她新娘子是有道理的,因为她结了婚一直生不出孩子,腰身也一直不变,穿的仍然是结婚时做的花衣裳。换了其他女的,结婚后马上生小孩,生了小孩腰身就变粗了,那些花衣裳就再也穿不下,只好压箱底,等到女儿长大起来,再拿出来修修改改给女儿穿。可万里梅不仅穿着结婚时的衣裳,她还喜欢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炫耀,大家都在地里劳动,衣服又脏又破,一身臭汗和烂泥,却有一个人穿着花衣服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有太阳的时候还打一把洋伞,就像一只花蝴蝶在飞。大家喊她新娘子,当然是带有嘲讽的意思,还含有大家的心理不平衡,因为别人要劳动,她却可以不劳动在田埂上走来走去。不过万里梅好像听不出别人讽刺她的意思,有人喊她新娘子,她就乐呵呵地答应,她还特别喜欢关心东家长李家短的事情,后来有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她“话梅”。 万里梅不劳动是有原因的,她有病,一犯病就拿手捂着胸口喊:“喔哟哟气上来了,喔哟哟气上来了。”就来找我爹万人寿看病了。这是一种农村常见的被大家称作心口痛的病,其实是胃气痛,很多人都有这种病,但没有哪个像万里梅这样犯得频繁。许多人一般一年才犯一次,有的两三年犯一次,他们只是在犯病的时候回家爬到床上躺一下,喘一口气,胃气下去了,就爬起来下地劳动。也有了解自己病情的人,甚至都不用回家,发起来了,就在田埂上蜷起身子像只虾子一样躺一会,等胃气过去了,就好了,就继续劳动。 万里梅的病好像特别的重,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所以她不能下地,倒是三天两头要跑合作医疗。我爹看到别的病人都是胸有成竹舍我其谁的样子,但惟独万里梅来了,他的头就大了。真是万里梅心疼,万人寿头疼。 这一次万里梅照例又是叫喊着进来的,她躬着腰,苦着脸,嚷道:“喔哟哟气上来了,喔哟哟气上来了。”她坐到我爹面前的凳子上,刚要开口说话,我爹皱一皱眉,朝她摆了摆手,说:“你不要说话,我最烦话多的病人。”我知道我爹的意思,他总是说,有本事的医生,是不用听病人说话的。其实我爹的话是有问题的,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其中的“问”,就是要问病人的各种情况。当初涂医生在的时候,我爹为了炫耀自己,还给涂医生背诵明朝一个什么人发明的十问歌,开头两句我还记得:“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 我爹不喜欢病人讲话,他就不能从病人那里得到有用的情报,他以为自己只要一望一闻一切就足够了,但是他没有想一想,如果能够再加上病人的自述,对照一下,那不是更全面吗?可我爹这个人太骄傲,他说不要就不要。万里梅很服从我爹,虽然她是个“话梅”,平时话很多,可我爹叫她别说她就不说了。她咽了口唾沫,把要说的话也咽下去了,这些话咽到她胃里以后,不消化,她的胃气更痛了,所以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万医生,我痛煞哉。”她说的是废话,不痛煞哉谁会来找医生。我爹正给她切脉,说:“叫你不要说话。”万里梅很想乖乖地听我爹的话,但她忍了又忍,实在还是忍不住说:“可是,可是,万医生,今天的痛,跟上次不一样啊。上次在这里,今天在这里——”她的手胡乱地按着肚子,一会儿按按上面,一会儿又按按下面,自言自语地说:“咦,奇怪了,又换了地方。”我爹说:“你哪次的痛是一样的?”万里梅说:“所以我说我要死了,他们还不相信。”我爹说:“你在我手里,想死也不容易。” 我爹让万里梅躺下,开始按她的肚皮,我爹只一按,万里梅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爹说:“你到底痛不痛?”万里梅说:“痛的,痛的,你看我汗都痛出来了。”我爹说:“那你还笑得出来?”万里梅又是“扑哧”一声笑,说:“嘻嘻,我痒,嘻嘻,我怕痒。”我爹按住一个地方问:“这里痛不痛?”万里梅说:“痛,嘻嘻,痛,嘻嘻,痛,嘻嘻嘻——”她终于躺不住了,一翻身坐了起来,捂着肚皮大笑起来:“痒死我了,痒死我了。” 我爹阴沉着脸等她笑过。可万里梅笑了几声,却又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跟一颗地掉下来,她还边哭边嚎:“痛啊,痛啊,气又上来了,气又上来了,心口痛啊。”我爹说:“除了心口痛,还有哪里痛?”万里梅说:“喉咙也痛啊,下巴也痛啊,脸也痛啊——”她的眼泪说流就流,哗啦啦地流。我爹说:“喉咙下巴脸,那是放射性的痛,不是真的痛,你不要太紧张。” 这期间我一直没做声,看起来是因为我插不上嘴,我毕竟不懂医,其实我是在用心体会呢,因为我就要学医了,以后我也会碰到万里梅,张里梅,王里梅。所以我不做声用心地看着我爹查病。我看得出我爹有点为难,因为万里梅常来看病,又老是犯病,还越发越频繁,显得我爹很没本事。我爹皱着眉说:“你哇喳哇喳吵得人不能安心给你看病。你说说清楚,到底是不是心口痛?”万里梅说:“是的,是的,是心口痛。”她拿手指着胃部,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心口痛。”我忍不住插嘴说:“这不是心口,是胃。” 这么多年来,我经常看我爹给人治病,但我从来没有对我爹的工作插过一句嘴,我爹有时候还挖苦我是个闷嘴葫芦。但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好显得我也是有一些水平的。只不过原来我以为要等到我学成归来再说话的,没料到我忍不住提前开了口。 我一开口,我爹就恼了,我爹说:“你也开口?你说的什么呢?学究论书,屠夫论猪!”我吃了一闷棍,就立刻闭上了嘴。倒是万里梅替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万泉和,呵不,小万医生说得对,不是心,是胃。”我爹一听更生气了,说:“难道我连你胃气痛都不知道?难道我说你是心脏病吗?” 万里梅见我爹生气了,又赶紧安慰我爹:“万医生,万医生,你是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我恐怕早已经给它痛死了。”我爹脸色好些了,他拿白眼把我推远一点,才回头继续给万里梅诊病。我被他用眼光推远以后,心里多少有点失落,虽然万里梅说我爹是她的救命恩人,但据我所知,万里梅刚嫁过来没几天,就来找我爹看病,看了两年多了,我爹并没有治好她的病,这是事实。当然,这个事实并不能说明我爹没有水平,只能说明万里梅的病比较顽固,既然是顽固的病,就会比较复杂,也许“心口痛”只是一个假象呢,但我只敢胡思乱想,并不敢说出来。 我爹又给万里梅开药了,我伸头一看,我爹开的还是那几种药,小苏打、复B等等。万里梅喝了药,脸色苍白地蜷着身体躺下来,大约才过了一两分钟,药性还没有到呢,她就“忽”地坐起来说:“咦?好了!不痛了!”她的脸色也渐渐地转红了,又说:“呀万医生,我就说你是神医,真的神哎。”我爹奇怪而不解地看着她,他没有想到药性来得这么快,他本来是应该骄傲的,现在却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我和万里梅都没有听懂。 我爹想把他的疑惑丢开,可他怎么也丢不开,疑惑就像一条蚂蟥一样死死地叮住他,怎么甩也甩不掉。我清清楚楚看见那条蚂蟥叮在我爹的腿上,血从我爹的腿上淌下来,我还看见我爹用手去拽它,可我爹一拽,蚂蟥成了两半,一半仍然叮在我爹的腿上,另一半又叮住了我爹的手,我急了,大声说:“不要拽,要拍。”可我爹并没有听到我的喊声,因为我根本没有喊出声来,我只是在心里喊,我爹怎么听得到我的心声?现在我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万里梅心口已经不疼了,但我爹没有放她走,我爹说:“你等等,我再问你几个问题。”我爹出尔反尔,他一向讨厌病人多话,这会儿却又主动问诊了,我就知道,我爹头又疼了。万里梅的心口疼明明不是小苏打治好的,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望、闻、切我爹都做过了,我爹还是琢磨不透它,所以我爹只好自打嘴巴问诊了。 我留了个心眼,注意我爹问些什么问题,我也好偷着学他一招,结果却让我目瞪口呆。我爹问:“你恶心不恶心?想不想吐?”万里梅脸红了红,扭捏了一会,说:“万医生,我还没怀上呢。”我爹皱了皱眉,批评她说:“你要是怀上了,全公社的人都会知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发脾气?”我爹这样问,我也感到有问题,万里梅这个人,天生的好脾气,心口痛得在地上打滚,她还笑呢,她发什么脾气?好在我爹也已经认识到他的错误问题,摆了摆手,收回了这个问题。 我见我爹接连的两个疑惑,都疑得远了一点,没有疑在正路上,我都觉得有点丢脸,正担心我爹还会问些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我爹果然就问出来了:“你眼睛看东西模糊不模糊?”