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如血/作者:海岩作者:海岩第一章陆保良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孩是在鉴宁市公安学校的大礼堂里,保良记不清那是一个什么节日,公安学校请来市杂技团表演节目,保良就坐在侧幕边的一只小板凳上,可以把整个舞台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保良第一次观看现场杂技,整台表演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黑衣少女,那少女面目俊美而又神通广大,不仅翻转腾挪易如反掌,而且手指向哪里,哪里便爆出轰鸣的火花,张 开鲜红欲滴的双唇,口中也能喷出熊熊烈焰,让保良看得热血沸腾,触目惊心。那一天保良第一次为了一个异性而夜不能寐。那个喷火女孩始终眼含微笑,表情甜美,在他的眼前总也挥之不去,尽管他已描述不清她的容貌,甚至遗忘了她的年纪,但那个女孩却成了他心目中一个最完美的女人。在此之前保良对女人的概念,只是他的母亲和姐姐。那一年保良九岁。保良母亲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标准的美人。母亲不仅美丽,而且,是一个最有女人味的女人。保良的姐姐比保良年长七岁,保良九岁时姐姐正好年方二八,这是中国传统审美眼光中女人最佳的年龄。姐姐和母亲一样秀美,只是性格刚而不柔,这显然随了父亲。在保良看来,母亲和父亲从里到外都是截然相反的。母亲瘦小但健康,父亲体壮但多病;母亲唠叨但凡事能忍,父亲沉默却毫无耐性;母亲表面总要姐姐让着弟弟,其实私下和姐姐最是贴心,父亲明里处处关照女儿,暗里却把一生的希望寄予儿子一身。父母的心思保良也许并不明瞭,他崇拜父亲、依赖母亲,而最亲的却是比他大了七岁还能和他玩到一起的姐姐。姐姐眉眼酷似母亲,个性却随了父亲,保良则象是从街上拣回来的,无论长相还是脾气,既不随父亲,也不象母亲。保良依赖母亲只是被动的习惯,而对父亲的崇拜和模仿,则完全出于自觉。他甚至和父亲一样,在十岁那年就跟最要好的同学刘存亮和李臣磕头结拜,自号鉴宁三雄。他对李臣刘存亮说,他老爸和他一样,也是在十岁那年玩了一场桃园结义,也和他一样,在那场结义中排行老三。在父亲少年结义的三人当中,老大中学没毕业就跟着父母出国定居去了,从此没了音讯;老二长大后下海做了生意,至今还跟父亲情同手足,彼此二哥三弟的你呼我唤,两家人也都一直密切如亲。从保良记事开始,他就经常跟着父亲到二伯家里窜门。二伯姓权,二伯的儿子权虎,也冲保良父亲叫三叔。两家的邻居都一直以为他们就是亲戚。二伯和权虎也常来他家,权虎一来就拉上保良和姐姐出门玩儿去,二伯就在屋里和父亲喝酒谈事。那一阵二伯总来求保良父亲帮他办事,因为保良的父亲在公安局的刑侦大队里当大队长,关系多,有特权,那些年帮二伯蹚了不少路子。有一次二伯从小收养的干儿子权三枪跟同学打架被派出所抓了,就是父亲去给保出来的。一年以后权三枪又在街上跟流氓打架,又进了公安局不说,还让学校一怒开除,二伯也是来找的父亲,求父亲再把他这个不争气的干儿子捞出来。父亲四处活动,二伯也给被权三枪打伤的受害人家里塞了钱财,原来弄不好要劳动教养的案子,改成了拘留十五天加两千元罚款,权三枪就又从局子里出来了。就是在接权三枪出来的路上,父亲出了车祸,权三枪头上蹭破了一小块皮,父亲却从此成了瘸子。那年保良十一岁,他一直视为英雄并全心崇拜的父亲,成了一个瘸子。成了瘸子的父亲一下子苍老起来,保良这才明白,人的两条腿就是人的支柱,一旦缺了一截,整个人就会变得七扭八歪。残疾以后的父亲就象一头被风干的壮牛,迅速变得枯瘦萎靡,百病丛生。今天查出高血糖,明天查出高血压,后天心率又出了毛病……有点墙倒众人推的架式。工作也换了,一个瘸子再赖在刑侦大队那样一个冲冲杀杀的队伍中,似乎有点不成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以前在公安学校当过兼职教员,所以上级就把他调到了公安学校。不过父亲过去兼职教的,是自由搏击和擒拿格斗,这种课瘸子肯定是教不了啦,所以学校里就给他虚挂了一个副校长的头衔,再兼了一个行政科长的闲差。和以前刑侦大队的职务相比,据说算是提了半级。当警察搞刑侦,是父亲一生的理想志愿,正值事业的巅峰时刻突然掉了下来,对父亲的打击不难想见。虽然还穿着同样的警服,但每天干的,却变成了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锁碎。行政科管的不外是绿化、食堂、桌椅板凳,门前三包……原本就少言寡语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回家后的脾气更加暴躁,要么一天都不开口,一开口不是埋怨母亲就是责骂姐姐或是打保良的屁股,让一家人全都畏之如虎。只有姐姐敢跟他顶嘴。姐姐毕竟大了,又是女孩,顶了嘴父亲也不会动手打她。但父亲总打保良,尤其是保良学习成绩出现波动的时候,或者保良挑食贪玩不肯吃苦的时候,就不光是打屁股了,急了还要打耳光呢。他打保良时母亲和姐姐都是不能劝的,劝了就打得更凶。打完之后,他会把保良单独叫到他的卧室,关上门,然后声泪俱下地冲保良痛哭。保良第一次见到父亲冲他哭时心里万分失落,因为他在父亲哭歪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点英雄的影子,那种他一向无比尊崇和悄悄模仿的气慨,已经日积月累地被那份再无激情的工作消蚀吞并,在父亲的举止和表情中,渐渐荡然无存。十一岁的保良,忽然怜悯父亲。父亲在他心里,渐渐不再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需要同情和可怜的弱者。当父亲每次打完保良又哭着向他倾述自己的人生理想,倾述对保良的一腔希望时,保良正是出于这样的怜悯之心,才向父亲信誓旦旦地保证,从此努力学习,再不贪玩,一定要考上公安学校,甚至考上省里的公安学院,甚至考上北京的公安大学,子承父业,成为一个最优秀的中国刑警,完成父亲未竟的人生志愿和家族理想。每逢于此,父亲便会备感欣慰,便会追问保良:爸爸打你你恨不恨?保良照例摇头:不恨。父亲就点头,说:你看,爸爸从来不打姐姐,姐姐是女孩子,长大了嫁个男人,生了孩子也是给人家生的。咱们陆家人今后在世为人有没有脸面,全靠你了。小于叔叔昨天还说,老陆你怕什么,你好好把儿子培养出息,将来到刑侦大队工作,一定不比你差。小于叔叔马上要当副局长了,如果我的腿没出事的话,还轮不到他呢。