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聚餐时我照例很快就喝高了,我和认识不认识的同学在一起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午餐后我没有参加什么正式的活动,而是趁着酒劲儿在我年轻时常常闲逛的校园里故地重游。我确实愉快地渡过了两个小时的怀旧时光,我背着双手以缅怀一切的心情走过那些教室、实验大楼、校办工厂,但是最后我却被一个不起眼的聚会吸引了。 那是在学校东北角的一个小操场,这个小操场原来是个不太标准的足球场,现在已完全翻修一新。在操场略显简易的主席台上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麦克风,台下围了不少年长的校友,我钻到人群中向上凝望。 这是一个十分有趣儿的节目,台上年轻的校友们走上去轮流朗诵一个女生宿舍的四年日志,宿舍的号码是303。我十分认真的听着,朗诵者的声音和面容是那么不同,但他们全是那样的热情和昂扬,很有意思,我被那本日记紧紧吸引着。在短短的一个下午中,我随着日志中的女孩一起走过了四年,一起走过四个美丽的春天,炎热的夏天,伤感的秋天,洁白的冬天。周围的校友不断变换着,只有我一个人一直坚定地站着,并且下意识地站到第一排。下午五点,日志朗诵全部结束,校友们听完,热烈地鼓起了掌,最后一位朗诵者在掌声之中不断向大家鞠着躬表示谢意。我也跟着大家鼓掌,随即我的心头涌起一股十分复杂的情感。欢乐?怀恋,些许的感伤和失落?都是也都不完全是。 人群渐渐散去,我慢慢回忆着我这四个小时听到的一切,然后想起了一件事,就向图书馆走去。 为了这一回校庆,学校确实做了充分的准备,因此我在校庆资料室的电脑中顺利地找到了各种资料的电子板。我在校友往事这一栏中点开栏目条一一搜索,最后停在“303日志”这个标题上。这本日志的主人是303室的四个女孩子,她们真有毅力,虽然不是特别连续,但她们还是认认真真坚持了四年,把这个宿舍中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记载了下来。也不知是谁把日志完整保存,多年之后又将它贡献出来。 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在刚才的四个小时中,我一定听到了特别重要的什么,但由于我接受的信息太多,太密集,我一时过滤不出来那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我采用了一个很笨的方法,就是从头到尾再把日志读一遍。但是日志太长了,开始我还能一行一行读下去,但几页之后,我的眼睛就花了。再加上今天下午站的时间太长,体力耗费过大,我的头渐渐疼了起来。 我抱着头轻轻摇晃着,一会儿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同学,您怎么了?” 我抬起头,在我的面前是一个青春洋溢的漂亮的女校友,她美丽的胸前挂着我们著名的校徽,一看就知道是为校庆服务的志愿校友。 “啊,没什么,”我笑笑说,“可能是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有点伤感。” 年轻的校友友善地笑笑,她想了想说,“是没什么,大部分人常常这样。”校友的回答让我很惊讶,我想不到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子竟会如此意味深长。我看了一眼她,然后就决定向她请教。 “您看过303日志吗?”我问。 “看过,我全都看过。”她说。 “太好了,”我高兴地对女孩说,“刚才,我花了四个小时听校友们朗诵完303日志,我确信我一定听到了什么,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您能帮我一下吗?” 年轻的校友听完我的请求一时有点为难,是的,这是一个不情之请,她怎么会知道我到底听到了什么?又被什么打动了呢?不过,年轻的校友非常聪明,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对我说,“有一个方法,也许可以试一试。303的师姐们才华横溢,她们在日志上画满了漫画,什么题材都有,树木,花朵,男人,甚至还有裸体。”校友说到这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注意过,她们每个时期的主题都不同。我们已经把这些珍贵的涂鸦全部复制下来,保存在电脑里,您可以翻翻看,说不定会有启发,也许能找到您关注的那个阶段。” “好的,”我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看图形确实比看文字要容易。 校友点到日志的链接栏,一页一页地替我翻看起来,不得不承认,303的女生们真是有才华,她们的漫画别具特色,个性鲜明。有的还充满了幽默感,我一边看一边不自主地微笑。就在我又一次马上要沉浸到她们的情感之中时,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幅非常漂亮的钢笔画。 画面中是一只大大的海螺,它被画得异常细致和完美,简直让我想起了海中的一座岛屿。我几乎被惊呆了,足足十秒钟一直盯着画面没有说话。 “怎么,是它吗?”校友问我。 “是,就是它。”我机械地点点头。 “它有什么特别吗?”校友问。 “不知道——”我慢慢地摇摇头,想了想又转头问校友,“您觉得它有什么特别吗?” “我也不清楚,”校友说着又移动鼠标,她一边翻查一边说,“不过,师姐们应该讨论过它,她们似乎认为它最初来自于义和团,因为它吹奏起来异常沉稳有力。” 没错,我想起来了,日志中一个女孩写过这样一句话:义和团吹着海螺走过去了……由于朗诵者的语速很快,这句话一闪而过,但却被我记忆的深层紧紧拉住。 “有意思。她们为什么会对义和团的事情那么感兴趣?”