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期末考试终于考完,分数一公布,他排年级第四,区里排名三十五。 这一下就再也拉不住他野出去的心了,他急吼吼向莫向晚申请:“我每天就踢一个小时的球,就在门口的小学。于雷的爸爸暑假值班的。” 莫非的同学于雷的父亲就在他们小区外的一间初中做化学老师,刚好放暑假要给初三生补习,顺便也能把孩子们带着做暑假活动。 莫非摇撼她的手,是非要她答应不可的。 莫向晚被摇的头晕,儿子的个子像发面高似的长,也是遗传那个人的。莫北人高,足比她高一个头还有多,应该有一米八几。他们的第二晚,大多时候是她坐在他的身上,这样他不用迁就她的个子。 想一想,她的面颊就火烧火燎,总是往限制级的画面上回忆,她暗骂自己很无聊很龌龊。 那天莫北莫名其妙对着她笑,她又暗骂这个男人很神经。或许别人只是客气,一切是她心里有鬼。 莫向晚要狠狠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才能不觉得自己是更年期提早来临。 于正最近同电视台谈了几个选秀新人的合约,令莫向晚归档各新人最近的档期。 她查到一条有趣的新闻,一个叫潘以伦的新人曾被人曝料,和圈外暧昧女友看演唱会的照片刊到报纸上。这样的新闻娱乐圈天天都有,莫向晚之所以觉得有趣,是因为看到照片上那位暧昧女友的侧面好生熟悉。 她在脑存量里做一个搜索,猛然想起来,这位暧昧女友好像是和莫北相亲的那位。 她把报纸拿高仔细看,新人长得一副好卖相,唇红齿白身材好,脸孔比女生精致。有比较就有了鉴别,莫北的卖相和这个小青年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的。 莫向晚不想承认,但她的确是真的幸灾乐祸了一下。这位莫少爷,也并不是处处能通关的。 这个叫潘以伦的新人和别的新人不太一样,他最近人气很高,但是他对合同的态度简直是可有可无。他别的要求一概不看,只看一个结薪日期。 于正很看好他,特地请圈子里出了名的红人专家King来带他。King看他一眼,就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脸色,对于正说:“这孩子没红的野心。” 也许是因为King对潘以伦的评价,莫向晚就亲自来跟进他的签约流程,每一条都解释细致,潘以伦说:“都OK,我没有问题。” 这样没要求,邹南得来小道告诉她:“新人的妈妈等着换肾,他爸早死,单亲家庭不容易。” 身为母亲的莫向晚听得动容。 回到家里看着玩得一头汗的莫非坐在小凳子上看动画片,莫非一见她回家,献宝似地拉她坐到床上,神神秘秘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瓶子。 他讲:“妈妈,你喝。” 莫向晚问:“宝贝,你又折腾什么了?” 莫非眼里有得色,非喂她喝了一口才罢休。原来是橙汁,口感毛毛的,不像是超市买的。莫向晚明白过来,问:“你自己做的?” 莫非点头,笑得可开心了:“我今天自己动脑筋做的,我们家好多吃不掉的橙子,我剥了皮用纱布挤出来的。这么多橙,才这么一小瓶哦!妈妈,你上班辛苦了。” 莫向晚揉揉莫非的头发,他的头发又软又滑,又是从莫北那儿遗传到的,不像她,头发硬朗,一拉直,可以一两年不烫发。 莫非作为儿子的身份,同那位孝子潘以伦比比,总是也不差的。心中一满,工作的劳累一扫而空。 莫非别手别脚同她讲:“妈妈,我每天可以多踢两个小时球吗?我一定在四点前回家做暑假作业。” 又是这种小伎俩,让刚刚享受过儿子孝敬的莫向晚不去斤斤计较了,她把头一点,表示同意。 莫非欢呼。 第 20 章 莫北最近的恋爱谈的不算太顺利,姑娘心事重重,不太像把感情摆在他身上的样子。母亲的积极和姑娘母亲的积极反倒胜过他们这对当事人,这是有点压力的。 母亲的唠叨多了,他觉着烦。 于直约他喝酒时,劝他:“有压力才有动力,我这不一有动力就找了个合适的。” 莫北啐他:“你就说风凉话吧!” 于直闪烁着色情的眼神对他说:“你——找个炮友吧!别老一脸便秘表情,对男性性心理不好。” 莫北差点没捋袖子和他干架,幸好他的手机及时解救于直的危困。 电话是他最近做顾问的电机厂打来的,那边出了点事。他丢下于直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立刻奔赴工作一线去了。 事情发生的比较突然,电机厂通过区政府下一个事业机构买了一块地扩建厂房,这块地是间学校,因为周围都要扩成该区的工业园而准备迁走。 本来机关里的人和学校的老校长谈着这事儿,谁知道临了老校长反悔。今天政府下头的办事员带着电机厂的老总和几个副总看地,被暑假在此值班的老校长逮住,争的不可开交。 莫北赶到那儿时,已经到了两个法律顾问了,还轮不上他说话,看样子只是来做做样子的。他就先看看四周的环境。学校周边的居民已迁走大半,有掘土机开始工作。学校的建筑也很旧,估摸着也得几十年的工龄。大门进去有个篮球足球双用的操场,操场上竟然还有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在踢球。 老校长正对着办事员发火,眼睛都要喷出血来,中气十足,一副吵相骂好手的架势。 “你们讲话不算数,我们学校几百个孩子,难道每天五点半起床,跑郊区上学去?如果不把学校建在这附近,我们坚决不搬。” 办事员只是个办事的,相当无奈,他说:“不是我们不肯,是实在有困难,这里周围的地块都被买了。” 老校长只管嚷:“那么阿拉学生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这么远的路你来负责啊?” 这边正吵的欢,那边孩子们踢球也踢的欢。“砰砰”球掉地上的声音,让莫北侧目。