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纯说:“我是跳舞的。” 中年人惊讶不已:“跳舞的,也能兼职开出租车?” 高纯尴尬地笑一下:“啊,多挣点钱呗。” 中年人马上点头:“对,跳舞是挣得不多。”这句之后,他似乎才想起问了高纯半天,竟忘了自我介绍:“啊,我姓陆,是和周欣一个公司的……”中年人指指急诊室,显然是指那个眼睛受伤的女孩。告别时他给高纯写了他的姓名和电话,说:“你要想找个工资高一点的工作的话,我也许可以帮忙。跳舞是吃青春饭的,早点转行也不错呀。” 高纯说:“噢。” 姓陆的男人走了,高纯也匆匆赶回公司还车。公司的调度又是一通埋怨:“你今天又晚了一个小时啊,夜班的司机等于少上了一个小时班,究竟怎么算你们俩自己商量去吧。”高纯说:“行行,我赔他不就行了。” 当高纯返回俱乐部去找金葵,和金葵在路边一家小餐厅里吃完晚饭回到住处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他们用钥匙开门时才发现门边的石礅上蹲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金葵吓得叫了一声,好在高纯还算镇静,乍着胆子大声喝问:“谁?”那人扔了手上的烟头,慢慢站起身来,说了声:“我。”金葵一听声音就听出来了:“老方!” 高纯也看清了,黑暗中的那个人影,正是云朗歌舞团的经理方圆。 方圆说:“你们怎么才回来?” 第三章玷污(4)作者:海岩 方圆已在车库门外等了半个小时。他给金葵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那就是金葵的工作单位——云朗歌舞剧团——气数耗尽,已经宣告散伙了。 但方圆毕竟是他们在他乡遇到的第一个故知,音容笑貌备感亲切。他们高高兴兴把方圆请进车库在灯下坐定,方圆重新点起一支香烟,把高纯递来的一瓶矿泉水一仰而尽,才神清气定地谈起了剧团的下场。尽管对金葵来说,剧团的兴衰已无关自身的生死,但她对云朗歌舞剧团的解体,还是感到了意外和悲哀。“那咱们团里那些人呢?”她问方圆。方圆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呗,老孙小裴他们说到广东去,陈露说要考北京电影学院。她也不想想她那文化程度,怎么考得上北京电影学院!” 高纯并不是云朗歌舞剧团的成员,但对于云朗歌舞剧团的解散,竟也有一丝丧家之感:“那咱们云朗以后就没有歌舞团了吗?” 方圆把话题转向金葵:“哎,我这次来北京,你们家让我找找你,你爸和那个台湾人也不合作了,问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金葵看了一眼高纯,嘟囔一声:“我不回去。” 方圆看看高纯的床铺,又歪头看看隔壁金葵的床铺,笑着疑问:“你们现在是异性合租啊还是谈上恋爱了?”见两人不语,方圆故作惊奇:“哟,不是都一块过上日子了吧!孤男寡女这也够快……”他的目光再次从隔断两边的地铺上扫过,随即又自我否定:“不像啊。” 高纯说:“老方你别胡扯。” 金葵笑道:“我们多正统啊,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一直分着住。” 方圆指指屋顶:“这不一个屋吗!” 金葵指指隔墙:“这不两个屋吗!” 方圆笑笑,不再问了。 方圆的眼光何等老辣,金葵与高纯的关系不言自明。送方圆离开的时候,高纯意识到自己在金葵是否回家的问题上,似乎应该当着方圆的面,有一个态度为好。 “要不你和你们俱乐部请几天假回家看看吧,别让你爸爸妈妈太着急了。” 高纯既这样表态,金葵就想了一下,说道:“那我这两天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她又问方圆:“我爸真不生我气了?” 方圆说:“真不生了。你爸好像又找到一家公司愿意给你们家酒楼还贷款了,所以最近心情挺好的。