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没什么表现,她每天过来上班,不上班的时候就去那个画坊和那帮画家在一起,还去公园画过风景。” “她带人去过她的住处吗?” “没有,前天她搬一幅画回去,还是让我……” 陆子强没听清:“让谁?” 高纯自知语失,连忙遮掩:“啊,还是让我上次跟您说过的那个男的搬的,那男的也是他们一伙的画家,把画帮她搬上去马上就走了。” 陆子强看定高纯:“她昨天晚上在哪儿吃的饭?” 高纯吓了一跳,惊慌不知何以作答:“昨天晚上……” 陆子强尖锐的目光,让高纯几乎以为昨晚与周欣共进晚餐的事“东窗事发”了,他的气息变得短促起来:“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她和画坊的一个画家吃的,在光华路那边有个餐厅。” “又是那个年轻的画家?” 第五章惊(6)作者:海岩 “不是,是个年纪大一点,咳,可丑呢,脏兮兮的。” 陆子强似乎放心了一些,最后嘱咐说:“好,你就这么继续跟,要是发现她去了什么可疑的地方,和什么陌生的人接触了,你随时打我手机。” 高纯也松下气来:“好的。” 陆子强表示见面可以结束了:“那你走吧。”又说:“哎,以后我不叫你,你自己不要到公司里来。” 高纯应声点头,退出了陆子强的房间,他顺着来时的通道,向公司的出口走去。他看到这家公司的每间办公室里都有人忙碌,走廊上的人也个个目不暇顾。在拐弯处他接到了一个手机来电,竟然又是周欣的声音,他连忙压了嗓子加快几步,迅速走到楼道的尽头。 周欣不知在哪儿打过来的,她问高纯在干什么,是否有空,是否愿意到他们的画坊来。她建议高纯多少接受一点现代艺术的启蒙,而他们的画坊正可以承担这类功能。 高纯答应着周欣,匆匆挂断电话。楼道的尽头,就是公司的出口,公司的出口,就对着下楼的电梯。高纯在按下电梯按钮后无意回首,目光似乎被眼前的一片金色蓦然胶住,那片金色就是挂在公司入口的那块招牌,那招牌就镶嵌于楼层白色的墙面,招牌上中英对照的两个大字格外醒目,让高纯看得不眨一眼。 ——百科! 两个大字的下面,是一行小字,与大字的张扬隆重相比,那行小字显得镌刻细致,笔触精纤。 ——百科投资有限公司。 越是在小城市里,婚丧嫁娶的阵势越是吓人。 在档次并不很高的潮皇大酒楼举办婚宴,照理绝非显赫一族,但不仅新人的座驾披红挂彩,亲朋好友的车队也好不威风。门前鞭炮此起彼伏,堂上宾客拱手相庆。喧闹的音乐中新娘新郎由伴娘伴郎陪着款款走下宽大的楼梯,主持人略带诙谐的语调抑扬顿挫,烘炒着现场的热度。 酒楼内的这场婚礼正式开锣,酒楼门外忽然停下两辆大型客车,一群素衣男女鱼贯而下,个个仪表肃穆面目阴沉。打头的几个披麻戴孝,随后的一群高举丧幡,他们前拥后攘,漫上台阶。酒楼的门僮和领位小姐拦之不及,这群丧头丧脸的人等已经拥入大厅。 一楼大厅的婚礼渐入佳境,台上新人对饮交杯,台下亲友其乐融融,主持人添油加醋地哄抬气氛,只有新娘酒至半樽斜眼看到大厅入口丧幡摇曳,以为白日撞鬼,不由唬得酒杯失手,面色如纸。 同样惶然失色的还有酒楼的经理,他冲上去试图阻止这一大片丧服丧幡的继续进入,但他和身边的几个服务生显然势单力薄,办丧事的人已经自行散开坐满空桌。一个中年男人上来大声命令经理拿菜单来,说他们一共要六桌,三百一桌包括酒水。经理拧着眉毛与那中年人低声交涉,但显然来不及了,婚礼这边已经一片哗然。 经理拉着中年人的胳膊,语无伦次:“不行,你们赶快……对不起对不起,这个厅有人包场了,你们上二楼吧,二楼有座……” 中年人吹须瞪眼:“这不是也有座吗,我们又不是不给你钱!” 经理说:“这厅客人在办喜事呢,你们帮帮忙到楼上坐吧,我带你们去!” 中年人索性大吵大闹:“哎!你们酒楼怎么回事,光接红宴不接白宴呀,有这么做生意的吗!” 中年人的高腔大嗓,大有搅局之意。