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她都没有离开病房半步,赖在椅子上数徐景平的点滴液,一滴,两滴,三滴……数到自己睡着了。 醒来时天都黑了,徐景平靠在病床上看她,嘴角笑意温暖,脸上的润色终于恢复了一点。但看这些,流年也不相信他是肝癌病患。 他们在一起吃过晚饭,医院里的稀粥,叫了徐景平最爱吃的外卖。他虽然身体不是很好,可是胃口不错,流年也不放心他吃太多,完全按着医嘱规定他的食量。徐景平笑:“赶紧趁我还能吃得下的时候多吃些吧。” 流年的笑意就僵在了脸上,匆匆丢了碗跑进洗手间:“我……我肚子不舒服,叔叔,你先吃。” 很久之后她恢复平静,拿了毛巾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非要硬撑着,给徐景平擦脸擦手。但眼圈红得厉害,一看就知道她又哭过了。她被盯得不自然,只好企图岔开话题:“叔叔,阿姨和苏年来过了吗?” 徐景平向下滑了一点,流年赶紧给他盖严了被子:“知道了,静华说让我再等等,等到一审之后给她答复,她看看要不要回来。苏年还不着边呢,谁知道她在哪里。” 流年眼皮扇了扇,声音低低的:“叔叔,我要打小报告。” “嗯?这不像你说的话啊!” “苏年就在N市,她应该是为了你的事和程灏在一起。” 听她这么说,徐景平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了:“原来你都知道啊,我还……” “你就知道蒙我,这次也被识破了,叔叔你功力不如以前了,以前你说的话就像圣旨,可是被你骗了许多次之后,我就不信你了。” 徐景平促狭地大笑:“小丫头真长大了,还知道挤兑我了,你使劲贫吧,你这样真有意思。” 流年干坐坐腻了之后跑到窗台边,一推窗,外面一片银白。晚上的灯光反射在雪上,五光十色的。流年兴高采烈地捏了一小团雪,在手心里揉揉搓搓,弄出了一个雪人的模样,托在掌心里,跟徐景平献宝。 徐景平要拿来看一看,流年不肯,护在两掌之间:“不行不行,太冷了,别把你冻坏了。” “你是怕我把你的小雪人弄坏了吧,又不是你生的,那么宝贝。” 流年嘟嘴:“怎么不是我生的,没有我就不会有它的诞生。”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眼里亮晶晶的。 有讪笑声一闪而过,流年一惊之下朝门口蹦了两下:“谁,那么晚来做什么?” 徐苏年的声音讥讽意味明显:“你问我是谁?我还没问你呢,这么晚在我爸病房里,你算什么?” 徐景平低喝:“苏年,别不知好歹。” 程灏从暗处闪出来,手不偏不倚搭在苏年的腰际:“徐董,看你中气十足,不想快死的样子嘛。” 流年身体一旋挡在徐景平面前:“程灏,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放尊重一点。” 程灏冷哼了一声没理她,徐景平倒不怒,还是客客气气地同他打招呼:“程董,好久不见了。最近应该过得不错吧,苏年,你和程董在一起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声音平淡,但责怪意味颇为明显。 程灏挑眉:“怎么了,不兴我们两在一起吗。徐董似乎对身边的人保护欲都过强了一点。” 苏年也抱怨:“就是啊,爸,你不总说我不定下来吗,现在我定下来了,你又说我。我特意让程灏来看看你想让你高兴高兴的。” “我又没说我不高兴,你那么着急宣告程灏是你的所有物干嘛,女孩子一点不知道矜持。” 程灏打岔:“没关系,我喜欢就行了,苏年这样直率的女孩子还是不多见的。” 徐景平配合地笑了一下,一时没忍住咳了起来。流年吓地立时跪在床边给他抹胸捶背,拿了水喂到他嘴边。 程灏呼吸滞了一滞。 好不容易让徐景平止了咳,他手挥了挥,流年了然的退了回去。徐景平抬头,指了指徐苏年:“你先出去吧,我要和程董说些话。流年,你先去办公室看看。” 意思就是让他们两分开,警告徐苏年别去招惹她。 流年听话的关上了门。程灏挑了挑眉:“徐董要跟我说什么,该不会是急着让我娶徐苏年,好促成我们的二次合作。” 徐景平轻笑:“程董,我已无意与致中合作,你又何必咄咄逼人。我只是要和你说,苏年和流年不同,流年那丫头傻,想得比别人多。要给流年一个交代,不是你这样的,绊倒了我对你对我都没好处。流年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了,我也快入土了。说实话,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极力撮合你和流年的。” “你倒考虑的周全,怕她没人养吗?”程灏忍不住出言讥讽。 “呵。要找一个能养着她的人还不容易吗,可是要找到一个能真正对她好一辈子的,不容易了。我真挚的劝告你,离苏年远一点吧,她霸道,恨不得全天下她喜欢的都是她的,你看出来了,她对流年是什么态度。如果你在她身边还想着流年的话,她指不准什么时候会找流年麻烦。” 程灏冷冷打断他:“那是你自作孽。” “对,我自作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有敌意,但说实话,我对你印象也变差了。你不过是为了我不许你接近流年而恨我,转而去招惹苏年。” “你错了,不是我去招惹徐苏年的,是她主动来找我的。” “好吧,我们不纠结这个问题,我只问你,你为什么不肯离流年远一点?你已经看到了,现在的流年已经不是你心中完美的模样了,你自己也说,她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娃娃。程董,我拖着这病残之躯再一次拜托你,如果你不能保证流年对你还有感情,别让她再伤一次了。” 程灏讥讽地笑出声:“果然,人之将死,什么都不怕了。” 徐景平认真地点头:“对,我是什么都不怕了。我早在一年前就知道自己的了肝癌,拿到化验单的时候,我没有觉得晴天霹雳,反而在想,我要是死了,我那傻姑娘,傻流年要怎么办。我徐景平自认对得起所有人,可唯独流年,我怕她,怕她又一个人孤零零的。” “说的真是煽情,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对,程灏,你又说对了。我懦弱,我胆怯,在死神面前,我怕的不是牛头马面,我怕的是流年。我这个人对家庭总是失败,可我总得对得起流年,我欠她太多。程董,如果你硬要追流年我不反对了,这次发病,我知道我不多时了。她太孤单了,如果你能待她好,什么事都顺着她,我就不反对了。我虽然对你印象不好,可是你手腕强硬,很适合流年,帮我治好她的心病,然后等我死后,给她风风光光的正名。如果你治不好,就早一点离开她。” 程灏眼睛微眯:“哈,正名,徐董,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不,不是玩笑,程董,我既然想通了,就不会对你说一句欺瞒的话。流年,她确实不是我侄女,她是我的女儿,亲生女儿。” 云开雾散(2) 世界如此癫狂,前一秒认定的所谓真理,下一瞬却被推翻。就像是比萨斜塔上的关于物体下落定律的实验,从天堂坠入地狱,前后不用一分钟。 程灏张口结舌,甚至觉得瞬间变天。 徐景平不再看他:“你走吧,把苏年叫进来,余下的你自己看着办。流年的事我不再插手,有本事就让我看到你的诚意。我知道,你调查过流年,你的想法也比较龌龊。我本来也不打算告诉你,不懂的信任,不懂得珍惜,你只有自己懊悔去。可是我再不说出来,流年就要背着这样的骂名过一辈子。程灏,你从来都没有对得起流年过。” 铺天漫地的雪,齐齐压在他脑门上,蒙住了他的眼睛。不对,应该是他的嫉妒蒙蔽了双眼。 流年是怎样的女孩子,程灏怎会不清楚,她一直是安静的,遗世独立的。 他坐在车里发动了很久也没点着火,因为脚下虚飘,连踩住离合器的力气都没有。