万里梅好像没有听懂,一时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才眨了眨眼睛说:“我看得很清楚,万医生,连你脸上的皱纹我都数得清。”气得我爹朝她挥挥手说:“走吧走吧。”万里梅谢过我爹就走,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说:“对了万医生,我做梦时眼睛也很好,我还看得见水里的小鱼呢,小川条鱼,真的,这样长,这样细,好多好多。”这是万里梅的另一个特点,她喜欢做梦,还喜欢讲梦。我想起我爹以前给我说过梦经,便活学活用说:“梦见水里有鱼,就是你要坐船出门了。” 万里梅又惊讶又惊喜地看着我问:“是的吗?是的吗?我坐船到哪里去呢?”我差一点说,你坐船到城里去看病罢,但想想这样说不厚道,就没有说出来。我爹不屑地朝我们看看,说:“你这是胡说八道。”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身体有病的人,做梦能做出来,万里梅,你有没有梦见臭鱼烂虾和茅坑里的脏东西?内经上说,胃病者,会看到这些东西。”万里梅努力地想了想,说:“我看见一个人从船上掉到河里。”我爹微微皱眉,好像不解,自言自语道:“肾气虚?肺气虚?”万里梅来了精神,问我爹:“那我要做什么样的梦,就是身体好呢?”我爹说:“梦见人家造房子会长命百岁。”我爹是自相矛盾,刚才他说我胡说八道,现在他自己算不算胡说八道呢。万里梅相信我爹,便一迭连声地说:“那我要回去做个造房子的梦,那我要回去做个造房子的梦。”我想说:“梦是你想做就能做的?”但我没有说,因为我也想做个造房子的梦呢。我爹见她如此浅薄,生气地哼了哼鼻子,不再说话了。 万里梅走后,我爹坐在那里愣了半天,我也不敢上前惊动他。我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气,他不仅治不好万里梅的心口痛,两年多了,他连万里梅到底是什么病都没搞清楚。 后来我爹出诊去了,我继续整理我的行装。我看到我爹桌上搁着一本又黄又旧的书,我拿过来看看,是一本《黄帝内经》,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书,但我知道是封资修,而且还是一本写了错别字的封资修。我从来只知道有皇帝,怎么书上会印成“黄帝”呢?但我来不及想这个错别字的问题,我的心怦怦跳着,封资修的东西早些时候都烧了,烧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到大队部门口去看热闹,火光冲天,劈里啪啦,很好看。但有一个从前在外面做过事的人,还跟我们吹牛,说这不如放焰火好看。可我爹这里怎么还藏着一本呢? 我发现我爹在书的某一页折了一个角,我就朝那个角看了看,许多字我都不认得。这个角是这样写的:“肝病者,两胁下痛引少腹,令人善怒:虚则目无所见,善恐,如人将捕之,取其经,厥阴与少阳,气逆,则头痛耳聋不聪颊肿,取血者。”我没有看懂,只是隐约感觉到,我爹刚才问万里梅的那几个奇怪的问题,就是从这上面来的。 我还发现我爹在书里夹了一些纸片,我随便看了看,其中一张纸片上抄的是唐伯虎的一首诗。唐伯虎我知道,说书人说“三笑”就是说的唐伯虎,连老太太都喜欢他。但是我不喜欢他,他太风流了,女人才喜欢。我爹不知从哪里抄来一首唐伯虎的诗:宝塔尖尖三四层,和尚出门悄无声。一把蒲扇半遮面,听见响声就关门。我念了两遍,字倒都认得,但是意思不懂,我看到我爹还在诗的下面写了四个字:小儿尿闭。我就更糊涂了。糊涂的事我是不喜欢去弄清楚的,就让它糊涂吧。我把《黄帝内经》藏了起来,心想,封资修到底是个害人的东西。 第二天裘二海让队里的拖拉机送我去公社卫生院。天气阴沉沉的,早晨搞得跟下晚似的,还有风,风一吹过,路两边的桑树地里,沙沙地响。我胆小,凑到拖拉机手耳边说:“裘其全,你开快点。”裘其全不高兴了,说:“你嫌慢?你来开?”我说:“我不是嫌你慢——” 正说话,“沙沙沙”的声音又来了,我赶紧去望桑树地,还真给我看到一个人影。我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跟裘其全说:“桑地里有人跟着我们。”裘其全说:“我们又不是大姑娘,跟着我们干什么?你不要吓唬我啊。”我说:“我没有吓唬你,我是看到一个人,但是个子不高。”裘其全问:“男的女的?”我想了想,其实这个人影只是在我眼前晃了晃,每当我想仔细看,他就晃过去了,我根本没有看清楚。但为了证实我的话是真的,我瞎说道:“女的,是个女的。”我这话一说,裘其全立刻就“噢”了一声,说:“是她呀。”我说:“是谁?”裘其全说:“上个月背娘舅背死一个女的,前湾村的,年底就要结婚了,背死了。”我其实已经听说过这件事情,当时听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很害怕,因为在我家的院子里,有很多人在,毕竟场合不一样。现在听了,身上就有点哆嗦,背上和颈脖子那里一阵阵发凉。 背娘舅是我们这一带的强盗干的事情。有人在路上走,他从后面悄悄上来,用绳子往你颈脖子上一勒,背起来就走。走一段,你就死了,他就把你的东西拿走。我们这地方很适合强盗做这种事,因为我们是半农半桑地区。也就是说,我们的这片土地,大概有一半是要种桑树养蚕的,你走到东走到西,都逃不开桑树地。有的桑树已经长了好多年,长得比人都高了,强盗往桑树地里一躲,谁也看不见他,他就可以突然袭击,让你毫无准备就死去了。有一个背娘舅,背死一个人,结果拿到几个鸡蛋,是那个死人从路边农民家的鸡窝里顺手偷来的。 这会儿我听裘其全说背娘舅,就下意识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边赶紧回头朝后看,看看有没有背娘舅要勒我的脖子,结果背娘舅倒没有看到,却看到了万小三子。 万小三子正无所事事地跟在我们后面晃悠,我让裘其全把拖拉机停下,跳下车去,挡住万小三子说:“万万斤,刚才原来是你在桑树地里捣鬼啊。”万小三子说:“桑树地又不是你家的。”我见他一副无赖的样子,差点刺激他说:“前湾村那个女的,不是你背死的吧?”可话到嘴边我却没有说出来,因为我忽然才想起,万小三子是个小孩子,他怎么可能背得动一个大人?可不知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万小三子的时候,虽然他那么矮小,我却从来都没有把他当成小孩。尤其是经历了裘二海送我学医的事情,我更觉得万小三子蹊跷,我忍不住问他:“万万斤,你到底跟裘主任说了什么,你跟我爹说了什么?”万小三子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说:“什么什么?你说的话糊里糊涂我听不懂。” 我说:“万万斤你在装腔作势,你肯定知道什么。”万小三子说:“万医生,你看看清楚我是谁啊,我是万小三子万万斤,我是一个小人呀,我才几岁你难道不知道,你把我当成大人了?”我哑口无言。万小三子说得有道理,他还是一个孩子,村里无论大事小事都不可能是由一个孩子来决定的,一定是我自作聪明,瞎敏感,把事情硬栽到万小三子身上。我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有点难为情,我说:“对不起,万万斤,因为我总想不通裘主任为什么——”万小三子一挥手:“嘿,想不通就不要想了罢,想那么多累不累啊?”这个万小三子,你说他是个小孩,他确实是个小孩,但有时候他说出来的话,你觉得他是个七老八十看透了人情世故的老和尚。 我趁着自己的想法说:“万万斤,以后你不会出家吧?”万小三子听不懂了,问我:“出家?什么叫出家?”我坏笑说:“出家就是当和尚。”万小三子说:“什么叫和尚?”我赶紧收起了坏笑,再一次哑口无言,还觉得自己无地自容,怎么和一个小孩去讲这种事情。万小三子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宽容态度,对我说:“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就这样村里人送走了万泉和,等万泉和再回来的时候,他就是万医生了。我爹为此气得差点生了病。但我爹不能生病,他要是生了病,村里那么多的病人怎么办。 我到公社卫生院进修,偏偏就跟了涂医生,我端个凳子坐在涂医生背后,看涂医生怎么看病。涂医生的身后,平白无故地多出一双眼睛,浑身不自在,说:“你能不能坐远一点。”我说:“坐远了我看不见你开的方子。”涂医生说:“方子?方子你找你爹看看就行了。”我说:“是我爹叫我来跟涂医生学的。”涂医生说:“你爹才不会让你跟我学呢——万泉和,你听好了,你跟我学可以,以后人家问起来,你跟谁学的医,你要说是跟涂医生学的。”我说:“我确实是跟涂医生学的。”涂医生说:“你还要说清楚,是涂医生教会了我当医生。”我说:“好的,只要不改我姓万,怎么都可以。”涂医生说:“你还休想跟我姓涂呢!” 涂医生还记恨着我爹,但他却跟我说,他还感谢我爹万人寿呢,正是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万人寿的所作所为,一气之下回来了,他现在提了科副主任,工资也涨上去了,碰到老同学,脸上也有了光彩,家庭条件也改善了。