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走出公寓。乘出租车离去。三分钟后,仍在楼外监视的高纯发现,周欣也匆匆走出楼门,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不出高纯所料,周欣还是去了芳华里,车子仍然停在九号楼,周欣下车低头进去。高纯看表记下了她的抵达时间。 这个时间已到了可以入梦的钟点,而在云朗金葵的家里,金家老少还都坐立不安,潮皇大酒楼的经理刚刚赶过来了,汇报了寻找金葵的结果:金葵几个要好的朋友家都去问过,云朗歌舞团也没人见到金葵。金葵的母亲眼泪汪汪,把事情想到了绝处:她会不会,会不会想不开就……但这个估计被丈夫断然否定。 “不会,金葵那脾气,不可能的!” 金鹏说:“她跑只能往北京跑,肯定是找姓高的去!” 金葵母亲想不明白:“……她身无分文,能去北京?” 酒楼经理小心翼翼地提示老板:“你看,要不要报警啊?” 金葵父亲想了一下,摇头:“她又不是被拐了,报警没用。” 金鹏也提醒父亲:“要不要跟杨峰说一下,杨峰人多路子广,也许他能有办法。” 这回金葵父亲想都没想就立即摇头:“先别跟他说!”他环视众人:“这几天,你们对外谁也不能说这事,咱们自己抓紧找!要是有人问……”他对妻子说:“你跟阿姨也说一下,要是有人问,就说金葵跟她男朋友旅游去了。要是杨峰那边的人问,就说她回北京辞职取东西去了,听见了吗!” 众人诺诺点头。 金葵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回到了北京,回到了剧场,回到了舞台。剧场里坐满了全神贯注的观众,大幕徐徐拉开,她被一双有力的手高高托起,在行云流水般的音乐中缓缓飞翔,托举她的舞者正是高纯,红色的头巾迎风猎猎,白色的纱裙如烟似雾,红与白彼此追随,在迷幻的天幕下如影随形,不弃不舍……忽然高纯一个抛举失手,金葵重重落入深谷……她惊醒过来,发现面包车在一个小镇停住,又有几个男女在这里上车。车子重新开动起来,金葵昏昏沉沉的,还想重温旧梦…… 她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恍惚发觉这辆破旧的车子已经离开大路驶入山谷,四面重峦叠嶂,脚下山路波折。她惊慌地环顾车内,车内昏暗不清,前面车座上的男女都在歪斜着睡觉,只有小店的那个伙计没睡,在前边独自抽烟。无人闲聊。 “这到哪儿啦?这是去北京吗?” 金葵发出疑问,抽烟的伙计回过头来,说:“是。你睡吧,没事。”又说:“我陪司机呆着,不陪他,他要一打瞌睡,咱们都没命了。” 金葵朝窗外东看西看,疑虑稍减,心情稍定。 车子继续颠簸,金葵继续瞌睡,再醒来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一个雾气封锁的山口。伙计叫金葵下车,下车后才对金葵草草解释,说他们这车不去北京了,让金葵换乘另一辆车子,那车子已经等在这里。金葵举目相望,看到的居然是个三轮摩托卡车,车上有两个农民一样的男子。金葵刚想再问详细,伙计已经转头上车,面包车随即吼着粗气走了。金葵冲面包车“哎”了一声,声音在山谷中备显孤零。 她转过头来,再看那两个农民,两个农民也看着金葵,看得金葵心神不宁。 金葵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你们……是去北京吗?” 两个农民沉默半晌,其中一个用浓重的痰音答道:“是。” 这个清晨北京也起了大雾,高纯早早起身,驾车去了他和金葵原来的居所。他被这里的景象惊得发呆,几乎以为找错了去处——车库的院子里,不知何时高高地挂满了一层层一垄垄的长长的粉条,在漫天的晨雾里不见首尾,高纯茫然步入,如同走进一个穷通不定的白色迷宫。 第八章噩(7)作者:海岩 当高纯领着车库的房东又回到这里时,天上起了风。风从东面疾来,浓雾仓皇散去,院子里已经能看见晾晒粉条的工人劳动。