几个女人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哭丧着死者的名字,不哭的人也七嘴八舌大声“劝慰”:人死不复生啊,节哀吧阿姨,您自己身体要紧呀……诸如此类。这边婚礼公司的工作人员和新人的亲友也冲上来拉住酒楼经理愤慨理论:怎么回事呀,你们潮皇大酒楼怎么婚丧不分呀,今天我们办喜事你们怎么还接丧宴呀,你们酒楼有没有公德,有你们这么唯利是图的吗?你们太缺德啦,缺八辈子德啦……不依不饶。 婚礼的司仪和新娘新郎一样愣在台上,直到新娘哭着跑上楼梯,司仪才想起该说点什么挽救局面:“啊,今天我们的婚礼有一些小小的意外,不过我相信我们的新人新气,一定会把所有意外全都逼退!”可惜他的话音未落,新郎也跑了,一路喊着新娘的名字,追上了楼梯。 第五章惊(7)作者:海岩 台下大乱,新人的亲友几乎都站了起来,有的追上楼梯去安慰新人,有的冲向酒楼经理怒加质问,有的则动手驱赶那群搅局的不速之客,还有的站在原地举措茫然……婚宴和丧宴的两拨人大打出手。整个酒楼大厅顷刻被砸得狼藉不堪。金葵的母亲闻声从楼上下来,楼下的场面让她双脚瘫软,金葵的父亲和哥哥这时开车从外面回来,下车听到动静不对,进门才发现局面已经不可收拾…… 和云朗潮皇大酒楼的喧嚣恰恰相反,此时北京的独木画坊安静异常。高纯陪着周欣走进画坊,开阔的画坊空无一人。高纯跟着周欣从一幅幅画作和雕塑的成品半成品前面走过,在从未身临其境的艺术氛围里他的目光无不新奇。直到周欣从库房里搬出一幅油画,才连忙上前帮她搬上门外的汽车。车子起步之后他才问起去向,他没想到周欣居然说要到观湖俱乐部去。 “观湖……俱乐部?” 周欣当然不明白高纯为何对观湖俱乐部如此敏感,方向转得迟迟疑疑。这个时辰俱乐部的客人寥寥无几,更衣室里显得空空荡荡,周欣打开自己闲置已久的柜子,从中取出存放在这里的衣服软鞋毛巾浴液。她离开时将柜子的钥匙留在了柜门上,示意她再也不会重返此地。 她当然没有留意,自她进入俱乐部后,等在车里的高纯就一直如坐针毡,直到周欣回到车上,直到车子开上马路,高纯悬跳的心才将将沉稳。其实侥幸并未眷顾,命运难逃巧合,此前他瞻前顾后帮周欣拉开车门的样子,恰恰被提前上班的金葵尽收眼底。 每日此时,金葵总是先于她的学员,提早来到俱乐部进行课前准备。于是她在俱乐部的门外,就意外地看到了高纯的汽车,意外地看到了周欣,看到了周欣冲为她开门的高纯笑着说了句什么,表情亲热得相当可疑。 她看到两人驱车匆匆离去,立即拨打了高纯的手机,手机空响,无人接听。整个下午金葵神不守舍,学员做着动作,她念着口令,总是念着念着就停下来了。学员们都奇怪地看她,不知老师今天出了什么问题。课间休息时金葵再次拨打了高纯的电话,这回高纯接了,金葵的恼火可想而知。 “高纯,你现在在哪儿?” 此时的高纯正在周欣的小公寓里,搭手帮助主人整理画室。金葵电话中的质疑和不快他当然听得出来,但碍于周欣在侧,他只能撒谎搪塞一时。 “我在工作呢,呆会儿再跟你聊啊……什么?我一个人呀,当然是一个人呀,刚才?我一直一个人啊。我呆会儿再跟你聊吧,啊。” 高纯话音未落,金葵已把电话愤怒地挂断。一挂上电话金葵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学员们陆续走进练功房,有人问她:“教练,开始吗?”她连忙背身擦脸,说:“啊……开始。” 高纯接完电话马上神色有变,周欣也隐隐感觉到了。她问:“你是不是有事呀,我没耽误你的事吧?” 高纯收了电话,仓促应答:“啊,没有。” 周欣于是把话题扯开:“有个车还真是方便,学开车难吗?” 高纯心不在焉,也不知自己答了什么:“啊……不难。”又说:“哦,我有个事先走,行吗?” 周欣说:“当然。” 周欣当然看出来了,刚才的电话让高纯心神不安。不然他不会走得那么匆忙,匆忙得近乎惶然。 金葵终于熬到了下课时间。她在更衣室换衣服时,那个当餐厅老板娘的学员注意到她红肿的双眼,关心地问她:怎么了教练,没事吧?金葵掩饰地说:没事。眼泪却又涌了出来。 