他看一看四面,已经有了即将被拆的危房,就连自己身边的这间学校传达室,顶上的石块都被掘土机给震松动了。踢球的几个孩子又这么小,在此玩耍,着实危险。 他忍不住对老校长说:“你这样的地方,怎么还能让学生踢球?你是为学生好的话,快让他们回家去。” 老校长正同其他人吵的不可开交,听了这话,一时语塞,倒是愣住了。 那边的小朋友们全然不知道这里大人在吵架,开始拼谁的球踢的远,轮到一个小男生,他飞起一脚,老校长只叫一声小心,幸好球并没有飞到人身上,而是重重撞到了传达室的门檐上,又弹了出去。 大人惊魂未定,都觉危险,有人想要教训小朋友。 莫北一直觉得自己的条件反射是比较迅速的,但是有时候也会失灵,他被老校长拦在这个位置,头上有一块松动的石块,被足球震落下来。 当这个垂直落下运动正进行时,老校长先发觉了,往外一闪,逃离危险场地,莫北没来得及闪,就感到眼前一模糊,眼镜掉地上了,然后脸颊一侧火辣辣地开始疼,用手一摸,见血了。 旁边的同伴有低呼的,有帮他拿眼镜的,有脾气横的,借机继续骂老校长的,乱成一锅粥。 这时应该是很混乱的,可莫北就是听清楚了传过来的几个奶声奶气的对话声。 “哎呀,于雷,不好了,伤到人了。” “怎么办?我爸还在办公室,我的屁股会挨板子。” “好像没有踢到头。” “那个叔叔是脸出血了。” “啊!那么他会不会去韩国整容啊?万一他脸上有疤找不到老婆怎么办啊?” 有人把莫北的眼镜塞到他手里,他戴好,想要好好看清楚几个闯祸的小朋友,结果是看的很清楚,领头的那一个个子最高,眼睛又亮又大,眼睛里头还是有惊恐的,怯生生望住他。 这个小朋友被一边的大人揪住了胳膊,问:“你妈妈没教过你要讲公德啊?把你家长找过来!” 但是小朋友对着那个大人倒是不怎么怕,还嘻嘻一笑:“叔叔,我又不会跑的。”他盯着莫北的脸直看,问:“叔叔,你有老婆吗?” 这倒是稀奇的问题,莫北对这个小朋友有点儿兴趣,他说:“还没有。” 小朋友“啊”了一声,显然相当失望,他说:“那么你会不会去韩国整容啊?去韩国的飞机票很贵的,我家里不一定有这么多钱的,我妈妈会骂死我的。” 莫北饶有兴趣地在“一锅乱粥”之中问他:“我干嘛要去韩国整容?” 小朋友也清清楚楚地讲:“隔壁大妈妈骂楼下看车棚的麻子叔叔,脸上有疤的人找不到老婆。哎!你找不到老婆会不会要我负责啊?” 莫北继续问:“我为什么要你负责呢?” “因为我踢的球伤到你了。” “那倒确实是要你负责的。” 小朋友皱小脸了,问旁边另一个小朋友:“于雷,我只有两百块压岁钱,你的借借我。” 旁边小朋友的小脸皱的比他还苦:“我压岁钱都用光了。” 一边有人对莫北说:“莫先生你兴致倒不错,赶紧去医院吧,回头再找这两个小赤佬的家长算医药费。” 第 21 章 但莫北并不着急,他向人群里的女士要了餐巾纸,捂住脸颊。 其中一个小朋友的父亲闻讯来了,原来是学校里的老师,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凶着面孔对儿子吼:“让你又闯祸。” 小朋友吓得不敢吱声,他的小伙伴自首:“于雷爸爸,是我闯祸的。” 于雷爸爸对别人家儿子不好摆脸色,他讲:“非非,你们太不当心了,怎么可以在人多的时候乱踢球?” 莫北有话要说了:“这种地方到处都是危楼,你怎么能放心让孩子踢球?” 于雷爸爸不住打招呼,还要递香烟给他,看他一手捂着脸,也不好拿,又讪讪收回了手,只好继续凶儿子:“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有人开了车过来,招呼莫北:“莫律师,我送你去医院吧!” 莫北朝于雷爸爸摇摇手,表示你们不用跟着了。于雷爸爸已经把皮夹子拿出来,坚持要付钱,莫北想,这倒是个老实人。他最怕和老实人互相推让,这样事情就没底了,也就脸被石块刮了一下子,没什么了不起。三步并两步先从人群里闪了出来,于雷爸爸因为要看着儿子,一下没抓牢他。 那边的人又因为莫北受伤的事,互相吵个热火朝天,老校长也有几个帮手,眼看就势同水火了,有人用手机打了110。 莫北想,这件事情机关里处理得也急进,这样不太好。忽然身后有人拉住他的袖子,他回头,是那个高个子小朋友。 小朋友说:“四眼叔叔,我陪你去医院好哇?” 他说是这样说,仗着动作灵活,个头小已经窜到了车子里,坐的好好的。 莫北挺有兴趣和他说童言童语,他问:“你干嘛要跟我去医院?” 小朋友讲:“电视剧里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拍拍小胸脯,把头抬的很高。然后掩着口,小声讲:“于雷爸爸很凶的,他会揍于雷,我在旁边不大好,他挨揍我没挨揍,于雷会怪我没义气。” 就是这么个让莫北啼笑皆非的理由。莫北又问他:“你家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朋友拼命摇头:“我一定要到医院去,医生说你没事了我才放心的。最好你不用整容,我真的只有两百块压岁钱。” 样子就像一只小蛮牛,莫北对这种基本没什么道理的坚持毫无办法,只好先坐到车里,朝载他的好心熟人报了医院名。 小朋友叫他:“四眼叔叔——” 莫北皱皱眉,这个称呼比较奇怪,他本能就扶了扶眼镜,豁翎子纠正道:“我姓莫。” 没想到这个小朋友看看是个机灵娃,竟没接翎子,接口又是:“好巧哦,四眼叔叔,我也姓莫,我叫莫非,非常可乐的‘非’。” 莫北还没哭笑不得,开车的朋友已经“哧”地一笑,说:“莫律师,小朋友心意挺诚的,你就当他的‘四眼叔叔’吧!” 莫北不得不做下这个“四眼叔叔”。但到了医院了,让这个小尾巴跟着总也不是事情。且他的家长也会着急,另一个小朋友的家长也会着急。莫北挂好门诊,让同来的朋友问小朋友要了他家长的手机号码,同他的家长通了电话。对方表示马上赶到,莫北也就放心去上药了。 