不过他紧接着又说:“你爹万人寿现在老了吧,老糊涂了吧?”他的话让我感觉到他仍然还惦记着我爹,我赶紧说:“我爹没老糊涂,他还是赤脚医生。”涂医生却不相信我的话,冷笑说:“是吗?那他为什么要叫你来学医啊?”我说:“不是我爹叫我来的,是裘主任叫我来的。”涂医生说:“是呀,裘主任对你这么好,裘主任是你亲爹嘛。”我赶紧纠正他说:“不是的,万人寿才是我亲爹。”涂医生说:“你自己撒泡尿照照,你像万人寿的亲儿子吗?”村里人都说我不像我爹的儿子,现在连涂医生也这么说,我有点生气。但我又不能生气,现在我跟涂医生学医,心里又紧张,时间又紧迫,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生气。 其实我一直没好意思说出我的真实水平。我本来初中是毕不了业的,毕业证书是我爹找了校长才拿到的。校长那段时间得了前列腺病,一天要跑几十趟厕所,我爹格外卖力地给他治病,后来校长的病被看好了,我的毕业证书也拿到了。我觉得我爹用前列腺换毕业证完全违背了他这一辈子所坚持的原则。我爹从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情,等到碰到我的难题了,我爹竟然可以放弃他做人的原则。他们竟然还说我不是我爹的儿子。我愧对我爹,但到底我是拿到了毕业证书,给我爹长了脸。 但是现在我就有点亏了,我的初中水平其实没有达到初中水平,涂医生却拿我当初中水平来看待,碰到我学不来弄不懂的事情,他就讽刺我,你还初中毕业呢,我看你小学生都不如。我不好做声。我到公社卫生院的时候,连针都不会打,天天捏着个茄子当做人的胳膊往里刺,我刺烂了几十个茄子,临到真给人打针的时候,针还没有沾上人的皮肤,我已经把针筒里的药水都打掉了,药水没有进到病人的皮肉里,却打在了病人的裤子上。涂医生挖苦我说,万泉和,你真阔气,你真像你爹啊。他先前说我不像我爹,这会儿他又说我像我爹了。总之他说什么话都要牵上我爹,当然是在批评我的时候,更当然了,他总是在批评我,在我跟他学医的时间里,他几乎没有表扬过我,所以他也几乎天天在提及我爹万人寿。 我在学习期间也回去过一两次,我爹万人寿已经知道我是在跟涂三江学医。我爹问我涂三江有没有刁难你,我说没有。我爹很生气,说,你不像我万人寿的儿子,受了气愿意往肚里咽,我就不咽。我听我爹这么说,心里挺委屈,别人说我不像我爹的儿子也就罢了,连我爹也这么说。看万人寿一千一万瞧不起我的样子,好像他真的不是我爹,而是我硬要当他的儿子似的。 我跟涂医生学医这一段时间,涂医生基本上天天在数落我爹的不是,但有时候他也会认真地跟我分析病情、交代后果,这样的时候,我就觉得涂医生像个医生样子了,他的话让我肃然起敬。可每次我刚刚肃然起敬的时候,涂医生的话题又回落到我爹身上,他说:“你回去以后,要好好指点你爹万人寿。”我吓了一跳,赶紧说:“我爹我指点不了的,我爹做了几十年医生了。”涂医生说:“村里无大树,茄棵称大王,你知道‘茄棵称大王’是什么意思吗?”我当然知道,但我不想说,我说出来,就意味着我在奚落我自己的爹。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涂医生认真地看了看我,说:“原来你是个傻子?我说呢,万人寿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你看,这会儿他又承认我是万人寿的儿子了。 有一天我在公社卫生院看到了万里梅,我觉得很奇怪,万里梅一向对我爹十分崇拜和依赖,她有病从来都是找我爹看的,难道我爹没能治好她的心口痛,她到底对我爹失望了?我觉得我爹有点丢脸,连及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见她,正想着是不是要避开她,万里梅却眼尖,已经看见了我,赶紧过来跟我打招呼:“万医生,万医生!”我躲避不过了,只好停下来,她的声音好大,害得旁边有好几个医生护士都看着我。我赶紧对万里梅说:“你别喊我万医生,我还在学习,还不是医生。”万里梅说:“我看见医院里穿白褂子的都喊医生,为什么喊你就喊不得?”我只好把话题扯开去,问她:“你来看病?”万里梅捂着心口说:“是万医生叫我来验的,是你爹万医生。”我说:“叫你验什么?”万里梅说:“验肝功。”我知道她说错了,肯定是验肝功能。我闷了一闷,不知道我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也不好多问,我不能表示出丝毫的对我爹的怀疑。我只是告诉万里梅,验肝在什么地方,就赶紧跑到二楼伤科门诊去,坐在涂医生身后跟他学医。 我没有告诉涂医生我爹让万里梅来验肝,因为我爹一向瞧不上公社卫生院。他倒不是和这个医院有什么过不去,就因为医院里有涂三江,他就连带把这个医院也恼上了。这是我爹心胸狭窄,但我当面不敢跟他说,只是背后——不对,背后我也不敢说的,背后说了,也会传到我爹耳朵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只能在自己心里说说。如果涂医生知道我爹让他的病人来公社卫生院查病,涂医生就会觉得我爹输了,他赢了,我爹丢脸了,他长脸了。如果是这样,这一天我必定又会遭到他更多的奚落和嘲讽。但我心里毕竟还是牵挂着我爹的这个老病人,后来抽空子我跑到楼下化验室,万里梅已经走了,带走了化验单子。但我知道万里梅是不识字的,她怎么找得到自己的化验单呢?化验室的医师听我这么问,不高兴地说:“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吃的,她不识字,我识字呀,我不会把她的单子交给她吗?”她这样一说,我就觉得是我错了,每天来公社卫生院看病的大部分是农民,而上了点年纪的农民,大部分是文盲,公社卫生院自会自负其责的,我瞎操的什么心呢。 可奇怪的是这回还真给我操着了。过了两天,我竟然看到我爹陪着万里梅一起来了。远远地看见了我爹,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我爹已经站在我面前了,指责我说:“万泉和,你们这个医院,什么混账医院?”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扬了又扬,他要把他对涂三江的怨气都扬出来。我一看,正是一张化验单,但是上面病人的名字却不是万里梅而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我爹气道:“你们知道农民不识字,也不会替她找一找她的化验单,弄一张别人的化验单给她。幸亏我细心,碰上你们医院这样不负责任的医生,还不弄出大事情来?”我知道他说的“不负责任的医生”就是说的涂三江,我没有接嘴,我不好附和他,涂三江是我的老师。 尽管我爹批评我,我却不好辩解,我赶紧平息我爹的气愤,我说:“我去化验室问一问。”我爹手一摆,说:“没你的事。”话音落下,有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走过,我爹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对我的态度也好了些,对我说:“你去忙你的吧,我会带着万里梅验肝的。”我也不敢多说什么,点了点头,正要走开,又听得我爹“哎”了一声,我回头一看,我爹的脸色有点诡秘,眼色还四处观望着,鬼鬼祟祟地问我:“喂,姓涂的在几楼门诊?”我说:“涂医生在伤科,在二楼。”我爹松了一口气,嘴上却又批评道:“姓涂的到底是个不负责任的东西,伤科放二楼,伤科能放二楼吗?让伤了腿脚的人怎么上去?给人添麻烦?” 我到了二楼伤科,因为心里有事,脸色就不太自然。涂医生看了我一眼,说:“今天怎么啦?”我说没什么。虽然涂医生是我老师,但万人寿是我爹,我毕竟应该更多一点站在我爹这一边,至少不能让我爹在他的老对手面前丢脸,所以我闭紧嘴巴。因为有秘密在嘴里出不来,把脸都憋红了。涂医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没有再问我什么,一如既往地工作。过了一会儿他要上厕所了,我担心他会到楼下去上,赶紧说:“涂医生,楼下的厕所坏了。” 涂医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在楼上门诊的医生护士从来不会舍近求远跑到楼下去上厕所,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涂医生似乎没有在意我的多此一举,只说了一句:“我不到楼下上厕所。”就走出去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起疑心,我怕他真的下楼了,我就跟出来,看涂医生到哪里上厕所。还好,涂医生不是仙人,他哪里知道我心里的秘密,他是在二楼上了厕所。我赶紧退回来,等涂医生进来,就一切顺利了。涂医生也确实很快就进来了,但事情却远远没有了结,才刚刚开始呢。 涂医生看了看我,不动声色地说:“我问过了,楼下的厕所没有坏。”我脸一红,说:“是吗,可能又修好了。”涂医生仍然不动声色地说:“你跟踪我上厕所干什么?”护士和病人都朝我笑,我的头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涂医生说:“万泉和,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在暗示我,楼下有什么问题了。”