从那时开始,保良就正式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十一岁就确定人生目标的孩子,至少在保良周围的伙伴当中,还没见过。保良的同学当中,很多人今天发誓要当宇航员,明天发誓要当总经理,都是即兴说说,不往心里扎的。保良的姐姐中学毕业考上鉴宁师范学院之后,说起未来也还两眼茫茫。师范学院是专门培养中学老师的,中学老师姐姐肯定不要当的。不当老师又能干什么呢,姐姐也没有既定的主张。权虎建议她去北京报考戏剧学院或电影学院,说陆保珍你长得这么漂亮干吗浪费这个资源?权虎比姐姐只大两岁,大学上了一半就自动退学,因为对权虎来说,不存在对事业前途的任何担忧,二伯的公司这两年忽然做大,在鉴宁和外省都开了房地产项目,还在鉴宁最好的地段盖了一个超大的酒楼,取名百万豪庭,在当时名噪全城。二伯就让权虎做了百万豪庭的执行经理,连过去总是好勇斗狠在街上寻衅滋事的权三枪,也穿起了一身笔挺的西服,张张罗罗地替他干爹办起正事来了。母亲平时总是感慨:二伯发财全靠他那名字,二伯名叫权力,现在果然因为富有而拥有了权力。二伯因名得势之后,保良家的生活也跟着好了起来。保良的爸爸过去帮了权家那么多忙,何况二伯和他结拜时就发誓有福同享。二伯如今真的有福了,自然不忘报答三弟一家。送来的钱保良父亲要面子坚决不收,小小不然的礼物则源源不断——保良上学背的书包、用的钢笔,保良姐姐穿的大衣、用的手机,都是名牌,连保良他妈削苹果用的小刀,都是从瑞士进口来的。二伯的公司如同生面发成了馒头,澎涨之快就象大变魔术。二伯的业务忙了,来保良家窜门的次数也自然少了。偶尔来,也是劝保良父亲辞了公安学校这个没人待见的小官,跟着他投奔商海,快意人生。保良父亲是个最要面子的人,保良二伯暴发之后,他反而很少再去登门拜访。二伯劝他辞官下海,他就抱拳一揖,说声谢了,单位里事多走不开呀。二伯就笑笑说:真舍不得这身警服呀?你现在脱了,将来可以让保良穿嘛。咱哥俩说好了,你跟我下海,将来保良要是考上公安大学,学费我这当二伯的全包。咱们哥俩水里岸上都得有人,咱们俩穿西装开大奔,让孩子穿官衣开警车,这年头做生意,还必须这样水陆两栖!保良父亲也就笑笑,说:是啊,保良就随我了,就是当警察为国效力的命,不图别的。保良过十三岁生日那天,二伯没来,但让权虎和权三枪送来一个生日蛋糕,还有一盒外国进口的巧克力糖。权虎还一併送给姐姐一只新款的诺基亚手机。还要拉保良一家去他们家的百万豪庭大酒楼去办生日晚宴。晚上出门的时候刑警队的小于叔叔来了,父亲便让母亲带保良和姐姐坐了三枪的车子先去,他和小于叔叔留在家里谈点事情。保良出了门又返身回去 拿帽子的时候,透过父亲房间半开的门缝,看到父亲正和小于叔叔凑近了小声说话,保良已经很久没在父亲潦倒的脸上,看到这样庄严的表情。也许正是因为父亲脸上这份久违的庄严,让保良觉出某种异样的神秘,让他在那顿热闹而又排场的生日晚宴上,始终心神不宁。快切蛋糕时父亲才姗姗而至,二伯忙完了另一摊应酬也赶过来了,来了依旧开导父亲:“又是单位有事找你?还是听我话辞职算了,到我这儿干多干少还不随你。”父亲老样子,依然拱拱手,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大家耳目一新:“我这样子去你公司,你不嫌丢人?”二伯哈哈一笑:“儿不嫌母丑,子不嫌家贫,你是我三弟,我嫌你什么!再说,你这腿是为了我家三枪才做下的毛病,我要嫌你还是人吗!”父亲没笑,说:“我下了海,你不怕我踩翻了你的船?”二伯又笑,笑完还当着这么多晚辈们的面,用手去摸父亲的瘸腿:“没事,我的船大,就你这双腿脚,怕你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劲道!”大家都笑,笑的时候恐怕谁也没有料到,父亲在几天之后真的辞去了公安学校的职务,一瘸一拐地走进了百万经贸公司刚刚盖好的大楼。父亲的辞职,让保良又有了新的失落感,他和他的大哥李臣、二哥刘存亮谈起这事,兄弟三人都是齐声遗憾。保良在他的两个兄弟心中,一向被视为警门虎子,保良的父亲即使因残调到警校,仍被他们视为瘸腿神探。现在父亲忽然脱了警装成了一个平头百姓,不光保良自己,连李臣刘存亮都有点不大习惯。那一天他们三人说好要去网吧上网的,可这个消息弄得保良情绪低沉,李臣和刘存亮也就没了玩儿兴。他们在保良家后门山丘上的一座废砖窑里长嘘短叹,灰心丧气地展望着各自迷茫的未来。那座山丘直通保良家的后门小巷,平时鲜有人迹光顾,便成了他们三人密晤的据点。他们常在这里纵论天下,说完乔丹和萨达姆之后,也要议论一阵学校里的女生,对好看的女生在三人之间做出并无效力的分配,只为过过一时嘴瘾。不过说到女生,保良这天变得心不在焉。他从九岁开始暗恋一位喷火少女,直至今日才发觉异性于他,全都可有可无,父亲未老先衰的面容和对他的谆谆寄望,才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座大山。而且没用多久保良发现,父亲每换一次工作,性格就有某些改变,不是变得更好,而是变得更坏。父亲自从去了二伯的公司之后就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卧室里,整个晚上一声不吭,弄得母亲和保良姐弟在自己家里,也全都噤若寒蝉,说话全都小心翼翼,如耳语一般。保良年少,对一切外界的事物尚还懵懂,但他总是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在父亲辞职的那天夜里,保良梦见了那个喷火的女孩。那女孩冲他深情凝视,眉宇间英气勃勃飒爽依然。保良鼓起勇气与之亲近,但不行,他稍一近身那女孩便口喷火球,弄得保良止步躲闪。他们彼此相跟,若即还离,行走很远,竟然走进了保良的家里。那女孩突然变成了保良的姐姐,姐姐居然也能口喷烈焰。保良惊恐地喊叫起来,因为他看到姐姐将一团火球喷向父亲,父亲被赤焰笼罩,吼声震天!保良在梦魇中听到了母亲的哭声,姐姐也凄惨得泪流满面。保良也哭了,但他哭不出声音,只能徒劳无力地拼命干嚎。早上醒来,保良发现自己不仅汗湿枕被,而且神殚力竭。他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姐姐的房间去看姐姐。姐姐正在梳头,一脸笑容,一脸红润,见他进来还问:保良,你怎么脸色这么白呀,是不是生病?姐姐用手去摸保良的额头,说不热,又说,怎么都是汗,还不快去洗洗脸!保良就去洗了脸。吃早饭时他又偷偷看父亲,父亲板着脸喝着粥,与往日并无大异。保良的余悸这才渐渐平息下来,心想幸亏梦是假的。吃完饭,父亲到二伯的公司上班去了。保良和姐姐也一同离家上学。保良的母亲本来在市公安局幼儿园里当老师的,父亲腿残之后就辞了职专门照顾丈夫,以及年纪尚小的儿子。保良姐姐上着大学,家务活肯定指不上她了。