大衣被他随手搭在徐景平病房的椅子上了,走的时候他仓皇而逃,衣服也忘了拿。 虽然他很想抽烟,可是也没有勇气再回去了。 流年还在办公室里研究病历,徐景平说不开刀,开了也没意思,白受罪。流年死活不同意,必须开刀。他们这一楼可以说是癌症专区,上到这里来的,不是这个癌就是那个癌。可是流年没有一次觉得那么惊悚过,那张薄薄的化验单快被她盯出两个洞来了。 她也没有想到徐景平竟会有一天成为她的病患,她跟护士长说明了情况,销了假,重新调了班,坚守阵地的照顾徐景平。 徐景平说这样也好,省得你一闲下来就瞎想。流年抱着病历单子在他门口深呼吸做调整面部肌肉,徐景平在里头冲她喊:“别摆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进来吧。” 她滑着近似于太空步的走法飘忽进去,头一低:“叔,你喊我来干嘛?” 徐景平指指搭在椅子上的大衣:“喏,那是程灏的衣服,你拿去还给他吧。” 流年嘟嘟脸:“让苏年拿呗,他们人呢?” “程灏走了,苏年让我赶回家了。” 流年眨着大眼睛,巴巴地凑到徐景平身边:“叔叔,你能告诉我,你跟程灏传了什么谕旨吗?” 徐景平瞥她:“那你能告诉我平日里你的人模狗样都是怎么装出来的吗?人前是大家闺秀,人后就使劲贫。其实你也是两面三刀,一墙头草。” “才不是呢,叔叔你嫌弃我。” 他当然知道,其实流年是故作开心来逗他。徐景平不拆穿她,努努嘴示意她把衣服拿出去。流年抱怨:“干吗要我去啊,说不定他早走了。”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乖乖的捧着略带烟草味的大衣慢腾腾往外挪。 流年也不知道要朝哪儿送衣服,这么久,程灏肯定走了。 出了大楼却见一辆她熟的不能再熟的凌志,半个轮子已经淹在了雪里,车顶盖上堆了一层白莹莹的雪,在夜里泛着光,照的四周亮堂堂的,也让她看清了埋头伏在方向盘上的程灏。 她踮着脚尖飞快地跑过去,手指“扣扣”敲着车窗。程灏猛地抬头,向声音来源看了一眼。车里的灯也够亮,流年眼尖的发现程灏脸上湿湿的。被她这么一端详,程灏手忙脚乱偏过脸去用袖口胡乱抹脸。 流年的鞋湿的厉害,要是在这雪里站下去,铁定要生病。她用食指点点副驾驶座的位置,示意她要进来了。程灏不点头也不摇头,流年当他是默认了。掰着门把手还拉不动,想是门被冻起来了。再用力,只听“吧”的一声,总算是开了,抖落了一地的雪,流年顺手抓了一把。 她拿着衣服就坐了进去,程灏已经正襟危坐,流年觉得他好笑,一板一眼得像小学生。她扬了扬手里的衣服:“你的大衣忘拿了,我叔叔让我送下来给你。” 程灏无表情的“哦”了一声,流年将衣服朝他怀里一扔:“赶紧穿上,你冻傻了吧,这车里这么冷。我还以为你开了暖气了呢,傻乎乎坐上来想沾沾光。” 他听话地披了衣服,连胸口的纽扣都系全了。流年轻笑了一下:“你没必要穿的跟高中生似的,纽扣扣得笔挺。” 程灏立刻伸手去解扣子,流年受不了地挥手:“算了算了,我要疯了,今天是不是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了?你怎么了,是不是今天看见我叔对生命有了无限感慨,所以脑子都不太好使了。” 他突然就笑了:“流年,我们这样是不是像极了高中的时候,也下了那么大雪,你冻得半死,蹲在窗前捏小雪人,还献宝一样送给我。你刚刚也捏了雪人吧。” “程灏,你到底是怎么了?神神怪怪的,对了,你怎么这么晚还没走,我叔叔说你肯定还在我还不信。” “流年,你说是不是很像那时候?”程灏仍在纠结于这个问题。 “不像了,一点都不像。程灏,你刚刚不是气焰还挺嚣张的吗,现在到底是怎么了,该不是被徐苏年甩了吧?那你可真是报应。” 程灏抿着唇勉强笑出来,微微向她倾身,只差一点就能抓到她,眼神极认真:“流年,你还没回答我呢,你造的小人呢?” 流年的脸色如他所愿的一变再变,最后趋于平静,拿着快要融化的雪团塞给他:“喏,在这儿呢。” “不是这个,是真实存在过的那个。” 车前的刮雨器磨着挡风玻璃,扑棱棱的扫下一团雪,落在雪地里,无声无息。流年觉得自己的脸应该和外面的世界一样的颜色,白的能折射出程灏眼里灼灼的光芒。 她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这样的沉默好像就是在默认,急忙向后退了一点:“什么真实存在的,你鬼校花子看多了吧。” 程灏无声的笑起来:“流年,你心虚了,你也不想一想,那部电影的剧情是什么?” 流年的心跳一点点加速,突然之间震得不知还跳不跳了,只知道胡言乱语地撇清:“你瞎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呢?程灏你快回去吧,别让苏年等急了,我看得出,她挺喜欢你的,真的,你好好待她,别吊儿郎当了。”说着她就要退回去开门。 程灏眼明手快地扑上来抓住她,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声音哽咽:“流年,对不起。流年,我知道错了,我错的一塌糊涂。流年,我们结婚吧。” 尾音在车内来回旋转几周,渐渐消失。苏流年被他扣着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使了全身力气去推开他。程灏一时没防备,直直向后摔去,仰跌在门边。 流年转过身再次拉门把,程灏手指一动,“咔哒”一声,任流年怎么拉也拉不开。她急得去踹门:“你让我回去,我叔叔还等着我呢,程灏,你把门打开。” 程灏急躁地爬起来从后面紧紧的拥着她,捏得她的肩膀生疼,把脸上湿热的液体流进她的颈中:“不放,流年我不能放了你,今天我让你走了,以后我就没有面对你的勇气了。流年,我们结婚好不好,我把以前欠你的都补回来。我再也不离开你了,谁也拆不开我们。真的,流年,我有这个能力了,我可以保护你了。流年,我知道你受了罪,受了很大很大的罪,我还不懂你,我不应该。我们不要去想那个走掉的小人了好不好,我们再生五个十个。我们都长大了,有能力养他们了。流年,不要走……呜呜,不许走……” 除了恍然,还是恍然。流年不知道那一刻她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隐约听见楼上传来嘹亮的婴儿哭声。程灏把她抱得那么紧,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流年摩挲着将手搭上他的头发,顺着肩线滑下来,像照顾婴儿一样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微不可闻,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程灏,我一个都生不出来了。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不会下蛋的母鸡。” 程灏在他怀里哭的发抖,牙关咬的咯咯作响,放在她腰间的手越拢越紧。流年闭着眼一下一下的拍着他,他蓦地抬起头向流年压去,吻住了她冰凉的唇,将两人脸上咸涩的泪水吞咽入腹。 流年被他吻得向后仰,“彭”地一下撞在玻璃上。程灏拖着她的后脑勺向后带,一翻身将她压在两张座椅上。车的手柄咯得流年腰际生疼,呜呜的哭声被程灏堵在嘴里,眼泪顺着眼角全流到了耳朵里。 程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舌头沿着她牙关微张的一丝缝隙里钻进去,用力地咬她,舔吮她。空间太小,流年的手被制住,推拒不得。他一点都不放松的堵着她的唇,生怕有一丝丝缝隙让她的哭声传出来会让他心软,让他就此放手。他努力解自己的衣服,可是扣子扣得太整齐,他只有放弃,摸索着扯流年的外套。她穿得厚厚实实,更是难解难分。最后他只有放弃这一做法,放开流年,拉油门,一脚便踩出去很远。 