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句话为止,安心整个证词的主要内容,主要想说明的问题,都说出来了。她的证言有力地支持了检察院对毛杰的指控,这从现场听众嗡嗡嗡的议论声和对面两个辩护律师交头接耳的动作上就能看出。 安心说完,看了一眼毛杰,只看了一眼。或者说,她的目光很自然地,在毛杰的脸上扫了一下。她看到毛杰依然像木偶一样表情呆滞地坐着,但他的目光已不在她的身上了。 审判长要求场内肃静,然后向毛杰发问:“被告人毛杰,证人上述证词,是事实吗?” 毛杰呆了片刻才回答,他的冷淡的面容让人几乎分辨不出是过于镇定还是有点迟钝。 “不,不是。” “你大声回答。” “不是。” 审判长也迟钝了一会儿,才继续发问:“请你详细说明,哪一句不是事实。” “哪一句都不是。” “你到快下船的时候才把旅行包从尼龙袋里拿出来,也不是事实吗?” “这个是事实,船上很脏,我是怕把旅行包弄脏才装到尼龙袋里的。快下船的时候我才拿出来的。” “你对证人说过不希望她再干这种事的话了吗?” “没说过。我因为和她认识,就和她聊天,好像说天气气候了,忘了说没说下雨的话了。船到岸的时候我问她那箱子是给我爸爸妈妈带的吗,她说是,我就拿了那个箱子。” 毛杰说这些话的时候,嗓子完全喑哑,声音呆板,了无生气。他用了无生气的声音,全部否认了安心的证词。 接下来应进行的程序,是公诉人和辩护人分别对证人发问。公诉人表示没有什么问题了,不再发问。辩护人问了安心几句你和被告怎么认识的,你们后来又有什么交往,你以前对被告人印象怎么样,你想到他会干贩运毒品这种事了吗,等等。安心的回答,据散庭后公诉人和老潘的评价,应对得还算妥当。关于她和毛杰认识的过程,她重复了她在证词里的说法,是在小饭馆和醉鬼打架认识的;关于后来的交往,她说:交往不太多,后来毛杰来找过她几次,也就是聊聊天什么的;关于对毛杰的印象,她回答:了解不太深,表面上看毛杰性格比较冲动,等等。都是一般的话,不易被对方抓住什么漏洞。 然后,审判长让安心退了场。安心退场前用眼睛的余光最后再看了一眼毛杰,那余光告诉她,毛杰也在看她。余光毕竟是模糊的,她没能看清毛杰最后投给她的目光是呆板的还是平常的还是特别的狠。 /* 52 */ 第十五章(4) 当天的庭审就这么结束了,从法院回来的路上潘队长和参加现场旁听的市局法制办的领导都挺轻松。尽管安心在整个作证过程中头脑发蒙、语言僵滞,但从领导们在车上交谈的口气中听来,他们似乎都认为今天效果不错,对把毛杰判了都比较乐观。 安心从法庭出来后就一直沉默,从心情上讲,她当然不可能为自己在法庭上的表现受到肯定而沾沾自喜。证人这个角色对她来说,始终是一片阴影。她一回到缉毒大队就向潘队长提出,如果她的任务完成了的话她想早点回广屏去,现在孩子太小还离不开她。 潘队长同意了。 下午,潘队长放下手里的事情,亲自用车把安心送到火车站,帮她买了票,告诉她已经替她往家里打了电话,到时候铁军会去车站接她。 在站台等车的时候安心情绪沉闷,默默无言,列车进站以后,她和老潘握手告别。老潘面容慈祥,突然说了这样的话: “安心,我知道毛杰这事你心里头不大好受,这心情我理解,你们过去,过去……毕竟朋友一场。可他毕竟也干了这种事,这种沾毒的事,是没法原谅的。我们不是无缘无故往死里整他,是他自己,干了杀头的事情。” 安心抬头看一眼老潘,老潘那张脸显得特别憔悴特别苍老。她说:“我也理解你队长,你父亲是被这种事弄死的。我恨毛杰干这个,可你比我更恨!” 老潘没有马上应答,他和安心对视了几秒钟,似乎在琢磨安心的情绪和安心的话。他接下来的口吻有几分不快,语调也变得严肃起来: “安心,如果你觉得,我,还有队里其他人,我们干缉毒是出于个人感情,是因为我们跟那玩意儿有仇,那你可就错了。你要这么想可就错了。” 安心听完,没有回嘴,突然哽咽了一下,哭了。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哭,是因为老潘第一次这么板起脸来说她吗?是因为毛杰终将因她的证言而死吗?也许她这一代人和老潘这一代人在心理上和世界观上总是有那么点不同的。