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却打了个冷战,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凄厉的雨夜。多么巧,也是西餐厅,也是俄式菜。我和毛京在那里生离死别。 “刘敏,你对西餐怎么样?今天主要是为了见毛成放的女儿,所以我就选择这儿了,这儿安静。” 西餐我一向吃不惯,而毛京却很喜欢,那时他不止一次地带我到白禅林餐厅去,那是晴川市最好的一家西餐厅,过去是一个白俄开的贵族俱乐部,字号很老。我们到那儿去也是图安静。我们的最后一面,也是在那儿——二十年来始终伴随着恶梦的白禅林餐厅。 白烨林餐厅门口,夜雨茫茫。 毛京站在雨棚下不住地看表,心情不安地走来走去。 暴雨持续不止,街头路断人稀。忽然,毛京睁大双眼,他发现小敏从茫茫雨雾中,踉跄而来。 毛京吃惊地喊了一声:“小敏!” 小敏浑身湿透,精疲力尽地扶着雨棚的柱子,胸口剧烈起伏,毛京跑过去抱住她:“小敏,你这是怎么啦,连伞也不打,你怎么啦?” 小敏全身发抖,泪水混着雨水,在脸上纵横一片。毛京掏出手绢给她擦脸,那脸上青紫伤痕赫然可见,毛京的声音颤抖起来。 “这是怎么啦小敏?” “他们,他们打我,往死里打我。” “谁,谁打你?” “我寄,我爸。” “为什么,就因为你不去文工团吗?” “咱们俩的事,他们都知道了,今天下午他们拉我上医院,医生告诉他们了。” “告诉他们什么?” “我有孩子了,是你的。” “啊?” 毛京抱住小敏“你有孩子了?你说是我的吗?”他被这消息弄得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小敏反而镇定下来:“毛京,你敢做敢当,敢不敢带我走?” “去哪儿?” “去东北、去海南,天涯海角,我跟着你!” “他们不让我去了。” “我们自己去,找个山沟沟插队落户当农民去,永远不回来,你敢不敢?” “我是走资派的儿子。你不后悔?” “不后悔!” 毛京又紧紧抱住了小敏:“你太好了小敏,我会养活你的,还有孩子,我一定能养活你们,相信我!” 风吹雨斜,空荡荡的雨棚里,只有他们互相温暖着对方的身体,远处似有歌声隐隐飘来: “……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点菜吗?”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问我们。肖琳要了菜单,“你想吃什么?”她问我。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自从动笔写这篇自传式的小说,在字里行间与毛京幽幽重聚之后,对任何珍肴美味我都打木起咀嚼的兴趣。此刻,只有那穿过白色窗缦倾泻进来的正午的阳光,使人异常留恋,甚至使回忆中的彻骨的寒冷也变得遥远。那寒冷给我的余悸太深了。那时代把人变成猛兽!比我大十岁的哥哥从小给过我许多温暖和爱怜,但那时的凶狠使他在我记忆中永远是个猛兽。他当时正想要挤进革命组织大联合筹备委员会而拼命表现正红得发紫,而医生对我的诊断几乎打破了他的梦想,他将失委自见他要维护自,已他莫名其妙地要垮台因而恼羞成怒从而就:.变成了猛兽。我记得在那个雨夜的第二天,不,也许是第三天,街上便出现了反对派的大字报,说XX的妹妹与人通奸和人乱搞是个妓女,而他却企图混进革命的指挥部,实在是对革命联合的极大嘲弄云云。反对派和哥哥那一派的人都把我拉去谈话,不让我回家,希望我说出有利于他们的情况,但是无论哪一派,他们首先都想知道的,是肚子里的那孩子,究竟是谁的! 我不说,我只是哭。 我只是知道我才十九岁就已经成为一个不干净不贞节不清白的,人所不齿的女人了。 