我问。 “是啊。”校友也微笑起来,“师姐们特别爱讨论历史问题,她们有一次游行时还用过这只海螺呢。” “这只海螺的主人是谁?叫什么?”我问。 “不知道,它也许是这个宿舍共有的。”校友说。 “也不知这只海螺现在在哪儿?”我自言自语地说。 “日志中没有记载海螺的下落,它似乎是丢了,师姐们好象还找过。”女孩说。 我点点头,如果是这样,就应该对上了,不出所料的话,朴一凡就是拿走海螺的那个人。 “不过有一件事很有意思。”校友说。 “噢,什么?”我问。 “有一个校友曾来过资料室,他看完日志后好象异常颓丧和失落。几天后他建议我们在校庆那天朗诵这本日志,并且主动提供了给朗诵者的报酬。”校友说。 “噢,他是谁,叫什么?”我立刻问。 校友听了我的问话不自主地笑了一下,她说,“他叫朴一凡。他真是料事如神,他说如果有人打听他的名字,就把这个给他。” 校友说着,把背在背后的手拿过来,她摊开掌心,从她白皙的手掌中,我拈过那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清晰地写着一个电子邮件地址。妈的,朴一凡这回我可逮着你了。我心想,这一定是他在国外的通讯地址。 我把纸条仔细合上,夹在通信录里然后又问女孩,“如果我不问他的名字呢,你会怎么办?” 校友又笑笑说,“那个校友说,他要不问,就说明他是一个彻头彻尾没脑子的笨蛋,你就不要理他。”校友说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朴一凡这个王八蛋就是如此自负,他一直在设计我,而且他在设计我的时候还不忘了挤兑我。 与年轻校友告别时的情形非常有趣。由于和她盘桓的时间较长,我对她已经充满了好感。在获得了想获得的所有信息后,我对她说:谢谢您,和您聊天非常愉快。 不客气,她微笑着说,我也同样愉快。 我停了停,想了想,又鼓起勇气说:说实话,您很漂亮,如果我再年轻七、八岁,我真想找个机会亲吻您一下。 女校友的脸飞快地红了,她的眼中闪出喜悦和羞涩的光,对于我这个非常唐突的说法,她很机智并且很善解人意地回答道:是啊,年轻的时候似乎什么都好。 回去之后,根据于童的建议,我决定向所里申请休年假,抽出时间专门去陪丫丫。丫丫正好也放了暑假,因此我们这一老一小就都有了大把时间。我的这次行动还是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不知道丫丫还知道什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再能够说什么。我就是带着她去玩,去吃,去各种商店买东西。相比于游乐场,更加难以攻克的据点是商店。因为财力有限,我向于童贷了款,很少有人象我这样带着所有财产去逛商店的,我站在橱窗外不停地指划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而丫丫则面无表情,只有她的一双大眼睛随着我的手指在转动。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感到人生的意义似乎难以索解。 答案到底在哪个玩具之中? 总不能把整个世界全部购买下来吧? 其实世界当然不允许我用这种轻狂的计划获得我想要的东西。就象一个人之于赌场,我从没有发现一个人有过赢掉赌场的机会,因为这个想法太狂妄,被机智的赌场主们用“限额”原则挡在了现实以外。 当我几乎花光了所有钱的时候,我终于感到累了。我只好带丫丫到我们的观测站去玩,因为那里是免费的。夜晚,繁星满天。观测站就在一个水库区的至高点——一座小小的山峰上。我们在峰顶下一百多米处一个舒缓的山坡上停住,我疲惫地躺在厚厚的青草上,而丫丫就坐在我的身边,认真地仰起头聚精会神地向上仰望——象朴一凡一样仰望。 天空真的很美,乳白色的银河斜斜地倾于天际。这其实就是我的全部,我生命中所有的意义就在于某一颗遥远的星体所发出的一丝星光。相比现实,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特别虚幻?人的眼睛在这个世界中应该看到什么?应该忽略什么? 空气中传来突突的声音。我侧头看看丫丫,她的手里正拿着一只遥控器。今天下午我给她买了一只遥控飞机,直到现在她才让它飞了起来。我望向空中,因为只有星光,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黑影在绕动。 “飞机划过星空。”这时丫丫说。 “什么?”我侧过头问。 “飞机划过宇宙。”丫丫又说。 “说的不错,谁教给你的?”我问。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丫丫又沉默了。我调转眼光继续望向星空。这时丫丫又说了一句更长的话,她说:“我哥哥说:星光划过宇宙,我给改了。” 星光划过宇宙。这当然是一句十分普通的话,它在描述一个普通的物理事实,但是它写在朴一凡的日记本的扉页上就显得比较凝重。 这是我看到的第二本日记,丫丫在玩丢了那只遥控飞机之后亲手交给我的。 深夜,我打开朴一凡的日记,开始通宵阅读。实际上,他的日记并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对具体生活的具体记录。他非常的不着边际,日记里常常书写着各种奇思妙想,各种古怪的感叹和评论,而且很少有日期出现。比如在某一页中,朴一凡详细描述了宇宙爆炸初期刚刚形成恒星时的景象。他写道:那时的太空绝对不同于安静的现在,它布满了众多的星爆星系,在这些星系中高温的蓝色恒星簇像焰火一样明亮。诞生新恒星的区域在紫外线的辐射下发出诱人的红光。最大的恒星自行引爆形成超新星,其爆竹般的光亮和声响划过太空。我很佩服朴一凡的想象力和对宇宙深刻的理解,他把宇宙初期那种欢歌笑语的情形描述得十分准确。不过我知道我的目标不是这些描述,翻阅了很久,在越跃了许多朴一凡的思想诱惑之后,我终于看到了我想要看的东西。 这是一个朴一凡这一辈子给我展示的一个最神奇的故事。 