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楠是在接到保良打来的电话后才知道他已到了楼下,她没让他上楼,公司里人多眼杂,与保良见面多有不便。她离开办公室匆匆下楼,在电梯门一打开的同时,她第一眼就看见保良一个人站在一楼的电梯门前。她用眼色示意保良随她往一个僻静的过道里走,再回头时才发觉保良的一只腿瘸得厉害。她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整个身体已紧紧被保良抱了起来。张楠去深圳出差的半个月来,情绪已从亢奋转为平稳,仔细想想父母的劝戒,并非没有一点理由。父亲的一句话尤为中肯:一个女人的终身大事,不能仅凭一时激情,我们可以让你们彼此接触,只是不要轻率速成。她在返程的飞机上仔细盘算了自己 对这段突如其来的恋情所应采取的态度,原有的激动已被理性的沉着渐渐控制。她想至少应该把和这个男孩之间的热度,降到一个进退自如的位置,双方都应稍稍冷静,稍稍沉淀,把恋爱的进程主动放缓,用更长的时间,更客观的心态,彼此考察对方的个性,考察相融相抵的方方面面。她想父母所虑也许不无道理,在一对经济地位比较悬殊的男女之间,对任何突然而生的感情都要倍加警觉,一方可能为了纯爱,另一方可能仅是交易。有时这种不纯的目的会被一种貌似纯洁的表演,巧妙地蒙蔽。但在这个无人的过道,在此刻,她突然被这个满脸阳光的男孩倾情一抱,她原先预设的矜持立刻瓦解。这十五天音讯全无的分别,对张楠也是一份煎熬,也是一种积蓄,她这才明白她实际上仍然渴望这样全情的拥抱,这样动人的亲吻!她必须承认,在她从上大学开始就有心无心的交往过的“男友”当中,并无一人给过她如此摄魂夺魄的激动。那双捧起她的脸颊的大手,每一根插进头发的指头,都在弥散着一股青春的朝气。她忍不住也用双手抓住保良的脊背,那脊背上全是一条一缕的肌肉。那肌肉说不出是结实还是细嫩,柔软还是坚硬,鲜活的触感让她不知不觉地开启了双唇,任由湿润的热吻恣意深人。那天晚上张楠与保良进行了长谈,她虽然没把父母的告诫和盘托出,但她强调了自己的追求。她说保良你必须明白,我需要的是一份持久的真爱,我不能容忍在这份爱情当中,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和欺诈。虽然现在是一个商业的社会,但人总需要保留最后一件东西,那就是感情,真正的感情不能含有任何交易的成分。现在很多人不需要这种感情了,但我需要;很多人不相信还有这种感情了,但我想找到!保良非常激动,因为他真的爱死了张楠,他年轻的心灵,无比真诚,他和张楠一样,渴望真爱。他甚至渴望和张楠同往想象中的蛮荒之境,天地间除了山水之初,只有他们两人单纯的笑声。他不知该用什么语言,表达他的这份赤诚:“我爱你,请相信我是真的。”保良单纯的眼睛,以及他年轻的声音,还是征服了张楠。她确实相信,在她和这个青年之间,发生了真实的爱情,但她仍然像孩子似的再次追问:“你能向我保证,你爱我只是因为你喜欢我,而不是为了别的,你能保证吗?”保良说:“能!”张楠说:“那好,咱们就这样说定!一言为定!”那天晚上张楠回家以后,迫不及待地与父母作了交流。让她心中不爽的是,母亲对于保良的誓言,仍旧信疑两存,而父亲的态度则稍有调整。尽管父亲依然奉劝女儿与保良冷静相处,但毕竟已不反对相处。他告诉女儿,检验人心真伪的可靠途径既非听其言,也非观其行,而是要依靠时间。只有时间才能揭示真相,淘出真金,没有任何谎言,能够战胜时间。所谓时间,当然就不是一年两年。母亲的立场却无松动,时间犹如流水,去而不返,女儿又该挨到何年?等到看出这年轻人爱我们楠楠是别有用心,我们楠楠早把青春错过去了。到那时再回过头来重新择偶,恐怕很难再如楠楠现在的条件。母亲为了劝说女儿,再次给张楠的表姐打了电话,母亲的立场自然得到了表姐的完全支持。表姐甚至认为:门当户对其实并非绝对陈腐,门第观念确实反映了生活的现实。门当户对可以最有效地保证婚恋的双方在精神领域和生活习惯等诸多方面的和谐致,就像男女应该年龄相当或男大女小一样正常。表 姐在电话中让张楠自己想想,她究竟哪方面的魅力在吸引保良,论年龄你比他大,论相貌你也不是明星那种,以保良的情况,当然只能是你的家庭背景和你鼓鼓的钱囊。表姐的雄辩让张楠再次没了主张,她仍然想用“爱”这个最美的字眼负隅顽抗,但马上被表姐嗤之以鼻:爱与生存相比,永远屈居次席,这不是人的品性而是人的本性。和一个连自身生存都没有保障的人谈情说爱,你怎么确定他是为了爱还是为了生存?关于张楠这次终于流露出来的想资助保良上大学的想法,连属于“鸽派”的父亲在内,全都表示了激烈的反对。父亲说年轻人爱学习虽然应当鼓励,但更应当鼓励他自食其力。如果你们没有恋爱关系,你资助生活困难的青年上学我不反对,那还不如捐个希望小学,岂不更能彰显爱心?张楠为了自己已向保良做出的许诺与父母表姐反复激辩:我绝不相信保良会是一条冻僵的蛇,当我把他暖和过来以后,他会反口咬我。表姐说:对,他不是冻僵的蛇,也不是拜猫做师傅的虎,他不一定会在受益之后反咬一口,但他是人。是人就逃不开人的生存法则,是人就会寻找最快最便捷的途径直奔目的。他的目的是什么,是全心全意爱一个女人,还是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人比毒蛇猛虎更可怕的是,人会表演,人会伪装,人会花言巧语,人的眼泪比鳄鱼的眼泪,更加煽情。表姐危言耸听,母亲表示赞同。父亲的建议则中庸一些:如果你能肯定自己真的爱他,那么剩下的问题也就简单明了,那就是他是否真的爱你。