我的妈,我真笨,我总是好心办坏事,我总是适得其反,我不想让涂医生知道我爹来了,结果偏偏引起了涂医生的怀疑,涂医生还感谢我的提醒,好像我是他的忠实走狗。 他现在起身了,要到楼下去看个究竟。我慌慌张张地跟着。结果我一跟事情就更麻烦,后来我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记恨我,他毫不怀疑地认定是我出卖了他。当然,如果换了是我,换了我是我爹,我也会这样怀疑的。因为我爹的怀疑太有道理了,他来公社卫生院,是本着对病人负责的好意,但他不想让涂三江知道了笑话他,所以他要躲着涂三江。好在化验室在一楼,涂三江在二楼,一般门诊时间,二楼的医生是不会跑到一楼去的。而我爹来的时候,被我撞见了,这没有什么,我爹并不紧张,因为我爹知道我是他儿子,不会出卖他,这样他在楼下陪万里梅化验过就走了,涂三江是嘲笑不着他的,但偏偏涂三江跑下楼来找着他了,我还跟在后面看热闹,不是我出卖还有鬼出卖啊? 我跟在涂医生背后,看涂医生在一楼的走廊里,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朝里边探头,最后他终于看到了化验室门口的长椅上坐着的我爹万人寿。 那时候我爹万人寿还得意地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忽然间他看到涂三江的阴险的胜利的笑脸,我爹的脸开始发涨,显现出紫红色,接着他又看见了涂三江背后的我,我爹的脸更是涨成了紫青色,他没等涂三江的嘲笑从他的嘴里跑出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站起来一甩手就走掉了。 涂三江冲着我爹的背影摇头咂嘴,阴阳怪气说:“把病人扔掉自己就走了?”万里梅说:“你是说万医生吗?他不会的——”这时候化验室里喊了:“万里梅,万里梅单子出来了。”涂医生上前接了,我乘机瞄了一眼,发现上面全是(-)。涂医生问万里梅:“万人寿说你什么不好?”万里梅说:“肝功。”停了一停又补充说:“还有能。”涂医生说:“你哪里痛?”万里梅说:“我心口痛。”我赶紧补充说:“就是胃气痛。”涂医生白了我一眼,说:“心口痛和胃气痛,我分得清。”他把化验单子塞到万里梅手里,说:“肝功能正常,回去吧,回去给万人寿看看,他又失算了。” 万里梅拿了单子去追我爹万人寿,我和涂医生一起上二楼回伤科门诊。我试图替我爹说上几句,可涂医生没有让我说出来,因为他的嘲笑已经如阵风一样扑打过来了,塞住了我的嘴。他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跟我学,你的选择是清醒的,你走对了路。”我嘴上不出声,心里拼命想,我又没有选择跟你学,是你们叫我跟你学的。但我不敢说出来,我没有这个胆量,就算我有这个胆量,我也不好意思说。我这个人又懦弱又善良,可能你们早就看出来了。 也不知怎么搞的,在以后一段日子里,后窑大队来公社卫生院看病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在医院里看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想躲开。我知道他们的心情,他们本来是相信我爹的,一般都不到公社卫生院来,现在来了,就说明他们不怎么相信我爹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我不是我爹,我的心胸没有那么狭窄,我也不会去挑拨离间告诉我爹。凡是想躲开我的人,我就先躲开,假装没看见他们,让他们心理上好过一点。 但是也有人并不害怕被我看见,他们不仅不怕被我看见,还主动来找我说话,来讨好我。我知道这些人是比较聪明的,因为他们想利用我的关系在公社卫生院找个好医生。另外,他们还要告诉我,村里人都说我爹万人寿老了,有点犯糊涂,把人家的胃病当成肝病治,后来事情还闹大了,万里梅的男人万贯财跑到合作医疗站,责问我爹,胃病为什么要吃肝药。他怪我爹的肝药清火清得万里梅身上没了热气,生不出孩子,竟然要我爹赔他一个孩子。荒唐。我爹怎么赔他一个孩子? 幸好万里梅坚定不移地站在我爹一边,她把万贯财臭骂一顿,赶了回去。我们那一带乡下女人都怕男人,她们给男人生了几个儿子几个女儿,还从田头做到灶头,从鸡叫做到鬼叫,还被男人又打又骂。而万里梅呢,一天到晚捂着个心口,穿着花衣裳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既不生孩子,也不劳动,还敢骂男人,真是无法说得清。还有一点也是奇怪,万里梅跟村里所有的人都是笑呵呵的,从不恶声恶气,但惟独跟自己男人说话,就凶相毕露了,吓得万贯财屁滚尿流逃回家去。 万里梅多少帮我爹挽回了一点影响,可我爹让万里梅验肝功能这件事情村里人是怎么知道的呢?万里梅是我爹的忠实病人,她决不会说我爹老糊涂。不是万里梅,难道是涂医生?我也不相信涂医生会做这种事情,他会当面嘲笑我爹,但他不至于在背后跟别人一起阴损我爹,何况现在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竞争和比较了。所以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情如果没有别人说出去的话,就是我说出去的,或者是我爹说出去的,因为知情人只有四个,我,我爹,涂医生,万里梅。既然我在心里已经把万里梅和涂医生排除了,剩下就是我和我爹了,而我和我爹是更不可能的。 但是,问题在于,我虽然相信我自己,我爹却不一定相信我,所以我得找到真凶,摆脱自己的干系。 下晚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这一天正是农历七月十五,过去在这一天,村里家家户户要烧纸钱给鬼过节,一到晚上,村里就会东一堆西一堆鬼火闪闪。可现在不行了,破了四旧,破了迷信,谁敢烧纸给鬼过节,谁就会被打成死鬼,让别人给他烧纸。所以我进村的时候天虽然已经黑了,村里却一星一点鬼火也没有,死静死静的,但家家户户的门也都紧闭着。这么热的天,我不知道他们把门关这么紧干什么,难道怕鬼拿不到钱来索讨吗?真迷信。我走到我家院门口,发现我们的院门也紧闭着,我从门洞朝里张望,就看到曲文金慌慌张张地拿着一些黄草纸,正在点火呢,就有一股白烟冒了出来。我一想,这富农裘金才也忒胆大了,竟敢让曲文金烧纸过鬼节。 这么一想,我的心就跟着曲文金慌张起来,听到它在“怦怦”地跳,好像我是富农的媳妇,好像我是富农他本人。我正要敲门阻止他们的迷信行为,就听到院墙上有人喊道:“哈——呔!抓住了!”紧接着“砰”的一声响,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掉在了院子当中。曲文金吓得大喊:“刁,刁,我刁快奶哪——”(爹,爹,我爹快来呀!)我从门洞里已经看清了,从墙上下来的黑影是万小三子,只见他反背着双手,围绕着火堆转圈子,口中念叨说:“拿去用吧,拿去用吧,天气热,拿去买块棒冰吃。”曲文金说:“没有乓乒(棒冰)的,那泥(里)没有乓乒的。”万小三子说:“那就买酸梅汤。”曲文金吃不准那边有没有酸梅汤,哆哆嗦嗦地向万小三子说:“万小三己,万小三己,我本奶也没有想烧己(纸),可戏,可戏我波波(婆婆)托梦给我了,我波波说,她勒戏(热死)了,要买把蒲扇——”我就好笑,曲文金跟万小三子啰嗦什么呢,万小三子是个小孩,他懂个屁。 心里正嘲笑万小三子,却见万小三子微微点头道:“噢,原来是要买蒲扇,那就拿去买蒲扇吧。”曲文金说:“本奶我也不想浪她买蒲扇的,我己家的蒲扇都歪(坏)了,补了几个洞,还没有喜(舍)得买呢,可我波波说,要戏不给她买蒲扇,我家奋斗要尿床尿到喜发(十八)岁。”我急了,隔着门缝说:“迷信,迷信,曲文金你迷信,死人不要用蒲扇的,小孩尿床我爹会治,拿根针——”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肩上被拍了一下,我一回头,顿时三魂吓掉两魄,是裘二海龇牙咧嘴地站在我身后呢。 裘二海阴险地笑了笑,指了指我们的院子,悄悄地说:“冒烟呢。”我大声说:“他们烧晚饭呢。”我之所以很大声,是想让曲文金他们赶紧准备对付裘二海。裘二海说:“他们烧晚饭给鬼吃啊——万泉和,你想通风报信也来不及了,烟已经冒出来了,纸已经烧着了。”话音未落,他就擂起门来。门被擂开的时候,正好裘金才从屋里朝院子探头探脑,曲文金赶紧把他往里边推,一边回头跟裘二海说:“不怪我刁,不怪我刁,他不己刀(知道)的,戏我己己(自己),戏我己己——”裘二海还没有来得及判断曲文金到底说的什么,紧跟在后面进来的万全林已经大骂起来:“小棺材!小棺材啊——” 我们顺着万全林的目光,就看到万小三子正冲着墙角一堆纸灰小便呢,他这泡尿又急又大,还带着泡沫,散发着刺鼻的骚味,我真没有闻到过小孩的小便有这么骚的。万全林见万小三子冲着火堆小便,大急大怒,骂道:“小棺材,你找死啊?”想想不解恨,又说:“你不要你的小八吊了?!”万小三子流氓腔地晃晃自己的小八吊,说:“我不要了,你喜欢你拿去玩吧。”万全林一蹦过来,万小三子一蹦逃开,仍然晃着他的小八吊说:“你自己有一个了,还要我的干什么,你要两个干什么?”