房东打开了车库一端的一间小房,高纯看到金葵的铺盖和皮箱都在这里存放。 “这些东西你还是赶快拿走吧,老放在我这儿算怎么回事。”房东说:“再放下去丢了我可不负责任,这丑话我可都说在头里了。” 在风的哨声中,高纯的言语有点发抖:“你不是说我有了钱就可以把这儿租回来吗?我现在有钱了,我带钱来了,我要把这里租回来。” 房东说:“你早不来。你这不都看见了,这地方我已经租给别人了。人家开了作坊,比你付的钱多,我又不能干等着你。再说你一个人租这么大的地方干什么?你女朋友不是也没回来吗?再说这地方本来就不适合住人嘛。” 高纯试图挽回:“求你还是租给我吧,我女朋友一旦回来,肯定还会回到这儿来。她的东西还在这儿呢。我的手机卡丢了,她打电话找不到我,我必须在这儿等她!” 房东不解:“你们……到底分手没有?”见高纯沉默,房东又说:“分手了你还等她干吗?” 高纯低了声音:“也许她会回来取她的东西,也许她对这儿还……还有点留恋,也许她突然路过这儿了想回来看看。我想,我只要在这儿,就还有可能,还有可能再和她见面。” 房东断然摇头:“这不可能了!我和那家都签了五年的合同,合同到期人家也有权优先续租。你想在这儿等她,这不可能了。” 高纯沮丧万分,他拿了钱来,却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房东同情地表示:“这样好了,她这东西我先替她存着,如果她真的想回来拿这些东西,总会来找我吧。你把你的联系方式留下,我让她找你不就得了。” 高纯失望至极,他其实也知道,留不留联系方式,结果都一样的。不久以前他们还在这里相依为命,这里还是他们黎明起舞、夜晚归宿的温馨小窝,此时物是人非,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他穿过粉条架组成的甬道,走到了这座院子的出口,粉条作坊的老板娘正带着她的孩子,在院外放着风筝。他没有注意他的那块红色的头巾,已经挂在了风筝的尾部,在远处的空中猎猎飞舞…… 高纯开走了车子。在他走后不久,一辆旅行车开到路口,从车上下来几个男人,为首的一个就是金葵的哥哥。他们至此也是来找金葵的。那对放风筝的母子惶然看着这群壮汉蜂拥而来,大步向院子的入口走去,踏起了巷子里暴躁的尘土。 三轮摩托卡车还是继续往山里开去,路越走越窄,山越深越荒。开到太阳从东到西,金葵才肯定这绝对不是返京之路。她多次询问质疑和要求停车均告无效,逼到不惜一切想要跳车,又被车上的男人强硬按住。金葵高声呼救:“你们干什么!来人呀,抢劫呀,救命啊……”但只有山谷的回声。 三轮摩托卡车越开越快,在崎岖的山路上激烈颠簸,金葵和后座上那个男人的搏斗也同样激烈,她咬开了那男人紧抓自己的一只大手,身体失控翻下车去。摩托车随即歪斜着停了下来,两个男人下车朝后面跑来,把摔昏的金葵重新抬上了车子。 夜幕降临,三轮的大灯把路面照得狰狞毕现,也照出了前方一处荒僻的小村。一阵犬吠将金葵惊醒,她惶然四顾,刚一挣扎就又被车上的男人用力按住。三轮卡车终于在村头一座铁匠铺的门前停住,门里随即走出几个男女,和车上的两条汉子一起,有人捂嘴,有人扯臂,有人抬腿,把拼命挣扎呼喊的金葵连拖带拽,抬进了铁匠铺内。铁匠铺的门咣当一声关住,能听见金葵偶尔没有捂住的嘶叫声从院子进了屋子,从一楼上了二楼……忽然,声音戛然中断,这座前店后宅的铁匠铺子,顿时鸦雀无声。 高纯不知道还有什么途径可以联系上金葵,他给云朗艺校的好多老师同学都打过电话,托他们帮忙打听。因为艺校有些学生曾经分到云朗歌舞剧团工作,也许有人还和金葵保持联系。 第八章噩(8)作者:海岩 除此之外,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他仍然重操旧业,继续跟踪周欣的行踪。这天傍晚,周欣和谷子乘坐一辆旅行车去了一家超市。那辆旅行车的车主,就是谷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阿兵。