你赶快趁他心情好的时候打个电话吧,先把关系缓和下来。父女之间,没什么说不开的。” 出租车载着方圆走了。高纯和金葵站在空荡荡的马路边上,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有些话,但谁也没有说。 金葵后来一直没回云朗,高纯也不知道她给父母打过电话没有。金葵迟迟不回家的原因高纯心知肚明,他知道金葵表面性格泼辣,其实心里特怕她爸。 那些天高纯照例早出晚归,用半条胳膊驾车拉客。每天傍晚时分,他照例尽量空出车子,去观湖俱乐部接金葵下班。原来的教练已经走了,金葵已经执掌教鞭,高纯照例会站在练功房的门口,看着金葵一招一式地给那些“婶婶”“嫂嫂”上课。不知有意无意,他的目光照例会往练功房的深处投去,那位年轻女孩练功的位置,如今已经物是人非。 这一天金葵终于给家里打电话了,在下课后,在晚饭前,在街边的电话亭里,她拨通了那个已经感觉陌生的号码。 高纯把车停在路边,他站在车子的一侧,面目甚至比金葵还要紧张。那个亲情电话打的时间很长,先是母亲,后是父亲,然后又是母亲,一家人似乎尽弃前嫌。挂了电话之后,金葵的表情真的轻松下来,走到车前说了句:“没事了,我爸和我妈都不生气了。”高纯的面孔这才如释重负。那天晚上他们在那间巨大的车库里跳起了“冰火之恋”,这是金葵病后第一次恢复练舞,丝般的长发在幽暗的车库中风一样的飞旋…… 生活的心情安定之后,理想也就变得更加具体。他们白天挣钱,晚上练舞,考学深造的愿望越发迫切起来。高纯专门去高招办打探了情况,又去网吧下载了北舞院的招生简章。他和金葵一起把那份招生简章研究了好几个晚上,计算了考学和上学所需的费用和时间。算清了账他们才知道现实距离理想有多么遥远。 第三章玷污(5)作者:海岩 高纯说要不然今年你先去考。反正离上学也还有一段时间。咱俩再加把劲,先把你一个人第一年的学费凑出来,应该有希望的。金葵说:那第一年上完第二年怎么办呀?高纯鼓气说:第二年我再挣啊。金葵礼让:要不你先去考。高纯执意:你先考,你文化课和专业课都比我好,再说,我不是还能打两份工嘛。金葵很感动,真的感动,她抱了高纯:可我不想让你那么辛苦怎么办。高纯笑道:心不苦命苦。金葵没笑:真的,这一阵我看你白天练功晚上开车,我特别心疼……高纯说:也没见你怎么疼我呀?金葵说:我不知道该怎么疼你啊。高纯与金葵凝视片刻,轻声道:我教你。高纯吻了金葵的嘴唇,又吻了金葵的脖子,又吻了……金葵轻声问道:噢,这就算疼你了吗?高纯说:算! 为了金葵,为了理想,为了两人的未来,起早贪黑地挣钱对高纯来说,已经是一个崇高的目标,已经是一个幸福的过程。公司的调度知道他肥客瘦客都不挑的,所以常常把一些一般司机都不愿意拉的微利小活儿分配给他,挣钱比一般司机多了三成,辛苦却比常人翻了一倍。金葵因为转正当上了教练,工资倒是也有提高。 他们的爱情也如流水一样平缓进展,波澜起于某日的黄昏,金葵下班时高纯没有过来接她,等在俱乐部门口的竟是久违的方圆。方圆带金葵去了观湖俱乐部旁边的一家酒楼,在这家酒楼的一间包房里,金葵见到了她的父亲。和父亲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风度翩翩的男人。 那天高纯接了一个去天津的大活儿收工晚了,他在公司交完车子赶到观湖俱乐部时,俱乐部的练功房早已人去屋空,向一位杂工打听,才知道金葵早就下班,下班后跟着一个男的走了。 高纯满脸猜疑,但再也问不出什么。乘公共汽车回家,从一家酒楼门前经过时居然看到了金葵。金葵满脸带笑地和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从酒楼出来,乘上一辆出租车一同走了。高纯全身的神经不知是被燃烧了还是被冰冻了,总之如同跌入世界末日。其实受伤的感觉也许仅仅因为他并没有看到方圆和金葵的父亲,刚刚乘前一辆出租汽车从那里离开。 高纯双目充血,透过公交车的窗口,眼睁睁地看着金葵与那男子拐向一条拥挤的道路,遁入人海。公共汽车开到终点站了,乘客都下光了。