后来反对派把我弄到一个秘密的地方,他们似乎决心从我身上打开攻倒我哥哥的突破口,因为正待组成的全市革命组织大联合筹备委员会事实上成为后来晴川市的政权机关——市革命委员会的前身,所以市里几大派群众组织都玩儿命似的想在这个委员会里占上一个席位。大哥三生有幸,这个仅仅喝过六年墨水却能大喊大则冲锋阵阵.成为刘家祖辈唯一红顶参政的大官了。偏偏这时家门不幸,出了个辱没门风的妹妹,以致授人以柄,几乎要功败垂成了。大哥的谋士们审时度势,在对立面的舆论攻势间歇之际,后发制人,也推出一批大字报,说某某的妹妹是被流氓非礼实属无辜受害,与其父兄名誉毫无干系。此说一出,反对派立即群起攻之,指摘此等解释纯系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欺欺人,不攻自破…指如此类的大字报变本加厉地贴满了晴川! 就在对立面们忙于组织文章,搞得洛阳纸贵的时候,大哥的夜袭队乘虚突击厂反对派的秘密款条,。我被“解放”回家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大哥几乎急红了眼,“这肚子里的野种儿是谁的,是谁的?”他知道我要是死不招认这段公案就难以了结。反对派被抢走了人不肯善罢甘休,也酝酿着组织一次不大不小的武装行动作为对等报复,事态大有恶化的危险,就在这时,毛京突然站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竟会有这样的傻瓜站出来认头。 我也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竟能如此有种! 毛京说你们别打她了是我干的我爱她! 这场鸡飞狗跳的闹剧骤然间安静下来。大哥不再打我了,红旗派红造派延安派砸三旧派所有的派都住了手也住了口,似乎大家都在刹那间愣住了,都辟不及防地愣住了。 紧接着第三天, 大哥的红旗公社派带着公安局得意洋洋大张旗鼓地来到“军内一小撮制造群众斗群众的罪魁祸首,毛京。 人们说,毛京是被五花大绑带走的。 人们说,他父亲在屋里没敢出来,他母亲哭晕在拉走他的吉普车前。 人们说,毛京没哭,他在被推上囚车前的一瞬间,甚至还往围观的人群里认真地望了一眼。 “你在望什么?” 肖琳顺着我的目光回了一下头,“啊,她来了。” 她来了,穿着一件奶白色的连衣裙,短发,短得像男孩子。而那活泼美丽的双眼,圆润高贵的颈项,又如一位新潮天使,翩翩而至。 她比舞台上显得更美。 “嘿,在这儿哪!” 肖琳亭亭玉立,肖琳帮她拉开椅子:“来,坐这儿,路上堵车吧?” 女孩撒娇地皱出苦脸:“哎呀,别提了,我们排练出来晚了,幸亏后来有个认识的出租车送了我一段。” 肖琳假意板脸,严然长辈口气:“出租车司机就爱和漂亮姑娘会辞,你别当是好事。” 女孩歪歪头:“我知道。”她说着向我飞快地膘了一眼,目光随即移开。 “你们现在排练什么节目呢?”肖琳随口问。 “还是给那几个独唱伴舞,没劲儿透了。” “是那个‘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吗?” “苏联的老歌子,没劲儿透了。” 直到饮料和冷菜上了桌,才忽然指指我,严肃地放平了声音。 “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会算命的。” 女孩用一种玩世不恭的,甚至有点不敬的目光,在我脸上打量了一下,然后像在骡马市看中了一匹牲口那样,冲肖琳点了点头。 “你的情况我一点也没告诉她,”肖琳对她说,“本来我知道的就不多,连你姓什么叫什么都没告诉她。我就说我有个小朋友,挺信这玩意,求她给你算算。” “她算得准吗?”女孩依然玩世不恭地笑着。 “算你生前死后,八九不离十,好多人慕名而来,她还不结算呢。” 