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妻子这个坚强后盾的支撑下,田茂发奇迹般地从轮椅上"站立"了起来,他滚着轮椅去做家务,跟人学会了修理家电,为学龄前的儿童辅导文化,忙得不亦乐乎。渐渐地,那双麻木的脚开始有知觉了。终于有一天,他目光炯炯地对妻子说:"四妹,我们可以有孩子啦!""真的?"妻子张大眼睛望着他。他兴奋地点了点头。妻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了他的怀里......深秋,女儿呱呱落地。爱河中一条倾斜的船终于有了一个港湾。田茂发是幸运的,毕竟在这个默默牺牲者的身旁,紧随着一个牺牲的女人,在他这个不幸者的天空里,有一个幸运的女神护卫他。这是田茂发的大幸,也是中国战略导弹部队官兵的大幸。5.生命可以衰老,真情却永远年轻。每年到了清明时节,总会有两个女人伫立在导弹阵地旁的烈士陵园里,奠祭冰冷的土丘。二十多个春秋从不间断。南国的天空里密布着厚厚的阴霾。清明时节的冷雨淅淅沥沥地抛洒在神州广袤的土地上,不知是上苍有意要为埋葬在黄土之下的亿万个亡灵掬一把悲悯之泪,还是故意渲染清明忌日的凝重气氛,大江南北,每到清明节总是凄风悲鸣,苦雨纷纷,愁云断魂;飘拂飞扬在平原山峦里的白色的挽帐、经幡,无言地低吟着一曲岁月的挽歌......对从小生长在长江边的中年妇女玉贞来说,每年的清明节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因为这一天,她照例要出远门为亡夫扫墓。玉贞已近知天命之年。从70年代中期那个凄冷的晚秋算起,她已经足足为丈夫扫了整整20年墓了,不管阴晴雨雪,日出日落,还是身体有病没病,只要是清明节,她自始自终地信守着那一个诺言,尽管从来没有人要求她要这样去做,也从来没有人对她这种过分的偏执感一点兴趣,她依然痴情依旧,不改初衷。她的丈夫是战略导弹部队里的一个副连级军官,在组织导弹阵地的国防工程施工中,当大塌方袭来的时候,为了让一些刚入伍不久的新战士尽快地脱离险隋,他把这些吓傻了的新兵一个个推出险境,自己却被从洞库顶部坍塌下来的碎石泥土埋在了里面,当战士们含着泪水将他刨出来时,他已经不行了。玉贞千里迢迢地从老家赶来了。弥留之际,他壬里流出了一股冷泪,断断续续地说:"我对不起你,不能再陪你一起生活了,给你撇下了老母亲和一双儿女,你要好好照顾他们,别带我回老家了,就让我留在这导弹阵地旁,生看不到导弹,死我也在这儿陪......着......"话还没有全部说完,攥着她的那双温暖有力的手便永远松开了。丈夫就这样离她匆匆而去了,给她撇下了一个6岁、一个4岁的儿女和卧病在床的婆婆,本来她是准备要把丈夫的骨灰背回生他养他的长江边上去的。可是,丈夫生前留话非要葬在这一片青山掩映的导弹阵地旁。于是,她遂了丈夫的夙愿。用颤抖的手为丈夫的土丘捧上最后一把黄土时,她脸颊上挂满了泪水,悲痛欲绝地对在"小土屋"里永远躺着的丈夫说:"你安心地睡在这里吧,我会把孩子抚养大,到来年清明时,我会来看你......我......走......啦......"她给丈夫的土丘鞠了最后一躬。岁月如烟云。红尘里的凄风冷雨可以将任何炽热的情感冷却、凝固,亦可以将刻骨铭心的生死之恋沙化、麻木。一个经历过生活变故的人,当有了新的生活和朋友,又有了新的感情寄托和泊地,把过去那一段幸福抑或是痛苦的生活掩埋掉,重新走向人生的最后归宿,这是一件极自然的事情。是啊!当今社会,天地之大,商海茫茫,方兄的铜臭之味深深地渗进了人们的血液和灵魂。良知被捧上了祭坛,真诚的感情并不值几个钱。即使是一种对上苍的诺言又有几个人在恪守呢?可是玉贞偏偏这般的执拗。她太看重一个人对另外-个人弥留时的承诺和责任,当年丈夫的葬礼上,她含悲地说了一句每年的清明节要来给扫墓,部队里的许多领导和战友都没有刻意地留意这句话的分量,以为头两年乍失亲人,人生孤苦,感情的创口尚未愈合,未亡人给九泉之下的亲人扫墓祭奠,兴许是极自然的事情。但是,漫漫的二十多载风雨人生,一段并不算短的岁月。当年与丈夫在一起的军人们已先后离开了这支部队,丈夫的事迹和名字已经成为年轻一代官兵心中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故事。但是玉贞却一年不落地为丈夫来扫墓祭祀。最令人感到惊奇而百思不解的是,丈夫牺牲那年,她还不到30岁,年轻貌美风韵犹存,她完全可以有重新选择生活的机会和条件,而且也不乏一些条件不错的男同胞向她抛出了爱的彩球,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这早已不是一个从一而终的时代,一个丧夫的女人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并非大逆不道,任何人都无权指责也不该指责。可恰除是玉贞本人无情地扼杀了从自己人J眭的灵魂禁地萌生出来的一簇簇青春篝火,守着一双幼小的儿女和年迈的婆婆艰难度ft。如今大儿子已结婚娶妻,小女儿也大学毕业,她却孤寡一生,岁月的风尘完全吞没了应属于自己的生活。从外表看,这位当年在军营里吸引无数双年轻军官惊羡明眸的军嫂,早已褪尽当年的娇美,远远看去,她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皮肤黝黑粗糙,手脚关节粗大,眼角上过早地积淀了大量细密的鱼尾纹。岁月冷酷地在她额头上镌刻了一道道苦难的年轮......公元l994年的清明节,是丈夫的第20个忌日。也是她第20次去扫墓。她本想带着一双儿女去的,这么多年都是她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这一切变故,在儿女们的印象中,爸爸只是一个模糊的记忆,他们只是在妈妈捧着爸爸那褪色的照片,泪流满面地回忆往事时,才从那零零星星片断中,感受到爸爸在这个家的存在和影响,领略作为一个女人的母亲对爸爸那一往情深的痴情和忠贞,以及在那艰难的日子里用自己温暖的羽翼护卫两个从小就失去父爱的孩子。可是从家乡到部队驻地数千公里,一路坐车坐船,颠簸换乘,几天几夜的路程,来回就要十天半月,孩子们要工作上学,因此,她还是一个人去好。她安妥好了婆婆和家里的事情,匆匆地上路了。于是,在中国20世纪最后l0年的宁静而又空旷的天宇下,在南方绿色大莽林那一片葱葱郁郁的峡谷里,一个丧夫已整整20年的孤零零的东方妇女,行囊里背着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用来祭祀的白色祭品,踽踽独行在凹凸不平的寂静的山道上,没有红尘的喧哗,只有天空中飞扬的苦雨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地下着,没有人关注她的命运,就如同没有人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样。她遗留在泥泞山道上的那歪歪斜斜的脚印很快就被飘落的雨点挟裹着的泥水涂抹得无影无踪。就像岁月的尘埃每天都在抹去许多自生自灭的生命痕迹一样。丈夫永远长眠的那一片山林,虽说紧挨着战略导弹阵地,但实际上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况且,部队官兵已走了一茬又一茬,知道他们那一个遥远的生死之恋故事的人已经不多。每年清明节,她去了之后也只是静静地坐在墓地里陪丈夫多呆一会儿,悄悄地诉说着自己生命的苦辣酸甜,很少再去打扰部队的同志。更多时候认识她的竟然是当地的群众,他们几乎每年清明节的这天都知道她会来,于是,心底里升发出一种由衷的敬佩。这天,清明雨纷纷扬扬地下着。玉贞走进了阒寂的烈士墓地。一年不见了,荒草萋萋, 荆棘遍地,显然很少有人来扫祭。我们这个民族的整体遗忘能力就那么的强烈。英雄之死只是瞬间的辉煌,陪伴他们的只有一缕孤独的白云。除了亲人还在那个上坟的日子里看看他们之外,被一个民族忘却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令玉贞大为吃惊的是由于坟地陈年失修或是老乡的耕牛践踏,丈夫的坟墓中间裂开了一个大13子。她把从故乡带来的丈夫最爱吃的年糕和米酒肃穆地供奉在天然花岗岩的坟碑前,虔诚地烧起了白色的祭品,伴着淅淅沥沥的春雨,白色的纸钱顿时变成一片片黑色的纸蝴蝶飞向半空,飘然直上九霄。玉贞噙着悲泪,用手到处挖泥给丈夫修坟,一边挖一边落泪,十个纤纤细指一会儿变得鲜血淋淋,嘤嘤的哭声惊动了附近上坟的群众,他们纷纷赶了过来,怀着一种怜悯和敬意,一起动手帮助玉贞修墓,半天的工夫,玉贞丈夫的坟墓也被修葺一新。当玉贞掏出钱要向当地乡亲们酬谢时,群众们的朴实的语言深深地打动了她:"是你的善良和忠贞打动了我们,要说钱再给得多,我们也不会干。20个清明节,你一个也没有落下,在我们这山窝窝里都传为神话呢。作为一个女人真不容易啊,我们要是拿你的钱,会遭天惩的哟......"玉贞立时向这些憨厚的山里人长跪不起,乡亲们纷纷围上来扶她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呀......"玉贞不知道,此刻,在同一片天空下,在清明时节的冷雨纷纷之中,在另一个战略导弹部落里,一个名叫彭红兵的女工与自己的丈夫和爱子,搭乘长途班车,来到了一片大山腹地的烈士陵园里扫墓。蒙蒙的烟雨,织成了一个乳白色的雨幕,裹就着白茫茫黛色的山峰,游荡在洪荒的原始莽林上。上苍悲悯地滚落下几滴苍迈的老泪,巍然的群山仿佛披戴上了一身的重孝,如鼓如潮的松涛低沉地呜咽着一曲古老的挽歌,为一个个生生不死的民族之魂哭啕.........位于一个偏僻边城的山窝里的烈士陵园,松柏森森,杜鹃啼血。一百多名战略导弹部队的英烈就静卧在这片山林里,他们中间最大的56岁,最小的年仅l6岁。水泥砌成的士兵圆形"小屋"和一块块墓碑沿着山脊延绵而上,像凝固了的秦俑方队,如威严的武士石雕,排列有序,傲骨挺立,仿佛在等待着某种指令。那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的烫金名字,犹如一双双燃烧的眼睛在凝视着人间......