小莫非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他歪着脸让护士上药时,他也趴在操作台上,歪着头。 他问护士:“四眼叔叔会不会留疤?” 护士看小朋友长得这么可爱,就很童趣地回答小朋友:“你放心,你的四眼叔叔不会留疤。” 听得莫北差点没有往后栽倒。 莫非舒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四眼叔叔不用去韩国整容了。” 护士差点没笑到打跌,给莫北擦药的手都抖了。莫北很无奈,今天被一个孩子打趣到现在,有辱一贯的斯文表现。 他问莫非:“为什么一定要去韩国整容?” 莫非说:“邹阿姨说因为韩国人长得很难看的,他们为了上电视就去整容了,因为很多很多韩国人都整容,所以亚洲的人都去韩国整容的。” 莫北想,娱乐圈流毒不小,连小朋友都普及到了。 他不能在这种没有营养的话题上再和小朋友交流,这叫误人子弟。他开始教育小莫非:“以后踢球不可以去这么危险的地方知道吗?” 莫非说:“我们也不想去的,我们自己的学校放假都不开放的。在新村里面踢,居委会的奶奶们会骂我们的。我们也没有办法的喽,隔壁中学都是高年级的踢球,我们打不过他们,会吃亏的。” 莫北问他是哪一间小学,莫非说了,莫北倒也知道那是一间区重点,难怪暑假里管得严。莫北对莫非正色讲:“不管是不是有地方踢,注意安全是第一位。如果你受伤了,你爸爸妈妈会难过的。” 莫非低了头,似乎在考虑他这句话的严重性了。可是当他抬起头来,大眼睛里有一丝委屈和难过,他对住莫北说:“我没有爸爸。” 莫北愣住了,连给他上药的护士也愣住了。 莫非咬咬嘴唇,嘟了起来,忽然大眼睛里就蓄满了水:“我没有爸爸管我的。”话一说完,眼泪水就流下来,直接迅速到莫北根本来不及反应。 护士倒是有些经验,她又心疼这个可爱的孩子仿佛是单亲家庭里出来的,不由摸摸孩子的头,说:“小朋友,你是男同学哎,这样哭很丢脸哦!” 莫非听这话,也是这样觉得的。他要忍住不哭,但是心里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空落落的委屈,让他抽抽噎噎,不住抽泣。 这是莫北从没有应对过的场面。眼前的这个孩子,看起来年纪也有七八岁了,并不应该是情绪化严重的孩童,可是因他一句话,眼泪就成了泄闸的洪水,他竟从心底深处浮出一种莫名的内疚。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感,这种情感牵引他的手,拂掉小莫非脸上的泪珠。他说:“连护士都笑话你了,看看,哭的一脸花。” 莫非踢球留在脸上的汗珠还没擦干净,眼泪再一搅和,黑黑白白,真是一脸花。 莫北问他:“莫非,你几岁了?” 莫非乖乖答:“八岁。” 莫北点头:“还有两年你就十岁了,小男子汉怎么可以随便在公共场合哭?” 莫非很大声地“嗯”了一声,护士怜爱地牵过他的手,说:“姐姐带你去洗脸。”他歪歪头看看护士,忽然凑近对莫北耳语了一句:“四眼叔叔,我本来要叫她护士阿姨的,现在还是叫姐姐,对哇?” 这叫莫北怎么答?他看一眼护士,她是没有听到莫非的儿语的,还笑眯眯看着这个小朋友,莫北认为让这么个善良的护士阿姨做护士姐姐,比较人性化一些,便很权威地“嗯”一声。 第 22 章 莫向晚在这一天眼皮子一直跳,她问邹南:“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还是倒一倒?” 邹南说:“左跳灾右跳财吧?” 莫向晚心神不定,她说:“不对,两只眼睛都在跳了。” 邹南上网帮她查解答。这个助理的跟进速度一直很快,不论是对公事,还是对上司的私事。莫向晚笑着阻止:“别查了,大约昨晚没睡好。” 她起身去茶水间倒水,里头有人在哀声哭泣。莫向晚走进去,原来是做打扫的清洁工冯阿姨。冯阿姨一惊,擦擦眼泪,叫一声:“莫经理。”就要出去。 莫向晚见她双眼通红,模样哀戚,就问多一句:“冯阿姨,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冯阿姨的心事被问中,点点头,也有了对莫向晚倾诉的意思。 原来冯阿姨和爱人从北方插队落户回城,他爱人父母早亡,他们只好求着亲戚们,在祖上传的房产处搭建了一座九平米的平房,住了有六七年。今年他们住的那块地方旧区改造,所有拆迁户按例讲分配新房。但是他们和亲戚的房屋属于祖产,对全家族的遗产继承人均有一个遗产分配问题。有一门亲戚买通了动迁组,先拿了动迁款,其他亲戚不服气,闹去法院,结果法院把原本属于动迁款的部分一并做遗产划分。这样一来,冯阿姨一家竟然还要倒贴遗产费出来。 冯阿姨生活艰难,拉着莫向晚的手讲:“这要我们一家住到哪里去?” 莫向晚亦能感受她的苦痛,只是先安慰:“总有办法来解决,你莫着急。” 冯阿姨吸着鼻子,眼泪又要忍不住:“我家那口子有天残,全家就靠我这点工资,如今连住的地方都快要没有了!我没有地方说理的。” 莫向晚安抚她好几句,她想,这种事情只有请专业的律师去解决,但是冯阿姨身边哪里又能找到专业的人。电光火石之间,她是想到了一个人,但也只在心头打算。 邹南拿着她的手机走过来说:“老大,你电话。” 莫向晚便先把手机拿过来听电话,对方是个陌生人,问:“请问您是莫非小朋友的妈妈吗?” 莫向晚的心“咯噔”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对方把情况向她约莫描述了一下,她的一颗心先放下,问对方:“那位先生伤的严重不严重?” “请放心,不严重。您到医院来接孩子吧!” 莫向晚把一切问题齐抛开,心里只挂住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儿子。她放下手边的事,交代好邹南,就直接奔往医院。 