女老板叫道:“哟,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这是?” 金葵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她走出观湖俱乐部,恰逢高纯匆匆赶来,两人在俱乐部门口撞个迎面。高纯叫了一声:金葵!金葵视而不见,扭头甩脸,径自走向街边的公交车站。 高纯追上去,明知故问:“你怎么了,生什么气呀?” 第五章惊(8)作者:海岩 车辆进站,高纯想拉住金葵,却被金葵甩开,两人在公交车站拉拉扯扯。金葵索性扬手拦住了一辆出租,上车就走,高纯叫着追了几步,望尘莫及。他急急跑回自己的车子,开车赶回住处,跑进车库后,看见只有李师傅的妻子一人在屋。高纯匆匆问道:阿姨,金葵呢?李师傅的妻子从床上支起身子,说:上班去了,吃完中午饭就走了。高纯问:刚才回没回来?李师傅妻子摇头:没有啊,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显然,高纯脸色不对,李师傅的妻子于是也紧张起来。高纯扭头跑出了车库,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金葵,他盲目地开车,不停拨打金葵的手机,金葵的手机始终关着。他又拨了方圆的手机,方圆的手机无人接听。 晚上,高纯开车又回到车库。李师傅早就回来了,正在收拾刚刚吃完的碗筷,高纯站在门口,目光在屋里每个角落快速扫过,知道金葵并未回来。他没有理会李师傅夫妻询问的目光,扭头又跑出了车库。 高纯去了他和金葵去过的小餐厅,去了他和金葵一起购物的商场,当然没有任何奇迹发生。高纯心焦如灼,他看看手表,时间已晚,用手机再次拨打金葵的手机,手机依然关着。高纯站在商场外的街边,街上的行人已渐渐稀少,他犹豫再三,终于用手机拨打了云朗金葵家里的电话。 “喂,这是金葵家吗?我是金葵的同学,听说她要回家了,她今天没给家里打电话吗?” 保姆答:“没有啊,你找她有什么事吗?要不要跟她妈妈说说?” 高纯连忙表示:“啊,不用了,不用了,谢谢。” 高纯挂了电话,他能感觉到金葵的母亲就在保姆身边,他能想象到当金葵的母亲听到“金葵”二字时,表情该有多么关注,如果不是他早早挂掉,金葵的母亲肯定会接了保姆手中的话筒。 他猜得没错,金葵的母亲就在金家的客厅,就在保姆的身旁,当她听到来电话的人是找金葵的时候,果然接过了话筒。她冲话筒喂了一声,发觉电话已经挂了。 金家的客厅里,这时正在进行一场重要的会晤。会晤主宾,是金葵的父兄和一个辗转请来的律师。会晤的内容,是关于潮皇大酒楼与婚礼事件的受害方日益复杂的官司。从金葵父亲和律师的脸色上,金葵的母亲看得出他们已经谈得焦头烂额,唯有金葵的哥哥金鹏仍然嘴硬,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办丧事的那批人又不是我们请来的,又不是我们拉来的,又没在我们这儿预订过,他们自己冲进来……” 律师打断金鹏:“可结婚的这家人向法院提交的证据已经证明办丧事的这家向你们酒楼预订过那天的餐位,也就是说,潮皇大酒楼那天应当知道他们会来。” 金葵父亲闷着头,没有做声。金鹏断然否认:“不可能,要是有预订我肯定知道。酒楼的业务我天天盯着。” 律师说:“他们通过你们内部的人,从你们酒楼的电脑里打出了酒楼的预订登记表,上面记载着在婚礼的前一天,有一个四十六人就餐的预定,而且预交了五百元的订金。” 金鹏脱口而出:“四十六人,原来就是他们?” 金葵父亲抬头,不满地扫了金鹏一眼。金鹏支吾了一下,不得不向父亲承认:“陈力凡说,那天是有一桌四十六人的预订,可不知道这伙人是办丧事的呀,而且他们那天来了至少六十多人,谁知道他们就是这拨人呀。” 律师说:“来的人是不是超过四十六人,并不影响他们曾经做过预订这个事实的成立。” 