在驻地县城小学生的扫墓的鼓号声中,彭红兵一家三口静默地伫立在一块黑色的墓碑前,二十多个春秋的风霜雨雪,墓碑上的字迹显然已经模糊,但是,在一片朦胧之下仍然可以窥见上面写道:"蒋贤能,广西资源县人,战略导弹部队某部排长,l965年入伍,牺牲时年仅24岁"。在烈士陵园里扫墓的官兵和小学生们原以为是这一家人来祭祀自己牺牲了的亲人,便没来打搅属于他们的那一片宁静和思念。可是谁也不曾想到,静静地躺在这片冰冷墓地里的年轻军官并非他们的严格意义上的亲人,可他却永远活在这个普通的家庭成员的心中,并与他们有着一种难于割合的情缘。彭红兵把一束从都市带来的雪白的马蹄莲,轻轻地放在了墓前,9岁的儿子将刚从山坡上采撷来的映山红悄然地插在了他既陌生而又熟悉的叔叔的坟茔上,丈夫则点燃了一支红塔山烟,摆放在了这个他从未见过面却深深地影响着他一家人情感的军人的墓碑前。彭红兵凝视着墓碑上那被岁月的风尘洗白了的名字,眼前的雪一样的马蹄莲和火一样的映山红展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个如雪如霞的爱情故事......墓地里的雨雾向她涌来,将她那永久的思念和长长的思绪又拉回到了故乡的红土丘岭。广西资源县一个贫瘠的小山村,一条泥泞的山道上走着一对少年学子,17岁的蒋贤能和l6岁的彭红兵一起就读于县城的一中,虽然他们每周去学校的竹篓里背的只是红薯干,但是,两个贫寒家庭出身的少男少女却一直是中学里的优等生,一个是品学兼优的班长,一个是有着刘三姐一样歌喉的能歌善舞的文艺委员。寒窗几载,一起披着黎明的晨光去上学,一块踏着残阳的落照往家返,风中雨中,求学的少年长成了风姿飘逸的姑娘小伙,云里雾里,两小无猜的心灵领地里,突然飘来了一团团悄悄相爱的羞涩的云。公元l965年的早春,山里的鹧鸪鸟婉转啾啁着一曲古老的情歌。蒋贤能在这早春的季节里穿上了国防绿的军装,跟随中国援越工程兵支队,走进东南亚热带雨林,开始了雄浑的军旅生涯。而彭红兵则被招进了县文工团当上了一名歌舞演员,在故乡的红土路上挥手告别的一瞬间,脸上泛着一层羞赧红晕的彭红兵终于吐露出了蕴含了许久的心声:"贤能哥,不管你走多远,阿妹都会等着你......"三年后,从绿色丛林的战火血雨里归国的蒋贤能已经提升为一名工程排长,并随团队归建在东方大地上崛起的中国战略导弹部落,在天荒地老的南国大峡谷里,展开了大山铸剑的艰难岁月......一只飞翔在南中国天空里的鸿雁,将两颗炽热的年轻人的心紧紧地维系在了一起。但是,当时,蒋贤能和他们的战友从事的却是中国军队的高度保密的国防工程,其行踪始终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写信不能说出当地的地址,只能用距离那里数百公里之遥的信箱代替,至于导弹官兵的亲朋、情侣来队,更不允许踏进大山的门槛半步,只能在与导弹阵地相距几百里远的一座中等城市里的军人招待所里见面。自从蒋贤能当兵走了之后,已经整整五个年头了,彭红兵都没有与他见过一面,天各一方的情思化作的是一颗爱心的长相随。1970年的国庆节,他们约定在那座中等城市的军人招待所里举行婚礼,蒋贤能写信让彭红兵提前到那里等他。她备齐了当新娘的嫁妆和婚礼上用的糖果,千里迢迢提前到了那座城市。怀着一个做新娘的羞涩和神秘,等待着她朝思暮想的心中恋人和作为一个真正女人的最神圣的夜晚的来临。等哟盼啊,国庆节的婚期过去了,却不见未婚夫那熟悉的身影,等来的竟然是蒋贤能所在那个团队的政治处主任和一名干事,他们找到了彭红兵,一见面,就对这个生得天生丽质的工兵排长的未婚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怜悯和惋惜,不过还是极力掩饰住自己的情感,温语相慰:"小彭啊,这里的山水堪称天下第一,小蒋来不了,我们派辆车,陪你好好逛逛,散散心......"彭红兵大惑不解,自己的未婚夫怎么了,为什么他出不来,是他变心了,还是......一个个疑问都被她一一否定了。但是,从两位部队领导那表面镇静的眼神里却隐藏着那一纵即逝的惶惑中,她仿佛读出了什么:"请告诉我实情,贤能究竟怎么啦,为啥不出来见我?"一阵无言的沉默。"说啊,求你们告诉我,贤能到底咋啦?""小彭啊,你可要挺住呀,蒋排长在出来见你的头天晚上,带着一个排进导弹洞库施工,突然遇见了大塌方,他和战友们都被埋了进去,等刨出来时,已......这是从他身上找出来的遗物......"彭红兵双手颤抖地接过来一看,自己那张赠送给蒋贤能的照片上已经溅满了鲜血。她"啊"地惊叫了一声,就昏了过去。彭红兵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军队医院的病榻上。部队的同志守护在她的身旁。这一惊天霹雳般的巨大噩耗对她的打击实在太沉重了,她的精神和情感世界几乎支撑不住。连续几天几夜她都不吃不喝,沉浸在那青梅竹马寒窗伴读的回忆里。身体刚有所康复,她向部队领导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请让我进山去看看贤能......"部队同志为难了,按当时的保密规定,任何与导弹绝密工程无关的人员都不允许跨进那神秘的大山半步,这条军规是绝不能开禁的。他们理解彭红兵的心情, 可是却"冷酷"地拒绝了她的请求。十年生死两茫茫。遭受了沉重感情生活打击的彭红兵几乎被这一巨大不幸击倒了。十年之间,她始终走不出蒋贤能遗留下来的感情影子,一次次冷漠地谢绝了爱神射来的丘比特之箭,而倾心照顾失去爱子的蒋贤能的白发父母。青春的红颜在她的脸上一天天地消失,当年的县城一枝花的美称已被别的姑娘摘走,这时,一个汽车厂的修理工走进了她的生活。她对这位一心想要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汉的要求近似苛刻:我可以做你的妻子,但是你必须从感情上接纳一个人的存在,与我一起照顾他的家庭。她讲述自己与蒋贤能那段刻骨铭心的爱和爱的悲剧。这位并未受过多高的文化教育的汉子却有着宽广的胸襟,他被彭红兵的执著痴情深深地打动了,天底下像这般钟情的女子又有多少呢?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的全部要求。于是,蒋贤能的遗像堂而皇之地挂在了这个新婚后的小家的爱巢里。逢年过节,更多的时候他们夫妇是在蒋贤能父母的家里度过的。老人生病住院,农田里重点的活,都由他们给包揽了。然而十几年了,彭红兵惟一的渴望就是走进那条神秘的大峡谷,祭奠永远躺在深山老林里的蒋贤能,在他墓前献上一瓣心香。年复一年,她一次次地给过去蒋贤能所在团队的领导写信,要求进山扫墓。l984年,当中国战略导弹部队从神秘的山林里走了出来,踏上神州第一街,在全世界的注目下曝光时,彭红兵的多年的夙愿终于成为现实。从那以后的每年清明节,她都要进山给蒋贤能扫墓,在纷纷的清明雨里与他进行默默的心灵对话。于是,就发生了前文记述的那个全家人进山奠祭的场面。岁月可以衰老真情却永远年轻。初闻两位女性一二十年不断祭祀导弹部队的英烈时,我的灵魂受到了深深的震撼。循着采访的线索,我开始了艰难的寻找。一条碧绿的江水环绕着古老的小城缓缓流过。兀立于天地之间的喀斯特地貌的秀丽山川,如神工鬼斧般地倒影于江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清澈的江水养育像彭红兵这样善良痴情的女性,是一种天赐抑或是冥冥之中使然。在江边一座普通的平民住房里,我找到了已近中年的彭红兵。尽管岁月的风尘无情地剥落了她的青春美貌,但是从那已经密布着生命年轮的额头和美丽的大眼里,依然可以窥视到当年的风韵。她喃喃说道:"我并不像你们想得那么崇高,换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这么做,何况,我和贤能还有过那一段一生都难以忘却的感情经历。过去,我真不知道贤能他们从事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职业,只觉得很神秘很重要,十几年不让我进山上坟,当得知他们那支部队就是操纵着我们国家最现代化的战略导弹时,我好激动。贤能是为导弹事业献身的,是为一个民族的强大牺牲的,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不应该忘记他们,不应该忘记那些为国家和民族牺牲的军人。如果说,我这一生有最大遗憾,就是没有成为一个军人的妻子......"没有什么豪情壮志,没有什么惊世之言。却又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是,我们这个民族过于健忘了。中越边境的战事结束不到十年,可那些红土地上的烈士陵园早已经野草萋萋,经幡飘零,再没有人来扫祭,而这些默默地为中国的导弹事业,为一个古老的民族在东方大地上崛起献出了青春热血乃至生命的无名的人们,更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也许人死了就不该让人记住,陪伴他们的只有一缕孤独的彩云......离开彭红兵的故乡这一座南中国秀甲天下的旅游城市,我曾在游览漓江的游船上,遇到了几名美国和日本老兵,当年兵戎相见的敌手今天早已化干戈为玉帛。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就是去此处不远的那一片东南亚的热带雨林,寻找松山之役与越战时流落异国他乡的战友遗骸。闻及此事,我既感迷惑,又觉汗颜。二战时期,日本人与中国远征军在与东南亚热带丛林相邻的云南松山之战,可谓是日军在南太平洋战场大溃败的"滑铁卢",三个侵略军师团被全歼,许多日军官兵葬身山野之地,再也回不去九洲岛国。自从l972年中日建交之后,一批批日本客人向中国政府请求到滇西去寻找和祭奠日本士兵的亡灵,但是,当时开放的最远步履只能到达大理城下,当得知他们的请求一次次被拒绝之后,许多日本人当即痛哭失声,面对着像历史的帷幕一样沉重的点苍山长跪不起。90年代初,一批日本人终于被中国政府特许,秘密踏上了松山红土地,他们一边把从日本岛国带来的祭品抛向怒江大峡谷,一边扑倒在松山脚下,抱头痛哭,临走时还将一包包浸着本士兵血魂的松山红土带回本,送给失去了亲人的家庭供奉。