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你后来是靠自己打工上完大学的?” 周欣说:“我没有上完大学,我退了学,回到了北京。尽管我在这里找到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参加了他们的画坊,但这并不是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进入百科公司!” 高纯不再疑问,此刻他对周欣,对她的母亲,全都肃然起敬。 周欣怀了感激,也带了信任,她对高纯说道:“我感谢你高纯,你不止一次地帮我,不止一次。我想再问你一句,你还愿意再帮我一次吗?” 早上,周欣拿着一沓文件走进陆子强的办公室里,陆子强正和财务总监窃窃低语,见周欣进来,两人都收了话头。 陆子强对周欣说:“你昨天就上班了吧,我听小张说你昨天来了。怎么样,这一趟跑的,真和两万五千里长征差不多了吧。” 周欣笑笑,没有作答,把文件放在陆子强桌上,说:“这是总裁办刚送过来的文件,还有王主任让我问问您,中午和审计事务所的人吃饭,您几点出发?”第十三章 绝杀(9) 作者:海岩 陆子强说:“十点半准时走吧。我得先到,别让他们等我。你让王主任提前去游艇布置一下,别再出上次的笑话。”见周欣应声要走,他又把她叫住:“哎,你等等,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财务总监见状,起身告辞:“那我先走了,报表您先看看,有问题您随时叫我。” 陆子强也起身绕过周欣,和财务总监一同出门,两人一同放低了声音。 “给税务局那套报表不是已经报了吗?这一套就不急了吧?” “两套表都拷在那张盘里了,您先看看,今天中午审计事务所要问的话你也好说。” “这来不及了,我回头把盘带上,等下午送走他们,我在船上看看……”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小,听不清了,少顷门声一响,陆子强回到屋里。他亲热地搂了一下周欣,笑道:“想没想我?我可是天天想你,你要再不回来,我还想过去找你探营去呢。” 周欣应付地笑笑:“你刚说有事要和我说,什么事呀?” 陆子强说:“没什么事,有点想你了和你多说几句话还不行嘛。” 周欣说:“王主任等我回话呢,您不是让他早点上船检查一下中午的活动吗,我得赶快告诉他去。” 陆子强只好放了周欣:“好吧,你先去吧。哎,下午五点你到船上找我,咱们聊聊,晚上我在船上请你吃饭,给你洗尘接风。” 周欣说道:“哦……好啊。” 下午五点,周欣被公司的一辆汽车送到京郊游艇码头,乘上了等候在此的一艘快艇。太阳正把西方烧红,整个湖泊风平浪静,快艇划开蓝色的水面,绕过一艘艘闲散的游船,向陆子强的船舶靠近。游艇上的盛宴早已曲终人散,除了开船的舵工只有陆子强一人没走,他坐在舱房里的一台手提电脑前,审阅着财务总监上午交来的两套报表。周欣上船以后,陆子强立即从电脑前站起身来,亲手给周欣倒了饮料,邀她一起坐进沙发闲聊,问长城风光,问途中见闻。看来中午和审计事务所的人谈得不错,陆子强印堂放光,春风得意。周欣不冷不热地喝着饮料,问一句答一句,既不沉默,也不饶舌。 陆子强的雪茄灭了,他让周欣替他去找火柴。雪茄烟专用的长火柴就在写字台上,周欣取火柴时看到电脑的屏幕处在自动保护的状态,但电脑旁两张磁盘的外盒却赫然触目,周欣的目光未敢久留,取了火柴便抽身离去。她把火柴递给沙发上的陆子强,陆子强却叼着雪茄让她点上。 周欣说:“雪茄怎么点,我不会。” 陆子强说:“不会学呀,你做不了我的业务助理,总应该做做生活助理吧。” 陆子强示范地划着一根火柴,然后用火柴燃烤着雪茄的一端,雪茄的端头慢慢红了,陆子强才把火柴熄灭,“看见了吧,就这样点,下次你来。”陆子强的雪茄叼在嘴上,还未来得及吸上一口,就被轰的一声巨响震落在地。整个船身都在这声响动中摇摆起来,周欣若不是顺势扶住一根柱子,险些也要跌倒在地。 陆子强顾不得去捡地上的雪茄,恼火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歪歪斜斜地走出舱门,想到外面查看究竟。他走到前甲板才明白他这艘宝贵的游艇是被一条机动船撞了一下,陆子强的舵工正与那小船激烈理论。陆子强一边询问舵工,一边责骂小船,一边探身察看游艇的伤势……他忘记客舱里只留下周欣独自一人,也想不到这个只懂画画的女孩对他留在电脑里的磁盘会有兴趣,更不会想到这时周欣已经用最快的动作,拷下了磁盘中的全部内容。 