流年试图与他抢方向盘,程灏双手脱盘,将扑向他的流年用力摁在怀里,单手制约,另一只手重获自由扶稳了方向盘。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疯狂蛇形一阵,总算是恢复正常。 逆转的纠缠(1) 半夜的时候流年无缘无故发起烧来,程灏觉得像抱了一个大火炉在怀里。流年烧得糊里糊涂,喃喃呓语:“阿婆,我难受。” 程灏将她放平,才发现流年面色不正常的酡红。她的刘海完全乱了,脑后的长发铺散在枕边。白皙的手臂上步着可怕的五指红痕,想是他抓她时太用力了。程灏轻轻去推她:“流年,流年,你怎么了?” 她双目紧闭,只知道摇着头一个劲念叨:“阿婆,我难受。”程灏贴着她的额头量了半天,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发烧,因为他出了一身汗,现在身上也热热的。 他一个人住,这些方面不是很注意,因为他本身很少生病。但程灏记得有一回葛希平来看他带了一个温度计,水银的。程灏还奚落过那种老式温度计,葛希平说越古老的反而越有效。程灏找了半天才从角落里把那根水银温度计抽出来,小心翼翼地塞在她的腋下。 流年真的烧得不轻,对于程灏这种健康宝宝,到了三十八度五就已经是很高了。他翻出感冒药喂她吞下,流年被他托着半个身子极不舒服,本能地抗拒。而且水也有些烫,程灏心急如焚自然没有发觉,流年只喝了一小口就吐了出来,他急忙用睡衣去替她擦水渍。 生了病的流年极能折腾人,卷着被子将自己盖得严实,让程灏无处下手。最后他只好打电话给小区里的诊所找人来给她打点滴,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穿衣服。 尖细的针头扎进流年的血管时,她拼命挣扎:“不要,不要给我打针……阿婆,救我啊……我不要打针,徐景平……我会乖的,我再也不了……” 程灏很想凑过去问一句再不什么了,流年还在呓语:“我会听话的……我不想死了……” 连医生推注射液的手都怔了一下,程灏尴尬的朝他笑了一下。他突然就想起了徐景平说的话,他真的从没对得起流年过。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心身皆疲,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像谁倾诉痛苦。不仅如此,人言可畏,被邻里戳着脊梁骨妄加猜测,实在不是他能想象的痛苦。所以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回去过。 点滴打过了,流年的烧开始退,出了满头满身的汗,思维更是混乱起来,头重脚轻,浑身酸痛。程灏撸了一把她的额头,摸了一手心汗,在左额角还有异样的凸起。程灏拨开她的刘海,一条可怖的疤盘踞着,他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的大衬衫也都黏在了她身上,越发有透明化的趋势。流年扯着胸前的纽扣扇风,程灏捉着她的手问:“是不是很难受?” 流年胡乱地点头,在床上四处游动,浑身的燥热无法驱赶。程灏的手心已经凉了下来,贴在额上十分舒服。 他想到发烧的病人用热水擦拭身体会舒服一点,起身去洗手间放了一盆水,绞了毛巾替流年拭颈窝。她纤细的锁骨煞是好看,程灏抖着手解她汗湿的衬衫,一点一点细致的用温烫的水给她擦汗,秀气圆润的脚趾都没有放过。 前后他换了好几盆水总算是完工,又替她换了一件干净的棉质T恤,好让她穿得更舒服一点。 程灏笨手笨脚的,一看就是没做过这些事的人,从小养尊处优,虽然两年的国外生活让他历练了不少。 晨光乍现,流年终于转醒,程灏正在厨房里煮超市里的速食粥,弄得乒乓作响。他从来不自己开火,都是吃外卖或速食品。流年能醒过来有一半原因是被他吵醒的,入眼并不是熟悉的小吊灯,巨幅的电视墙正对着她。 真是恶俗的品味,她昨天根本没有好好参观一下这房子的构造。房间极大,大概是两间打通的,衣橱墙就站了整整一面。她忍着睡歪的脖子,掀了还略显潮湿的被子,赤脚踩上了程灏的大拖鞋。 她的衣服被扔得乱七八糟,流年刚出被窝就觉得冷了,缩着脖子套着拖鞋去捡散落一地的衣物。她头痛欲裂,披了厚厚长长的羽绒服就出了房间。她很好奇程灏到底在做什么可以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程灏的浴室里有新的牙刷,她自己拆了,也不跟他客气,还翻出了新的毛巾洗脸。好在客厅的暖气开的很足,羽绒服在身上空荡荡的摆也不觉得冷。 程灏正在为那一颗煎鸡蛋犯愁,一打进锅就全散了,油花还溅得老高,差一点飞到他眼里。他正揉着自己不幸中彩的额头,一块湿了水的抹布就甩到他脸上:“用冷水冲一冲。” 手里的铲子也被夺走了,流年嫌恶的将焦了一面的鸡蛋捞出来,毫不犹豫的甩进垃圾桶,直直的抛物线,令人叹为观止。 她麻利地打蛋,一个浑圆的圈就出来了,开小火,慢煎,果然不溅油了。不出五分钟两个黄澄澄的蛋出锅。 饭桌上无比安静,程灏时不时抬眼偷偷看流年一眼。流年眼皮都不抬,一口一口喝粥,吃完了自己的所有份量,然后推碗:“你自己洗。”转身就进了程灏的房间。 他竖着耳朵听房里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不多时流年走出来,穿戴整齐,只是羽绒服下摆少了两个纽扣。流年只找到了一个,捏在手心里,安静地开门。 程灏飞跑过去拉住她,流年一脸不解:“还拉着我做什么?” 他的语速很快:“流年,别这样,你这样我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这样的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苏年的。而且,为了万无一失,我还是要去吃一粒事后避孕药,我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流年,我知道我昨天冲动了,我不该这样的。可是,我……” “做了就是做了,解释有用吗?就像是那个孩子,没了就是没了。我昨天晚上又梦见他了,面目狰狞的叫我妈妈。你做过这样的梦吗,你一直顺风顺水,你从来没有过半夜睡不着觉,只能靠安眠药过日子的经历吧?你有过痛苦无处发泄,只能靠自虐解脱的日子吗?你有过看见婴儿就心生恐惧的日子吗?你了解过不能生孩子的痛苦吗?对一个女人而言,她就不完整的,她就是有罪的。好,我就当你出国是被逼无奈,可是你也要给我一个准备的机会吧。我在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我在所有人面前成了笑柄,成了一个不懂自尊自爱的人。我妈妈未婚先孕生下了我,我宫外孕被切除一侧输卵管,医生说我这种体制根本不适合再孕,我痛苦万分,可你却安然无恙。程灏,我嫉妒你,发狂的嫉妒你。凭什么你造的孽要我来担,凭什么不让你尝尝这种滋味?我知道,美佳的事你是故意的吧,你故意不向外界编排一个理由,你明知政府也在其中掺了一脚,你有意让他们查到我叔叔头上,你要让他吃牢饭,你怎么就那么见不得我好,你不折磨我会死吗?程灏我求你放过我吧,我快崩溃了。如果说今后我们还能再做朋友,就好聚好散,当是一夜情算了。可如果你这样纠缠不休,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说完她大力拉开防盗门,程灏捉住她的手臂哀求她:“流年,别,我们有话好好说,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流年我说过我会娶你的,我要对你负责。不管怎样,你在我心里都是完美的,我们可以不要孩子。” “哈,不要孩子?你肯,你家肯吗?你妈怎么看我的,我会不知道,你妈在我住院的时候就去看过我,知道我是因为这个住院,二话没说就警告我,离我家程灏远点。