高纯尚未把车停好,周欣谷子已经进了超市。高纯进门找个方向盲目追去,超市正值客流高峰。其实,阿兵和谷子就在附近挑选啤酒,而周欣也与高纯近在咫尺,当她挪开一大包卫生纸时,从货架的空格处,看到高纯的侧脸如白驹过隙。她下意识地想叫却没叫出声来,但高纯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几秒之后,居然退了回来,他那试图躲闪的面容在货架的空格里被周欣的目光捉住,难掩尴尬的表情。 可周欣的惊异却相对纯粹:“高纯,你怎么在这儿?” 她主动绕过货架,和高纯面面相陈,双方似乎都不知说什么是好,高纯遮掩着暴露的局促,周欣则惊喜于小别重逢。 她首先开口,把两人之间的尴尬释放:“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手机一直关着。” “我手机,我手机换了。”高纯也开始放松:“我原来的手机卡丢了,里面输的电话号码全都没了。” 周欣说:“噢。”又问:“你还给那个老板开车吗?你那老板还没回来?” 高纯似乎已经忘了以前的谎言:“啊……啊?没有。”他不想多聊,想尽快结束这场遭遇,但已经晚了,谷子拎着一打啤酒从另一排货架转了过来,他转过来时周欣与高纯的谈话即将结束,但并不妨碍谷子看出他们谈得多么热乎。 周欣也看到谷子了,热情地为双方介绍:“啊,谷子,这是高纯,我的一个朋友。噢,对了,你们见过。” 周欣和颜悦色,谷子面目铁青。趁了这个停顿,高纯表示告辞:“那你们接着逛吧,我先走了,有需要帮忙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吧,再见啊。” 高纯转身要走,周欣追了一步把他叫住:“哎,你新电话是多少?”高纯说了号码,周欣记入手机,又问高纯:“我的号码你也丢了吧?我发给你。”她拨了高纯的手机,传去了自己的号码。 他们互留电话,显得友情甚笃,谷子忌妒地沉默,直到高纯走后,才忿忿地质问周欣:“他不是开车的吗,什么时候又成朋友了?” 周欣看一眼走过来的阿兵,皱眉答道:“开车的就不能成为朋友啦,你朋友不也是开车的吗!” 周欣转身走了,阿兵莫名其妙,问谷子:“怎么啦,说我什么?” 这趟超市购物,购得谷子不爽,他和阿兵用旅行车送周欣回到住处,两人下车告别的时候,周欣问了句:“哎,四合苑画廊的画展你去看吗?你不是说明天下午去吗?” 谷子没有回答,却不酸不咸地反问:“能麻烦你再告诉我一下吗,不算女的,你在这儿到底还有多少朋友?” 周欣怔了一下,婉转回答:“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什么朋友……”见谷子冷冷地看她,她又解释了高纯:“那个人你都知道啊,挺热情的小孩,有时候帮我忙。我跟他……也不算朋友啊。” 谷子脸色这才趋缓,周欣反倒强硬起来:“至于吗谷子,你也算个艺术家,而且是个男人!” 谷子并不示软:“艺术家别什么人都来来往往,也有点档次!” 这回周欣真生气了,懒得争吵,转身走进公寓。谷子有些后悔,和解地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哎,明天下午四合苑,我等你!”周欣没有回头,回答谷子的,只有楼门关闭的声音。 谷子郁闷地回到车上,在他们身后,高纯的车子早已悄悄至此。他目睹了谷子和周欣在楼前的短短龃龉,他看见周欣进楼,谷子上车,车子开走,料今夜无事,于是把车藏在一条隐蔽的夹道之中,然后放平座椅,盖上衣服。对他来说,在车里过夜是一个智慧的选择,不怕车子被盗,也省去了旅馆的费用。 这些天的身心交瘁,似乎已经力不能支,闭眼欲想金葵,却很快沉入梦中。所以这回高纯没有看到,周欣又从楼内走出,叫住街边的一辆的士,走得静静无声。 第八章噩(9)作者:海岩 出租车去的,还是芳华里小区。小区内灯火隐藏,万物息声。