小船上的人一再争辩,大意是说并非他们撞了这条大船,而是大船撞了他们……其中一人陆子强看着煞是面熟,那人戴了草帽,留了胡子,陆子强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疑惑之际他的下意识似乎被忽然触动,不知想到什么急急转身,走到一半他已经从客舱的窗外看到周欣在动他的电脑,那一瞬间两人的目光甚至隔窗相持。陆子强似乎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事情的性质,但周欣那一刹那的目光让他陌生至极。 第十三章绝杀(10)作者:海岩 陆子强大步进门,磁盘的复制恰正完成。陆子强的视线在自己办公桌凌乱的桌面上快速扫过,似乎才真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已晚了,周欣直接登上桌子踢开窗扇一跃而出,动作之麻利干脆,犹如一个身手矫健的男子。 陆子强的思维尚在恍惚,但反应却本能地快如脱兔,他冲出客舱快步追去,仅差一步就要抓住周欣,周欣危急中越舷跳水,跳得竟有几分英勇壮烈! 陆子强扶着舷索大声喊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也不知竟是喊给谁听。舵工闻声跑了过来,不知就里地扔下一只救生圈去,陆子强气急败坏眉目走形:“我让你抓住她!”吼得舵工不知还能做甚。 接下来的情形更是出乎意外,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刚刚撞击游艇的那只机械船快速折返,戴草帽的青年也跳入湖中,他挥臂划水游向周欣,搭救她攀上机动小船,小船随即开足马力,向岸边野渡破浪直行。陆子强五官麻木,只能疯狂挥舞手势让舵工赶快开船,除此竟然气噎失声。等舵工跑回舵舱开动引擎急起直追,小船已经走远,在视线可及的水面,化成一只绽放的浪花。 陆子强跌跌绊绊跑回客舱,客舱的写字台如遭洗劫,两张磁盘胡乱地扔在电脑一侧,那一刻陆子强的脑袋里万念俱空。 第十四章秘境(1)作者:海岩 陆子强匆匆回到公司,他快步穿过公司走廊时的神色,令每个迎面相遇者无不暗暗吃惊。 他回到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不识眉高眼低,拿些琐事进屋请示:“陆总,昨天那辆黑奔驰修好了,已经从修理厂开回来了,杨师傅问您……”他的话随即被陆子强生硬打断。 “赶快叫财务部项总监来!” “好的。”工作人员唯唯诺诺,转身退至房门,居然不识时务地回头再问:“杨师傅问今天您要不要换坐这辆……” “去叫项总监!” 陆子强吼叫一声,工作人员悚然一震,仓惶退了出来。很快,财务总监来了,陆子强示意他关上房门,从老板的脸色和语调上,财务总监显然知道出了大事。 陆子强首先要问的是:账能不能马上改过来,但这个想法被财务总监不假思索地否定。 “改账不可能,以前每个月的账表都是报了税务局的,要改只能改最后这一个月的,对全年报表数据的影响不可能很大。” “如果……”陆子强试图分析这事:“如果她就是税务局派来的卧底,那税务局肯定已经盯上我们了!周欣来了有大半年了吧?” 他的分析让他自己都紧张起来,但财务总监的判断则没有那么悲观:“不会,税务局管那么多单位那么多公司,哪有这么大精力花大半年时间给咱们派卧底呀。再说税务局又不是公安局,不会自己派卧底的。我估计……陆总,周欣在您身边这些天,您是不是老跟她说公司的这类事呀?说不定她拿了你的短处,觉得能敲你一笔钱,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比较大些。” 陆子强低头回忆:“没有啊,我没跟她谈财务方面的事啊。” 财务总监说:“陆总,您也许喝多了酒,在女孩面前吹吹你怎么挣钱,这都保不准啊,说完了您自己也忘了。不过周欣要真是为了敲您一笔钱那倒是件好事,至少她拿了钱就肯定不敢再把账表捅出去了,因为敲诈本身也是犯罪。现在咱们得赶快找到她,和她谈判,看看她到底要个什么价钱。” 陆子强听明白了,他从座位上急急地站了起来,大步向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转身回来,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他拨了周欣的手机,连拨了两遍,都拨通了,但铃声空响,无人接听。