我心里在想,这就是你儿子造的孽,我那个可怜的胎儿,谁都不要你。程灏,别信誓旦旦,你的保证不值钱,你可以懦弱一次,就能懦弱两次。你家里不同意,你能怎么办?” 流年说完最后一个字,将他的手指一个一个掰下来,毫不犹豫向外走,“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逆转的纠缠(2) 流年一夜未归,徐景平很是担心,打了好多电话又没有人接。到了早上流年终于现身,将一大堆日常用品扔在桌上,倒了水像老牛一样一口气喝了两杯。 “你一晚上去哪儿了?我打电话给你都不接。” 流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了一下:“哦,我昨天在这里陪你,怕别人打扰调静音了。我顺便回家给你收拾了一些衣物,这医院里的病服穿的不是很舒服,太晚了就睡在那里了。你先去把衣服换了吧,今天医院有热水,洗个澡。” 徐景平撑着枕头坐起来,狐疑地瞥着她:“我让你送的衣服呢?” 流年轻松地整着水杯:“送给他了,然后我让程董送我去拿东西了。哦,对了,我待会要去楼下门诊打瓶点滴,昨晚我发烧了,挺难受的。” “不要紧吧,你最近身体怎么那么差,上次感冒还没好呢。” “我一入冬就这样。叔叔,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健身,增强抵抗力,行吗?” 流年也不等他回答,飞快的接下一句:“那我先出去换衣服了,我从今天开始上班了。”说完低着头匆匆出门。 她去办公室换了衣服就绕到了楼梯口,穿过走廊到另一栋楼的妇科门诊部找认识的医生。恰巧那个中办公室主任在,笑眯眯地问她:“呀,流年你怎么来啦,回来上班了?” “嗯,我叔叔在住院,我得陪着他。周医师,我就是来帮我一个朋友咨询一下。她以前有宫外孕,现在也不太想冒险要个孩子,那个,你说她吃什么药比较好?” 她以前在这里轮过科室,所以说话比较方便。周医师大大咧咧的:“这种事还要女孩子吃药啊,这不太好吧。吃药对身体总不是很好,尤其是她情况特殊,你什么时候让她来做个检查吧。她情况严重吗,说不定调理调理还是能降低风险的。” 流年思忖了一下:“挺严重的,她切除了一侧输卵管,怀孕本身几率就小。再次发生宫外孕的几率大,她体质也不大好,低血糖,还因为这个经期不定,痛经很厉害。” “这样啊,那确实不适合有孩子。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城市节奏太快,这些病例越来越多,哎,真是……”周医师摇头叹息,从抽屉里摸出一瓶药,“就吃这个吧,一次一粒。要我说,这世界真应该叫男人去生孩子,我们生了还要我们养,不公平啊。这要本来是留给我一个同学的,你先拿走吧,副作用不强烈,可能有一点要瞌睡。” 流年拿了药罐道谢:“谢谢你啊周医师,过几天我带她来做个检查,把单子拿来你帮看看,行吗?” “行,当然行。” “那我先走了,我替我朋友谢你了。” 她把药瓶插在护士服里,鼓囊囊的。电梯里倒是没有人,流年又摸出瓶子,抠出几粒,没有用水就直接吞了下去,顺手将整瓶药扔在十楼的垃圾箱里。 她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汪洋从后面探出个脑袋来:“你扔了什么,脸怎么那么白,我吓到你了?” 流年摇头笑:“没有,扔的感冒药瓶子,我昨天晚上又发烧了。” “那你吃的什么药,烧退了吗,我待会给你打一瓶点滴吧。你也真是会倔,身体不好就请个假嘛。最近医院来了一批实习护士,我们室分到两个,人手充裕,他们虽说不太到家,可是手脚还蛮勤快的。” “怎么这个时侯招实习护士?” “不是学校放寒假吗,现在工作那么难找,都巴不得实习机会多一点。哦对了,医院还找了一个南X大学硕士生毕业的医学代表,是个女的,真是漂亮。苏苏啊,我说了你别生气,她五官比你细致,身材也棒,不过气质就看着不如你了,哈哈。”汪洋一边陪她朝办公室走一边跟她巴拉巴拉。 “看来我不在医院里事挺多的嘛。还有什么八卦没有,说来听听,我这么久不在,听不到你们的交流还真是无聊了。” 他们说着话就进了办公室,流年今天到的最早,昨天一天几乎都在病房里,自然没有看到两个实习生。小璐介绍:“喏,流年,这是我们两个实习生,羊羊和果果。” 流年“噗”地笑出来:“怎么还取个艺名啊,羊羊和果果,那个白一点的叫羊羊,脸红扑扑的叫果果?” 还没出大学校门的女孩子就是比他们开朗,两个人冲上来抓住流年的胳膊:“哇,这就是传说中的流年姐啊,我早就听她们说过你了。都说你又聪明又漂亮,堪称全院护士之花,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耶。” 流年点了点他们的头:“都捧吧,把我捧上天去。” 汪洋已经去注射室准备点滴瓶了,医用架也拎了出来。叫果果的女孩子先表达出了疑问:“谁要挂水啊?” “流年,自己不注意又弄的发烧。你一到冬天恨不得要住到无菌室里去。” 小璐吃着早点闻言站得离她有一尺远:“那我要离你远一点,我怕我的小宝宝受不了啊。” 流年颇为惊喜:“呀,你怀孕了?” “嗯,才二十五天。” 小璐和她老公都不是本地人,十月一号才领的证,打算过年回家再办酒的。流年替她开心:“多好,人生目标都实现了。” 小璐擦擦嘴巴:“总有一天你也会实现的,对了,你和程灏怎么样了。护士长为那次的事整整呕了两天的气,骂那个林清玄开汽修厂还开一个烂奥拓来,颠地她半路下车吐了一趟。” “夸张,要我顶多能吐他车上,护士长还能清醒着下车吐,简直是奇迹。” 马哥人未到声先传:“什么奇迹啊?”进来一看对着流年眉开眼笑:“呦,大小姐回来啦,今天人真齐。”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没有提到徐景平的病,只是笑咪咪的迎接她的归来。马哥一屁股坐下来喝水:“前一阵子上哪儿度假去了?他们都说找不到你人,出国去玩了?” 果果和羊羊尖叫:“流年姐看来很有钱嘛,国外好玩吗?” “欧洲十日游,一点不好玩,听不懂说什么,没有在这里好玩。”流年乐呵呵地开玩笑,“我瞎说的,前一阵子去了一个山里的医疗队,网上的自发活动。” “欧洲十日游也行,等你和那个程董结婚,就到欧洲去搞个盛大的婚礼。到时候我把你嫂子也带去。”马哥毫不知情的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流年有一点不好受,谁都要拿她和程灏绑在一起说事,懒懒地回答马哥:“马哥你开什么玩笑呢,呵,程灏不是我男朋友。我听我叔叔说,他最近和我姐走的挺近的,都别乱说了啊。” 果果咂舌:“复杂的豪门恩怨呐。” 羊羊:“这是传说中的虐恋情深啊。” 小璐:“要不要扯上一个不伦之恋?” 流年忍不住破功,笑骂:“呸,谁跟谁不伦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流年挂着水翻柜子里的近期病历报告,他们前一阵子还有讲座,记了不少笔记留给她,她趁着这时间要好好看一遍,以至于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靠门的羊羊和果果最先花痴起来,娇脆脆的异口同声:“你找哪个?” 流年抬头却见是程灏局促不安的站在门口,汪洋先打招呼:“程灏啊,来看流年?” 果果萌了,一说悄悄话的姿势伏在羊羊耳边,嗓门却大得每个人都听得清:“天呐天呐,我萌了,太帅了。羊羊我说他比方梓言好看。” “屁啦,方主任那种戴着眼镜穿着袍的儒雅型才是我的菜,我就是为了找一个医生帅哥才当护士的。这个也帅啦,可远观不可亵玩,太金光闪闪了。”羊羊也以窃窃私语的姿态和她交流。 程灏微微尴尬,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攥在拳头里:“这个,你掉在我车上的。”