那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他当时正在上大学。由于人很聪明,而且运气也不错,他因此很快交上了一个女朋友,但交往下去,他们发现有一件事难办,他们想做爱,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地方,这让他们非常着急。 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那是大学里刚刚放暑假,女生宿舍虽然空了,但还有一小部分女生没走,所以整个楼就不能封闭,他们就决定冒险在女生宿舍干。按照学校的规矩女生楼的正门是不让男生进去的,朴一凡于是决定爬窗户进去,但是他的女朋友住在五楼,这就要求他攀着窗户外面的铁条罩子一层一层爬上去。 这可是一个艰苦的工作,但朴一凡下定决心去做。经过有意识的准备和练习,朴一凡开始行动。那天晚上,他意志坚定地从十一点开始爬,攀岩本不是朴一凡的爱好和长项,因此他爬得异常艰难并且小心翼翼,十一点半的时候他才爬到了第三层,他悄悄停下来休息,可就在他蹲在窗台的一侧大口喘气时他看到了一个令他惊讶万分的景象。 在三层,透过他旁边的那个宿舍窗子,他看到宿舍中有一个女孩子在安静地坐着,她侧对着窗口在梳理她的一头长发,上身刚好赤裸着。那个夏天很热,那个时代屋子里还没有空调,所以那个女孩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朴一凡却从没见过女孩的裸体,他这一回冒险的目的就是想看一看他一直渴望看到的东西。可当他正向一个既定目标不息代价地奋力爬去时,却忽然在途中看到无比灿烂的真相。因此那个时刻对朴一凡真的非比寻常,那种美丽的心醉是朴一凡从未预料和经历过的。朴一凡感到异常幸福,光彩夺目的景象简直沁人心脾,彼时彼刻朴一凡非常陶醉,甚至差一点掉下去,十分钟后他发现窗台上放着一只重重的海螺,就把海螺揣入胸口,继续向上爬去…… 看完这一段,我把日记本放在胸口,久久不愿意说话,生活的磨砺已教会了我多看少说,但是现在在深夜,宁静之中我的这种沉默,完全是因为些话语来得过于凶猛,使我不得不闭嘴。 朴一凡随后记载到:他很幸运地爬到五楼,并且成功地做了爱,那一晚他十分激动。 床头的灯光无声的照射下来,我望着房间中其余没有被照亮的部分思绪万千。从这些已经有些发旧的纸张中,我真的可以看到一个竭尽全力爬上五楼的年轻人,他异常艰难地跳进水房,从水房中钻入黑黑的楼道,奔向楼道深处一扇虚掩的门。他的血肯定是沸腾的,手里拿着那只大大的海螺,为了伪装,在那么炎热的夏天,他还给自己的头上围上了一条滑稽纱巾。楼道似乎很长,他攀爬时以及奔跑时汗水湿透了全身,但是世界展示给他的意外,却让他内心感到凉爽安静,美丽如大海。 如果朴一凡在三楼停下来,并且从窗户中跳进去会怎么样?我想。很简单,就两种可能,一种是尖叫,占百分之九十九,另一种是惊愕之后的微笑,只占百分之一。这实际上是整个生命的可能性,那一次也许是生命赠给朴一凡的一个改变的机会。按照那个时代的逻辑,朴一凡的进入很可能是会被毁灭掉的,所以他当时的犹豫和怯懦完全可以理解,但是经过那么多年的寂寞和沉思,我非常强烈地认为,他当时肯定有机会得到微笑,那百分之一的微笑是给他准备的,只是他当时并没有勇气,也并没有意识到罢了。他按部就班爬到五楼,然后奔向黑暗中虚掩的房门,这就是既定的命运,也许从他跳入水房起,他就注定要过上那种永远关注宇宙中第一丝星光的孤独落寞的生活,而再也没有可能得到生活的微笑。朴一凡的日记给了我强烈的震撼,它使我久久不能入眠。不仅是十几年前那个年轻人的形象,还有其他的事情都深深刺激了我。我思索着朴一凡的良苦用心,我就象一个古代顿悟的居士一样,佛号之声一下充斥了我的耳畔。实际上我清楚地知道,我现在虽然还不十分明了,但那就是一步的事情,一步在槛内,另一步就在九天之外了。 醒来之后,我开始思考实验中的一个基本问题,这么多天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想到实验。如果我没猜错,朴一凡是在用他独特的方式告诉我一个道理:那就是真理的认知方式并不那么简单。他似乎在说真理绝不在我们自以为是的要奔向的目标,那样的目标也许明确但它却位于无边的黑洞之中,谁要执着地狂奔而去谁就会永远无法自拔。真理有可能就在我们偶然经过的一扇窗边,我们只要善于改变角度,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它,并且得到一个坚实的证明。 口红,我想起朴一凡手中的口红,还有他打开口红后,那只小小的平面镜。 我们的实验一直面临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那就是宇宙形成初期的那些恒星离我们太远,因此它们发出的光线看起来十分微弱,连艾尔德望远镜这样先进的仪器观察起来都十分困难,而且这些星光还总是被半途的另一些星光干扰,以致有时完全无法分辨,这就使观测结果极不稳定,导致课题组里常常发生争论而弄不清事实所在。 我拿出纸和笔,认认真真地画了一个平面镜。如果一束光线直接看起来十分困难,那么我能不能从另一个角度对它进行观察呢?比如,在选定一个平面镜,了解了那束光线的入射角和出射角之后,我不就可以如愿以偿从另一个方位看到那缕光线吗?虽然光的强度也许不能增加,但不是可以躲避其他星光的干扰吗? 这实际上是一个初等光学的问题,我原来怎么就没有想到? 联合课题组的例会按时召开,专家们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朴一凡留下的各种资料和数据,他们十分努力,力争能把一点点可能的科技成果都转过化成生产力以筹措名画的赔偿款。每次例会,他们都要花大量时间讨论朴一凡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我因为是朴一凡的师弟就受到加倍的关注,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有可能知道得更多,因此每次例会都要让我就某个方面的问题做主题发言。 