肖琳信口胡吹,女孩表情夸张地耸耸肩:“是吗。”她终于认真地把目光停在我的脸上,“算算我吧,都说我这人命乱,不好算。” 我拿出一副扑克牌,扑克是新买的,硬挺光滑,好洗。但我的手已经生了。在毛家集插队落户的漫长的苦闷中,仿佛只有那摊满炕头的肮脏的纸牌,才给人带来一线命运的幻想。如今手已经生了,扑克牌发出不规则的声响。我的指尖止不住颤抖,这不是在为一个陌生人制造幻想,而是在触动我自己灵魂深处的沉病,它们就要发出苏醒的呻吟。然而我强迫自己声色冷漠: 女孩被这些数字神秘的属性吸引了,收回了脸上玩世不恭的微笑。 “好,”我把洗好的牌送至女孩眼前,“你自己摊牌。” 女孩郑重起来,迟迟疑疑地搬了一下牌。 我把搬好的牌收回来,上面抽一张,下面抽一张,是一对的便摆在桌面上,不是的便扔掉,抽了三把,凑足了四对儿,一字排开,是: 对人对三、对八、对四。 “四!”女孩叫起来,“四就是我的未来吗?人呢,八是什么来着?” “尊者。” “三呢?” “现实。” “J呢?啊,对了,J是男朋友,看来我的命不错,都是好牌。” “别急,”肖琳提醒说:“这几对牌好坏没有用,关键看你下面自己抽的牌怎么样,你自己抽的牌是解释这几对牌的,这才要看你的手气呢。” “是吗?”’ 剩下的牌搓成了一个均匀的扇面,该女孩自己抽了。肖琳的说明使女孩兴趣倍增, 她急不可待地抽出了第一张命运的指示。竟是一张须眉皤然的民摆在了那对J的下面。 是红桃儿 女孩笑起来:“太棒啦!” 肖琳奇怪地瞪起眼睛:“你懂这牌?” “我喜欢红桃,红桃见难是好牌。” 我看定女孩轻松的表情, 把食指按在那一对J上面,冷冷地说:“你正在谈恋爱,你的男朋友被你的容貌倾倒,你们热恋。” 肖琳歪头看那女孩:“对吗?” 女孩犹豫一下,俏皮地点点头:“就算对吧。” 我的手指向下移动,停在那张红桃K上:“你的男朋友是个””””、行内、,, “衙内?” 肖琳向女孩摆了一下手, “就是高干子弟。刚才不是说了吗,K代表禄,衙内就是食禄阶级的公子。” “你是说,这红桃K上的老头,是他爸爸?” 未容我回答,肖琳又抢先答话:“只要是你男朋友的尊亲属就行,应该说,这老头就代表他大舅。人家算的还是准的。” 女孩点点头,算是认同。她口服心服地在援成扇面的扑克牌中,抽了第二张。 “方块二。” 方块二依序放在了对三的下面。三代表现实,二代表通达。 女孩顾影自传地耸耸肩,“我这人,最不顺利了。” 肖琳嘻笑道:“你还不顺利?刚刚上了舞蹈学院大专班,现在又要出国了,男朋友也挺有才的,你还不顺利。” “去法国留学的名单还没最后定呢,好多人都争着去呢。” 肖琳说:“木是定了你吗,你们老师都跟我说了。” “没——有,”女孩一脸愤愤不平又万般无奈的样子,“还要审查啦,讨论啦什么的。咱们国家真事儿多,出个国也得审查祖宗三代。’ “你爸爸是军队老干部,查什么?” “查去呗,反正我们家也没别的亲戚朋友。” “得,”肖琳催我,“接着算。” 女孩抽了第三张牌,又是J,一张梅花J。她惊疑地看着我,笑笑:“啊,我真走运,又出来一位男朋友。” 那滞洒的,华光闪闪的梅花J放在了第三对牌下,那是一对八。 “八,代表你的尊者。”我注意到女孩迷惑的面孔,补充道:“比方说,你的父亲。” “这梅花J代表我父亲?”女孩好奇地微笑着。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她的浓密如云的黑发;她的红若嫩樱的嘴唇,她仿佛并不是一个活着的真人,而是一个幽灵的象征,她的一切表情此刻都令人有些捉摸不定, 但我依然发现了她眉宇间那熟悉的英气Z发现了那对酒窝中忽隐忽现的柔像我发现了她的鼻子,尖尖的,也是那么俏挺…… “你的父亲,”我说:“曾经同你一样青春年少,同你一样纯洁美貌,你的父亲,他漂亮极了。” “你是说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吗?