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傅一家人也睡了,整幢楼房里的人都睡得很早。只有这个时候,高纯才能将包在黄绸里的那块心形翡翠,拿到灯下揣摩端详,才能压着粗厚的声音,像孩子一样偷偷哭泣。如果他知道千里之外有一个穷僻的山村,他哭的女孩也在那里哭他,那又该是何等幸福。但他不知道。金葵也不知道。只有天上的明月,看得见高纯脸上的泪痕和金葵眼角的青肿。 很生气的王苦丁也早早睡了。 王苦丁睡得很香很香。 苦丁山刚刚被曙光染红的时刻,农民们便陆续出门各奔营生。王苦丁打开后楼门上的铁锁,端着热腾腾的早饭走进屋子。倚在炕角昏睡的金葵被门声惊动,她呆呆地看着一个黑壮的男人进来,昨日的记忆才慢慢苏醒,惊恐刚刚由心上脸,她看到的却是铁匠脸上憨厚的表情。王苦丁把早饭放在炕头,带着羞涩冲金葵笑笑,说了句:喝点热粥吧。便讪讪出门。金葵听见门外上锁的声音响过,才爬过去看那碗里的东西。碗里除了热粥和咸菜,还有一个油炸的鸡蛋,炸得金黄闪闪。金葵怔怔的,麻木的嘴角竟微微一动。 整个上午,铁匠铺后面那座业已糟朽的木楼都没有动静,不知主人是出门去了还是在铺内忙碌。直到中午,王苦丁才又重新在楼上出现,他打开房门,送来午饭。还给金葵带来一份早已翻旧的杂志,和午饭一起放在了床头。 “这本书很好看的,我从王长贵媳妇那里借来的,你看看解解闷吧。” 金葵瞟了一眼,那是一本《知音》杂志。她冷冷地说道:“早就过期了。” “啊?书还有期呀……”王苦丁很认真地困惑着:“咱们这里离镇上太远了,下次我到镇上给你去买新的。” 金葵没再说话,王苦丁用恳求的口吻又说了句:“吃饭吧。” 金葵于是吃饭了。十分钟后,王苦丁去而复来,拿来几套干净的衣服放在炕头,对金葵说道:“把衣服换换吧,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金葵衣服早就脏了,和王苦丁打了一架,更是污秽不堪,但炕上的那两件衣服显然不是女人穿的。王苦丁看出了她的眼神,又说:“你先凑合穿穿,我把你身上的洗完晾干你再换回来嘛。过些天我去镇上,给你去买好看的衣服。” 金葵忽然想到了什么,主动开口向王苦丁问道:“去镇上……要走多远?” 这个下午,王苦丁没去铁匠铺里打铁,而是一直在院里洗着衣服。从午饭过后金葵的屋门就没再上锁,金葵几经试探,终于走出屋门。王苦丁听到楼梯响动,抬起一脸汗水,他看见金葵走下楼来,一直走到院子当中,竟然接过他手里的衣服洗了起来。王苦丁高兴得满脸憨笑,岂料金葵刚刚洗了两下,忽然大呼小叫起来: 第九章厄(5)作者:海岩 “嘿!你怎么把你的衣服和我的一块儿洗呀!太恶心啦!” 金葵将大盆里王苦丁的衣服、短裤,以及袜子之类,统统拎出来甩在地上,脸上挂着厌恶的神情。王苦丁连忙上前将自己的衣裤袜子一一捡起,尴尬地拿到一边去了。 金葵将盆里的肥皂水统统泼掉,似乎泼不尽心里的玷污。 太阳还剩了些抖动的余烬,王苦丁家的院子里又响起了咣咣的声音。铁匠王苦丁做起了木匠,那只被金葵摔坏的炕桌很快修复。太阳终于落下山了,王苦丁家点起了油灯。电灯在前一天也被砸坏了,油灯在这个三天两头停电的山村里,似乎是个必不可少的器物。 王苦丁把饭菜端上刚刚修好的炕桌,把筷子摆在金葵的前面,看着金葵拿起了饭碗,才嗫嚅地说了句:“咱们俩……”见金葵警惕地瞪着双眼,他越发口吃起来:“咱们俩……咱们俩……一起……一起吃吧?” 金葵犹豫了一会儿,点头:“啊。” 王苦丁这才坐在炕边,傍了炕桌的另一侧,满脸带笑地吃了起来,一时忘乎所以,还不断为金葵夹菜。金葵躲开饭碗,皱眉说道: “你再拿双筷子来。” 