时隔20年后,就在离松山不远的南越丛林里,一场旷日持久的越南战争,曾经在美国人民的民族神经上留下了痛苦的记忆,但是,越战之火熄灭了整整20年之后,美国牛仔还在继续搜寻失踪的美国士兵的遗骸。我不理解本人何以要执著地拾起那一段失落的并不光彩的历史?!我不明白,美国人何以要执著地寻找那一些葬身异乡的士兵的尸骸?!难道仅仅是要为了慰藉活着的亲人和死去的亡灵?我回答不出。可是从这一棵战争之树结出的时代涩果中,却可以窥见到两个当今世界上最强盛国家崛起的民族心态和精神谜底。而我们呢,面对深山衰草之中的坟茔,面对西下如血的残阳,面对红土地下的野鬼孤魂,又能说些什么呢?好在,还有两个女人记住他们6.如果说军人是一座高巍的山,女人则是那滋润满山绿色的河。当中国的"火鸟"扶摇九天时,导弹部队的官兵们永远忘不了托起共和国沉重翅膀的女人们。中国西部的卫星发射场。公元1993年初夏。中国最大型号的导弹像一枚出鞘的东方长剑,遥指九天。时近下午,本来还是晴空日朗的长漠突然雷雨大作,飓风四起。发射已进入最后3小时准备,所有无关的人员均已撤进了隐蔽所。一场大雨朝着官兵们苦苦训练了3个月的心血之果泼了下来。最后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昵?许多官兵心里都没有底。进入最后一个小时准备时,仍然大雨滂沱,但是,气象专家们预言半小时后云裂日出,雷雨停止。30分钟后,奇迹果然发生了。雨停了,日出了。浩瀚的戈壁沉浸在血色黄昏的悲壮里。年轻的发射营长刘启德果断地下达"点火"的发射日令。东方巨龙喷吐着烈焰飞向九天。携带着一个民族至高无上的尊严往最终的目标飞去。发射成功了。导弹一营营长刘启德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全营官兵列队,向着南方的那一片遥远的大莽林深处的所有军官的妻子们行一个最崇高的军礼。三个多月了,部队离开了大本营,所有小家的重负全都驮在了那些随着导弹官兵们在大山里漂泊的军人的妻子肩上,他们深知与自己一起托起共和国沉重翅膀的还有那些柔弱的女性......一位青年作家目睹了战略导弹部队军官们的妻子的默默牺牲之后,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如果说军人是一座高巍的山的话,那么女人则是铺就这满山的绿。中国的新型太空长城其所以坚如磐石,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就因为在天疆界旁缠绕着一条痴情的女人河......第十一章 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的皇天后土第十一章 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的皇天后土1.一支强大的军队后边必然有千万个坚强的家庭。支撑着我们这个新的意义上的万里长城的是黄土地、红土地上的父老乡亲。我们这支人民的军队是从红土山麓、黄土塬上一步一步地跨越山坳峡谷走向平原走进城市入主紫禁城的。四十多载悠悠岁月,尽管都市的风尘早已经褪却了一个个军官脸上那黧黑的土地本色,现代文明之风或多或少地融进了那些娶了城市小姐为妻的农家子弟的血液,但是谁也无法掩饰这么一个严酷的现实:不管你的外表如何潇洒,不管你的风度如何贵族化,不管你如何竭力想把那段黄土地的岁月尽量淡化,也不管你从踏进都市的门槛起就怎样极力想实现从一个农家子弟到城市女婿的转换,但那根深蒂固渗透在骨子里的农民血液却无法改变。中国八亿农民的现实注定了我们这支军队的兵员主要来自于广袤的黄土地红土地,注定了我们这支军队世世代代将永远高唱一曲农民军歌。中国农民的质朴善良勤劳是构成我们这支世界上最伟大军队的坚韧顽强特别能忍耐意志的内核,也是支撑着这座钢铁长城永远不倒的坚强后盾,同时,也正是流淌在一代代中国农民和他们子弟血液中的怒其不争的秉性,滞后着中国军队走向世界走向现代化的步履。聚和了中国农民的优秀品质和劣根性,既是我们这支人民军队的最大幸运也是最大的悲哀。尽管如此,人们却不得不正视这么一个客观的存在,支撑我们这支中国最现代化战略核力量的依然是黄土地上那些古朴憨厚不苟言谈的父老乡亲......曾经发生在本世纪80年代的最后一个冬天的南中国导弹部落群里的两件事因相同而结局则截然相反的事情,越发佐证了人们的这种感悟。一个出身在老干部家庭的年轻士兵,投身于红土地上的导弹部落群后,内心深处总是有一种抑制不住的优越感,在大多数士兵来自农村的情况下,他的父亲是一位七品父母官,而母亲则是一个能呼风唤雨的官太太,或许因为见过太多的大场面,他压根没把连队的领导放在眼睛里边,我行我素,视铁的军规为儿戏。一个星期天,为了到八十里外的一个小县城感受一下外部世界的精彩,他不告而别,搭上农民的小拖拉机就往山外赶走,途中路过一处大峡谷地段时,不幸遇习了车祸,连车带人滚到了深箐壑谷里去了,青春之躯魂飞烟灭。他的母亲千里迢迢赶到部队奔丧。晚年失子之痛无疑是人生之一大不幸。部队给予了无限同情,生活上照顾得细致入微,使老人犹蓟归家。部队领导责怪自己带兵管束不严,竭力向父母表示了一片歉意但是,一片虔诚并末换得士兵父母的理解。家长的要求与部队已经趁进了诸多情感因素的政策发生了严重的抵牾,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部队能够解决的问题都尽力给予满足。但是,部队实在无法达到那个兵家属要求评烈士、赔偿巨额抚恤金等项要求。于是,当金色光环包装的彩衣被撕破之后,当彬彬有礼的笑靥凸现出真实的面孑l之后 一生以政治说教为生的地方领导干部表现出来的难缠程度几乎令部队的同志生畏,遇难的士兵迟迟不能火化,死者的遗骸成为活人向组织要挟增加解决问题的条件和筹码。当然,这在当今的中国也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僵局持续了三个多月。那个士兵的家属在军营里又哭又闹又吃又喝整整折腾了三个多月。当他们自觉无聊再没有意思时,便鸣金收兵打道回府。但是,在广大官兵的心目中却留下了一个破碎的政府官员的形象。比之这些穿着体面能说会道的城里人,那些丑陋得近似木讷的黄土地上的父老乡亲,他们在亲人蒙难时所展现出来的深明大义和超凡脱俗气度,足以使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度愧悔不已,也足以令我们这支伟大的军队长歌当哭......2.面对着倒在导弹阵地上的独生子,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没有哭、没有闹。她惟一的要求就是请求部队领导让她带走儿子曾用过的碗筷......北方大山里的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阵凉似一阵的秋风将山里的黛色浓荫染成一片血红,白色的雨雾尽情地泼洒在山岚壑谷里,编织成为一个个洁白的帷幔,使天与地山与水之间的气氛显得格外的凝重。退伍的命令已经宣布了,来自易水之寒的故城县的老兵王洪山和他的战友们,穿上那又潮又湿又泥又脏的破棉衣工作服下到导弹地下洞库里进行最后一次施工,三个小时后,他们就要脱下戎装告别军旅回归故里。地下洞库的下负面距离地面有十几层楼房那么高,身为施工班长的王洪山带领全班打着最后一班的风钻,他低头施工时自然没有想到,死神的魔影突然从冷凄凄的秋雨里窜到了他命运的头盔上。一个只有鸡蛋大小的石头不知怎么会鬼使神差地从天空中的伪装网上滑落下来,不偏不倚击到了他的头上,安全帽被击碎,他当场倒地,昏迷不醒,送到医院抢救了七天七夜后,医生的回春之手终于没有挽留住一个年轻士兵的生命。苍天为一个无名的战士悲悯哭泣!噩耗挟着冷雨传到了王洪山家乡河北省故城县民政局。民政局的领导和部队的同志来到了故城县农村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80年代还徘徊在贫穷的门槛之内的不幸的家庭让他们触目惊心一一两间破旧的草房被邻居们的红砖青瓦所包围,昏暗潮湿的炕上躺着瘫痪在床的老父亲,母亲也年迈多病,全家最值钱的东西就只有两只破柜子,一个失去家庭擎天柱的凄惨的小家仅仅靠王洪山28岁的姐姐苦苦支撑着。部队的同志和县民政局的干部看着这个一贫如洗的农家,再也不忍心将王洪山牺牲的不幸消息告诉给他们。老人听说部队的同志专程来接他们去看儿子,激动得一夜都睡不好觉,母亲把一年来给儿子留的枣子和姐姐连夜赶做的布鞋用蓝布包好带上,天不亮就起床烙了一锅饼子留车上吃。临出门时,洪山的父亲把老伴叫到床前,左吩咐右叮嘱:"你到队后给首长好好说说,把洪山给我带回来,这个家得由他回来撑着,他姐已经28岁啦,一天比一天大,不能再耽误了...¨"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在部队和民政局同志的陪同下登上南下的列车。一路上,老人毫无睡意,掩饰不住作为一个乡下母亲的自豪和骄傲夸起子:"俺那洪山生在这贫寒之家,是委屈了他。不过,这孩子虽说命苦些,可品性很乖巧,在家是一个宝贝儿子,却没有娇惯过,打小就老实,在村里学校里没有人不夸他的。孩子不想像我们这一辈人永远窝在这块黄土里活一辈子,说是要出远门去当兵,好有个出息。打心眼里说家里实在舍不得让他走,这么一个老弱病残的家需要他来撑着。可他铁了心要走。我和他爹一商量,让孩子出去闯闯,遂了他的心愿。这孩子到部队后每月都往家里寄钱,开始每月五元 元,一年比一年加得多,现在每月长到了十元。家里穷,姑娘们看不上俺家,为给这孩子找媳妇可愁煞了俺,孩子写信来说这一辈子也不想结婚,瞧俺这孩子傻的。"老人说到这里,长长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为了给俺孩子说一门亲事,俺托遍了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提到俺孩子的条件,真没得说的,在部队入了党,还被部队的大首长看中,给提了官,当什么来着?瞧俺这记性,哦!想起来了,是班长。可一看到家里的情况,闺女们扭过屁股就走啦,是俺们拖累了这孩子,一家老弱病残的,有哪个闺女愿往火坑里跳。今年春上,孩子他姑好不容易给提了一门亲,闺女没文化,可人挺老实,身板子也挺结实的。唉!我们这样的家庭,不能挑呀!