保良早听姐姐说过,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也是富人家里的大小姐呢。姐姐小时候随母亲回过一次外省的姥姥家,印象已然模糊不清,据说母亲的嫁妆里有好多名贵首饰,以前为了抚养姐姐和保良,后来又为了给父亲治病,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副白金耳环留着没动。那对耳环的箍上,还各镶着一粒真钻,一看就知道是个值钱的东西。母亲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肯拿出来戴戴,平时都收在柜子里,也不给孩子动的。保良的姥爷姥姥,以及爷爷奶奶,保良都没见过。除了二伯,保良不知道他家还有什么亲属血缘。保良家住在鉴宁市西的鉴河边上,房屋虽然老旧了一些,但前后倚山傍水,环境优美。房子是市公安局分下来的,保良父母都在市局工作,又主动没要新建的宿舍,所以分给他们的这个院子,实用面积要比父亲这级干部应分的明显要大。保良母亲是个勤快女人,当了专职太太专职妈妈之后,更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连这两年越住越高级的二伯来了,也连连赞不绝口,说三弟你这小家真是舒服,真是家有万贯不如家有贤妻。父亲说:我这蓬门蔽户,跟你那豪宅怎么能比。二伯说:住我那宅子象住饭店,住你这院子,才象回家,有家的味道呀。保良觉得,二伯这话真是实话实说,他去过二伯家里,坐哪儿都觉拘束,而回到自己家里,每个角落都让人轻松。保良唯一不满的是他家前门那条巷子,窄得有些过于寒酸,车子肯定是进不来的,二伯来也只能把那辆大奔停在巷口。除了二伯的大奔之外,这条巷口大概从未停过其它够水平的车子。二伯的大奔让保良一家在这条巷子里成了受人瞩目的人物,都知道陆家的家长不仅是个警察,而且还有个特别体面的亲戚。李臣和刘存亮家也都住在这条巷里,不时停在巷口的大奔和保良父亲的那身警服一样,都是让他们对保良肃然起敬的原因。保良虽然排行老三,但说话的份量,如同老大一般。保良受父亲影响,也不爱言语,和李臣刘存亮在一起时,多是听他们白话,但他听罢是否点头认同,则是李臣刘存亮竞相争夺的表情。在这条巷子里,陆家还有一个值得另眼相看的理由,那就是保良的姐姐。姐姐漂亮得就不象能从这条巷子里走出来的女人,每当她穿着二伯赠送的名贵衣服,从各家各户的门窗前轻盈地走过,整条巷子的男女老少,都会羡慕得闭气息声。这一天早上和往常一样,保良和姐姐一起走出巷子。他能感觉到身前身后,无数眼睛惺忪未醒,却能在姐姐的脸上身上擦出火星。那些偷窥的目光让保良既骄傲又厌恶,姐姐则昂首挺胸,视而不见,习以为常。在巷口分手之前,姐姐叫住保良,她的表情从这个时刻开始,有些不大一样。姐姐说:“保良,你帮姐往学校打个电话行吗?”保良说:“干吗?”姐姐说:“你帮姐请个假吧,就说我生病了。”保良说:“你生病了?”姐姐说:“没有,姐今天有事,你就说我生病了,从昨天就病了。”保良说:“你昨天也没去吗?”姐姐掏出那只银光闪闪的诺基亚手机,一手递给保良,一手亲热地去摸保良的头发。保良早对姐姐的手机垂涎已久,但姐姐对手机也正在新鲜头上,总藏着不让保良染指。当然,只要姐姐有事求他,哪怕没有这只手机的吸引,这个电话保良也会打的。保良兴奋地接了手机,按照姐姐的交待,给她的一个老师打了电话。老师问你是陆保珍的什么人呀,保良说我是陆保良,是我姐的弟弟。老师说你爸爸妈妈在不在呀?保良看着姐 姐的手势,说:我爸爸……不在,我妈妈……也不在。老师说你姐姐什么病啊,要紧吗,要不要我们去家看看?保良捂了电话问姐姐:他们要来看你,让他们来吗?姐姐说:你傻呀,你就说我上医院了,病也快好了。保良就对着电话答复:我姐上医院了,病也快好了。打完电话,保良恋恋不舍地将手机还给姐姐,眼睁睁地看着银光一闪,手机便回到了姐姐那只精巧的手包。姐姐说:别跟爸说。保良问:跟妈说吗?姐姐笑笑:妈也别说。保良仰头眯眼,迎着早上的太阳看着姐姐,姐姐背光的面孔模糊不清。姐姐说:你还傻楞着什么,还不快上学去,小心迟到。保良就上学去了。这个本应与往常同样平静的一天,被姐姐的诡秘逃学无端搅乱。保良上课上得心不在焉,老是琢磨前几天夜里的怪梦和姐姐的行踪之间,恍惚似有的因缘。姐姐已经有两天没去学校,虽说大学不象中小学管得那么严吧,可两天平白无故不去上学,姐姐究竟去了哪里?那天晚上姐姐很晚回家,早已吃完晚饭的父亲疑惑地看她,姐姐忙说学校里的学生会有活动必须参加,筹备演讲比赛什么的。母亲张罗着给姐姐热饭,姐姐说和同学一起吃了。姐姐说话的时候扫了保良一眼,和保良的目光碰了一下便快速移开,随即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保良也进了姐姐的卧室,听见父亲在身后厉声问他:保良,你不做作业又去和姐姐闹什么?保良说:我有道题要问一下我姐。保良反手带上姐姐的房门,当然没问姐姐课题,而是问:姐,你白天干吗去了?姐正坐在梳妆镜前端详自己,转身笑笑,摸摸保良软软的头发,然后把包里的那只银色手机拿了出来,放在保良手里,姐姐说别问那么多了,以后告诉你。这手机里有好多游戏,你玩儿吧。保良马上放弃了所有疑问,接了手机玩起来了,让姐姐教他怎样打开游戏,然后又问:可以拿走玩儿吗?姐说:就在这儿玩儿。保良就坐在姐的床上玩开了游戏,直到父亲又在外面大声喊他。第二天保良上课,心里还想着姐姐的手机,不知何时自己也能拥有,也能拿到学校,在课间休息时拿出来给家里拨个电话,让全班同学看了眼晕。在课间休息时李臣和刘存亮过来找他,跟他说起昨晚电视里的球赛,对中国队逢韩不胜大发感慨。李臣刘存亮找保良来说足球也是投其所好。因为保良是校队的“板凳”。当板凳不是因为保良踢得不好,而是因为他有怯场的毛病,练球时脚下生花,一上场脚就成了漏勺。但教练说过,保良意识好。什么是“意识”保良也不全懂,但已经能在李臣刘存亮面前拿出“意识好”的口气来了,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早知道中国队胜不了。刘存亮马上附和:没错!李臣也跟了句:我也知道。三人便没话了。上课铃响,三人分手,刘存亮说:哎,保良,我有件事正想和你说呢。保良问:什么事。刘存亮说:放学再说吧,放了学在老地方等。保良说:行。老地方就是那个废砖窑。保良放学回家,见父亲还没回来,放下书包就往外跑,母亲在身后喊他:保良,该换衣服了,换下来我好洗!保良说了声:等会儿!人已跑得无影无踪。这时的保良,已经快步穿过后门的小巷,这小巷平常不走人的,窄得只是墙与墙之间的一条夹缝。出了巷子就能看到那座矮小的山包,和山包上那个巨大的废窑。那废窑就象一个五官都成了洞窟的骷髅,死模怪样地被遗弃在荒丘之侧。保良三人结义,号称鉴宁三雄,可三雄当中过去没人胆敢单独涉足于此。