每次为了满足大家的要求,我都会东拉西扯多说一些,可我自己知道我说的话大部分是垃圾,可这回不一样,我没说套话废话,而是言简意赅把经过自己思考的观点讲了出来。专家们当真识货,当我把想法提出来之后,大家一下都愣了。三十秒钟之后,大家全都放下手头的资料热烈地议论起来。我微笑地坐下来,心中有一点自豪和激动,这是头一回人们在认真讨论我的思想——是我自己的思想,我不再是科研上的一只机械手。 “我们能在太空中找到一只平面镜吗?”讨论中有人问道。 “当然可以,浩瀚无边的太空中会有许许多多的星系承担平面镜的任务。”我说。 “如果有,那么哪一只平面镜是合适的?”有人又问。 “这就需要寻找,要花我们很多时间。”我说,“但技术上是可行的。” 人们继续讨论着,他们提出的许多问题我都无法马上回答,但没有人认为我是错的。因为我的总体想法是革命性的,它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待问题,古语中叫做蓦然回首。讨论完毕我给朴一凡发了电子邮件,在邮件中我非常真诚地写道:老朴,谢谢你的日记,我已经明白了海螺的来龙去脉。我现在有一个问题:当我仰望星空时,我是不是特别需要一只平面镜?如果我猜对了,请你马上给我回电话。 几天之后,我又去了观测站。我没有按照原来的方式开始工作,而是制定了一个崭新的计划。按照我的想法,下一步的任务就是在太空中找到一只“平面镜”,这样的工作做起来要花费很多精力和时间,要知道星空是无限的,找到这样的一个星系并不容易。有没有一条捷径呢?要是朴一凡在就好了,他也许早就找到了那样的一面镜子。清晨当我快要下班时,电话响了起来,我一接竟然是朴一凡。 “老朴,真的是你吗?”我有些激动地问,“这一回你怎么这么快就回了电话?” “瞎说。”朴一凡说,“我是花了几天时间在想你的电话号码,末了才好不容易想起来。” “我的邮件你看了吗?你认为我的想法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朴一凡在那头沉默了一下,我的心刹时之间通通地跳了起来,我好久没那么紧张了,就象小时候参加一个淘汰率很高的数学竞赛一样。过了一会儿,朴一凡才说,“不错,这一回你很不错,你真的开窍了。” “是吗?”我高兴得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是我头一次听到朴一凡夸我,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愉快充满了我的全身。 “老朴,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的礼物,我根本不会想到这些。”我忙不迭地感谢道。 “嘿嘿,你先别忙着感谢。”可这时朴一凡干笑了一下,他有些嘲讽地说,“别看我夸你,你认为你的想法就对吗?” “怎么,不对吗?”我一下愣了,“太空中没有这样的平面镜吗?这不可能吧?” “嘿嘿嘿嘿——”朴一凡又笑了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暂时向你保密。”他说,“我建议你接着走下去,看看那个坐在窗口的女主角到底是谁,也许所有的答案全在她那里。” 按照朴一凡的说法,我马上又回去仔细地查阅了他的日记。在那个故事随后的几页中,我看到了朴一凡的调查结果,窗口边的那个女孩叫做冯薇。不知道朴一凡是用什么方法得到这个名字的,但是看得出他异常用心,而且花费了不少功夫才打听到。 我又给朴一凡写了邮件,在邮件中我问他冯薇是谁?如何找到她?朴一凡随即给我回了信,他在e—mail当中竟然详细地告诉我如何参与一个声势浩大且持续时间很久的招聘活动。 这很奇怪,工作这么长时间,我还是第一次要参与一件与太空无关的事。这个招聘是由一个富翁出钱主办的,他叫马千里,是一个房地产界的声名显赫的大老板。 据了解,马老板的妻子一直躺在医院里,她躺的时间很久,据说很有可能随时离开这个世界。马老板非常爱他的妻子,为了让他的妻子愉快地渡过最后一段时光,马老板决定长期公开向社会招聘贤达人士来充当妻子的私人老师,目的就是陪妻子聊聊天,讲讲故事,开开心。 由于报酬很高,参加招聘的人非常踊跃。各行各业优秀的人才纷至沓来。有IT精英,国企中层管理干部,金融机构的高级职员,大学教授,甚至还包括某位常常皱起眉头在电视上训人的文化大师。 苦心准备了一段时间,我才去应聘。应聘那天,我特意打扮得非常齐整,家里所有能找到的好衣服都被我找了出来一一试装。收拾停当,我来到招聘地点,那是在极乐广场一层的一个咖啡厅里,整个咖啡厅非常优雅,色调是红黑相间,每个座位的私密性都很强,脚边还有一股清水潺潺流过。 来的人很多,各个西装革履,彬彬有礼。轮到我时,天色已近傍晚,穿过大厅时,我被一道偶然而遇的夕阳深深迷住,它绚烂美丽,使我一时不知道是早晨还是傍晚。我忽然想其实天才们的生命历程就像这样的阳光,既灿烂夺目,又令人疑窦丛生。 招聘在一个二层的会议室里举行,考官不只一个,他们整整坐了一排。看得出他们早已有些疲惫,其中一个打了个哈欠,其他几个人也跟着接二连三的哈欠,待大家哈欠已闭,一个胖主考才倨傲无比地开了腔。他首先盘问我是否清楚应聘的意义,然后又问我是否了解马老板的丰功伟业,我一一做答完毕之后,他又伸出大姆指向后面指了指,我抬起头发现对面墙上挂了一个条幅,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要搞就搞好。 “这是我们老板的座右铭,知道吗?”胖考官傲慢地问。 “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恭谨地点点头。“好吧,下面你开始吧。”胖考官这才挥挥手说。 听完指令,我开始介绍自己,我本来就不太擅言词,又加上有点紧张,因此说起来干巴巴的。胖考官一边听一边摇头,等我说完他还在摇头,我征询地看着他,想听听他什么意见。