从理论上说,如果你们真心相爱,门第和年龄,都不是问题。所以我不反对你们相处一段时间,彼此考察,彼此磨合,现在一切结论都不客观,为时过早。在相处当中你必须注意,你不要给他钱,不要给他任何物质上的帮助,也不要给 他任何许诺。你给一个饥饿的人画一个烧饼,他很容易对你表示忠心。这种忠心有价值吗,当然没有;这种忠心会让你感到塌实吗,当然不会!那一夜张楠无法入睡,父母和表姐的警劝,让她非常郁闷。她清楚地知道,这份郁闷并非完全因为他们过于冷静的视线,破坏了她对浪漫爱情的美感,而更多是因为,他们的观点并非无道理,并非无稽之谈。这天晚上的保良,心情却异常激动,他就像为自己订定了终身,找到了归属,内心充满幸福,对爱情的向往压倒了一切。他回到住处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铺盖从菲菲的小屋里,坚决地搬了出来。菲菲冷眼相看,不发一言。李臣和刘存亮睡的屋子也并不太大,两个人一个床上一个地上,剩余的地方堆满了东西,周旋的余地已经很小。保良便把铺盖铺在过厅的地上,房东多年前在过厅贴的地板砖已经四处龟裂,但总强于水泥地面潮气伤人。李臣和刘存亮也都在家,看到保良与菲菲冷战升级,也不多管。刘存亮本想劝劝,站在小屋门口冲菲菲悄悄问了一句:“保良怎么了?”结果菲菲砰地一声把屋门关上,再也没有一句回音。晚上,李臣上班去了,刘存亮也随后出门。李臣在夜总会找到工作的第二天,刘存亮就从他工作的那家小餐馆辞了职。因为他是一个胸怀远大理想的有志男儿,岂能在那么一个小门脸里洗碟端碗虚度光阴,经向父母反复陈请,他终于把家里存款的三分之二拿了出来。这三分之二的家底共计两万五千元整,用于刘存亮实现理想的最初本金。刘存亮计划开一家服装铺子,或者开一家小餐厅。中国人想赚钱一般最先想到的,都是倒卖服装或者开家餐厅。李臣走后,刘存亮也要去附近的夜市做“市场调查”,隔着小屋的屋门喊菲菲同去,菲菲在门里并不应声。刘存亮只好讪讪的自己出门,出门前又问保良要不要去夜市看看然后一起去网吧包夜。保良也摇头表示不感兴趣。刘存亮走后,保良躺在地铺上,拿着刚才在街上买的一份晚报,默默地盘算未来。他的脚伤估计再过一周就可痊愈,在这之前他就可以先去找找工作。晚报的广告版上,各种类别的招工广告密密麻麻,看得保良头晕眼花,划出了几个可往一试的目标,又想这一瘸一拐的模样是否对运气不利。看完晚报他关了灯冥思默想,想了母亲又想姐姐,还有小时候他家在鉴河岸边的那个小院,在他的记忆中也是一道永不褪色的风景。他也想到了父亲。以前想到父亲时他总是满心羞愧满腔委屈,现在忽然有了一点怜悯的心情,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张楠,才懂得应该体恤父亲的孤独。不知父亲现在是否已经有人关怀,还是仍旧独自住在那幢到处铭刻着悲伤和血腥的房子里,孤影四壁,孤家寡人。想到可怜的父亲母亲和久已不见的姐姐,保良的眼角噙了一丝湿润,带着一颗似有还无的眼泪沉人梦乡。他乍醒之后的印,象,似乎又梦到了那个喷火的女郎。那女郎将一团熊熊烈火直喷在他的脸上,而他脸上的感觉不但未被灼伤,反而获得一般透心的清凉。他醒了,屋里的灯仍旧黑着,他分不清此时是深夜还是黎明,不知道李臣刘存亮还在外面或是已经回采。过厅里静静的,但保良很快被身侧的一个人影吓得浑身一惊。那人影离他很近,他从呼吸上辨认出那是菲菲。菲菲伏在他的床头,在俯身轻轻地亲他。她的眼泪把保良的脸颊都打湿了,保良却听不见她的一声呜咽。保良躺着没动,让菲菲亲了一会儿,在菲菲想要挤上铺抱他的时候,他心平气和地开口拒绝。“菲菲,去睡吧。”菲菲停止了动作,她跪在保良身侧,像一具雕像似的一动不动。突然,她把保良放在枕边的一只台灯啪一声打开,脸上的五官立刻变得阴影凹凸。在那张阴影凹凸的脸上,泪痕已经干涸。胸膛起伏的气息,不再继续抽搐,眼里放射的目光,也从未这样的严肃,这严肃的目光让保良意识到他应当坐起身来,用不容躲避的神色,正面回应菲菲。“保良,”菲菲说,“你真爱那个女人吗?”保良说:“爱。”菲菲咽了一口气,说:“爱她,就不能再爱我了?”保良说:“友情可以分享,爱只有一个。”菲菲说:“可你的爱总是在换,只爱一个人的是我。”保良本想说:‘‘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你。”但这话肯定刺伤菲菲,所以不能出口。他忍了半天,只说了句:“菲菲,原谅我,我很抱歉。,’他知道,一旦菲菲发出质问: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跟我住?那他只能无地自容。菲菲没有接应保良的抱歉,在她听来,这声抱歉只是推托和拒绝的一种方式。她问保良:“她很漂亮?”保良说:“我不想和你谈她。”菲菲顿了一下,又问:“她很有钱?”保良说:“对。”菲菲问:“你是为钱?”保良感觉受了侮辱,赌气不答。菲菲又接一句:“如果你是为钱,我可以接受。”保良克制着恼怒,掀开被子想要站起身来:“菲菲,你既然认为我是这样一个无耻的人,你何必还要理我!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我不愿意跟你谈她!”菲菲执拗的声音,表示了她的坚决:“你为什么不谈!我非跟你谈不可!”保良皱眉推她:“去去去,回去睡觉去,你不困我还困呢,我明天还得出去找工作呢。”菲菲的嗓门,开始压不住恶毒的怨恨,她不管时间是否已近半夜三更,“你还要找工作?你不会让她养着你吗,你傍了这么个阔妞,你还要去找工作?”