王苦丁怔了一下,不明事由,但还是下炕去拿了双筷子过来,金葵将那双筷子架在一只碗上,说:“以后夹菜用公筷!” 王苦丁没听明白似的:“公筷?”他指指那双筷子:“这个?” 晚饭之后,王苦丁和金葵一个坐在炕头,一个缩在炕尾,彼此之间像是隔了千沟万壑,但两人之间的对话,听来已经心平气和。 王苦丁说:“……我可以不锁门了,我明天就不锁门了,我不锁门其实你也跑不了。从这儿出去走到公路,走上半天也走不到的,不认路走一天你也走不到的。所以我不怕你,你跑不了的。” 金葵说:“我跑不了你锁门干什么,我不明白你锁我有什么用呀!怕我找你们村长去?你们这儿有村长吗……” 王苦丁说:“你找村长做啥?我这情况我们村上都知道,村长还等着喝我的喜酒呢。” 金葵说:“你们这儿……愚昧!你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王苦丁说:“那么早就睡呀,你们城里的人不是都睡得晚吗?” 金葵说:“废话!我这几天都没怎么睡,你出去吧,我困极了!” 王苦丁动了一下屁股,说:“那……咱俩的事到底怎么办呀?” 金葵说:“咱俩什么事呀?” 王苦丁说:“生孩子过日子的事呀。我是我们家独苗,我要是给我爹妈绝了后,我在这村里可怎么做人哪。” 金葵说:“你绝后又不是我的责任。你快出去我困了你让我睡觉!” 王苦丁站了起来,继续说:“你睡觉就睡觉,我反正要跟你过日子,你同意也得同意,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可是一直好话跟你说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攒了十几年的钱,好不容易把你娶回来了,我死也不会让你走!你不干我就把你锁在这里锁一辈子,我每天揍你一顿,我看你服不服!” 王苦丁脸上憨厚,却再次目露凶光,金葵表面倔犟,其实心里又开始发抖。 高纯陪着周欣在戒台寺画了一天松树,回城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了。等红灯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的竟是陆子强的号码,他慌忙将手机的铃声按断。几秒钟后铃声愤愤然卷土重来,高纯索性关掉了手机的电源。 高纯不接电话,与之同车的周欣也不无疑惑:“怎么不接呀,干吗把电话关了?” 高纯遮掩:“没事,一个无聊的人。” 周欣笑笑:“女人?” “不是,男人。” 周欣点头说道:“噢。”少顷好奇地又问:“你交女朋友了吗?”见高纯未答,便笑笑:“漂亮小伙子,没一个不花的。以为自己有资本,不把女人当回事的。” 高纯说:“你这岁数的女孩更可怕!男的爱上哪个女人,一般都是爱上她的人了,女的要是爱了哪个男人,一般都是爱上他的钱了!因为有钱才会让女人觉得安全,才会让她放心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一切,包括艺术。” 第九章厄(6)作者:海岩 车子已经开到公寓的门口,两人本来都是无所指的玩笑话,唯有高纯最后这句,情不自禁说到了金葵,那是他自己心里的痛处,但周欣或许认为高纯攻击到自己,不由沉默了片刻,才推开了车门。 “我不知道,我给公司的老板当秘书这件事,为什么让你得出这种结论。”周欣说:“我不想解释什么,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谢谢你这一天的辛苦,这些天你帮了我很多忙,我会感谢你的。”说完,没等高纯回答,周欣便下了车子,走进楼门。