老潘他们把对国家、社会、党之类的原则和责任看得很重、很固定,而现在安心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却更关注个人的感情、感觉和单纯的人性,评定一件事的对与错,更凭个人的感受和心情而定。她和老潘毕竟是两代人,尽管他们都是警察。 火车就要开了,列车员开始收起车厢门口的梯子,有人在车尾处的站台上挥起绿色的小旗。安心说了句:“再见队长。”便低头上了车,火车随即咣当一声开动。她看到老潘转了身,向站台的出口走,风把他好久没时间去剃的头发刮了起来,像黑色的火焰一样甩动着。 她想:老潘这辈子,也非一个“苦”字了得。老潘过得真是挺不容易的。 安心回到广屏,看到铁军到车站来接她,她的心情变得好起来。才两天不见,她想孩子已经想到心疼的程度。当然,也想铁军。铁军问她:队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吗?她说完了。她默默地想,这事也该完了,她和毛杰,早就应该完了,只是没有想到是今天这么个完法。 她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努力忘掉过去。忘掉过去是一种心理治疗的方法,而能够忘掉过去则需要在现实的生活中汲取力量。她想,这个力量就是她的家庭、爱人和孩子! 是的,在她的心里,家庭、爱人和孩子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事业什么的一下子无所谓了。现在最让她感到温暖安慰的,最值得她去珍惜的,就是这个家。铁军和婆婆一直希望她在南德实习结束后能够分配到广屏来,并且为此积极努力地上下活动。可惜广屏市公安局不巧正在精减机关,这一年也没有接收大学生的指标,安心即便能进广屏市局也只能安排到基层去。所以铁军的意思是,不干警察也没什么。广屏公安专科的毕业生分到哪儿的都有。于是铁军的妈妈联系了市人大,他们那儿要扩充信访办,正需要进人,主管信访工作的人大副主任已经点了头。但安心离实习期结束还有七个月,人家不可能空着编制等她。铁军的意见,让安心索性把产假再续长一点,一直续到实习期结束,在休产假期间,可以先到人大信访办上班去,先把位子占住再说。 本来,安心并不想离开南德,离开缉毒大队,她对那里已经习惯并且有了感情。但在从南德出庭作证回广屏的路上,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忘掉南德,再也不回去了。 在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婆婆对安心说今天市人大的邢副主任过生日,我送点东西去,顺便再说说你调到信访办的事。你这次回去,续假的事和你们领导谈了没有?你们领导怎么说?安心稍稍犹豫,抬头看铁军,铁军也看她,安心便把心一沉,转脸对婆婆说:“还没呢,不过这个假,我想应该续得出来吧。” 她这样说,等于是一个表态、一个决定。对南德,对缉毒大队,她心里依然有点留恋,也有点伤感,但还是这样说了。婆婆和铁军都很高兴。铁军还说,等过两天你再回队里一趟,把这事办牢靠了。你就说你和孩子现在身体都不好,需要医生证明的话我可以去搞。安心说不用,我们潘队长对我不错,人也通情达理,过两天我给他打个电话,说说就行。 一周之后,安心还没有打这个电话,潘队长倒先来了电话。电话是在午饭后,安心和婆婆和孩子都刚刚睡下的时候打来的。第一个被电话的铃声吵醒的是孩子,吭吭唧唧地哭起来,安心哄孩子,婆婆一脸烦躁地爬起来去接电话,问了一句便把话筒递给安心,说: “找你的。” 电话里,是老潘的声音,好像在火车站送安心时的那点气还没消似的,声音沉闷。安心问:“队长,有事吗?”老潘闷了半晌,才说:“今天上午,毛杰那案子,法院已经审完了。”安心的心忽一下提了起来,尽管她已发誓忘掉过去的这段往事,但一听“毛杰”两个字,她还是急切地问了句: “噢,怎么样?” “检察院在宣判前主动撤诉。今天中午,毛杰被无罪释放了。” /* 53 */ 第十六章(1) 十六 后来安心对我说过,她最初听到毛杰得以不死,并且被无罪释放的那一刻,心里突然轻松了一下,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毛杰这件事给她精神上的负担太重的缘故。