同在此时,月黑风高的野岭孤村里,只有村头的铁匠铺还亮着幽黄的烛光,铁匠王苦丁斟酒炒菜,犒劳送人过来的两个人贩子和出力帮忙的叔婶邻居。酒足饭饱之后两个人贩子开走了三轮卡车,叔婶邻居也各回各处,王苦丁一一送到门口,任众人一番调笑,嘱他洞房花烛不要贪色伤身,又嘱他楼上女子性情刚烈莫被她伤了命根……王苦丁憨厚地陪着傻笑,不急不恼。 客人散尽,狼藉一桌,王苦丁没去收拾,掌了烛台独步上楼。他哆嗦着双手,打开楼上紧锁的房间,烛光照至床头,光晕中可以看到金葵面带伤痕泪迹,瑟缩于床板的一角。 无论偏僻的乡村还是繁华的都市,不知今夜几人没有入睡。当出租车又把周欣带回公寓时,她在公寓一侧的夹道处,无意看见了高纯的汽车,看到了车内熟睡的高纯。当她敲响车窗的那个时刻,在千里之外的山林土楼里,王苦丁与金葵发生了激烈肉搏。王苦丁身粗力大,却抵不过金葵以死相拼,轻敌中被金葵一脚踢下床去,又被金葵抄起手边的任何物件,砸得仓惶夺路……小屋的门被重新锁上,门里门外一齐气喘吁吁。王苦丁有些气急败坏,金葵则是惊恐难平,她绰了一条板凳,依托墙角,全身发抖,痛哭无声。 相同的深夜,相似的处境,都是在别人的家里,心情却各不相同。周欣把高纯带回自己的寓所,高纯显然一身拘束。 周欣则落落大方:“你房东不让你租那房你可以再租个别的房啊,”她说:“干吗非要睡在汽车里头?” “房子一时租不到合适的,住旅店又太不值了。”高纯答道。 周欣为高纯递了饮料,又问:“那……你干吗专门把车开到这儿来,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停车过夜?” 高纯结巴了一下,答得还算合理:“以前我送你回来看见这儿有个夹道,停车比较安静,也不会碰上巡警和治安联防的人检查,让他们查上说不定得盘问我半宿……” 周欣在高纯的侧面坐下,笑了一笑,带些同情,也带些错愕,她说:“看你每天开着汽车自由自在,没想到你也会无家可归。” 高纯说:“我还是回车里睡吧,我住你这里……太不方便了……” 周欣说:“没事,你就在画室里打个地铺,我这儿晚上没人来的。” 周欣话音刚落,门铃砰然作响,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彼此面面相觑,不知值此三更半夜,究竟会是何人敲门。 门铃又砰砰地连续响个不停,其强硬无礼显示来者不善。周欣不得不离座起身,一边叮嘱高纯:“可能是我们画坊的人,你就说你是我们公司的,来给我送材料的。”一边走向门口。高纯一边答应,一边起身去 卫生间小解。他在卫生间里方便之后,正在洗手,从虚掩的门缝中听到那位不速之客已经进屋,周欣和他说着什么,声音中的惊惶,前所未有。她似乎在问来人为何这么晚还要过来,这么晚过来是否有什么急事……来人像是喝多了,说话啰啰嗦嗦,但声音却让高纯惊得无处可躲。他听出那人就是周欣的老板,也是他的秘密雇主。他透过门缝看到陆子强在桌前坐下,醉意微显,言辞尚清。他让周欣给他倒点水来,说刚跟税务局的刘科长喝完,刘科长酒量厉害,喝水井坊像喝白开水似的……忽然,陆子强注意到了桌上的两听饮料,看得出这里刚刚有人小坐,他问周欣:“有人来过?”仿佛一下酒醒。周欣慌忙答道:“啊,是我们画坊找的一个开车的师傅,帮我拉几幅画回来……” 陆子强有些怀疑:“开车的师傅?这么晚还来,他人在哪儿呢?” 他一边问一边起身离座,先推开周欣的卧房巡睃一番,转身又看了旁边的画室,画室一侧的厨房也随后看了,三处同样空无一人。小小的公寓一共两房一厅,前后几步便可一览无余。周欣在陆子强身后佯作抗议:哎,你干什么,你找谁呀,你干什么呀……口中的不满难掩心情的紧张。终于,陆子强推开了卫生间的屋门,周欣的抗议在那一刻完全窒息!卫生间不过几米见方,小小的浴盆和面盆,夹着一个小小的便器……周欣挤上来刚要解释什么,但刹那间自己也哑然怔住,因为她看到卫生间竟和厨房画室一样,此时此刻空无一人。她明明看到高纯刚刚进去,无法猜测他从何时何路,从四壁合围中不翼而飞! 