财务总监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直到他放下电话。 “关机了?” “她不接。” “那……” 财务总监还想说什么,陆子强已经咣地一声推开电话,拉开抽屉翻出一把钥匙,连抽屉都没关就朝外走去。财务总监望着他的背影,面色沉重,似乎预感到大势趋败,凶多吉少。 陆子强直接去了周欣的公寓。 他把那辆黑色奔驰开得风驰电掣,周欣的公寓变得近在咫尺。他乘电梯上楼直奔周欣的单元,拿出钥匙将门使劲打开,进门后发疯似的各屋寻找。周欣不在,确实不在,他连壁橱都打开看了,连床头柜和书桌的抽屉都拉开翻了,人和磁盘全都了无踪迹。 离开公寓陆子强把车开上马路,车速快得有些离谱。他掏出电话拨打手机,拨打手机时差点和对面的车子迎头相撞,他猛打方向盘闪了过去,又挤了身边一辆正常行驶的卡车,卡车紧急转舵躲过剐蹭,随即爆发出长长一声愤怒的鸣笛。 一小时后,陆子强在一家酒楼的包房里,焦急地等来了他紧急约见的几位客人,为首一个秃子,不久前还是他游艇上的座上嘉宾。客人进屋之后房门随即关闭,门外的服务小姐连主宾之间应有的寒暄,都一声未闻。 包房里的餐桌上摆满酒菜,但整顿饭下来陆子强水米未沾。他离开那家酒楼时天色已晚,他没有回家,独自驾车来到酒楼附近一条僻静的街道,早已等在这里的财务总监下了自己的汽车,左顾右盼地跨街过来,上了陆子强的奔驰。 “情况怎么样?”陆子强问。 “我从晚饭前就一直打地税分局袁副局长的电话,他一直不接。刚才我把电话打到他家里,才把他找到。” 第十四章秘境(2)作者:海岩 “他说什么?” 陆子强的声音已经掩饰不住极度紧张,面孔却还顾自强作镇定。财务总监答道:“我故意说我们的年报今年想换个会计师事务所审核,请他帮我们推荐一个,想听听他的口气有什么异常……” “有异常吗?” “表面上听不出来,他说现在有资质的会计师事务所挺多的,他帮我们考虑一下。” “没说别的?” “没说别的,前后客气几句,没什么实质内容。” “那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说他今天回家早,电话放在包里忘拿出来了。” “噢……” 陆子强松了口气,低头沉吟,财务总监反过来问道:“你找孙大胆他们谈过了,他们能帮什么忙吗?这种事,也不宜让他们这路人搅得过深,他们层次不高,有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让他们先帮忙找找周欣,至少在周欣住的地方盯上几天。另外让他们帮忙查查那条机动船是哪儿的,我记住了那条船号码的最后三个数。这种事让公司里的人查不方便。” 财务总监不再说话。 孙大胆是陆子强早年认识的朋友,手下马仔很多。常年在生意场上行走的人,有一两个这样的江湖朋友,也很必要。谁也说不定没有麻烦,有些麻烦靠他们这路人去摆平搞定,要比常规处理省事得多。 从那天晚饭之后,在周欣公寓的马路对面,就停上了一辆小面包车,车里的两个男人坐了整整一夜,一个睡着,一个盯着公寓的门口。但直到初升的太阳由青变白,又渐渐把整栋楼房染红之后,也没有见到周欣的身影在那楼门进出。 在太阳跳出山坳的时候,另一彪人马出现在东郊的湖区码头。湖区的码头设有多处,有游艇俱乐部的专属码头,也有一般游船汽艇的租赁码头。这几个陌生男子在租船码头盘桓很久,租船的驾船的挨个打听。远远看去,谁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何方神圣,是寻人还是问事……游船汽艇载着游人和往常一样进港出港,马达声吆喝声和往常一样此起彼伏。 时近中午,孙大胆赶到了湖区,在陆子强的游艇上,与陆子强完成了他们之间的第一笔交易——陆子强交给孙大胆一个装着两万元现金的信封,孙大胆交给陆子强一张二指宽的字条。 字条上写着一个地址,字迹潦草。但陆子强不问自明,收起条子,拱手道谢。 “船主说,租这条汽船的是个年轻人,船主没问他叫什么。”孙大胆指着字条说:“昨天因为租船超了时要加租费,所以船主派人跟着这个人去了他家取钱。他家住在南边,是个快拆迁的城中村,那地方都是外地人住。地形挺复杂的。你要想弄住这个人,可得多带人手。” 这天傍晚,陆子强和孙大胆等人分乘几辆车子,直扑那片巷陌纵横的城中村。