所以,三年前他们结拜之后决定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对这座外强中干的砖窑实施占领。征服这里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人生的一场重大战役,因为这座荒芜的窑窟在他们的胆量面前,一直是个貌似强大的堡垒。保良登上山包,走进砖窟,时间尚早,刘存亮肯定尚未赶到。夕阳从废窑的几个洞口同时射入,散漫着雾一般的华丽光芒。整个白天,只有这时才有最多的阳光能够照进窑内,窑壁上的斑驳与焦灼纤毫毕现。夕阳也同时制造了巨大的阴影,使窑内的残墙断垣万般狰狞。保良那一刻忽然心跳加快,不是因为那些司空见惯的阴影和光线,而是,他似乎听到窑内某个角落,有人正在低声交谈……保良停下脚步,谈话声立刻变得更加明显,虽然听不清任何一个确切的字眼,但完全可以肯定他没有听错,那的确是两个人压着嗓子,在进行一场急促 而机密的交谈。保良和他的兄弟,利用这里接头碰面已有三年之久,还从未遭遇过外人入侵。保良想跑,又怕逃跑反而会惊动了窑里的人。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为什么双脚又向前移。他蹑手蹑脚转过一段焦黑的断墙,悚然发现说话的声音就在耳边,他从一个梁柱的侧面看到半张面孔,和那半张面孔对面的一个宽阔脊背。当认出那半张面孔后保良嗓子里憋住的气忽地一下泄进了肚子,但在那宽阔的脊背转过来的瞬间,保良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他看到了父亲惊愕的面孔,他自己的面孔也许同样惊愕,他不明白父亲和小于叔叔为什么不在他家的客厅,而要把这个不见人迹的荒窟野窑,做为见面谈话的地点。那一天与刘存亮的接头因与父亲的遭遇而被迫流产。第二天上学刘存亮一见保良便满口抱怨:昨天你怎么没去呀,今天下学别忘了去,我真有事告诉你呢。保良没作解释,默默无话。放学时他等在学校门口,见刘存亮与李臣一起出来,便迎上去说:以后咱们别去砖窑了,要见面另找个地方得了。李臣说为什么呀砖窑挺好的。保良未答,转向刘存亮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啊,有屎快拉有屁快放。刘存亮说你先说为什么不去砖窑了。保良闷了片刻,说:昨天我在那儿碰上我爸了,他也约了人到那儿去谈事情。李臣刘存亮顿时面面相觑:你爸!在那儿谈事?保良不再纠缠这个疑问,转脸又问存亮:你说吧,什么事?刘存亮这才说道:昨天我看见你姐了,我看见她跟一个男的,坐着一辆宝马!保良一怔:跟一个男的,坐一辆宝马?刘存亮说:对呀,从市府大街哗一下开过去了。保良说:不可能!刘存亮说:骗你是小狗!保良这才发现,他的家,他本以为自己了如指掌的家,原来充满了秘密。就象他背着家长认了两个兄弟一样,他的父亲和姐姐,其实也各有不愿示人的隐私。没有任何秘密和隐私的大概只有母亲,母亲每天在家尽心操劳,也许连做梦都离不开她的丈夫和一对儿女。第二章鉴宁三雄结拜时唯一的盟约,就是兄弟情义重于一切,所以保良刚一开口求助,两位兄长全都慨然应允。他们为保良设计了一个行动计划,并且为自己也能制造秘密而激动万分。根据行动计划的部署,他们三人分别在保良家的巷口和鉴宁师范学院的门口,对保良的姐姐实施蹲守和跟踪。只要姐姐一出家门,保良就打电话给两个弟兄,李臣和刘存亮就会立即蹿出家门,到预定的地点隐蔽守候。行动进行的当天就有战果,李臣发现果然有一辆宝马去了鉴宁师范,保良姐姐甫一下课就被接走,虽然没见到开车男人的面容,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但至少证明刘存亮所言,确实不虚。第二天李臣从他姨家借来了一台老式的家庭用摄录机,还是在鉴宁师范学院的门口,拍到了那辆神秘的宝马,居然,也拍到了那个男人。因为保良的父亲随二伯去省城看项目去了,所以他们放心大胆地重返了他们原有的领地,并在那座暂时无人入侵的废窑里,在那台摄录机的小屏幕上,看到了那辆威风凛凛的车子和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尽管是远景拍摄,尽管图像抖动模糊,但保良还是能从轮廓动作上,一眼认出了那人是谁!那个男人,就是二伯的儿子权虎。这天晚上保良回家后姐姐还没回来。保良对母亲说要去同学家对作业,吃完晚饭便出了家门。他在巷口的风中一直守到夜里快十一点了,才看到那辆在镜头里见过的宝马出现在街口。那辆车在他家巷子不远的路边停下,但没人下车。在这条夜深人静的狭窄的马路上,这辆全身黑亮的车子,俨然是个不怒自威的庞然大物。保良从藏身的一个门洞里悄悄走出,一直走到车头的前方,十三岁的保良个子很矮,目光与车前玻璃恰好平视。借助街边昏黄的灯光,他清楚地看到姐姐与权虎抱在一起,嘴对嘴地亲着对方。这一刻保良说不清心里的感觉,究竟是失落还是伤心。他的姐姐,和他一起长大,朝夕相伴,感情最深的姐姐,如今却抱着别人,样子比他还亲!权虎看见保良了。让保良气愤的是,权虎看见他后并没松开姐姐,仍然抱着姐姐不停吮吸,而且还冲他笑呢。姐姐大概从权虎的表情上发现了什么,疑惑地抬起头来,这才看到了站在车前的保良,也看到了保良难过的目光。那天晚上保良很久不能入睡,半夜三更听见姐姐推开了他的房门。姐姐坐在保良的床上,象往常一样用手摸着保良的头发,脸上微微笑着,眼里却含了一点泪光。她的声音象轻轻的耳语,把保良受伤的心慢慢温存,她说保良你应该替姐姐高兴,除了咱爸咱妈,你就是姐姐最亲的人了,姐姐有了男朋友,你应该替姐姐高兴啊。姐姐以前那么疼你,你现在也该疼疼姐了。保良翻身背朝姐姐,没有吭声,但他的心却开始转向了姐姐,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和姐姐已经溶为一体,姐姐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喜怒哀乐。他把背脊给了姐姐,是因为怕姐姐看见他脸上知错的表情。何况,姐姐的男朋友是他熟悉的权虎大哥,权虎大哥对保良一直不错。从此以后,保良就成了姐姐和权虎的同党。权虎生得精瘦,却喜爱姐姐这样发育丰满的女孩。姐姐之所以瞒着家里,是因为权虎还没跟他父亲谈好。权虎幼年丧母,靠父亲养大,生活中事无大小,一概尊从父命。而父亲是否愿意接受结拜兄弟的女儿成为权家的儿媳,权虎还未敢开口问过。在这段热恋秘而不宣的阶段,保良就成了姐姐与权虎彼此联系的工具,为他们穿针引线,为他们传情达意。姐姐跟权虎吹嘘过她妈妈包的饺子特别好吃,权虎说再好吃也不可能有我们百万豪庭大酒楼的好吃。姐姐就哄着母亲包了饺子,然后悄悄拿了些让保良去百万豪庭交给权虎,并且非让保良看着权虎当面吃了,吃完表示信服才罢。