万全林说:“我不跟你耍流氓,我告诉你,朝火堆小便,膀胱要得炎,小便小不出,憋死你。”万小三子说:“膀胱是什么?”万全林说不清,就拍着自己的屁股支吾说:“膀胱,膀胱。”万小三子拍手跺脚地大笑起来:“你是万人寿啊,膀胱是屁股,万人寿才会说。” 我气不过了,本来是曲文金裘金才的错,竟敢给鬼烧纸钱,万小三子好心替他们浇灭了惹事的火种,结果万全林骂万小三子,再结果呢,却又引到我爹身上,我觉得太不公平。我说:“万万斤,这事情跟我爹无关,你怎么攻击我爹?我爹什么时候说过膀胱是屁股?”万全林揭发说:“你不在的时候,万小三子还说你爹说胃就是肝,肝就是胃,还害得万里梅的男人来找你爹要孩子呢。”我心下大白,气得说:“万万斤,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在破坏我爹!” 破坏我爹名声的真凶竟是万小三子。这是万小三子的爹万全林揭发的,不能有假,但我心下还是有些疑惑,万小三子是个小孩子,才几岁?他怎么能够做出这么阴险的事情,更令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可惜的是,没等我解除这些疑惑,裘二海已经开口了,裘二海一开口,就没有我说话和思想的余地了。裘二海一开始气势汹汹要抓裘金才搞迷信的现行,后来却一直没有说话,裘金才和曲文金溜走的时候他明明看见了,也没吭声,这会儿他把矛头对准了我,气势汹汹地说:“万泉和,你回来干什么,难道想跟你爹学医不成?”万小三子的气焰比裘二海更嚣张,纠正他说:“你不叫他万医生吗?”裘二海愣了愣,辩解说:“我是打算要叫他万医生的,可他现在还没有学会呢。现在就叫万医生,是不是太早了?”万小三子说:“我说过太早了吗?”裘二海脸色憋得有点发青,但他不敢发作,到底还是叫了我一声“万医生”,但他的声音夹在嗓子口里,不像人说话,像猫叫。裘二海像一只被老鼠吓破了胆的猫,当然,这只老鼠就是万小三子。 对了,从我进院子到现在,我还没看到我爹呢。我不再理睬万小三子和裘二海,赶紧进屋找我爹。现在我可以摆脱我的干系了,我没有说我爹坏话,坏话是万小三子说的,怪不着我。可最后我才发现我的努力全是白费的,我爹见我进屋,就像没看见似的,并不理我。他也根本不知道院子里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他真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封资修。但我不跟我爹一般见识,我大度地说:“爹,我回来了。”我爹仍然不理我,嘴里哼哼唧唧地念着:“夫一人向隅,满堂不乐,而况病人苦楚,不离斯须。”我虽然听不懂,但我知道,这是我爹在告诉我,他很瞧不起我,从前涂医生在这里的时候,我爹也经常这样哼哼。 我听不懂我爹的哼哼唧唧,倒是听到了万小三子五音不全的歌声阴魂不散地缭绕在我们院子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我简直对万小三子怀了疑。先是在我学医的问题上他鬼鬼祟祟地又是找裘二海又是威胁我爹,现在他又这样攻击和贬低我爹,他到底是万小三子还是哪个冤魂附体来找我爹寻仇? 我爹也不知交了什么霉运,竟栽在万小三子手里,就在我跟涂医生学习的那段日子里,我爹的人气就一直在下降。涂医生现在开心得很,他无论是开心的时候或者不开心的时候,总是拿我爹说事,现在他说:“万泉和,用心学吧,以后后窑的天下就是你的了。”这是涂医生难得没有提到我爹万人寿的一句话,但实际上这句话还是冲着我爹去的,如果天下都是我的了,那还要我爹干什么? 就这样,我在涂医生对我爹万人寿的攻击和数落声中,开始和结束了我的学医生涯。 第三章 我爹死去又活来(1)本书来自免费txt小说下载站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 我进修完了从公社卫生院回来的那一天,大队正在合作医疗站门前的场子上开批斗会,斗万人寿和裘二海。我过去一看,急了,赶紧说:“搞错了,搞错了,斗我爹还可以理解,怎么可以斗队革会主任呢。”没有人理睬我,只有万小三子一边啃着山芋茎,一边在大人的腿缝里钻来钻去。后来他钻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拉住了他,说:“万万斤,万万斤,他们怎么可以斗裘主任?”平时很少有人喊万小三子的大名,万小三子乍一听到有人喊万万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嘎嘣嘎嘣地咬了几口山芋茎后才想起来自己是叫万万斤。他点了点头,告诉我:“早就换主任了,现在裘二海不是主任了。”我还是不解,问他:“可是,可是,斗他们什么呢?”万小三子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要问他们大人了。” 旁边有一个大人说:“万人寿用糖衣炮弹打中了裘二海。”万全林正在前面揭发万人寿和裘二海,他说:“万人寿说,不以我喜,不以你悲——”万人寿说:“错,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万全林说:“我不管的,反正是你说的,你说不要因为别人开心你就开心,不要因为别人不开心你就不开心,是不是,是不是?”万人寿皱了皱眉头,说:“你的理解,稍有些偏差,但也大差不差,基本上是对了。”万全林说:“那是当然,我们革命群众开心的时候,你怎么会开心,我们革命群众不开心的时候你就最开心了。”新任的队革会主任万继忠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革命群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大家配合万继忠喊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万人寿!”万继忠朝大家摆了摆手说:“万人寿是封建余孽,就喊打倒封建余孽,别乱喊。”万人寿说:“还是万主任政策掌握得好。” 其实那天斗的是三个人,还有一个人叫胡师娘,她年纪虽然不大,大概才跟我差不多,但是她搞迷信活动已经有好些年了,她七岁就会跳大仙。当然,比起我来她还稍差一点,我三岁就有鬼眼了。那天他们把胡师娘揪来和我爹和裘二海站在一起斗,我爹硬是不同意,坚决不肯与她为伍。我爹耍赖说,让我和她站在一起?我不参加了。胡师娘嘲笑我爹,说她和我爹是半斤对八两,乌龟对王八,她还嘲笑裘二海只有一两轻骨头,充其量是王八下的一个蛋。我爹更生气了,转过身把屁股对着斗他的人。人家没办法了,最后只好让胡师娘先滚回去,下次再斗。谁也没想到,胡师娘这一滚,竟然滚得不见了,她逃走了,逃离了后窑村,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当然,许多年以后,她还会回来兴风作浪,但此是后话了。 所以那天我在批斗会现场并没有看见胡师娘,只有裘二海和我爹万人寿并排站着。但裘二海的气色比万人寿差远了,他脸色灰黄,两腿打软,而我爹万人寿却面色红润,两眼放光,还时不时地纠正别人的讲话,以证明自己的正确。所以我竟然没怎么心疼我爹,倒是觉得裘二海挺冤的,我端了张凳子到裘二海屁股后面,说:“裘主任,你坐下说吧。”裘二海往下坐,凳子却被万继忠一脚踢开了,裘二海一屁股坐在地上。万继忠说:“你倒想坐了,我还一直站着呢。”裘二海说:“我生病了。”万继忠说:“你生病了?哪里不舒服?”裘二海说:“我肚子痛。”万继忠说:“我虽然不懂医,但我会治肚子痛,只要给你肚子上一脚,你就不痛了。” 一旁的万人寿急了,赶紧说:“万主任,你不能踢他的肚子。”万继忠说:“为什么?他有喜了?”万人寿说:“他肚子痛,我已经开药给他服下,马上就见好,你要是踢了他,他的肚子又痛了,还以为我下的药不管用。”万继忠愣了一愣,说:“那你的意思,不能踢他的肚子,是要我踢他的头,踢他的屁股?”万人寿说:“头和屁股都不能踢,你没听说过牵一发而动全局吗?”万继忠说:“你的意思,我不能踢他?万人寿我告诉你,不踢是不可能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反动派不打是不会倒的。”万人寿说:“你实在要踢,就踢我吧。”万继忠说:“你也要踢,他也要踢,谁也逃不掉。”万人寿说:“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应该踢他的那一脚,也踢到我这里好了。” 万继忠看了看万人寿,又看了看裘二海,说:“怎么说的?鱼亲鱼,虾亲虾,乌龟亲的是王八,你们的阶级感情很深啊,裘二海,你有什么想法?踢你的那一脚,踢到他身上,你同意不同意?”裘二海赶紧点头:“我同意,我同意。”万继忠就抬起一脚,他是想踢万人寿的,可不知怎么踢到了旁边一个革命群众身上,革命群众哇哇地哭起来。万继忠很生气,说:“我踢万人寿,你凑过来找死啊?”革命群众说:“我站着一动都没动,你自己踢上来的,还怪我?”万继忠似乎愣住了,他的眼睛白翻白翻,好像在想什么重要的问题。想了一会儿,他想通了,说:“裘二海,既然万人寿愿意替你挨一脚,那这一脚就交给你了,你替我踢他两脚,你记住了,一脚是踢你的,一脚是踢他的,分量你自己掌握。”裘二海赶紧拍万继忠的马屁,说:“当然当然,这种事情哪用得着万主任亲自动脚。”