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萌把话收住了。他的脸上是映着神农街上明亮的灯光的,她大概已经看出他的面色很难看,他也感觉出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抖,不是冷,不是气愤;也不是委屈和激动,全不是!他只是觉得自己像个虚弱的病人,心里犯堵,难受,不舒服,是一种说不清名堂的不舒服,他所热爱的,全身心热爱的公安工作,这一向被人们尊敬的职业,现在在人们眼里竟是这样可厌!使他心寒!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样一句话送到舌尖: “好,我是瞎操心呢!” 他说完了,骑上车子就走,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第二天,是清明节。 早上,周志明因为去技术处取材料,来到班上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机关里静静的像一座空楼,他们组的办公室也是锁着的,他满腹狐疑地打开门,屋里空空无人,站在屋子当中发了一阵愣,他突然看见墙上的小黑板上写着两行粉笔字: 小周:今天全处干部去十一广场执行任务,你马上来,到观礼台后门去。 陈全有。/* 36 */ 《便衣警察》第一部分(36) 他用黑板擦缓缓把字擦去,走到桌前,打开最下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习惯地伸进手去拿他的手枪,指尖触到那硬而滑的牛皮枪套上,他却停住了,想了一会儿,缩回了手,把抽屉重新锁好,又带上办公室的门,离开了空荡荡的大楼。 十一广场居于南州市的中心,离处机关并不很远。解放前,这儿原是个军校,解放这座城市的时候,在攻城的炮火下成了一片瓦砾场。十一广场是在一九五四年的国庆节正式落成使用的,恰好和周志明是同岁。广场南面立着一座朴素而高指的方尖碑——革命烈士纪念碑;北面遥遥相对,修起一座乳白色的观礼台,在观礼台和方尖碑之间,一律大方的水泥板墁地,形成了广场宏大的规模,再加上东、西、南通衢大道三面环抱,让人一眼望去,是那么宽阔而庄严,伟岸而有气魄! 周志明骑着车子,顺广场东沿的大马路由南往北奔观礼台来,马路上,人流如潮,似乎全然没有了交通秩序;广场上,花海一片,密簇的花圈把方尖碑的基座层层叠叠地盖住,拥成一个白花花的花团。从几面大道上,仍然能看到一个个的花圈浮在人海中向方尖碑这边移动,整个广场构成了一幅既火热又肃穆的画面,他心头涌上一阵激动,是一种连自己也说不出的十分复杂的激动。穿过纷乱的人流,沿着马路拐了个弯,又贴着观礼台的斜墙绕到后面,他一直把车子骑到观礼台的后门。和广场上相比,这儿出奇的僻静,两个荷枪的解放军战士仔细看过他的工作证,才把他放了进去。 门内,是个又宽又长的院子,往常市里在广场上举行什么大型活动的时候,这院子就是停车场;院子里有一排矮矮的平房,就权作了司机们休息的地方。 这会儿,靠院子的北墙边摆着一大片自行车,院子中央,还停了几辆卡车和小汽车,一群群民警和解放军战士散乱地布满了一院子,他发现有几个他们处里的干部正在一间休息室的门口说着话,便放下自行车,向那排房子走去。在房檐下,穿一身崭新军装的甘向前正在和纪真谈着什么,声音虽不大,手臂却不停地在空中挥动,纪真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眼神甚至有些憔悴。甘向前每挥一下手,他就强打精神点一下头,他们都没注意到他从旁边擦身过去。 走到房间门口,他碰上了段兴玉。 “你来了,快进去吧,一会儿就要交待任务了。” 他走进屋子,屋子很大,已经挤满了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抽烟的,有喝水的,乱哄哄地说着话。他游目四瞩,在一个窗户边上看到了大陈,挤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局里临时通知我们处今天到这儿来,现在这儿是打击十一广场反革命活动的第二分指挥部,咱们处就在这间屋子。” 吵吵嚷嚷的噪声突然安静了许多,站着的人纷纷找座位坐下来,他看见甘向前和纪真一前一后走进屋子。 纪真阴沉着脸,先说:“各科看看是不是人都到齐了?好,现在请甘局长布置任务。” 甘向前脸上挂着踌躇满志的冷漠,有人给他搬过一把椅子,他没有坐,两手按在椅子背上,向屋里环视了一下,然后用他特有的缓慢节奏说道:“目前,广场上发生的事,性质嘛,我想不用多讲了,大家都是公安干部,大是大非问题站在什么立场上,我也不多讲了。时间不多,我扼要把敌情介绍一下。从昨天广场上的情况看,送来的花圈比前天多了三倍,从今天早上的情况看,还有增加的趋势。刚才广场上大概就有五六万人了,现在可能更多。