第八章噩(10)作者:海岩 “人呢?”陆子强问。 “你……你到底找谁呀?”周欣心虚地反问。 “那个司机呢,不会藏你大衣柜里了吧?” 陆子强离开卫生间又奔了卧室,周欣还在满脸疑惑地扫视着卫生间的顶棚四壁。她无论如何不能想象,高纯怎样从这里蒸发出去。她追上陆子强佯作发怒状,因为陆子强已经借着酒劲将她的衣柜打开…… “陆总,你太过分了,你到底想找什么?” 陆子强醉态仍在:“我看看,人呢?” 周欣与陆子强争吵的声音,透过卫生间的小窗传到公寓的外墙,高纯双手扣住小窗的窗沿,足尖蹬住雨水铁管,将身体吊挂在楼外半空。和高纯相比,金葵的翻越就更加惊险,虽然王苦丁家二楼的窗户并不严实,但金葵还是用了半宿的时间才勉强撬开,她试图借助窗下半高的草屋跳到院中,不料一脚踩空,身体失衡,整个人重重摔了下去,草棚坍塌的同时,也完成了金葵落地的缓冲。岂料那草棚正是王苦丁的酣睡之处。金葵从天而下,王苦丁迷糊起身,金葵钻出塌顶逃出院子,王苦丁才满头草灰地喊了一声,赤身裸体地追了出去…… 王苦丁在铁匠铺不远的路口追上金葵,金葵抵抗厮打拼尽全力,无奈强弱悬殊最终不敌,精疲力竭地被王苦丁扛在肩上,听着他喘着粗气走回院子。 王苦丁得胜全凭体力,而周欣脱险须靠智慧,墙外悬挂着的高纯能听到周欣开始以攻为守,听到她开始逼真地“恼羞成怒”…… “人早走了你找什么!你凭什么翻我柜子!这房子你要觉得是你的,你有权利随时进来翻箱倒柜的话那可以,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我现在就走!” 周欣果然披上外衣穿上鞋子向门外走去,意图将陆子强从屋内引开。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陆子强马上表示了歉意,把周欣从门口拉了回来。 “好好好,你别生气,我跟你逗着玩儿呢。我今天这酒喝得太郁闷了,所以过来想找你倾诉倾诉。我一看有人在心里当然不高兴了……好好好,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走,我走,行了吧。” 陆子强拉回周欣,并且说话当真地走出门去。周欣听到门外的脚步渐渐走远,连忙跑回卫生间察看究竟,这时的高纯正从窗外跳回室内,周欣长出一口大气,庆幸只是一场虚惊。 第九章厄(1)作者:海岩 周欣的画室铺好了一个简单的地铺,枕边一侧放置了一盏小灯,高纯与周欣面对面地坐在铺上,这一夜他们的话题更加相融。对往事的述说让双方彼此信任。他们说到了各自的母亲,对母亲的敬意他们感触相同。 周欣说:“我和你其实一样,也是我妈把我养大的,我妈这人太直了,心里容不下半点丑恶。可一个容不下丑恶的人,如果身边有很多丑恶的话,那她一定活得非常痛苦。” “因为她不肯同流合污?” 周欣点头:“她不肯同流合污,也不肯和平共处。也许在这一点上我和我妈是不一样的,我不会向丑恶妥协,但不妥协如果有斗争和回避两种方法的话,我可能选择后者。” “你不敢斗争?” 周欣摇头:“如果势单力薄,斗有何用?只要能够独善其身,玉碎不如瓦全,瓦全还能保全自己,也是为这世界保全一个好人。” “不做昧良心的事,就是好人?” “按现在的标准,应该是了吧。” “你为什么不把你妈妈接到这里来住呢,你和你妈妈,不是感情很深吗?” “我妈不知道我住的这套房子是我们老板送的,所以我没把她接过来住。” “老板送你房子,是件不光彩的事吗?”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和老板之间,肯定有什么故事。” “你和老板之间,有故事吗?” 高纯的问题有些尖锐,但问得如此直白反倒显得可爱和天真。周欣反问:“你认为呢?” 高纯马上说道:“从刚才老板过来找你的感觉上,应该有吧。” 周欣笑一下:“对,我不否认。”顿了一顿,又说:“但这故事的情节,肯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高纯也笑一下:“那个谷子不是也很喜欢你吗,你的故事,全在他的身上?” 