菲菲的喊叫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显得异常尖厉,每一声都能刺伤保良脆弱的神经。金钱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就是这么公认,以致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对保良的猜疑,竟是如此异口同声。保良站起来,瘸着一条腿拉起菲菲,拧着她的胳膊往小屋里推。菲菲使劲甩开保良,把保良甩了一个趔趄。保良胡乱地穿上衣服,发狠地说了一句:“你不让我睡我上别处睡!”他拉开门要走,菲菲突然扑过来了,万般恳求地抱住了他的腰身。“保良,你别走,你到哪儿去睡?”保良拼命去掰菲菲的双手,掰了几次才把菲菲掰开,掰开的同时他夺门而出,扔下了几个愤怒的字眼:“你管不着!”保良走出屋门,走出很远还听到菲菲哭喊的声音。那喊声当然惊扰了四邻八舍,有好几家打开门来骂骂咧咧:“你们睡不睡觉!吵什么呀半夜三更!”他们肯定也都听见了菲菲的怨毒:“你想跟谁睡就跟谁睡去吧,你们男的没一个好人!”在菲菲的叫骂声中和邻居们的探头探脑之下,保良跛出了小巷,来到了大街。大街上除了远处一辆市政公司的洒水车外,看不到其他一车一人。他盲目地向前跛去,只想离那些叫骂和窥探越远越好。他真的不想再回到那个贫民窟去,在那里他感觉毫无自尊。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公园的门口,公园门口的广场上,灯清如月。在这片银白色的广场中央他恍然看到,一辆银白色的“奥迪”在静静地等候。他脚步飘飘地走了过去,想拉开车门上车,车却无声地化人银白的空气之中,痕迹全无。幻觉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全身疲乏地在公园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又看到一辆白色的“宝马”在广场的一角若隐若现……他看到自己再次走过去了,拉开车门向里张望。车里坐着权虎和姐姐,正拥抱着彼此热吻,姐姐抬头看见他了,伸出手来摸他头发。他叫了一声姐姐,姐姐笑而不答。他想告诉姐姐的第一件事就是妈妈已经死了,但姐姐还是笑。他又告诉姐姐,他也从家里跑出来了,他现在孤身一人。姐姐用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手指伸进发丛,手心掠过发梢,那份温柔,真的很好。保良闭上眼睛尽情享受,再睁眼时,广场上已经空空如也,静无一物。保良趴在自己的膝头,他想让自己沉人思考和遐想,却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天亮时他醒过来了,广场上真的停了几辆车子,但没有“宝马”,也没有“奥迪”。一周之后,保良的脚基本好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出门上街,逢到房东过来又吵又闹时,他可以抽身便走。如果缓步慢行,几乎看不出一点颠跛的样子。这次受伤,保良从生理的层面,进一步体会了父亲的心态, 一个腿脚不便的人,生活将多么艰辛。有很多次,保良真想回家看看,虽然这个家与鉴河岸边的那个家比,并无那种让人魂牵梦系的亲切,但那也曾是他的家,那个屋瓦崭新的院落,还住着腿脚不便的父亲。可是,保良始终没有回去,他说不清自己是害怕见到父亲,还是赌着气不肯屈求父亲。天渐渐地冷了。保良又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他被古玩市场一家专卖瓷器的小商店聘作店员。保良眉清目秀,又有高中学历和本地户口,找个店员之类的工作本不难的。只是这工作每月只有三百元底薪,管一顿午饭。再想多挣全靠销售提成。第一个月保良只提了二十几元,第二月提的多了,也不过三百元整。在这期间保良每天最大的念想,就是盼着张楠来电话约他。他不便主动去约张楠,如果主动约一个女孩出去,无论去哪儿坐坐都不该由被约的人花钱。如果是张楠约他,他也会建议去免费的公园或去商场逛逛,免得张楠为他破费。所以一般都是等张楠约他。时间长了也有问题,张楠时而会生出一些抱怨:人家谈恋爱都是男追女,你怎么一点都不主动,老拿着架子让人家约你?保良只能尴尬地解释:我也想主动约你,可你那么忙,我怕约多丁你烦。张楠说什么叫约多了呀,你就没约过我一次!保良说:我现在还没挣到足够的钱,约你出来没地方去,怕你生气。张楠说:我见的是你,又不是为了去什么地方,你别找借口了。张楠说保良是找借口,其实她懂了保良的心理,但她还是希望保良能够主动。保良主动,其实也是满足她的某种心理。于是,保良就约她,见面的地点则通常由张楠指定。那些地 点通常是高档酒店的茶座或时尚人类常去的餐厅,都是消费昂贵的场所。有时一晚上还要换两三个地方,吃饭、喝酒、聊天。张楠不喜欢舞厅夜总会和卡拉OK之类的热闹去处,泡吧也是泡那种静吧,或者干脆找个上流社会的内部会所,两人独烛浅酌,要个浪漫情调而已。而已之后,自然都是张楠埋单。至于接吻和搂抱之类的激情动作,一般都在夜幕遮掩之下,由保良主动,在张楠的车里进行。在此期间,保良依旧住在李臣那里。李臣又找到了工作,而且收入不菲,所以保良那份三百元钱的房租,也就免了。谁让我是你哥呢,李臣说。在此期间,刘存亮的雄心壮志,已经正式迈出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他在省城著名的夜市里,盘下了一间十米见方的服装铺子,开始进行简单装修,订制货架,购买一应营业必需的设备物品,并且已经去了两次南方,寻找联络货源途径。