一个女孩子,不愿意让昔日的情人死在自己手里,尽管她已经不爱,或者从未爱过这个人,但毕竟,她和他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这心情至少对我来说,是理解得了的。 毛杰最终被判无罪,也是因为安心。在一周之后法院再次开庭准备宣判时,律师突然发难,矛头对准了几乎扭转乾坤的检方证人安心。这两位辩护人显然利用这一周的休庭时间做了比较充分的调查和准备,他们在法庭上提出,安心没有资格担当此案的控方证人。她在乌泉的船上与被告人之间进行的那段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但无第三人可知的对话,因为无从印证真伪,所以不足为证,至少不能成为对被告人生杀予夺的决定性证据。律师提出的理由既简单直白,又令人震惊,那就是:证人与被告人之间,是情人关系,证人因为要与他人结婚,急欲摆脱被告,在摆脱不成时,有可能不择手段,伪造罪证,陷害被告于死地! 可以说,律师的这个发言,把全场听众在这案子上已经达成的一致印象彻底扭转了。据说几乎在现场旁听的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似乎还想往空着的证人席上再看看一周前曾在那里从容作证的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那女孩美丽的外表和她缉毒警察的身份和她智擒毒贩的经历,让那么多旁听的人几乎都视其为时代的偶像,无不心生敬意,甚至心旌摇摇,……好多事情一走到极端就反而变得脆弱,变得不堪一击。律师石破天惊的披露,马上把听众的偶像崇拜彻底打破,他们在震惊之后无不由衷慨叹:真是花一样的容貌蛇一样的心肠,就跟古典小说里的潘金莲一样!真是自古人言:最毒莫过妇人心!这种事让谁听了谁不得起一层鸡皮疙瘩,这女孩儿怎么这么狠呀! 在一片哗然声中,法庭宣布临时休庭。检察院的公诉人和市公安局的一干人在临时休庭时进行了紧急磋商,有人主张坚决跟律师打下去,认为律师有意夸大了安心和毛杰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到底有没有这么深,安心是不是要甩毛杰甩不掉,要讲清楚!要把律师利用职务便利不负责任的诽谤驳回去。但也有人反对在这件事上跟辩护人继续针锋相对地细究下去,反对的人中,就有缉毒大队的队长老潘。 现在,在这场审判这场争执早已事过境迁之后,在我看来,当时老潘还是比较明智的。他看出这两个律师是个狠角色,他们在发言中甚至明显地暗示法庭和听众,安心与毛杰是发生过多次性关系的。他们还特别提到,在毛杰被捕前不久,安心还主动把毛杰约到瑞欣百货商场门口见面,然后把毛杰带到南勐山一个僻静的茶水店里去密谈。谈什么?谈要求和毛杰断绝关系,结果两人不欢而散……关于在南勐山茶水店两人不欢而散甚至毛杰当时动手打了安心这一事实,律师表示可以传唤茶水店老板和伙计作为证人出庭作证。律师显然做了大量材料搜集工作,是有备而来的。最让老潘吃惊的是律师还举出《南德日报》曾有一个整版的题为《人民卫士,当代英雄》的报告文学作为证据,那文章里面就有关于某年轻的女缉毒警大义灭亲,在乌泉亲自抓获自己参与贩毒的男朋友的事迹。虽然没有指名,但其内容和事件发生的时间及地点,与安心诱捕毛杰之案几乎完全一致。这是几个月以前的报纸了,律师居然也找了出来,看来他们的能力不可轻视。在这种显然有点说不清了的情况下,老潘反对再拿一个年轻女同志的个人隐私在法庭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去进行详尽的、刨根问底的、无法遮掩的调查对质和分析评论。而且这种事查来查去,很难得出安心和毛杰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结论,结果不一定对控方有利。市局法制办的人也无可奈何地支持了老潘的观点。于是,大家商定,由检察院向法庭提出撤诉,发回公安局补充侦查。公安局如果不能马上找到新的证据,就只能开监放人了。 