权虎也让保良拿了百万豪庭烹好的三只鲍鱼给姐姐和“三叔”、“三婶”带去。当然,他在保良离开酒楼之前,已经让他趁热吃了一只。保良已经多次吃过这种澳洲鲍鱼,而且都是在这座百万豪庭大酒楼里。起先保良只知道鲍鱼好吃,不知道鲍鱼贵的可以卖到两三千元一只,便宜的也要卖到三四百元一只。他给姐姐带回来的那只鲍鱼,姐姐也只吃了一半,另一半还是让给保良吃了。姐姐说:鲍鱼最有营养,你吃了好长身体。父亲的那只后来也给保良吃了。父亲听说鲍鱼补脑,让保良多吃一点好好学习。母亲那只保良实在吃不下了,母亲就留到次日切碎了炒菜,菜的味道果然比以往要香。姐姐的爱情,尽管一直不事声张,悄悄进行,但没用多久还是让母亲察觉到了。母亲真 是太在乎女儿了,女儿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这也不足为怪,初恋的少女,脸上的颜色、嘴边的笑容、脚步的节奏、说话的声音,全都在变,变得与常态迥然不同。母亲历历在目,由怀疑到确定。她没去盘问姐姐,而是把保良叫到一旁,连逼带诱,几个回合就将保良瓦解,不仅供出了姐姐的恋情,而且交待了自己同党的身份。母亲听了,没有说话,没有继续追根问底,也没有大发雷霆。母亲只是眼圈一红,然后挥手让保良出去,母亲说:我知道了,没事了,你玩去吧。说完转过身去,去叠床上洗好的衣服。母亲的反应让保良和姐姐都很吃惊。姐姐顾不上责备保良就去敲了母亲的房门。她说妈,权虎想请您去他那里吃饭,跟我讲了好几次了。母亲眼都不抬,说:我不去。虽说你爸和他爸是拜把子兄弟,可咱们毕竟是两家人啊,人家的饭,哪能随便去吃。你爸现在又帮他爸做事,咱们更要懂得规矩。姐姐干站了一会儿,推保良:保良你先出去,姐跟妈谈点事情。保良就出去了。他知道姐姐必须在父亲出差回家之前,把一切向母亲说清。尽管,父亲从不轻易训斥姐姐,但姐姐一向很怕父亲。母亲总是唠叨姐姐,姐姐却和母亲更亲。保良听见姐姐和母亲在屋里嘀嘀咕咕谈了很久,但姐姐走出房门时的脸色,说明结果还算称心。母亲答应姐姐,这件事情由她向父亲妥为禀告,但母亲也要姐姐答应,你二伯家可以不论富贵贫贱,咱们陆家不可不论。权虎如果真的爱你,一定要他权家正正经经提出来才行。咱们陆家可以不要一分钱聘礼,但必须要他权家的明媒正娶!这天晚上母亲真的跟着姐姐去了权虎的百万豪庭,在饭间当着权虎和姐姐的面,自然,也当着保良的面,把这个要求说得清楚而又坚决。权虎自是满口答应,说那还用说,那是当然。但母亲也听得出来,至少在那天晚上之前,权虎的爸爸权力和陆保珍的爸爸陆为国其实一样,对这场儿女之情显然一无所知。但无论如何,那天晚上从百万豪庭回到家中,姐姐脸上始终挂着幸福的笑容,那份兴奋和轻松,藏都藏不住的。保良钻到姐姐屋里,看到姐姐又照镜子。镜子里的姐姐,被几口葡萄酒和太阳般的爱情刺激得面色嫩红。二十岁的姐姐比电视里的明星还要好看,脸上的皮肤五官,秀丽而又周正。走在鉴宁的街上,这样标致的女孩几乎是看不见的。谁能知道,一个如此完美的女孩就藏在这条平凡的小巷深处。保良为他自己,也为他家的这条巷子,感到无比骄傲,甚至也为要娶姐姐为妻的权虎,感到无比光荣。保良问姐姐:“姐,你高兴吗?”姐说:“高兴,你呢?”保良说:“我也高兴。”保良又问:“咱妈高兴吗?”姐说:“高兴。”保良说:“那妈干吗要哭?”姐说:“没有啊。”又说:“自己的孩子,养这么大了,这一下要走,哪有不心疼的。”保良忙问:“姐你要走?”姐姐笑笑,又用手来摸保良的头发,她说:“就跟咱妈一样,嫁到陆家,就是陆家的人了。将来姐姐要是真嫁过去,就是权家的人了。”保良听了,半天没有回声,眼圈忽地一下,也红起来了。两天之后,父亲回来了。父亲是跟二伯一起坐飞机回来的。保良跟了姐姐一起,坐了权虎的宝马去机场迎接。去机场接他们的还有一大帮人,穿西装穿牛仔的五花八门,据说都是在二伯手下干事的经理,所以当二伯一出现在接机大厅,就立刻被前呼后拥包围起来,口口声声都喊:“权总!”“权老板!”一时搞得八面威风。二伯和跟他一起回来的干儿子权三枪被那一大帮人簇拥着往大厅外面走去。保良和姐姐,啊,当然还有权虎,一起过去接了父亲手中的箱子。父亲一瘸一拐走在后面,看上去有些形影孤单。但父亲看到保良姐弟过来便露出了笑容。这笑容父亲在家时已极为少见。这笑容一直保持到权虎用大宝马把保良一家三口送到家里之后,保持到母亲关了卧室的屋门跟父亲如此这 般地低语之前。在保良和姐姐去机场接父亲的时候,母亲就动手做好了晚饭。保良和姐姐一起把饭菜摆在桌上,等着父母谈完出来。保良看得出来,姐姐一边摆放碗筷一边留意着父母卧室的动静,弄得连保良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终于,卧室的门打开来了,父亲和母亲相跟着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坐下吃饭。整个晚饭被父亲的沉默搞得重压难忍,保良偷偷看看母亲,母亲的面孔也象霜打一般。饭毕,母亲叫保良到厨房帮她洗碗。父亲和姐姐都留在客厅的桌前。虽然母亲有意关上了厨房的房门,但保良还是很快听到客厅那边言高语低地争执起来。出乎保良和姐姐的意料,显然,也出乎母亲的意料,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而且态度极其坚决。父亲的理由是:他现在和二伯在一个公司工作,两家联姻多有不便。姐姐说那你和我妈结婚时也是一个单位的,你们怎么就没有不便?父亲反驳道:我和你妈只是一个大单位的,平时根本见不着面,你妈和我也没有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可小单位就不同了。我现在又在权力手下干事,以前他是我二哥,现在他是我老板,你和他儿子有了这层关系,我在公司里很难做人!姐姐说可你也得为我们想想,我爱权虎,权虎也爱我,我们已经分不开了。父亲的口气非常委婉,立场却极端强硬:分不开也得分开,爸爸养了你这么大了,就这么一件事要你尊重爸爸,你都不肯吗!姐姐哭了,哭着跑出家门。当然,保良猜得没错,她是去找她的权虎哥了。这天晚上权虎也把权家的意见告诉了姐姐。在姐姐与父亲发生争执之前,权虎已经获得了父亲对这场爱情的首肯。权虎对陆家的态度自然深感不解,当晚就要随姐姐回家找她父亲理论,幸被姐姐挡住了。姐姐说还是让我自己先做我爸的工作吧,他就是那个脾气。其实我爸真正在乎的是我弟。我是女孩,女孩迟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再去求求我爸他不会硬不同意的。再说这都快到二十一世纪了,父母也不可能干涉儿女的婚姻自由啊。那天晚上姐姐一回来就敲开了父亲的房门,还没进门她就双膝一跪,两行眼泪往下一淌,哭着说:爸,您就成全了我们吧。