他们很快找到了字条上写着的那个地址,他们发现那是一幢陈旧的小楼,院落曲折,楼梯陡峭。这时正是各家各户开火做饭的时辰,男男女女看到一大帮彪形大汉穿过狭窄的过道,不无惊恐地避身争睹。他们看到这群不速之客敲响了最里面的一扇木门,声响巨大,住在隔壁的李师傅颤巍巍地上前干涉:请问你们找谁?话音未落木门已被大力撞开。李师傅和站在自家门口的君君只听见一阵乱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便见那帮汉子一半冲进屋里,一半掉头出来,沿原路朝楼下跑去。李师傅惊惶得说不出话来,君君也吓得睁圆了双眼。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些人没有抓到目标。也许只有进过那间小屋的人才能明白,那屋子有个后墙的小窗,后墙的楼下便是一条弯曲的短巷,短巷的出口,便是人来车往的宽阔街衢。 陆子强也随在那群人身后追下楼去,他们踢飞了楼口的鸟笼,撞翻了过道的炉子。李师傅赶紧跑进高纯的小屋,小屋果然后窗洞开。他又返身朝楼下跑去,顺着一条窄窄的夹道跑到后墙,他看到后墙下面,那群汉子围成一团,两个亲眼目睹高纯飞窗跳下的路人惊在一边,陆子强是最后一个赶到的,他冲上去扒开围住高纯的打手们,将摔得昏迷过去的那具身躯翻转,他看到了那个年轻而苍白的面容,谁也不明白陆子强的目光何以如此惊呆。而陆子强自己,在那一刻却忽然明白,他不知是冲身边的孙大胆还是在自己的心里,喃喃道出了迟到的醒悟。 第十四章秘境(3)作者:海岩 “我知道她去哪儿了!” 和拥挤的城中村相比,芳华里小区稍嫌静僻。陆子强的奔驰轿车一马当先,孙大胆的几辆破车紧随在后,一串刺目的车灯逶迤前进,将这里的安宁恣意打破。 陆子强也是第一次进入这个居民小区,但从高纯的无数次报告中,他已经知道这里是周欣的一个“窝点”,所以他一看到那个楼号立即显得熟门熟路,带着孙大胆及其打手们冲进一个楼门,他们拥出十四楼电梯时楼道里漆黑一片,几只手电的光柱随即猖狂晃动,直到他们要找的房门被用力敲响,敲门声之放肆几近土匪明火执仗。 为他们开门的正是高纯在报告中多次提到的那位中年妇女,陆子强推开她大步进屋,孙大胆等人也并不理会那中年妇女的惊声诘问,跟着陆子强直闯卧房。 这套一房一厅的住宅格局简单,他们在卧房里没有发现周欣的踪影,卧床上只有一个枯瘦的女人。那女人让陆子强蓦然止步,那张蜡黄的面孔似曾相识。瘦女人见到陆子强忽现床前,僵化的脸上渐渐浮出怪异的表情,一向混沌的视线忽然有了方向,直直盯住了陆子强惊疑的面容,仿佛认出了相违已久的杀身仇人。陆子强似乎也认出她了,他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一步,他分明看到那张麻木已久的脸庞,居然浮出一丝笑意,他分不清那隐约的笑意所要表示的,是胜利还是讥讽。 这天夜里,高纯被李师傅父女送到医院时还处在昏迷之中,在进行了长达五个小时的抢救后才送进病房。没人知道高纯昏迷的大脑是否还有梦境,是否还能梦见他心上的女人。而他心上的女人其实已经重新接近了他们共同的梦想——她又穿上“冰火之恋”的纱裙,她又找到了丢失已久的舞蹈,尽管那仅仅是少年宫舞蹈班临时聘用的一名老师的职位,但她终于又回到了练功房。在练功房那面巨大的镜子里,她试着迈开舞步跳跃旋转,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她欣慰地发现自己对舞蹈的感觉依旧良好,身体的柔韧和力量,依旧给她信心…… 清晨,高纯醒了。也许他在昏迷的夜里,真的相会了金葵,也许他真的梦见他和金葵一起教会了两个学舞的少年跳起“冰火之恋”。他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仍然是金葵的容颜,他张开嘴想要叫她,却蓦然发现俯身焦急注视着他的,原来是周欣。在周欣的身后,还站着面目严肃的谷子。 早上八点以后,医生们陆续上班,白班医生在与夜班医生交接之后,才向高纯的“亲友”,也就是周欣和李师傅,通报了高纯的伤情。 “病人的两臂没事,只是有些肌肉挫伤。两腿肱骨都是粉碎性骨折,左肋骨也有两根断了,胸腔积血比较严重。昨天夜里我们做了紧急抢救,用了消炎和镇痛的药物,病人入院时处于昏迷状态,头部和其他部位是否有伤还需要进一步诊断。” 周欣问:“他的腿,还有肋骨,现在都接好了吗?” 