那天中午,老潘在给安心的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毛杰刚刚办妥了无罪释放的一应手续,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市公安局预审处的看守所。 这案子自移交检察院提请起诉之后,在缉毒大队就算结案了。还没等毛杰释放出监,潘队长就向市局呈递了报告,要求再度立案侦察,报告当天就以最快的速度批复下来。傍晚,潘队长开始在毛杰家附近部署蹲守。蹲守持续了一周,没见毛杰回来。又派人侦察毛家为数很少的几户远亲,以及毛杰过去的同学好友,也是一无所获。毛杰被释放后肯定是回过一次家的。他的家被查抄后已经半年无人光顾。他在家里从进到出一共不到半个小时,这一点有目击者可以证实。他在家里拿了些东西便出了家门,一出家门便往西走了。从此不知去向。 队长在电话中低沉的情绪,使安心关于续假的问题变得难于启齿。她想,续假的事,恐怕还是过两天她亲自回一趟南德,再说吧。 一个多星期之后,也就是在缉毒大队对毛杰的搜寻全无结果的时候,安心回到了南德,见到了老潘。潘队长告诉她毛杰已再度被立案侦查,可他已经跑了。所有调查工作都已暂时停止,在毛家附近部署的蹲守力量此前也已撤下。说不定毛杰早就不在本地了,早就去了广西、广东或者去了更远的地方。还有他的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哥哥,当然也不会还留在本地,说不定去了泰国或者缅甸。他哥哥肯定是有问题的,要没问题的话,不可能他妈妈和他弟弟关了这么长时间,公开审判这么多次,他爸爸妈妈都被咱们毙了,他家破人亡了可他连个人影都不露,连老爸老妈的尸都不敢来收。没问题为什么不敢来收! 安心听完潘队长絮絮叨叨地讲了这个案子的现状和他的看法和他的牢骚。他还东拉西扯了许多队里的其它事——别的案子和队里同事之间的纠纷等等诸如此类的烦心事,甚至谁和谁老婆打架已经离婚了这类家长里短都唠叨出来。可能是老潘许久没见安心了所以把队里的什么事都跟她说说,也可能是他太累了变老了所以多少有点婆婆妈妈语无伦次,安心看得出来的,老潘最近特别烦。 她耐心地,等老潘说完了,然后说了些同情和关心老潘本人的话,让他多注意休息,注意调整,注意劳逸结合。然后她把话题转向自己,说了自己的身体,说了孩子,说孩子奶水停得早,所以身体弱,病也来得多。没想到她的渲染刚刚开始,老潘就打断她:“我看你也别急着回来上班了,你可以再续一段假,反正你是实习的也不占这儿的编制,索性等孩子一岁以后你再上班,这样对孩子对你都好。” 她没想到老潘会主动这么说,这让她万分感动,心里有愧。她还以为老潘会不高兴,甚至会在批准之前像上次在火车站送她时那样,板着脸再给她几句呢。她红了脸,说:“队长,我,我其实,特别舍不得你们,只是这一段,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心里特别特别乱,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老潘见安心这样,反倒有些奇怪:“咳,你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不是说以后准备在缉毒大队扎下去了吗,啊?” 安心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但最后她还是点了头。告别的话,分手的话,从此不再回来的话,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 54 */ 第十六章(2) 安心续假的事就这么和队里说好了。她没有急着走,又在南德住了两天,帮队部办公室顶替她的内勤小梁交待和清理了一些文件。她一点都不知道就在她离开广屏回南德续假的这两天里,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事情把她已经计划好的生活道路,她已经预见到的人生走向,彻底地改变了。 这事情发生在安心离开广屏的当天上午,在市人大当副主任的那位铁军父亲生前的至交,打了一个电话给铁军的母亲,说有件事要找她谈一下。