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找不到周欣,周欣不接他电话,也很少回三号院去。他只有去找高纯的律师,通过那位刘律师约了周欣见面。 方圆和周欣的这次见面,就在刘律师的事务所里。方圆俨然成了金葵的代表,为金葵一方主张意愿。他提出金葵愿意在四百万存折的事情上与周欣沟通协商,合理处置,但前提是周欣必须同意让金葵去见高纯,当面消除高纯的误会。当然,如果周欣同意让金葵恢复工作,重新去照顾高纯,那四百万谈都不谈,马上全数奉还。对方圆的这个提案,周欣断然否定:那四百万金葵可以拿着,可以不还,她要见高纯那是不可能的,她想都别想!永远别想再打高纯的主意,别做这梦!周欣说:我这也是为了保护高纯,高纯现在需要的,只是安静,他的病经不起来回折腾。金葵在乎的要真是高纯本人而不是别的,那就请她积积德别再骚扰高纯了,给他一个清静! 刘律师坐在居中,左右看看,双方的立场距离太大,大得难以接近,也就放弃调解,于是谈判破裂。刘律师先送方圆出来,方圆请刘律师再帮忙做做工作,刘律师表示,让金葵再和高纯见一面不是不可能,但要等机会,要慢馒做通周欣的工作才行。但要想让周欣答应金葵再回来继续照顾高纯,这不是与虎谋皮吗,绝没可能。周欣是个艺术青年,要面子,要尊严,不可能为四百万让自己今后成为他人的笑柄。再说四百万存折就算还回来了,将来高纯一旦不在了,按照高纯的遗嘱,这笔钱周欣有可能还得交出来。这一点周欣自己也会想,人财两亏的事,她凭什么要干?律师说的有理有据,方圆也明白自己提的方案有点空想,有点幼稚。 方圆走后,刘律师再送周欣,顺便问周欣与高纯谈了没有,高纯是否愿意起诉金葵。周欣说没谈,我只是和他说了金葵私自更换房产证和存折改名的事,但他不太相信,非要自己当面去问。他当面问金葵金葵就能承认了吗?不可能的。上次我一说这事他就受不了啦,跟我吵,跟我生气,身体也支撑不住了,医生也把我训了一顿,所以我什么都不敢多说了。律师沉吟片刻,说:噢,那看来比较麻烦了,他不起诉金葵,那四百万恐怕也就很难拿回来了。周欣也没话说,就当命里注定。 每个人都有自己命里注定的一个死结,既解不开,也绕不过去。 第二十四章暗刃(13)作者:海岩 这天晚上李师傅从外面回到家里,他找了一天工作仍然空手而归。他回家草草做了晚饭,端上饭桌却不见君君。妻子说君君上午就出去了一直没囚,午饭也是妻子自己勉强热剩饭吃的。李师傅预感到情况不太寻常,因为昨晚他并未答应君君的请求,君君哭了也未尽心去哄,父女俩为这事一晚上互不说话。李师傅早上出门前还给君君煮了早饭,他出门时君君还在床上睡着没起,怎么上午出去就再没回家?李师傅面上不动声色,维持着父道尊严,说:不等她,咱们自己吃!但到晚上九点钟了还不见君君回来,一个女孩家怎能不让父母牵肠挂肚。李师傅妻子一再催丈夫出门找找,李师傅嘴上强硬说这么大的北京到哪儿找去,女儿大了不懂事了我有什么办法。但他还是走出家门,到街上给石泳打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让他放下心来。石泳告诉他,君君就在他那儿,已经哭了一天,没吃东西,说爸爸妈妈已经不爱她了,所以怎么劝也不肯回家。李师傅在电话里气急败坏,问石泳:她不回来她住哪去?你别留她住你那儿,你看她不回来住哪儿去!石泳说我说了,她说她住大街住地下铁住火车站也不回家。李师傅闷了一会儿才明白,为什么大人和小孩斗气斗不起,小孩可以犯浑,可以不计后果,而且敢于自贱,还觉得这叫"残酷青春",才够味!而大人只能讲道理,威胁打骂没用的,不理不睬又硬不下心来,而且一旦孩子混入社会学坏了或出了危险,恶果还是得由大人背着。李师傅万般无奈,他只能对电话里的石泳掏心窝子:你去问她,她说我不爱她,我不爱她……等她长大了有了孩子她就知道了,孩子可以不爱父母,父母哪能不疼爱孩子。我为了她啥事都做了,你问她还有没有良心!你告诉她,她要还知道她爸爸有多么不容易,还知道她妈妈病在床上,制制,就赶快回家,赶快好好回学校上学去。她要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那我们也就管不了她了,我们也就管不了她了!李师傅挂了电话,气息难平,无限委屈,不知诉给谁听! 他走回家来,跟妻子说君君到石泳那儿去了,不要紧的。妻子安下心来,李师傅却夜不能寐。门外稍有动静,他就以为是君君回来了,也不知君君走时带没带钥匙……至于女儿住在石泳那里会不会丢了贞操,都是退而其次的事了。李师傅这才发觉女儿长大了,是成年人了,好多事,没法管了。 第二天早上李师傅起床,照往常一样做了早饭,连女儿的那份也照常做了。饭后君君仍没回来,李师傅照常上街去找工作,到中午照常空手回家,回家前忍不住在街边又给石泳打了个电话,还没容他开口问到,石泳倒先说起了君君。 "哦,李叔叔呀,君君昨天还好吧?" "君君?"李师傅没太听明白似的:"君君不是在你那儿吗?" "没有啊!她昨天回家了。我昨天劝她半天才把她劝回家的,她没回家吗?" 李师傅预感情况不好,心口一通激跳,跳得腰杆直累:"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天?" "昨晚十点多钟吧。她没回去呀?" 第二十四章暗刃(14)作者:海岩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送送她呀,"李师傅突然冲石泳发火,"她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了出危险怎么办?