至此,鉴宁三雄各自的事业状况及经济条件,保良反倒脱富致贫,成了垫底。在此期间,菲菲仍然住在李臣家的那间小屋,和保良之间的冷战,若紧若弛地继续进行。李臣本来要向菲菲收房费的:保良是我兄弟,我可以免单,你又不是,所以咱们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可菲菲也没钱交费,要不是为了缠着保良,她早可以搬到姨夫的小吃店里白吃白住。后来刘存亮出面向李臣求情,说干吗呀咱们都是鉴宁来的,这么久的朋友了,在省城生活谁也不容易,可别自己不帮自己。其实李臣并不真想要钱,他是看保良冷淡菲菲,意欲乘虚取代而已,只是菲菲不接这茬儿,李臣也难开口硬逼。后来菲菲自己走了,回鉴宁去了。她妈病情持续恶化,已经 下不了床了,日常生活全靠菲菲七十多岁的奶奶照顾。奶奶又不是菲菲妈妈的亲妈,所以也是天天抱怨,并不情愿的。这也难怪,菲菲的老爸失踪之后,奶奶只靠工厂每月发的退休金生活。菲菲的母亲躺倒之后,原来能干的一些手工活儿干不了啦,那点退休金养活两个女人,当然捉襟见肘。所以奶奶托人打电话叫菲菲回来,你自己的老娘你自己来养,你们大人孩子都往外一跑撒手不管,我一个老太太为啥要作这份难呀!这些情况,保良是在菲菲又从鉴宁回来后才慢慢知道的。菲菲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快挣钱,尽快挣到大钱。保良则暂时从菲菲的视线中淡出,不再是她每天每夜关注和挑衅的中心。、 保良发现,菲菲这次从鉴宁回来,更多的是和李臣来往,经常同出同进,而且总是黄昏出去,半夜才归。保良疑心,主动去问菲菲,这些天在外面都干什么去了。菲菲冷冷回答,没干什么,做生意呗。保良奇怪:做生意,你有什么本钱去做生意?菲菲反问:你说我有什么本钱!我有什么本钱你还不明白吗!保良傻,不明白。有一次保良下班回来,看到刘存亮和菲菲在家里吵架,才知道菲菲刚从鉴宁回来那阵,跟刘存亮借了一万块钱。说死半个月内肯定归还,结果牛个月到了,菲菲只还了三百。那一万块钱是刘存亮支付了那个门脸的首期房租,再加装修置物后仅存的血本,原来准备进货用的,经菲菲声泪俱下地一通哀求,才咬牙拿给她的。现在他那小店万事俱备,只欠进货,货源也联系好了,可钱却没了。那个门脸刘存亮从别人手上盘下来就花了五千,又付了两个月共计五千元的房租,又花了三千多块钱装修及购买设施用品,借给菲菲一万块钱之后,刘存亮的手上,仅剩下一千块出头。两个月之后的房租全要依靠经营利润填补,刘存亮以前算过账的,头两个月下来,凑足房租还是有可能的,交不出两个月就先交一个月,交一个月肯定能保证的。房东事前约法:只要欠租超过两月,立刻轰人,没什么可商量的!刘存亮快要疯了,疯到给菲菲下跪的程度,这二万五千元钱是他爹妈辛苦半生的积蓄,一旦开不了业付不出租让人赶了出来,前面盘店、装修、购物、预租花的那一万三千多块,就算打了水漂。如果菲菲这一万再还不回来,刘存亮就只有找个地方跳楼了。如果他不跳楼,那就一辈子别再舰脸回家面见父母。保良回去,看见他们争吵,刘存亮时而哀求时而怒喊时而泣不成声,还使劲抽了自己的嘴巴,但没用。菲菲脸上虽说也挂了泪痕,可对刘存亮的歇斯底里,已经无动于衷。她转身走进小屋,刘存亮跟了进去,彼此的争吵和彼此的哭诉时高时低。保良坐在铺上复习高考的课本,看了半页忍不住走进小屋婉言劝解。但劝解的话谁都会说,说了又管个屁用,菲菲母亲的病和刘存亮的铺子,哪一面都是生死存亡的问题。劝了半天他们突然不吵了,突然都把目光投向了保良。刘存亮说:保良,现在我真是走投无路了,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你肯定有办法的。保良一愣,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刘存亮说:你不是交了个有钱的女朋友吗,你能不能先帮我借出一万块来,让我先把铺子开起来,将来菲菲把钱还我,或者我经营有了收入马上就还。保良立刻摇头:我跟那女孩只是朋友,不谈钱的,这事肯定不行。刘存亮抓着保良,又是要下跪的模样:要不你回家求求你爸,怎么你也是你爸的儿子。保良一听刘存亮这话都说出来了,知道他病急乱投医已经到了疯癫的程度。可刘存亮眼睛红着,抓着保良的手上,全是冰凉的汗水。他说保良咱们多少年的兄弟,你不能这么看我等死,咱们结拜兄弟的时候都发过誓的,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日死!保良这笔钱是我爸妈的活命钱,弄没了我只有去死。保良安慰道:你别这么说呀等李臣回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看看能凑出多少钱来。菲菲你也去求求你姨夫,能求出多少是多少吧,是你把存亮逼到这一步的,你也不能不想办法。菲菲没有说话,刘存亮却反而替她开脱:菲菲能有什么办法,她姨夫那小吃店就快倒了,我都知道。菲菲都到李臣他们那个夜总会坐台去了,她借我那一万,其中八千给了她妈,一千交了坐台的押金,还有一千买了坐台的衣服。她以为一坐就能坐出大钱来,可这都坐了快一周了,挣的还不够她半夜打车的钱呢。保良吓了一跳,转脸去看菲菲。怪不得菲菲一到晚上就穿得古古怪怪,出门前还在脸上又涂又抹,嘴唇也比以前红得厉害,原来是干了这种营生!他厉声质问菲菲:菲菲你去坐台了?菲菲拧着头去看别处。保良不相信似的再次逼问:“菲菲你当坐台小姐去了?”