昨天夜里,六处、十处和十一处的同志已经干了一宿,现在他们准备撤下去休息,由你们处、刑警队和从各分局抽出来的同志接他们。昨天傍晚,我们在纪念碑那儿抓了几个人,和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发生了冲突,十一处的一位同志还受了伤。有些人是狂得很呐!昨天中午市局政治部的一个军代表在观礼台那儿只是对几个青年好言相劝了几句,就被打了一顿。今天,同志们上去,也要做挨打的思想准备。第二分指研究了一下,今天,我们在策略上可以灵活一些。你们上去,主要是通过观察来发现那些利用送花圈进行闹事和那些张贴、宣传反动诗词的坏人,至于围观的群众,可以不去管他。发现坏人以后,尽量不要惊动,在这些人离开的时候再尾随出场,跟出下落。如果非当场抓捕不可的,也要以多胜少。昨天六处的同志摸出一个经验,群众一般最恨小偷,对那些闹事的坏人,我们可以以抓小偷的名义公开扭获,这样还能得到群众的支持哩。这经验我看很好,你们也可以试试。” 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周志明向四周看看,人们都在出神地听着,许多人脸上凝然有一种庄严的神气。“公安机关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铁的,不是豆腐的!”“大是大非问题站在什么立场上……”什么立场?……一张张庄严神圣的脸……他不由联想起三月二十五日那个傍晚,他们带着徐邦呈从小招待所出发前甘向前的一番临阵动员,自己当时大概也是这么一副深受鼓动的神情吧。可现在心里头为什么这样矛盾,这样发虚呢?他闭上眼睛,不论怎么想也不能从甘向前的声音中找到一点儿激动和光荣了。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近于荒唐的感觉,仿佛他们不是去抓贼而是去做贼,反正不是去干什么光彩事情。/* 37 */ 《便衣警察》第一部分(37) 甘向前终于结束了他那慢条斯理却又暗藏锋芒的动员,在椅子上坐下来。纪真又说了几句什么,没听清。只见大家都轰隆轰隆站起来往外走,他便也跟着动作起来。 “不要太集中,分批出去。”纪真在门口说了一句。 走到广场上,他没和别人在一起,一个人蹓跶着各处转,看到有讲演的,就挤在人群中听,听完了抹身一走,根本不管;有新送来的花圈,他也凑上去看;一个中年妇女想跟一个花圈合个影,拿着个相机求他帮忙,他用心仔细地给人家照得好好的;他看见一群小学生在一个大花圈面前呜呜咽咽地鞠躬,竟也忍不住站在边上跟着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看着一片片的花圈,看着一片片的人,他心里直想大哭一场。这些年,人全是那么自私、冷冰、疏远、互不关心,天下大乱,老是乱,人心成了不可收拾的一盘散沙,而今天,他好像是头一次亲眼看到现实生活中还有这样万众一心的场面,叫他激动得两腿发软,全身都被一种极为纯洁极为悲壮的英雄主义感染了。 从方尖碑的脚下回来,他在广场中央看见了大陈,大陈倒背着手,悠悠地像在逛大街,走到每个制做精美的花圈前都站下来欣赏地看两眼,他正想叫他,突然觉得胳膊被人拉了一下,原来是陆振羽。 “发现什么了吗?”陆振羽一头灰汗,疲倦地问。 “没有,你怎么这副德行?” 陆振羽懊丧地摆了一下手:“别提啦,有个大鲨鱼,我一直跟到岐山路南口,还是给那小子甩了梢。妈的,我这身膘干外线还真不灵,累惨了,你看,”他从兜里掏出张公共汽车票,“我坐七路汽车回来的。”说完又放回兜里,“回去报销。” 他拍拍小陆的胸膛,“得了,你看大陈就是外线出身,你比他还瘦点儿呢?” “哎,我问你,可能你也不知道。”小陆换上一副正经的神气,“我看不少诗词挽词里都提到什么三个人、四个人的,好像有一个是张春桥,那几个是谁呀?还有,东边儿那个花圈你看见没有?个儿挺大的,好多人在那儿照相的那个,是给杨开慧的,你说怎么现在又单给杨开慧送上花圈了?我刚才问三科的小吴,他也稀里糊涂。”周志明咬着嘴唇,他知道公安局有不少干部的耳目是很闭塞的,有些社会上早已四处哄传的小道消息,在他们却是闻所未闻。小陆虽然在南州有家,可是在那种部队大院里,思想比较沉寂,消息也封得紧。他很想一股脑儿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全跟小陆说一遍,可又觉得一句两句说不明白,何况他自己对许多问题也只是有个感情上的好恶,并不能说出多少道理来。“他们是政治局的,反他们算不算反党中央?”如果小陆反问一句,该怎么解释呢?他想了想,算了,让他自己去看去想吧,谁也不是聋子傻子。笑了一下,他说:“你呀,太孤陋寡闻了,多看看那些诗词去,多看看多听听就明白了。” “咳,那些个诗,尽是文言文儿的,看又看不懂,哪儿有工夫费那个脑筋呀?” 小陆又扯了两句别的,说要到方尖碑那儿去转转,走了。他转身向南观礼台走来,观礼台的墙上几乎贴满了诗,他想看看。 