像这梅花J里的小伙子吗?” “他年轻,但很不幸。” “我爸爸年轻时是战争年代,那一代人都很不幸。” “你父亲是另一种不幸:梅花,很美,黑色,则意味苦难,你父亲代表着一种受难的美。” “是吗,他现在可是挺有晚福的。哎,还是算算我吧,我以…” “怎么,你不想了解你的父亲?” “咳,反正他现在挺好的,反正也不会再吃苦了,他这辈子就这样了,苦也吃了,福也享了。我们呢,也没受什么苦,也没事什么福,我的未来是个大问号。” 肖琳指指最后那对牌:“下面就该解你的问号了,四,就是未来。” 女孩的手指在搓成扇面的牌上游移着,说不清是迟疑还是谨慎,她一边捻着手指一边心惊胆战地笑着:“五是财,六是寿,七是喜,我要……喜!”她猛然抽出了最后一张牌。 都不是,五财,六寿,七喜…… 是太黑桃川 女孩愣了,“A?A代表什么,你刚才没讲。” “A是好牌,”肖琳说:“无论是打争上游还是打憋七,A都是好牌。” “是好牌吗?”女孩的目光急切地在我脸上寻找着答案,“代表官,还是代表财?” “代表灾难!” 女孩的眼睛一下睁得老大,那眼睛在吃惊时依然美丽。你吃惊了吗?你没想到有着你这样美丽眼睛的女孩也会有灾难吗?你多漂亮啊,可为什么对自己的父辈这么漠不关心?也许这就预示了灾难,也许这本身就是灾难! 可这究竟是谁的灾难?你的?你父亲的?还是……我的? 女孩把摊在桌上的牌胡弄弄,她显得没兴趣了:“哼,其实我根本就不信这玩意儿。”这时荣上来了,她好像一下子忘掉了一切,又笑起来,“太棒啦肖阿姨,我最喜欢西餐,西餐的排场hoArt#I‘’ 肖琳和女孩的笑声混杂进一阵刀叉的碰撞声里去了。我没有一点食欲,不仅对西餐,而是对一切贸瓷都感到厌恶! 五 “你好像变了刘敏,二十年没见,你好像对一切都已厌恶。” 你这样看我吗?肖琳,你不喜欢我这副郁郁寡欢的面孔吗?可你毕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你的手,此刻正挽在我的时弯上的手依然火热,似乎在用力驱赶着我胸中已经凝结多年的寒意。 “我真不明白,如果你真对一切都失去热情,都感到厌倦的话,怎么能写出那么感情充沛的剧本来呢。”肖琳侧目看我,灰白色的路灯在她的瞳仁里静静闪烁。“毛京的母亲替儿子求婚那场戏你写得太感人了_说实话; 过J。脚女人双膝一输我的眼书子刷地就掉下来了。我太能理解像她这种文化不高但心地善良的女~一”一人了,那如花似玉的儿子是她唯一的寄托和依靠,她不能失去他,……怎么,你哭了刘敏?……” 小敏家。 一架老式的双铃马蹄表枯躁地性达响着。屋里只有小敏一个人,孤影四壁。一个男孩探进头来:‘刺小敏,有人找你。” 毛京的母亲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 小敏惶然从椅子上站起来:“阿姨……” 毛京的母亲一夜间双鬓如雪:“孩子,阿姨,阿姨是求你来的,毛京没有坏。心,他是真。心喜欢你,你救救他吧。” 小敏的泪水涌满眼窝:“阿姨,不是我说的,他们抓他,不是我说的。” 毛京母亲砰一声跪下了:“求求你了孩子。” 小敏哭着跪在毛京母亲面前:“阿姨,晚了,什么都晚了。” 晚上,小敏家。 小敏的大哥狠狠打了妹妹一个耳光:“你敢再说一遍:他是强奸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还要和他结婚,他爸爸都宣布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了,你还要找上门去!你他妈真疯了吗!” 小敏伏案痛哭。 小敏父亲像得了哮喘病似地抽噎着:“你,你个不争气的丫头!