话音未落,他抬起一脚,踢在万人寿肚子上,万人寿“唉哟”一喊,喊声未落,第二脚又已经跟上来了,又踢在肚子上,万人寿又“唉哟”一声,蹲了下去。 有人说:“裘二海你踢得太重了。”裘二海说:“万主任说了,阶级敌人你不打他就不倒。”万继忠说:“不是我说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裘二海踢过万人寿,万继忠就宣布批斗会结束,大家去游村。万人寿站不起来了,万继忠叫两个人架着他走,裘二海低着头对走在旁边的万人寿说:“对不起万医生,我肚子痛,不然就让他踢我了。”万人寿挣扎着说:“我的药性该到了,你这时候已经不痛了。”裘二海揉了揉肚子,脸色一下子好起来,但刚一好起来后马上又不行了,“哼哼”着说:“哎哟,哎哟——”万人寿道:“你少装腔,小心我揭发你。”裘二海说:“万医生大人大量,我不是装给你看的。”万人寿说:“你装给谁看也是装,你装像了,人家就以为我的药不灵。”裘二海说:“但我至少少挨了一脚呀。”万人寿生气地说:“你挨一脚,和我的药,到底哪个重要?轻重不分的东西!”大家跟在他们后面走,有人敲锣,有人打鼓,有人喊口号,乱哄哄的,鸡飞狗跳,气氛像过年一样热闹。 我没有跟他们去游村,可我刚刚走进医疗站的院门,万继忠也跟进来了。我觉得奇怪,说:“咦,万主任你没有去游村?”万继忠说:“万医生,你帮我看看眼睛。”我还不习惯人家叫我万医生,愣了一愣。万继忠见我分神,又补充说:“万医生,我蹲坑没有带草纸,用报纸擦了屁股,眼睛就不行了。”我朝他的眼睛看了看,说:“你的眼睛怎么了,看上去好好的。”万继忠说:“一点也不好,我看出来的你,是两张脸,不知道哪张是真的,哪张是假的。”我说:“怎么会呢,刚才开批斗会你怎么没有看到两个我爹和两个裘二海呢?”万继忠说:“要不是眼睛有问题,我踢你爹的那一脚怎么踢到别人身上去了?” 我想了想,说:“但是你还是分得清的,你没有把裘二海看成我爹,也没有把我爹看成裘二海嘛。”万继忠说:“天地良心,我那是凭感觉在主持工作。”我说:“既然你感觉这么好,没有眼睛也不要紧。”万继忠说:“本来我也这么想,可后来想想还是不行,看你两张脸不要紧,看毛主席他老人家也两张脸那就不行,哪个是真毛主席哪个是假毛主席都搞不清?”我说:“你们叫我当医生,说是叫我给贫下中农看病的,可你是革命干部,革命干部的病我不知道该不该我来看,你也许应该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病。”万继忠说:“公社卫生院我也要去的,但你先帮我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鬼。” 我就把万继忠的眼皮往下翻,再往上翻,又拿了手电筒照万继忠的眼睛,又让他自己转眼珠子,先朝左转,再朝右转,再四面翻转,万继忠转了转,就转不动了,说:“眼睛好酸。”我说:“病人要配合医生。”万继忠只好再转,后来他转得眼泪都淌下来了,我才说:“好了,不用转了,你还有什么不舒服吗?”万继忠说:“有,有,我头痛、恶心,要呕吐——”正说着呢,就“嗷”了一声,吐出些脏东西来。我弄来些灶灰把脏东西掩盖了,我还想把它们扫掉,可是万继忠不让我弄干净,说他的眼睛比脏东西要紧。 我也想说他,你刚才批斗我爹和裘二海的时候怎么不呕吐,不过我不会说出来的,他的眼睛都这样了,我不能再对他说那样的话。我只跟他说:“你的眼睛,麻烦大了。”万继忠说:“是不是要瞎了?什么时候瞎?”我说:“我说不准,反正早晚要瞎。”万继忠赶紧闭了闭眼,又张开来,说:“那怎么办?”我说:“你等我爹游村回来给你看。”万继忠说:“你落后形势了,你不知道你爹被禁止行医了。”我有点不解,说:“禁止行医?什么意思?”万继忠说:“就是不许他给人看病了。”我顿时听到自己脑袋里“轰”的一声响,我的妈,给人看病是我爹的命,不许他看病不是要了他的命吗?我赶紧问:“为什么?”万继忠说:“他是封建余孽。”我不知道封建余孽是什么,刚才在批斗我爹的时候,他们也说他是封建余孽,我生气地对万继忠说:“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我一着急,说话竟有点像万全林了,不断地重复着说同一句话:“谁说不许我爹看病?谁说不许我爹看病?”万继忠说:“是文化大革命说的,你要找文化大革命算账吗?”我说:“我不要找谁算账,不许我爹看病,村里人病了怎么办?”万继忠狡猾地笑起来说:“咦,你忘记你自己啦,现在你是万医生了哎,万医生,万医生,嘿嘿万医生,要是你跟了你娘姓,你就不是万医生了。”我更加生气了,我对万继忠说:“你就是喊我一万遍万医生,你的眼睛我也看不了,如果我爹不能看,你还是到公社卫生院去看吧。”万继忠也生气了,说:“你这也治不来,那也说不准,你算个什么医生?”我无赖地说:“是你们喊我医生,我又不要做医生。”万继忠终于没有耐心跟我纠缠了,他觉得还是自己的眼睛要紧,至于谁当医生,谁不当医生,他现在顾不上了。他说:“这个问题改天再谈。我先要去看医生,看真正的医生。” 我看着万继忠走出合作医疗站的院门,在院门那儿他没有看清楚门槛,差点绊了一跤,正好撞上了守在门口的万小三子。万小三子跟他说了几句话,万继忠的脚步就停下了,等他重新再走的时候,他的脚步看上去更踉跄了。 下晚游村的人都散了,我爹万人寿回来的时候肚子还痛,而且痛得更厉害了。他自己按了按肚子,说:“怎么裘二海的肚子痛传染给我了。”我想说不是裘二海传染的,是裘二海踢的,但我还没有说出口。我爹又在夸他自己了:“我的独门秘方到底有效用的,裘二海结石痛,我炒熟了钻心虫给他吃,果真见效。”我吓了一跳,说:“爹,是稻子里的钻心虫吗?”我爹说:“除了稻子里,其他哪里还有钻心虫,你给我捉几只来看看。”我爹自己肚子痛得汗都出来了,还不忘记嘲笑我。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头汗呢,我正想问他要不要擦一擦,还没来得及说,就有一个病人进来了,我一看,又是万里梅。 但万里梅不像往常那样一下就跨进来,而是站停在门槛那里,身子在外面,先将头探进来,朝里看了看,然后跨进一只脚,又犹豫,好像想退出去,但是心口痛又让她不能退出去,她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地站在那里了。我分析她的心情,可能是因为我爹被禁止看病了,她想找我爹又不敢,而我呢,虽然学医回来了,但她还不敢太相信我,所以她一会看看我爹,一会儿又看看我。我爹说:“你不用看万泉和。”万里梅脱口说:“是的,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她这么说了,又觉得得罪我了,赶紧朝我看,又要把话说回去:“不过,不过——万医生,小万医生你——”我爹不耐烦地打断她说:“不过什么,不过我告诉你,只有万医生,没有小万医生。” 万里梅一吓,赶紧收回盯在我脸上的目光,又重新去看我爹万人寿。我爹坐下来准备给她看病,万里梅说:“万医生啊,我痛煞哉,我今天要痛煞哉——”我爹摆手不让她说,我爹道:“我最烦抢着说话的病人。”他给万里梅把了把脉,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来,然后他叫我也去给万里梅把脉。我爹刚才还说“只有万医生,没有小万医生”,这会儿倒要叫我去把脉了,我爹真是个不诚实的人,心口完全不一。其实在我爹给万里梅把脉的时候,我已经看了看她的病历,我注意到自从发生了验肝的风波以后,我爹或多或少受到一些影响,开的方子也犹犹豫豫,既要当胃病治,又要当肝病治,一会儿开胃药,一会儿又开肝药,连我爹都没有把握了,我心中更是一点底也没有。 我心慌意乱地去把万里梅的脉,起先我连脉都找不着,慌得头上汗都出来了。我爹生气地挖苦我说:“万泉和,是不是万里梅没有脉啊?”他一生气,还没来得及治万里梅的心口痛,自己的肚子又痛起来了,“唉哟唉哟”直叫唤。 事情也是奇怪,我爹的肚子一痛,万里梅的心口就不治而愈了。她起先还不敢相信,她惊奇地咂了咂嘴,咽了口唾沫,再用手按自己的胃,不痛,又用力按,还是不痛。万里梅奇怪地说:“咦,咦,不痛了!咦,咦——”我爹说:“你不痛了,你倒害我痛死了。”他话虽说得难听,但还是挣扎着给万里梅开了一张药方,说:“你这病,适合吃中药,拿我的方子到镇上芳草堂去配药,按照方子上写的方法,回去煎了吃。另外,你多吃甜的东西,少吃盐。”万里梅一慌说:“我是腰子病吗?腰子病不能吃盐。”我爹说:“谁说你是腰子病,你的肝脏有点小问题,病刚刚起来,不严重,要坚持服我的药。”我心下实在疑惑,万里梅都病了两三年了,我爹竟说万里梅的病刚刚起来?我不由得偷偷地看了我爹一眼,我爹说:“你看什么看?”我赶紧拍马屁说:“我重新认识爹。”我爹捂着肚子还骄傲地笑了。 我趁我爹进里屋,赶紧把万里梅的病历记录拿过来看了看,我爹写着:肝亏损。开的药方是些红枣、红糖,食醋等,尽是些好吃的东西,看得我唾沫都快流出来了。可我心里琢磨了一阵,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我追进里屋,忍不住说:“爹,你没犯糊涂吧——”我不知道我爹怎么会说万里梅肝脏有病,她连一点点肝病的症状都没有。她也不乏力,精神好得很,甚至还亢奋;她也没有食欲不振,她只是心口痛,右腹并不痛,也没有肝病患者常有的腹泻。总之我怎么看也看不出万里梅肝上有病。 