菲菲不看保良,低声答了一声:“我当什么关你屁事!”保良仍然厉声:“你干别的不关我事,你干这个就是不成!”菲菲转过脸,怒视保良:“你管得着吗你陆保良,你是我什么人呀你,我干什么你管得着吗!”保良吼道:“别管我是你什么人,你干这个我就得管,你干这个就是不成!”菲菲也吼:“我就干了,哎,我就干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吧!”保良气得头大,口气也变得恶毒:“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呀,你年纪这么小你就这么不要脸,你说你以后还有救吗!”菲菲面孔扭曲,想哭却又忍住,她的声音却把哭腔抖搂出来:“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要早管我我能干这个去吗?我对你 这么好你还在外面勾搭别的女人,你说我不要脸,你要脸吗!连你爸都不要你了,连你亲姐姐都不找你了,你要脸,你有脸吗你!”菲菲这人,一急就要揭人疮疤挖人祖坟,保良最不能容忍别人说到他的父亲和姐姐,最不能容忍别人攻击他举目无亲,他又冲上去给了菲菲一下,手并不重,却打在脸上,啪地响了一声。菲菲捂着脸哭了,反手给他一下,被保良挡了,保良红着眼睛走出了这幢房子的屋门。那天晚上保良在街上盘桓了很久,心里特别难过。他在这个城市,没有其他朋友,和同学也都断了联系。他可以想象,中学大学的那些同窗校友,肯定全都知晓他的劣迹,就算有人还愿意和他来往,他也无颜再与他们亲近。他很想给张楠打个电话,问她现在有无空闲,他很想让她抱住自己,抚慰自己内心的孤单。天气真的很冷,节气已经入冬。保良站在街边瑟缩,看到一辆公共汽车人站,有人上车下车。上车下车的人全都行色匆匆,让人联想到正在等待他们的家人和炉火。又一辆汽车进站,保良呆呆地看着下车的人四散而去,上车的人挤在门前,他忽然情不自禁,在车门将要关闭的刹那,抬脚踏上了车厢。汽车向前开去,不断遇站停车,乘客上上下下,车内越来越空。又是一站停靠,保良忽然胸口激跳,他仓促付了车费,随着几位到站的乘客,一起下了汽车。汽车开走时乘客四散,只留下保良一人形单影只。这是一条非常熟悉的街道,两侧的店铺早已关门。冬夜的厉风在空旷的街边扫荡,卷起一些白色的垃圾。风推着保良的 后背往前走去,走得有些身不由己。他身不由己地走进一条小巷,小巷短得一望到底。巷内的红门矮墙,墙内的孤寡灯光,一如既往。保良心如重鼓,他曾想象父亲已经不在这里,这里早已人去屋空。但此时,夜色已深,院内的屋子还亮着灯光,灯光透过矮墙,把墙头的青瓦映亮。保良在墙外伫立很久,直到小巷里的穿堂风把他的胸背吹透,他也没有听到院内屋里,传出任何隐约的声音。他用快要冻僵的右手,轻轻抚摸了院门,门上的漆皮显得比过去粗糙,门环旁边还有几处破损。保良稍稍用力推了一下,院门纹丝不动,风声盖住一切动静,包括保良离去的声音。保良搭乘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原路返回了他的住处。除了回到这里,他其实没有别的去处。保良回到这里时邻居们都已睡去,过道里的灯早就被人关了,这地方的住户都穷,过道里灯黑灯亮都很在乎。保良也就不去摸索灯绳,摸黑走到门前,脚下意外膛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差点绊了一个跟头,用手扶地时竟然摸在一个人的脸上,吓得保良惊呼失声。保良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楼道里仅有的一丝光线,他从衣服的样式上认出地上躺着的原来是刘存亮,保良立刻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起来:“存亮!你怎么了,存亮!存亮!”喊叫声把邻居们又惊出来了,探出门来的脸上,全是惊愕不已的神情。也许他们早都厌烦了这几个男女杂居咋咋呼呼的租户,要不是怕报复早到派出所投诉他们去了。可这次保良的喊叫有点不同寻常,不像是一般的吵吵闹闹。 有人把过道里的电灯拉亮,他们看到保良脸色惨白,抱着横在地上的刘存亮凄声呼喊。亮了灯保良才看清刘存亮满口酒气,吐了一身一地,才知道他是喝醉了,而不是他刚才以为的那样,想不开了寻了短见。保良喉咙上窒住的那口气息一下松了,他惊魂未定地看看醉得人事不省的刘存亮,看看周围呆立的邻人,结结巴巴地说道:“啊,对不起,对不起……”菲菲也把屋门打开,看着门外的情形不知所措。邻居们嘀嘀咕咕满脸不满地各回各家,菲菲也转身回到屋里。保良把刘存亮扶了起来,连拖带拽地拉到屋里,拖到床上,然后坐在床边喘了半天大气。菲菲端了一盆清水进来,替刘存亮擦脸脱衣。保良回到过厅,坐在自己的铺上,看着菲菲在大屋里收拾刘存亮,收拾完关灯走了出来。她没看保良一眼,径直走进自己的小屋,还没关门的时刻,被保良从身后叫住。“菲菲。”保良叫住菲菲,却久久沉默不语,见菲菲再次关门,才再次开口把她叫住。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但菲菲完全可以听得一字不落,完全可以。“菲菲,你别去干那事了,你欠存亮的钱,我想办法帮你还他。你妈以后治病,我也可以尽力帮你,但我不想让你再去夜总会做那种事情,我不愿意你这么生活。”菲菲也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头,保良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听出她在强忍哽咽。