诗墙下围着密匝匝的一圈人,在摇动的人头中,他看见段兴玉也挤在其中,正对着一首长诗看得出神,显然也并没有在抓什么“小偷”。他没有叫他,顺着墙从东往西看下去,在观礼台中央的一棵柱子上,他看到一张不大的白纸,上面只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敬爱的周总理,从今后,我再也不偷了。”落款是:“您的不争气的孩子。”他反反复复把那行字看了好几遍,觉得一团热气从心窝里确切地,有力地往上升!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中仿佛含蕴了许多既简单又深刻的感情和道理似的,叫人感叹不已,琢磨不完。他继续往前边走边看,快到西头的时候,眼睛刺地闪了一下,他倒真的看到了个小偷! 当过刑警的人看小偷,眼光是最准不过的。比如在商店,小偷的眼神和正经买东西的人就不一样,不看商品专看人,并且无缘无故地在别人身边乱贴乱挤。他现在看到的这个人,有二十多岁年纪,生得膀大腰圆,不算太灵巧地在一个老头儿身后蹭来蹭去,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经验的“嫩毛儿”。老头儿呢,一来是上了年纪,感觉不太灵敏,二来全神贯注在诗文上,对身后的把戏一点儿没有察觉。周志明眼睛热辣辣的,一腔子无名火直往心头拱,因为他觉得在这样神圣的场合和气氛中偷东西,就像在纯洁的荷花上拉上一泡屎,把满广场那么多真诚的人心都给玷污了,所以就显得尤其可恶,让人特别的恨。他耐着心等了一会儿,眼看着小偷得了手,挤出人群要溜,便一步上去拦住了他。 “钱包交出来!”他的声音很低、很重,像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唇上。 “什么?”扒手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大概是估计着动起武来不是自己的对手,便也压低了嗓门吐出三个字:“找抽哪!” “我是公安局的,交出来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一拳打过来,他急忙一蹲从拳下钻过去,那扒手的身体前倾,几乎和他站成齐肩一条线,对付这种小偷流氓,和在仙童山的阵势不一样,他一点儿不发慌,看准是个“后掏裆”的机会,他左脚飞快地跨上一步,一手抓住对方的后脖领,一手抄到他的裆下,一抓一提,把这个比他壮实得多的扒手生生地摔在地上。/* 38 */ 《便衣警察》第一部分(38) 他们这一打,把许多人的注意力引过来,几秒钟的工夫就围成了一个人圈儿,那个壮小子从地上爬起来,嘴上蹭了一层灰,周志明叉着手等着他反扑,没料到那家伙却大喊大叫起来: “公安局抓人啦!” 人们不知就里,全愣在那儿没动,这时候,一个大个子挤进人圈,猛地抓住那扒手的肩膀,粗声喝道:“喊什么!” 周志明心里一喜,大声说了一句:“马三耀,看着他。”自己抽出身去寻那个老头儿,老头儿正好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呢。 “您的钱包呢,看还在不在?” 老头儿看了他一眼,顿时明白了味儿,手脚慌张地在身上翻找起来,“哎,钱包呢?哎呀,丢了,同志。” 马三耀提着扒手的肩膀,“拿出来!” 钱包还给了老头儿,人们这才散去。他们把小偷送到了广场治安派出所。 “今天这是第二个了,”马三耀往派出所办公室里一坐,吐了口唾沫,说,“头一个是九点钟碰上的,妈的,那小子耍流氓。” 周志明在门外的水管子那儿洗着手,隔着敞开的门,笑着问:“你没抓着个反革命?” “反革命?反革命该由你们五处抓,咱们刑警队是专跟小偷流氓过不去的。”见周志明洗完手要走,忙又说:“那么积极干什么,坐下歇会儿。” 周志明拧动着表的弦头,“快十二点了,我得回观礼台后院吃午饭去,你们队里食堂不送饭?” “不送,自己在外面吃,吃完了报误餐呗。” “我们送,我得走啦。” 他离开派出所,往观礼台后院走来。 陆振羽没有回观礼台后院吃午饭。就在周志明和马三耀押着小偷走进派出所那会儿,他匆匆忙忙离开十一广场,回到处里来了。一进办公室的门,就径直地向屋角那架绿铁皮保险柜奔去。 打开柜门,他从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只比拳头还小一点儿的密拍照相机,又取出一件深灰的卡布军便服。照相机是固定在一条皮带上的。他脱掉自己的外衣,用皮带把照相机系在肚子上,外面再套上那件灰的卡。披挂完毕,他急急地锁上办公室的门,又奔广场来了。 在组里,大陈的密拍技术是在外线队打的底子,自然十分过硬。周志明参加过局里办的外线技术训练班,密拍的技术也能拿得起来。他现在穿着的这件伪装服就是当初周志明参加训练班那会儿做的,现在穿在他身上,显得有点瘦长。搞密拍,他并不是出自正宗的科班,而是前不久才开始跟大陈和周志明学着搞的,但由于对此道的兴趣很浓,所以虽然只学了几个月,那一套技巧大体上也掌握得差不离了。