如果说莫向晚这一辈子千怕万怕的东西是什么,她一直都明确。 莫非之于她,与其说是这个世界上息息相关的唯一血亲,不如说是她重新自泥淖之中爬出来的勇气之源。她出来之后,再不想回去。 当她望见远处,莫非笑嘻嘻拉着一个人的手,叽叽喳喳说着话。 从这处看,他们有相同柔顺的头发,显示个人的好脾性。身材的比例也相像,几乎就是等比缩放。 莫向晚心乱如麻,怔怔站在原地,这一天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来临。她都没有提前考虑好应对的词汇。 她看得自己眼睛酸涩,有苦难言,不想面对。然而,莫非看见了她,清清朗朗地叫:“妈妈。” 莫北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起先以为看错了人。 莫向晚盘着头发,额前甚至是凌乱的。她也戴着眼镜,把大眼睛隐藏,但他看得出她眼神中的不安和闪躲。有无数种念头在莫北的脑中劈过,嗡嗡然,他要理不清。 他手里牵住的孩子拼命把他往她的方向拉。 只有莫非一个人心里是单纯的,他欢悦地介绍:“四眼叔叔,这是我妈妈,我妈妈好看吧?” 而后看向母亲:“妈妈,四眼叔叔被我踢伤了,他不要我赔钱的。” 在莫北眼里的莫向晚,深深呼吸了两次,她才说:“对不起,医药费是多少?” 他问的是:“你儿子?” 莫向晚要低头从皮包里拿钱。 莫北又说:“他八岁?” 莫非听到了,讲:“我是八岁,我是一九——” 没说完被莫向晚喝了一句:“闯了祸还这么多话!” 小朋友无辜地闭上嘴巴。 莫北放开了莫非的手,笑:“这么大的儿子?” 莫向晚心里戒备着,面上却放松了,她几乎是很坦荡地说:“不意外,你了解的。” 莫北想说,他了解什么?她以前是出来卖的,年纪小小就有了儿子,他不应当意外?她到这个时候才勉强承认他们过去的瓜葛,他都觉得她是不是在心虚。 莫向晚只是头痛。他是律师,他做人本质是精细的。从他们仅有的两次亲密接触,他处理事情的那些细节,为她做的一些善后的事情,她是能够推论出他的性格的。他此时不说话,这么不动声色看着她,看着莫非,她就怕他会猜到什么。可他猜到又如何?一个正常男人嫖娼嫖到搭上一个拖油瓶,想着脱身还来不及。谁会拣现成的麻烦事情做? 她得将莫北当作正常男人。 莫北是转过无数的心思,他考虑到一个可能性上头去。 他看着莫非,小朋友一脸的聪明相,卖相全部承传自她的,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他怎么来确定自己的怀疑? 当年他们仅有的那两次,一次是她嗑药,一次是他吸过大麻,她继续嗑药。这种状态能生的出正常孩子吗? 莫非在不安,母亲和四眼叔叔之间的气流不对,他搀住了母亲的手,本能就往母亲那处靠了一靠。 莫北也就随他了,他只是盯着莫向晚并不说话。这副研视的态度,令莫向晚动怒,可莫向晚告诫自己不可明面上动怒,她屏住一口气,说:“莫先生,你的医药费我还是赔的,毕竟是小孩子不懂事体闹的。你看你的伤口还上了纱布,我很不好意思的。” 莫非等着母亲说完,极力赞同地点头。看得莫北发笑,他讲:“以后不要让他去拆迁地踢球,有多危险你不知道?” 莫向晚是不想暴躁,也不想动怒的,可莫北这样的话,分明有挑衅的意思了。她的儿子,他凭什么多话? 她说:“我当然晓得怎么教育小孩子,谢谢莫先生费心了。” 莫北只得在心里叹气,她总能把他的意思深化、扭曲、往坏处扩展。这么躲他避他仇视他,这是他生平的头一遭。 他干脆不同她说话,蹲下来对莫非讲:“叔叔不要你的医药费了,你让妈妈给你买零食吃好了。” 莫非乖乖“哦”一声,莫北忍不住就要伸手再揉孩子的头发,却一只手给挡了。莫向晚非要说:“这怎么可以?孩子错了家长补偿是应该的。” 莫北站起来,他定定看住莫向晚,他说:“莫小姐,我真的这么让你讨厌吗?” 第 23 章 眼前的莫北,失却他一贯的矜持风度,但莫向晚并没有因此而内疚。她在思考,分析,并下了指令,把自己心中起伏的巨浪终于平复好。 她缓缓同他讲:“没有,莫先生,是你想的多了。我们还不熟,礼多人不怪,请你多包涵。你这样大量,我很感激的。”她牵一牵莫非的手:“有没有向叔叔道过歉?” 莫非一路跟着莫北,废话说了许多,正经的道歉却没有过,这时被母亲一提醒,他想起来,就向莫北鞠躬,说:“四眼叔叔,对不起。” 莫北能怎么说?她的态度一下淡了,他捉不到错处。她是莫向晚,不是草草。草草任性而倔强,和他的交流中处处都抵触。是的,当年他们的身体接触,思想抵触。难怪各自都有不好的回忆。 而莫向晚呢?她也抵触,可是圆滑许许多。进一步退三步,不让他有更多追问的余地。 谁说这不是一个对手?他差一点要忘记她是娱乐圈子里头浸淫过的人,惯能对付记者狗仔队和各方人等的。 莫北突然想起来,蔡导说过她的一个绰号,她在圈子里叫“莫无敌”,只要能跟的下去的项目,一定马到功成。 蔡导说:“当年把他们家的一个艺人在中部台的《真心》节目推后,她竟能和爆炭脾气的老胡对上,先让人家骂一顿出气,再软不软硬不硬地道一个歉,把解决方案呈上,竟然是个好提案。这招可漂亮的很。老胡对着这样一美女,哪里不能心软?连内疚都有了,后来一直说要请她吃饭。” 这是她的惯常做法,如今用来对付他。 莫北耸肩,又看一看有一双如她一样漂亮大眼睛的莫非。他暂且把心里想到的可能性放下,也不太愿意掉落下风,他回答她:“今朝的事情也是我没有注意,并不能全部怪小朋友。让你出医药费我也不好意思的,何况也没几个钱。莫小姐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好了。” 莫向晚把皮夹子又塞回了包里。 他的反应速度很快,也算是体贴的。这么个男人,不是个会为难女人的人。她竟有意外的放心感觉,本来是要告辞了,他恰好遇见熟人,先走开招呼他的朋友。 莫非指了指远方的莫北和他身边的朋友,非要告诉莫向晚:“四眼叔叔人很好的。” 