洪山与那闺女还没见上面,就花去了这个数。"老人伸出了瘦骨嶙嶙的三个指头:"三百元钱在城市里的人说来还不够一顿饭钱,可俺整整借了半个月,人穷,人家也不敢借你呀。这些事情都瞒着孩子,等他把媳妇娶回家来就好了,钱不愁还。俺这次见了小山子,要让他跟俺一起回来,把结婚的事情给办了,他姐姐也好出嫁......"老人像是在讲一个遥远的秋天里的童话故事一样喃喃自语。陪伴老人的部队同志听着老人的叙述,再也压抑不住自己悲恸的情感,悄悄地避开老人,独自跑到列车的厕所里,蹲在里边放声痛哭。天哪,上苍如此不公,为什么要把人世间所有的不幸和痛苦无情地倾泻到一个善良的老母亲身上呢?!他怎么也不忍心把这一个巨大噩耗告诉给这一位不幸的老人。部队的同志到车厢的洗漱间里擦干了泪痕,又坐下强装欢笑,陪着老人说话。老母亲拍了拍部队同志的手,慈祥地问:"你和山子是一个部队的,俺那儿在部队可好?"部队的同志强忍着就要溢出来的泪水,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不敢残酷地砸碎老人的那思子之切的慈母梦。可是,他又无法想象,当老人面对冰冷现实时,那柔弱的肩膀怎么会负重得起那晚年丧子之痛击......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当老人走进太平间看着永远睡着了再也醒不来的爱子时,竟然表现得如此平静。她没有哭没有喊也没有闹,仿佛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白发老母坐在床边看着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后,在母亲的抚爱下静静地睡熟了。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儿子冰冷的面孔,嘴里嗫嚅地说:"山山,你睡得好熟呀,儿呀,你咋那么困哪,也不想睁眼看看娘......"她将自己那布满了一道道沟壑的苦命年轮的脸庞贴到了儿子冷冰冰的脸上,过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来对部队的领导说:"首长们不必陪我,请让我们母子俩单独呆一会儿,说说贴"部队的领导怕老人受不了这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含着泪摇头谢绝了。老人只觉头上"嗡"的一下晕了过去......一夜噩梦。梦醒了,老人才从恍惚中回到坚硬的现实中来。爱子再也不是当年她在摇篮中唱着儿歌哄着安静入睡的山山,再也不是她朝花夕拾伫立在村边的黄土路上盼着从远方归来的山山,他重新复归到娘的温暖的怀抱里永远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白发亲娘老泪纵横,泪眼朦胧,一滴滴老泪簌簌地往下滚落,掉到了爱子冰凉的脸颊上。老人家试图让儿子坐起来,可是任凭她怎么搬,儿子就是坐不起来,她泪流满面地哭着呼喊:"洪山,娘看你来啦,你坐起来让娘瞧瞧呀!"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去掰开儿子的眼睛,老人终于发现儿子再也不会睁开那双明亮的眼睛看自己一眼了。她将家乡的红枣一把一把地塞进了儿子的衣兜和裤兜,口唇颤抖地说道:"儿啊,这是你最爱吃的家乡红枣,娘为你攒了整整一年哟!"接着,老人又为儿子换上了临来前姐姐连夜赶做的那双新布鞋, 喃喃地说:"洪山我儿啊,你就穿着姐姐给你做的新鞋上路吧,你爹你娘这把老骨头也熬不了几天啦,放心走吧,我和你爹会来找你的......"在一旁搀扶老人的连队官兵听了之后,一个个莫不痛哭失声,他们齐刷刷地跪在了大娘跟前,情真意切地对大娘说:"大娘,请别再伤心了,洪山不在啦,我们就是你的儿子......"伯特土悻宜曝角卜的泪击卜前妻和陆+们一个个辅了韶来,急切地说道:"决起来!快起来!"转悲为喜地说道:"大娘若能有你们做儿子,那真是修了好福气喽!"大娘要走了。部队尽其所能想给老人解决一些问题。可是大娘什么要求也没有提,什么事情也没让部队帮着办。部队领导最后来为她送行时,她提出的惟一的要求近似那么可怜:"我这老太婆给部队添了不少乱,现在我要走了,没什么别的要求,只想把俺孩子用过的碗筷带回老家去,吃饭时,俺不能看不到孩子......"多么善良的白发亲娘,多么可怜的军人的"上帝"。她将自己惟一的亲生骨肉献给中国的导弹事业时,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什么回报和索取,而是默默地将个人和家庭的巨大不幸和痛苦埋藏在心底,用那柔弱的肩膀撑着家和国,用那饥寒的身躯默默地分担着一个民族的巨大痛苦。比起社会上那些出有车食有鱼,时刻不忘以牧师般的说教角色立足于世,最后却以死人压活人,向组织上提出过分要求的人来说,一个乡下老太太并没有多高的觉悟,甚至在一些人的眼里,她多少显得有些丑陋和可怜,然而正是这些红尘之中的苍生,延续着我们这一个民族九死不悔的精神,高扬着我们这一片国土上深明大义的历史遗风。你不得不敬慕他们缄默之中的悲壮。你不得不感叹他们卑微之中的崇高。十年之后,作者为拍摄一部大型电视片重返燕赵之地,在故城县追踪这一位英雄母亲后来的故事。她们一家人的结局确实是一种预料之中的悲怆,王洪山的父亲经受不起失去爱子之痛击,终于追随着儿子的身影乘风而去了,洪山的姐姐为了照顾孤苦伶仃的老母,将出嫁时穿的红棉袄压到了箱子底下,发誓终身不嫁,与白发老母相依为命,过着十分拮据的生活。而王大娘自从部队返回老家不久,便神情恍惚,思子心切,每天落日黄昏,便站在村前的土路上,轻轻地呼唤着王洪山的名字:"山儿,你在哪里啊,快回家吧,娘在等你呀,你在哪?..."一个位卑而不忘忧国的贫寒之家默默地咀嚼不幸的涩果。一群终年离不开黄土的父老乡亲无私地擎起东方的太阳。3。儿子静静地躺在了导弹阵地旁,部队尽其所能地给一个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农民父亲寄去了四千元救命钱。可他收到的仅仅是一张欠款的"绿条"......从巴蜀大地开来的一列客车在南国绿色莽林中的一个普通的小站停了下来。一身农民装束、委琐木讷的川东老汉聂财贵,在四川省云阳县民政局一位副局长的陪同下,战战兢兢地走下了月台,列车站台上早已经等候着一队穿马裤昵的校官队伍,他还未缓过神来,只听一声"敬礼!"一队英姿勃发的军官们齐刷刷地向他行庄严的注目礼,俨然在接受一个泥腿子庄稼汉的检阅。从未见过如此隆重场面的聂财贵顿时萌生了几许惶惑几许茫然,手脚一阵忙乱,他竟不知干什么好,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包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吸过的"红塔山"牌的卷烟一一给部队的军官们散发。听说是儿子在队伍上出了什么事情,一生胆小怕事的聂财贵临出门前,狠心地咬了咬牙,掏出积攒好几个月的十二元钱,买了这包当地最高档的红塔山烟,预备着给儿子的头头们发,以便联络感情,给人家留下个好印象。他那老实巴交的一举一动也着实让前来迎接他的官兵们纳闷了,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每次把官兵的父母请到部队来,通常情况是他们的子弟在部队出了事,或因公牺牲或病故。对于被请来的家长,部队上下待若上宾,饮食起居无微不至,一则是让牺牲官兵的在天之灵可以瞑目,再则也是防备极个别爱起事端的人挑剔。因此从官兵们的亲人下车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会被一种温暖如春的炽热和亲情所包围着。然而凝视着主动给大家散烟的巴蜀汉子,这些经历了太多的死亡场面和处理过不少后事的部队军官倏地感到一种困惑和不安,从来都是部队的同志主动给战士们的家长敬烟的,今天居然逆转过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嘛。其实只要深入了解一下聂财贵一家在农村的生活背景,就不难诠释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幕......在云阳县的中阳村,聂家是从远村搬来的外姓人家,在宗族势力仍旧像幽灵一样徘徊的广袤的农村,作为村里的单门独户,聂氏几代人都不敢昂起男子汉的高贵头颅,堂堂正正地做人,经常受到势力强大的外族的歧视和作弄。聂财贵从小父母双亡,由叔叔抚养长大,在他的记忆中聂家的男人们在这块土地上永远没有自己的地位和荣誉。下地干活锄头不能扛在肩上,只能从村里的小街上一直拖到田里,否则就是对那个中阳村大家族的蔑视和不敬,轻则挨一顿揍,重则弄你个倾家荡产。一次,年轻气盛的聂财贵一心想要出出这一口怨气,破一破祖宗遗下来的规矩,将锄头扛在肩上,昂首挺胸地想走出中阳村,结果人还未走到村口,几个如狼似虎的本家兄弟已经扑上来了,当着众人就掴了聂财贵一记耳光:"臭小子,这锄头是你随便扛的吗,你想欺祖是不?当心老子砸断你的狗腿......"聂财贵还想争辩两句,可是一阵脚踢拳打,使他鼻青脸肿地败下阵来,从此,认命了,再不敢越雷池半步......受欺侮的事情远远不止是一个不准锄头扛上肩。分责任田,聂家的都分到了中间,浇水灌溉时,谁家的田也不让过水,他只好买来一根粗塑料管,引水进田。忍声吞气的日子终于捱到了l990年深秋时节。大儿子聂向前当兵了,一块"光荣人家"的军匾挂在了聂家拘上,县里、乡里的头头脑脑,还有接兵部队的首长们不时地出出进进聂家的大门,这一下子,真把整个中阳村镇住了。村里的大家族对他和他的家庭才有了几分的敬重,他的潜意识里也才有了几分自尊。人们对聂家的态度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聂大爷,恭喜啦,都是光荣的军属啦,这锄头就莫往地上拖了,扛上嘛!"一生窝囊的老人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连声答应:"唉!唉!""水管子用啥子嘛,就从我家田里边过水吧!"又是一阵"唉!唉!"