我爹听我说他糊涂,立刻瞪我一眼,我慌了,赶紧说:“我是说、我是说你给他们气的,给他们气糊涂了?”万人寿说:“气?什么气?”我说:“就是那个,刚才他们那个,万继忠他们还踢你。”万人寿道:“你说游村啊?那有什么好气的。我气的是你,跟姓涂的庸医学了几个月了,屁的长进也没有。”我说:“我是中西医结合,而且,而且,涂老师也不是庸医。”万人寿说:“反正我和姓涂的中间,肯定有一个是庸医,你觉得姓涂的不是庸医,那你爹是庸医?”我说:“爹不是庸医,爹是名医良医。”万人寿说:“年纪轻轻就学得这么滑头——哎哟!”万人寿又说动了真气,肚子愈发地痛了,“哎哟哎哟”地叫了几声,就骂起万继忠来了。 我听他骂万继忠,才想起了万继忠的眼睛,赶紧说:“爹,万继忠的眼睛不行了。”万人寿说:“怎么不行了?”我说:“好像是青光眼。”万人寿说:“那你开了什么药没有?”我说:“没有什么药好开,我叫他到公社卫生院去看。”万人寿说:“在我这里的病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叫他们去公社卫生院。”我说:“万继忠已经到了万不得已了。”万人寿说:“我不相信,刚才他眼睛还好好的。”他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看万继忠,我听到我爹边走边说:“虽然你踢我,我还是要去看你。” 半个小时以后我爹万人寿脸色死灰死灰地回来了,一句话也没说,就爬到床上去躺了。我说:“爹,饿了吧,弄晚饭吃吧。”万人寿无气无力地说:“万继忠吊死了。”我吓了一大跳,腿都打软,但还知道赶紧往万继忠家去。 大家都在万继忠家给万继忠送终,万继忠的家属在哭,万小三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看到我来了,万小三子过来拉住我的裤腿说:“他是给我吓死的。”我说:“万万斤你瞎说什么。”万小三子说:“是给我吓死的。他说有两个毛主席,一个真的一个假的,他说天安门上那个毛主席是假的,我亲耳听见他说的。他问我告诉谁了,我说我谁都告诉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你说毛主席是假的,他就吓死了。”我说:“你瞎说,万继忠是吊死的,根本不是吓死的。”万小三子说:“你不懂的,他就是吓死的。”我说:“万万斤,我问你,你是在哪里跟他说话的?”万小三子说:“就在你家门口。”我说:“那就对了,既然是在我家门口说的话,那如果他吓死了,怎么还会跑回家去解下裤带上吊呢。”万小三子说:“你算什么医生,你一点也不懂,人死了还会活过来,你知不知道?万继忠吓死了,又活过来,但回到家里他还是吓,就吊死了。”我被万小三子说住了,再也无法反对他。 万全林蹿过来揪住万小三子要打,万小三子说:“你打,你敢打,我就说你的事情。”万全林说:“我有什么事情?”万小三子说:“你跟万继忠是一路的,万继忠说有两个毛主席,你说有两个谁,要不要我说出来?”万全林慌了,说:“我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嘴上还硬着,手里却放松了,万小三子赶紧溜到远处,站定了,但做出随时要逃走的架势。万全林大骂道:“你个小棺材,长舌婆,恶讼师,我操你十八代的祖宗!”万小三子却在远处开唱了:“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这一年万小三子八岁,他唱歌和他说话一样,舌头很灵,口齿很清,但他有个毛病,就是五音不全,自己又全然不知,还以为自己的音很准呢。这个毛病今后会一直跟着他。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公社的干部已经赶在路上了,看热闹的群众渐渐地散去,留下万继忠家属凄凄悠悠的哭声和万小三子的五音不全的歌声交织着一起飘荡在黑夜里。 我回家的时候,心神很不宁,无端端地眼皮乱跳,脚步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好像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完全不熟悉脚下天天走过的路。回到家,家里一点声息也没有,连灯也没点。我拉了电灯开关,电灯没亮,知道断电了,就摸黑点了油灯。到床边拿油灯往床上照了照,我爹万人寿闭着眼睛,他感觉到了亮光,想睁开眼睛却睁不开来,就闭着眼睛半口气半口气地说:“万、泉和,你竟然、也、也万医生,我,我——”他一口气上不来,我赶紧拍他的背,他喘出一口气,继续说:“我实在、气啊,闭不上眼、啊,我、死不瞑目、啊。”我说:“爹,你说什么呀,什么死不瞑目?你白天还好好的,挨了斗,游了村,还看了病人,还给死去的万继忠出了诊,你怎么会一下子躺倒了呢?” 我爹说:“你给我把把脉。”我有点发慌,问:“左手右手?”我爹说:“随便。”我想起来了,说:“男左女右。”就抓起我爹的左手把脉,结果却是抓的右手,我心慌得乱跳,连左手右手也分不清了。我爹说:“把到没有,是不是死脉?”我用力咽了几口唾沫,想让乱跳的心平静下来,可是它平静不下来,我爹却像催命鬼似的又催了:“把到了没有?把到了没有?是死脉吧?”我只能乱七八糟地感受了一会,说:“我没有把到,没有死脉,也没有活脉,我把不到你的脉。爹,你是不是累了?累了你就躺着不说话了。”我爹闭着眼睛摇头。我又说:“爹,你是不是饿了?饿了我弄东西给你吃。” 我爹喘过气来,说话也连贯了些,他说:“还有一件事情我要跟你交代清楚。万里梅不是心口痛,她的肝上有病症,因为刚犯起来,一般的人查不出来,时间久了会加重,到加重了再查出来再治,就为时过晚了。”我只知道我爹的命都快没了,我脑袋里一团糨糊,我都差一点想不起谁是万里梅了,为了安慰我爹,我嘴上说:“我知道了。”脚步却已经放出去。到了东厢屋灶间看看,锅里没有东西,米囤子也见了底,我又回过来说:“爹,锅里没东西,要不舀一口凉水你先喝起来,我去地里挖几个山芋。”我爹说:“你糊涂了,这是什么月份,山芋还没有长出来呢。”我说:“长出来了,虽然小一点,我看见万小三子在吃。”我爹说:“你别去挖山芋了,听我说话,我要是死了,就是内脏出血死的。到时候你看看我的肚子是不是鼓胀起来,如果是鼓胀了,那就肯定是内脏出血,我这个肚子,也算给万医生你留一个实践的机会。”他到这时候还不忘记嘲笑我,又补了一句:“哼哼,万医生,你?”我说:“爹你又不是万万斤,你乱说什么呢,我还是要去挖点山芋来给你吃。” 等我从自留地上挖了几个不成熟的山芋回来,我爹万人寿已经走了。他的肚子果然肿胀得像一面鼓,鼻孔里淌出一点血,但不算多,也不很红,就那样淡淡的一丝,挂在鼻子边上,像天冷以后淌出来的鼻涕。 我一脚跳到院子里像疯狗一样狂叫乱喊起来:“你们快来啊,我爹死了——”曲文金刚好经过,她起先以为我在发疯,还想骂我一句,但她看了我一眼,被我的脸色吓住了,大着舌头哆哆嗦嗦地朝自己家里喊:“快奶哪,快奶哪,万医心喜哪(万医生死啦)!”紧接着是裘金才从自己家跑了出来,听到我和曲文金的叫喊,愣了一愣,转身跑进我家,扑到我爹的床前,把一根手指放在我爹的鼻子上。我爹的鼻子里再也没有气息出来,连一丝丝也没有了。裘金才“哎呀”一声,两手一拍自己的屁股,这一拍,竟将自己拍到了地上,坐在那里爬不起来了。 消息迅速地传开去,刚才还在万继忠那里给万继忠送终的群众,现在都过来送万人寿了。在万继忠那里,只有万继忠的家属在哭,这里就不一样了,许多群众都哭起来,裘二海的老婆裘大粉子坐在地上,两手拍打着地皮,将地皮拍得“啪啪”响,她边哭边唱道:“万医生啊万医生,你白天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万人寿啊万人寿,你个没用的东西,你说走就走了啊——”群众中有人听不过去,都朝她怒目而视。裘二海现在不是队革会主任了,就有人敢说裘大粉子了,有一个人忍不住说:“哎,你怎么骂人呢?”裘大粉子说:“我是气呀,我是伤心,我是难过,我是心痛万人寿,万人寿你个没用的东西,你也配叫万人寿?一万个人的寿命都在你身上,你说走就走啦——” 她唱着唱着,万全林送的那副对联连同横批一起从墙上掉落下来,我说:“我说的吧,我说的吧,它不是给我的,它是给我爹的,现在它要跟我爹走了。”万全林想说什么,却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后来他把对联拣起来,盖到万人寿身上。裘大粉子继续哭唱:“万人寿呀万人寿,我知道你是被万继忠和裘二海踢死的,本来万继忠是要踢裘二海的,万人寿你个没用的东西,你去替裘二海受一脚干什么?裘二海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当队革会主任,也踢人,他跟万继忠是一路的货色,他们是畜生,你是人,人为什么要被畜生踢死啊?万人寿啊万人寿,你个没用的东西,你以为裘二海让万泉和学医是安的什么好心啊?你要是活过来我就告诉你他为什么要让万泉和学医——” 裘大粉子哭着唱着,晕过去了。大家惊呼,我过去掐了她的人中,她醒过来,又继续哭唱。裘二海在家里生病,听说出了事情,也赶过来了,见老婆裘大粉子在这里发疯,要拉她回去,裘大粉子说:“你给我走开,当年我要是嫁给万人寿了,就没你的事了。”裘二海说:“你要是嫁给万人寿,万人寿这几岁就死了,你不是克夫么。”裘大粉子气道:“我是要克夫,万人寿走了,你也快了。”