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高纯坐在车里,他看到了挂在车前的那颗心形琉璃,眼中忽然涌泪,他似乎到现在也无法相信,他的金葵,与他曾经山盟海誓的金葵,真的为了钱,或者,为了跳舞,跟着另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走了。 从周欣住处离开后,高纯把车开得漫无目的,开了很久他才发现,他前方的去向,居然又是那个车库。他把车停下,在路边停了很久,才想起打开电话,拨了陆子强的手机。陆子强的手机始终占线,高纯随后看到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发来的一条召见的信息…… 高纯开车去了码头,陆子强还在游艇上与来宾纵酒,他拐到船尾,冲着刚刚赶到的高纯发了脾气。 “你刚才到底干什么去了,我打你手机你为什么不接,为什么把手机关了?” 高纯撒谎:“我手机没电了,一接就断。我刚充上电。” 陆子强怒气稍退:“这几天怎么听不到你的消息?” 高纯答道:“您不是说有可疑情况再打电话吗?这几天没什么可疑情况,都挺正常的。” 陆子强问:“她今天都去哪了?” 高纯答:“去庙里了。” “去庙里干什么?” “庙里有棵树。” 前甲板上有人在叫陆子强,说要切蛋糕了,陆子强匆匆对高纯又说了句:“我告诉你,你干的这个事,也是一门职业,你得有点职业道德,我要是发现你糊弄我,你可就拿不到我们谈好的那个数了。” 直到月上中天,游艇才尽兴返航,这场商务酒会到此结束。主宾谈笑风生地走上码头,彼此握手告别,汽车的车门一通砰砰作响,一辆辆轿车鱼贯开出。进入城区后车队四散,南辕北辙或奔东西,陆子强的奔驰穿街过市气宇轩昂。闪着转向灯拐进了一条小巷,在离巷口不远的一处宅院门前稳稳停住。随着一声金属的响声,一扇电动的车库门缓缓打开,放奔驰进入之后,又缓缓关闭,整条小巷随即鸦雀无声。 半分钟后高纯的车子也驶过院门,他在离开游艇后并未离开,一直在码头附近等着陆子强出来,他跟踪陆子强一直至此,把车停在前方稍远之处,下车步行返至宅院门口,踏上门前台阶,扒着门缝向里窥探。他看到一个砖雕的影壁,雕刻精致而又古朴简洁。昏黄的电灯把院内的门道照得幽深寂静,听不见里面的一点声音。 他退下石阶,抬头仰视,视界框满这扇对开的朱漆大门。大门一侧的墙上,有一个铁质的门牌,上写“仁里胡同三号”几个楷书小字。他用手机存下这个地址,在他离开后整条胡同空无一人。 高纯以为,周欣不会理他了,但两天之后周欣又来了电话,请高纯去了她的公寓。 这间公寓里最大的屋子,做了周欣个人的画室。画室里泡好两杯清茶,支起一张画板,画板上已经勾勒出了一个年轻男子的素描半身。在画板的对面,阳光倾泻的窗台上,坐着她临摹的模特——高纯。 高纯的轮廓被午后的阳光镀亮,皮肤华丽如缎,线条起伏有致,画板上渐渐有形的那张面孔,标致得几乎完美无缺。 日落而来的阴影也改变了周欣画室的调子,画板上刚刚着色的高纯显得忧郁冰冷。画者与模特在燃亮电灯的同时都已离开了原位挤进厨房,共同制作他们简单而不失时尚的晚餐。 晚餐后高纯在厨房帮周欣洗了碗筷,周欣在客厅对“高纯”做着修改。她用绿色修补着高纯颈上的琉璃,试图再现那玉石般晶润的光泽。见高纯从厨房走出,她笑着问了一句:“这好像不是男人戴的东西。” 第九章厄(7)作者:海岩 高纯淡淡反问:“这也分男女?” 周欣说:“当然啦,男人最多戴一块不加雕琢的璞玉,很少有戴心的。心形的首饰一般象征感情。感情,是女人才关心的东西。” 高纯脸上,连苦笑都未成功:“女人……真的在乎感情?” “一般是这样吧。”