医生说:“还没有接,因为整体伤情还需要进一步诊断,再说怎么治疗还要和病人的亲属商量。你们是病人的什么人,你是他父亲吗?” 医生问李师傅,李师傅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是他邻居。” 医生问周欣:“你是他什么人,女朋友?” 周欣怔了一下,没有点头,她急切地说道:“他没有亲人了,我们就是他的亲人。麻烦你们快给他治吧医生,千万别给他耽误了。你们该怎么治就快点给他治吧医生!” 医生看看周欣,又看看李师傅,问:“他家里没有别的人了吗?你们就算他的亲人了吗?那他的住院费、手术费和治疗的费用,你们谁交?” 周欣和李师傅对视一眼,周欣问:“要交多少钱?”没等医生回答,又说:“你们先赶快治吧,钱我们肯定交!” 医生公事公办:“你们还是先交上钱吧,手术费、治疗费和昨天抢救检查的费用,再加上住院押金……你们的经济情况要是不允许的话先少交点,先交三万吧,钱交了我们马上做手术。早做了病人也少痛苦。另外,病人抢救前随身的衣物你们收一下吧。” 第十四章秘境(4)作者:海岩 周欣和医生交接了高纯的衣物,衣物中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颗心形的琉璃。那琉璃碧绿如玉,显然是高纯颈上的饰品。周欣以手摩挲,似乎感觉到了那颗“心”的优美质地——冰凉细腻,油润无比。 清晨短暂的苏醒之后,高纯再度昏迷,那昏迷也许就算是一种睡眠吧,医生护士都没着急。黄昏时他再次睁开双眼,看到的仍然是一个女孩的面容,但那已经不是周欣,而是李师傅的女儿君君。 “高纯哥,你醒了。” 君君俯身,想要寻找高纯的视线,她看到高纯仰视上方,口中切切,似乎发出了一丝声音。 “什么?” 君君凑近高纯,她听清了高纯的话语。 “我的心……我要我的心……” 君君没听明白:“心,你的心不是在这儿吗,在这儿跳呢!” 高纯气若游丝,再次重复:“我要我的心……” “是不是原来金葵姐戴的那个琉璃呀?你放哪儿了?” 谁料听到金葵二字,高纯竟然热泪盈眶,言语忽然变得分外清晰:“君君……你能找到金葵姐吗?我……我想见她……” “金葵姐,不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君君小小年纪,已经懂得该让高纯死心,但还是把话说得战战兢兢,生怕高纯再受刺激。不料高纯只求一见,对重温旧梦似乎早已死心。 “她结婚了……我为她高兴。我只是想见见她,只想和她……跳舞……” “我到哪里去找她呀?” 高纯也不知该去哪里找她,他闭了眼,一颗未被锁住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弄得君君瞳仁的四周,也是一片潮红。 金葵的瞳仁里,也闪动着红色。 那是一块火焰一般的红巾,在一个少年的头上飘舞。红巾在白裙的翻卷之下,显得格外炫目。两个男孩女孩的舞姿已经娴熟自如,一首“冰火之恋”的舞曲让金葵陶醉如梦,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跳过雨雾中的水泥隔墩,奔向公路收费站高纯的汽车;又看到了她和高纯在那间阁楼的灯下娓娓交谈;看到她和高纯一起买下绿色的琉璃和红色的头巾;看到那块红色头巾戴在高纯的头上;看到高纯与她随风起舞……头巾又把金葵的视线带回现实,现实中的男孩在音乐的高潮中将女孩举向半空…… 少年宫下课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八点之后。晚上八点半金葵准时等在了一个热闹的公交车站,与姗姗而来的另一个女孩相约碰头。这女孩是她在省艺校的一个学长,当过省艺校的学生会主席。金葵是在去少年宫应聘时碰巧遇上的,校友见面相惜如亲。这位学长正在北京舞蹈学院进修,金葵就托她打听今年舞院有没有一个叫高纯的考生。她猜想高纯会不会一个人考舞蹈学院去了,学长帮她查下来的结果,让这个本来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猜想彻底落空。 “我帮你打听了一圈,大本、大专、高职和进修班,今年都没有一个叫高纯的考生。我还专门托人找了一直赞助各种舞蹈比赛的久游网的熟人,看看像什么舞林大会之类的比赛他有没有报名。人家还没回话。他肯定还在北京吗?” 金葵的回答非常迟疑:“应该还在吧。”可随即又否定自己,“当初他来北京是为了找他爸爸,现在他爸爸找不着,北京他又不熟,连个同学朋友都没有,如果他没去报考舞院的话,他还会留在这儿吗?” 