莫向晚忍不住斥他:“你又知道?” 小莫非相当坚持:“我就知道。” 他刚说完,莫北朝她这个方向点点头,他的礼貌也是很好的,莫向晚也点点头。用这种方式告别,会温和许多。 回到家里,莫向晚只觉背上汗津津的,狠狠洗一个澡。穿衣服时候,她正面对着镜子。镜子里头的女人身体洁白,面容依旧苍白,连蒸汽都蒸不红似的。 她用手抚着自己的肌肤,一寸寸,和少女时期有何区别?这具身体经过岁月的浸染,只是更成熟,丝毫不见当初的仓皇。 她甩头,没有错,是不一样的。她走出来了,是个自由身,还有自由心。她不该为任何人去作践自己,包括她的父母。 这样匆匆八年,父亲的一千美金已经用完,母亲的一封回信早丢进废纸篓。她也不是孑然一身,有了一个可爱至极的儿子。 莫北,或者说Mace,也只是时光过客而已。他也许会将今天的事情当作一天时光中不愉快的一个小插曲,晚上泡一个吧,或者睡一个觉,次日什么都可以想不起来。 当年的范美不是说过:“出来混的男人,都是没什么心肝的。” 是的,是这样的。她不该再放在心上。 莫向晚把衣服一件一件穿起来,拿着面膜在脸上缓缓涂抹,闭上眼睛,终于放低了心,什么都不用想。 其实莫向晚想错了,莫北这一夜并没有好吃好睡。 他追求的姑娘请他吃了一顿辣,说他根本没有入场。姑娘也许找到真爱,挥挥衣袖,决定退场。他不是没有丝毫遗憾的。这是他近年遇见过的最投契的一个姑娘。 今晚吃的辣菜确实够火候,他到家喝了两大罐啤酒还压不下去。 压不下去的还有莫向晚这个人在他脑海里面的印象。 晚上央六在放电影,母亲看得很投入。片子是最近最好的港产警匪片,叫做《无间道》。父亲是一向对此没有什么爱好的,看一眼,说了一句“瞎编”就顾自进了书房。 他听到片子里的人说了一句“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仿佛一下被敲中头。 这句台词他早先就熟悉,今天听来,意味是不一样的。 他决定不看这个电影,先同母亲唠嗑几句就回房。 超过三十岁的大男人回到家里还须向父母晨昏定省,这种事情蛮作孽的。他先抱抱母亲,母亲笑眯眯,就像今天看着莫非的护士阿姨一样,问:“把人姑娘送回家了?” 他说:“就一朋友,妈,你别说的跟真的一样。” 母亲一瞬就变脸:“又黄了?” 他拨弄拨弄领带,扯扯脸皮,脸上还在发疼。莫非这个小朋友脚力不小,再过个十年,大概孔武有力可以比得上刘翔了。 母亲碎碎念起来:“你还想黄几次?我前天还问方竹,人家说你们处的挺好,今朝你就给我一记闷头棍。家境好的,你嫌弃人家娇气;军队里的,你嫌弃人家无趣;稍微有个合适一点的,你又跟人家谈不下去。我说北北啊,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要不要拿泥巴塑一个?” 莫北听得受不了。他是本城男性,但最最受不了本城女性面对自己不管年龄几何的儿子,都叠着音叫小名。母亲一叫“北北”,他的这一夜注定会魔音穿脑。 他赶紧自动自发溜到父亲书房去参拜。 父亲没有母亲这么多话,随意地聊了一聊工作近况。而后莫北讲了一个主张:“最近江跟一个项目,挺忙的,还要跟老外谈判。我怕回来晚了影响两老,就近租在浦东凑合几个月。” 莫皓然喝一口茶,他经受早几年的挫折,老的很快,已是花白头发。莫北从不敢在父亲面前稍微放肆,这是其一。他从不提外出单住,这也是其一。 承欢膝下的时日不知有多少,莫北惦记得很清楚。 莫皓然却赞同他,说:“你也该自己找个地方落脚了,如果将来结婚,有自己的家是最好的。” 父亲也是有这样的念想的。 莫皓然又说:“老方的女婿倒是孝顺,他倒下这几个月,一直是女婿照顾着。现在都是独生子女,爹娘指望儿女比以前困难多了。” 这话是点拨莫北的,莫北当作不懂,只做纠正:“是前女婿。” 莫太太正好进来给丈夫倒茶,还能适时加一句话进来:“嗯,人方竹都快要结婚两次了,你连个女朋友的边都没摸着。” 莫皓然解救儿子,挥手让他离去,莫太太还在叫“北北”。 莫北回到自己房间里,竟然想的是,莫向晚叫莫非是不是也是“非非”? 他好奇了,她同她的儿子,是如何生活的? 问题千转,又回到他最初的疑问上。他的疑惑愈加的盛,莫向晚的态度,莫非的年龄,前后一串,他在估计可能性的百分比。 想一想,还是先摇头。莫向晚像只刺猬,尤其对他还这样戒备。他稍微探询,她必然全力反攻。 这不是莫北处事态度,和处事方式。 想至最后,他把最根源的问题找了出来。如果莫非是他的儿子,他同莫向晚,该用怎样的关系相处?以如今莫向晚的心态,只会火星撞地球罢了。 想到莫非,他的心情忽然格外好。这么个孩子,机灵过头,不论是不是他的儿子,他都是欢喜的。 这是稀奇事情,莫北也在想,会不会是血缘天性? 他自有他自己的计较。 第 24 章 莫北在单位里处理了些文件,江主任对他表示慰问,他没多说,只同江主任谈公事。最近他们手里的市一电机厂融资案子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在吸收资本的比例问题上,莫北同江主任有了分歧。 江主任说:“洋资本进来,企业正好借机改革,区里也是支持的,划了这么好的地给他们。上头也有这个意思,就跟搓麻将一样,能和则和。这个问题你不用多提,上面听了多难办?” 莫北问:“那我们到底要把哪一个关?如果就合同论合同,他们只需要法务助理就够了。欧洲这间百达勤,旗下有多个国际大牌,他们一周前在华尔街开发布会,声明投入中国资本十五亿元不求回报。江老师,资本家绝对不会成为慈善家。他们要收购的是中国这整个行业,市一跌进去,是不是好?” 江主任对牢他语重心长:“你还是太年轻。” 莫北无话可说,接手看别个案子,下班以后约好于直等几个朋友打网球。 这样日子会好过一些。莫北工作上头的压力,从来不是因为他的能力限制。他尽情在球场上头发泄,把于直累的像条狗。 