他细长的手指慢慢张开,一个金属色的纽扣熠熠生辉。 流年在手里转着笔:“你扔了吧,我用不到了,衣服我已经扔了。你有事吗,来看我叔叔?” “不……不是,我就是想问问,你的腿没事吧,我昨天……我看见你的脚上流血了,伤口好像挺严重的。” “我自己会处理,别忘了我还是护士。有事你就去办,没事就出去,我们正上班呢。” 果果又咬耳朵:“哦买高的,流年姐太BH了,对帅哥如此冷淡,自制力令人叹为观止,她是我的偶像。” 程灏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先行告辞:“那,我等一下再打电话给你,我有话要跟你说,现在不太方便。” “哦,好,有什么话说清楚也好,你先走吧。”流年随口打发他。 等他走了,小璐和汪洋凑到她面前,抽她手里的笔记本:“流年,你跟程灏真吹了?” “我们就没在一起过,怎么叫吹了?” 羊羊和果果也插了过来:“那就是马哥嘴里的程灏?” 汪洋推走他们的头:“乖乖坐那里去,姐姐们有话说。” “哦!”她们颇委屈的乖乖坐好。 “那个,流年,上次说的美佳竞标案,真的是程灏在里面搞鬼?” “这个我怎么知道,我叔叔做事不小心而已,你们可别想那么复杂。” “他现在真跟你堂姐在一起?那他还巴巴地来关心你干什么,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吧?” 他们问了半天,流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放弃。 程灏从医院里出去就上高速开车去了邻市,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一路超速,白光一盏接一盏的闪。 葛希平正站在院子里,被他突然窜出来的车吓了一跳。程灏关了门就跳下来,车都来不及锁。葛希平还以为他是为上一次的事改过自新所以急着回来,拉着他的手责怪:“怎么开这么快,回来也不说一声,正好开饭,先进去洗洗手坐下来。” 程灏想想也不急于一时,就先等等再说,反正他也只是回来亲自通知一声。程建新抓着报纸看见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还知道回来啊,点踩得还不错,回来吃一顿就准备走。” 葛希平“咋”了一下嘴示意他少说两句,程灏坐在他对面:“你以为我想回来,怎么,巴不得我永远别出现了?” 程建新“啪”的一下扔了报纸:“你不回来还好呢,省得丢我的人。” “又是丢你的人,你怎么天天觉得丢人呢。你的口头禅就是给你丢人,是不是除了你自己不丢人,其他人都丢了你的脸?” “程灏,别一回来就跟你爸顶嘴。吃饭了,今天不知道你要回来,不然就多烧几个菜了。饭也不知道够不够,你们先吃,我再去看看。” “妈你也别去忙,我今天没想要回来吃饭。我只想亲自跟你们说一声,我要和流年结婚,我必须和她结婚。当年爸逼我去国外,我就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了,我不管你们怎么想。程建新你也别想把这个战友那个战友的女儿塞给我,我看不上。” 程建新一掌拍翻了饭碗:“你敢!” “我怎么不敢,要不是你,我早和流年在一起了。我就是喜欢她,和你说的什么门第等级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葛希平拉住他:“程灏你在发什么疯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她不是什么好姑娘。是不是她又来骚扰你了,我知道美佳的徐景平倒了。程灏你可别受她影响啊,我让人给你介绍比她好的女孩子,你可别走火入魔了!” 程灏扯开她的手:“我没有走火入魔,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她也不会来找我,你不是很早以前就对她说过别来骚扰我吗,她听你的话。但我不能了,我不娶她,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妈,你何必把她想成那样,那是你儿子我造的孽,是我喝多了酒,我逼她的你知道吗?徐景平不是别人,他是她亲生父亲。可我因为无谓的嫉妒毁了徐景平的基业,毁了流年对我的最后一点信任。” “啪”,葛希平一脸苍白抖着手向他甩来,程灏躲都没有躲,直直地等她的巴掌落下来。她颤着声指着他的鼻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愿意信是吗?可事实上就是我毁了她,我一点的责任都没付,她一个人遭受别人的冷言冷语,甚至是你的,都一声不吭。” “可是事情过了这么久,你何必再去提这一茬,你不能就当不知道吗?”葛希平眼泪在眼里打转。 “不成器的就是不会成器,程灏,我一点都没有骂错你。”程建新指着他咆哮。 葛希平突然转过去吼:“你少说几句会死啊?儿子从小什么时候得到过你一句夸奖,出了事你只会骂他,你什么时候替他替我真正想过。想当年出国,没有跟我商量就押着他出去,否则也不会到今天这种跟我们说不上半句话的地步。” 程建新被妻子突如其来的强悍震住,悻悻摔了筷子进了屋。 程灏盯着地上的碗:“妈,我不能装着不知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她,我不是因为怜悯她才要娶她,我喜欢她你知道吗?从高中的时候我就被她吸引,在我的世界里,她是最干净的,是我玷污了她。就像是你非常欣赏的一幅睡莲图,被你弄脏了,你会舍不得,你仍然会坚持买下这幅画,想尽办法把它弄干净了。别人会说这是一幅有瑕疵的画,可在你心里是不一样的。我坚持我会娶她,妈,如果连你都不同意,我真得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动力去把她追回来。” 葛希平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忍着眼泪端碗吃饭,嘴里塞得鼓鼓的,口齿不清:“你回去吧,以后好好待她,别让她受委屈了。妈不说什么了,我不敢保证你爸会不会接受,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还有,”她抽了张面纸擤鼻涕,“代我跟她道歉。” Leave out the rest(1) 流年一步都不离的守在医院,徐景平轰都轰不走她。有时她被烦得不行就回办公室坐一会,徐景平的手术就排在下个星期,流年坚决不肯跟刀,她说她到时肯定手抖,他们也不好逼她。 可是她哪里放心,其实也不过是平时做过大大小小癌细胞切除手术中的一例,可摊到自己的亲人面前,谁会把它当作是寻常的。徐景平跟院长又关系不错,都就他的情况开了好多会了。流年恨不得把家当都掏出来给徐景平治病。 下午就有一群医疗团队从美国飞过来,来了就拉人,流年吓得不行,直接拦在那一群人前面大呵:“What are you doing?”徐景平一脸轻松地拉开她:“开玩笑,这是程灏请来的专家团呢,让叔叔好好去做个检查吧,待会儿就回来。” 果果再度折服咂舌:“有钱人,我靠,都是有钱人。” 他们这种公立的大医院,自然都是以服务人民为主的,没有什么特殊待遇。程灏帮徐景平联系的疗养院风景怡人,空气清新,绿化极美,可是流年以不方便照顾回绝了徐景平的要求:“叔叔你就说实话嫌我烦就是了,你说了我就让你去。” 徐景平忙着哄她:“我这不是怕你老在我身边转着,工作不方便嘛,我哪能是嫌你烦呢?” “下个礼拜都开庭了,你还折腾我,我现在为了律师的事焦头烂额呢。” “程灏都替我铺好了路了,我现在病了,这事就不了了之了,最后还是要被送到疗养院去,所幸让我早些去熟悉环境。