金鹏说:“他们预订时也没说是办丧事的呀,我们还以为预订的那拨人没到呢。” 律师说:“现在办婚事那家找到了办丧事那家,可能是给他们塞了钱吧,反正拿到了他们订餐人的一份证词,订餐的人在证词中咬定,他订餐时就说了是四十五六人到六十人之间,是丧事,要求桌上不放花,不围红色台裙……” 金鹏叫道:“不可能,要这么说了我们的人肯定会记下来的,他们不可能说了。” 第五章惊(9)作者:海岩 律师继续说:“订餐的和接受订餐的,一个人说说了,一个人说没说,在没有第三者佐证的情况下,就要看哪个人与本案没有直接利害关系。显然,订餐的人与本案没有利害关系,而接受订餐的一方,也就是你们潮皇大酒楼,与本案有直接利害关系,所以,法院很可能采信订餐人的这份证词。” 金葵父亲开了口:“娄律师,你的意思是,这次他们告我们,肯定能告得赢啦,那法院能判我们怎么着?” 律师想了一下,答:“原告方作为受害人,他们受到的损害是确实发生了的。既然有损害发生,就必然有责任人。法院很可能认为:潮皇大酒楼作为婚礼的承接人,不是在预订安排上存在纰漏,就是对突发事件现场的处理上有不足之处,法院在责任认定上,肯定不会让你们一点责任不承担的。一旦确定我们酒楼方面有失误,那肯定就要进行赔偿。” 金葵父亲最关心的正是这个:“赔偿多少钱呢?” 律师最不敢答的,也是这个:“赔偿包括经济上的赔偿和精神损失的赔偿,特别是精神损失的赔偿,法无定数,不好估计。” 金鹏傻眼去看父亲,父亲想了想,又对律师问道:“如果,我们现在跟他们私了这事,他们肯不肯?” 律师说:“现在对方已经向法院起诉了,当然起诉也可以撤诉,庭外和解当然可以。不过,如果婚礼这一方对官司已经有了必胜的信心,我们这一方现在才提出私了,对方提出的赔偿数额恐怕不会比他们原先想要的减少太多。既然这样,还不如把这官司打了呢,法院总不会比原告要求的数额判赔更多吧。” 金葵的父亲沉默下来。 律师又说:“还有,我听说原告方已经把这个事情捅到云朗晚报上去了,晚报很可能这几天就登出来。你们在报纸那边要是有熟人的话,最好把这篇稿子压下来,否则对你们潮皇大酒楼的声誉,对接下来的这场官司,都很不利。” 金葵父兄彼此看看,没有应声,从他们的表情上律师已经看出,他们在新闻媒体方面,没什么过硬的关系。 律师走了,金家老少还都留在客厅里,愁眉不展。 金葵的父亲已经预见到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官司一打,至少半年,这半年生意不可能好做,万一报纸再一登,谁还愿意到咱们这儿来办婚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些个记者,就喜欢小题大做。” 金鹏的血气也降了下来:“生意一差,想给咱们入股投资的人还怎么来呀……” “废话,”金葵父亲说:“现在还想什么入股投资!” 金葵母亲想到的,则是眼前现摆的麻烦:“那……欠杨峰的钱,怎么办?” 金葵父亲低头抽烟,屋里沉默良久,直到他把烟头缓缓按灭,闷声说了句:“不是我们不认命,是命不认我们。”金葵的母亲目光发呆,在她的印象中,丈夫似乎从未如此气馁。 “现在,咱们一家的命,都攥在金葵手上了。”金葵的父亲看一眼妻子,说:“只有咱们这个宝贝女儿,能救咱们。” 第七章逃(1)作者:海岩 高纯给金葵家里打完电话,不知为什么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金葵毕竟没动回家的念头,这实际上也是高纯的心情底线。他开车回到住处,放在一边车座上的手机在路上响了两次,他两次都没听见。 他走进车库时李师傅一家都还没睡,君君还趴在板凳上复习着功课,李师傅正和一个客人抽烟闲聊,那个客人回头一望,让高纯顿时叫出声来。 “老方?” 夜色已深,高纯驾车,载了方圆,穿过夜深人静的街道,向方圆的住处驶去。 路上,方圆说了金葵的情形:“她是在你走以后来找我的。