于直呼哧直喘气,说:“莫少爷,我不是你的阶级敌人啊!” 莫北把网球拍一扔:“烦。” “那就找点儿有趣的事儿做做。” 莫北睨于直一眼:“你就欠嫂子让你跪硬盘。”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同长大的两个朋友,一个叫徐斯,一个叫关止。徐斯对着于直调笑:“现在哪儿流行跪硬盘了?跪主板才刺激。” 于直哇哇叫:“你们就坑兄弟吧!” 关止说:“你们于家门正直兄弟俩,于正干活都要成劳模了,就你好意思整天吃喝玩乐继续当大少爷。” 于直却神情淡淡地,说:“他的追求和我的追求不一样。” 莫北问于直:“于正他们单位老加班,是不是真把员工当牛工用?” 徐斯插口:“他们那间娱乐公司,连公关活动都抢着做,号称‘娱乐界的百胜集团’,你参考肯德基模式就明白了!” 莫北正好拽住徐斯:“你们地产公司在闸北是不是有分部?帮我租个房。” 徐斯诧异:“你要在闸北租房干什么?你不是在浦东上班吗?这样一个来回那该多远?” 莫北没讲理由,只管闲扯:“我愿意。”说完又讲,“我有合适的地儿,明天把地址抄给你,你给我办妥就成。” 徐斯指着他对其他人笑道:“你们瞧瞧,求我给租个房,要求还这么多,地址都限制上了,真当我是孙悟空他师傅哪!” 于直笑:“是啊,你是够唐僧的。” 差点没被徐斯一阵打。 莫北此举,自己深思,也觉得无聊。 他把手头莫向晚的地址看了一遍,在MSN上给徐斯发了过去。 近来凡事冗杂,让他莫律师当了一次狗仔队,做出这种莫名之举。 徐斯在线上问他:“兄弟,那地方可是在中环外外环内,到市中心半小时车程,到你浦东单位得要一个多小时车程,路上一堵,你早上基本就睡不着懒觉了。你家到你单位可只要半小时。你确定你要为本市养路事业做贡献?” “让你做你这么多话干什么?完事了请你吃饭。” 徐斯过了一刻钟,又发来一句话:“我确定你不是脑神经中枢出现故障,就是看中哪家妞儿了。” 莫北打了三个字母——“KAO”。 莫北这个人,从不是一个会做强求要求的人。如果他不用别个办法去接近目标,或许他的疑惑很难释怀。莫北想,不管他用何种办法去接近莫向晚,她总是会跳脚的。那么就干脆彻底一点,令她无可奈何。 所谓一句话,伸手不打笑脸人,莫向晚也是一个过分冷静的人,几次交锋,他渐渐可拿捏得住尺寸。 他决定住到她家附近去。这样还能时时看到莫非小朋友。他原本想一劳永逸,直接拔莫非一根头发去验DNA,这个念头刚萌芽,他就骂了自己一句“流氓”。 当年的草草骂他“你这个流氓”,不能真让她骂对的。 君子释疑,方法有道。 他只好用这个方法来解释自己的无聊行为。 徐斯的效率还算挺高,隔了几天就给他电话,说把房子租好了,顺便发了地址过来,莫北一看,乐了。 他心情非常好,回家收拾好行李,拣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吹着口哨准备搬家。 管弦一直劝莫向晚有了钱就先搬个家,老窝在城乡结合部的地界,不利于莫非的健康成长。 莫向晚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住的新村是一个老式新村,楼房之间空间狭窄,绿化寥寥,不用说设置给孩子们踢球打球的场所了。 自从上一次莫非把莫北踢伤,她同于雷的父母同时禁止了两个孩子的暑假踢球运动。现在的莫非做完暑假作业只能在自家小区里爬爬树抓抓金龟子养养蝈蝈。 但是楼市如今如火如荼,价格线一路飞扬跋扈,从来只有让莫向晚看的份。这些年要养育莫非,她并没有太多存款。此间房屋还是租住的,房东有好几处房产,此间是价格最便宜的一间,她本来也想租一间环境好一些的,可一看租金就望而却步了。 她算了笔账给管弦:“我一个月拿多少钱你也是晓得的,莫非现在一个月的饭钱、学费、各项书杂费活动费,还有他一年四季的衣服,吃的用的,还得存好钱,将来等到他上大学,不知道学费要多少呢!” 管弦不是不明白,说:“你是靠着死工资奖金的,这样不容易出头。”她又提到了宋谦,“那个人算是不错的,我不想看你年纪轻轻给自己守活寡。” 莫向晚回避着,她看到台上唱完一支歌的叶歆走下来,邹南正在吧台同酒保闲聊,叶歆上前抱了一抱邹南。两人亲亲热热坐在一起喝酒,好姐妹没的散。 管弦说:“你怎么不同叶歆说,是你推荐她去秦琴那儿的?” 莫向晚说:“说什么呢?再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她们好友之间开心就好了。叶歆有实力,就欠机会。” 管弦说:“不对,机会总是公平分配到个人头上,谁都不缺机会,而是要看自己给不给自己机会。我才不信真要机会的人会抓不住机会。” 莫向晚说:“我下个礼拜要去学校听讲,你就提前给我上概率论了。” “你念好文凭又怎么样呢?这个圈子里不讲文凭,你别听于正瞎扯淡。” “不是的,我只是想干一些有意义的事,除了工作,带儿子以外。” 管弦否定她:“不,向晚,你需要一次真正的恋爱。” 可是莫向晚也否定了她:“管姐,有了又能如何?没有又能如何?对我来说,哪里有区别?” 叶歆又上台唱起了歌,声音如天籁,洒落到人间。 莫向晚对着管弦举杯:“她今天唱最后一场了,我们来祝她。” “你也多管闲事。” “没有错,我向你学习。” 管弦说:“向我学习有什么好?” 莫向晚把酒一饮而尽。 “管姐,我想劝你,你离开于正吧!” 第 25 章 莫向晚并不是一个爱好探究他人底细的人,诚然管弦待她,可算是救命之恩,但也只有管弦明白她的经历,而她从不询问管弦的过往。 管弦的这间“MORE BEAUTIFUL”,在圈子内小有名气。她与于正,业内人士也并不是毫无耳闻。 莫向晚不能知道管弦与于正到底从何时开始,当她进“MORE BEAUTIFUL”的第一天,她就见过于正给正在台上唱歌的管弦的送花。 管弦亦有一副好嗓子,那天她唱的歌中文名字很好听,叫做《碎步林荫街》。 