那里好多叔叔的老友呢,流年啊,你让叔叔去吧,在疗养院比在这里舒服多了,一人一个小套房,有山有水,打打牌钓钓鱼,医疗设备还比这里好。” “就是程灏程灏,叔叔你现在怎么跟他那么好了,前几次还一副跟他势不两立的模样呢,现在什么都听他的。”流年不高兴的抱怨。 “那行那行,等手术结束了,一审也就完了,到时我就上疗养院去,你也别拦我了。” 那天程灏晚上找她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流年还以为他还在为之前纠缠不休,不想他竟提出要将徐景平接到疗养院的建议,她还愣了好半天,回过神来严词拒绝。 程灏大度的微笑:“没关系,我料到你会这样回答。也难怪,你也想随时随地陪在你叔叔身边,可是疗养院里条件是真的好。下次我先带你去考察一下。” 他说到坐到,隔天就抽了个空把她拉了出去,开了近一个小时的车才到了疗养院。这一路流年就情绪不佳了:“这么远,我要是从家里赶到这来看我叔叔,得坐直升飞机呢。” 程灏还是不动声色地笑:“别急啊,你还没看到全景呢。等看完了再下定论。” 为了保证尾气排放量不污染疗养院环境,车在很远的停车场就停了下来。游乐园里才会用到的观景电车载他们进去,就这一点已经让流年一路不平的心静了下来。 说是观景车,还是做了大改造的,速度快,空间宽敞,让一个病人躺着完全不成问题。何况这景确实值得赏,红砖绿瓦,明明是冬天,可是一点肃杀的气氛都没有。 小桥流水,房子都是高高低低的复古小洋楼,他们找到程灏替徐景平定的那栋,一推门流年就瞪大了眼。居然是满园红黄相间的梅花,古式的吊桥,光洁的鹅卵石地面。更绝的是一弯溪流横穿过屋,水里还有鱼欢快流过。 吊桥并不摇,很稳。流年踮着脚飞跑过去就朝搭的钓鱼台跳,手一探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呼叫:“水居然不冷,程灏,这水不冷呢我说着大冬天的怎么会有鱼,水面还不结冰。太神奇了。” 她仰着脸两眼因为阳光稍稍眯起来,小虎牙抿在唇边,梨涡欢快地跑出来,笑得无比生动。程灏心念一动,他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纯粹的笑容了。流年喋喋不休:“真好,叔叔最喜欢钓鱼了,虽然老是钓不着,可是这也够他过过瘾了。哎程灏,我刚刚看到后面还有棋牌室吧,我叔叔还喜欢打麻将。怪不得他要来这里。” 程灏也跳了下来,双手插在裤袋里:“这么说,你同意他过来了?” 她扁扁嘴:“不同意又能怎么办,他要来啊。唯一的缺陷就是来回路程太远了,我要来一趟不太方便。” “你什么时候要来我送你就是。” 流年到底也不是十七八岁了,兴奋之余还是不忘和他保持距离:“那倒不用,我有司机,24小时待命的。” 他们相敬如宾的这么相处下去,谁也不提不久前发生过的荒唐事,也不去计较更久之前的事。流年说到做到,他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就是朋友。于她而言,这不是什么难受的事,她本来就性子淡,能让她特别高兴或特别恼火不太容易。与程灏而言,还真是难受,看她云淡风清的样子,他心里就没底。 第一次重新接近她,他只认为自己占尽了优势。可是现在他出师不利,节节失守,处于劣势,除了想尽办法讨她欢心,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审很快出来了,方梓言介绍的律师其实没排上什么用场,因为程灏把倪继给借了出来。这让外界大跌眼镜,因为开庭那天是程灏陪着流年到场的。如果说徐苏年上次陪程灏去参加拍卖会是正式场合的公开露面,那这一次比正式场合还正式。而且徐苏年是黏着程灏,到这里换成程灏半步不离地陪着流年。 他们坐在旁听席上,不时有镁光灯偷偷一闪而过。流年正纠结于那个审判长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又遭镁光灯骚扰,很是不耐烦,别过脸去对程灏不知说了句什么,程灏低眉顺眼地笑起来。休息时就来了一群人要求把相机统统调到无闪光状态,而且不准对着旁听席乱照。 在这种都是政府的人把关的地方还能做到游刃有余,自己人进出不受阻,可见程灏的实力,也可见苏流年多受重视。 徐景平自然不会被收监,他人都没有到场,一大早就挪窝到城南的疗养院了。今天的开庭不过是走走过场,他们早就知道有程灏在,这结果叫做必然。不过人们心里总有个先来后到,实在搞不清这程灏到底是和徐家的那个姑娘正正经经地在处。 徐景平的手术说不上特别成功,就那样,切除了一部分癌变肝脏,到底是肝癌末期了,转移得快,再好的药都拦不住。化疗又太痛苦了,徐景平本来不多的头发也大把大把的掉,瘦得更厉害。要不是因为这样,流年才舍不得让他一开完刀就出院了。 好在疗养院里的医护比他们的更好,每天定时定量的营养餐点,味道也还不错。而且有伴陪徐景平消遣,钓鱼打牌聊天。徐景平因为刚刚手术不能剧烈运动,不然还要去爬山。 流年终于搞清楚为什么那里的水不结冰了,他们都是用强压泵引的地下水,鱼苗也是放养的,完全不喂,可谓是纯天然。 她又恢复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班状态,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一个上下班都有专门司机接送的大小姐,即便是扣光了她的工资她也不在乎,反正她手里有她一辈子都挥霍不完的资产。而且她是有编制的护士,开除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羊羊和果果嚼着她买的薯片大放厥词:“这一实习期我们没学到别的,就学到了,人还是有钱才牛X。流年姐,你就是富婆,跟着你,有肉吃。” 徐苏年也不大出现了,流年偶尔在疗养院看见她,总是匆匆一面就走了。徐景平苦笑:“别理她,平日里惯坏她了,现在一点道理都不懂了。” 流年总是好言好语地哄他:“叔叔你也别这么说,苏年虽说这样,可她为了你的事也还是很着急的。” 她并不怪徐苏年对她的冷嘲热讽,在这件事上,孩子都没有错,怪只怪大人。所以流年不让自己吃亏,也不去让苏年吃亏。不是她大度,本来这就是帮理不帮亲。当年苏云年去找徐景平,被朱静华知道了,拿全部家当威胁徐景平,还找人将奄奄一息的苏云年打了一顿,所以她根本没有撑到家就在火车上走了。流年初知道真相是恨死了朱静华,时间长了,慢慢就淡了下来。 苏年现在最恨的怕就是程灏为了流年不待见自己了,可她也没办法,她快三十岁的女人了,谈了好多男朋友,都没有想定下来的感觉。本身她就恐惧婚姻,好不容易有个程灏她对的上眼的,徐景平还不让她靠近。 Leave out the rest(2) 周末徐景平的秘书来做了最后的交接,他就真的无官一身轻了。流年替他们泡茶,在徐景平面前还是毕恭毕敬的叫着徐董的人,转过身来接电话,已经一口一个朱董。 流年恰好回屋拿毯子,从回廊穿出来,听见秘书的声音:“是是是,朱董你放心……老东西已经签了,我早说过这绝对是你池中之物。” 老东西说的必是徐景平了,这朱董是美佳的第二大股东,平日里与徐景平就不太和睦。他的儿子还追过流年,死缠烂打没个着落,两人更是不愉快。 所谓人性凉薄,真是不假,这秘书也是看人脸色吃饭的差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流年也怪不得他。只是经过他时有意无意瞟了那人几眼,展颜一笑。秘书心虚的表情立刻浮了出来,向她哈了几下腰。 她仗着什么,不过是仗着自己在外界眼里还是程灏的绯闻女友,人人都敬她三分。既然又可利用资源,为何要浪费? 流年抱着毯子朝前院走,秘书已经挂了电话追了上来,满脸堆笑:“苏小姐,要不要我来拿?” “不用,你忙吧,我叔叔还等着你呢。” “不急不急,徐董的事都交代完了。最近怎么没见到程董,他不经常来吗?” 流年离他稍远:“他挺忙的,哪像我叔叔,现在什么担子都卸下了。