除了你我之外,她在北京没有一个熟人,除了你们住的那个车库之外,她也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你估计的没错,你们吵架了,她肯定会来找我。” 高纯问:“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方圆反问:“你认为她会跟我说什么?” 高纯没底:“她……肯定恨死我了。” 方圆笑了:“她恨你?” 高纯说:“她以为我和别的女人有交往,女人都恨这个。”高纯目视方圆,求证:“对吗?” 出乎他的意料,方圆居然摇头:“不,她不是憎恨,她是恐惧,她害怕你跑了,害怕你离开她。” 高纯怔住,他意外地看了方圆一眼,然后转脸前方,不知该说什么。方圆接下去说道:“她托我找你,托我告诉你,托我向你说声对不起。” 高纯以为听错:“对不起?她向我……说对不起?” 方圆肯定地点头:“她说她再也不冲你发脾气了,再也不使性子了,今天下午她情绪有点失控,现在她非常后悔。她说她什么都可以接受,就是受不了没有你的生活,她和你在一起已经习惯了,她不能想象她离开你一个人生活……那种生活该怎么过。” 高纯开车,没有回答。路灯一明一暗的从他脸上划过,有点像音乐的旋律流动,节奏如“冰火之恋”最舒展的段落,一波一波地抚摸,等待高潮的到来。 在方圆的住处,高纯见到了金葵。他把她抱在怀里时,金葵哭了,但没有出声。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生活重新恢复如旧。高纯又如往常一样跟踪周欣上班,从公寓跟到公司,又从公司跟回公寓。他不想再发生什么“故事”,昨天的波折已经让他受惊。 整整一周风平浪静,唯有周末的下午周欣是搭陆子强的汽车回家去的。周欣给陆子强当助理已有时日,单独与陆子强同车而行却并不太多。行至半途陆子强将一只信封放在她的腿上。周欣不看也明白里边装的什么内容。尽管陆子强解释得非常正派:“这一段你工作不错,这是发给你的奖金。”但周欣还是马上把信封推还回去:“不用了,我来公司没做什么,每天又是半天工作,领那份工资已经有愧了。你有钱就拿去给国家交税吧。” 陆子强哈哈大笑:“交税,你是税务局的呀。”他把钱重新放到周欣腿上,说:“你不是说想去学开车吗,就拿这钱去找个驾校吧。现在学开车可以指定师傅单独教练,一人一车,随叫随到。现在只要肯多花钱,想怎么方便都行。” 由于周欣与陆子强同在,所以高纯不怕丢梢。他远远地跟在奔驰后面,一路走得不慌不忙。奔驰车转过两个路口,在一个大型商场的路边停住,放下周欣径自开走。高纯的车子从周欣站着的路边缓缓开过,他从反光镜中看见周欣在拨打手机。 高纯刚想找地方停车,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正是周欣。他马上把车子拐到另一条街上,接听的口气装出些兴奋。 “啊,周欣呀……我在外面啊,刚帮我们老板送东西去了。现在?现在没事了……去哪儿,你家?” 高纯本来不想再去她家,可无奈自己刚刚说了现在没事。一刻钟后,周欣下了出租车走进公寓,高纯的车子也驶进了公寓的停车场里。他上楼敲开了周欣的房门,周欣正准备用画布绷制画板。 第七章逃(2)作者:海岩 “来这么快?”她对高纯的速度有些吃惊。 高纯:“啊,我就在这附近呢。” 周欣把高纯带进客厅,说:“哎,我求你帮个忙行吗?” 高纯问:“什么忙?” 周欣说:“收我当个徒弟。” 高纯道:“教你画画?” 周欣说:“教我开车。” 高纯一愣:“我?教你开车?这是不是……又和当你男朋友一样,也是假的?” 周欣认真:“男朋友那事不需要了,我宣布取消。开车这事可是真的呀,我付费的。” 高纯道:“你真想学开车呀?” 周欣也笑:“想呀,多一门手艺有什么不好,技不压身嘛。” 两人正说着,门铃突然震响,高纯吓了一跳,惶然去看周欣。周欣似乎早知有人要来,从容不迫地打开房门。高纯认出来了,来者还是那位青年画家,周欣叫他谷子,也不知谷子是绰号还是真名。 