周欣不答反问:“你看出他是真的喜欢我吗?” 高纯收拾了地上的咖啡杯,起身走向厨房:“应该是吧,你们挺般配的。” 周欣跟到厨房门口,问他:“哎,我上次求你的那件事,你到底愿不愿帮忙?” 高纯回头,回答:“愿啊!”又问:“哪件事情?” “当我男朋友那件事啊,你忘了吗?” “你不是说不需要了吗,这件事你已经取消了,你忘了吗?” “现在又需要了。” “现在?” “不,不是现在,是明天。” 明天很快来了。上午,高纯开车载着周欣,来到位于故宫东华门外的四合苑画廊。画廊里正在举办一场先锋派的画展,展场空旷,观者寥寥。一进展场周欣忽然亲热地挽起了高纯的胳膊,往里走得亲密无间。高纯走了几步才看到前面不远的一幅大型画作前,站着那位年轻的画家谷子。谷子正用惊愕的目光,看着他们偕肩挎臂地自远而近,他显然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忽然走火入魔。 对谷子的愤慨,周欣故意视而不见,她扒着高纯的肩膀,向他讲解着立在过道旁的一件抽象的雕塑。谷子走过来了,高纯忍不住偷眼去看,但周欣悄悄拽他一下,那意思是让他不要转头,高纯于是重新把目光盯在那块看不懂的泥块上,看得完全心不在焉。 谷子走到他们身后,怒气冲冲叫了一声:“周欣!” 高纯首先回头,周欣也就回过头来,脸上挂着平和的表情,淡淡地说了一句:“噢,你来这么早。”然后再次一本正经向高纯介绍:“这是我们一起的,他叫谷子。”又问谷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高纯向谷子友好地点头示意,谷子瞪着眼珠怒向周欣:“麻烦你把你的这个伴儿,重新再给我介绍介绍,你昨天介绍得也太轻描淡写了吧!” 周欣故作糊涂:“啊,怎么轻描淡写了,他是我朋友啊。” 谷子说:“朋友,你不是说他不算你朋友吗!” 周欣说:“啊,从今天开始,算了。怎么了,行吗?” 第九章厄(2)作者:海岩 谷子气得口齿不清:“噢,行啊,你现在怎么喜欢这种类型的了,换口味了啊。能再说一遍你们在哪认识的吗?” 周欣说:“在网上认识的。” 谷子冷笑:“网上?你也上网交友了?行为艺术吗?” 周欣说:“我怎么就不能上网交友?我们聊得来,聊得开心,就约了见面,不可以吗?” 谷子愤怒:“好,可以,可以,你们不是已经见过好多面了吗?” 周欣:“对呀,见过好多面了,彼此感觉好,就见呗。” 他们唇枪舌剑,高纯坐壁上观,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一脸忠厚,一脸无辜。很快谷子怒不可遏,愤然走开:“行,好,我祝贺你,祝贺你想开了!你好好玩吧!” 谷子大步向展馆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走回来,狠狠地冲周欣又撂了一句:“小心别把自己玩进去!网上骗子太多,骗财骗色,你好自为之吧。” 谷子说完,扭头走了。高纯看一眼周欣,周欣面色僵硬,不加反驳。高纯于是自己冲谷子背影喊了一声:“嘿,你说谁是骗子呀。” 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高纯转过脸来,再看周欣。周欣表情郁郁,脸上并无获胜的快感。高纯提醒她一句:“嘿,他走了。”她没有回答,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开。 他们没心情再去观赏那些先锋艺术,落落寡欢地走出画廊的展厅。在路上,高纯问她:“你工作的那家公司,是不是叫百科公司?” 周欣在想自己的事情,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自己也不知答了什么。少顷忽而停下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公司叫百科公司?” 