朱董最近也挺忙的吧?”她故意试探。 秘书有一点急,心虚地更厉害:“哪里忙,最近徐董不在,精神都涣散了,一个个都舍不得他。” “哦!”她拖长声应了一声,搞的秘书汗都要流出来了。 徐景平一见这阵仗,就知道流年又被招惹的不痛快了,活该别人倒霉。程灏本是蹲在徐景平脚边的,见有人来掸掸衣角起身,顺顺当当的从流年手里接过毛巾毯。 秘书点头哈腰地问好,流年笑意浅浅:“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年末都很忙吗?” “再忙也要吃午饭啊,叔叔说他钓了鱼,要你做鱼汤。”程灏理直气壮。 流年替徐景平掖了掖毛毯,垫好了他身侧的金属扶手,直起身:“叔叔你就吹吧,就钓了一条,还只有手指那么长,你让我怎么做鱼汤?” “你成天就知道打击我,赶紧做饭去,我都饿了。” 她擦了手匆忙回后厅里去了,留下一串笑声。秘书赶紧要告辞,可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万一苏流年一个不高兴将自己说的话告诉程灏,他还用不用混了。 两个男人就坐在院子里下象棋,徐景平出招都狠,程灏反观却是细水长流型的,一捏一放,和徐景平不相上下,两人都不吃亏。流年端了一个大盆子烫得没处抓手,他们还紧盯着棋盘,不挪一个位置出来。 流年气得用脚踢凳子:“起来起来,烫死我了,赶紧收一收东西。” 徐景平点着头,还不肯动。程灏嗅着一锅酸菜鱼散发出的香气,丢了棋子赶紧接过来:“真香,这鱼是流年买的吧。” 她拿了碗,让他们先吃点鱼,喝点汤。酸菜鱼里的调料放的不多,徐景平喝着汤摇头:“哎,不过瘾。这辣椒放得太少了,要不添点胡椒粉吧。” 流年白了他一眼:“清淡点好,叔叔你口味重,这习惯不好,要改改。” “嗨,说我呢,不是你最喜欢吃川菜的吗。以前一有新的川菜馆开业我就带你去,我吃辣的习惯就是被你培养出来的。” “那我现在也在陪你吃清淡的嘛,过两天我去买螃蟹,现在正是吃的好时节。” 徐景平眼睛一亮:“香辣蟹?” “你想得美,水煮的。” 程灏冲徐景平眨眨眼,流年立刻敲筷子:“程灏你也不许买给他吃,被我发现了,你们俩都等着吧。” “那么凶,小心没人要。你今天就准备让我喝汤了,没别的菜?” “啊!”流年大拍额头,“我忘了,厨房里还有好几个菜没端呢。” 徐景平笑话她:“没记性,程灏你去帮她,我快饿死了。” 他们穿过层叠的走廊进去,不见了人影,徐景平才慢慢抬手,按住了自己绞痛的腹部,指尖泛白。 饭菜丰盛,清淡为主,唯一油水足的就是梅子排骨。徐景平心满意足地吃了几块就放下筷子:“不吃了,饱了,我得遵照医嘱啊。” 他们坐在树下,偶有冷风刮过。流年看着满树红色的梅花煞是鲜艳,不禁感叹:“快过年了呢。叔叔,过年想回家住几天吗?” “想啊,怎么不想,年三十的时候,你就接我回去吧。等过了年我再回来。” “还有大半个月呢,我先回去打扫打扫房子,贴贴对联。说实话,今年年味真淡,一点都不喜庆。” 其实程灏很想说,这样的情况下,谁喜庆的起来。 流年下午还要上班,程灏顺带载她回去。路上流年恹恹的,垂着头,刘海遮了她半个脸。程灏趁着红灯时拂了她一把,流年苦着脸抬头,靠在玻璃上:“程灏,我有点怕。” 她的怕字说出来时,自己都怔了一下。程灏发动车子:“怕什么,担心你叔叔?” “我要是说,我担心我叔叔能不能撑到过年,你会觉得我不孝吗?” 程灏握了握方向盘,小心翼翼地开口:“其实,想再多也是无义,不如就放宽心,最好最坏的结果都想好。” 流年抵着玻璃不做声,程灏打开音响冲淡这样的气氛。她不安的动了动,有坐直,在低音回荡的车内轻诉:“可我只剩叔叔了。” 音乐正到高 潮,林肯公园的leave out the rest,是近来很流行的《暮光之城》插曲。流年前几天才将电影看完,半夜时抽着筋醒来,照例去找电影看。电影在内地至今没有上档,流年在网上刻了碟,一点一点的看过去,盗版的画面总不是很清晰。流年倒是看的心潮澎湃,景美人美,实在养眼。 一曲完毕,流年又按反复。程灏看她:“喜欢这歌?” “不算,只是喜欢这部电影,我一般不太听摇滚。” “还好,这算是轻摇滚。当初我们在国外,满大街都是重金属摇滚,扎着堆的玩。我受不了那么激烈的,只听听轻摇滚。” 这么久,流年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到国外的生活,一时好奇:“那你也玩这些吗?” “我哪有时间玩,除了学习就是的打工。用两年的时间读四年课程不容易,而且我和家里闹翻了,没钱用只能自己打工。” 流年突然就想到了他说的两年是怎么一回事,一时也安静下来。 这样一直沉默到医院门口,流年伸手去拉安全带,程灏突然抓住她的手。流年一愣,不解地看他。程灏坦然一笑:“不要用那么戒备的眼神看我,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他这样没头没脑的道歉,到真让流年惊诧了。程灏收了手:“徐叔叔一有事就打电话给我,最近这段时间我知道你不好过。” 她缓缓地点头,语气轻快地“嗯”了一声。 Leave out the rest(3) 傍晚的时候疗养院联系到了流年,徐景平昏迷,被送进了急救室。流年抓了包匆匆往楼下赶,程灏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因为主治医生是程灏请来的,所以有事都是直接联系他。程灏带着耳麦接电话,表情凝重。流年一直攥着手里的包,看着他忽明忽暗的脸色。 电话打了有十多分钟,流年的心跳就停了十多分钟。程灏摘了耳机对她说:“别太着急,医生还在做常规检查。叔叔打了针已经躺下了,医生说不要紧。” 流年恨不能可以飞过去,好不容易熬到了疗养院,流年的急切一览无遗,拉开车门就跑。徐景平此刻安安静静躺在无菌玻璃房里,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摆弄来摆弄去,还双眼紧闭,没有生气。 他的一双手交叠摆在白色的被单上,更显得颜色枯黄,筋络分明,这根本是只有年迈的老者才会有的一双手。他的脸色也十分难看,颧骨凸起,嘴唇干涸起皮,胡须青渣冒着,眉间深锁。流年想进去陪他,被医生和程灏拉住了。她不依不饶地揪着程灏的外套领子:“你让我进去陪他吧,叔叔现在肯定难受死了。” 程灏搂着她的肩膀抚拍:“别这样,你别朝里面看。”医生正在给徐景平注射止痛针,从腰眼里打的,流年回头一看就扛不住了。程灏伸手蒙着她的眼睛:“别看了流年,不许看。你叔叔打一针就好了,就不疼了。” 流年手指死死抠着他的脖子,“呜呜”地哭:“怎么能打在那里?打在腰眼里疼得不得了,叔叔现在最怕疼了。” 她也是学医的,怎么能不明白,打在腰里的是麻醉制剂,已经疼到这个地步了,徐景平还能支持多久? 晚上流年就在这里守夜,程灏一直陪着她没有吃饭。流年过意不去,说要去下厨。程灏拦住她:“你就别忙了,我去看看这边的大食堂还有没有饭菜了,你陪着你叔叔吧。” 九点多有宵夜,程灏买了两份小馄饨带回去。流年只吃了几个,推了碗坐到徐景平身边。程灏不无担心:“你再多吃点吧,要是晚上不睡,总得把肚子填饱吧。” 流年摇头:“我吃不下,叔叔不醒,我现在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他中午就没吃多少,现在要醒了,肯定饿了。” “那你先睡一会儿吧,徐叔叔指不准什么时候醒,说不定你晚上得守一夜,先补补眠。我替你看着。” “嗯。”流年点头,“点滴挂完的时候叫我,我睡不沉的。” 其实她还是睡不着,程灏的衣服披到她身上时就猛地睁眼了:“我叔叔醒了?” 程灏唇边含笑,温暖如春:“他没醒,是你醒了。” “哦,我睡了多久了?” “五分钟,你太敏感了,一碰就醒了。” 流年懊恼地抓头发:“昨晚我看了一夜的碟,只睡了一会儿,今天又上班,累得要命。早知昨天就早一些睡得。” “不急,你再睡一会,到沙发上躺着。