你个没皮没脸的丫头……” 大哥拍着桌子:“告诉你,明天就上医院,把肚子里那块不干不净的东西打下来,不然就别进这个家门!” 大哥抬脚用力向妹妹的肚子踢去:“你个不要脸的畜牲!”小敏尖叫一年滚在地上,老父亲蹲下来痛哭流涕: “呜——,毛主席呀,您救救我们吧,我前生前世没做过坏事啊!呜——!” 夜,毛京家。 枯黄的火光映照着毛成放浮肿的脸,他手忙脚乱地翻着毛京的笔记本和信件,拉出来的抽屉躺在地上。被撕碎的本子扔进火盆,火光刹那间扬起令人颤栗的红焰,照亮了狼藉不堪的地面。毛成放忽然在纸堆中发现了一张儿子与小敏的合影,女孩咧着嘴笑,双手毫无拘束地吊在儿子的肩膀上,儿子反倒有些拘谨不安,毛成放端详了一会儿,刚想扔进火中,一直蹲在角落冷眼相看的猴子“淘气”猛扑过去,出其不意地夺过照片,逃之天夭。 秋风肆虐,砰然撞击着门窗,整个房子发出大厦将倾的怪响。 毛京的卧室里,毛京母亲在整理儿子的衣物,她在衣柜里看到了儿子心爱的舞鞋,泪涌如泉。敲门声惊醒了她,她擦擦眼泪向外走去。 大门拉开,她看到面色苍白的小敏,孤单地站在台阶上,狂风撕扯着她的头发。老人尚未开言,女孩便屈膝一跪,叫了声: “妈妈。”前边传来毛京母亲支吾的声音:“没人,是风。”他极了口气,退回到房里。 毛京母亲领着小敏躲避毛京的卧室。 远离晴川市的一个荒凉的小站,一列老旧的火车在阴雨中疲惫地喘息着。毛京母亲和小敏互相扶持着走下车厢,手搭凉棚,向雨雾空漾的群山和掩映在浓绿中的黑色的村落茫然眺望。 那一年我跟上毛京的母亲逃亡到她的老家毛家集,毛京就出生在进片多而跨山地;雨总把山水的绿色染得清晰。十七年前他母亲背着这根毛家的独苗从此出发辗转向北,历尽艰难来到繁华的晴川,找到了已经在市军管会当了科长的春风得意的毛成放。十七年后,这位裹着小脚的母亲又领着我,瞒册地回到这避世离俗的山格里,为了延续毛家的后代。 毛京,我亲爱的毛京,我要生下你的后代,我要把他养大,等你回来。 毛京的母亲将我安顿在一个战争年代曾经以性命掩护过毛成放的“堡垒户”家里,便匆匆赶回了晴川。她用什么借口离开丈夫重返故里,我至今无知。后来我听说毛京的伙伴“淘气”在主人被捕后的第三天死在毛家门前的马路上,一辆满载士兵的军用卡车结结实实地从它身上碾过。有人说那猴子是故意要死的,许多路人哄笑着围观了这场猴子自杀的场面。 在毛家集我度过了既痛苦又平静,既寂寞又充实,既彻底灰心又满怀希望的一段人生。我非常奇怪也非常庆幸这掩藏在山把里的小小村落,尽管也风行了一阵大字报、大批判、大广播之类的热闹. 但民风毕竟古朴,似乎依旧保留了中国农人重习惯求平静的传统心理,正是这桃源式的封闭,使我更厌恶了晴川的喧嚣和革命组织间无休无止的革命,也使我以前被许许多多正统教育所熏陶出来的种种幻想,化为乌有,我只是钻心疼痛地想念着,毛京! 山里的野草闲花凋落、返青,黄了又绿,几个月后我生下了一个女孩,她的歌唱般的哭声使我从分娩的阵痛中猛然清醒: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么,这就是这场爱的结果和见证? 仰面望着房东家暴露着椽木和林秸的房顶, 和那抖动在房顶 一角的暗淡的蛛网,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难道我已经是母亲了,难道我这样快就告别了青春? “给这丫头片子取个名吧,”老太太说:“她爹姓啥?” 我看着我的孩子,那哭累了便熟睡的孩子,我用软弱无力的声音呼唤她,“小京,小京,你就叫毛小京!” “生孩子这场戏我觉得非常感人。”肖琳的话题依然没有离开那个剧本。我们这时已在水一般柔和的街灯下倘样了很久很久,莫斯科餐厅前北京展览馆中央那指向上苍的塔尖已被夜幕神秘地吞没。但愿夜幕同时也掩盖了我脸上反常的冷漠。 “正因为女主人公是在那样一种特定情况下生下孩子的,她对这孩子的感情和希望就不言自明了,所以剧本后面安排了女主人公因为生活环境所迫最终把孩子抛弃这样的结尾,才真够悲剧。我理解你刘敏,我看了剧本才知道你那些年是多么不易。你丢掉了孩子,这只是历史的冷酷,不能全怨你,我也是个母亲,可我不能责怪你。” 不,你错了肖琳,我没有抛弃我的孩子。” 残冬萧瑟,从街角小吃店的窗前远远望去,毛京家的门面已破旧斑驳,石墙上的革命标语墨迹依稀。大概是停了暖气,一管烟筒斜出窗口,几缕若有若无的黄烟无声无息地溶入凛冽的晨风中去。 小吃店里的顾客寥落,小敏围着头巾,坐在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前。从地上放着的行李和她的装束上看,已形同一个进城投亲的乡下姑娘,坐在她对面的毛京的母亲正端详着怀抱里红布包着的婴儿,脸上露出哭一样的笑容。 剧本里这段情节发生的时候,毛成放还没有被“解放”,也许正因为此,毛家集那家当年曾置生死于度外掩护过他的老堡垒户,不敢再收留他的后代了。这家纯朴的山里人背着我商量了整整一天又一个晚上,第二天那家的婆婆给我煮了几个鸡蛋,老头出门借钱买了一张回晴川的火车票,他们一声不响地把鸡蛋和车票放在炕桌上,并没和我说什么,只是照!日做着每天照旧要做的事情,但我懂了。 于是我回到了暗川,带着哭累了便熟睡的女儿,带着空空的肚子和行囊,在毛家对面那个生意萧条的小吃店里,吃到了几个月来第一口白面,和那甜甜的豆浆。 毛京的母亲看看孩子又看看我,那是我久已不见的母亲的目光,这目光把她对儿子的爱转移给我们母女,既温暖又凄凉。但那天我不清楚她为什么没有让我走进对面那虽然破落却生了炉子的家里,她让我等在寒冷如冰的小吃店便独自抱着孩子过街而去,她佝接着身子走进那座我曾经多么熟悉的石头房,我望眼欲穿地盯着那扇漆皮斑剥的大门,那门纹丝不动就像一座空宅。我至今不知道毛京的母亲和毛京的父亲进行了怎样的谈判,她是怎样地叙述那孩子的来历,这一切也许是我也是这孩子历史上的永远的谜。我说不清那个寒冷的早晨有多么漫长,直到很久很久那漆皮斑剥的门页才令人颤抖地咧开了一道缝隙,毛京的母亲又出来了,她疲惫不堪拖着小脚走过街来,脸上说不清是忧是喜。 我只是发现,她怀中已没有了那红色的褪褓。 我只是发现,她竟是这样满面病容虚弱无力。 她没有走进小吃店,站在窗外看我,我出去了,她从怀里掏出二十块钱,,二十块半旧肮脏的钱..她把钱塞进我的手心里,说了句: “孩子,就放这儿吧。” 我心里不安我哭了:“不,我要孩子。”_ “放这儿吧,想了,就来看看。” 她说完转身走了,拖着小脚艰难地过了街,消失在漆皮斑剥的门背后。我失声痛哭,我知道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孩子要想活下去只有这么办。 而我要活下去就只有回家,就只有跪下来请求父兄的饶恕。 就只有瞒下孩子,让他们知道再没有麻烦和耻辱。 我必须活下去,因为我有了孩子,她是毛京的后代,我得等着名京回来人 我一心等着他回来! “作品中女主人公对毛京的眷恋是很强烈的,这就迫使我们必须把毛京这个人物真正写好。” 导演一边从衣架上取下雨衣,一边滔滔不绝地为他一下午的论述做着结论,肖琳匆匆忙忙替我找了把半旧的雨伞,屋门已经打oh “上次谈本子的时候我就说了,你把毛京的被捕仅仅写成是由于男女通奸,啊,不,是男女私情,是由于这种男女私情无意中损伤了造反派的某种利益,或者说,也触发了他们的某种政治需要,毛京于是就成了牺牲品。这个事件固然表现了某种历史真实和历史的无意识,但毛京这个人物却因为你过于拘泥自己的生活经历而显得不够丰满了。男女之情和床第生活不是不可写,但应当仅仅作为毛京被捕的一个导火索,或者是造反派的一个借口而已。