这个电话让铁军的母亲感到意外和不安,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这位邢副主任从来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给她本人。她问:邢主任,什么事呀?邢主任说:你还是来一趟吧,你来了我再跟你说。 铁军的母亲当即出门,找不到出租车就乘公共汽车,又走了十多分钟路,忐忑不安地赶到了这位邢副主任的家。邢副主任把铁军母亲让到书房,使眼色支开了自己的爱人——铁军母亲看得出的——又等小保姆倒完茶退出去,才慢慢地开口。 “有这么个事,我想我还是应该跟你谈一下。我和老张这么多年一直很过得着,老张在世的时候我们无话不谈,他病重的时候,也把你和铁军托付给我,我想我还是得为你们负起责任。” 这番开场白,说得铁军母亲面如土色,声音都有些发抖了:“邢主任,到底出什么事了,您就说吧,我受得住。” 邢副主任拿出一份报纸,递过来。铁军母亲看清了,那是一份《南德日报》,日期是几个月以前的。递给她的那一面,是一整版文章,有一个慷慨激昂的标题《人民卫士,当代英雄》,里边有一个段落,不知让谁用红铅笔给打上了杠杠。她没用邢副主任提示,就先去看那杠出来的一段。看着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心头咚咚直跳。邢副主任又递给她一份文件,是广屏市人大法律工作委员会出的一份《情况研究》。这是一份内部刊物,上面登了《广屏日报》政法版记者写的一份情况反映。开头一段黑体字让铁军母亲触目惊心——“南德公审毒贩,暴出公安丑闻。律师揭露黑幕,公安检察败诉!”她急急地往下看,脑子一乱,竟当着邢副主任的面,抽泣起来。 那《情况研究》写得极其尖锐,对那位未指姓名的女警察人格品行的描述令人几乎不敢卒读。邢副主任说:“我也是刚看到这份情况反映,上面提到了《南德日报》以前还对这事做过正面宣传,我就让秘书把这篇报纸也找来看了一下,果然有这一段。看来,这事不像是假的了。我知道,铁军和她,感情是不错的,你也对她不错。可她有这种事,还是应该让你们了解清楚,她的这种品行你们应该知道。她在和铁军谈恋爱期间又和其他男青年乱搞,后来为了和铁军结婚又想甩掉人家,甩不掉就利用职务上的便利进行诬陷。这事以后要是传扬开来,对铁军,对你,对老张同志的在天之灵,都是不光彩的事。这事迟早是会传扬开的,所以你们应该早点知道,心里好有准备。名誉上光彩不光彩,好听不好听,还是小事,我是担心那个孩子,会不会根本就不是铁军的!这孩子是在南德怀上的吧,正是她背着你和铁军与那个男青年偷偷来往的时期。孩子的名字还是我给选的,叫张继志,我的意思就是让这孩子继承张志同志的遗志。所以这事我也有责任提醒你们,如果孩子根本就不是张志的血肉,那还叫这个名字就是对张志同志一种极大的不尊重!我建议你重视这个事,最好去医院查一查。现在亲子鉴定医院都可以做的。你要不愿意张扬,我可以帮你找市第一医院的领导,他们刘院长我很熟,叫他们替你保密就是了。” 我想铁军的母亲肯定是脚踩着棉花回家的,也许她坐公共汽车还坐过了站。她回到家先是给铁军的工作单位打了电话,叫铁军马上回来,说家里有急事。然后神魂不定地,走到安心住的房间里,把看孩子的小保姆支出去,关上门,愣了一会儿便开始动手胡乱地翻看安心的东西。安心的东西里,笔记本、信什么的都没有,有的只是衣服和生活用品之类,惟一发现的几页文字性的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沓子记账单,里面的账目都记得蛮详细,一针一线,比小保姆记得还认真,看不出什么反常的内容。铁军母亲本来是很欣赏安心这一点的,她确实是一个能够持家过日子的好媳妇,连一毛钱的账,只要是从她手上花出去的,都有据可查。看着那些账单,铁军母亲发了一会儿愣,长叹了一口气。其实要没有今天邢副主任的这番召见,让她知道安心还有那么阴暗败坏的一面,她一直看表面现象对自己这位过了门的媳妇,还真挑不出什么错来。 没有翻到什么可疑,她在屋里转了一下腰,这时她看见了婴儿床上熟睡的孩子。 孩子的脸又白又圆,她看看还是很像铁军的。有人还说像她死去的老伴张志呢,看他那圆圆的朝天而翘的鼻子,真还有点儿那个意思。她疑惑地端详了半天,心里想别的事都可以原谅,现在的年轻人水性杨花,犯这种错误你也认不得真,好在是婚前,批评教育她几句拿她个把柄也就算了。