谷子进门看到高纯帮周欣拿着画板,不由皱眉埋怨周欣:“你绷画布怎么不叫我来帮你,他会吗?” 也许上次在茶座争吵气还没消,周欣有点故意冷淡谷子:“不会我可以教他。” 谷子白了周欣一眼,径直朝高纯走去,不容置疑地从高纯手上接过画板,说:“我来吧。”然后拖着画板走开。高纯两手空了下来,转脸去看周欣。周欣已经随在谷子身后,去另一间屋里继续冷战:“……没有啊,我叫他过来帮忙怎么不行,你今天不是上你老师家吗,我哪知道你没去呀……” 高纯站在外屋,有点尴尬,有点无趣。 每天,只有晚上,才是高纯拥有快乐的时间,无论是在观湖俱乐部与金葵练舞,还是在练舞之后开车回家的路上,只有和金葵在一起的时候,心情才算真正放松。金葵还是忍不住总要谈到周欣,她与高纯虽然和好,但周欣还是被她视之为敌。 金葵说:我不是生气你,我是讨厌她。反正我认为她这种人不配当画家,画家好歹也算是搞艺术的,热爱艺术的人有她这样的吗!因为刚刚经历了金葵“负气出走”,高纯仍然心有余悸,为周欣的解释也就万分谨慎,甚至用了探讨研究的口气:在公司兼职也不妨碍热爱艺术吧?但金葵不忿:什么兼职呀,要是真给老板当助理当秘书能一天只上半天班吗?我真佩服她,要拿当二奶的钱把他们的艺术推向世界,你说这到底是高雅还是低俗!高纯比金葵嘴笨,争辩起来有些口吃:你,你说话干吗这么刻薄,我也没发现她跟陆老板有那方面的事呀。可能就是陆老板喜欢她,想追她。可到现在为止,他们连拉手之类的事我都没看见过。金葵嘁了一声:这种事能让你看见吗?停了一下,又说:那边钓老板钱,这边又约你上她家想钓你,放着正规驾校不去,非让你教她学车,什么意思呀!高纯说:就是学车呗,能有什么意思?金葵说: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吗?你还真答应她!高纯说:我答应她也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咱俩呀!金葵撇嘴:为了我?高纯说:她付费给我,她答应按学车最高的标准,付费给我! 这下金葵眨着眼,不说话了。 两天之后,周欣学车的课程在郊外一处路静人稀的地方正式开始,高纯发现,周欣是个不擅长干“技术活”的人,无论他怎样耐心指导,她的起步停车总是磕磕绊绊。学车之余,周欣常有些杂事请高纯帮忙。高纯有一辆汽车,周欣的一些完与未完的画作,就常常劳驾高纯从公寓运到画坊,从画坊运到公寓,比雇 出租车方便了许多。 这样,高纯便常常被周欣带到独木画坊,于是不可避免地,要常常和谷子相遇。一看到高纯谷子便无心做事,周欣和高纯亲熟的样子,让谷子不由不忿忿多疑,可最终还是受不住冷战的折磨,某日不得不放下尊严向周欣示好。 “哎,不是说好了哪天我去帮你搬过来吗,怎么今天自己搬过来了?” 而周欣却依然冷淡谷子,神态腔调不予对接,“高纯反正没事,我就让他搬了,省得你还要找车。车子高纯就有。” 第七章逃(3)作者:海岩 周欣如此淡淡处之,把谷子的殷切架空别处。谷子也有谷子的办法,他竟然往高纯手中塞了三十块钱。这笔“车费”立即将高纯置于“帮工”的位置,以剥夺高纯对奉献的内心享受。其实高纯确实单纯,一通脸红说不用不用……谷子不由推辞,一本正经地说道:啊,谢谢你了,这儿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于是,高纯就讪讪地走了。 在高纯被谷子“赶”出独木画坊的这天,一辆从云朗开来的旅行轿车挂满征尘,开上了宽阔的长安大道。车子在经过天安门广场时都未及旁顾,直奔金葵暂住的车库来了。 高纯离开画坊,并未回到车库。他估摸周欣短时间不会离开画坊,便开了车子朝东方大厦驶来。他在大厦的值班台前找到一位物业的值班员,试图打探到一些和百科公司相关的情况。 “麻烦您我想请问一下,这楼里有没有个叫高龙生的老板开的公司?” 值班员似乎对这个问题十分茫然:“高龙生,哪个公司的?” “好像是百科公司吧。