你送不了你打电话我可以去接呀…" 石泳电话里挺委屈的:"我昨天劝她她也生我气啦,我上趟厨房她就自己走啦,我以为她是回家去了呢。" "自己走的,那她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呀。" "你,你打她手机了没有?" "打了,一直关机。我还当她没起床呢。""行行那先这样,我马上给她打!" 李师傅匆匆挂了石泳的电话,就地急急拨打了君君的手机,果如石泳所言,君君的手机关了。他又拨了商贸大学宿舍的手机,问了管理员,管理员又问了几个同学,都说李君君请假出去选秀去了一直就没回来。李师傅急得原地打转,下意识地再次拨打女儿的手机,没想到,竟然一下就拨通了。 电话里的声音果然就是君君,她恢愤地问:喂?声音挺正常的。李师傅大喜,连忙说:君君啊,我是爸爸……话音未落,那边的电话咔嗒一声挂了。李师傅再拨过去,电话空响,不接。但不管怎么说,李师傅的心总算松下来了。君君还能接电话,声音还正常,说明她至少没出啥大事。李师傅自品苦闷,君君敢拼敢闯敢为人先这固然是好,但凡事有利就会有弊,才十九岁不到的女孩子,已经敢于离家出走夜不归宿,总不是件好事吧? 李师傅守着那台公用电话没动,又拨了石泳的电话,一是告诉石泳君君刚才手机开了,人还不知道在哪儿,不过大概没事;二是问石泳知道不知道要让君君继续比赛,大概焉要多少钱呀?石泳在电话里先没有回答钱数,他只是反问了一句:叔,你能拿出多少钱呀? 那天上午李师傅去了方圆的住处,他去时方圆还没起呢。李师傅进门只是寒喧性的问了一句:怎么才起,不上班啦?方圆便一大堆解释,不外乎抱怨他的公司管理混乱,妒才忌能。李师傅昕得明白,不外乎方圆又丢了工作,按方圆自己的话说,是他把他的公司炒了,最近有一家做音乐的大公司正拉他加盟……李师傅耐心等他为自己的失业粉饰完了,才插进去开口问道:"你知道金葵现在搬哪儿去了,她原来的手机号也不用了,我有点急事找她。" 方圆听李师傅要找金葵,口气立刻变得吞吞吐吐:"金葵……好像是住她一个同学那儿去了,她手机号我也……" "是高纯要我找她的!" 李师傅打断方圆,他直接说到了高纯,他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果然方圆马上收了话头,转而探问:"噢,你最近……见到高纯了?" 第二十四章暗刃(15)作者:海岩 "见到了。"李师傅答得毫不犹豫。 "高纯现在住到哪个医院去了?" "这个,周欣不让我说,你还是直接问她吧。" "高纯还好吗?他现在情况怎么样啊?"方因也不再强问,转了一个话题:"他是让你给金葵带什么话吗?" "是,他有些话,让我当面跟金葵说。" 方圆犹豫了一下,让李师傅稍等,说他要进里屋找找金葵的手机号码。李师傅就在外屋等着,他听不见里屋的动静,但猜得出方圆进去不是发信息就是压着嗓子给金葵打电话呢。果然,少顷方圆从里屋出来,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李师傅,说了句:"金葵。" 李师傅没有讲出高纯的去向,方圆也没有透露金葵的号码,但他促成了李师傅与金葵的见面,地点就在他平时与金葵见面的河边。 李师傅是被方圆带到那个安静的河边的,但在李师傅的暗示下,方圆没有旁听他们的谈话。他坐在岸边的一只长椅上抽烟,隔了烟气燎望河栏那边两人的密谈。他们开始谈得都比较平静,谈着谈着不知何故起争执,声音和手势都有些激动。方圆听不清他们在争吵什么,也看不懂那些夸张的姿态表情,但他心里渐渐紧张,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起,向他们激辩的方向伸出脖颈。风是朝他这边吹的,却吹不动那些沉重的话语。接下来的情形更是出乎方圆的意料,谈话忽然中断,金葵抹着眼泪朝这边跑来。李师傅站在原地没动,抬头默默地望一眼金葵踉跄的背影,低头又看着一池河水发呆。 方圆猜不到出了什么事情,他迎上去接了金葵,问金葵怎么了,是不是高纯病情不太好?金葵摇头不答,只顾往前疾走。方圆跟了上去,跟着金葵走到马路上,拉住她再问:到底怎么啦你说舞呀!金葵这才站住,已经不哭了,泪痕凝在脸上,目光投向远处。者方因也不知远处有什么,跟着看了一眼也不知其然。他把目光移回金葵脸上,放缓声音继续问道:"李师傅告诉你高纯在哪儿了吗?"金葵说:"他没告诉我在哪儿,他说他去见了高纯。他说高纯跟他说到我了。 方圆问:"高纯说你什么了?" "他不说。" "不说他让我约你出来干什么?" "他说他可以带我去看高纯……但是,他有条件,他希望我能答应帮他。" "帮他,帮他什么?" "他让我借他一点钱用,他说他有急用。" "借钱?他……他跟你借钱?你哪有钱,你的情况他应该知道呀,还是他想让你跟你们家借?" "不,他知道我家的酒楼已经倒了。他是要我从高纯的那张存折里拿钱给他!" 第二十四章暗刃(16)作者:海岩 "啊?"方圆也愣了,"这不好吧… "我不可能的,我不可能把高纯的钱给他!" "他,他要多少?" "他要十万。" "十万?"方圆更惊了:"他要干吗?是买房子还是欠了谁的高利贷啦,还是明着敲你?" "他说他有急用,他说他老婆的病不行了,他必须拿到这笔钱,否则他老婆的病就来不及治了。 "他老婆前一阵不是还可以吗?都能自己上街了。" 金葵又想哭了,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就是自己卖血我也不能动高纯的这笔钱!我一旦动了这个存折我就更说不清啦!