的回答。送儿子到村口的大路旁的那天早晨,一生没有笑过的聂财贵脸上的肌肉早已经痉挛了,再也无法笑起来。但是,他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笑靥,扶着儿子的肩膀,眼里盈满了泪水说:"娃儿呀,咱老聂家就出了你这一个光荣的解放军,才在全村人面前抬起头来,你在队伍上可要好好干,替聂家争口气啊!去吧......"儿子泪流满面地点了点头。走了。这一去,想不到竟会是永诀。儿子才去了半年,就去了阴间。现在又不打仗,难道是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倘若死得不光彩,聂家又会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一听到县民政局的同志送信来,老人从田间回到家中的路上,锄头就不自觉地拖了起来,脚也软了。民政干部以为他气疯了,连声安慰说:"大爷,你娃儿在部队上没事,就是病重,想你呢,请你去看看嘛!"其实他心里清楚极了。要是没事,队伍上咋让我去呢。这娃儿八成是惹下了捅天大祸了,这下完啦。临出门时,他叮嘱妻子:"田里过水的管子留着别卖,这回说不定又派上用场喽......"一走进营房,只要见到穿当官衣服的,老人就颤抖地递上带把的红塔山香烟。那情景就像胆小的农民央求官气十足的权势者办事。老人心里忐忑不安的事情就是儿子是怎么"去"了的。原来聂向前到导弹部队后被分配到黑石山下的黑水沟里为导弹筑巢。他负责地下洞库的混凝土被复时的水泥搅拌,那些天不知怎的,抽水的水泵时好时坏,有时停转了,拍它一下又转了。那天,水泵停下来,电工走过来用木棍拍了一拍,又转开了。他回过头来对站在一旁的新兵聂向前说:"看着,别动,我回去拿扳手去!"电工刚走一会儿,水泵又不转了,那边拌合的需要用水,呼呼地直叫唤。聂向前也想学着电工那样子,把水泵给拍转。他一棒下去,人就跟着吸了过去,倒在了电机上--缺乏电工知识的他拿的是一根铁棒。电机漏电了,巨大的电流在他的全身燃烧,等人们赶来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连队的干部含着泪说:"老人家,对不起你呀,是我们管理不严,使你的爱子因公牺牲......"聂财贵的心仿佛一块悬在空中的石头落了地。他没有落泪,反倒安慰起连队的干部:"别这么说,是娃儿没有知识,没能为国家尽忠,反而给队伍添了麻烦。'因公牺牲'四个字就是最高的评价,啥子也别说啦..."追悼会在导弹阵地旁隆重举行。营长、教导员、连长、指导员站在第一排给聂向前抬花圈,被士兵们誉为现代巴顿的团长周易平上校,此时那帽子一抛"给我上"的粗犷风度已经锐减,凝视着这位从红土地上来的父老乡亲,见惯了这种送葬场面的三楚汉子也不禁泪眼朦胧。全营的官兵庄严肃穆地伫立在尚未竣工的导弹阵地上,黑压压地脱帽致哀,齐刷刷地挥泪道别。老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和阵势,"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下,向着团长和全体官兵下跪致谢。站在旁边陪同的干部一看,一个箭步跑过来,将聂财贵搀扶起来:"老父亲啊,可别这样,快起来!快起来呀!"老人家依旧跪在地上,憨厚地说道:"这是礼节,在我们云阳,人家来帮忙办丧事,家主是要下跪的嘛,不然就是失礼喽......"幸亏陪同老人一起来的云阳县民政局副局长在一旁相劝,老人家才未按家乡的大礼行事。可是老人的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在攫着官兵们的心,他们不仅觉得老人令人悲悯,更感到今生今世自己欠下了老人家一笔永远也偿还不了的感情债良心债。于是他们祈盼着在经济上多给老人贴补一些。但是,抚恤费就是那么一千多元钱,白纸黑字写在了红头文件上的,这还是军方通过多次呼吁才涨了的,前些年更少得可怜,仅有四百多元。比起民航摔飞机一个人赔偿六万的数字来说,中国军人的生命实在是不值钱。可是这些有血肉的军营铁汉子总是想给老人尽一点微薄之力。在规定允许的范围里,他们只能按照属于自己的方式来办理。聂向前所在连队官兵开始捐钱,他生前所在的营队官兵也捐开了钱,这种善举立刻向全团辐射......抚恤费、团里的救济费再加上官兵们捐的钱,加起来有四千多元,虽不算多,但对一个贫寒的农家来说,这已算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了。包钱该用什么来着?红纸,那是办喜事用的,这样送给老人不啻是在诅咒人家的儿子该死,黑色、白色,对老人家又是一个强烈的刺激。干脆就用团里的公用信封吧。四千多元钱递到了老人的手上,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的山里人竟然手足无措。他的手颤抖着,嗫嚅地说:"这么多的钱,铁路上又不安全,我咋个带回去嘛!"无奈之下。团里只好通过邮局给他汇去。老人要走了,临行前,脸色臊红,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团长看出了他的心思。温语询问:"大爷,还有么子事,需要部队办?"老人支支吾吾没说出来。还是同来的县民政局副局长替老人家道出一个意愿:"家里还有一个子,想让他来接大哥的班......"周易平团长眼眶一热,紧紧攥住老人的手,无言地传递着一种感叹:多好的人民,多好的军人的上帝。一个亲生骨肉献给军队了,又想着再把自己的最后一个子弟送来。这是我们这支伟大军队的苍天厚土,是我军永远屹立于世界东方常胜不败的源泉和力量所在。然而,转念一想,他又犯踌躇了,按照铁一样的军规,只有烈士的亲兄弟可以接任,而聂大爷的儿子却不能享受这份殊荣。为了不让老人失望,他安慰地说:"我们出一封介绍信,说明你的大儿子是因公牺牲,希望小儿子当兵时给予照顾,明年征兵时,你拿着这封信去找接兵部队的同志,行不?"聂财贵点了点头。满意地答应了两声:"唉!唉!"老人家通情达理地走了。三个月后,团里的领导意外地收到了老人的来信,说那笔汇款一直未收到,邮电局只给他打了一张欠款的"绿条"。周易平团长看信后怒发冲冠,用铁拳狠砸是子,对政治处主任说:"他娘的,我们战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钱,他们居然敢截留挪用!去,你马上给我派一个干事,去找他们县里的领导。这钱要是再不给,我非把这事捅到省里,捅到北京去......"我们的皇天后土,我们的父老乡亲哟4.一个从富农家庭走出来的年轻士兵.一对饱经了时代沧桑的垂暮老人,在他们的儿子生命的最后时刻,中央军委派专机把他接到京。故事发生在本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个初夏。南国大山腹地的莽林深处。在黛色山峦拥簇下新崛起的导弹部落集群已经进入到最后的装修调试阶段,那天下午,从云南红土地当兵来到导弹部队的江中祥和班里的战士蒋红军与班长王远志一起对地下核洞库进行防水防湿处理工序。地面上刷上了一层层厚厚的沥青,在通风并不畅的坑道里蒸发出刺鼻的气味,一种青岚状的烟雾在地下洞库里弥漫,将三个施工的士兵团团包裹在里边。也许是因为过于疲惫,带班施工的班长王远志划亮了一根火柴吸烟,这本是严重违背操作规程的事情,却被他粗心大意地忽略了,香烟点燃后,他随手将未燃尽的火柴把扔到了地上,倏地,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流动在洞内的易燃气体燃起了熊熊大火,热气浪挟着火势向正在低头施工的江中祥等三人滚滚袭来。班长王远志和蒋红军拔脚就往外边跑,而在最里边施工的江中祥竟被这突然而降的横祸吓懵了,乌云般翻滚的浓烟呛得他不分东西南北,脚下燃烧的烈焰烘烤得他迷迷糊糊,他下意识地就往浓烟深处猛钻,岂料那是一个盲管形的地下洞库,只有一个惟一的出口,而江中祥居然往没有出口的盲管里跑,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黑色的浓烟窜出了坑道口。王志远和蒋红军被熏得一脸漆黑,浑身的衣服烧得只剩一片裤衩,踉踉跄跄爬了出来,口中微弱的声音喊道:"出事了......出事了,江中祥还在里边。"就跌倒在地上......正在洞外指挥施工的连长宋广柱立即组织抢救。他带领八个人冲了进去,还没有跑进去四十米,由于热气浪太大,浓烟刺鼻,.窒息呼吸,被迫退了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又组织第二次冲击。尽管此次已逼进了洞中,可是却没有找到江中祥的踪影。眼见着参加抢救的官兵不断有人晕倒,他们只好又再次退了出来。第三次,抢救用的防毒器材运到了,官兵们迅速冲进洞内,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挨着寻找,终于在最后一个房间里找到了烧得不堪入目的江中祥,他面目全非地蜷缩在一个隅角里,人早已经昏迷不省,排长把他抱在怀里,手一拉,胳膊上的肉全掉下来了......救护车拉着蓝色旋转灯风驰电掣般地驶往部队医院。江中祥全身95%的深3度烧伤,情况十分危急。而当时正值南国的初夏。炎热的气候对一个重度烧伤的战士来说不啻是雪上加霜。但是一个普通士兵的生命立即引起了战略导弹部队上上下下高度重视,为了保住江中祥的性命,他所在的团队党委成员全部赶去探视,请求医院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他的生命,并连夜派人前往千里之外的省城去买空调。但是,一个多年住在深山里的随军医院毕竟受到各种因素的限制,当天晚上,江中祥的病情险象环生,几度濒临死亡的边缘。医院请求送北京解放军最好的创伤烧伤抢救中心三0四医院救治。然而南国大莽林距离京城数千里,等火车运到一切都晚了。惟一的办法只有请求空中支援,用飞机空运到北京。一个士兵的生命牵动着三军最高将领的心......第二炮兵司令员李旭阁将军、政委刘立封亲自打电话向军委和总部报告,请求派飞机空运至京。