老板是叫高龙生吗?” “百科公司有的,老板叫什么不清楚。” “百科公司有电话吗?您能帮我问问吗?我想找一下高龙生。” 值班员是个小姑娘,对这种眉清目秀的求助者当然不会拒绝,认真地查了一下号码本,替高纯拨通了百科公司的接待电话。 “喂,是百科公司吗?我是大厦值班台,这里有一位先生要找你们那里的高龙生,请问可以让他上去吗?什么……” 电话那边大概问了句什么,值班小姑娘转问高纯:“他是哪个部门的?” 高纯摇头:“不知道,应该是个头头吧。” 值班小姑娘对电话那边转达:“不清楚什么部门,你们头头有叫高龙生的吗……哦,好,打搅了啊。” 小姑娘挂了电话,对高纯回复:“他们那里没有这个人,没有叫高龙生的。你要找的是百科公司吗?” 高纯说:“是叫百科公司呀。” 小姑娘说:“没有。” 又说:“你要找百科什么公司呀,北京叫什么百科万科的公司可能不止一家。” 高纯说不出话来,只得怏怏作罢。 他把车子开出东方大厦,看车上的时钟,该是金葵出门上班的时候。这时金葵也恰恰穿戴整齐正要出发,不料却被哥哥金鹏堵在了门口。金葵吃惊地叫了一声:“哥,你怎么来啦?”话音未落,她的父亲竟然紧跟在金鹏的身后,走进了车库。 “金葵!” “爸?” 父亲和哥哥的脑门全都皱着,不难看出他们来者不善。金葵下意识地看看手表,不知今天自己会否迟到。她笑着对父亲说道:“爸,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到北京来办事呀?” 父亲没等金葵请坐,没有一句寒暄,迎面便说:“金葵,咱家出了点事,你马上跟我回去,我和你哥就是专门接你来的。” 金葵从父亲的脸上似乎猜到了什么,她想了一瞬,还是把父亲往屋里延请:“爸,您先坐下喝口水吧,家里出了什么事啦?” 父亲堵在门口,说:“不进去了,咱们得马上赶回去,车在外面等着呢。” 李师傅走了过来,问:“金葵,这是你爸爸呀?快请里边坐呀,开水没了我帮你烧点去。” 金葵再次请父亲进屋:“爸……”可只有哥哥金鹏独自进去,走到金葵的地铺前面,强硬地问道:“金葵,这是你的铺吗?你要带上什么,我帮你收拾!” 父亲口气更像命令:“不用带什么,这些东西以后派人专门来拿。” 金葵站在屋里没动,既没去收拾东西,也没有听话出门。连李师傅都看出气氛有些不对,父亲的严厉和女儿的倔强,短短几秒之内,似乎已经剑拔弩张。 金葵说:“爸,咱家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现在回不去,就是回去也得把今天的课上了,然后还得跟我们俱乐部请假。那么多学员都是交了钱的,我不能说不去就不去了。” 第七章逃(4)作者:海岩 父亲对女儿当着外人如此顶撞感到愤怒,整个面庞都在瑟瑟打抖:“咱们家,咱们家快垮了你知道吗?咱们家快活不下去了你管不管?我和你妈,从小把你养大。我和你哥,这么多年供你念书,我们吃苦受累,费神操心……现在,咱们家是死是活就看你了,你要真是见死不救的话,你还算金家的人吗!” 金葵也抬高了声音,她的声音和父亲同样激动:“您让我怎么救啊,我欠家里的恩欠家里的钱我以后一笔一笔都还给你们还不行吗!我给你们养老送终还不行吗!我不是商品我不能让你们谈个价钱就把我卖了!” 父亲一掌打在女儿脸上,弄得李师傅眼都直了,上去拉劝父亲:“哎哎,小孩子不会说话您别跟她生气,屋里坐屋里坐……”但金葵父亲的骂声立即把李师傅压在一旁,完全没有了劝解的余地。 “你现在就把我气死,把你妈气死,你还给谁养老送终!” 金葵哭了,哭着夺门而出,被哥哥金鹏追上拉住:“金葵,你上哪去,你看爸都气成这样了你上哪去?” 金葵抽泣着说:“我,我上班去……” 金鹏拉着金葵:“你上什么班呀,你上班才挣几个钱!咱家酒楼垮了要赔多少钱你知道吗?你傻呀你!” 父亲大步跟过来,命令金鹏:“先拉她上车,别啰嗦了,回去再说!” 金鹏人高力大,连拖带抱,拉着妹妹朝院外走去。