我以后就是嫁到天涯海角,我都是您的女儿,我一辈子都会孝敬您的。父亲坐在床上,闷着无话。母亲披衣出来把姐姐扶进去了。保良站在门边溜着缝看,他不知道姐姐都这么哀求了父亲还能心不软?父亲闷了很久,终于开口:“保珍,你还小,还不懂事,你不知道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两家人,结了婚以后会有多少麻烦。我们做长辈的,比你有社会经验,所以在这种大事上,必须为你做主。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和你妈都不愿意看到你今后生活不幸……”姐姐打断父亲,她抱着父亲的双腿哭道:“爸,只要您同意,今后的路我自己走,摔多大跟头我认了,摔了我自己再爬起来。”父亲说:“你自己爬起来,你爬起来不还是要回你的娘家来。所以这事不光涉及你一个人,也涉及到我和你妈,涉及咱们全家,我们当然有权利发表意见。”姐姐说:“我摔倒了我不回来还不行吗,我有多大事我都不再求你们了还不行吗!我只求你们答应我和权虎好。以后我保证,我们就是沿街要饭都不到咱家门口来要!”父亲的话却就此打住,不想再和姐姐争执下去,他转脸对保良的母亲说道:“你先带保珍回她屋吧,今天晚了,这事今天先不谈了。”母亲弯腰,要拉姐姐起来,姐姐的身子往后一退,坐在了地上,她哑着哭坏的噪子说:“爸,您要是非不同意,我只有跟着权虎走了,如果权虎他爸也不同意,我们明天就离开鉴宁!”姐姐这个毒誓发的,让父亲脸色涨红,让母亲眼圈发红。母亲对父亲说:“你就答应她吧,女儿嫁人这是好事啊,怎么话都说成了这样,咱们女儿要是真跟人私奔跑了,咱们丢不 起这份人啊……”保良看到父亲脸色迅速由红变紫,一拍床板站了起来,他冲姐姐颤声吼道:“你要嫌这个家妨碍你了你就走,你就别当我是你父亲,你也别要你妈你弟弟了,你说出这种话来,你还有没有良心……”父亲的怒吼和姐姐的抽泣,至此全都戛然而止,保良冲进门去,因为他看到父亲的身体趔趄了一下,脸色忽然由红变白,白得就象涂上了一层厚厚的脏蜡。母亲和姐姐也都吓坏了,都去扶持父亲。扶着他在床沿坐下。母亲显然感觉到了父亲手上异常的冰冷和剧烈的脉跳,她慌慌张张让姐姐去打电话叫急救车来。父亲有高血压,高血糖,心脏也曾经犯过病的,这些病让母亲犹如惊弓之鸟,稍有征兆就如临大敌。这天夜里他们把父亲送到医院后,医生给他开了床吊上了药瓶,才对母亲说你们幸亏送的及时,要不麻烦可就大了。第二天权虎带着权三枪来医院探望父亲,他们带来了一大堆水果和一大篮鲜花,代表二伯问候病情。并且马上叫医生把父亲从急诊室的观察间搬到了一个正规的单人病房里。当然,父亲病着,权虎和姐姐谁也没再提起他们的事情。父亲也没提。大家彼此之间,都是一脸客气。权虎他们走后,吃过午饭,父亲就要下床出院。母亲说:你在医院住两天吧,权虎刚才给保珍钱了,保珍到收费处替你交住院费去了。父亲说:咱们家又不是没钱,干吗要收权虎的钱!是不是非要做出一家人的样子来逼我同意?母亲说:你讲话不能总这么难听,人家看你病了,是表一下做晚辈的心意。父亲命令母亲:你去叫保珍不用交住院费了,她要不想让我再犯病就去把钱还给权虎,我出院回家躺一天就好。母亲怕父亲再犯病,不敢违拗,急急地出了病房找姐姐去了。父亲让保良搀着下床,让保良这就搀他回家。保良说:不等我妈我姐了?父亲说:咱们先走,不等了。保良也不敢多话,扶了父亲出门,在医院门口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刚一上车父亲就用手机给什么人拨打电话,和那人约了地方说有事要谈。于是,车子半路转弯,没往保良家去,而是开到了离保良家不算太远的群众体育馆,在那里保良见到了父亲约来的那人。那人不是别人,又是父亲原来的同事小于叔叔。父亲给了保良十块钱,让他到一边玩儿沙壶球去。父亲当刑警时带保良来这里玩儿过沙壶球,不过那次玩儿是免费的。保良就去玩沙壶球了。保良玩着沙壶球,眼睛却是瞄着父亲的。因为他能感觉到,在这个轻松热闹的体育馆里,父亲和于叔叔的表情都不轻松。父亲情绪激动,说话时连肢体都会夸张地用力。保良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是在说姐姐的事情,在说姐姐的婚事。现在除了这件事能让父亲如此激动,还有什么事呢。小于叔叔——其实也不小啦——先是平静地听,然后参与到对话中去。他的表情时而平缓时而激烈,有一刻保良看到,他差点和父亲吵起来了,但又马上压住。他们即便是争吵也全都压着声音,并且不时环顾左右,一副深怕隔墙有耳的样子。除了从表情动作上能感受到他们彼此的分歧,他们的谈话保良一句无法听清。保良心里很乱,乱得没了玩兴,尽管他以前对沙壶球曾极度着迷,但此刻每个球都被他推得方向错失。几个中学生模样的人过来问他:你还玩儿吗,你还玩儿多长时间?虽然保良已经交了半个小时的钱,但他说了句:不玩儿了,便离开球台向父亲走去。这时父亲和小于叔叔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一致,父亲安静下来,闷着面孔听小于叔叔如此这般地解释着什么,劝说着什么……看见保良过来,父亲中断谈话皱眉询问:“保良,你怎么不玩儿了?”保良说:“不想玩儿了。”父亲说:“是不是他们抢你的台子?”保良说:“没有,我不想玩儿了。”父亲说:“怎么不想玩儿了?”保良没有回答,小于叔叔说:“老陆,那就这样吧,你身体有病,先带儿子回去,这事就这么办吧。回头我等你电话。”父亲说了句好吧,小于叔叔便和保良打了个招呼,匆匆走了。在父亲的提醒下,保良冲他的背影追了一声:“于叔叔再见!”保良跟着父亲回家,路上父亲始终在想问题,始终没和保良说话。第二天,父亲跟二伯告假,说要上省城看看病去。二伯在电话里说:上省城干什么,干脆上北京去看,我帮你找个大医院,你是看心脏还是看什么?父亲说:朋友帮我联系了省城的一位老中医,我这病,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还是得找中医综合辩证地调理一下。二伯说那要不要跟个人啊,要不让三枪陪你一趟?父亲说不用了,我让我女儿陪我去就行。父亲带着姐姐走了,去了省城。照理,该由母亲陪父亲去省城的,可父亲偏偏让姐姐陪他。姐姐陪父亲去省城看中医的第二天,权虎来看望母亲,给父亲带来些降压强心的补药,又托母亲转达他的问候。权虎还带来一台IBM的台式电脑,最新款的,让人安装在保良的屋里。这是保良拥有的第一台电脑,而且比学校里和任何网吧里的电脑都高级多了。母亲死活不收,权虎死活让人安上,还让安电脑的师傅教保良学习怎么使用。母亲看着保良眉开眼笑爱不释手的样子,终于没再逼权虎把电脑拆走。姐姐陪父亲去省城看中医了,一连三天,保良一放学就泡在那台电脑前废寝忘食。