裘二海气得肚子又痛起来,说:“什么神医名医,连个肚子疼都治不好,屁个名医。”万全林说:“人不在了,你就说这种话,人在的时候,你那么吹捧他。”裘二海说:“是他叫我吹捧的。” 裘大粉子又强悍地哭唱起来:“万人寿,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个没用的东西,你说走就走啊,你都不回头看我一眼,你真的怕我是克夫命啊?”万全林说:“算了算了,你虽然不是克夫命,但万医生倒是个克妻命,要是你当年跟了万医生,那早年死掉的,就不是万泉和他妈,而是你了。”裘大粉子似乎被这句话镇住了,哭声渐弱。 几个壮劳力连夜摇船到镇上的棺材铺,买回一口杉树皮棺材,搁在万人寿脚跟头。我的脑子里堵得满满的,心里也堵得满满的,想哭,却找不到个出口哭出来。等大家走后,我含着一肚子的泪水趴在我爹的棺材上睡了。 我做梦了,梦见我爹万人寿指着我说:“庸医杀人,庸医杀人啊!”我急得大叫:“爹,我没有杀你!我没有杀你!”接着就是乱哄哄的一片了。我睁眼一看,天已经亮了,群众都已经到了,他们来帮我下葬我爹万人寿。万全林说:“万医生,你爹死了,你还睡得这么香?”我说:“我正在和我爹说话呢,被你打断了。”他们给我爹万人寿穿上寿衣,抬到棺材里,躺平了,盖上棺盖的时候,我就要哭,大家说,现在不哭,还没到时候,一会儿到了坟头,钉棺盖的时候你才哭。我爹的棺盖还没有钉上,按我们这地方的风俗,要到了坟地下葬时才最后往棺材盖上钉洋钉。 吹鼓手也来了,送葬的队伍就出发了。天气阴沉沉的,桑树地里沙沙沙一片乱响,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好多鬼来欢迎我爹了。吹鼓手吹奏着哀乐,走到村口的时候,就看到涂三江涂医生站在那里,好像是专门等在这里的,问我:“万泉和,谁死了?”这时候我的眼泪忽然就找到了出口,奔涌出来了。我只会淌着眼泪拿手指着棺材,却说不出话来。涂三江已经意识到了,但他不愿意相信,说:“难道是你爹?是万人寿?”他“哈”了一声又说:“万人寿也会死?”过来推开没有钉洋钉的棺盖朝里看。大家说,别看了别看了,看来看去,万医生死不安心。涂三江却已经笑出声来了,边笑边说:“万人寿啊万人寿,你听说我要来合作医疗陪你上班,你就吓成这样,你用这样愚蠢的办法来躲我啊?”我拉了拉涂三江的衣襟,说:“涂老师,我爹不知道你要来。”涂三江说:“你懂什么?你爹是个人精,早就知道我要下放来了。”我说:“可是我爹是死了,被裘二海踢死的。”裘二海一听,急了,赶紧说:“是万继忠踢的。”说了之后,可能想到这话不是事实,又补了一句:“是万继忠叫我踢的,不能怪我。”我说:“反正是被你们踢死的。我爹自己也说,他是内脏出血死的。”涂三江按了按万人寿死去的肚子,说:“是内脏出血,但他没有死,他怎么可能死,我们还没有决出高下呢。”涂三江朝送葬的队伍扬了扬手,“回吧,回吧。”队伍不动。涂三江的声音厉害起来:“怎么啊?你们想活埋万人寿?” 谁都不敢活埋万人寿,队伍就往回走了,吹鼓手想再干点活,但他们不能再吹奏丧乐哀乐,要吹喜庆的曲子呢,似乎还没有到时候,因为毕竟万人寿还是死在棺材里,并没有活过来。队伍回到了合作医疗站,涂三江叫大家把万人寿抬出来,朝他嘴里吹了几口气,又给他打了一针。等了好一会儿,万人寿也不见动静,我觉得涂医生的行为有些怪异,赶紧把他拉到一边,说:“涂老师,我爹他——”涂三江却把我扒拉到一边,脸对着万人寿说:“万人寿啊万人寿,我知道你想和我争个高低,我说你没死,你还偏要死给我看。”万人寿依然不动,涂三江说:“拿水来灌。”我很想我爹能够活过来,听涂医生的话拿了水来,涂三江掰开万人寿的嘴,硬是灌进去,可万人寿硬是死着,怎么也灌不进去,水顺着嘴角往外淌。涂三江又叫拿针来刺,群众看不下去,说:“涂医生,就算你从前是输给万医生,但现在这么折腾一个死人太过分了。”涂三江不服,说:“谁说我输给万人寿?你叫他起来我要亲口问问他。”后来他坐定了,慢慢地想了想,最后他点了点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他是死了,死透了,我是没本事救活他了。”涂三江的话音未落,就看见我爹万人寿双眼睁开,嗓子里“嘿”了一声,脸上似笑非笑,他活过来了! 群众惊呼的惊呼,拍手的拍手,有的吓得逃走,逃走了又小心翼翼回来探望。吹鼓手终于又有活干了,他们又开始吹奏,这回吹奏的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涂三江说:“哈,你个老东西,你到底中计啦。”涂医生骂我爹老东西,我说:“涂老师,你是知识分子,你怎么骂人,你怎么骂我爹?”涂三江说:“知识分子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向贫下中农学习,贫下中农骂人,我也要骂人,那才叫触及灵魂,改造世界观。” 我爹万人寿活过来了,但因为大脑缺氧时间过长,全身瘫痪,也不会说话了,除了偶尔会听到他不明不白地“嘿”一声。除此之外,他活着的似乎只有眼睛,因为他的眼睛会动,眼皮会眨巴,至于他的脑子到底清楚不清楚,因为他不说话,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涂三江拉了拉万人寿的手,说:“我知道你,要和我斗,不惜牺牲自己的儿子。”我说:“涂老师,我没有牺牲啊。”涂三江说:“你不懂的,他叫你来跟我学医,他知道你学不好医,以后就可以笑话我涂三江水平臭,是不是,是不是?”万人寿不说话,光是眼睛眨巴眨巴。涂三江又说:“万泉和是不怎么样,他是我的学生,可他也是你的儿子呀,你看看你的儿子,差点把你给活埋了。”万人寿仍然不说话,只眨巴眼睛。 也是后窑大队合作医疗不该绝,万人寿倒下了,正好涂三江下放了。加上我进修学医也学出来了,合作医疗的力量反而加强了一点。涂医生说,这一次公社卫生院下放走了一大批医生,但他们的下放待遇不一样,有的带薪有的不带薪,根据每个人的问题性质而定。涂三江性质严重,这一次不给他带薪了,所以他这次下来,跟前次的下来,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他现在真正是赤脚医生,和另一个赤脚医生万泉和一样,看病记工分,看一天,记十分人工。 涂三江一肚子的怨言,老是说,我不合算的,我不合算的,你们记工分,还有自留地。后来大队烦他不过,给他划了一块自留地,但他也种不起来,丢给裘金才去种了。 现在我们院子的那张图要做一点小小的修正了,本来左边第一间是我和我爹的屋子,左边第二间是合作医疗站,现在涂医生来了,把医疗站那一间的后半部分隔出一块,涂医生就住里边。我前面已经说过,富农裘金才家的房子开间很大,要比一般农民家的房子大得多,即使把合作医疗站隔掉一点,医疗站也还是宽敞的,医生的桌子、大药柜、放医疗器具的条桌、两张病床,凡是原来的所有东西,还仍然放得下。病人进来了,也没觉得地方狭窄多少,只是到涂医生的房门口朝里探探头,说,涂医生干净得来。 这是农民瞎说的,他们没话找话,恭维一下医生。其实涂医生是最不爱干净的,他虽然医大毕业,在公社卫生院工作多年,却没有养成讲卫生的习惯,而且很懒,还很抠门,这跟他带不带薪没有关系。他从前带薪的时候,就很小气,有一回货郎担来了,他嘴巴馋,买了一些糖,又怕别人看到了要分他的糖吃,就等到合作医疗站关了门才拿出来吃。但是有个病人正好这时候撞上门来,涂医生来不及将糖吐出来藏好,就将糖鼓在嘴里给他看病。病人说:“涂医生你的嘴巴子怎么了?”涂医生含着糖块含含糊糊地说:“我牙疼,牙床肿了。”但是他说话的时候一不小心糖块从嘴里掉了出来,涂医生赶紧用脚把糖块踢开,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没有料到的是,我刚刚修正了那张图,却很快又不符合实际情况了,因为在短短的时间里,除了涂医生之外,我们院子里又增添了好些人口。先是曲文金生了二胎,是一个女孩,叫裘奋英。接着知识青年屠海平和莫知来了,队里把他们安排在门房间,也就是你们看到的图上紧挨着院门的那一间,原来是队里的仓库。说是仓库,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更没有什么贵重东西,放了几只写着队名的栲栳而已。来了知青,就让他们住。再接着,又来了一户下放干部,男的叫马同志,女的叫黎同志,两个小孩,一个男的叫马开,一个女的叫马莉,还有一个老太太,开始大家以为是他们的奶奶,后来才知道是外婆。村里人奇怪,说,哪有娘跟女儿过的?她没有儿子吗?再后来知道老太太有三个儿子,村里人更是称奇,说,到底是城里人啊。马同志一家五口,也放到我们的院子里。这样就不对头了,本来还显宽敞和安静的院子,现在变得拥挤而杂乱。 但这样的情况只维持了一个多月,又改变了。因为马同志和黎同志提出来,让他们一家五口挤住东厢房,简直就是受虐待。尤其是夏天到了,东厢房朝西,他们一家就像生活在一只狭小的火炉里,不是闷死也是烤死。马同志生气地说,他们不是自己要求下放的,是毛主席叫他们下放的,队里如果不对他们好一点,他们要去报告毛主席。万继忠死后复职重新当上队革会主任而后又当了大队书记的裘二海最怕有什么事情惊动毛主席他老人家,赶紧做了调整。调整以后,也就是现在了,我们的院子是这样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