金葵哭叫挣扎,李师傅再次上来拉劝:哎哎,你们一家人好好说嘛……被金鹏瞪眼喝开:我们家的事你捣什么乱啊!李师傅只能松手止步,看着金葵被父兄拖走。李师傅的妻子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在床上连连询问无人回声,她爬下床扶着墙走到门口,以为金葵遭人绑架,颤声向四面大声呼救:救人啊,有人绑架了!快来救人啊……慌得李师傅赶忙回身捂住妻子的嘴巴,把她搀扶回屋。 “哎哟别叫,你叫什么,谁让你起来的……” 妻子面白如纸:“救人啊……” 金家的面包车就停在院外,车上的随从见老板拖着女儿出来,连忙下车接应。在手接手的瞬间金葵忽然挣脱出来,快步向街口跑去。金鹏带着随从蜂拥追出,金葵已冲过横亘的马路,金鹏等人被阻隔在车流如梭的对面。一个戴袖标的交通协管员挥着小旗跑过来拦住他们,大声制止这帮外地人危险横穿,为金葵赢得了脱身的时间,得以让她穿街过巷,一路狂奔,穿过一个商店的后门,拐进另一条人流如织的大街。她瞻前顾后汇入人海,掏出手机匆匆拨了高纯的电话。 这时高纯正开车离开东方大厦,金葵在电话中的述说让他大吃一惊。二十分钟后他把车子开到一个僻静的街巷,金葵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 金葵一上车便抱住了高纯,想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一通哭泣和安抚之后,两人在车上做了紧急商议,达成一致然后分手,高纯为金葵拦了一辆出租汽车,目送金葵走远,才驾着自己的车子向另一个方向赶去。 高纯去的地方,还是东方大厦,他快步从大厦值班台前跑过,并未理会那位值班小姑娘诧异的目光。他乘电梯直接来到百科公司,在公司的接待处直接求见老板。很快他被人带进陆子强的办公室里,陆子强对高纯不速而来备感意外。 “我不是说过没我招呼你不要自己到公司来吗……” 高纯从挎包里拿出了相机、手电等一应工具,陆子强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五分钟后,陆子强把五千元现金放在了高纯的面前,意味着接受了高纯的辞职申请。 “本来我是可以不给你结账的,”陆子强说道:“因为现在并不到你可以辞职的时间。可既然你家里出了急事,那就这样吧。你在这个收条上签个字,咱们之间就算清了。” 高纯拿到了钱,他走出百科公司后给金葵打了一个电话,知道金葵已经在舞蹈学院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开好了一个房间。 高纯随后驾车去了观湖俱乐部,托俱乐部的工人取出金葵放在更衣柜里的衣物。工人问他金葵怎么还没过来,高纯便托她替金葵辞职。 第七章逃(5)作者:海岩 “她不干了,我们要上学去了。麻烦你替她跟这里的老板辞个职吧,这个月的工钱让老板扣了就行。” 工人大惊小怪:“辞职?哟,怎么啦,怎么不干啦?” 高纯未及答话,目光的余梢,已看见金鹏带着一帮随从出现在走廊一端。金鹏也看见了高纯,吼了一声:就是他,别让他跑了!高纯转身就跑,金鹏急起直追。楼道里忽然暴发的呼叫和杂乱的脚步,震动四周,俱乐部的学员和工作人员纷纷惊惶张望,谁也不知此刻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纯的衣服被金鹏的一个随从抓住,紧接着另一个随从也扑了上来。高纯左冲右突,拳脚并用,甩开一个,打倒一个,从侧门的安全楼梯突围而出。他在奔跑中听到金鹏不知在冲俱乐部的什么人大喊大叫:“你们应该拦住他!你们应该赶快报警!他把我妹妹拐走了,放跑了他我找你们负责!” 高纯连气都不换,疯也似地逃出俱乐部的后门。后门是他们每天来这里偷偷练舞的通道,几拐几弯都已烂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