周欣说:“男人更在乎事业,太儿女情长就不是男人了,也没出息。女人就不一样了,女人很在乎内心的情感,对父母,对孩子,特别是……对自己爱的人。” “没有例外吗?”高纯问。 “当然有,什么事都有例外。我是说一般。” “不是说,女人一般都最爱钱吗?” “那是另一回事,你扯了另一个范畴的话题。”周欣说。 在离开公寓的路上,高纯依然情绪低沉,他托起挂在颈上的琉璃用心凝视,不知它是否真的还能牵挂住一个女人的情意。 回到住处之前高纯再次去了暗随陆子强去过的那条仁里胡同,那是北京老城的一条旧巷,鳞次栉比都是砖墙筒瓦的老式院落。巷内的清静与干净显示这里的居民已经不是普通百姓,北京四合院已有不少成了富人的寓所和收藏,成了品位与财富的象征。高纯把车停在离三号院不远的墙边,下车徒步走到院子门前。这座院门在这胡同的位置与外观似乎最为显赫,朱门大瓦煞是扎眼。 天色已晚,路无行人,高纯顺着围墙左右察看。不远一户人家正开门送客。高纯想了一下,大步过去,客人的汽车恰巧开走,两位主人正要进门,高纯上前用话拦住:对不起,请问你们知道那边三号院里住着什么人吗?那一男一女大约五十来岁,目光老到地打量高纯,男的回答:不清楚。高纯锲而不舍:那院子里住的人是姓高吗,是不是一个叫高龙生的人?男的再次回答:不清楚。并且转身进门。女的随在男的身后,却又回头反问高纯:你是做什么的,打听那家有事呀?高纯忽被反问,应答仓促:哦,我……我找人。女的重复了一句:我们也不清楚。便随男人进了院门。院门关闭的刹那,高纯才想起该说一句打搅了,才意识到自己如此打探,不仅冒失,而且愚蠢。 是夜,没有故事发生。 中午饭后,周欣按时按点走出东方大厦,高纯跟在她的后面去了公寓。周欣小小的画室中,肖像临摹继续进行。尽管轻描淡写尚未着色,但画板上的高纯轮廓初拟,眉宇间的一丝忧郁尤其逼真。 周欣说:“我们请模特一般一天五十块钱。不过我总觉得给你钱不太好吧。” 高纯答:“啊,是不太好。我不要钱。” 周欣说:“这几天你好像不太高兴,有什么不顺利的事我能帮忙吗?” 高纯答:“啊,没有,没有,你不是不让我笑嘛。” 周欣看着画中的高纯,问:“是你的眼睛天生忧郁,还是你这两天情绪不好?不过这正是我想要的那种眼神。” 高纯说:“是吗?” 周欣问:“你的眼睛,像你爸爸还是像你妈妈?” 高纯说:“像我妈吧,我没见过我爸。” 周欣说:“噢,我想起来了,你到北京就是来找你爸爸的,还没找到线索吗?” 高纯说:“没有。”又说:“我也不想找了。” 周欣见他不想多谈这事,便移开话题谈起别的:“你总把那颗琉璃戴在身上,是随便戴戴还是有什么讲究?是想什么人吗?想你妈妈?” 高纯没有回答。 画室里忽然静了下来,窗外好像开始起风。 第十章逃命(1)作者:海岩 风是从苦丁山那边吹过来的。金葵和王苦丁这一对“痴男怨女”,炕头炕尾地拉着距离,在窗外风声的伴奏之下,相当严肃地谈开了“感情”。金葵显然已经镇定下来,尽管声音仍然毫无力气。 “我看你这人也挺好的,我不是不想和你一起过日子,可让我跟一个男人过日子,他起码得明媒正娶地和我结婚。” 王苦丁说:“那我明媒正娶还不好吗,我跟你结婚还不好吗。我可以把村里的人全都请上,把村长也请上,结婚的钱我想办法去借!一定不让你受委屈还不好吗?” 金葵说:“不好。让我跟一个男人结婚,总得先跟他谈谈恋爱吧。你知道什么叫谈恋爱吗?” 王苦丁使劲点头:“知道,怎么不知道,那咱俩就谈恋爱嘛,你说咋谈就咋谈。” 金葵说:“在我们城里,谈恋爱的时候,男方必须对女方特别好,什么事都得听女方的。等把女方娶回家了,女方才什么都听男方的。我爸妈就是这样的,结婚前我爸事事听我妈的,结婚后家里都是我爸说了算!咱们要谈也得这个样。