回答变成了询问,学长当然不知其然,只能就近举例,合理类推:“也可能吧,你在北京不也是人生地不熟的,而且北京的东西肯定比你们老家的还贵,你不是也留在这儿没想回家嘛。我也是啊,今年春节我都没回家看看。对年轻人来说,特别是对咱们搞艺术的来说,北京的吸引力永远最大!你有多久没回家了?” 从公交车站穿过一条小街,就到了学长在北京的住地。关于游子和北漂的感慨也就到此为止。金葵和学长分手之后,在路边站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用街上的公用电话,拨了云朗她家的电话号码。 第十三章秘境(5)作者:海岩 这是金葵从家里跳窗逃走之后,第一次拨打家里的电话。 电话拨通了,很快有人接听:“喂……” 金葵没有说话。 电话那边,母亲的声音有些疑惑:“喂,喂,你找谁呀?” 金葵把电话轻轻地挂上了。 同一个时间,周欣和李师傅一起离开了医院。 李师傅是高纯的同乡,又是高纯的师傅,但说起高纯此时的处境,李师傅也只能爱莫能助。 周欣问他:“那除你之外,高纯在北京还有别的朋友吗?他在云朗还有什么朋友吗?他这情况,只能靠朋友一块想想办法了,我可以一个一个去找,去求他们。” 李师傅想都没想就一劲摇头:“他的朋友都是艺校同学,毕业后各奔东西,都没什么来往了。高纯跟着我开车拉活儿,干这行没什么固定朋友。他原来交的女朋友家里倒是有钱,可那女孩家里反对她和高纯相好,那女孩现在也嫁人结婚了。”李师傅停了一下,又想起一个人来:“他和那女孩好的时候有个大哥姓方的——不是亲的啊——倒是常来往,我知道他住五道口那边,不行我去找找……” 周欣问:“他那大哥……有钱吗?” 李师傅也说不清方圆有钱没钱。不过那天晚上他真的去五道口找了方圆,他找到方圆时方圆恰巧搬家,大件东西都已拉走,方圆正在狼藉不堪的空房里收拾“细软”。方圆搬家就和他换工作一样频繁。看来李师傅真是来巧了,晚一步与方圆失之交臂,恐怕连这个唯一认识高纯的“大哥”,也再无踪迹可寻。 方圆听到高纯的消息后,倒是表现出“大哥”应有的关怀,第二天就跟着李师傅到医院来看望高纯。但他在离开时给李师傅的回答,却让李师傅忧愁如昨。 “我这话说的好像有点见死不救了,”方圆说:“不过我也只能这么说。我刚从杭州回来,本来那边有好几个地方想让我去,可我还得考虑一下才能决定。现在我手上真是一点钱也没有了,你昨天晚上也看见了,我连房租都付不起了,现在只能临时到我朋友那儿挤一挤。”方圆如此说,但还是掏出一千块钱给了李师傅:“这一千块钱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只能当我一个心意吧。” 李师傅接了那沓钱,和方圆面对面站着,谁都无话可说。 周欣也在筹钱。在这个城市,甚至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她能够求助的,只有那些画画的同仁。在高纯入院的第三天,周欣在独木画坊拿到了画家们凑出的三万元钱。 她站在画坊的一个大画案前,看着同伴们陆陆续续过来,把等额一份的钞票放在画案上,又各自回到自己的画板前埋头作画去了。周欣低着头,做出鞠躬状,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着谢谢。谷子上前,替她把钱收进包里。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金葵登上一列开往云朗的火车,离开了北京。 火车抵达云朗时天刚刚黑下来,天有些冷瑟。 金葵家的巷子里,缺少了往常此时该有的热闹,风刮着地上的残叶,凸显着几分陌生的萧条。 是父亲给金葵开的门。 父女相见的眼神隔了一道门坎,竟如隔世般苍凉。母亲从父亲的身后看见了金葵,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葵儿!”母亲的呼唤依旧耳熟,让金葵泪夺双目,让她不知不觉松手扔了提包,扑入久违的家门。 在金葵回家的第三天,在云朗监狱的会见厅里,她见到了哥哥金鹏。金鹏是半月之前才审结入狱的,头发刚刚剃青,身上的囚服也是崭新的,脸上的气色却灰败如死。隔着会见厅的玻璃,他也许看到了妹妹脸上早生的沧桑,他眼神中流露的,不知是愧疚还是凄惶。 金葵用女孩的同情叫了他一声“哥”,叫得金鹏眼泪汪汪。