对于自己的这点儿小聪明,他一向很自矜。没兴趣的事不敢说,但凡是有兴趣的,大概总不至于比一般人入门慢。在他的五个兄弟姐妹中,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有出息。在他之前,陆家门里还从来没出过一个大学生。父亲虽然已是副军级,可一个工农干部,就那么个水平,这几年又越发显得老朽昏聩;母亲是家庭妇女,更其没有文化。他心里明白,父亲和母亲之所以在孩子中格外另眼看他,无非是陆家的历史上,只有他这么一个“读书人”,无论跟谁提起来,都是个光彩罢了。 他是个“读书人”,其实一身上下没有一点儿“书卷气”,陆家的习惯,跟书没缘。在上中学的时候,他曾经弄到几本福尔摩斯探案集看过。可以说,福尔摩斯的形象对于他的刺激和引诱,很使他神魂颠倒了一阵。不过福尔摩斯那种神秘而又饶有兴味的故事只能在夜里头,给他增加一些荒诞的梦,他自己就是那些梦的主人公,一个机智的、勇敢的、出神入化的、硬汉式的、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混合体。可是醒来,他还是他,一个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是的小屁孩子。他当然想不到几年以后会被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分配到公安机关,既不是个户籍警察,也不是个交通大岗,好像一切都是天缘凑巧、命中注定,他当上了一名反间谍人员。命运的安排居然没有辜负少年时代的辛苦幻想,他现在应该说是如愿以偿了。是的,他不怎么爱看书,不关心别的问题。比如像十一广场上的事,他就不那么清楚,也没兴趣去搞清楚。可是他爱自己的工作,他一心希望在事业上有点儿成就,也许到四十岁吧,或者不到那么老,就能成为一个全能的、经验丰富的、独当一面的、受人信任和尊重的骨干侦查员,别的事他一概不关心,无论是“三项指示为纲”还是“阶级斗争为纲”他都不关心,处里科里组里摊派的一应杂事,也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可是一有案子,他就非抢到手不可。上次仙童山的一仗没捞上前敌临阵,后来越想越觉得是个终生的遗憾。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对徐邦呈的逃脱毫无责任干系而产生一点儿庆幸,而是到现在还在心里抱怨没得上这个机会,这种传奇的经历也许一辈子不会再有了。他甚至想,如果当初那个机会落在他的头上,他一定不会辱没了它。 他骑着自行车经过广场东面的马路往北来,看着广场上一片一片的人群,感觉到肚子上那个硬邦邦的家伙,随了喘息的节奏一松一紧地蠕动,暗暗压抑着内心的得意。他把车子骑进了观礼台,一走进屋子便情不自禁地咋呼起来:/* 39 */ 《便衣警察》第一部分(39) “嘿!广场上现在人又多起来了啊,有油水嘿!” 周志明把一份包子和一碗鸡蛋汤递给他,说:“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要不给你留一份,你就得饿一顿!” 他本来不想说是回处里挂相机去了,可还是给坐在一边的段科长看出来了,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打量着。 “你怎么把这伪装服穿上了,里边挂相机了?” 照规矩,侦查员使用密拍相机须经科长的批准,段科长这么问他,意思是很明白的。他连忙吞下一口肉包子,支吾地解释道:“刚才,唔,我请示了一下纪处长……” 段科长皱着眉,好像这事儿没有通过他就不满意似的,“你行吗?”他问。 “行,学了十几个卷了。”他生怕被剥夺了这个机会,好在段科长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大家零零落落地开始往广场上活动。他肚子里填满了包子,觉得身体的“竞技状态”空前的好。他在广场上转来转去,舍得走路,不怕挨挤,自信一定能摄下几张外线密拍的“经典镜头”来。约莫转了两个小时,他才开始觉出事情有点儿不妙。下午广场上人多,可基本上都是些看诗、抄诗的,闲逛的也不少,还有不少人只是匆匆赶来,冲个花圈鞠两个躬又匆匆离去。那些大声讲演的,朗诵的,送花圈的,贴诗词的他一个也没碰见,真后悔上午没想起向纪处长提出挂相机的事。眼看着手表的指针一个劲儿地往三点滑去,中午纪处长交待了要大家四点钟以前回处里汇报的,三点半就得离开广场到观礼台后院去取自行车,他担心自己这一下午是白忙活了。 他发了急,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在方尖碑的西侧,周志明截住了他,冲着他指着手表说:“该回去啦,走吧。” 他垂头丧气而又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跟着周志明往观礼台这边走。