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的张震上将接到这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请示后,老将军立即放下案上的军机大事,像指挥打仗一样从容若定,旋即指示空军司令部从某战区调直升飞机直飞大莽林深处,将江中祥从导弹部落里接往某作战机场,乘坐军委派去的专机直飞北京。当时任总后勤部部长、在朝鲜战场重创美军的志愿军后勤司令员洪学智上将也专门电示总后三O四医院,要不惜代价全力抢救这个导弹部队士兵的生命。翌日下午3时13分, 一架黑鹰直升机降落在绿色丛林中的当年国民党撤离大陆后废弃的旧机场的草坪上,在一辆警车的开道下,救护车载着江中祥驶往直升飞机旁。三十多年不见飞机飞临的这片上帝弃地的县城的数万名群众倾城而出,将沿途公路两侧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十几辆越野吉普车尾随着救护车前往机场,数十名领导干部来为一个普通士兵送行。如此阵容,使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是什么部队的大官出门就医,而此时,江中祥的气管已被切开,已经无法说话,但他神志却显得格外清醒。团队的政委何宪智紧紧攥着他的手说:"中央军委首长派专机来接你到北京住院,小江,你可要挺住啊,坚强地活着,配合医生治疗,全团官兵等着你伤愈归来......"江中祥的眼角溢出一串泪珠,无言地点了点头。黑鹰直升机卷着旋风向乌云翻滚的厚厚的云层里钻去,远方天空里传来了惊雷般的轰鸣。江中祥的身影随风远去了,但是,在他的身后,在赫赫的导弹部落群里,这一事件犹如是平地轰鸣的一记时代的惊雷......如果深谙中国战略导弹部队过去所走过的历史,了解江中祥和他的家庭所生活过的时代背景,这个故事要是发生在几年前,无疑是一个天方夜谭......江中祥是作为中国第一代"社员"出身的战士走进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行列的。"社员"一词,对90年代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字眼。它就是80年代初期,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伸出伟人的巨手,为毛泽东运作了一生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时代划下一个历史的句号,宣布取消阶级和阶级斗争消亡之后一个获得了永远解脱的四十多年前那些地主老财、乡绅富农的后裔们的政治上的特指名词。伴随着共和国的阳光平等地洒向了这一族人群,他们的后代们获取了与当年贫下中农的子女一样参军、上大学、入党、提干的权利。于是,过去以查遍祖宗三代、政治上要求纯之又纯著称的中国战略导弹部队已骤然向当年的地主富农的子弟敞开了大门,这在过去是绝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江中祥出生在云南滇中地区一个过去的富农家庭里,他的父辈继承了祖上遗留下来的几十亩田产一两条大牲畜,平时靠自己耕种,农忙时再请点短期雇工。还算富庶的小康生活没享受几天,就遇上了全国解放,全家人从此咀嚼着这一颗岁月的苦果。生活于60年代中期的江中祥从记事那天起,似乎就与每一个少年时的小伙伴应该拥有的欢乐童年无缘,父母亲作为批斗、专政、扫大街厕所的"四类分子",使他与姐姐始终抬不起头来,当贫下中农的子弟在那里有说有笑时,他们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露出惊异的羡慕目光,感叹命运对自己不公,为何不生在寻常的百姓人家,以至一降落到这一块红土地上,头顶上就戴上了一个黑色的光环。抑或是因为从小就生活在一种世态炎凉的生活环境里,他们幼小的心灵过重地承受了时代的重负,因此性格大多变得孤僻而怯弱,不爱多言语,更谈不上交际,成天只是低着头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命运的天空下生活。从80年代开始的中国政治上的解禁,终于使这个新型的"社员"出身的子弟,真正拥有了自己命运里的春天。1983年10月,当儿子江中祥穿上了国防绿的军装,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时,一生在激烈的政治挤压中从没有笑过的父亲江子聪在儿子当兵离家的头天晚上兴奋得一夜未眠,坐在火塘边与儿子彻夜长谈,临近天明时,父亲那密布沧桑年轮的脸上溢出了笑容,他再三叮咛儿子: "我们一家人真正有一个明天喽, 都是'邓大人'的政策好哟,孩子啊,你干哪样都要争气哟......"儿子无疑成了导弹部队里最优秀的士兵。可是现在儿子却被北京城里中央军委的首长派来的专机接去治病,江家亲朋好友和十里八寨的乡亲们既感到人世间的最大的荣幸,又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惶和焦虑......在导弹部队一位军官的接送下,江中祥的老母亲、姐姐和一位叔伯哥哥千里迢迢、昼夜兼程赶往京城。古老的京城展开热情的臂膀,迎接来自西南边陲的匆匆过客。如果不是儿子被用飞机接进京城,他们这一辈子做梦也不敢想会踏进京都半步。的确,京城并不属于他们,与繁华一梦的京都相比,江中祥母亲身上的衣履已经无法掩饰那一块红土地的贫瘠和寒酸。一件粗麻染织的对襟古式黑衣裳宽宽大大地遮盖着一位历经了岁月苦难的老妇人的瘦弱的身体,流行于云南民间妇女中间的红花头巾,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全部包裹得严严实实,几十年的苦风凄雨使这位老母亲变得胆小柔弱而羞于见人。他们原以为千里进京能保佑独生儿子一生平安,但是无情的现实撞碎了母亲的最后的希冀,北京城里那么多专家的妙手回春之术并没有保住江中祥的性命,老母亲见到儿子最惨烈的最后一瞥竟然是用雪白的纱布缠裹的全身。而那被烧得完全扭曲的颜面无论化妆师怎么装饰涂抹,也绝对不是儿子的模样了,老母亲才看了第一眼就晕倒在地上......从那以后,老母亲成天以泪洗面,本来就寡言少语的她更木讷悲恸得一句话也没有了。导弹部队派来处理善后的政治处主任张谷顺看着这一家人的清苦寒碜样子,当即掏出五百元钱让他们购置一点衣服,以换下那厚厚的土著服装,好对付北京的苦夏。可是,他们小心翼翼远远躲避,纵使部队的同志含泪相劝甚至硬塞进他们的衣兜,仍然不肯收下......部队的招待所里,人们听到的是一个老母亲嘤嘤的哭声。江中祥的一于不忠骨在母亲的翼翅的庇护下回到了他生前战斗过的南国大莽林里。导弹部队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部队的领导来了,中祥的战友们来了,送葬的人群黑压压地站满了一个大礼堂,领导的悼词充满了惋惜之情,士兵们的泪水寄托着真诚和怀念,在生命的缝隙和政治的歧视中生活了大半生的老母亲从未想过儿子逝后还会享受如此的待遇和殊荣,她不会讲话,却让自己的女儿代表她和全家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各位领导、中祥的战友们,我这个不会讲话的孤老婆子给大伙磕头了,中祥的命虽短,可他赶上了好时代,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从北京的大首长到部队的领导这般关心他,一个小小'社员'家庭出身的子弟,命这么金贵,派大飞机专门来接他到皇城里看病,就是好人家出身的子女又有几个能这样?我们一家人连做梦都不敢想呀,可惜中祥没有这个福气,还是走啦,辜负了首长同志们对他的一片希望啊!我们知足了,没得什么怨言啦,中祥活着光荣,死的值得,能得到这么多人爱,只有在我们这支好军队里......我们把他的骨灰一半带回老家去,一半留在这片山旮旯里,陪着大家,守着他的阵地......我们走了,多谢啦!"垂暮之年的老母亲没有向部队提任何要求就匆匆赶回那古老的西南边地。部队忘不了这一对体弱多病的老人,每年都要多给江中祥的同乡战友几天假,让他们帮助这对痛失爱子的老人种田、干家务活。几年来,始终坚持不断......而在南国红土地上,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却守着苍老的岁月艰难地苦度着孤独凄冷的生命黄昏......5.一位离休的老干部,一位普通士兵的父亲,在儿子的追悼会上,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而面对着与儿子的血肉凝铸在一起的苍茫大山,他却老泪纵横地呼喊了半个时辰......公元l993年岁末的一个阴霾的日子。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将南国苍苍莽莽的大山包裹得一片雪白,寒凝大地,冰封玉树,雾霭沉沉,将原始洪荒的大莽林打扮得颇有几分蛮野的古风。元旦、春节一天天走近了。京城那一个温馨的小家遥遥呼唤着我早日归去。然而,我却流连在荒山野岭密林深处的战略导弹部队里采访,官兵们那些托起共和国军队沉重的现代化翅膀的悲怆、威武的事迹和人生,使我的情思再无法与他们分开了。冬夜的山区,如鼓如咽的林涛发出嘶哑而慑人心魄的长啸,裹着湿气的寒流冻得人心里直打哆嗦。在某导弹旅部的会议室的座谈会上,一盆火舌通红的木炭火映出一群男子汉刚毅的脸庞。这些刚刚告别了构筑导弹阵地的岩石岁月跨入恢宏的火箭军方阵的军人们,尽管血肉与冷石燧火相伴的青春历险已经落幕,但是他们沉默的情怀却难以与那一段岁月割舍开来,谈到惊心动魄之处,见过了太多的死伤冷漠得已经很少再有眼泪的硬汉子们又不禁泪洒衣襟。王斯文,一个脸庞像他的名字一样斯文秀气的小兵,一直坐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听着他的团长、连长、班长和一群老兵在讲,那嘴唇上凸露出来的胡须和一动不动的嘴角上的肌肉,说明他已经变得冷静成熟了。待大家谈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扬起头来用微笑的目光对着他:"今天晚上,就你没说一句话,请你谈谈......"