我让他带我去见高纯,如果高纯同意,我可以把钱给他。可他说他不能等,他要先拿到钱才能带我去见高纯。" 方圆义愤填膺:"这李师傅怎么这样啊,他对他老婆好这我们很敬佩,可也不能为了他自己家的事不择手段吧!他也真想得出!而且他怎么也不应该拿你和高纯见面这件事做交换条件啊,你和高纯的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 金葵眼泪流出:"他就是因为知道才拿这事逼我!可我,我宁可再也见不到高纯也不能动他一分钱的。我不能让那些人去跟他说,说那钱我已经花了!那个存折,那个存折……我一定要还给他,一分都不少地还给他!" 方圆默默点头,半晌才说:"高纯一定相信你的。他在心里,一定是相信你的!" 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石泳才乘出租车赶到一家饭馆,进去后用目光四下一扫,很快扫到靠窗独坐的君君。他走过去,在君君对面坐下,君君脸上只是稍显疲惫,但看不出什么流离困苦。她扭捏地冲石泳笑了一下,撒娇和认错兼而有之。石泳问她:"吃了吗?"她摇摇头。石泳抬头喊了声:"服务员!"低头又问:"这两天住哪儿啦?"君君懒懒地答:"同学那儿。"石泳笑问:"没失身吧?"君君白他一眼:"女生!"石泳说一句:"噢。"然后点菜。 这顿饭是这场离家出走的终结,饭后,君君闹事的热情基本熄灭。石泳问她:"还恨你爸你妈吗?"她摇头。"想家了吗?"她没点头也没摇头。但当石泳站起身来说:"走吧,回家看看去吧,你爸你妈都急疯了。"她也乖乖地站了起来,跟着石泳乘出租车回家来了。 家门是君君自己拿钥匙打开来的,但她却畏缩在门口不肯进去。石泳走进客厅,喊了声:"叔叔,阿姨!"卧室里传来李师傅妻子虚弱的回应:"谁呀?"石泳答:"阿姨,是我,石泳!"卧室的门颤巍巍地打开来了,李师傅的妻子扶着门框蹒跚走出,她的目光在石泳脸上未做停留,就穿过他的肩膀投向门口的君君。 "君君…… 第二十四章暗刃(17)作者:海岩 母亲苍白的脸色,细弱的呼喊,让君君脸上第一次有了愧疚之色,她低声叫了一声"妈",随即过来把母亲抱住。石泳看着母女情深,笑着朗声再次发问:"我叔呢?" 李师傅不在家里,他去了西山医院。 为他拉开病房屋门的,还是周欣。显然在这之前他已把此来的目的向周欣做了汇报,但周欣仍然没有跟他同入病房,她知道如果李师傅与高纯谈到金葵,高纯肯定不希望她也在场。 李师傅进了病房,余阿姨也知趣地回避出去。李师傅站在床前,低眉眨眼斟酌词句,他能感觉到高纯在直直地看他,眼睛里燃烧着希望的光芒。他知道高纯这几天一定在苦苦等他,那张稚气的面孔毫不掩饰忐忑和紧张,那单纯的稚气让李师傅目不忍睹,他的眼神元处回避,表情失去主张。 高纯嘴唇微微张开,他显然在发问,却听不见声音。李师傅在床前坐下,他看到高纯的手在被子上轻轻发抖,便不由自主握了一下,他能听到自己胸腔之内粗重的呼吸,那呼吸几乎暴露了心跳的失衡。 "金葵……我见到了。" 李师傅终于开口,他终于开口正式向高纯讲述金葵的事情。 "我见到了……可她,可能来不了啦。" 高纯的眼球在放大,他用放大的睦仁表达慌恐。 "她的丈夫来了,她的丈夫现在和她在一起,所以她不方便来了。" "…丈夫?" 高纯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很细小,小到仅仅是气息的抖动。但从口形上可以看出,他对这两个字眼有多么震惊! 李师傅语速缓慢:"对,她带她丈夫去看三号院了。我去三号院去取我留在那儿的东西,在门口看见他们了。她还给我介绍她的丈夫呢。她丈夫不是云朗人,是哪的我没问。我跟她说了,我说高纯想你了,想让你去看看他。她说……她说好,有空我去。她说有空就来看你。可我看她……大概是不会来了。" 李师傅述说这段故事的时候,目光几乎没有落点,这个故事应当结束的时候,他才把视线移向高纯。他看到高纯双目紧紧闭合,却已泪流满面。没有疑问,没有抽泣,除了隐隐能够听到的颤栗,高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李师傅的眼圈也红了,他也说不清他是可怜高纯,还是可怜自己。高纯身上连接的仪器发出嘀嘀的尖叫,李师傅不懂那尖叫是否意味着高纯的身体出现了危机。门外的周欣和余阿姨一齐冲了进来,紧接着护士也跑进来了,围着高纯察看究竟。周欣急切的询问和护士短促的回答彼此覆盖,李师傅的脑子反而一片空白。医生也进来了,大声指挥护士做这做那:血压有问题吗?你先把那个关掉……混乱中李师傅独自走出病房,沿着空荡荡的走廊,蹒跚地走向电梯。 第二十五章浊(1)作者:海岩 一日之内,高纯的病情变化很快,傍晚时蔡东萍接到周欣的通知,带着她的律师赶到了西山医院。周欣把刘律师也叫过来了,并且马上把他带进了病房。因为高纯恢复意识后口中喃喃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刘律师来。 在刘律师进入病房之后,医生来了。周欣与蔡东萍一起,在离病房不远的一间小会客室里,听了医生对高纯的病况所做的解释。 "高纯今天血压发生较大波动心脏也两度出现衰竭症状。这情况挺不好的,说不定再来一次他就过去了,所以你们家里人也要早点有思想准备,虽然病人以前也报危了好几次,但这一次情况更重……" 医生介绍完情况,就被门外一个护士叫走。周欣看了蔡东萍一眼,负责任地通报了高纯病情恶化的缘由:"今天高纯抢救了两次,可能是上午李师傅来跟他说了金葵的一些情况。