以后等咱们结了婚,我就什么都听你的,可谈恋爱的时候,你得处处顺着我。” 王苦丁马上保证:“好,我顺着你,我听你的。” 金葵马上核实:“你真听我的吗?”并且再次威胁:“你要不听我的,我死也不会跟你,你还不如现在就把我弄死呢,然后让公安局再把你弄死。反正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不跟你结婚。” 王苦丁说:“我听你的,听你的还不好吗,我对天起誓还不好吗?” 金葵严肃地点头:“那好吧,那我就先相信你。那我就提几条要求,先考验考验你。” 王苦丁紧张:“什么要求?” 金葵说:“你看,一听我提要求你又害怕了。” 王苦丁说:“没有没有,你提你提。” 金葵说:“我第一条要求,以后咱俩的事,咱俩自己商量,不许叫你叔你婶你们村里人来,你找他们来,能成的事我也不成了。” 王苦丁犹豫:“那我没爹没娘了就剩我叔我婶了,我有什么事总得……好好好不叫他们不叫他们,反正结婚前我什么都听你的还不好吗?第二条呢?” 金葵白了他一眼:“第二条。你得带我进趟城,挑几样好看的衣服,我不能穿这身衣服就结婚吧?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 王苦丁气短:“进城?我攒的钱都花在你身上了,县城太远了,进一趟城要花多少钱呀……” 金葵瞪了他一眼:“结婚都不舍得给新娘子买衣服,那这婚谁跟你结呀。我们城里人结婚可复杂呢,得穿好几套衣服,得租一个车队在城里转一大圈,得办几十桌酒席,办喜事前还要去照相馆照结婚照,我这些都不要,就要你带我进城挑两件衣服你都不愿意,这婚我肯定不结了,你还不如现在就把我弄死然后再让公安局弄死你呢……” 王苦丁连连安抚:“成成成,我带你去,我带你去,你总得让我把钱凑齐吧。买衣服……要多少钱呀?” 与王苦丁达成“协议”的第二天早上,金葵醒来,下床推门,发现门仍然锁着。她探窗看到楼下铁匠铺里有人说话,紧接着看到王苦丁送他叔婶从铺子里走了出来。再接下来是有人上楼的声音,门声响动,有人开锁进门。金葵退回床上装睡,抬头见王苦丁进来,把早饭放在了床头。 “吃饭吧,我去打洗脸水。” 金葵坐起身,在他身后板脸说道:“你又去找你叔叔婶婶了?” 王苦丁回头,结巴一句:“没,没有啊,我是找他们商量借钱的事。” “借钱?” “是啊,结婚的钱我算了一下,要在村子里摆四五桌酒,还要去城里给你买衣服,我想,既然进一趟城,那就照个结婚照吧。怎么也要弄个一两千块钱吧。我正想和你商量呢,我们好不好就去镇上买衣服?镇上的衣服也很新潮的。镇上也有个照相馆,我跟村长打听了,镇上那照相馆里有婚纱租。村长去年又娶了个老婆,就是在镇上照的婚纱照。去县城走山路很远的,一天赶不回来,在外面一住下,钱就没边了。这次我们先去镇上买,等结婚以后还上钱,再到县城逛,还不好吗?” 第十章逃命(2)作者:海岩 金葵迟疑:“镇上?” 三天后的早上,王苦丁和金葵走出了铁匠铺子,在村民好奇的目光中走到村口,沿山路向镇上走去。王苦丁总想和金葵肩臂相靠,金葵则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他们走了几十里山路,中午才走到山下的小镇。在镇口王苦丁碰到了一高一矮两个同村的青年。高个青年向王苦丁问道:王苦丁,你怎么也到镇上来了,来做啥咧?王苦丁说:买两件衣服,照个相片。你们来做啥咧?矮个子说:打个电话,我老姐在县上说给我找工作,我打个电话问问。高个子又问:苦丁,听说你娶媳妇了,是这个吗?怎么不摆上酒叫大家喝喝?王苦丁说:还没办呢嘛,娶媳妇哪有那么简单,还要买衣服,还要照婚纱照,还要请村长给定个日子……高个子说:定了日子不要忘了请上咱,让咱到你家好好闹一闹。