莫向晚当时持着摇酒壶侧耳倾听,心都可以化入其中。夜间收工,酒吧门外就是一条林荫大道,那时正值盛夏,夜荫森森,于正执着管弦漫步其间。 可是过了四年,于正娶的是别个女人。 于正结婚那天,莫向晚是记得的。她还在电视台跟着秦琴当助理,于正的婚礼由台里上下人等合力操办,因为新娘的父亲在文化部里任要职。 莫向晚做迎宾女傧相,在林荫街道深处的三十年代老花园大门口,看见穿了一身白纱裙的管弦列席。 她至今记得管弦的面色,平静祥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是一个来参加婚宴的嘉宾。她坐到最末一排,交叠着小腿,嘴唇微微动。莫向晚才听出来,喜宴现场的背景音乐竟然就是《碎步林荫街》。 音乐悠扬,管弦好像沉醉其间不可自拔。 莫向晚以为经过那日,管弦与于正应当彻底拗断。但是于正自巴黎蜜月归来,连着两个礼拜都至“MORE BEAUTIFUL”报到,只是把他们的关系转至为不合法。 莫向晚从不多言他们之间的关系,今晚多言,实属第一次。 管弦不置可否,她对莫向晚说:“小姑娘,你不在乎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在乎是因为我还爱着。不要跟我讲破坏别人的家庭这些大道理,我从十七岁就认识于正,那时他还是安徽铜陵小镇一所一般中学的高中生。” 她的眼色凄迷,脸色娇艳,但眼角眉梢,已有了岁月的痕迹。管弦化妆爱用厚粉底,好让别人看不出原本的她。 莫向晚和她不同,从不用粉底,谁都能看清楚原本的她。 但这晚不同,管弦被灯光、酒精还有莫向晚的话催化了,似要汪成一弯无助秋水,不知流向何方。 她对莫向晚说:“他的妈妈死的时候,他们于家才同意给他办上海户口。 你不知道吧!他妈为了养他,在当地做过小姐。他们于家怎么会要他?” 这是一重隐私,不当莫向晚该得知,她亦明白,想要阻止管弦继续说,可是管弦不愿意停止。 “他回上海的火车票都没有,可我连高考都不考了,就陪着他回来了。一直到现在。小姑娘,你们上海人啊!太势利了!你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我该不该让?” 莫向晚没有办法告诉她这个反问句的答案,她只好抱住管弦的肩,她的肩膀窄窄的,很弱小。她的个子不高,认识她至今,她一直是提携着困难的她的。 管弦靠在她的身上,就深深叹气:“小姑娘,你做的好。你比于正的妈和我都要强,可无依无靠,终归不是事。我想给你介绍一个好对象,你不要,没关系,我再给你找。你要过的好好的,让我有个慰藉和念想。” 说了一阵话,管弦趴在了吧台上。莫向晚不知她是不是睡着了,只是朝叶歆招一招手,叶歆乖巧地走过来,叫她:“向晚姐。” 这是一个谦恭的好孩子,莫向晚对她温和地讲:“《碎步林荫街》会不会唱?” 叶歆点头,旋即就上台吩咐了乐队,又向莫向晚打一个手势。 音乐和缓响起来,莫向晚并不认为叶歆唱的会比当年的管弦更加好。 管弦在吧台上侧一侧头,讲:“刚来上海的时候,我们都没钱,我就去酒吧驻唱,这首歌最拿手。原唱是张国荣的,张国荣来上海开演唱会,他的粉丝包下酒吧来庆祝,请我唱这首歌,他们说我是女声版里最好的。就这么几年,张国荣已经在天堂,我还不是这样过着日子?” 莫向晚无语凝噎,只叫:“管姐。” 管弦眯着眼睛微笑:“别操心我。我知道你的想法。小姑娘,我是能让自己过的更好一点的,你呀,如果能放开一点,你也能过的更好一点的。你都害得我不敢提一些别的话,太正经了。做人不能太正经,那要多累?” 或许做人是累,但莫向晚回家时想,她很满足。 管弦的人生,她能够理解。她是没有救命稻草的,于正怎么能算她的救命稻草? 而她是有的,她有莫非。莫非是她人生的希望,就算深深黑夜,都可被照亮。 莫向晚走到新村里,这里没有林荫街,也没有人,空气清新,微风拂动。 她一路走,一路感伤,一路又感激。她还在想,莫非正在快高长大,每时每刻,她的生活都会有新的变化,永远不会枯萎。 这样便足够。 莫向晚忽然就有气力,蹦跳几下,到了自家楼房门口。门口有人出来,她一下就撞到了那人身上。 这太失礼,莫向晚从没在邻居面前出过这样的失误。她低头就说一句“对不起”。 眼面前的那个人笑一下,同她打招呼:“莫小姐你好。” 莫向晚骇异抬头,正有路灯照至这个方向,将那人的眉眼照的分明。他是有一副笑眉笑眼,仿佛永远都不会生气,眼里永远都是友好。他的脸颊上还贴着邦迪,在夜里是不显眼的,丝毫没有破坏他的斯文好相貌。 但莫向晚是不能斯文了,她几乎是尖叫:“你在这里干什么?” 第 26 章 莫北并不惊讶,而且好整以暇,甚至笑容可掬。他说:“我是新搬来的,请多多关照。” 莫向晚大吃一惊乃至就要大惊失色,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搬过来要做什么?第二个念头是就要脱口而出对他吼“关照你个大头鬼”。 这简直是咬牙切齿心头万般恨,尤恨他眼底的笑意,似想要把什么都拂淡去。但怎能拂淡呢?她的胸中快要燃烧成了火焰山。 莫向晚忍受不了,强自用剩余理智去忍受,终于还是闭嘴,克制住没有直接骂出去,只是狠狠剜他一眼。 莫北看得清楚,她气势汹汹的模样并不骇人,因为人长得是本城女孩特有的那种带娇气的漂亮,这一眼剜过来,对他来讲,威力并不足够,他好像就是等着接这招的。 故此他也不生气,还对她说:“我把喜糕送给非非了,以后我们是邻居,你住402我住403。” 这是存心让她把一口气活生生憋在喉咙口。莫北在半明半暗的走廊中,还对她做一个请的姿势,为她推开铁门,请她进门。外头的夜光黯淡,她才看到他手里提了垃圾袋,原来是要倒垃圾的。 莫北看她不说话,又不能真冷场,便又存心讲一句刺激她的话:“你总这么晚回家吗?就放心让非非一个人在家?” 