李师傅昨天看到金葵的丈夫了,所以高纯可能心里受不了啦。其实以前好多话我都跟他说过,但他对金葵始终抱有幻想。今天李师傅的话他可能是真信了,李师傅是他的师傅,是他的长辈,他们很多年了。李师傅也这样说……所以他的精神可能就崩溃了。今天下午医生跟我说他的状况很危险,我就想应该通知你一下,你是他的姐姐,是唯一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万一醒不过来,他的后事怎么安排,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蔡东萍并不去谈高纯的危亡与后事,对她来说,三号院的归属才是蔡姓家族的重中之重,而且这场家族财产的保卫战,已经到了胜负攸关的关键时刻,以致她顾不上在这个时刻最起码的态度,应当首先表示对生命的关怀。她迫切地把话题直接引向蔡家的祖产,也就是仁里胡同三号院的身份之争。 "现在当务之急!我认为,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让高纯同意起诉金葵,让金葵把存折和房产都交回来。你不是说他已经知道金葵是什么人了吗?那赶快呀!今天咱们俩的律师正好都在,我们现在就去问他。咱们谁问?是你问还是请律师问?他现在醒了吗?" 蔡东萍的律师也极力说服周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说:"咱们现在都必须很现实地看这个事,一旦高纯下一分钟又衰竭了而且没醒过来,那咱们再以高纯的名义去起诉金葵,这个事就不可能了。如果以咱们自己的名义和金葵打这场官司,,无论是你还是蔡小姐,那肯定都是困难重重的,因为金葵不管怎么说手里毕竟拿着高纯的遗嘱,这对她拿到三号院和那笔现金都非常有利。现在她这么肆无忌惮的伤害并且欺骗高纯,就是以为她已经稳操胜券万元一失了。所以我们应当团结起来,抓住最后时机,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说服高纯,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护自己的权益。" 第二十五章浊(2)作者:海岩 蔡东萍补了一句:"趁他现在还清醒的时候!"周欣沉默了一下,疲惫地说道:"好,我再去听听他的想法。"蔡东萍急不可耐:"不是昕他的想法,你得说服他,你得告诉他…" 周欣对蔡东萍的聪噪始终反感,她板着脸站起身来,没让她说完:"我知道该怎么说!" 律师用手势示意蔡东萍安静,示意她别再争辩。他转脸在周欣身后问道:"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周欣犹豫了一下,点头:"好吧。" 于是大家起身,离开会客室,朝高纯的病房走来。在病房门口恰与刚刚出来的刘律师正面相逢。周欣迎上去用目光相问,刘律师说道:"他现在神志挺清醒的,但情绪还是不太好,医生不让我多谈,怕他身体过多消耗。"蔡东挥急迫插问:"他都跟你谈了什么?"刘律师不做回答,目光转回周欣,说:"我先走了。医生让你进去。" 刘律师转身要走,周欣把他叫住,"刘律师,"周欣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高纯……他跟你谈到金葵了吗?" 刘律师站下来,说:"谈到了。"顿了一下,又说:"宣布废除了他的遗嘱。" 周欣心里一震,但没有作声。蔡东萍马上喜形于色,并且欢呼出来:"太好了!" 高纯终于废了他的遗嘱,这对周欣和蔡东萍来说,都是一个重大胜利。也许刘律师需要把刚刚记录的废嘱决定,尽快整理成正式的文件,所以他匆匆走了。周欣在推门走进病房的刹那,忽然改变了主意,她对蔡东萍的律师说道:"还是我一个人进去吧,我想还是由我和他单独去谈。 律师仅仅意外了一秒钟,就把手从门柄上放了下来。蔡东萍急得又想插嘴,但她的律师已经表态在先:"那好吧。"周欣独自进门。 高纯的病房里,空气沉闷。 医生刚刚给高纯做完检查,嘱咐着护士夜里需要再加哪些药物,然后出门走了。出门前不忘提醒周欣:不要让他多说话,他现在说话多了不好!周欣点头说我知道了。 周欣走到床前,高纯仰面朝天,身上依然接了很多管线。正如刘律师所言,他的神志尚清,但精神不振,一副很累的样子,睁眼看了周欣一眼,随即又疲乏地合上。周欣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尽量贴近,她只问了一句话,简单明了,别无赘言。 "律师说,要把你的存折和房产证重新改回你的名字,需要你向法院起诉,你愿意起诉吗?" 第二十五章浊(3)作者:海岩 在高纯病危的第二天,由蔡东萍的律师出面代理,以高纯的名义正式向法院递交了诉状。三天之后,法院的一位法官和他的助手一起来到西山医院,与高纯直接见面交谈。交谈的目的是要确切核实原告的真实意愿,避免代理人妄借其名。 鉴于原告人的身体状况,核实的程序尽量简短。法官由医生陪着进入病房,站在高纯的床前,先通报自己的职务,"我是区人民法院的,这是我的证件。"后验明高纯正身:"你是高纯吧?"再后直奔主题,也仅一句,并不多言:"我院现在接到你起诉金葵要求其返还存折及改回房产证户主姓名的诉状,你知道这个情况吗?" 法官看到,高纯在点头。 法官又问:"起诉金葵,是你本人的真实意愿吗?" 法官看到,高纯无神的双眼在消瘦的脸上像灯泡一样又大又圆,他直直地迎着法官的注视,但又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当法官再口之前,他看到,高纯又一次点了头。 