天上的黑云从中午就开始集结,这会儿越来越厚,平地里起了风,满场的花圈都哗哗地鸣响起来。他抬头看看天,怕要下雨了。 “照到什么了吗?”周志明在身边问,好像是很不屑的口气。 “没人闹事儿,我往哪儿照去。”他有点儿没好气,可话里又透着为自己的晦气辩解的意思。 “我看你带着就多余,硬邦邦的贴在肚子上也不舒服。” 他听不出这话是随便那么一说,还是嫉妒他争功出风头。不过,周志明倒一向是个老实人。 快到观礼台了,好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他看见前面不远围着一大群人,人群中央,更有两个人站得高出半截身子,举着一张大白纸,上面用粗体的毛笔字录着一首诗、一首词,这两个人约莫四十来岁,像工人,又有点儿像干部,另一个女青年站得低一些,正在高声读那首词。他只听到了最后几句: 壮士如今何处也,齐心同慨即英雄,最堪慰灵前众百姓,奋请缨! 女青年读完,又大声念道:“百姓点灯!” “大鲨鱼!”他扯了把周志明,全身都兴奋起来。 “哗——”一片鼓掌声从人堆里爆发出来,举着大白纸的一个男人把举着纸的手放低,露出脸来,大声问道:“这盏灯要不要点?” “要!”人群齐齐地喊了一声。 那男的又问:“要不要啊?” 人群又喊:“要!贴到观礼台墙上去!” 陆振羽拼命往人群里挤,周志明却一把拉住了他。 “走啦,到点了。” 他一甩手,“好不容易碰上个货真价实的,还能让他溜喽!” 周志明不松手,把他的胳膊都攥疼了,“走走走,到点啦,到点啦!” 他觉得有点儿怪,周志明表现出一种少见的粗暴,好像要红着眼同他吵架似的。 人群晃动起来,把他们两人冲开。他听见周志明在身后使劲儿叫他,也不答声,自顾往前挤,跟着那手执大白纸的两男一女,夹在助威的人群中,向观礼台下拥去。 等他从人堆里挤出来的时候,肚子上那个小铁盒的暗室里,已经印上八九张全景、中景和特写的“摄影作品”,他带着满身的得意和轻松,一路小跑回到观礼台后院,处里的人已经走光了。他拉出自己的自行车向机关赶来。 回到机关,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楼,推开办公室的门,屋里空空的,他听到对面那间全科最大的房间里,有人在高声说话。 “六处、十一处怎么就比你们强呢?昨天他们也是人自为战,发现坏人也是一对一地跟嘛,不要强调客观原因啦,还是从我们自己的思想上找找原因吧。” 光从这慢条斯理的节奏上,他就能听出说话的是副局长甘向前。他推开大房间的门走进去,屋里站着不少人。甘向前板着脸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软椅上,纪真坐在桌子的另一头,脸色沉重地朝他看了一眼,随即垂下眼皮。 “处长,”他走到纪真跟前,解开伪装服,“我回来的时候,观礼台那儿正有几个人闹着呢,跟着哄的也不少,情况都在这里头了。”他从腰间解下密拍相机,放在桌上。 他这番战报像一剂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屋子里死沉沉的气氛似乎活转了一些。甘向前拿起相机,问:“都照上了吗?” “照是照上了,效果怎么样还得把卷冲出来再看。”他有意给自己已经不成问题的密拍技术留出些余地来。/* 40 */ 《便衣警察》第一部分(40) “好,马上冲洗!”甘向前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来。 纪真把相机顺手交给身边的周志明,“送暗室,叫老丁他们冲出来。” 周志明接过相机出去了。甘向前对纪真说:“你看,你们处里的年轻人本来是很有潜力的嘛。” 纪真的头很不情愿地似点非点地动一下,说:“等会儿我们处里几个领导再研究研究,争取明天搞得好一点儿。” “明天,明天广场上就不会是今天和昨天这个局面喽。市委已经通知,清明节一过,全部花圈一律收缴,市里准备集中三万工人民兵,今天夜里收花圈,明天对广场闹事的人实行公开反击!你们处的任务,局里没有最后定,不过这一回,仗是有得打的。市里提出一个口号,叫做棍棒对棍棒,徒手对徒手,这对我们每个干部都将是一次考验。” 甘向前和纪真说的话,陆振羽有时在听,有时思绪又飘忽开,他在想着那个被泡在显影液里去的胶卷,最好能在甘局长走前冲好送到这儿来…… 周志明很快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那只小小的相机。全屋的人都把目光注视在他身上。甘向前最先问:“怎么样?” 周志明把相机端至齐眉,平静地说出一句谁也没有料到的话来: “相机里,没装胶卷。” 大家全愣得出不来声。陆振羽的脑袋轰地炸了一下,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搞的嘛!”甘向前发作了,“你们就是这样抓阶级斗争吗?儿戏一样!”他的话不知是在对陆振羽说还是在对纪真说,他真火了。 “你使用相机之前上胶卷了吗?”纪真很疲倦地冲陆振羽问。 陆振羽完全蒙了,浑身都刺刺地冒出汗来,结结巴巴地不知怎么说才好。“我,我以为,我记得,原来好像有卷儿,我,我也记不清了。” 甘向前拿起桌上的军帽,脸色僵硬地向门口走去,拉开门,又回过头来说:“老纪,你们考虑考虑吧,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哼,这样上不得阵呀!” 甘向前怒气冲天地走了。纪真站起来,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烦恼和疲乏: “全处开会,现在就开。” 陆振羽哭丧着脸,跟着大家走向会议室。技术室搞暗房技术的老丁见到他,用一半嘲讽一半体贴的口吻骂道:“你小子,整天想什么呐?三岁孩子都知道装胶卷儿。”他耷拉着头,眼泪几乎都要掉出来了。 纪处长在大会上讲了什么,他全不记得。只听到陆振羽三个字不断地从那张有气无力的嘴里蹦出来。自己这一锤没砸着钎子,反倒砸在了脚面上,那还有什么说的呢?只能认倒霉。他木呆呆地坐着。散了会,又木呆呆地随了人们走出会议室。虽然低着头,却知道大家都在看他、议论他。周志明丢了徐邦呈,怎么说也还是个失败的英雄。可自己算什么?密拍不装胶卷,给几个反革命分子一通精神感光, 谁听了谁笑话。这笑话没准得让他背一辈子。 回到办公室,纪处长也来了,要参加他们的小组会。大家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段兴玉对大陈问:“周志明呢?” “不知道。”大陈摇摇头。 “上厕所了吧。”严君说,“刚才开会的时候,我看他出去了。哎,他桌上有个条子,是不是他留的?” 段兴玉朝周志明的办公桌扫了一眼,走过去,拿起桌上被墨水瓶压住的一张字条。 “大概是到医院看他爸爸去了吧,今天要给他爸爸会诊呢。” 段兴玉说着,飞快地把条子看了一遍,脸色骤然不对劲儿了。 纪真最先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怎么了,是不是他留的条子?” 段兴玉有口难言地犹豫了一下,大陈满腹狐疑地探过头去看那字条。看了,也不说话。 “出什么事了吗?”纪真过来拿过字条,看了好半天,才表情复杂地皱着眉,把字条给陆振羽,“你看吧。” 陆振羽茫然地接过这张从台历上撕下来的小纸,上面的确是周志明的字,严君也凑过来看: 段科长: 别再责备小陆,胶卷是我曝毁了,我认为群众悼念总理没有什么不好,这样对待他们我想不通。我是共产党员,凭党给我的良心和感情,我这样做了。 我去医院看我爸爸,明天再找您和纪处长谈。 周志明 陆振羽的手微微颤抖,不知道对周志明应该感激还是应该恨。他没有来得及细想,嘴上却已经先叫起来: “这家伙,什么党员,干这种事。我记得里面明明是装了胶卷的嘛,怎么想怎么不对!”他嘴里这么狠狠地说,可心头,对周志明却并不怎么特别恨。他觉得光凭这张字条,周志明到底也还有点儿侠骨,叫人敬他三分。 段兴玉似乎很快就冷静下来,“处长,我们明天上班后先找周志明谈一下……” “明天?”纪真瞪了一下眼,“这么大的事!” 他开始拨电话,屋里没有人再说什么,都僵立着盯着电话号码盘哗哗作响地转动。 “甘局长吗?我是纪真,刚才那件事我们已经查清了,是周志明擅自把胶卷曝毁的,对对,就是那个周志明。这件事是他主动谈出来的。什么?啊,对。什么?我们的意见?”纪真犹豫着把征询的目光递给段兴玉。还没等段兴玉说出什么,便又开口对着电话筒说:“我们想先同他谈谈,把详细情况搞搞清楚,暂时嘛,先让他停止工作,给什么处分,以后看态度再说。什么?您的意见……什么?立即逮捕?这这……我的意思是不是以教育挽救为主,先不要……”/* 41 */ 《便衣警察》第一部分(41) 陆振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抬高了许多,哇哇地很刺耳,却一句也听不清。纪真脸色很难看,最后说了句:“好吧。”便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甘局长马上来。”他转过身,对着大家,半天才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楼道里响起了砰砰的关门声和咚咚的脚步声,下班的时间到了。他们都坐下来,谁也不说话,纪真和大陈狠狠地抽起烟来,层层烟气在难堪的沉默中蔓延。天色慢慢地黑了,谁也没有站起来去开灯,也没想到要去吃饭。陆振羽望着窗外,在初沉的夜幕下,远远近近的一些灯火,次第放射着黄豆般的光芒。他心里慢慢猜度着周志明此时的行在。是在医院还是已经回了家呢?论个人感情,他并不认为周志明作了什么恶,然而那个电话却如此干脆地决定了他的命运。他看得出来,甘局长的激烈反应,连纪处长也是没有想到的。周志明在处里人缘儿不错,大概不会有人希望他倒霉。