矮个子马上调笑高个子:嘿,你想闹自己也找个媳妇嘛,闹人家的媳妇干什么。高个子说:我哪有王苦丁那样有钱,人家开打铁铺子就娶得上这么好看的媳妇嘛,我娶不上媳妇还不让闹闹吗? 他们一路说着走进镇子,在街边一个小饭摊前吃了简单的午饭。吃完饭王苦丁大声吆喝:老板!收钱!老板过来了,两个同村青年也在口袋里摸钱,王苦丁大方地要替他们付账:我请客,我请客!两个青年拉扯着客气:这咋好,这咋好……推挡几下也就依了。这顿饭金葵吃得心不在焉,眼睛悄悄左顾右盼,一时找不到脱身机会。这座小镇人气不旺,街面冷清异常,身边又有三个精壮汉子不离寸步,几乎没有半点可乘之机。 饭后,王苦丁拉着金葵,就在镇上唯一的一家邮电所里,陪着姐姐在县上的那个矮个青年打了电话。矮个青年问他姐姐找工作的事,连旁听的金葵都听得出八字还没一撇。 邮电所只有二十米见方,中间还设了一条柜台,金葵扯扯王苦丁的袖筒说道:“哎,我也要给我姐姐打个电话。” 王苦丁愣了一下,脸色马上就变:“你打电话做啥,叫她过来接你?” 金葵理亏似的口吃起来:“我……我也报个平安嘛,我家里人肯定急死了。” 王苦丁不傻,拿着架子说:“我早答应过,可以让你打电话,以后还可以带你回家去,可你必须先和我过上日子咧,生个孩子咧,以后咋做都成还不好吗?” 两个青年打完电话过来,垂头丧气地分析着县上的情况,王苦丁和金葵的谈话于是中止。接下来,是两个青年陪王苦丁和金葵在集市上买衣服。穷山僻壤的集市,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东西。 集市旁边就是个照相馆,门前果然摆了婚纱摄影的俗艳招牌。王苦丁的两个伙伴陪着他们一起进去,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试穿照相馆里肮脏的婚纱,看着他们在聚光灯下让照相师摆来摆去。这家照相馆和刚才的邮电所一样狭小,女更衣间连采光的窗户都没有一个,前后左右找不到一条可供脱逃的路径。照相时王苦丁倒是非常配合,但动作还是紧张僵硬。金葵应付差事,心事重重,被照相师一再要求启发,才将头部朝“丈夫”肩头靠了一靠,脸上凑出一点虚伪的笑容。 闪光灯哗地一闪,“新娘和新郎”的笑容,被定格在胶片正中。 从镇上照相购衣回来之后,晚饭还是王苦丁做的,饭后金葵主动洗了碗筷,她弯腰洗碗的身段让王苦丁欲火中烧。他哆哆嗦嗦地从身后抱住金葵,惊得金葵把摞在一边的一叠花瓷大碗摔得粉碎。 王苦丁接触到金葵的肉体,喘息立刻不能控制,他用尽力气将金葵抱住,凑上嘴巴强行亲吻。金葵尖叫着拼命挣扎,这场突兀的“亲热”演变成一场激烈的肉搏,金葵的尖叫中夹杂着王苦丁恳求般的呓语:老婆……老婆,你是我的老婆……金葵挣脱了身体,一掌抡在王苦丁脸上,打得他懵懂片刻,金葵趁机奔逃上楼去,进屋反手将门从里面插住。插住之后金葵开始疯了似的在屋里翻找自卫的武器,当她终于翻出一把剪刀的时候,却发觉门外没了动静。金葵手握剪刀上床靠住墙角,做出拼死一搏的姿态。接下来她听到哗啦哗啦的一阵响动,她听出那是铁链锁门的声音。她松下气来,听见王苦丁下楼去了。她顺着墙角瘫坐在床上,才发觉刚才短短一搏,已耗尽了全部体力。 第十章逃命(3)作者:海岩 周欣在百科公司兼职秘书,并不都是半天上班,逢公司某些会议需她列席记录的时候,或者陆子强招待某些客户让她出面应酬的时候,下午也是出不来的,有时陪吃陪喝也会很晚。逢这种情形陆子强一般都会用车把她送回住处,不放过任何与周欣独处的机会,没有机会便创造机会,且不论这种创造有多么牵强附会。 这天周欣帮陆子强打印一份文件,傍晚才走,陆子强照例开车送她。