售票员以为坐在最后一排的高纯睡着了,过去捅他,才发现这个低头呆坐的年轻男孩已经泪流满面。 公共汽车的终点也是它的起点,如同无数事物的往复循环。高纯乘坐同一辆车原路返回,在他认为自己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的时候,才从车站走回家来。他甚至是在想好了要对金葵说的话之后,才走向通往车库的那个巷口。也许他来晚了一步,没有堵上那个与金葵私下来往的男人;也许他早来了一步,他在接近巷口时,恰巧看到了金葵把那男人送上一辆出租汽车,当金葵低着头正要返身进巷时,她看见了高纯。 高纯非常敏感,他感觉金葵的表情很不自然,她不自然地问他:“高纯,你回来啦?”高纯没有答话,对金葵视而不见,径自朝巷内走去。金葵不知他生什么气了,跟在他身后走进车库,一路还问:“你怎么啦,你今天没去俱乐部接我吧?” 高纯进屋,尽量控制自己,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你今天……今天下班比往常早啊。” 金葵点头说:“啊,你今天不是去天津了吗,你怎么也回来的这么早?” “对,你没想到我回来的这么早,你没想到吧!” 高纯的脸色、声音,金葵越来越弄不懂了,她问:“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高纯说:“金葵,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说真话,行吗?” 金葵说:“行呀,怎么了?” 高纯说:“在北京,你还有别的男人吗?” 金葵说:“没有啊。什么叫别的男人呀?” 高纯说:“除我之外,你还和其他男人单独来往吗?” 第三章玷污(6)作者:海岩 金葵说:“我和谁呀,你怎么那么讨厌!” 高纯说:“是真话吗?” 金葵说:“我发誓还不行吗?” 在高纯听来,金葵当然是在说谎,他沉默片刻,说:“我问完了。” 高纯转身,拉开房门,金葵有点生气了,质问:“你上哪去?” 高纯不答一言,出门就走。 金葵在他身后叫喊:“你上哪儿去?高纯!我做错什么了……” 高纯走了,金葵才想起要哭,但更多的还是气愤,以及无处解释的委屈。到了晚上十点高纯仍没回来,金葵才真的开始着急。她跑出去,用街头的公用电话先拨了出租汽车公司,公司的值班员答得干脆:高纯白班!金葵只好再拨方圆的手机,但同样失望,方圆表示,晚饭后他送金葵父亲去了火车站,然后就直接回家了。高纯有他的电话号码,但今晚并没给他打过。方圆问:你们怎么了,吵架了? 说不清半夜几点,金葵回到车库。车库静得让人心痛。金葵坐在高纯的铺上,把白天给高纯洗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纸箱。门外稍有响动,她就惊起察看,但外面只有月光,只有风。月光隐去的那刻,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小雨下到清晨才停,太阳的光芒依然蒙昧,但劲舞团排练厅胡乱堆放的那些布景道具,还是被窗外的晨曦勾出了轮廓。门外,一辆汽车停得无声无息,一个瘦高的男子走下车来,走进空旷的排练厅里。他在屋角的布景堆中,看到了刚刚惊醒的高纯。高纯睡眼朦胧地盯着这位高高的男子,清晨的阳光在那人的身后渐渐明朗,而他背光的面容却越发昏暗不清。 这一天的上午,城市的上空天开云散,而郊外的雾气仍旧弥漫,浓雾包围着一片湖泊,云层压在水平线上,看不清湖面多么辽阔。瘦高男人的汽车驶入码头。码头上泊着一艘白色的游艇,游艇鹤立于周围的船舶当中,显得有些卓尔不群。 高纯跟随瘦高的背影弃车登船,走进游艇华丽的客舱,舱内四壁饰以深色桃木,沙发也是一派老式的暗红。高纯在这里见到了游艇的主人,正是前几日在医院有过一面之交的中年男子。高纯记得这个中年男子是个公司的老板,这老板的气质与游艇的装潢颇为一路,华贵中又追求着几分庄重沉穆,沉穆中又不失该有的倜傥风流。客舱内除了沙发书柜酒吧之外,还有一只不大的书桌,当瘦高男子把高纯带到书桌的面前,那老板正从一台手提电脑的屏幕上抬起面孔。 