法官不再问了,核实工作至此完毕。 法官走出病房,他并没有再去留意高纯的眼睛,他不知道那双呆滞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影在门夕卡消失。 在人民法院决定受理高纯控诉金葵一案的这天,美丽天使北方区十六进十的比赛拉开帷幕。比赛竞争激烈,高潮迭起,前六名选手由比赛得分现场决出,后三名选手由网络及手机投票产生。最后一个十强资格由评委直接指定。在全场都紧张地静下来等待命运裁判的时候,幸运之神指挥着评委之手,指向了33号选手李君君。君君在全场的掌声中高举双臂,泪水进流。这是令人激动的一幕,连台下石泳的眼睛都湿了一半。 和君君一起喜极而泣的当然还有她的母亲,往常此时母亲早该睡了,可这天却一直守在电视机前。这是美丽天使大赛的第一次电视直播,在此之前她完全想象不到,她的土丫头也能站在电视机里万众瞩目,也能浓妆艳抹得像明星那样娇嫩雪白…… 这一天李师傅没看电视,可能怕妻子咳嗽,他一个人躲进厨房点了烟抽。也可能,他不敢看君君获胜的欢喜,那欢喜越是发自肺腑,他心里越是空洞元靠。空洞无靠的滋味,相当难受。 第二十五章浊(4)作者:海岩 厨房里没有开灯,可能为了省电,也可能,李师傅不想把周围看得太清。黑暗和朦胧,能让他多少感觉舒服一点,安全一点,也能让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脸上,难免会有的狰狞。 独术画坊赴日本和香港参展的手续已经基本办妥,赴日赴港的人数已经确定,除周欣外,其余人的出入境签证都在落实之中。老酸在拿到整个参展活动的日程计划之后,立即赶到西山医院,与周欣商量出国的安排。周欣的情况和她对此次出国参展的态度老酸是知道的,所以他提出的方案是香港一站周欣可以不去,但日本一站还是务必一往,起码授奖的时候人要到场。主办方和评奖组织已经多次来函来电,要求确保获奖者全都到场领奖。颁奖典礼外加一个记者见面会,从去到回也就是四天时间,而且时间距现在大概还有两个多月,到那时你爱人的病情可能已经稳定,已经好转。所以我们已经替你确认了典礼的席位。确认了就必须要去,只要四天!否则将永远失信于国际画坛! 老酸的这段动员,几乎都是在路上说的,他们陪着周欣从西山医院出来,一路往停车场走。老酸的话周欣都听进去了,但直到上了谷子的汽车,她也没对这一确认做出确认。她当然知道老酸关于确认的含义,也知道那个奖项的分量,可两个月后如果高纯没有好转,还和现在这样每天都有危险,她怎么可能一走了之? 周欣要去的地方,是城区人民法院的民事法庭。对仁里胡同三号院房产证和四百万元存款的更名诉讼,将在这天上午开庭。蔡东萍和她的律师已早早赶到,大家都在一间像会议室似的法庭正襟危坐,诉讼双方唯一尚未到场的当事人,只有金葵。 金葵其实已经到了,她被主审法官"请"到了法庭隔壁的一个房间。按照惯例,民事案件进入审判之前有一个庭外调解的程序。 法官是要单独先对被告金葵做做说服工作,讲明道理,晓以利害,以尽量促成下一步调解的成功。 法官和颜悦色,首先征求金葵的意见:"根据民事案件的审判惯例,审判之前要对诉讼双方进行调解。你呆会儿同意通过调解解决你和原告的纠纷吗?" 金葵点头,她第一次走进法庭J面对法官,完全没有见过这种世面。 法官是个中年妇女,模样精干,言简意咳,面对毫无诉讼经验和法律知识的年轻女孩,她把同情与掌控,驾驭得收放自如。她说:"那好。原告方这次起诉,主要是要求将仁里胡同三号院的户主以及你手上那张存折的户名改回为高纯的名字,你同意不同意你可以考虑,不过我认为原告方的这个诉求是合乎……" 第二十五章浊(5)作者:海岩 "存折我今天带来了!"法官没有想到这个年轻女孩没等她把劝导讲完就态度干脆果断:"我今天就把存折和我的身份证都交给您,请您还给高纯!房产证本来就不是我改的,公安局已经在调查这事,改不改得回来不应该问我。" 法官愣了半天,没想到原告方的诉求未及开庭,连调解程序都未进入,就已迎刃而解。存折已经被金葵拿了出来,连同她的身份证件,一同呈在法官面前。法官出于安慰,也出于鼓励,对被告金葵,也做了征询主张的表示:"那好啊,你能这样妥善解决纠纷,这很好嘛。你把存折交出来,还有什么要求吗?有要求你可以提出来,合理合法的要求,我们也会支持,也可以向原告方转达,做他们的工作… "没有。"金葵答得很快,不假思索。但停了一下,忽然又说:"法官,您能让我去见见高纯吗?我要求见见高纯!" 法官又愣了,用很同情的态度,加以拒绝:"这个,我们法院可解决不了。人民法院作为国家机器,只负责审判和裁决违法犯罪或者法律纠纷。你提出的要求不在这个范围之内,这是应当由你们当事人之间通过协商自己解决的事情,这事法院不能强迫。" 金葵低头,情绪低落,她说:"我知道,高纯不可能到法院来告我,都是他们借他的名来告我。其实我早就想把那个存折还回去了,我还以为我把存折给她,她就能让我去见高纯了。" "你在说谁?"法官没听明白,问她。 "周欣。"金葵说:"就是高纯现在的妻子,是他法律上的妻子。 我不明白她要告我,为什么要打高纯的旗号,高纯现在根本没法站起来说话,他不可能告我。难道就因为她有那张结婚证书,她就有权利随便用高纯的名义?" 法官不得不正色更正:"这你错了,这次起诉你的,并不是高纯的妻子,而是高纯本人。是高纯本人亲自委托律师对你提起诉讼的。我们为了慎重起见,还专门派人去医院,向高纯本人进行了当面核实,证明起诉你确实是高纯自己的决定,是他自己的意愿。" 