胖考官不客气地说,“不行啊,你的背景太一般了,恐怕胜任不了这项工作,我们需要的是高手,特立独行,才华横溢,平庸的人可不行。” 我听了这话,想了一下,顺手从口袋中拿出一本地图册,站起身放在胖考官面前,所有考官的眼光都聚集过来,我对他说,“你可以随便问这个地图册里的问题,我去过这个地图里60%以上的国家,对其他国家的情况,也略知一二。”我说完,又坐回去。这时,胖考官才拿起地图册,矜持地翻了起来,一会儿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里则暗暗一笑。 这是朴一凡的设计,我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背完地图册。他的这一着,还真管用,这本地图册帮我很顺利地通过一试,二试,两个星期后,有人通知我参加最后一轮面试,据说由老板夫人亲自主持。 面试那天,我去了一个国际合作医院的住院区,这个医院名不虚传,整个住院区象一个花园一样,绿草如茵,鲜花盛开。我特意买了一大把鲜花准备作为礼物送给我要见的这个人。特护病区管理得很严,每经过一道门,都要查验一次手牌,走了很长一段,我在一个病房前停下来,两个干练的小伙子微笑地看着我,我把手牌递过去,他们认真核对,又翻开记录查验说,“赵老师是吧?”“对。”我答道。“面试?”“对——”我说。“那么祝您好运。”两个小伙子礼貌地说。 房门打开,我抱着鲜花走进去,房间很大,有一股浓重的来苏水味,周围全是大大的落地窗,房间中所有的物品似乎都是白的,家具、冰箱、窗帘,还有桌上的一枚白色的指甲刀。 一个女人睡在屋子中间的大床上,她很瘦,脸色枯黄,眉毛稀疏,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睡帽,她双目紧闭,安静地睡在被子之中。我悄悄坐下来,把花插入一个花瓶。这就是那个人吗?我暗暗地想,就是她曾经给了一个年轻人生命中的震撼吗? 恐怕过了二十多分钟,冯薇才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我想了想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闭着眼睛问,“是赵先生吧——” “是。”我说。 冯薇摁了铃,一会儿门外的护士进来,把她轻轻抱起来,让她靠在床头,给她的身后垫上厚厚的枕头。冯薇的脸这时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她的脸是那样枯黄,瘦削如同秋天里正在掉落的宿叶。 “刚被我打发走一个知名学者,他说的没什么意思,把我说困了。”冯薇这时抬起眼皮,她的眼睛认真地在我脸上扫过,然后她用一个病人的口吻百无聊赖地问,“那么,赵先生,你有什么特长吗?” 我没说什么,而是掏出一本地图册,走过去递给她。冯薇接过地图册默默无言地翻开,我慢慢坐回沙发,屋子中只有地图册哗哗地轻响,我认真地盯着冯薇的手指,瘦瘦的、苍白的,有节律地弹动着,她翻到的每一页我都知道什么意思,但我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过了很久,冯薇抬起头瞟了我一眼,然后合上地图册,她有些意兴阑珊司空见惯地说,“赵先生,这本地图册有什么特殊的吗?” “我去过其中的60%的国家。”我说。 冯薇听了这话一愣,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起来,而且笑得有些异常。 “您,怎么了?”我试探着问。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我是地理系毕业的,肯定喜欢地图,因此叫你去背地图参加考试。”冯薇问。 我也一愣,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想了想只好说,“是,您怎么知道?” “不是我知道,是另一个人知道。”冯薇说。 “谁?”我更加惊讶地问。 冯薇又笑了笑,她枯黄的脸上这时扬起一丝生动,她对我说,“原先我有个老师,实际上是我的校友。他这个人瘦瘦的,眼睛很大,人非常非常聪明,简单说是个天才。他是第一批应聘成功者。当时他就用这一招取得了我的欢心。我感觉得出来,他来时对我带有一种很特别的情感,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很舒服,我们相处了很长时间,彼此融洽,他为我莫名其妙地做了很多事。直到某一天,他发现一个秘密为止。”“什么秘密?”我问。 “这个秘密就是我并不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冯薇冷静说。 “什么?”我一下子大吃一惊。 “没错,他反复核实,最后又详细讯问了我的情况之后,才做出这样的判断的。”冯薇说。 “……” “那一天,他异常失落,平日的灵牙利齿全都没了。第二天他就在电话里向我请辞。我十分理解他的沮丧,就好好安慰了他一番,然后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冯薇说。 我简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剩下张嘴了。 “不过前一阵,他又来过一趟。他拜托了我一件事,他说,如果有一个人采用同样手法取得了面试资格,你就把这件事告诉他,这个人不太爱用脑子。”冯薇说。 我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妈的,这是怎么了,原本我是准备来扮一次老师的,循循善诱地讲一些事情,然后问出我一切想问的东西,可谁想到我刚一坐定就忽然被别人上了一课。这一课上得太突然,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听完这堂几乎是猪吃老虎的课,我就直奔学校。