他说:“请坐。” 高纯没坐,他似乎不愿在这里过久耽搁:“是你找我?” 老板面目严肃,慢条斯理:“你还记得我吗?我姓陆,前几天你帮过我的忙,我至今心存感激。” 高纯点了下头,表示记得:“是你们公司的职员受伤那件事吧,那事您已经道过谢了。” 陆老板琢磨了一下措辞,并未转移话题:“几天前你帮忙送到医院的那个人,是我的私人助理。对你的见义勇为,我想再次表达一下谢意。” 高纯说:“好,那我再次接受你的谢意。”又说:“如果你能让汽车送我回去,那我就更要谢谢您了。” 陆老板笑了笑,说:“不,我请你来不仅仅是道谢。我还想让你再帮我一个忙,不知你是否愿意。” 高纯说:“什么忙?” 陆老板想了一下,开口:“昨天我才听医院的医生说,我的助理那天被人泼在脸上的,并不是什么化学毒液。” 高纯稍稍好奇:“那是什么,是脏水吗?” 陆老板摇了下头颅,停顿了半天,才缓缓说道:“是尿,是人的尿!” 高纯怔了一下,有点惊讶。陆老板接着说道:“我想你也许能详细告诉我泼尿的那个女人是个什么样人物。我想知道她的相貌,还有她的年龄。” 高纯回忆:“大约三十左右吧,也可能二十八九……” “长什么样子?” 高纯答:“不胖不瘦,个子……有这么高吧。”他比划了一下,“好像挺壮实的。” 第三章玷污(7)作者:海岩 “梳什么头发?” 高纯想:“梳……就是一般头吧,当时场面挺乱的,我记不清了。” “她泼的时候说了什么?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 高纯答:“没听见,她进去就泼,泼完了就走,挺干脆的。” 陆老板看着高纯,似乎思索着高纯的回答,又似乎在琢磨另外的提问。不料,他忽然把话头转开,说起了别的。 “我记得几天前我答应过你,如果你想要找一个挣钱更多的工作,我可以帮忙。” 高纯迟疑了一下,问:“你能帮我……找什么工作?” 陆老板未即回答,抬手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两沓钱来,放在了高纯的眼前,“一个有趣的工作,充满挑战,而且待遇优厚。”高纯满脸疑惑,只听这位陆老板继续说道:“我想这笔钱大概是你靠跳舞一年才能挣到的数额。” 高纯的目光落在那两沓钱上,那两万元现钞崭新硬挺,看上去几乎从未用过。 第四章密探(1)作者:海岩 高纯回到了车库。 他从挎包里变魔术似的拿出了两万块钱,扔在了金葵的铺上。 “你怎么有这么多钱?”金葵看得吃惊,高纯答非所问:“我说过,我要挣钱让你去考舞蹈学院……”话未说完金葵已经感动地从铺上跃起把他抱住:“你不生气了吗……” 但高纯却推开金葵,转开了身子,说道:“我会履行对你的承诺。这钱你拿去,去上学吧。上本科也好,上大专也好,上进修班也好,看你的本事吧,不论你学多少年,我会一直供你,到你毕业。” 金葵眼圈红了,再次扑上来从背后抱住高纯:“不,我们一起去考,我不想和你分开。” 高纯鼻子也像患了伤风:“我相信我的眼睛,你要真和那个男人什么事都没有的话,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金葵哭道:“我撒谎是因为我怕你心眼小,我怕你生气,我怕解释不清楚你生气。” 高纯眼圈也红了:“对,我生气,我看到你和别人,你们那种样子,我受不了!任何人做了错事我都可以原谅,我自己做了错事我也可以原谅,可我就是原谅不了你。你在我心里太完美了,所以你们那样子我受不了!” 金葵抱着高纯不放手:“那个人是我爸爸带来的,是我爸给我介绍的对象。” 高纯背对着金葵,有些吃惊:“你爸爸,你爸爸来了?” 金葵说:“我绝不骗你,我爸陪那个姓杨的一起来的。他让我和那姓杨的……” 高纯说:“那姓杨的也是台湾人?” 金葵说:“不是,就是我们云朗人,开公司的,特别有钱。” 高纯头也不回,说:“那个姓杨的,有钱!有风度。能帮助你们家的生意,你为什么不遂了你爸的愿呢?你爸爸妈妈把你养这么大了,现在该是你回报他们的时候了。” 