毛京被迫害的真正原因应该是政治原因,才有意义。我上次讲过,作品一开始,就应当以充足的笔墨去表现毛京对这场浩劫的反感以及对林彪四人帮的反抗,这样才能使这个人物不那么苍白单薄,整个儿作品的历史感才会凸现出来。现在这样写有什么意思,无非是写一对痴男怨女的悲欢离合,而且没有正式结婚就生了孩子,就是到今天,也不是我们所应当提倡的。据说现在未婚同居和私生子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已经成为一大社会弊病了。一优你别不高脚政咱们说戏不说。 *n我是说,历史真实有.时也得服从社会效果,真实的东西不一定美,拉大便真实,你能写吗?就是这个道理。” 是的,也许我确实陷入了生活真实的框框不能摆脱,已经被那不能忘却的记忆所迷惑,二十年过去了,毛京的影子始终顽固地笼罩着我,伴随着不能逃脱的痛苦与痴迷。此时我多么希望肖琳能够懂得我的毛京,你应当明白我为什么总是强调他的单纯善良,因为那时只有你见过他,你们曾经隔着监狱的长桌做了一次不同寻常的交谈,你应当知道毛京并不是什么头悬国门的悲壮人物,他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青年怀着最普通的追求和欲念,像线蚁一样渺小,他或许只在我一人心里,才永远不灭。 然而我不想做任何解释,我已看出任何解释都将徒劳。这时天色已晚,导演不知在哪里还有应酬,发完议论便心不在焉,并不等候任何说明和争辩,他带着习惯性的烦躁叫住了一辆雨中的“的士”,行色匆匆地走了。我和肖琳在街檐下久久站着,望着眼前白檬檬飘忽不定的雨雾默然出神。街上已无人。天边流落着雷声。尽管有一张情人的花伞火热地点缀在路旁,但这枯燥得几乎没有生命的雨水依然使人感到深深的孤独和寒冷。“也许你是对的,”肖琳说,“你笔下的毛京使我一下子想起了他那双单纯得令人心颤的眼睛。” 监狱。 肖琳画外音:“那年我在采石场监狱搞了两个月青少年犯罪问题的社会调查,在调查工作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意外地在犯人档案中发现了毛京。那是夏季将尽时一个酷热的中午,我要求采访最后一个犯人,监狱方面不知道我曾经是小敏的入团介绍人,更不知道我认识毛京。” 肖琳和民警走进一间谈话室,屋里只简单地摆着一张长桌,长桌的一头,坐着已经剃了小刺头的毛京。 监狱的高墙,高墙上的电网,电网空隙处透视可见的岗楼,.岗楼上一动不动的哨兵。 烈日下的采石场,形状残缺的石料凌乱横陈,运石的铁车空空地歪着,犹如一幅图画上没有生命的静物。 谈话室的窗台上,一枝独秀的月季花红叶绿,因为向往阳光,已经拽弯了身躯。从窗口向里望去,屋里只有肖琳和毛京,隔着显得过长也过于破旧的条桌,相对而坐。 肖琳仔细端详着对面的青年,先开了口:“你在这儿几年了?” 毛京哑着嗓子:“快两年了。” “两年了,体现在每公务分?” 毛京低头说:“认真改造,靠拢政府。” “管教干部让你和小敏通信吗?” 毛京结巴地说:“不,我不通信,我认识到自己已经害了人家,我只有彻底改造,脱胎换骨,赎了罪,才能早日变成个自食其力的新人。” “你现在不想她吗?” 这时毛京不结巴了,他似乎是用。心地思考了片刻才认真地答道:“‘我只想,将来能出去,做一个好人,那时我爸爸妈妈年纪也都大了,我得照顾他们。” 肖琳迟疑了一下,说:“你父亲已经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了,你知道了吗?” 毛京脸色发白,显得有些狼狈,良久才低回地说:“我还有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