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那个医院的,我的脑子里全是出其不意的震惊。 在学校的资料室我又调看了303日志,没错,在日志中果然根本没有出现冯薇的名字。这一点我搞错情有可原,因为我原来就没注意分辨她们谁是谁,可朴一凡怎么可能搞错呢?难道他也会犯下这么愚蠢而简单的错误吗?况且看样子,朴一凡十几年来一直把这个错误当做某种信念牢牢记在心底。 这太令人惊讶了,我得到的不是什么经验和洞察,实际上朴一凡这个王八蛋让我完整地经历了他的错误。那么我那个受到启发的夜晚究竟是什么?它也许不是一道一闪而过的星光,而仅仅是宇宙中的海市蜃楼。 朴一凡曾经说过:你别以为爬到树尖就离月亮更近,实际上那个时候你已经永远无法到达月亮了。 怪不得他会干笑,其实所有的一切都对不上。那个年轻人的偶像实际上在现实中并不存在。 由于目瞪口呆的时间太长,年轻的女校友又一次走了过来,她俯下身好心地问我,“同学,您又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我说。 一次联合课题组的扩大会议在饭店的巨大压力下被迫召开。这一回坐在主讲人位置上的不再是我们的头头,而是饭店的高层管理人员,刘先生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陪着。管理人员面沉似水,他们认为我们最近的工作毫无效率,磨洋工之嫌颇重,似乎想将这件事拖入到旷日持久的状态中,并且使之淡化,最后达到不了了之的地步。 我的同行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进行了反驳。他们利用饭店管理人员在科研知识上的缺憾,提出了百八十项似是而非的科研成果,打算拿这些“成果”整体做价以充抵名画的欠款。做为内行,我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成果并没有一项是具有真实意义的,但作为这个团体的一员我必须保持沉默,这首先是个道义问题,其次我知道这样的谎言还是为了拯救科学的现实存在。 可科学本来是要我们讲真话的,一个正确的观点应该准确地表达客观实在。 我就在这样的矛盾心情中听着大家喋喋不休地争论着。一方面我惊讶于我同行的大胆而轻率,他们所有没有经过严谨证明的观点都想转化为生产力——就是换钱。另一方面饭店方面的精明与世故也让我叹为观止,他们顽强地拒绝着任何所谓成果,以异常普通的大众语言挑剔着科学家似乎缜密的论述,实际上他们的对抗基础就是基于对人性的不信任,他们仅仅从这一点出发就知道我们在说谎。 如果说谎是印币的两面,那么科学家与人民都在做着同一件事。 为了折衷,有的科学家别出心裁地提出出租科研所的部分或全部房产,由饭店去进行商业经营。但饭店方当场拒绝了,他们认为科研所地处偏僻,周围商业环境不好,他们早就想过是否能把整个大院改成一个集娱乐消费于一身的娱乐城,但是有两点让他们望而却步:第一,这个地段根本没有商业与消费传统。第二,那些游手好闲的科学家们怎么办?转业成为娱乐城的服务人员不可能,但简单而直接地开除他们又承受不了社会压力,这个社会毕竟还是存在着名义上的道德。讨论在乱糟糟的气氛中进行着,我基本上是一言不发。我知道有人对我不满,作为朴一凡的师弟我似乎在道义更有理由补偿他的错误。但我却痴痴呆呆坐在那里,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实际上,我的脑子开始想另一件事:那就是冯薇的否定性结论给我带来的震惊。朴一凡肯定在昭示我什么,他储心积虑让我完整地地经历了他的错误,一定想说什么。 开完会我又坐到电脑前。会议上压抑的气氛使道义的压力在我身上逐渐加重,因为自私我一直隐瞒着那个e—mail地址,可这一回我不得不为大家说几句话。 我在给朴一凡的e—mail中写道:老朴,想想办法,我们已经抗不住了。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要跳河。怎么办?你总不能看着你的同僚如此落魄吧,救救我们吧!我认真倾诉了一大段,可在信的结尾,我还是忍不住问:故事的女主角我找到了,不过她给我的答案让我异常镇惊,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实在不明白。 邮件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直到两个星期后,我快绝望时,才收到他的邮件。打开邮件先是一幅优美的黄色照片,然后朴一凡仅仅写了两句简单的话,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可能出了大问题,我怀念祖国。 我马上给他回过去,问他:什么问题?你能回来吗? 两个星期后他再次回复:反正是大问题。我想回来! 这可是个利好消息,但我将信将疑,可是为了安慰大家,我还是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很快整个科研所知道了,接着联合课题组全体成员也知道了。头头们马上召集会议,会上一扫往日的阴霾,大家欢歌笑语,侃侃而谈,经过简单商议头头们指定由我全力督办这件事,工作暂时放在一边。 根据头头的授意,我又给朴一凡写了邮件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答:不是XX日、XX日、XX日,就是XX日、XX日、XX日。 我靠,这算什么?也太不负责任了,他到底回来不回来,这个回答让人们刚刚高涨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随后的两个月中我没再收到他的邮件。但是在众人的督促下,我只好继续努力。头头派我在他写下的日期中去机场接他,这就是说那些日子我可以在机场上班,打车吃饭全报销。我根本不看好这种守株待兔的方法,但我理解头头们的心情,他们就想着有鱼没鱼得打一网,不要放过任何一丝希望。