金葵抱着高纯的腰身,把脸贴在高纯的背上,她说:“我爸我妈把我养大,我肯定要回报他们。但不是现在。现在我要学习舞蹈!我要按照我自己的心愿,选择我爱的人。” 高纯转身把金葵拉向自己,他抱住了这个女孩。“我们从小……都立过一个誓言,”他说:“为了跳舞,可以放弃一切。” 金葵说:“现在,我要立下另一个誓言,为了我们不再分开,我可以放弃跳舞!” 他们紧紧拥抱,高纯也喃喃发誓:“我一定会挣到很多钱的,我们都不放弃,我们一起跳舞,我们一起去考舞蹈学院。” 山盟海誓之后,两人都安静下来。这天夜里他们了无睡意,盘腿坐在铺上,讨论光明的未来。铺上摆着那两捆簇新的钞票,但金葵的目光,却紧紧盯住高纯手中一张女人的照片。 “这不是……这不是那个女的吗?”金葵问:“她不是我们俱乐部的那个客人吗?” 高纯说:“对。” 金葵问:“那个老板让你跟踪的人,就是她?” 高纯说:“对,就是她!” 金葵惊疑:“为什么要跟踪她?” 高纯说:“她是陆老板新聘的助理,也就是他的私人秘书。” 金葵问:“他要跟踪他的秘书?” 高纯说:“这是他新招的秘书,他说公司对重要岗位的职员都要严格考察。不光考察工作能力,还要考察忠诚度;不光考察职业表现,还要考察八小时以外的私人交往,就怕是竞争对手派进来的商业间谍。” 金葵问:“你这样跟踪一个年轻女孩,不违法吗?你又不是公安民警,你有权跟踪人家吗?” 高纯说:“我干的这叫私人侦探,虽说不合法,但也不至于犯法吧。我又不干涉人家行动自由,又不钻到人家卧室里去,顶多算是娱乐杂志的狗仔队吧。娱乐杂志刺探明星隐私是为了挣钱,陆老板考察秘书是为了公司的安全,也是在商言商吧。” 金葵问:“商业竞争真有这么厉害?” 高纯说:“也许当了老板的人,想法就都变古怪了。他花了那么高的薪酬请来这个女孩,既不懂公司业务,也不是学文秘管理的,她是学美术的,是一个画家。” 第四章密探(2)作者:海岩 金葵更想不通了:“画家?画家为什么要去公司当秘书?” 高纯说:“可能当秘书挣钱多吧。” 金葵问:“当秘书挣钱多吗?” 高纯说:“陆老板给她的工资应该不会少吧,陆老板还买了一套公寓给她住。在中国搞艺术,最富的和最穷的都是画家。有名的画家一幅画能卖上千万,没名的画家比咱们跳舞的还狼狈呢,想挣出一套公寓不得猴年马月了。” 金葵马上疑心到别处去了:“刚招的秘书就给她买公寓,她是助理呀还是小蜜呀?” 高纯还是比较单纯,单纯似乎就是糊涂:“助理就是秘……噢,你说那个呀。不会吧,陆老板挺正派的,而且周欣怎么也是搞艺术的,你干吗把人家都想那么坏呀。” 金葵没再争辩,但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未被说服。 高纯去找劲舞团的头头辞职,是由金葵陪着一起去的。头头问:找什么工作了?他们没有透露私人侦探这事,开出租在艺术圈里的人听来,毕竟也不太风光,所以一律含糊其辞。辞完职他们去了商场,高纯在摄像器材的柜台前买下了一只照相机,接下来又去买了一只手机。金葵惶顾左右,表情有些不安,因为这只手机和那只照相机一样,都是跟踪要用的“特务器材”。 在手机柜台旁边的照明器材柜台前,高纯又挑了一只小巧的手电筒,又买了一只挎包,将照相机、手机和手电筒都装进挎包后,两人看看左右,似乎都有些做贼的感觉。 他们往楼下走去,金葵低声问了一句:“你真要干呀?” 高纯没有回答,拉着她向前走去。他们在饰品柜台停下脚步,柜台里的珠宝冰清玉洁,高纯挑了一只心形琉璃戴在金葵颈上,雪白的皮肤衬着琉璃的碧绿,让镜中的金葵大放异彩。 他们又去服装柜台挑了一条白纱长裙,金葵穿了性感飘逸。他们随后光顾的是箱包柜台,金葵的目光被一只精巧的女包吸引住了,高纯于是问她:你喜欢?金葵马上摇头:倒是挺好看的,那个台湾人就送了我一个这样的包。高纯不悦:怎么又想起台湾人了,睹物思人呀?金葵嗔道:瞧你,什么醋都吃。高纯的确认了真:多少钱,咱们买了!金葵按住高纯掏钱的手:不要不要,别再乱花钱了。高纯执意掏钱:过些天你要过生日了,就买了做你生日礼物吧。金葵还是把钱按着:你不是刚送我项坠和裙子了吗,已经够了。