只是这孩子千万别是假的,千万别是那嫌疑犯的贼种。如果是的话,就算铁军能接受,她也接受不了。就算她能接受,她的老伴张志也接受不了。她不能对不起张志,这关乎到人家张家承传子嗣的大问题,她作为张志的战友和老伴,没有权利给张家弄出个假的来! 中午,张铁军赶回来了,母子俩在母亲的卧室里唧唧咕咕了半天才出来。然后,铁军的母亲又低声给什么人打了一通电话,再然后,铁军抱着孩子,和母亲一道,匆匆出了家门。我想,当时那位小保姆八成是看出肯定出了什么事了,因为张铁军出门的时候脸色都是青的。 当天,张铁军和这个名叫张继志的几个月大的婴儿,在广屏市第一医院分别抽取了血液样本。采血样时医院的院长还把医生叫到门外附耳嘀咕了一阵。医生点头表示知道了,表情马上变得严肃不苟起来,只吩咐铁军和抱着孩子的铁军母亲做这做那,其它一概不问。 血样采完之后,当天正好医院里有人去省里办事,便把血样带走了。据第一医院的刘院长说,现在广屏市有不少家医院都能做亲子鉴定,但能做的都是血液、腮腔细胞、组织细胞和精液之类的亲子鉴定,不如DNA那么准。这事是邢书记(院长还习惯地称邢副主任以前的原职)交办的,所以万分之一的错最好也别出,还是送到省里去鉴定比较稳妥,比较放心。广屏还没一家单位能做DNA测试呢。 DNA是什么,铁军是知道一点的,他母亲的知识还没有更新到这一步,就不甚明了了,于是请教这位刘院长。刘院长对此做了简单的科普式的解答:DNA,也叫脱氧核糖核酸,说通俗点其实就是基因,就是染色体。是人体细胞的原子物质。男性的精子细胞和女性的卵子细胞各有二十三对染色体。当精子和卵子结合的时候,共有四十六对染色体去制造一个生命。所以,孩子的DNA一定会有一个相同的基因条码与母亲相同,而另一个基因条码和父亲相同。如果不是亲生的父母,则肯定没有和小孩相同的基因条码。世界上每个人的DNA都是不同的,从来没有发现过两个人的基因完全一样,就跟人的指纹似的,除非是真正一母所生的双胞胎。 这么一说,铁军母亲就明白了。但越明白心里就越紧张。他们抱着孩子回家,早上铁军离家上班前还千宠万爱的孩子,经过医院里的一通折腾和哭闹,现在已在大人怀中皱眉睡去。铁军也皱着眉,他抱着他,不知为什么感觉格外的沉,凭空而来的,有几分陌生。谁知道这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 55 */ 第十六章(3) 他们回了家,茶饭无心。谁也不跟谁说话,到晚上铁军母亲为一点小事把小保姆骂哭了,铁军也不劝。他们像等待判决似的,等着从昆明回来的消息。铁军本来想给安心打个电话问问她的,但被他妈拦住了。他妈说你现在打什么打,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跟她怎么说? 两天之后,还是上午,还是那位邢副主任,把电话打到了铁军的家。铁军母亲接完电话,把孩子让小保姆哄着,自己行色匆匆地出了家门。她先上铁军单位叫上铁军,然后两人一起急急地赶到邢副主任家来了。 邢副主任的老伴没在家,小保姆也出去了,所以他们就在客厅里谈,开门见山,铁军母亲一坐下来就问: “邢主任,结果出来啦?” 邢副主任点点头。 铁军母亲说:“是铁军的吗?” 邢副主任没看铁军,说:“不是。” 铁军的母亲眼睛盯着邢副主任,半天没有说话。她盯着邢副主任也是为了不看铁军。这时候她害怕看儿子的眼睛。邢副主任说:“测试的单子还在省人民医院,可结果广屏第一医院刘院长已经知道了。早上刘院长给我来了个电话,说了说情况。单子过几天才能过来,等过来以后你们再看。” 铁军母亲这时才偷偷看一眼铁军,铁军沉着脸低着头不作声。铁军母亲心乱如麻,但她竭尽全力维持住表面上的镇定,她说: “看也就是这样了,您邢主任交办的事情,他们还能搞错了?” 邢副主任点了根烟,抽着,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单子来了你们还是看看。这个单子你们要拿好,将来铁军如果想离婚的话,还涉及到对这个小孩的抚养责任问题,要是打起官司来,这单子就是证据。基因测试结论任何法院都是承认的。全世界都承认的。当然,这个事情怎么处理,还是你们自己回去商量,要不要离婚,孩子怎么办,你们自己拿意见。我看主要听铁军本人的意见。