他的脸上哗地飞起了一团窘迫的红晕。渐渐地镇静了下来,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有一个同乡,叫王斌武,是我高中的同学......"他咽了一口唾沫,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可惜他死啦!"他突然站起身来,将厚厚的一大摞日记本和信件递到了我面前的茶几上,喃喃说道:"这是他留下来的遗物,请您抽空翻翻......"话还未说完,一串泪珠就簌簌地往下滚落:"他是在坑道里被塌方的冷石砸死的,1991年5月21日凌晨,我永远忘不了这一个黑色的日子,一排开山的炮刚放过,坑道里硝烟弥漫,我们三排进去出渣,刚排过险,王斌武正在低头搬石头,突然,洞顶上边掉下了一块碗口大的冷石,只听安全帽响了一下...王斯文说到这里,已呜咽不已。他把脸埋进了双手里,抖动着双肩,放声大哭。室里本来已经肃穆的空气更加凝重了。停了一会儿,他拭去了脸颊上的泪水,声音嘶哑地说: "我把他抱了起来,使劲地摇晃着,哭着喊道: '斌武,你醒醒,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斯文呀!'他浑身软绵绵的,一句话也没答应。我们用索车把他推出了坑道,连夜送往驻地医院。医生先摸了摸脉,又看了一下他的瞳孔,说他已经断气了,你们拉回去吧!我们全排的人当场'扑通'一声全给医生跪下,哭着求医生救救他,医生十分怜悯地看了看我们,摇摇头走了...¨"王斌武死的时候18岁的生日还没过,当兵才半年,他在家里是独生子,爸爸是老干部,双腿残废,母亲的身体也不好。按理,他可以不参军,因为家里确实需要他。可是他执拗着要来当兵,他父亲的血脉里也曾经流淌过军人的血液,懂的道理自然比他多,没有强扭他,让他跟着导弹部队去接兵的人来了。临行前,他把家里的事情托付给了同学。他的最大梦想是做一名驾驭东方巨龙的火箭号手,可是命运的驱使却使他当了为导弹筑巢的导弹兵。l8岁的青年自然干不了那些繁重的体力活,有一次,团长周文魁来坑道里检查工作,排长让王斌武去排险,他擎起排险杆往拱顶上伸,抬了几次,终因人单力薄,举不上去,还是团长过来帮了他一把劲,才把那块危石撬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团长动了恻隐之心,特意交代军务部门要调他去团部警卫排当首长的公务员,这本是可以脱离施工危险的最好机会,他说什么也不肯去。调了好几次,他都没有去报到。有一回,团长硬将他塞进了小车,他又悄悄地溜下来了。战友们说,王斌武人虽长得像个漂亮小生似的,可性格很倔犟,他认准了就是要在导弹部队干,九条牛也拉不走。他有一个表哥在武警陕西某支队当团的干部,几次来信要把他往靠城市的武警部队调动,调令一个跟一个来了三道,他就是不走。他说,我要等修好导弹阵地后,做一名真正的导弹兵。入伍后,每天,他都带着数理化的课本复习,目标就是等一年后报考中国导弹部队的最高学府--西安工程学院,当一个威武潇洒的发射排长。出事那天早晨,他不知怎么神差鬼使,硬要请假上县城去,正好那天上级机关组织军容风纪检查,控制外出人员,但他就像丢了魂似的,就是要去。他缠着排长给他去请假,对这个还不满公民年龄的小兵,连里、营里都喜欢他,破例给了他一天假。人们原以为他急切地出去一定是办什么要紧的事情,谁知他晚上归来时,竟然花了一百多元钱,买了一大堆纱布、绷带、云南白药、正骨水、医疗用具,一个班一个班地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连队卫生员探家了,万一施工出现险情就能派上用场,能救救急。谁也没有预料到,当天晚上,第一个用上的会是他自己......他的爸爸妈妈从湖北千里迢迢地赶来了,市武装部专门派了一辆专车送一对晚年丧子的老人来看儿子。那天,天灰蒙蒙的,两位老人一到连队提出来要见一见儿子的同学王斯文,而小王却一个人悄悄地跑到后山的丛林里,来到他经常与王斌武一起躺在半山坡的草地上做青春之梦的地方哭,连里的人到傍晚时分才找到了他,一见到王斌武的爸爸妈妈,王斯文"哇"地一声就哭开了。王伯伯丢掉双拐,抚摩着小王的头,浑身在颤抖,可硬是没掉下一滴眼泪......王斌武追悼会那天,团里的领导全都来了。灵堂布置在连队的饭堂里,哀乐声声,整个饭堂哭成一片。可王伯伯竟然面带笑容,安慰斌武的战友们节哀珍重,注意安全,替儿子完成那未竞的事业。第二天,在连长的陪同下,他步履蹒跚,一个班一个班地挨着走了一遍,要为每一个战士点燃一根烟,老人家将双拐顶住了腰后边,肩膀紧依在墙上,颤巍巍地为每一个战士点燃了一支烟,汗水从老人家的脸上滚了下来,他始终是微笑着。可烟雾蒙蒙之中,每一个战士的眼里都泪水朦朦......给连队的士兵点完烟之后,连长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沉思良久,用沙哑的声音说:"请带我看看儿子遇难的地方。"王伯伯提出要重走一下儿子走过的路。那是一座尚未竣工的最现代化的核洞库,按说任何无关的人都不允许踏近半步,但是,他们却为一个已经脱下军装的老军人破了先例。在儿子连队的指导员的带领下,老人家一拐一瘸地艰难地走进了尘埃滚滚、阴暗潮湿的坑道,许多战士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裤衩在那里与岩石、泥土激战,窥他们一眼自然也就可以想象到儿子在这里是怎么工作和生活的了。指导员将王伯伯引领到王斌武牺牲的地方,指着几十米高的坑道顶部那参差不齐的怪石说:"斌武就是被从那上面掉下来的冷石击倒的......"老人慢慢地放下了双拐,弯下腰去抚摩着一块块石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坑道里昏黄的灯光映照在他那被岁月风霜镌刻得布满皱纹的脸上,豆大的冷汗在他的脸上滚动着,他脸色沉重地搬起了一块曾经染过儿子碧血的石头,摸来摸去,最后,他口角颤动着对指导员说:"烦请你叫人帮我拿出去,我要将它与斌武的骨灰一起带回老家去......"血色黄昏,萦绕着一缕青岚的远山衔着一轮悲壮的夕阳,山野混沌,惟有那余辉残照下的映山红血一般的火红。王伯伯把儿子的同学王斯文叫到跟前,沉重地说:"带我去你和斌武常去的地方走走。"一老一少来到了阵地对面的半山坡上,老人步履蹒跚地爬了上来,这里既可以俯瞰连队的营房,又面对雄浑的导弹洞库,他回过头对身后的王斯文说:"小王你先回去,大伯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王斯文执拗地不肯离开,可王伯伯近乎生气地撵他走。无奈之下,他只好一个人悄悄地隐匿在不远处的一片野山茶林里等待着老人家。王大伯以为小王已经走远了,独自面对着山谷那边与儿子的青春之躯融为一体的恢宏的山体,自从来队后从未在部队官兵面前流过一滴泪的坚强老人顿时泪飞如雨,放声地大哭,残缺的身影对着山谷、导弹阵地声嘶力竭地呼喊:"斌武儿啊,你在哪里?爸爸来看你啦......斌武......你听到了吗......斌......武......我的好......儿......子......"老人在野山坡上足足喊了半个多小时,苍老的声音在大峡谷里回响,喊得夕阳悲凉地落下山去了,凝结在苍松翠柏上的雾霭化作了一串串泪珠,山谷里回荡着如鼓如涛的呜咽......回来后,王伯伯抱着王斌武的骨灰盒和那一块浸透着儿子热血的石头走了。6.当中国战略导弹方阵在东方地平线上骤然崛起时。导弹部队的官兵向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的皇天后土长跪不起......公元l994年早春。南中国的一片大山腹地。历时十二年之久的某核导弹工程如期竣工。一支在朝鲜战场曾经与美国军队喋血临津江的工程兵团队,从此结束了为战略导弹筑窝的远山岁月,雄姿勃发地跨人了操纵东方巨龙的中国战略导弹方阵。团队改建导弹部队的整编与老兵复补工作同步进行。在他们向浴血深山十二载的军旗行最后一个军礼的时候,祝捷庆功大会也一并举行,那些曾经为这个团队作出过竭诚奉献的已解甲归田的英雄模范和牺牲的烈士的父母妻儿都被请了回来,士兵们的亲人被安排在主席台上的最中央就坐,十二年之间,这个团队从踏进大山的门槛那天起,先后有近一个连队的官兵为修建导弹阵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伤者不计其数,望着这些失去了爱子、丈夫、父亲的战士的亲人,望着这些从广袤的黄土地上来的依然贫穷的父老乡亲,许多官兵不禁哀从胸中涌动,泪洒导弹阵地。可是,这些永远卑微的军人的父母却没有一丝颓丧之情,他们把亲人留在了导弹阵地上,把自己的骨肉抛洒在了这荒山野岭里,似乎觉得一切都是天意,并不需要活着的人记住他们,或赐予他们什么荣誉和桂冠,因为这不仅会对逝者是一种惊扰和亵渎,而且对自己已经平静的生活也是一种痛楚和沉重。尽管由于痛失亲人之后,有的是孤儿寡母,有的是只剩下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生活确实清苦,但是,他们并没有向部队提出哪怕是一丁点额外的要求,相反,更多的亲人在离开部队前,展现出来的却是令人惊叹的壮举:希望并恳请部队首长让他们家里年轻的儿女子孙们继续来导弹部队当兵服役。团长周文魁,一个即将脱下恋眷载春秋的绿军装,回归八百里秦川大地的农民的儿子,凝视着这些平凡普通的官兵的亲人,感慨万端地对作者说:"历史常常有惊人的相似,记得70年代初期,与我同班的一位齐鲁大地上来的战友因导弹地下洞库塌方不幸牺牲了,他的老父亲背着地瓜干、拉着十五岁的小儿子来部队奔丧,也和现在这些士兵的家长一样深明大义,没守着战士掉一滴眼泪,没向部队提一句额外要求。当团首长恳求再三地问他还有什么想法时,老人把小儿子拉到跟前:'俺大儿子不在了,就把小儿子交给部队吧,让他接过哥哥的铁锹继续干!'如今日子好过了,可是90年代的父老乡亲仍然和过去一个样,对我们这支军队还是那样有感情,把自己的亲生骨肉交给导弹方阵时,依然像过去一样慷慨从容。这是中国军人的大幸,这是中华民族的大幸!"晚秋的太阳从山那边的红枫林中升起来了。