高纯说:送项坠是另一个意思。金葵说:什么意思?高纯说:自己想去。他还是往外掏钱,金葵再次按住:真的别买了,省下钱咱们买两双跳舞的鞋吧。 高纯一下没听懂似的:“鞋?” 整个北京大概没几家专营舞蹈用品的商店,有家商店离劲舞团的大院不远。金葵和高纯掉头回去,反正有车倒也方便。金葵在这里买了一男一女两双舞鞋,还盯上了货架上挂着的一块红色绸巾……当天晚上,高纯坐在铺上研读照相机的说明书,对照着摆弄相机的各处机关。金葵就在灯下展开了那块红绸方巾,用金色的细线在红绸的一角绣了两颗相依的心瓣…… 当清晨第一道阳光投进车库上方的窗口,金葵将绣好的方巾系在高纯干净的额头,他们在晨光的朦胧中翩翩起舞,舞起那曲行云流水的“冰火之恋”。高纯红色的头巾和金葵白色的裙摆,在旋转之中此起彼伏,如冰火相融一般难解难分。 他们的舞蹈被不客气的推门声凭空打断,他们喘息着看到方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方圆是来找高纯的,几句话下来,高纯和金葵就知道他去演出公司谋职的那个打算,算是黄了。方圆也知道了高纯在劲舞团的那份口粮,也不打算吃了。 “侦探?”方圆上下打量高纯:“最近看什么悬疑小说了吧,福尔摩斯?” 金葵说:“是有个老板让他干的。老方你听说过私人侦探这行吗,干这行违法不违法呀?” 方圆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摸着头皮模棱两可:“你怎么想干这个了?私人侦探呢,违法不违法的……至少不合法吧。” 第四章密探(3)作者:海岩 高纯争辩:“怎么不合法了,顶多就算狗仔队呗,我又没……” 金葵打断高纯:“你听老方说,你听老方说。” 方圆说下去:“我过去当过警察,我知道,私人侦探干的事,实际上就是行使侦查权了。侦查权按法律规定只有公安机关可以行使,任何其他组织和个人都不能行使。” 金葵马上对高纯表示:“你看,我说有问题嘛。” 高纯依然强词夺理:“我这不叫侦查,我这叫调查……” 金葵有点着急了:“调查侦查还不一样吗,违法的事咱们凭什么……” 方圆看金葵着急上火,随即又加以缓解:“不过私家侦探这种行业也不是出现一年两年了,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吧。也就是说虽然并不合法,但也没有触犯刑律,问题是,”他把目光移向高纯:“你会吗?私人侦探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得了的。” 高纯眨眼,说:“怎么干,你会?” 方圆瞪眼:“我干过警察我当然会。” 金葵的担忧此时又变成了好奇:“侦探难吗?不就是跟在人家后面看看人家都去哪了,都干什么了。还有什么?” 方圆笑道:“要不说你们什么都不懂呢。你们说的这叫跟踪,跟踪就叫外线侦查。光外线侦查这一项,学问可就太多了,既不能把对象跟丢,也不能暴露自己,这里头的讲究可太多了。” 金葵白眼高纯:“不跟丢倒好办,可要是既不能跟丢又不能让人家看出来,这么难的活儿他肯定干不了。” 方圆有几分得意:“那是啊,比如说,人家在你们家外面的马路上走,我问你,你怎么跟?” 高纯答:“我隔他远点,在后面跟。” 方圆:“在后面跟,你以为你答对了是吧,告诉你,错了!不太宽的马路,尽量在街对面跟。被跟的人一般只注意后面的尾巴,而忽略马路对面的眼睛。在马路对面,你跟他平行走都没问题。” 高纯:“他要是过街呢,我再过去?” 方圆深谙此道地白话着:“不能马上过去呀,你要看他过街干什么,是进商店,还是拐弯,还是坐公共汽车。他要上公共汽车你千万别和他上一个门,总之尽量别跟他打照面。还得注意,有的犯罪嫌疑人……啊不,有的被跟踪对象专门利用上公共汽车、上地铁的机会测梢,你这时候就要格外小心了……” 金葵插嘴:“什么叫测梢啊?” 方圆被无端打断,有点不爽:“测梢就是检验一下后面是不是有尾巴。你好好听着!一般车来了他先不上,看左右的反应,车门快关的时候他忽然上去,你要紧跟着上去,他一下就看出来了。” 