他沙哑地说了句:“酒楼垮了,咱家也完了,你还回来干吗……” 金葵说:“酒楼就让它垮了吧,可咱们家没垮,爸妈也都没垮,我们都等着你,等你出来!” 第十三章秘境(6)作者:海岩 妹妹的声音依然如孩子般纯真,又加了些成熟女人的温存。金鹏回避的视线重新拾起,他似乎在妹妹青春如昨的眼神中,找到了母性的坚韧。 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黄昏,黄昏仍然一如既往地绚烂,金葵重新走进她曾经“避难”于此的那间阁楼时,干涸的眼眸却反射不出当年曾有的温暖。 这间阁楼位于云朗的高处,从这里可以眺望整个小城。小城的上空笼罩着白雾状的炊烟,犹如金葵此时虚无的心情。 这里曾是庇护心灵的港湾,是爱情远途的起点,自从高纯离开此地偕她远走京城之后,这间阁楼便一直空闲至今。屋里原有的旧家具上落满尘土,宽大的天台也显得萧索荒芜。金葵用目光在天台堆放的每件杂物上缓缓抚摸,屋里屋外每个角落都让她依依不舍。她不知不觉中摹拟了岁月的视线,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年之前——一年前的少男少女万般灵秀,在夕阳下的天台上第一次跳起“冰火之恋”,行云流水的舞蹈风一般的曼妙、纱一样轻盈…… 比起云朗小城,北京当然是一座泱泱大都,比起阁楼上的那个简陋的天台,少年宫的排练厅当然堂皇气派。但,在阁楼的天台上舞蹈,可以看到整个云朗,回到排练厅里继续教课,金葵看到的只是一对少年孤独的舞姿,和自己更加孤独的徘徊——在落地镜的一角,形单影只。 高纯要做手术了。 断在胸腹和双腿里的骨头每天都在疼痛中煎熬,他不能吃饭,无法睡觉。终于,这天早上,医生和护士推来了担架车,有人上来搬动他的身体,没人跟他解释什么,但他知道,他也许就要得救了。他想笑一下,对所有人笑一下,但他脸上的肌肉已被经久不止的剧痛累坏,他已不知道怎样来笑。他想让自己安定下来,想让自己重新体会高兴的滋味,但被担架车推进手术室的那刻,他脸上的茫然和惶恐,还是泄漏出内心的孤独。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躺在无影灯下,全身赤裸,眼前全是陌生的面孔,耳边全是金属器具冰冷的碰击。他想找到一点可以镇定和抚慰自己的回忆,找到某些温暖的源头,于是,他想到了舞蹈。与舞蹈同来的,是他亲爱的金葵。 他被戴上了麻醉面罩,冥蒙中他看到了金葵。金葵一身白色的轻纱,与他头上的红巾纠缠萦绕,他们在一个洁白透明的世界里如泣如诉地一路舞去,彼此勾连,难舍难分……高纯的视线模糊起来,轻纱和红巾渐行渐远,直到从视野中全部淡出,天地间只留下空洞而混沌的白色,万物皆空…… 梦中的舞蹈一曲终了,高纯的手术也告完成。他被推出手术室时尚未苏醒。但沉睡的面容已恢复宁静。医生随后向等在外面的周欣和李师傅,以及特地赶来的方圆,还有一直陪着周欣的谷子,通报了高纯的病情。 “骨头已经接上了,手术还比较顺利。但是术前病人胸部有强烈痛感,下肢却没有知觉,因此怀疑他的神经系统有些损伤。骨头是接上了,但有没有其他方面的问题影响患者的正常恢复,还要进一步检查诊断,现在还不能过早乐观。病人有可能需要长期治疗,不是短时间就可以出院的。你们上次交的钱支付抢救费、手术费,用的已经差不多了。下一步继续治疗还需要花些钱,你们谁来承担以后的费用,能不能承担以后的费用,希望你们尽快商量一下,给医院一个答复。” 医生没说以后的费用是多少钱,周欣和李师傅们也都没问。这还用问吗,肯定少不了的。谁知道“以后”究竟会是多久,谁知道到底还需要多少钱,才能让高纯重新像以前那样,正常地跳舞和行走。 那几天周欣一直住在谷子家。她把母亲和为母亲雇请的那个阿姨也接来了。谷子就住在独木画坊后面一个即将拆迁的楼房里,屋子大而空旷,大到谷子和周欣在屋子的一角小声说话,完全不必顾忌在另一角照顾周欣母亲的那位阿姨听到。 周欣明明知道,关于高纯的一应事宜,谷子并不是个合适的相谈对象,可事到如今,她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与之商量。她和谷子讨论高纯的病况,自己也说不清是为寻求谷子的理解,还是寻求谷子的主张。 