他心里突然有点不安起来,仿佛周志明的倒霉有他什么责任似的,可这怎么能怪他呢,且不说周志明办的这件混事险些叫他背了黑锅,单说湮灭罪证这个行为本身,也是明明的犯罪呀! 甘局长来了,随身还带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民警。他的面孔是严峻的,甚至——陆振羽觉得——是凶狠的。他把一张空白的逮捕证很重地拍在桌子上,声音中带着控制不住的恼怒。 “侦查部门内部出了这种事,性质的严重还不明显吗?如果你们还需要转弯子的话,也可以,逮捕任务就由刑警队来执行。” 纪真看了一眼甘向前身后那几个高大勇武的年轻民警,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那张逮捕证推给严君。 “填上。” 甘向前这才在椅子上坐下来,对大陈问:“周志明身上带没带武器呀,他不是枪法很准吗?” 大陈很迟钝地答道:“不会吧,不知道。” 陆振羽本来不想说什么,可是一句话突然自己溜出了嘴边,“他的枪平常是放在最下面那个抽屉里的。” “撬开看看。” 抽屉撬开了。枪,好好地躺在里面。 “他的格斗技术也不错,有点儿干巴劲。”又一句话从他嘴边溜出来。 “他没枪就不要紧。”一个撬抽屉的年轻民警捋起袖子,露出半截粗铁棍一样的胳膊,“徒手打,不怕他。” 一直没有开口的段兴玉这时候冷冷地说话了,“放心吧,打不起来的。他,不是那种人!” 天亮了,周志明从铺上掀起半个身子,习惯地去看床头柜上的闹钟,而猛然撞进视觉的,却是一面陌生的水泥墙和墙上一具沉重的黑铁门。淡青色的晨曦从头顶上一扇尺方的小窗喷进来,把水泥墙上粗糙的砂粒照得清清楚楚。被子头上有股潮霉味直钻鼻子,他打了个哆嗦,这才完全的清醒过来。 啊——,这不是家,是一间牢房。这是他有生以来在牢房中度过的第一夜! 他坐起身子,靠在有点儿发凉的墙上,似乎从五脏到四肢都在颤抖,一种空茫茫的、不知所措的颤抖。昨天晚上,他去医院看过父亲,在回家的路上,把一切都仔细想过了,他完全想象得出那张字条在处里会引起怎样石破天惊的哗然。他想到他会在第二天就被弄去办学习班;想到会背上一个严厉的处分,他甚至做了这样的准备:永远离开他所热爱的工作,被开除出公安队伍,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结果比这还要可怕十倍,而且来得这么快,他刚回家不一会儿,就在自己的小屋里被逮捕了。 他在五处的几年经历中,纪真作为一处之长亲自出马掏窝捕人,还是破天荒。纪真随身带了四个人,大陈、小陆,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年轻民警,郑大妈作为搜查的见证人也被领了进来,只有十几平米的外间屋挤得满满的,使紧张的气氛中夹带了一层混乱感。 他记不得处长一进屋子先说了句什么,他一看到这个阵势就明白了。纪处长把逮捕证取出来给他亮了一下,又放在桌子上叫他签字,他签了,并且熟练地沾上印泥在名字上压了一个红指印,这一套他是用不着别人教的。 压完手印,他才看清楚逮捕证上的字是严君的笔体,虽然运笔不似往日的洒脱与流畅,却仍旧能一眼认出它来。他猜不出严君在填这张逮捕证时会怎样看他,心里有点别扭。 他又在搜查证上签了字,签完,小陆上来,用一只亮闪闪的电镀手铐麻利地磕在他的手腕子上,磕得他生疼。他想对他笑一笑,以便也松弛一下自己的神经,但碰到的却是小陆那副俨然的面孔。而实际上他也笑不出来,如果不忍着,他说不定还会哭出来。为什么?他说不清,脑子里已经乱得什么也说不清了,也许只因为那时“白白”忽然跑到了他的脚下,温柔地蹭着他的裤角,他有点忍不住了,这个不懂人事而又那么通人性的“白白”呀…… “东西呢,放哪儿了?”纪真问他,态度温和。 “什么?” “胶卷。” “从厕所的马桶里冲下去了,就是三楼楼道里那个厕所。” 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身上腾地一下又热起来,他懂得自己干的决不是一件辱没本职的卑鄙勾当,他没有什么可以自我谴责的,于良心于公理都说得出口,他甚至还感到一点儿安慰,在浑大的世界里,他,一个微渺的人,软弱的人,毕竟是向着不公正的势力,也向他本身,证实了自己的一点儿力量。就像一个被重物压得长久地佝着身子的人突然直了一下腰似的那么舒畅、惬意。/* 42 */ 《便衣警察》第一部分(42) “走吧。”纪处长没再?唆。 “我得拿件衣服。”他站着没动。 纪真看看他身上单薄的衬衣,马上点点头:“拿吧。” 他走到里屋拿了件外衣,想了想,又打开柜子想要拿双袜子,紧紧跟着他进来的小陆拦住了他。 “干什么?” “找双换的袜子。” “先甭找了,穿上衣服走吧。” 他看了小陆一眼,没说话,刚要穿上衣服,小陆又拦住了他。 “等等,”陆振羽把衣服拿过去,从上到下捏摸一遍,又还给他,“穿上吧。” 小陆跟他进里屋,大概是怕他从窗户那儿逃跑,尽管那窗子已经有一冬天没有打开,窗台上还满堆着东西,但小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卡住他通向窗户的路线。