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三天以来,父亲始终没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报过一声平安。三天之后,母亲有些着急,打父亲的手机,手机是关的。母亲让保良去问权虎,看权虎有没有接到姐姐的电话。权虎说没有接到,这两天他一直拨打姐姐的手机,可姐姐的手机也是关的。第四天,母亲急得几乎要报警了,父亲的电话这时打回家来。一听到父亲的声音母亲的悬心一下落地,可父亲电话中的语气却是万分的焦急。父亲问母亲,保珍有没有回家,有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母亲慌了,慌得口吃起来:没,没有啊,保珍不是跟你在一起吗?父亲说:保珍不见了,我打她电话,手机也关掉了。姐姐失踪了。母亲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权虎。她让保良陪着她到百万豪庭大酒楼去找权虎,可权虎听到姐姐失踪的消息也同样大吃一惊:没有啊,她没有给我来过电话,她走以后一次都没跟我联系过。二伯也闻讯赶过来了,和父亲又通了电话。据父亲说,他们住在省城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里,第二天去看了医生,昨天去街上逛了逛,今天一早起来,姐姐就不见了。原以为她又出去逛街了,父亲还生气了一个上午,到午饭时还不见姐姐回来,才疑心出了意外。二伯又厉声追问权虎,是否知道姐姐的下落,权虎赌咒发誓,坚称不知。保良和母亲都相信权虎的表情不是装的。于是,二伯建议父亲别再等了,应当马上报警!于是,父亲在省城报了警。母亲和权虎当天晚上也赶往省城去了。两天后二伯也赶过去了,据说二伯在省城有不少关系,在公安局公安厅也有不少熟人。两周之后,父亲和母亲一起从省城回来了,回来时两手空空。虽然二伯在省城托了不少关系,点了不少钞票,但姐姐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母亲天天流泪,什么事都干不下去,家里又脏又乱,前所未有。保良也哭了两场,但他看到父亲没哭,而且还一个人到厨房去找吃的。在父亲那照例沉默的表情里,保良看不到应有的悲伤。没有人留意到保良看父亲的眼神,连父亲本人也不会察觉,一个刚满十三岁的孩子,眼神中的疑惑究竟意味着什么。父母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天还没黑,母亲不想做饭,拿钱让刚刚放学的保良去巷外饭馆买些饭菜回来。保良买回饭菜,又帮母亲收拾餐桌摆好碗筷。母亲满目憔悴,有气无力地对保良说:去,喊你爸过来吃饭。保良去了父亲的卧室,卧室里没人,又去卫生间找,卫生间也空着,但卫生间旁边的后门却半开半掩。保良从后门探头出去,隐约看到那条夹道般的小巷端口,父亲的影子一闪。保良叫声:爸!小巷里只有空洞的回声。保良犹豫了一下,顺着窄巷寻踪而去,出了巷口不见人迹,只有坡地上那座庞然大物的废窑横垣眼前。保良不知 为什么竟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做贼般地摸到了废窑跟前,他忽然听到窑里传来笑声,那笑声让保良心惊肉跳,因为他几乎可以断定,那轻松笑着的家伙,就是父亲以前的同事小于叔叔。保良心口突突跳着,踮着步子慢慢往前,尽量不让脚下发出一点声音。他终于看到了于叔叔。于叔叔嘴角的笑纹,这时尚未收净,在那副轻松表情的对面,是一个微驼的背影,那瘦削却又宽阔的脊背上,架着父亲硕大的头颅。也许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于叔叔的目光抬起,向保良这边扫来,保良的心脏,几乎从嘴里蹦出。他不知为什么对从小相熟的这位小于叔叔,甚至对生养自己的父亲,此时竟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害怕自己真的看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他因此而不敢正对于叔叔那道突然扬起的锐利目光,他仓促间选择了逃避,他向窑口的方向亡命狂奔。他们也发现他了!父亲在身后叫他:“保良!保良!”叫第三遍时保良停住了,但不敢回头。父亲从身后过来,问他:“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保良喘气喘得胸口发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妈……妈让我……让我喊你吃饭!”保良说完这话,仍然不敢回头。父亲说:“你们先吃吧,我和于叔叔谈点事情。”保良低了头往窑外走去,父亲在他身后又说了一句:“你和你妈先吃!”在那之后的几天,大家还在想方设法寻找姐姐。父亲和母亲,二伯家的人,特别是二伯的儿子权虎,打电话找遍了姐姐所有的同学朋友,希望姐姐的失踪,只是一场负气出走。公安局的人也来找父亲、找权虎、找相关的人员了解情况。权虎还让人把姐姐的照片登在网上,悬赏寻人。二伯也花钱在省里的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马上快过元旦了,年头年尾,一天天临近,催得人人心急如焚。也许只有保良一人看得出来,在父亲那张表面焦急沉痛的脸上,隐含着一丝平静和轻松。尤其是在母亲哭着抱怨父亲不该干涉女儿恋爱自由的时候,父亲居然说:我们一时见不到她,也比她跟人私奔了恨我们一辈子强!十三岁的保良,想姐姐想得发疯。十三岁的保良,心里包藏着巨大的惶恐。在寻人启事见报后的第四天,姐姐突然回到了鉴宁。姐姐回来了,但没有回家,她用一个电话把权虎约到了他们经常相约的一个路口,并且嘱咐他不要告诉任何人。所谓任何人,当然也包括他们双方的父亲母亲。权虎悄悄赶到路口,他在那个路口站了不到一分钟,就看到姐姐从街的对面快步跑来。姐姐跑过马路,跑向权虎,她紧紧抱住了权虎,然后泣不成声。姐姐的归来,证实了她的“失踪”,确实是父亲亲手策划的一起“阴谋”。这起“阴谋”的目的,还是为了反对姐姐持意不肯放弃的这场门弟不合的爱情。在所有人看来,父亲实在愚蠢到顶。他以看中医的名义把姐姐带到省城,又在省城找到公安方面的熟人朋友,把姐姐“软禁”在一个四面高墙的院子当中。虽然吃喝都有人安排照顾,但这是长久之计吗,你能关她一辈子吗?姐姐和父亲一起住在那院子中的一幢三层高的小别墅里,她的手机从一开始就让父亲藏了,楼里的电话也打不了长途。三天后父亲说要出去办点事情,让她等在这里不许乱跑,从此便人不见影鬼不见踪。