金葵和高纯都听得目瞪口呆。 方圆继续白话:“测梢的招儿多了,比如他走着走着忽然蹲下来系鞋带,这十有八九就是测梢,可以借机环顾身后啊;还有,走着走着突然掉头往回走,看后面人的表情是不是一下慌乱不自然了;还有,走着走着快到拐弯的地方忽然紧跑几步拐过去,你要是也跑着追过去那可就犯傻了,他可能正站在刚拐过来的地方看你哪;还有,她要是女的,只要她掏出小镜子给自己补补妆什么的,那肯定就是通过小镜子往后面看哪;他要是站在商店外面看橱窗,可能也是要通过玻璃的反光往周围观察。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里面的学问多了去了!” 高纯和金葵面面相觑,对方圆已经佩服至极。 方圆笑笑:“你慢慢体会去吧。”然后收了笑,又说:“哎,我说得还是公安跟踪,你这私家侦探就更得小心了。你的老板给你什么原则呀,是宁丢勿暴,还是宁暴勿丢啊?” 高纯没明白:“什么?宁什么……” 方圆不耐烦:“盯梢总得有个原则嘛!宁丢勿暴,就是宁可丢了梢,也不能暴露,不能让梢知道他被人盯上了;宁暴勿丢就是不管梢知道不知道,就是死盯!怎么也不能让他甩了梢!” 高纯说:“老板让我死跟,她走到哪我跟到哪。” 第四章密探(4)作者:海岩 方圆点头:“哦,那就是宁暴勿丢。” 高纯又说:“老板还说绝不能让她发现我,她要是知道我在跟她,我这饭碗就算砸了,老板肯定就不能再用我跟了。” 方圆又点头:“啊,那就是宁丢勿暴……到底是什么呀?”见高纯张口结舌,方圆语重心长:“不过我劝你,还是宁丢勿暴的好。你是私家侦探,干这事总不能像公安局那么理直气壮吧,跟丢了老板总能体谅,可你要暴露了,砸饭碗还是小事,弄不好连自己小命都得搭进去,得不偿失。” 金葵吓了一跳:“什么,暴露了就怎么了,暴露了有什么危险吗?” 高纯安慰金葵:“没事,被跟踪的反正是个女的,就算让她知道了,她也不会拎块砖头找我来。” 方圆说:“哎,那可说不准,关键你并不知道老板让你跟她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金葵似乎早就洞悉奸情,向方圆揭发:“估计那人就是老板的小蜜,老板就想知道她都有什么社会关系。表面说是怕她品行不端,或者是什么竞争对手打进来的商业间谍,其实我觉得这女孩不像间谍倒像二奶。” 方圆做惊恐状,转脸直问高纯:“啊?是这样吗,你是替老板跟踪他的小情儿呀?” 高纯白了金葵一眼:“你有什么证据说人家是二奶呀。” 金葵理直气壮:“我没有证据!但我是女人,我有女人的直觉。一个秘书,刚招进公司就送两万块钱的健身卡,还送上百万的房子,这是秘书吗!她是学美术的,不去好好搞她的艺术而要去给人家去当什么秘书,不是让钱搞定了怎么可能。” 方圆一脸严肃,正告高纯:“要这么个情况的话,那你更得宁丢勿暴啦。现在这个世界,能不惜一切动刀子杀人的就两个字,一个是钱,一个是情。她是商业间谍也好,老板情妇也罢,一旦发现你在侦察她,让她露馅,那她跟你之间,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前一阵北京有个私人侦探就让人活活打死了,结果……” 高纯怔住,金葵叫起来:“打死了?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 方圆言之凿凿,看来并非危言耸听:“报纸都登过呀,电视台也播过,行凶的两个人也让公安抓了,法院也判了。就算判了死刑,也救不回高纯一命啊。” 金葵尖叫:“老方你这臭嘴,呸呸呸!打死的人又不是高纯!” 方圆仍未收住:“我就说这意思。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不能发生,凡事自己小心没错。你别忘了私人侦探就是孤军作战,而且是搅进一个你也搞不清胜负强弱的险局,反正凶多吉少吧。这话你们听不听两便,当我吓唬你们也行。” 金葵无话可说,她心神不宁地看一眼高纯,高纯在那一刻也面如土色。 