正如醍醐灌顶,莫向晚眼底在这一瞬不是没有惊骇。她的克制快要瓦解,他这么轻描淡写两句话,就能刺激出她心里中潜藏的恐惧和骇怕。刚才还算在云端,此刻就要落进谷底。 莫北本能就想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手一动,才发觉右手提着垃圾袋。这是他稍稍紧张时候例行会做的动作。 她剜他一眼的模样是不可怕的,也在他的预料之中的。她恐惧的模样,却让他诧异的。 他想她应当是在恐惧,胸口明显起伏,还咬了嘴唇。这样子和莫非真像,在莫非哭之前,就是这个委屈样子。但他依旧不解,自己的破坏力难道会大到如此程度?不过当前情形下,他只得把思索和计划的心思掩盖好,不好让她看清楚。她看清楚会更害怕,现在已像风中战栗的落叶了,他是不能做一阵疾风,把她从枝头吹落。 他要体谅她的。 于是莫北讲:“我们单位最近接了市一电机的案子,在这儿租个房好办公,没想到这么巧。” 莫北这样一讲,还是笑着的,尽管他对面的女士半句话都没有说。可他是做到有礼有节,坦荡无私,足够安别人的心。 莫向晚的心,是真的在他这句话讲完后渐渐安稳。她知道市一电机就在离此地不远的工业园,似乎可信。 她是否可信他?他这么个无害的眼神,从不迫人,她多看两眼,他都平静回视她。她竟能由此被安抚住,凌乱的思路整理好。 就算他有其他企图,她也是不好落势的。莫向晚用手抚了抚面部僵硬的肌肉,勉强扯一个礼貌的笑容,还说:“那是真的很巧。” 说出口才发觉声音干涩,咳嗽了一下,再说:“莫先生,你们单位福利很好,还能根据项目提供宿舍。” 莫北怎么听不出她暗地的嘲讽和试探?但他心理建设强健,仍摆好风度笑道:“是啊,这个项目棘手,需要常驻他们厂,还要经常开会,算是问单位讨的福利吧!” 莫向晚研判地看牢他,就像在面临自学考试,脑海中飞速转着各项可能性的答案。 他租住此间,确为此理由?她是不可能百分百相信的。 就在这几秒钟,莫北用无害眼神诚恳望住她,还有让她半惊疑又半安心的说明,她也不好立即确定,只能先随着梯子爬下来。 她说:“那倒是个好单位。”侧身进门,要上楼,临上楼前还能勉强朝莫北点个头算招呼,可一回头,一脚就把阶梯踩空,差点绊倒。 是莫北及时拉牢她,拉住以后就松了手,说一声“当心”,就提好垃圾袋出门倒垃圾了。 倒是莫向晚愣上一愣,看铁门“哐当”关上,失神一会才反应过来,“咚咚咚”奔上楼,拿钥匙开门,再把门大力关上,上了两道保险。 莫非正盘腿坐在沙发上,身前的茶几上放了花花绿绿大堆零食,他一边嚼薯片一边看柯南。听到响动,就爬下沙发,帮莫向晚把拖鞋给拿了过来。 莫向晚换了鞋,先是看见茶几上的零食,整整有两塑料袋,果冻、瓜子、薯片、饼干、饮料一应俱全。 她皱眉,已经猜到几分。 莫非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很开心地抓着一只红艳艳的果冻讲:“妈妈,隔壁新邻居是四眼叔叔唉!他买了很多吃的给我,我已经一份一份分好了,可以从今天吃到开学。妈妈,你就不用每个礼拜六到超市再帮我买了。” 一句话打掉莫向晚就要越来越激烈的情绪。她如何能发作?来不及发作就要先心酸。 莫非从小就不是个让她多花钱的孩子,他的吃的用的玩的,永远都比同龄人少。可孩子正在长身体,还是相当馋痨的。 但莫向晚必须要计算着花一分一厘,不能发生超常支出的情况。她相当清楚,她的存款薄,得努力积累,要为莫非将来的升学着想,且还需防着一些意外状况。这样一来,每个月的用度难免捉襟见肘。对于额外支出,更得严格控制。 莫非的额外零花,自然就少了,更加少有买许多零食大快朵颐的机会。 这是她的无奈,她一直挣扎要做到更好,以便改善莫非的生活条件。管弦说她快要成“儿奴”,要为她介绍好男人,也是有由头的。 她不好就此把莫北送的零食全部打包从阳台丢出去,莫非眼巴巴地看着,大眼睛动人,眼里神色,完完全全就同刚才的莫北一样无公害,让她狠不下心。 莫向晚又想咬牙。就是这莫北,太自说自话,他何来立场这样做?但她对着孩子不能发火,只得催着莫非快些上床睡觉。反倒她倒在床上,辗转反侧,总睡不下去。 她是不能不仔细揣摩莫北的用意。是巧合还是蓄意?他是否有必要这样做? 如果他真对孩子的身世起了疑,或说他想要将莫非夺走,更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验DNA,再与她对簿公堂。他是律师,家庭条件也比她好过太多,上了法庭,她只有十输不赢。他又何必舍近求远? 如果并非如此,可又怎么就能巧合到他必须搬到她的隔壁? 这一夜,莫向晚噩梦连连。又梦到从九霄云端跌入万丈深渊,无人拉她,她自沉沦。 莫非远远在叫她,她想要拉住莫非小手,可是有一把声音在叫“草草”。这么熟悉,熟悉到她听后震颤。 莫非在叫:“妈妈妈妈。” 她要抓不住儿子,有人推她的胳膊,她好像掉落谷底,身体一震,以为到了地狱。 莫向晚猛地睁了眼睛,莫非正在推她的胳膊。她有些烦乱,还有一头虚汗。 莫非穿着小睡衣,也是睡眼惺忪的,不过脸上有掩盖不住的兴奋。他嚷:“妈妈,四眼叔叔买了早饭给我哦,有小笼包哦!妈妈,快起来快起来。” 莫向晚先是脑神经迟滞一秒,下一秒,她情愿两眼一黑,是在做梦。 第 27 章 莫非要拉她起床,一边嚷嚷:“妈妈,小笼包要冷掉了。” 莫向晚拿床头的闹钟一看,不过七点。莫非从来对早起绝缘,每日清晨必要她三催四请才起的来。今日这样积极,倒是让她心里不是味道。 她洗脸的时候,看到眼睛下头青的两块有想外扩散趋势,赶紧拿了冷调羹盖了一会儿。 莫北还算识相,没有登堂入室,大约是早晨买了早点来敲的门。莫非难得睡的警醒,跑去开了门,还把点心拿进来。此刻坐在灶庇间的灶台前吃的津津有味,两只小腿还荡啊荡,不知在惬意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