我每次都高举着一个大牌子,上写“朴一凡”三个大字,在机场到达处等他。从早到晚我站在那里盯着茫茫人海,可哪里有朴一凡的影子,在疲惫与失望之中,我忽然有一种痛苦的预感,朴一凡可能真的出了问题,他也许再也回不到他亲爱的祖国了。 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朴一凡虽然没有回来,但那幅《空山雨后》却回来了!他既大胆又心细地把这幅名画通过国际快递寄给了我。在众人的围观下,我小心翼翼将画轴展开,当整个熟悉的画面重新展示在人们眼前时,众人全都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 依然是那幅淡淡的的水墨:山中,初雨之后,一切幽静而湿润。画被轻轻挂到原来的位置,科学家们聚精会神地盯着这幅名画,也许这样的人群中没有一个懂得这幅的艺术价值,但这一群人却深深懂得它的生活价值。没有它,人们的生活将会艰难异常,而有了它,人们又会回到从前的宁静安祥,怡然自得。 没有感叹,没有失而复得的激动和狂喜,甚至都没什么抱怨,人们仿佛一下子解脱了,大家全都肃穆地直立在那里,似乎一起回想着生活的滋味。原来平静的生活是那么弥足珍贵,只有失去它时才体会到它真正的价值。 画被送到了饭店,第一步仍然是找专家鉴定,我则独自思考着整个事件。没想到这件事竟这样解决了,与它纷纷扰扰的过程相比,它的结尾竟这样平淡。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拖延与画的回归是朴一凡使用的最后一个技巧。 这一回没有人敢轻易说它是假的。根据博弈论的说法,这件事就象一场甲乙两方的军备竞赛,双方长时间的比拼下去,总有一天是会撑不住的。因此最经济的方式就是双方同时住手,不再理会这件事。饭店确实损失最大,但通过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他们也认识到再坚持下去,损失会更大成本回更高。而科学家早就崩溃了,他们当中的许多都蒙生了马上辞职,逃离这个职业的想法。所以说,如果这张画被认为是真的,所有的人都将彻底解脱,就是说gameover。如果被认为是假的,那么所有的人都必将成为笨蛋,他们没有理由离开,都得为这个身外之物,终生的搞下去,直至撒手人寰。 现在我已开始用头脑而不是用屁股进行思考。 可是,老朴,你在哪里?我在给他的邮件一遍又一遍写到,你出了什么问题,我能帮你吗?邮件被我不断发出去,就象地球发往太空的信息,人类多么希望地外文明有所回答呀。 终于,外星生物有了答复。那又是一个深夜,当我坐在艾尔德望远镜前进行观测时,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我拿起电话,随即又听到那熟悉而落寞的咳嗽声,“老朴,是你吗?是你吗?”我激动地叫了起来。 “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我谆谆教诲的那个土耳其谚语。”朴一凡终于说。 “你在哪儿,你为什么没回来,为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先别问,我的时间不多,我先告诉你久思未解的答案,listen,这仅仅是一种可能的答案。”朴一凡说。 “好的。”我立刻闭了嘴。 “实话说,房间中那个女孩存在,冯薇也存在,但冯薇只是她的一个海市蜃楼般的表象。”朴一凡开门见山地说,“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给我的印象真是太深了,一个侧身而坐的美丽女孩,她清水般的长发,炫目的乳房,粉红色的乳头闪着只有仙女才有的光,那是这个世界第一次向我突如其来地展示它的美丽,我花了很多时间很大的努力才得到她的名字。可后来直到我参加招聘,我才发现,我恐怕是被我当年的同学给联合骗了,我得到的名字根本不是房间中的女孩的,也许他们只是想给我开个玩笑,捉弄一下我这个怪异而狂傲的家伙,可这个玩笑开得时间太长,一下子就是十几年,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实际上,冯薇从没在那个房间呆过,她仅仅是低我两届的一个地理系的学生,他们大概从学生手册中找到这个名字。我并不认识她。” 原来是这样,我在深夜中深深喘了一口气,看来景象与真实,表面上重叠实际上分离。 朴一凡接着说:“通过冯薇的事我认识到两点。第一,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真理的,真理不是用功利而世俗的方式可以到达的,它总是以奇异的方式出现。这一点你已经有些开窍了,不过第二点是你现在还不明白的:那就是真理未必是我们看到的表象那样,但我们很容易被表象所欺骗。” 握着话筒,我久久不能说话,头脑已经有些发热。周围的宁静似乎被一种说不清的噪音所代替。对,他一直想说这个,朴一凡的话就象一股水流,我就象一棵抬头仰望的植物,转瞬之间就被浇灌了。 没错,我看到了一扇门向我打开,水域、空间,平面镜忽然完全碎裂开来。我无法表达,但我知道我要的就是这个。我看到自己的手掌变成一只虚幻的拳头穿过平面镜的碎片飞向宇宙的核心。我不知道那种炫烂的东西在哪儿?但我明白我很就要到达了。 “怎么样?震撼吧。”朴一凡得意地笑起来,这才是我熟悉的那种笑声,朴一凡接着说,“当我刚刚明白这一点时,也是几天几夜没有睡着。” 我紧闭嘴唇,这时语言是多余的,只有思维在飞速前进,它以一种光的速度扑向宇宙的深处。 “现在,我回答你刚开始的提问。”朴一凡在完成任务以后掉转了话题,他说:“告诉你我出的那个大问题:就是遗忘,我能记起来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少。买到机票后,我忽然忘了下飞机后怎么回到咱们的科研所,所以我就没有回来。在这之前,我已经忘了怎么进行工作,所以我已经放弃工作,我忘了各种密码,所以我只有一个帐户。