第一个早上,天刚刚放亮,高纯的出租车出现在一座公寓楼的楼外,他在一个视野无碍的角落,盯住了这座楼房的出口。 早上八点整,周欣在这幢公寓楼的门口现身。高纯紧张起来,启动引擎,看周欣走到街边,搭上了一辆出租汽车匆匆离去,他才犹豫着从角落里姗姗亮出自己的车子。 第一天的心情不免紧张,高纯不断提醒自己别跟太近,他知道老方说得没错,宁丢勿暴是这个差事唯一的原则。 前方的出租车左拐右拐,中途未做任何逗留,直达位于市中心的东方大厦。东方大厦的十八楼,就是陆子强公司的住所。周欣在大厦门口下车,在高纯远远的监视之下,走进大厦的正门。 高纯把车停在大厦楼外的停车场里,在车上熬过了漫长的一个上午。中午他刚刚下车到街边的小商亭里买了矿泉水和面包,就接到了陆子强打来的电话。他抱着水瓶和面包刚刚跑回停车场,就看见周欣出现在大厦的门口,等高纯手忙脚乱地开出自己的车子,周欣乘坐的出租车已经汇入了大路上的滚滚车流。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进入一条小路。路边一个无门的大院,院内一座水泥的大屋,周欣在大屋的门口下车进门。高纯把车子在对面停好,目光穿过这个闹中取静的院落,才看到大屋的门边,一块边缘残缺的铜牌格外醒目,他用相机的长焦调近铜牌,上面用火烧出的字迹敦厚古拙。 第四章密探(5)作者:海岩 ——独木画坊 高纯拍下了这块招牌,拍下了整座水泥大屋,还拍下了院子所在的街区路景,然后,他开始吃午饭。水和面包很快下肚,靠这顿饭一直挨到傍晚,周欣才从大屋走出。陪她一起出来的还有几个衣衫落拓的男子,有秃瓢有长发还有扎小辫的,造型不羁摆明就是一群艺术家。唯一一位衣衫周正的,大约二十八九的精壮年龄,两腮的胡须也显得不修边幅。 画家们在院子豁口分手告别做鸟兽散,周欣也和那位蓄了胡须的青年画家同车走了。高纯经过一天的跟踪蹲守,不知是倦了还是镇定下来了,他的车子远远地跟在后面,看上去已经从容不迫。 周欣直接回到所住的公寓,而同车的青年画家则继续前行。高纯没有再跟,他拨了陆子强的手机汇报了情况。总算顺利,第一天的任务到此结束。 高纯回到住处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吃完金葵泡的两碗方便面,他仰天躺在铺上,脑子还在反刍白天的每个情景。这一天仿佛比跳舞还累,高纯这才体会到干“侦探”这行,神经必须高度紧张,看去简单实则不易。金葵帮他递了一块湿毛巾擦脸,看上去比他还要操心。 “怎么样啊今天,没出什么事吧?” 一连数日,高纯每天照例早早等在周欣的公寓门口,开始一天的秘密勾当。周欣早上一般准时上班,偶尔在公司呆到傍晚,多数午饭之后即下班回家。一周之内她逛了一次商店,去了三次画坊。逛商店主要是买颜料和油画专用的刮刀之类,还买了些口服液之类的营养品。去画坊也是和那些画家们碰头闲谈,大凡日落即散。有时她一人乘出租车独自回家,有时则与那位青年画家同车而返。除了跟踪周欣进入商场近身察看她购买的物品外,高纯大都仅是跟到地方,守在一边,并不深入,切实执行了宁丢勿暴的跟踪原则。 在这一周当中,高纯和陆子强接过一次头。接头的时间地点按陆子强的安排,选在夜深人静的一条偏僻小路。确切地说,是在这条小路上停泊着的一辆奔驰轿车里。除了周欣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之外,陆子强对周欣买了什么东西,花了多少钱,同样十分关心,都做了详细盘问。陆子强让高纯继续跟,别走神,要真发现了什么重要情况,原来许诺给高纯的报酬还可以调整,还可以增加。 在与陆子强接头汇报的这天晚上,高纯和方圆金葵一起,在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餐厅里吃了夜宵,话题自然又介入到高纯的这份差事。对于陆子强的许诺,金葵将信将疑。方圆喝了点酒,脸上有些醉意,不知是酒后真言,还是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