在导弹阵地旁的阅兵场上,雄姿英发的导弹方阵,披着东方的霞光,步履从容地走过来了,望着绿色方队在神秘丛林中的新崛起,望着以瘦弱的肩膀支撑着我们这支中国最现代化的高技术部队的黄土地、红土地、黑土地上的父老乡亲那一双双怯弱凄迷的目光,许多退伍战士禁不住蓦然跪下。这是他们一生中第一次向军人的"上帝"下跪。是的,我们这支伟大军队的全体军人,还有我们这个共和国是该给那些平凡的父老乡亲们下跪一次了......第十二章 东方的震颤第十二章 东方的震颤1.美国战略空军和俄罗斯火箭军的官兵都是清一色的大学生,而导弹控制员则是硕士、博士。将视线越过山峦投向世界,中国导弹官兵在历史性的大跨越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方位。人类的脚步蹒蹒跚跚地踏到了新世纪的门槛上。本世纪的最后十年,历史老人突然在世纪末的黄昏里,给人类展现出了一个诡谲多姿并不平静的90年代。1991年2月5日,发生在中东沙漠上的海湾战争,将人类战争的模式和走向,从历史引向未来,由传统战争转入高技术领域的角逐,虽然这场历时一周的战争硝烟早已经熄灭,但是它在我们这一个蔚蓝色的地球村里造成的惊悸余波并未褪尽,它所掀起的世纪旋风引起了世界各国军方高级将领和有识之士长久的关注和忧虑。1991年7月31日,美苏两国首脑在莫斯科城下正式签署了削减核武器条约。二十天后,飘扬在伏尔加河上长达三分2:--世纪的苏联红旗骤然落地,强大的苏联帝国终于走进自己掘好的墓地,寿终正寝。随着华约集团的解体,维持了半个多世纪的冷战格局宣告终结。1992年5月29日,中、美、俄、英、法五个核大国在华盛顿就不扩散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准则达成协议,世界和平进程又多了一个热门的话题。世界的热点趋于降温:联合国蓝盔部队成功地在东南亚雨林中组织了柬埔寨大选,黑非洲最后一块种族歧视的土地上选出了第一位黑人总统,阿以世仇的和解终于使阿拉法特重返故园,美朝协议的签订缓解了汉城与平壤之间的剑拔弩张之势......尽管这些让世界揪心了许多年头的地区仍不免会磕磕碰碰,但是,和平的太阳毕竟游弋在人类的屋顶上,一个相对稳定的冷和平时代已经到来。利用这一个历史性的机遇,世界各国展开了二战以来最大规模的大裁军:美、英、法、德、独联体等二十个国家宣布于2000年前后裁减的军队员额,总数达三百多万人。本世纪无大战,但是,争夺下一个世纪经济、军事战略发展主动权的竞争已悄然展开。一场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质量竞赛潜伏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大洋彼岸的美国:新兵器研制和发展费用提高l5%,从五角大楼公布的未来十年国防科技的21项关键技术看,确保军事技术在新世纪的领先地位摆到了头等重要的位置。从80年代以来战略核武器的数量增 45%,精度提高l.5倍,航天飞机等人造天体技术日臻成熟,空基、海基、陆基巡航导弹和隐形飞机相继投入使用,标志着其已经入了一个"天核重叠"时代。与我国有着漫长边界的俄罗斯:尽管步履艰难,强大的红军集群因政治、经济的动荡和剧变而使昔日的光环黯然失色,但加强军事力量现代化建设的步伐一天也没有停止,仍在大力开发"新概念"的高技术兵器,力求在武器质量上赶上西方。遍布俄罗斯大地的近两万枚核弹头仍然遥指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英、法等中等核国家始终把保持一定规模的核优势作为最有效的威慑手段,纷纷调整军费开支,保证高科技兵器项目和重点装备的发展与采购,核武器的数量与质量都呈一种不断提高的趋势。日本:重点加强海空力量,加速研制可防御一切空中目标的"世界最先进"的战略导弹,积极参与地球上每一个热点的维和行动,力求挤进"政治军事大国"的行列。欧洲诸国进一步加速一体化的历史进程。建立一支五万人的欧洲联军快速反应部队的事宜已经开始实施,旨在应付从北极到地中海出现的危机。美国将其快速反应部队的数量扩大了一倍。就连过去不大引人注目的印度,不仅拥有了航空母舰和导弹核武器,而且力求在发展自己这一方面的优势,期冀在大国角逐中拥有一席之地......冷眼向洋看世界,每一个人的心头的感觉都不轻松。处在改革开放中的人民中国正在世界和平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然而,一组突兀的数字却烙在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火箭官兵的心头:--美国战略空军的初级军官,l00%是大学本科生,并受过系统的专业训练。而直接操纵导弹控制系统红色按钮的军官,则全部是硕士或博士。--俄罗斯战略火箭军的军官全部是大学本科或硕士,他们中间的中高级将校军官大都经过三级军事院校的培训。不少人拥有博士、硕士的桂冠。--指挥海湾战争的多国部队指挥官施瓦茨科夫上将,智商测定高于正常人25%;他所领导的"最高决策指挥中心"的七名成员中,五人有硕士或博士头衔;另两个人虽是大学本科学历,却曾三次进西点军校深造。--l988年,英军初、中级指挥院校学员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当前世界热点的发展趋势与可能给英国带来的威胁";而我们同级军官的毕业考试题, 却还是"二百米连进攻的突破口应选在哪里"!把自己的视线越过中国的山坳投向世界时,就会发现差距是不言而喻的。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的官兵们不能不冷峻地思考已经走过的昨天和将要面临的未来:"当制导火箭和航天器材足以把阻隔人类的大洋变成河沟时,作为驾驭高技术兵器的现代中国军人,在新世纪的战场上靠什么'决胜千里之外'呢?"面对着日复一日的文山会海繁缛陈规表面文章,沉浸在日益庞大崛起的盛宴豪饮酒觞里边,中国的航空母舰被饕餮的大口啃噬掉了,中国的高科技的国防事业也面临裹足不前的局面。一位导弹部队里的少校军官针对时下军队中存在的弊端,不无忧虑地叹道,如此下去,在未来的战争中,我们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中国军队走向世界的步履是那般沉重,然而,听着每天晚上电视里奏响的记录着我们这个民族悲壮历史的"义勇军进行曲",新一代的火箭官兵有着自己不同于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的思索:难道我们这个民族只有被逼得无路可退,只有被别人打得浑身血淋淋的时候,才裹着绷带幡然猛醒吗?!赶超意识是建立在忧患的基础上的。有着强烈的危机感才会有超越的自觉。雄心勃勃的导弹官兵时刻雄视着明天,在永无尽头的求索之路上不停地迈着超越的匆匆步履......几乎每一个将士都在寻找着历史大跨越中属于自己的方位。一组鲜明的数字对比昭示着-个无可辩驳的现实:十年之间,尽管光荣传统依然在火箭将士的血脉中奔腾流淌,但是,我军的武器装备却发生了历史性的变迁,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的素质已发生了质的飞跃。十年铸一剑。1985年之前,中国导弹部队导弹旅的军官大专以上文化程度不到40%,而到90年代初已跃近70%,截止目前,正在向90%迈近,绝大多数导弹发射连的军官是l00%的本科生,不少导弹旅、团的军政班子也都是清一色的大学生,也有不少硕士加盟到导弹方阵中来了。80年代中期,中国导弹核武器的先驱钱学森教授曾经预言,到本世纪末,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的军官将是l00%的本科生,旅、团和基地的中高级将校军官中将有一定数量的硕士、博士。钱老的构想将不再是梦2.从放牛娃到导弹通不再是中国军人的荣耀。历史将新一代指挥官推上舞台。如果将岁月的时钟倒拨到本世纪70年代,我们这支军队里的许多军官曾几何时还沉醉在一种对现代化人才和知识不屑一顾的自豪里。就连在战略导弹部队这支中国现代化程度最高的高技术部队里,十年"文革"期间分到部队来的地方和军事院校的大批的导弹专业的本科生,经过几年之间的分化和淘汰,特别是让一些文化本身就不高的领导以一种没有文化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弱点和知识分子特有的毛病,他们中间的许多人无一幸免被作为一种处理品而可悲地处理掉了,使得中国导弹部队里一时很高的军官的文化水平又不幸滑坡到了一个冰点。"放牛娃变成导弹通"被作为一条轰动性的新闻而在《解放军报》和新华社国内部的通稿上被炒来炒去一一公元l979年初秋,《解放军报》驻第二炮兵记者陈金松赴北方大森林里边的某导弹基地采访,当时刚刚洞开改革开放国门的人民中国,正在急切地呼唤着知识、呼唤着现代化的人才。在这种时代的大格局里,我们这支过去一直徘徊在突出政治的怪圈里的人民军队,在三军总长邓小平的运筹帷幄下,向现代化知识化的高地发起了新的冲击。深谙部队政治宣传之术的陈记者触觉敏锐地感悟到,部队需要学文化的典型来引路。于是,某导弹发射团团长张文进入了他的视野,无论从典型的分量还是记者写作的角度看,张文都无疑是一个最佳人选。这位指挥过十多次导弹发射的导弹团长引起了记者的强烈兴趣,他是在新中国的黎明即将烧毁映红旧中国的漫漫长夜的前夕,投身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行列里来的,入伍之前,居然是一个连一天学都没有上过的放牛娃,在行军打仗的倥偬岁月里,跟着文化教员匆匆认了几个字,全国解放后,已擢升为炮兵连长的张文又被组织上送到了军队速成中学学习,几乎就在一夜之间,一个大字不识的东北黑土地上长大的放牛娃变成了军营里为数不多的小知识分子。凭藉着这一小小的优势,l958年底,中国导弹部队亚洲第一营开始在全军范围内提选最优秀的军官去学习时,年轻的炮兵连长张文荣幸地人选了,从此,张文便与导弹核武器结下了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