车至公寓楼下,陆子强忽然表示有点晕车,“你那儿有去痛片吗?我去吃一片。” 周欣说:“我那儿没有去痛片。” 陆子强说:“那我上去喝杯热水吧。” 陆子强和周欣一同下了车子,双双走进了公寓的楼门。他们乘电梯上去,周欣刚刚打开自己的房门,陆子强在狭小的门厅里,突然强吻周欣。周欣未及反应,未及挣扎,陆子强已经把她放开,率先走进了 客厅。 陆子强问:“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周欣怔怔地,还站在门厅里。 陆子强回过头来,淡淡说道:“长城。” 周欣直到确信除了那个猝不及防的亲吻之外,再也不会发生什么,才慢慢从门厅走进屋子,为陆子强倒了一杯开水。陆子强并没有坐下休息,而是端着水杯东看西看。屋子的各个角落,堆放着些胡乱勾描的画稿,这些画稿陆子强大都见过,无甚新奇,唯有客厅一角的画架上,一幅刚刚完成的肖像画引人注意。那是一幅年轻男子的画像,面目英俊,神态悲愁。周欣洗了手从卫生间出来,看到陆子强站在高纯像前,久久审视,魁梧的背影一动不动。 苦丁山的太阳照常升起,又一个白日依序光临。金葵缩在床上似睡又醒,听着门外开锁的声音,看着王苦丁端饭进屋,才仓促爬了起来,睡眼惺忪。 “快点吃饭吧。吃完咱们上镇上去。”王苦丁放下早饭,态度照例忠厚得不行。 金葵未醒的脸上,挂了一丝惊异:“今天?……还去镇上?” 王苦丁摆开早饭,笨拙地解释:“那天照相穿的西服是人家照相馆的,他们讲,男人结婚,总要穿件西服的。我借的钱还没有花完,我想去买件西服,前天咱们照的相片也正好可以取了。你放心吧,我一定听你的,按你们城里的规矩办,没有结婚办喜事前,我绝对不再碰你了。你放心好了,我都听你的,还不好吗?” 金葵看着王苦丁,她也许应该相信他的话,但相信了也不值得庆幸,因为在王苦丁看来,他是无论如何要娶她的,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和上次一样,早饭之后,金葵和王苦丁拉着距离,沿山路向山下的小镇走去。金葵已经穿上了上次在小镇买的那身衣服,崭新而又俗气。而她的脚下,却还是自己原来那双快要穿烂的鞋。 和上次一样,他们走了三个小时,走到了小镇。 王苦丁带着金葵,在小镇的那家照相馆里取了他们的“婚纱照”,照片上的“新婚夫妻”,笑得还算“幸福甜蜜”。王苦丁让金葵把照片收好,又带她去了集市。在集市的一个服装摊位前,王苦丁挑选了一件紫红色的西服,穿在身上向金葵咨询:“这件好不好看?” 金葵对那颜色很吃惊,她替王苦丁挑了旁边一件深蓝色的,说:“还是这件吧。” “这件?”王苦丁上下比划,似乎嫌它老气。 金葵又帮他挑了同色的裤子,她问:“你们这儿有试衣间吗?” 卖货的摊主拉开摊位里面的一扇小门,往里躬请:“有,里面还有镜子。”又对王苦丁说:“你女人选的这件好,这件是刚从广州运来的,广州那边照着国外的样子做的,现在这是最新型的了……” 金葵把裤子塞在王苦丁怀里,推他往里:“里面有镜子你去照一下,要买就要试好……” 王苦丁一脸幸福,听话地拿了衣服进去了。金葵环顾左右,今天是个大集,逛市场的人比上次拥挤了许多,人们都在忙忙碌碌。这是金葵这么多天来找到的唯一机会,她紧张得面孔发僵,见卖货的又去招呼新的顾客,她松手扔了替王苦丁拿着的西服上衣,踉跄着退了几步,转身就跑,顺着熙熙攘攘的集市大街,朝着一个她也搞不清的方向,亡命狂奔! 第十章逃命(4)作者:海岩 金葵不知道她奔跑时的脸上,究竟是何表情,只感觉路人纷纷侧目,目光好奇。她心无旁顾,拼尽全力,跌跌撞撞跑出镇口。一辆破破烂烂的长途汽车正要离站,关门前被金葵一步挤了上去。 