不过,我认为不管这个孩子你们还要不要了,他那个名字肯定不好再用了。名字是我起的,我有资格提这个意见。继志的意思你们都知道,他既然不是张志同志的后代了,那还叫什么继志啊,还继哪个的志啊!当然,孩子本人是无辜的。” 这一番话说得铁军母子眼圈都红了,铁军母亲说:“我对不起老张……”刚说了这一句,便哽咽住了,她哽咽着说:“这个婚事是我做的主,我对不起他们张家,对不起铁军……” 一直闷着脸沉默不语的铁军打断他妈的话:“妈,咱们走吧。”又说:“谢谢邢叔叔。” 他说完便从沙发上站起来,铁军母亲也站起来,擦着眼泪,向邢副主任告辞:“谢谢您了邢主任,我替老张谢谢您了。” 他们出了邢副主任的家门,一上了街铁军就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铁军平时很少坐出租车的。铁军母亲没说什么,他们坐上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铁军看着窗外不说话,铁军母亲连忙说了家里的地址。车行一路铁军就一直看着窗外,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他们回了家,已经是中午了。铁军一进屋就进了书房,然后反锁了门。小保姆因为单独看孩子,没做中午饭。铁军母亲给小保姆几块钱,让她自己到街上小饭铺里随便吃点什么去,然后就敲书房的门,敲了半天铁军不应声。铁军母亲趴在门上听听,里边一点声响都没有。铁军母亲回到家本来是忍不住要哭一场的,可她看到儿子这个样子她怎么能再哭!她站在书房的门外,抖着声音大声地叫:“铁军,铁军,你是个男人你怕什么!你要难受你就哭!你就喊一通!你就摔个东西!啊!你不用憋着!憋着还不把自己憋坏了!” 她听着门里,门里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再用力听,隐隐听到铁军压抑的啜泣。铁军是个内向人,文静人,知识分子,不习惯大喊大叫摔东西什么的。铁军母亲心疼儿子心疼死了,敲门也不敢用力敲。她知道儿子爱他这媳妇爱得一心一意,儿子一直觉得他这媳妇的人品好得没法再好了,媳妇能出这种辱没家门祖宗的丑事,对他真是个晴天霹雳。铁军母亲别的都顾不上了,她就想儿子弄不好寻思不开精神非崩溃了不可,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可千万得挺住! 正在六神无主之际,书房的门砰一声开了,吓了她一跳。儿子冲出来,直奔他自己的卧室。她叫了一声铁军!铁军已经从卧室里抱着那个孩子出来了。孩子本来正在睡觉,被人一抱抱得哭了起来,哭声大而刺耳。这哭声和铁军杀人一样的脸色,让铁军母亲一颗通通乱跳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她喊:“铁军,你要干什么,孩子没有罪!” 铁军往门口冲,头也没回,话也没说,他冲过母亲身边时的刹那间,母亲隐约听到了儿子胸腔中带出的一声似有似无的嘶鸣。 铁军冲出门去,铁军的母亲发了半天呆,才从空了的婴儿床上抓了一条小薄被追了出去。出了门已不见铁军的人影。她拿着小被子下意识地往街口跑了一阵,街口川流不息的车辆令她止步。她脑子里混乱地闪过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惊愕的猜测,难道铁军会去南德?南德离广屏有好几百里地呀。他是抱着孩子随便在附近街上跑一圈发泄发泄,还是真的一分钟都不想停留地,要把孩子送到南德? /* 56 */ 第十七章(1) 十七 张铁军就是去了南德。 还有不到一个月,张铁军就满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的张铁军,从来都是一帆风顺的。 这首先因为,他有一个那么好的家庭。父母虽然不是什么军国要人,但张家在广屏,也算是望族名门。张铁军从小丰衣足食自不待言,接受的全是正面教育,前后左右,总是包围着无数表扬和赞赏,……这有点儿像我这个国有企业厂长的儿子,我们这种人的正义感和优越感都是与生俱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