第二十五章浊(6)作者:海岩 法官的说明,一句一句,渐渐把金葵的头从胸前拉起,她的目光从茫然到惊恐,她惊恐万状地盯着法官严肃而郑重的面容,无法确定信与不信。 "这,这不可能的,我相信高纯,他不可能忘了我们曾经。法官叹了口气,很元奈地,再次说明:"我们派去核实的法官两次当面亲口询问高纯,高纯两次都明确确认了他要起诉你的决定。这是事实,这不能否认!" 法官这次同样没有料到,坐在她对面的金葵,刚才还理直气壮从容不迫的金葵,在一刹那间忽然崩溃,忽然满脸是泪!"不,这不可能的……他说过他相信我的,他为什么又不相信了……"她哭着从桌前站起,脚步摇晃,踉跄地跑出门去。法官追出去喊她一声:"金葵!"但无济于事,金葵越跑越快,她像逃命似的,跑出了法院的大楼! 被告人在开庭前弃诉而走,这位经验丰富的法官似乎也从未经历。 十分钟后,高纯诉金葵财产权属一案仍然正式开庭。在被告人缺席的情况下,法官宣布被告人金葵已接受调解,主动交出银行存款四百万元整,并对原告方将存款户主改囚的要求,不持任何异议。至于原告方关于改回仁里胡同房产署名的诉求,因无证据显示与被告有关,因此法庭不予处理,待公安机关查明事实后再议。 法官宣布之后,原告席上,一片沉寂。 在开庭之前逃出法庭的第二天早上,金葵见到了方圆。见面地点仍然约在了那个安静的河边,方圆给金葵带来了两千块钱,这是方困在一家音乐公司刚刚上班预支的半月薪水。在得知是高纯亲自把金葵告上法庭之后,方困表示既在意外也在意中,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就是说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在这个僻静的河边,他们做了短短的交谈。方圆说:"任何事都有真相,但不是任何事都能看到真相。"金葵说:"任何人都可以不明真相,唯独高纯,我必须让他知道真相!" 方圆这个岁数的男人,其实早把社会看透。既使看到了真相,也未必信以为真。但在这个清晨,在这个清晨的河边,他还是被这个女孩关于真相的誓言打动。从一开始他就相信她的无辜,尽管他并不相信清者自清。 拿着方圆援助的盘缠,金葵回到了云朗。她回到云朗的这个晚上,故乡的天空与她脸上的气色同样阴沉。山上罩着厚厚的云层,街上漂着漉漉的湿雾,雾中幽浮着汽车红色的尾灯,行人隐在尾灯的后面,影影绰绰,面目不清。 公共汽车从她家的潮皇大酒楼门前驶过,看得出酒楼停业有日,门脸灰败残破。两层楼的建筑在周围浮躁灯光的欺凌下,显得丑陋屈辱,潦倒没落。 除此之外,整个小城依然如故,历尽沧桑的仿佛只有金葵一家。金葵敲开家门时客厅里只燃着一盏暗黄的小灯,灯下坐着萎靡的老父,母亲的双眼似乎永远含泪,家里没有了兄长,父亲没有了生意,连保姆都辞掉了,整个家被暮气笼罩。 第二十五章浊(7)作者:海岩 晚上金葵睡觉的床铺就由母亲亲自整理,母女二人坐在床上聊起家常。母亲问到了高纯,她说你还和那个男孩在一起吗?什么时候你们都有空了,一起回家住些天吧。金葵眼泪转在眼窝,她知道母亲能够敞开怀抱,接纳女儿"叛逆"的爱情,一定是征得了父亲的认同。这一刻她才真正有了回家的感觉,在与家庭几乎决裂的两年之后,父母的原谅与欢迎,让她真想放声大哭。 但她没有,她用微笑感谢了母亲,声音中只有偶尔未能压抑的涕零。她说谢谢妈妈,谢谢爸爸,我会带他回来的,一定会的! 金葵在家里住了两天,每天从早到晚,都帮家里干活。不仅彻底清扫了每间屋子,而且把家里多日不洗的窗帘沙发套之类,统统洗了。她似乎想把这么多日子本来应该由她在家尽的义务,竭尽全力地弥补回来,她想听到父母的鼓励夸奖,想看到父母欣慰的笑容。 母亲笑了,并且对女儿发出恳求:"葵儿,妈求你还是回家来吧,你上次在电话里不是说想回云朗艺校去当老师吗?你不是说只要能跳舞到哪里都行吗?那就回来吧。爸妈都老了,年纪一老就想和孩子在一起。你可以把高纯也带回来,你们一起去艺校当老师,也搭个伴呀。你说高纯对你有误会,那你就把他接到咱家来,我和你爸都对他好,他不就没误会了吗?" 母亲说这话时金葵在擦地,她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但她说:"妈,我会回来的,可我现在必须把我和高纯的事处理好,等他重新相信我了,我会带他回来的。" 父亲没有笑,没有说让金葵回家的话,但父亲在第三天金葵出门之前,把两千元钱放在了早餐的桌上,然后默默离席。母亲对金葵悄声说道:"咱家现在不比以前了,你爸手头也很紧,这两千块钱你先拿去用吧。你爸说,现在出去办事,到处都要钱的。" 金葵看着那钱,没有说话。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她的家,她的父母双亲还是施以援手。那种温暖,那种感动,岂是一声谢谢可以言表,可以解答。 第二十五章浊(8)作者:海岩 真相的歪曲,始于三号院权属诡异的转移,权属的转移主要依据了那一纸匪夷所思的死亡证明,死亡证明又是出自云朗的某家医院,所以医院是金葵此番回来的主要目标。从她回家的第三天开始,她跑遍了云朗市区的所有大小医院,连一些大概元权开具死亡证明的街道诊所,金葵也都未做遗漏。走访的结果却令人失望,那份死亡证明开具的时间不过是一月之前的某日,如果确是从云朗的某家医院开出去的,按理不会查访不到。 金葵又去了高纯户口所在的那家公安派出所,调查高纯户口被注销的情况。派出所的一位民警承认他们前些天确实办理过高纯户口的注销手续,来办手续的是"高纯的妻子",有结婚证和高纯与她本人的身份证为据,当然,还有高纯的那份死亡证明。