“你还在乎我吗?你不是……早就不在乎我了吗!”第十五章保良决定去找张楠。一个是保良从小结拜的兄弟,一个是保良有负于她的朋友,他们都站在了一个重要的人生关口,要么走向新生,要么走向毁灭,于情于义,保良都应倾尽全力,伸以援手。保良可以求援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张楠。两者相权取其易;当然应该去找张楠。这一天上班,顾客不多,瓷器店已经连着三天没有一单生意做成。保良一边用鸡毛掸子掸着那些假冒的古董,一边琢磨见到张楠如何去说。快下班前张楠倒先打来电话,说她父亲今天六十大寿,她在沁园饭庄订了一个包间。本来只是家里人自己庆祝一下,可刚才父亲特地来电,嘱她带上保良。张楠在电话里提醒保良今晚千万穿戴整洁,她父母好久没见他了,应该留个更好的印象。今晚参加寿宴的还有她的表姐和表姐夫,表姐快人快语,言辞尖刻,如有逆耳之辞不必太过尴尬,表姐那人刀子嘴豆腐心,心眼儿其实很好。保良既高兴,又忐忑,强作平静,说:我知道。古玩城六点下班,保良跟店老板借了两百块钱,然后刻不容缓,先去了附近的一家商场,在那里买了两盒营养老年人的参茸口服液,一共花去一百八十元整。他按张楠说的地址倒了好几趟车,赶到沁园饭庄时寿宴已经开始,酒已敬过一巡,凉莱已经 用过,汤羹刚刚上台。保良进屋,张楠一通埋怨:等你好久,怎么才来?然后带着他向大家寒暄,先祝寿星生日快乐,后祝伯母身体健康,见过表姐之后,又介绍给表姐夫认识。保良战战兢兢地把口服液交给张楠,请她转递他的一番心意,寿星佬连声道谢,表姐果然快人快语:参茸口服液?这可不是随便吃的,姨夫上次高大夫不是说您虚不受补吗,这种东西吃不得的。保良果然尴尬,张楠也很难堪。好在张楠的父亲很懂逢场捧场,一再说:没关系,回头我再问问高大夫,看这个能不能吃。母亲也笑着说能不能吃都不重要,难得小陆一片心意。这东西不会太便宜吧,小陆你收入不高,以后不必破费买这些东西。张楠让保良入席,大家开始喝汤谈汤,自然岔开这个话题。保良送口服液这事出乎张楠意料,让她非常满意。尽管她知道父母谁都不会在乎这份寿礼的厚薄,但保良有这个意识,老人总会高兴。而且以保良现在经济上的窘况,能花这样一笔大钱,不是一件小事,可能因此一两个月只能啃馒头咸菜,也未可知。除了开始这段小小的尴尬,整顿晚饭大体顺利。父母情绪很好,表姐和姐夫兴致也高,保良席间并不多话,主要听表姐高 谈阔论。张楠感动地注意到,父亲时而会找些话题去问保良,以免保良被大家冷落。保良有问必答,答得也还得体。母亲也和保良闲聊,聊的内容却多为刺探之意,她问了保良的家庭--家里都有什么人呀,父亲姐姐还在外地?--其实这些情况张楠早跟家里说过,但母亲还要亲口再问:你姐姐结婚了吗,为什么不和家里联系?保良说:因为我爸不同意我姐和我姐夫结婚,所以他们就私奔出去,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个回答让张楠母亲面色尴尬,与张楠父亲面面相觑。表姐想站在老人的立场上伸张道理,话却接得让张楠保良都很无趣:那她这个做女儿的也太不像话了,生你养你这么大了,父母多不容易。父母不同意她和你姐夫结婚,肯定也是为了她好,怎么就把父母扔下不管了呢。见保良没有回应,表姐追问:你父母为啥不同意?保良说:我也不知道。那时我小,没人跟我说太详细。表姐夫替保良答道:咳,不外是条件不大相配,做父母的,总归向着自己的女儿,怕女儿将来吃亏。这个话题也仅仅说到这里,张楠的父亲见保良和张楠面色发僵,连忙就此打住,适时地举杯感谢晚辈,祝儿女们今后生活美满,工作顺利。保良跟着大家站起,碰杯饮酒……他过去经常跟姐姐在鉴宁百万豪庭大酒楼吃香喝辣,后来到省城也多次跟父亲参加别人的宴请,对席面上的规矩礼数,并不陌生。这场寿宴尽欢而散,结账时保良听到服务小姐拿着账单在张楠耳边小声报账,知道这顿晚饭价值上万。光是一道吉晶鲍鱼,一只就要一千好几。保良随庄他们身后,走出省城最昂贵的这家饭庄的大门。张楠表姐夫妇说要回枫丹白露陪张楠父母打麻将去,张楠说要送保良回他住处,于是大家分道扬镳。保良上了张楠的汽车,汽车发动起来,张楠歪过头来笑看保良,不无心疼地说道:“买那东西花了多少钱啊?”“什么?”保良问道。“口服液,就那两盒口服液,花了你多少钱?”“啊,九十块钱一盒,花了一百八。”张楠感激地笑笑,却说:“你一个月才挣几百块钱,买这么贵的东西干吗。”保良不知如何作答,闷了一会,说:“想让你高兴。”张楠当然高兴,在高兴的心情下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把一句原定绝对不说的话,说出口来。“你这个月还有钱吗,不会吃不上饭吧?”出乎张楠的预料,保良竟然没有回声。她本来以为保良肯定会表示钱还够用,不用操心,但保良没有。他用一阵可疑的沉默,弄得张楠预感不好。“张楠。”保良终于开口,出语踌躇,张楠虽已有所预料,但当保良把那个字眼说出口的瞬间,她还是感到了莫大的失望。“张楠,我现在碰上点难事,我想跟你,跟你借点钱行吗?”张楠半晌没有应声,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车前的风挡玻璃,她忽然有点想哭,但眼中无泪,她心里涌满的,是无可形容的灰心丧气。“你要多少?”她问,口气像是在谈一笔交易。“一万。”“我想知道,”张楠依旧不看保良,“你要这钱干吗?”