院子里的人每天用各种花言巧语试图稳住姐姐,以致姐姐一周之后才发觉情形不对,但院子的大门始终锁着。这期间父亲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先是骗她稍安勿躁,耐心等他回来,后又挑明如不放弃与权虎结婚的想法,就不让她回家。姐姐又哭又闹,她后来才知道这院子原来是公安局的一个内部的招待点。保良后来回想,这个“计谋”肯定是于叔叔出的主意。因为父亲在去省城之前,曾在体育馆和于叔叔鬼鬼祟祟地碰面,在父亲回来之后,又在废窑弹冠相庆地接头。在他们自鸣得意的时候,也许没想到姐姐在省城的那个小院里,已被逼成困兽。那个小院、还有院里的三层小楼,都是空着的,只有一个老头和一个中年妇女日夜守着 姐姐,不许她出去,每日好言相劝,茶饭伺候,无非劝她要听父母的话,劝她在这里好好安静几天,等父亲过来接她回去。在明白真相的第三天深夜,姐姐从三楼卫生间的窗户顺着楼后外墙的下水管子爬了下来,手和腿都蹭出了见血的伤口。当她的双脚着地后她顾不上疼痛,向着大街的方向飞快奔逃。天亮后她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买了火车票回到了鉴宁,在那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路口,见到了她的爱人权虎。权虎马上把姐姐带到二伯那里,声称要立即与姐姐结婚。他们没有告诉二伯,这时的姐姐,其实已经怀有身孕。二伯给出的态度非常明确,第一、不反对他们相爱和结婚,第二、他对姐姐说,我跟你爸爸是几十年的兄弟,你嫁到权家来,你爸必须有个态度,哪怕他到我这儿来点个头,也就算数。他不同意,你们就不能办结婚手续。你们别让我们做老辈的,为你们伤了和气。二伯的态度与其说是支持,不如说是反对。姐姐和权虎决定私奔。保良是从父亲接到一个电话的反应上,知道了姐姐已经回到鉴宁。父亲接了那个电话后,马上打电话给权虎和二伯,追问姐姐的下落,打给权虎的电话是权三枪接的,说权虎不在,搪塞过了。二伯则在电话里向父亲通报了儿女的想法,并把自己的立场做了复述。在他们通话之后,双方家庭都在寻找各自的儿女,但姐姐没有回家,权虎也不在酒楼,两个年轻人摆出了一副人间蒸发的架式,以争取他们相爱的权利。保良这才看到,父亲真的急了,脸色发白地四处打电话求助。在和于叔叔通了一个电话后,又匆匆离家而去。也许保良那时年纪太小,他无法推测父亲的不近情理,是否必有其中的道理和原因。这个道理和原因,是在这段棒打鸳鸯的悲剧发生将近一年之后,保良才得以明晰,可那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保良见到姐姐是在姐姐回到鉴宁的第二天下午,也就是阳历的大年三十。保良放学时被权三枪在校门口叫走,用汽车把他拉到了一条叫不出名字的街道,带他进入了一幢普通的居民楼里。在这幢居民楼顶层的一套单元房内,保良见到了权虎和姐姐。姐弟二人抱头痛哭。保良觉得,姐姐太可怜了。见到姐姐憔悴的样子,见到姐姐淌下的泪水,保良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他那时把全部的同情,全都投向了姐姐,投向了和姐姐痴情相爱的权虎。那天晚上他自觉自愿地充当了一个小交通员的角色,把姐姐决定结婚并决定与权虎双双出走的消息,悄悄带给了母亲。这个消息让母亲也流下了眼泪。她和保良躲在厨房里,背着一墙之隔的卧室里的父亲,看了保良带回来的姐姐的亲笔信。那封信里充满了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激与愧疚,让人悲肠百转,也发出了从此井水河水永不相犯的毒誓,令人心寒如冰。元旦这天,父亲原说要出去找二伯和几个走得近的朋友好好谈谈,但母亲把早饭做熟之后,父亲还未起床。母亲问他,他说头痛不去了。母亲把保良叫到厨房,从身上掏出一只精巧的小盒子,保良知道,这就是母亲唯一留存下来的那件嫁妆——一对镶着真钻的白金耳环。母亲打开盒子,两只耳环熠熠耀目。母亲取出一只,放在保良手里,随即哽咽起来,克制了半天,才把抽泣压住。她对保良说:“昨天晚上我去街上,给你姐打了电话,她今天和权虎结婚。今天是元旦,是个挺好的日子,今天结婚挺好的。我跟你姐说了,今天妈妈去不了啦,可妈妈要送她一个结婚礼物。保良你把这只耳环带给你姐,告诉她以后不管走到哪儿了,要是想妈妈了,想家了,就看看这只耳环。妈妈这儿还留了一只,妈要想她了,也看看这只耳环……什么时候这一对耳环又合到一起了,妈妈的心也就安了,妈妈等着这天。你跟姐说,妈祝他们幸福。”元旦,鉴宁的街上,好大的雪。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元旦下雪是个好兆,但保良走在街上,雪粉飘在脸上,每一滴每一粒,都像妈妈和姐姐的眼泪,特别凉,特别疼。姐姐的婚礼就在那幢居民楼的顶层单元里举行,仪式简单。姐姐和权虎一没拜天地,二没拜高堂,甚至,也没有夫妻对拜。他们只是坐在一张旧餐桌前,喝了交杯酒,说了祝福自己的话。桌上摆的“婚宴”,都是从楼下的餐馆里买回来的酒菜,因为这房子是临时租的,所以没有任何餐具,菜就盛在从餐馆带回的塑料饭盒里,筷子也是从餐馆拿来的一次性筷子。权虎因为执意结婚,和他父亲也闹僵了,所以尽管身上有钱,也不敢到街上象样的酒楼里大办喜事。二伯在鉴宁城里耳目众多,他们必须小心为妙。代表女方参加婚礼的,竟然只有保良一人,而男方亲属的代表,也只有背着二伯悄悄赶来的权三枪。餐桌的一侧,放着姐姐和权虎行将上路的行李,那两只行李让婚礼充满了天涯沦落的辛酸味道。保良把母亲的那只耳环交给了姐姐,保良说:妈让我把这个给你,她祝你们一生幸福。姐姐接了耳环,看了半天,摘了自己原来戴的普通耳环,让保良把这只白金镶钻的耳环给她戴上。保良给姐姐戴耳环时姐姐哭了,耳朵抖得让保良戴了半天才好歹戴上。权虎问:怎么只有一只?保良说:另一只我妈留着,说想我姐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他又对姐姐说:妈说你要想她了,就也看看这只耳环。什么时候两只耳环合在一起了,妈妈的心也就安了。妈说她要一直等着这天。保良说完这话,鼻子酸得想哭,泪到眼窝又忍住没落。姐姐没有说话,只是把保良搂在怀里,先是用手,后又用唇,抚摸亲吻着保良乌黑的头发。婚宴也就此草草结束,权虎开始催促姐姐收拾上路。保良和权三枪一起送姐姐和权虎去了火车站,他看着权三枪帮这对新人把行李搬上车厢,看着权虎拉着姐姐的手踏上了列车的踏板,那一刻他觉得姐姐脸上终于漾起的笑容是那么幸福,那么由衷。火车开动。姐姐走了。保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