除了高纯的户口本之外,应当提供的文件基本上都是齐全的。户口本据"高纯的妻子"说是一时找不到了,高纯的户口上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派出所就开出了户口注销单。 "高纯的妻子?"金葵心惊肉跳,问道:"她叫什么?"派出所的民警查了一下记录,答道:"叫金葵。也是咱们云朗的人。"民警停顿了一下,有点恍神:"哎,你不就叫金葵吗?是你来办的手续吗?" 金葵瞪着民警,直接问:"你们记录了是哪家医院了吗?是哪家医院开的死亡证明?" 发出死亡证明的医院,是云朗后溪医院。 后溪在有山有水的云朗,却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偏僻地方。金葵从小在云朗长大,却不知道后溪弹丸之地,居然有个挺大的医院。这医院也是一家疗养院,很多领导都来的,所以设施比城里还好,且又隐在山林溪水之畔,难得独享一份清幽。 金葵在后溪医院同样没有查到高纯死亡证明的底档,负责医疗档案的工作人员查都没查就答复金葵,后溪医院肯定没有收治过这个病人,因为医院这一两个月来,没有一例死亡的病症,所以你肯定搞错了地方。 金葵把公安抬了出来:"这个病人的家属在办理户口注销的手续时,派出所核查过他的死亡证明,那份证明就是从你们这里开出去的,派出所都有记录,不然这么远的地方我怎么会找到这来?" 第二十五章浊(9)作者:海岩 这事看来有点大了,金葵言之凿凿,工作人员不敢疏忽,带她去见了一位领导。领导昕她讲了来龙去脉一一病人没死,还在北京活着,可忽然有人拿了后溪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去注销户口、办房产过户……领导昕完,先是表示这死亡证明不可能是从后溪医院开出来的,没在我们医院治疗的病人,我们是不可能开任何证明的,后又表示他可以再查一查,等查清楚了会给金葵一个答复。 此行似乎无功而返,从后溪回城的路上,金葵有些沮丧。山区的公共汽车速度很慢,在崎岖的山路上缓缓蠕动。窗外空有山林落日的辉煌壮丽,金葵却一路低头苦思冥想。 根据公安派出所的记录,死亡证明的开具单位就是后溪医院,而后溪医院却查元此事查无此人……这不由让金葵猛省,就凭查无此事的本身,她似乎就可以向警方报案了。 于是金葵回城后没有回家,尽管天已经黑了,但她还是直接去了早上去过的那家派出所,正式提出报案。派出所记下了她对整个事件前因后果的叙述,并且再次当着她的面核对了高纯户口注销时的有关记录,记录上死亡证明的开具单位,确实是云朗后溪医院元误。金葵也被允许看了那份记录,撞入眼帘的并不是后溪医院这几个当然的字眼,而是下角潦草书写的一个陌生人名:莫风云---就是开具死亡证明的那个医生。 公安做了笔录,表示将予调查,让金葵回家去等,想起什么新的情况可以及时联系,及时补充……但金葵不走,她说这事我真的不能再等,你们打算怎么调查,查清这事要等多久?公安当然搞不懂金葵为什么不能再等,公事公办地解释说:北京市公安局今天也来电话问情况了,这事下一步怎么查,是由我们立案还是由北京方面立案,还要再协调一下。这种事表面看很简单,真要查实可不是一日之功。你急、也没用。 金葵怎能不急,但警察说的没错,她急也没用。她只能快快离开,只能回家去等。她知道,这事对公安局来说,是小案子,伪造公文印章罪以刑法论及,并非十恶不赦。公安不可能投入太多警力,日以继夜替她找出那个冒名顶替的女人,这种事调查个三月五月,也是正常的。但从派出所回到家的这一夜,金葵还是夜不能寐,她想她不能这样等下去,高纯一天被假相蒙蔽,她就一天痛不欲生。 第二十五章浊(10)作者:海岩 所以,第二天清晨起床,她又独自去了后溪。后溪的那份山清水秀,在她眼里却是藏污纳垢。她这次没有去找医院的头头,也没看去找管理档案的机构,她直接去门诊指名道姓,说有事要找莫风云医生。先在过道上问了两个护士,都说莫医生不在,后又问了门口的一个传达,才知道莫医生是急诊室的,是上夜班的。金葵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母亲她在后溪办事呢,今天可能回不去了。然后就在后溪等到天黑,等到急诊室夜班的大夫都来了,才进去要找莫医生。急诊室这天值班的大夫是个男的,答复金葵莫医生不在,你找莫医生有什么事吗?金葵说我是莫医生朋友的朋友,莫医生的朋友托我找莫医生问个事情。男医生这才说道:莫医生回老家了,她休产假生小孩去了。金葵有点傻眼:那她老家在什么地方?男医生居然说得相当周详:她回她爱人家去了,她爱人是铜源市的,在铜源市的李塘村,挺远的呢。 当夜,在后溪医院附近的一家小旅店里,金葵一夜噩梦。梦见高纯和她一起跳舞,梦见高纯摔断了胳膊,梦见高纯坐在李师傅的富康车里睡死过去,一辆呼啸而来的十轮大卡将富康撞得粉身碎骨……她醒后余悸不止,直到天亮起来还不断庆幸---梦是假的,梦是反的。 一早,她没回云朗,而是乘长途汽车去了铜源。铜源距后溪百多公里,铜源的李塘村又离铜源市区有半日的路程,金葵一整天在途中辗转,半程平原半程山路。李塘村藏在铜源背后的牛饮山里,离开公路徒步登山也要一个时辰,金葵进村时已是日落黄昏,好在李塘村村廓不大,橡瓦相接鸡犬相闻,打听莫风云的老公逢人便知。 莫风云的夫家住在山坡的转折处,房橡半露暮蔼葱笼。金葵进院先看到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迈村妇,看模样应是莫风云的婆婆。