第十三章秘境(7)作者:海岩 她对谷子说:“如果高纯真像医生说的……躯干神经受损的话,恐怕就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了,所以我想,我们应该……” 谷子打断周欣的话:“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大家都不富裕,可一下子给他凑出了三万多块钱来……” 谷子的话又被周欣打断:“可他是为了我才……” 周欣又被谷子打断:“可你以前也救过他的命,这一次就算一报还一报吧,你现在并不欠他!” 周欣怔了半天,她盯着谷子,直盯得谷子心虚地把目光躲开。周欣说:“可你欠他!” 谷子想说什么,他试图做些解释,可周欣没有容他开口。 “我今天要救他,也是因为你!因为你的哥们儿曾经要害他!” 谷子低头,不再说话。 周欣说:“所以我欠他!” 谷子抬头:“就算我们都欠他,就算我们想救他,可我们有这个能力吗?他要是在 医院一躺几年甚至更久,你有这个能力吗?” 这回,轮到周欣无话。 高纯住在嘈杂拥挤的大病房里,术后的状态相当萎靡。周欣走进病房时高纯已经醒了,守在床边伺候他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周欣认出那就是李师傅的女儿君君。 君君和周欣早就见过,两人的寒暄也就囫囵简短。高纯身体虚弱,虚弱得连目光都无力移动,周欣只能凑近床前俯身看他。她看到高纯眼睛干涸,眼神却像饱含了泪水。 她问高纯:“你好些了吗?” 高纯合了一下眼皮,算是回应,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感觉好些了。周欣安慰道:“医生说,你的手术很成功,只要你把自己的心情调整好,很快就会恢复的。” 高纯脸上,挤出笑容,因为勉强,所以难看。 “……谢谢你。” 他的发声相当吃力。周欣从皮包里拿出那块心形琉璃,呈在高纯眼前,“这是你的吗?”她问:“这是什么?” 那块碧绿的心形琉璃,让高纯的双眸灵光忽现。他用几乎听不清的哑声说道:“这是心……是我的心。” 周欣点点头,把琉璃放在高纯的枕边,说:“给你放在这里。”又问:“你真的什么亲人都没有了吗?除了李师傅一家人,你还有其他朋友吗?” 问到亲人,高纯的眼球立即凝固不动了,直直地望着屋顶,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很茫然。 北京的酒吧街是这个城市的夜晚最热闹的地方,可一到白天,整条街就变得冷清下来。这里是城市白领、艺术青年和有闲阶层最熟悉的地方,白天清静又方便谈事,所以周欣就把方圆约到了这里。 两人并不相熟,相见的话题只有高纯,开门见山没谈几句,方圆便谈到了失踪的金葵。 “高纯本来有个女朋友的,咳,要不这孩子也是可怜呢,他对他这个女朋友可真叫一心一意,两个人都是跳舞的,也有共同语言。那女孩家在云朗还开着酒楼,也算有点钱吧,可前一阵她忽然就离开高纯闪电式的就嫁人了……现在真是流行闪婚了。听说嫁了个有钱的土财主,高纯为这事都快疯了,刺激受大了!” 周欣有些意外:“高纯……一直有女朋友?” “有啊,一直好着哪!” “他女朋友……结婚了?那,她还能念他们的旧情,帮帮他吗?” “这可能不行了吧,你想,她那老公怎么可能为她以前的男朋友出钱呢。再说,那女孩跟她家里人闹翻了,自己跟老公嫁到外地去了,和过去的朋友都不联系了,我也找不到她呀。” 周欣有点绝望:“那高纯……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了吗,远一点的亲戚也没有了吗?” 方圆说:“朋友也就是同学邻居什么的,过来看看他没问题的,但跟人家要钱,这年头,不太现实吧。那还不如登报或者上网拉点捐献现实呢。我也算高纯的朋友吧,可我和你一样,凑点钱出来可以,可一直供着让医院把他治好,我也没这个实力。” 第十三章秘境(8)作者:海岩 周欣疑问:“上网,或者登报,能拉到钱吗?” 方圆老到地说:“当然不容易,那么多没钱看病的要是都能这么拉到钱,那也别搞医疗改革了。要这么拉钱关键得有一个特别的策划,首先,你得编好一个故事,煽情一点的。比如说,就说高纯是一个天才舞蹈演员,说他自幼丧父丧母,举目无亲,靠半工半读完成学业,忽然一场厄运降临……其实高纯是靠他母亲生前供他上的学,而且他的生父也还在世,但你不能这样说,这样说就不足以吸引公众同情了。对公众的同情心没有特殊刺激的故事,媒体也没兴趣……” “高纯的生父还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