高纯支吾一下:“哦……你上次说过。” 周欣回想一下,回想不出,只好继续前行:“啊,怎么了?” 高纯说:“没怎么,随便问。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生意的?” 周欣说:“贸易,投资,电子产品,什么都做。” 高纯点头:“噢,你们公司有几个老板呀?” 周欣说:“我们老板就一个呀,就是昨天来我家的那个。不过他不是真正的老板,真正的老板过去是他岳父,现在是他老婆。可他老婆从不在公司露面,他老婆在公司里就像是个传说,真正见过的没有几个。” 但高纯关注的只是前者:“他岳父叫什么名字?” “叫蔡百科,是百科公司的创始人。” 高纯失望地住口:“噢。” 两人走到街边,周欣扯开话题:“你去哪儿?” 高纯这才回过神来:“啊,你去哪儿,我送你。” 周欣说:“我回家。你呢,你今天还住我那儿吗?” 高纯说:“不不不,昨天真是打扰你了。我呆会儿就去找住的地方。” 周欣没有挽留,点头说:“那好吧。” 高纯把周欣送回住处,然后再次去了车库。 在改成粉条加工间的车库里,他找到了正在干活的作坊主人,给了作坊主人一张字条,求他帮忙一件事情。 作坊老板看那字条,问道:“金葵……男的女的,这是她的电话?” 高纯:“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有叫金葵的人过来取她的东西,你一定让她打这个电话找我。” 老板收了条子,说:“好,没问题。” 高纯又追了一句:“如果她不打,你一定打这个电话告诉我一下。” 老板又说:“好,没问题。” 高纯道了谢,转身出了车库,作坊老板在身后叫他:“哎,原来在这儿还住着一个女孩呢,和她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你要找他们吗?” 高纯迟疑地停下脚步,一时没有反应清楚:“还住着一个女孩?” 一小时后,高纯驾车来到南城的一条旧街,走进这里的一座旧楼。这种随时可能拆迁的旧楼在北京已经不多见了,光线昏暗,楼道曲折,住户拥挤,倒也别是一番风景。楼里飘荡着一股炒菜的油腥味,也飘荡着一个女孩走调的歌声。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高纯看见了正在捅着一只煤球炉子的李师傅,还有正在引吭高歌的李君君。李师傅和李君君也看见他了,脸上现出了惊讶而又尴尬的表情…… 第九章厄(3)作者:海岩 君君还在那家餐厅里当收银员。 任何人走进这家餐厅,都不会注意到窝在吧台一角的那座收银台,但坐在收银台里的君君,却可以把餐厅的每个角落尽收眼底。她在这个岗位操练有日,收银开票的动作已经游刃有余。 李师傅也找了个交通协管员的工作,每天站在路口指挥行人车辆,督促大家遵守交通规则,好歹也算吃公家饭的一份差事。北京的那些交通枢纽从早到晚车水马龙,那种永不停歇的拥挤相比安静的云朗,说不清是嘈杂还是繁荣。 晚上七点半交通的高峰时段过去之后,李师傅才能回到家中。高纯回家当然更晚,大约和君君下班的时间相同。在这间旧楼的一角,高纯和李师傅一家三口,生活还算平静和睦。李师傅的妻子依然病在床上,李师傅依然每天一早一晚不厌其烦地伺候着。高纯要是回来的早,也帮师傅做事,熬药热饭之类的活儿都会伸手。 连病人自己在内,大家都不让君君动手,君君下班回家以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做题背书,为即将到来的高考做最后的冲刺。 偶尔,大家会聊起金葵。 李师傅问高纯:“金葵还是没给你来信儿吧?我今天在我上班的那个路口,碰上云朗的一个熟人,过去跟我一起在酒楼当杂工的一个同事,他还跟我说起那个杨峰来了呢。” 关于金葵的话题,高纯早就刻意回避,可李师傅的这番话还是让他胸口发紧,在脸盆里洗涮毛巾的动作慢了一瞬,没有抬头。 “哪个杨峰?” “就是追金葵的那个杨峰啊。你忘啦?”李师傅接着说:“我们同事跟我说杨峰没跟金葵结婚,说杨峰后来又找了另外一个女的,听说也是个舞蹈演员,他带那女孩后来又去我工作过的那酒楼吃了好几次饭,出双入对的,一看就是那种关系。不是金葵。” 高纯仍未抬头,言语也故作随意:“你那同事,平白无故跟你谈杨峰干吗?” 李师傅说:“杨峰在咱们云朗,也算是个名人啊!青年企业家,又是政协委员什么的,头衔一大堆呢……”见高纯没甚反应,李师傅才说:“啊,是我先问他的,上次杨峰不是在我们那酒楼请金葵一家吃过饭吗,我们同事见过金葵,我就问他来着。他说金葵肯定没跟杨峰结婚。” 高纯抬起头来,眼睛看着墙壁:“她真的没和杨峰结婚?” 高纯掩饰不住的关切,让李师傅的话语变得犹豫,他吞吞吐吐地说道:“不过听说金葵现在也不错,听说她爸爸把她送到国外上学去了。” 高纯转头,冲李师傅质疑:“不可能啊,他们家的买卖都快垮了,哪儿来的钱送她出国留学?” 李师傅想当然地:“肯定也是有人出钱吧,金家有金葵这么一朵鲜花,还怕不能招蜂引蝶……呃,招商引资?” 高纯仍然疑问:“你怎么知道的?” 李师傅摆着手答:“这还不是明摆……” 高纯追根问底:“你怎么知道的?” 李师傅愣了一下:“就是听我那个熟人说的呀。云朗就是那么大点地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哦,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坏事。” 高纯再问:“她到哪个国家留学去了?” 李师傅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李师傅的妻子女儿都小心地看着高纯脸色,见高纯的刚刚燃烧的目光又慢慢枯萎下去,屋里一时没了声音。少顷,才听到高纯再度开口,问的声音有气无力。 “她出国……还是学舞蹈吗?” 没人答话。李师傅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全都似是而非。 金葵去的地方,叫苦丁山。 买了金葵的铁匠从小有姓无名,自己叫自己王苦丁。 王苦丁三十多岁,相貌朴实,身材黑壮。金葵在他家的那些日子,他放下了铁匠铺里的一切活计,每天在家伺候金葵,一日三餐,晨昏起居,无微不至。王苦丁家就住在铁匠铺的后楼,金葵就被锁在后楼二层的一间屋里,每餐饭菜都由王苦丁送到床头,顿顿有肉,尽管粗糙油腻,却看得出山里人的慷慨和殷勤。 第九章厄(4)作者:海岩 王苦丁的胃口很好,顿顿大口吃饭,见金葵懒动筷子,总是好言相劝:“我知道你想家,想家也要吃饭呀,等咱们过好了日子,你给我生个孩子,我陪你一起回你家看你爹妈去,这总可以了吧。” 金葵仍然不动筷子,但终于开口说话:“你先让我回家去,我再跟你谈过日子。” 王苦丁是农民,但农民并不傻:“你要先跟我过日子,先给我生了小孩子,我才能让你回家去。” 金葵说:“你是我什么人呀我凭什么跟你过日子!凭什么给你生孩子!” 王苦丁说:“你是我媳妇!我花了那么多钱把你买过来,就是要跟你过日子!我的钱是辛辛苦苦挣来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你快吃!我让你吃你就要吃,你是我媳妇就必须听我话!你吃!” 温文尔雅一阵,王苦丁还是耐不住性子,很快露出大男人的本相,口中也放出凶腔,并且上前动手强迫金葵吃饭。金葵挣扎两下,撕扭中掀翻了炕桌,饭菜洒了一地。王苦丁恼羞成怒,老拳相向,在山里男人打媳妇天经地义,王苦丁不觉是多大事情。 山里的天比城里黑得要早,灯光转眼归隐院落,山里人习惯早睡,整个村子很快暗无声息。只有村口铁匠铺的后楼,还持续着男人女人的叫骂,锅碗瓢盆的摔打,直到电灯都被什么东西蓦然砸灭,后楼的厮打才刹那停息。 夜深人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