他知道小陆这个人,论感情,他不至于多么恨自己,论情理,他也未必真的相信自己会逃跑,大概更不会相信这件衣服里藏着什么行凶的武器,作为一个公安人员,他觉得小陆和自己的最大区别,是无论执行什么任务,脑子里一律没有感情活动。的确,小陆也热爱这个职业,但完全是另外一种爱法,他只是把侦查工作当成一种很投合趣味的职业,甚至是当成一种“技术性”的职业来热爱。小陆说过,他从小就爱当侦探。现在他之所以这样一丝不苟地防备着自己逃跑、行凶、自杀和毁证,不过是兴致勃勃地想表现出某种业务上的严格和老练,并不一定真有什么担心。小陆信奉的格言是:公安人员就是会说话的工具,侦查员不承认感情,只承认理智。他是一个够格的机器人。 穿好衣服,又回到了外屋。感情有什么用呢?他尊重了自己的感情,可是尊重理智的小陆到底用手铐把他铐了起来,就连找双袜子也要看他的脸色了。 投在水泥墙上的光渐渐发黄,又渐渐泛白,天大亮起来,门外的甬道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回音很大,脚步声走走停停,一会儿,在他的门前停住了,停了几秒钟,又走开了。他知道是值班的干部在通过铁门上的小镜子对各牢室进行查看。这块只有巴掌大小的镜子从里边看可以照人,从外面看,却是一块透明的玻璃,监管干部可以从这儿把整个牢室洞悉无余。 他是第一次坐牢,而牢房里的陈设却是以前就熟悉的,无论在刑警队还是在五处,预审处的这个看守所他来过不知多少次了。一个月以前,徐邦呈也就是住在这样的单人牢间里的。使他感到陌生的,只是这里枯燥阴沉的调子。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环视四周,漆黑的门,铁色的墙,几块砖头矮矮地垫起一张床板,豆腐块般的小窗子上方,悬着一个尘土封盖的有线广播电匣子,这倒是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一阵汽车的引擎声从小窗外面传来,打破沉闷的宁静。他记得外面正是看守所院内的一条马路。大概是一辆卡车从窗外驶过,车窗玻璃上的反光在牢房的天花板上划出一道道水纹般的光弧,恰似昨天晚上路灯在吉普车顶篷上滑过的一条条亮斑一样,那滑动的光斑使车子里一明一灭,晃得人心里发慌。 他当时坐在后座上,夹在两个年轻的民警中间,开始上车的时候,两个民警把他往座位下面按,他想起过去在刑警队抓刑事犯的时候,照例是要让犯人在座位下面蹲成一团的,后来听见纪真在车外说了一句:“让他坐着吧。”他才算没受那份窝囊罪。透过黄蒙蒙的有机玻璃窗,他能看到晚间马路上一片模糊的景象,听见孩子们在路边嬉闹的声音…… 那时候,他觉得腕子上的手铐越发冰冷沉重,似乎全身都被它镇凉了。他的胸口突然堵上了一阵沉甸甸的懊悔,这叫人受不了的懊悔心情几秒钟之内就发展得异常强烈。从有机玻璃窗上透来的一片朦胧而又斑斓的色彩中,他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对自由生活的疯狂留恋,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在车子里歇斯底里大发作。这一切都是自己找来的,他干吗要那么迂呢,干吗非得留下那张字条呢,就让小陆去受一阵小小不言的委屈又有什么呢?只要他不说,凭他在同志们当中的印象,大概不会有人怀疑他在胶卷上做了名堂。他当时是发昏了,叫一股子突如其来的激越,一股子宋襄公式的英雄感搞得头脑发昏了,好像只有挺身出来承担一切,才算是真正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强者。一向,他痛恨自己的软弱和低能,可也不能那么傻呀! 他懊恼地追索着写那张字条时的心情,他离开会议室本来是为了要给肖萌打一个传呼电话的,他担心他们晚上还会再去广场,接通电话以后,施肖萌告诉他,他们——她、施季虹和卢援朝,约好了晚上一起去安成家,他才放了心。他知道安成住在941厂附近,离广场隔了半个城区,只要他们这一天晚上去不了广场,就不会再出什么危险,因为半夜就要收缴花圈,今天一早三万工人民兵就要开进广场,局势一发生急转直下的变化,恐怕谁也不敢再去公开地“闹”了。 他放下电话,想想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救了江伯伯,救了安成,救了那个不认识的工人,还救了施季虹。虽然施季虹的刀子嘴常常搞得别人下不来台,但她总还是一个挺不错的人。他们,还有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感情是相通的,觉悟是一致的,那么多人原来都是一条心。季虹老爱说,咱们中国算完了,这回她该看到,中国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