长途汽车开动起来,不知是路面坎坷还是车子老旧,摇晃得像个风中的簸箕。 长途车的售票员显然对金葵苍白的脸色感到疑惑,警惕地问金葵:“去哪里?买票!”金葵身无分文,她只能用急促的声音,表达自己真实的困境。 “我要去公安局!我要报警!” 金葵终于安全了,在离小镇最近的一个公安派出所里,她身心安顿地吃了民警端来的盒饭,民警同时对她做了询问笔录,民警首先想要弄清的,显然是她的真实身份。 民警问:“除了你刚才给我们的那个电话,你还有其他联系人吗?你的户口所在地在哪里?” 金葵答:“户口……在云朗,我们家在云朗市湖岗大道三十五号……” 民警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金葵答:“我还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哥哥。” 民警问:“你爸爸叫什么?” 金葵答:“我爸叫……” 问答之间,另一位民警走进房间,打断他们,冲金葵问道:“这电话是你什么人啊?” 金葵说:“他是我男朋友……” 民警说:“这电话停机了。” 金葵万分意外:“……停机了?” 高纯再次来到百科公司,他在百科公司的牌子前端详片刻,然后走了进去。 高纯等在百科公司的小会议室里,看到电梯间几个黑老大模样的人物与陆子强拱手作别。陆子强透过会议室的玻璃隔断看到高纯,用目光示意高纯到他办公室来。高纯进屋站在门口,陆子强则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向外凝视。 “你手机怎么停了?” “没费了,我还没充呢。” 陆子强没再责备高纯,转而问道:“这些天,周欣都去哪里画画了?” “这些天……她没怎么出去。”高纯回答:“可能就在家里画吧。” “这几天,有谁去她家了?” “那个年轻点的画家去过,就是他们独木画坊的那个……” “不是那个!”陆子强转过头来,打断高纯:“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更年轻的人。” 高纯疑问:“更年轻的人?” 陆子强点头:“对,是个很帅的年轻人,也留着你这种头发,很像你。” 高纯心跳加速:“您……见过这个人了?” 陆子强肯定地答道:“见过。” 高纯吓得吸气:“在,在哪儿见的?” “在她的家里。” 高纯心虚了,强自镇定:“不……不会吧……我没看见她那儿有什么人去过呀,您什么时候看见的?” 陆子强目光盯住高纯,仿佛早已洞悉奸情,高纯头上开始冒汗,但陆子强随后说出的话语,让他的心情倏然放松。 “昨天,我到她那儿去了,我在那儿看到一幅刚刚画完的油画,画的是个年轻的男人,我想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高纯甫一安定,思维就变得灵活起来:“会不会,她是照着图片画的?” 陆子强思索:“她为什么要照着图片画这个人呢?而且他们这些专业画画的人,一般是不照图片画人的。这幅画肯定是照着真人画的,这个人,肯定是她认识的人。” 高纯继续装傻:“会不会是她花钱请的模特?” 陆子强还是摇头:“她会让一个这么年轻的男人单独去她家吗?一个年轻美貌的男人,单独呆在她的家里,这合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玩的到底是绘画艺术……还是行为艺术?” 陆子强问高纯,又像自问,高纯无以为答。 陆子强沉默下来,思谋良久,忽然抬头,对高纯命令:“给我查到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