一句话,我完了,在某天早晨,我醒来之后我将是一名真正的白痴。”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我有些着急地问。 “就是这样,这大概就是我的命运,你忘了我有一回被问题卡住了吗?”朴一凡平静地说,“实际上那就是我逃跑的导火索。”“老朴,你别瞎想,你也许就是累了。这么多年我们关心你太少,就是想吃你的,占你的便宜,我们这帮寄生虫从未想过你有多么痛苦。你回来吧,这是你的家,大家欢迎你,可以一起帮你看病,一起解决问题,你看好不好?”我马上劝解道。 “谢谢你,师弟,我算没看错你。”朴一凡说,“我知道我没什么希望了。其实,这件事是我最后的一次实验——思想实验。我送给你的礼物就是想让你明白我明白的一切。我肯定你没见过这样的礼物,它价值连城,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如果我不出这种问题,我绝不会这么干,我只是想当我完全忘掉一切以后,你能继续走下去,完成我们共同的心愿,看到天空中那缕最初的最美的星光。好了,不多说了,我很累了。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向你指出方向。还有一件事,就是拜托你照顾丫丫,我给她留了一大笔钱,这是我携画潜逃的物质理由。你来做监护人,不准动她的和钱的邪念,让她好好念书,然后出国,直至嫁人……” 我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我冲着话筒大叫一声,“老朴,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这样固执地自决于人民。——” 可朴一凡当然不会回答我,他果断地挂了电话,随即话筒中就传来一阵长长的盲音…… 一只蚂蚁如果从白纸的一边爬向另一边也许要花费很多时间,但是如果把白纸折叠一下,那么蚂蚁实际上就已经从另一边站到这一边,它几乎不用花费时间。 当人们看到这种奇怪的景象发生时,他们就会想蚂蚁一定是飞过去的,因此他们推论,蚂蚁一定有翅膀。人们对宇宙的很多看法就是这样,从不完备的现象出发用按部就班的思维方式得出错误结论。 朴一凡达到了目的,他给了我的思想重重一击。我坐在屋中,长时间地抱着那只海螺在思考问题,我知道自己就在边缘上,马上就要跨出那一步,但令人忧心的是我却不知怎么迈出那一步。 为了朴一凡我和于童去医院进行了咨询,医生明确地告诉我们,这叫早老性痴呆症,我们这个社会越来越多的人正遭受着这种病症的困扰,得了这种病的人记忆力都会逐渐衰退,直至全部遗忘。 那幅画被确认是真的。不出所料,经过前一段大家彼此痛苦的折磨和困扰,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下定决心结束这件事。饭店宣布这次推广活动胜利结束,所有的藏品全部完璧归赵,而科学家们则继续搞科研,不时编造假数据以蒙骗群众。这两拨人又象原来那样视同陌路,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我倒是又去了饭店的展览厅几次,那里气氛高雅,名画云集。我总是坐在一只单人沙发上长久地凝视着《空山雨后》。有一次,我看见一个老者在《空山雨后》前留连忘返,他甚至拿出一只放大镜仔细探查了很久。之后,他非常怀疑地转过身看了看大厅,大厅里的人毫无反应,接着他又转过身再去看那幅画。 “真的,肯定是真的。”我情不自禁坐在沙发上说。 老先生回过头,有些纳闷地看着我。 “我是专门研究这幅画的,它的确是真的。”我说着诡秘地一笑。老先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又摇摇头,一声不响地走了。 很凑巧,一个有关星空研究的国际会议即将在多佛尔召开,经过申请,我以国内学术代表的身份被批准参加。参加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是朴一凡就在多佛尔,我已经得到了他的详细地址。这个地址如果在《空山雨后》回归之前,一定是价值连城。现在却无人问津,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市场效应,不过人们不去找朴一凡的麻烦就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我非常非常想见到朴一凡,所以很激动地给他写了e—mail,告诉他我的到达日期。朴一凡开始还是沉默,可后来他终于说,好吧,来看看我吧,我几乎想不起你长什么样了? 看到他的回答,我差点乐出了声,这个王八蛋,原来他也有想念我的时候。在飞机上,我想象了许多次和朴一凡见面的情景。他也许很瘦,变得沉默寡言,想不起我是谁;也许还是象原来那样滔滔不绝,大声讽刺挖苦我并和我热烈拥抱;要不,就是拿出一个更古怪的礼物,让我再次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 我一直把玩着那只海螺,我甚至想在飞机上那个小小的空间中吹响它。经过长达一年的设计“实验”,我的生活被改变了。别人还象原来那样生活,而我自己却已经脱胎换骨,走上了一条真正奔向星光的道路,虽然它依然极其漫长,充满了问号。空姐们一直在忙碌着,但几乎每个人走过我身边时都会看我一眼,终于一个最年轻的姑娘在给我换完饮料后,忍不住说了一句:它真美。我微微一笑,礼貌地说:谢谢。实际上,它确实是一个完美的礼物。 下了飞机,我在当地会议组委会的安排下驱车去找朴一凡。多佛尔不算太大,很快那个阿拉伯司机就找到了朴一凡所住的公寓。付了钱,我三步两步地跑进大门。一个管理公寓的老太太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向她一笑,就飞快地爬上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