昕金葵开口询问莫医生在吗?只当是儿媳在城里的朋友,连声说在在在进屋坐吧,你是谁呀?金葵还未应答,人已进屋,屋里很暗,她还没看清从里间移出的那张面孔,就先看见了下面凸起的肚子。 "莫医生吗?"她问。 面孔进入了门前的半米夕阳,眉目依然虚幻不清,口中的话语听得出是铜源市里的口音:"是啊,请问你是哪儿的?"金葵在省城学舞多年,又一直工作于首都北京,普通话已经可以说得字正腔圆,早听不出云朗本地的方言调调。"我是北京来的,来找您打昕一件事情。"莫医生显然有些奇怪,显然想不到她在北京那边,会牵连什么事情。 "北京来的?找我打听什么事情?" 第二十五章浊(11)作者:海岩 她上下打量着金葵,金葵身形完美,容貌出众,在这偏僻一隅的山区,从来见不到这样标致的女孩。而莫风云此时的身形体态,看上去已距临盆不久。 金葵不敢过多耽搁,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让她不得不有话直说:"莫医生,您前不久是不是给一个叫高纯的人开过一份死亡证明?我是高纯的妹妹,我来找您是想打昕一下有关的情况。" "高纯?"莫医生做回忆状,但很快,点头给予确认:"啊,好像有,你是他妹妹?" 金葵把话题迅速深入:"据我知道,我哥哥好像并不是你们后溪医院的病人,不是你们的病人,死亡证明怎么由你们给出呢?" 莫医生大概听出话中的质疑,回答也就不甚热情:"啊,这事是医院领导交待下来的,是医院领导交给我的。" "您是一个医生,你们医生给患者开死亡证明,总得有根有据吧?"金葵话虽质疑,但态度和蔼,语气放松,尽量不使对方产生敌意,但她下面的话还是把莫凤云带人惊恐:"而且我哥哥并没有死,他还活着,他现在人在北京,还好好的活着。" "什么,你哥哥还活着?"莫凤云的惊讶显然不像装出来的,但她很快想到的是对自身的保护:"这我就不清楚了,这事是院里交办下来的,你去找我们院里问一下吧。" "我去问了,院里说证明是您开的。我只想问问您,来找您开这张证明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您认识吗?" "我不认识,证明是医院叫开的,来的人是患者的爱人,给我们看了患者在北京的病历,还有他们的结婚证、身份证,证件都有的,领导叫开我们就开了。" "不是你们的病人你们也能开死亡证明吗?" 第二十五章浊(12)作者:海岩 "那要看什么情况,这个病人在北京病了很久了,已经不行了,病历上看得出来的。他是云朗人,去世前要回老家看看,落叶归根嘛,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这情况肯定有的。结果他从北京一回云朗就去世了。听说他爱人和市里卫生局的一个领导比较熟吧,所以就找到我们那里开证明。具体情况你还是去问问医院的领导吧,我只是办办手续,情况我不是很了解的。" "他爱人叫什么名字?来办死亡证明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好像,叫什么葵吧,我记得名字里好像有个葵花的葵。"金葵对面前这位重身待产的女人,几乎有种切齿的痛恨。但她把追问的矛头,还是牢牢指向另一个女人:"他爱人……这个叫什么葵的长得什么样子,和结婚证里的是一个人吗?" "应该是一个人吧,我没有太注意看。" "那个人多高,她脸上身上都有什么特征,她多大岁数,你检查她身份证了吗?她身份证上写的什么?" 金葵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她的问题咄咄逼人密不透风,莫医生步步后退,意图往里屋避:"这我不记得了,你去问领导吧,我不记得了。" 莫风云的婆婆听到声音不对,跑进屋里来看究竟。她听不懂儿媳与这位不速之客在说些什么,但看得出她们面目僵持,言语不睦。这位村妇当然责无旁贷地站在了儿媳和她腹中的孙儿一边,马上拦住金葵大喊大叫:"咦,你干什么?你是哪里来的,人家都怀了小孩子啦你不要烦啦,快走快走!"莫风云已经避进里屋,关门息声,金葵还在外屋徒劳地高声追问:"她到底是个什么人,你们不查清楚就判我哥死刑你们想干什么!你出来你要跟我说清楚,那个女的认识你们哪个领导,她到底认识你们哪个领导!你们是不是收了她的钱啦,高纯没死你们凭什么证明他死了,你们凭什么!" 金葵显然已经不是在询问调查,而是在发泄愤意!这一纸死亡证明让她受尽折磨,痛不欲生;这一纸死亡证明让所有人都名正言顺地与她为敌,并且名正言顺地致死了她的爱情!屋里没有回答,没有声音。金葵被老婆婆推出门外,又推出院子,老婆婆的喊声高亢响亮,在气势上把身心交瘁的金葵,完全压住。 第二十五章浊(13)作者:海岩 "你喊,你喊,我叫你喊,你把她肚子里的小孩吓到了我跟你拼命!你出去出去出去!你是哪里来的狐狸精跑到我们这里来撒疯。 院子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邻人,连大人带小孩全都探头探脑。金葵被老婆婆推出院门,院门随即咣当一声牢牢关住。金葵后退一步,泪水盈目,喘息难平。四周被陌生的面孔团团包围,大眼小眼上下打量,只有好奇,没有同情,也没有人上前探问究竟。 太阳彻底看不见了,山路朦胧,金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这个半山的小村。这个时辰的城市里,华彩缤纷的路灯已经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