这钱的用途难以启齿,但保良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的老乡,那个陶菲菲,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孩,她欠了人家一万块钱,还不上了,我想帮她还上。借她钱的人是我的兄弟,他要是拿不到这笔钱,也很麻烦。”张楠不想再听下去,她挂上车挡踩下油门,车子快速离位, 向保良的住处开去。一路上张楠没再说话,车里的沉默压得保良难以喘息。张楠本想今晚带保良到一个新发现的河边酒吧喝酒聊天去的,此时显然改变了主意。她也没把保良送到他住处的巷口,而是送到他们刚刚相识时的会合之地。时间已晚,公园门前的广场上,早已灯寡人稀。张楠在这里放下了保良,分手前她的面容极其沉静,她让保良明天下午在国贸大厦大厅的服务台等她,到时她会把他要的钱交到他的手里。保良本想抱一下张楠,他渴望与张楠之间,此时能有一个亲吻,但张楠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冰冷。虽然之前保良已经料到,他这样冒失地张口借钱,尤其这钱是为另一个让张楠敏感的女孩而借,肯定会让张楠感到别扭。但他没料到这个别扭会如此明显,为此他忽然心生恐惧,他一下竟把问题想到极端--张楠难道会由此对他的看法彻底改变?这一万块钱,难道会成为他倾心投入的这场爱情的一个买断?他有几分尴尬地下了车,下车前,用不像自己的声音,客气地对张楠说了谢谢。张楠也客气地说了不用谢。然后勉强地冲他笑了一下,笑得像个程序。再然后转脸,开走了车子。保良回到家里。楼道里照例黑着灯,保良摸黑打开门锁,屋里也黑着灯,拉开灯两屋看看,才知道家里没人。保良坐在自己的地铺上,儿里说不出有多烦。他知道李臣带着菲菲去夜总会了,也知道刘存亮大概也出去找钱了。他还能想起他们先后从鉴宁老家来到省城的初期,都是那么健康乐观,对未来充满理想,充满奋斗的信念。而现在,他们被都市的繁华排挤到了边缘,边缘的生活浊流暗涌,推动的力量只有一个,那就是无所不能的金钱。第二天下午,保良向瓷器店老板请了事假,倒公交车去了国贸大厦。他在大厦前厅的服务台给张楠打了电话,张楠果然在呢,但她没有亲自下来,而是委托了一个高大魁梧、风度儒雅的年轻男人来到服务台前,把一只装了一万元现金的信封交给了保良。那人让保良当面点一下钱数,保良摇头说不必了。那西装翩翩的男人随即让保良写个收条,保良没写过收条,不知怎么写法,便由那人口述,保良亲笔,写下这样一句话来:兹有陆保良借到张楠人民币一万元整,特此证明。写完,、保良抬头,问:“还有吗?”西装说:“你写上你的名字。”保良写了自己的名字。西装又说:“写上今天的日期。”保良又写了日期,写完,再问:“行了吗?”西装说:“行了。本来借据一般还要写明还款的期限,但是算了,张楠说还款日期你就不用写了。”保良愣了半天,才木然地说:“请你转告张楠,谢谢她了。”保良拿了那一万块钱,坐车回到家里。李臣正在大屋里唠叨刘存亮,一小时前刘存亮上街,把身上仅剩的一千元钱全部买了即开即兑的福利彩票,孤注一掷的结果,是血本无归。李臣唠叨的意思是:彩票要在运气旺盛的时段去买才有希望,你现在的运气倒霉到家,去买不是找死!刘存亮垂头窝身坐在墙角,连哭的力量都没有了。保良没进大屋,没劝 刘存亮,他直接走进小屋,对背身冲墙躺在床上发呆的菲菲说道:“去,你把这一万块钱还给存亮。”菲菲闻声坐起,惊呆地看着保良放在床头的那一叠厚厚的票子,她问:“你从哪儿弄来的?”保良说:“和张楠借的。”菲菲愣了半天,盯着那钱。也许因为“张楠”二字,她的脸上没有半点感动。保良又说了一句:“去还给他吧,从今天起,你别再到李臣那儿去了!别为了钱什么都干!”菲菲冷冷地坐在床上,眼睛看着那钱,身子却纹丝不动。她的声音也是冷冷的,带着还没睡醒似的含混不清。“怪不得你对她那么好,人家就是有钱,看来我还真气不着。”保良使劲忍住心里的委屈和怒火,他忍得每个指头的指尖都滚烫起来。“陶菲菲,我告诉你,我跟你不是一样人,别拿你那点毛病琢磨我。”菲菲越发来劲了,横着眼睛说:“你别以为你是好东西,你跟人家睡过没有你心里清楚!没睡过人家一次给你一万?你蒙得了别人蒙不了我!我要跟你似的见人就睡,我早就把这点烂钱还上了,用得着你来可怜我……”菲菲没有说完,保良一个耳光扇得她歪在了床上,他也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冲菲菲动粗,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变得这么容易激动发怒。菲菲用被子枕头使劲砸向保良,半裸着身体嘶声哭喊:“陆保良!你把你这脏钱拿走!你能豁得出去我也豁得出去,这笔钱我自己还!你要脏我比你还脏,你看咱俩谁脏得过谁!”保良转身想走,与过来劝架的李臣撞个满怀。李臣一脸不耐烦地劝解:“又怎么了这是……”被保良一把揪住脖领,按在门上大吼嘶声:“不许再带她到你们那个脏地方去!再带她去别他妈怪我翻脸!”李臣莫名其妙,一时都没搞懂保良说的什么。他半张着嘴看着保良摔门出屋,愣了半天才回过头来询问菲菲:“又怎么啦你们?”几乎同时,他看到了菲菲枕边,那一叠厚厚的现钱。一周之后,刘存亮在夜市里的那家亮亮时装店开张大吉,头一天就赚进五百多元的现金流水。第二天傍晚刘存亮找了一家饭馆请李臣保良和陶菲菲吃饭,一来表示衷心感谢,二来庆祝他的事业从此腾飞。那顿饭是很久以来,鉴宁三雄惟一一次像过去那样,彼此称兄道弟,推杯问盏。李臣和刘存亮都很快乐,一边喝酒一边划拳,同时个个动情地遥想当年,说起尿布时代的美事糗事,语言高亢,眉飞色舞!回顾之后,又是展望,酒后放胆地谋划着未来的宏伟事业。只有保良不多说话,闷头喝酒,既不回顾也五展望,他的过去不堪回首,他的未来空茫一片。保良那天喝得酩酊大醉,靠刘存亮和菲菲扶着,才走回家来。从保良拿回一万元现金并再次出手打了菲菲的那天开始,菲菲真的没再去夜总会坐台。菲菲同时也看到,保良早上出门上班,晚上到点回来,一周之中,从未在外流连。菲菲白天出去找工作时,还到古玩城保良工作的小店门外偷偷看过,保良确实在店内忙忙碌碌,连中午吃饭都是靠人送盒饭过来。从那时往后,每天晚上,李臣和刘存亮都要出去上班,家里只留下保良菲菲二人,二人并不多话,但关系显然融洽下来。菲菲晚上回来得早,会把晚饭做好等保良回来。那几天菲菲心里,自己感觉和保良之间,很有点小两口过日子的那种甘甜。有时,由菲菲提议,他们也会一起到夜市去,帮刘存亮吆喝一会儿铺面的生意。没生意时,菲菲也会拿工作的事征求保良意见:你不让我坐台我听你的,那你说我能干点什么?我姨夫那边我去帮忙只给吃不给钱,我又不愿到别的地方去当服务员,每天十多个小时干一个月才挣四五百块,我就是去了肯定也坚持不下来。你倒说说我究竟能干什么?保良也给菲菲出了一些主意,但多数属于纸上谈兵并不实用,比如让菲菲趁年轻最好学习一门专业,或者最好找一个虽然钱少但相对稳定而且有利发展的工作。可一旦菲菲反问:那是什么工作,到哪去找?保良又只能眨着眼睛闷了声音。菲菲有时也问保良:你以后怎么办,就在古玩城卖一辈子古董?保良同样眨眼无声。菲菲问:你光会说我,你怎么就不想好好学一门本事,能管一辈子的那种本事?保良说当然想。又说: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菲菲笑道:怪不得咱们都不爱学习呢,还是李臣说的实在,学习就像男人出去嫖娼,又得出钱又得出力,还没有嫖娼那么舒服,所以自找苦吃的人不多。见保良不接这话,脸上的神色好像不屑与她和李臣相提并论似的,便安抚般地又问保良:你过去不是挺有理想的吗,怎么现在不想啦?保良说:我现在不想今后,只想从前。菲菲问:想从前想什么?保良说:想我妈和我姐姐,还想我爸,还想我们家在鉴河边上的那个院子。保良一说起这些,眼圈就有点发红,菲菲微微一笑,替他补了一句:还想那个张楠吧?保良反感地瞪一眼菲菲,起身就走。菲菲连忙追上去道歉:我开玩笑呢,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逗啊,菲菲说的没错,保良也想张楠。张楠自从让那个高大青年送钱下楼之后,就与保良再也没有联系。保良想给她打个电话,有两次都是拨到一半,终又放弃。越是珍爱之人,越是心里没底,越要谨小慎微。保良想,也许,这种时候,等待张楠主动找他比较妥当。如果张楠还能容他,一定会找他的,如果不容,他找上门去,又有何用?其实这一周当中,张楠也有好几次给保良拨打电话,也是拨到一半,又停了下来。保良借钱这事,她没跟父母去说,当然更不会露给表姐。她能预想到的,一旦他们听到这事发生,脸上各自会有什么表情。客观说来,她对保良的失望,很大程度来自对他的过度警惕。而那份警惕,很大程度又来自家庭的影响。如果仅从女人的感性来看这事,张楠心里的别扭,多半不在借钱的本身,而在借钱的目的。保良居然为了他过去的女友开口向她借钱,于情于理都很滑稽。他怎么就不想想她的感受,关于那个女孩的事她已经原谅了他一次,这种事他回避尚恐不及。而且说借还不如堂而皇之地说要,一万块对张楠来说不是了不起的数字,而对保良来说,却绝不是一个还得上的数字。这一周张楠总是委屈地在想,她凭什么要为那个女孩付钱?父母和表姐的告诫,虽与张楠的直觉不符,但他们说得多了,她也不得不虑--也许对一个穷人来说,他从小到大听到看到和亲历亲为的一切,确实离不开对物质生存的焦灼与梦想,无望与渴望。对于一个从习惯上就把生存需求放在首位的人来说,对于一个温饱尚未得到满足的人来说,他能有超越物质利益的纯洁爱情吗,他能把对爱的追求与对物质生活的期待彻底隔开吗?无论是有意识的还是下意识的,全都彻底隔开,他能吗?在与保良中断来往的第二周,周末的下午,张楠开车去了古玩城。她在三楼找到了保良工作的那家瓷器商店,她本想远远地看一眼保良,并没想好是否进去与他见面。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家瓷器店已经关张停业,店内的货架上空空如也,店门紧闭,门上贴了转让的告示,从落款日期上看,贴出来刚刚三天。张楠又把车开到保良住的那个巷口,她曾多次晚上开车把保良送回此处,却从未进入过这条巷子。这种外地打工者和城市贫困人群杂居的街巷,对张楠来说,不仅陌生,而且多少让她有点恐惧。张楠本来没想今天一定要见保良,只是保良身上总在散发一种气息,诱惑她把理性暂且置之一旁,让她总想走到近处张望,越是张望不到越要走得更近,所以她居然驱车来到这里,而且居然下车走进了这条光线昏暗的窄巷。在这条连气味都陌生的巷子里,她居然放大胆子,开口问了两个过往的女人,结果两人均称不认识什么叫陆保良的。问到第三个是个男人,男人指指巷里不远的一座老旧砖楼,说:是鉴宁来的那几个人吧,就住那边。张楠朝那座砖楼远远望望,那座砖楼的每户窗外,都晾晒着家里的破烂和过冬的干菜。那些肮脏的窗口把她继续深入的勇气完全瓦解,她转过身子,朝巷外开阔的大街和明亮的阳光那边退却。她在巷口看到,刚才指路的男人抱了一筐煤球返身回来,并主动招呼张楠:“没找到吗?那他们可能已经搬走了,他们那房子已经到期了,房东已经租给别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