这水大概还要很长时间,到时我一定叫你。” 流年颇为不好意思:“不了,你还是先回去吧,这么晚了还让你来跑一趟,你还要上班呢。” “万一你待会睡着了怎么办,我们轮流吧,你先睡,我等你醒了换你。反正我还有些文件没处理,暂时也不好休息。”程灏反手将外套盖在她身上。 流年不与他争,毕竟徐景平才是最要紧的,乖顺的趴倒在沙发上,眼巴巴地瞅着点滴瓶,终于争不过睡意,慢慢合上眼睛。 程灏抱着笔记本很想替她铺好大衣,她的手脚都露在外面,定是冷。可他又不敢动,怕惊醒了她。他反应过来,已经盯着她外侧的脸发了很久的呆。 流年的皮肤一直很好,瓷白的肤质,小小的梨涡像艺术品一样点缀着,程灏最喜欢看她笑着的样子。大概是最近压力大休息不好,流年尖尖的下巴上也开始有痘痘,粉红的颜色。程灏不知道,原来痘痘也可以长得那么好看。他看流年从来是用完美的眼光去欣赏的,怎样都觉得她好看,像是回到不谙世事的年少,这样静谧悠长的岁月,他就这样和流年携手走过来,从没有分开过。若真是这样,恐怕他们已经结婚生子,有美满的家庭,别人艳羡的幸福了。 可惜他们蹉跎了太久的时光,将最美的青春奉献,用日后的分离做代价。他觉得后怕,若是他没能再遇上流年,自己的日子会是怎样的。晦涩,黑暗,一点年轻的记忆都拾不起来了。 点滴液“滴滴答答”,程灏就在这节奏中数着流年绵长的呼吸声,到天长地久,都不会觉得倦。 徐景平的水挂的很慢,流年舒舒服服睡了很久,她颇不好意思:“让你坐了这么久,我一个人睡着。” 程灏收拾电脑和文件:“没事,我就先回去了。有事打电话给我。” 流年到底不好意思让他那么晚走:“要不,你就在这里睡一晚上,现在太晚了,你开车不安全。” “没事,再说这里也不好睡。” 流年手忙脚乱地捡了他扔在沙发上的衣服搭在腕间:“我去隔壁收拾一下,那里平日都是我住的,你今天就将就一下吧。” 程灏在心里暗呼“成了”,面上还要不动声色保持淡定,跟着她进了隔壁屋。根本不用收拾,每天都有人来打扫,用沙发拉长的临时床很矮,只铺了一条厚被子。看来她在这里住的很简单,流年插亮了小节能灯:“你就将就着睡吧,这里没有多余的被子。” 她将节能灯插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淡淡地黄晕光圈,照得程灏心里无比温暖。他睡觉习惯有一个小灯,暖色调的光线,不能离得太近。最好还要有一个加湿器,噗噗的吐着水汽,这些流年竟都注意到了。 她绞了湿湿的毛巾放在床头:“这里没有加湿器,用毛巾也可以有防干燥的效果。”程灏坐在床沿上看她忙碌,恬静安宁:“原来你都记得啊?” 流年弯腰的动作僵了僵,直起腰来,一笑而过:“职业敏感。” 加湿器是那天早上她在他床边看到的,不知怎么就一直记着。而暖色的灯,竟是很多年前程灏亲口跟她说的,他们在幻想以后要有怎样一所房子,程灏这样形容:有一个四季都开花的花园,有一个小小的游泳池,要有暖色调的卧室,开小小的灯,然后一家三口嬉闹其间。流年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是潜意识中竟记得这样牢固。那梦想中的家太合她的心意,所以念念不忘,反复念叨,终究是没能实现。 现在的房间倒是完成了他们一半的梦想,四级花园,小桥流水代替了游泳池,暖暖的灯光,还有两相凝望的眼,气氛美得不忍破坏。 流年轻咳一声,眼睛一时飘得无落定,愈发显得她眼波盈盈,在昏暗的房间里微微启唇:“我回隔壁去了,你休息吧。浴室有新的毛巾,但是没有换洗的衣物。我先走了。”说着逃也似的离开。 程灏目光深远,柔和似水,不多久就清朗起来,笑意更甚,轻呼一声万岁,跌进流年一丝不乱的被窝中。 让我照顾你(1) 徐景平半夜醒来,首先看见的就是流年一动不动的眼睛,微微的红着,瞪得老大。他轻轻地咳了一下,流年立刻有了反应,托腮的手滑了下来,用力揉了揉脸。 徐景平按了按腹部要坐高。流年摇高床,端了水:“叔叔,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就是疼了一些。” 流年着急:“哪里疼,我替你揉揉。” “不要紧,你别急。你到现在还没睡?”徐景平担心地看着她红红的眼睛。 她赶紧摇头:“不,程灏刚刚替我,我睡了很久呢。” “他人呢?别告诉我这么晚还让他一个人开车回去?” “他在隔壁我的房间,叔叔,你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徐景平侧着身子卧下来:“不饿,我还想睡会儿。你也真是,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大惊小怪。程灏也是,陪着你受这苦。别担心我,赶紧去睡,你明天还上班吧?” 流年赖在沙发上不动:“不上了,大不了我再请上一个月的假。” 徐景平难得为工作批评她,态度还颇为严肃:“胡说,怎么能说请假就请假。你还是好好工作比较重要,这么懒散的态度,容易在工作中犯错误。要我是你们护士长,肯定要好好训你一顿。” 流年知道他为何如此,他倒了台,求人办事难了。医院的工作本就是徐景平和院长有私交才得来的,现在这局面,流年还那么搞特殊肯定招别人闲话。徐景平还是为她考虑才教育她的,可她确实不想离徐景平那么远。 很早程灏就醒了,躺在流年的床上他心猿意马,怎么睡得踏实。他只在徐景平门口探了个头,流年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嘘,别吵。”轻轻的走出来,反手带上了门。 “徐叔叔醒了吗?”程灏压低声音。 “醒过一次,又睡了。你饿不饿,我正准备去买些早点回来。” “还好,我陪你吧,开车带你去这里不远的小吃街。这里的早餐不怎好,怕徐叔不喜欢。” 流年点头,徐景平确实说过这里的早餐不合胃口,他喜欢中式小米粥,不怎么喝得惯牛奶。 一开门就有冷冽的风扑面而来,流年下意识捂住脸呵了一口气。程灏微微侧身,挡在她面前,遮住了寒风的侵袭,并习惯性的拖住她的手放进衣袋中。 流年走了两步才意识这姿势的不恰当,习惯影响力巨大,把她都兜进去了。程灏握着她似柔弱无骨的手,手心都是因紧张冒出的冷汗。掌中一滑,流年的手已经像一尾灵活的鱼溜走了,粉腻腻的感觉还没有消散。 他们都带了一丝尴尬,流年也不好认定他是故意的。毕竟有研究表明,一个动作进行27次后,就会成为一个深刻的习惯,他们这样的动作,或许有270次都不止。 流年归心似箭,打包了三份早点立刻回去,她也不知为何,就是由不祥的预感,总觉得现在一刻都不能离开徐景平。 他们回去时徐景平果然醒了,摇着轮椅坐在庭院里看开得红艳艳的梅花。鲜艳的红和他晦暗的肤色形成更鲜明的对比,触目惊心。 程灏明显感觉流年在身边的僵硬,徐景平一夜憔悴的多,比昨天见到似乎又老了一轮。一夜斑白头,大概就是这样。他静坐轮椅之中,眼皮无力的耷拉着,眼珠无光,见到他们勉强勾起的笑容似费劲了力气。 流年一步一步地接近他,捏着塑料袋的手微抖,强抑着想哭的冲动,在他面前蹲下,颤着声:“叔叔,饿吗?” 徐景平的手盖在腹部,缓缓点头:“饿,流年,买什么吃的了?” 她飞快的站起来,退后两步,偏过脸:“我去厨房装进碗里。叔叔,你等我。” 程灏装作无事地微笑:“买了徐叔最喜欢的血糯米粥,我们排了挺长的队呢。我去看看粥凉了没?” 流年躲在庭院的拐角处,程灏刚走上前,她突然扑过来,抵着他的胸口,双手紧抓他的外套领口,像孩子一样哭起来。程灏拍着她的肩,企图掰开她看看她要不要紧。 她抓的愈发紧,肩膀抖动:“别推开我,你让我靠一下好不好?程灏,我心里难受,真的难受,我累了,让我有喘口气的时间。”他调转头的角度时流年的手指有一点蹭过他的皮肤,冷的他打颤。程灏将大衣拉开一点,裹她入怀,下巴搁在她消瘦的肩上,大拇指抚摸过她垂下的发,微不可闻地叹息:“歇一会吧,什么时候你觉得累,这里都可以让你大哭一场。” 风卷帘,花飘零。回廊里的宣纸挂帘翻飞,从拥抱的角度可以看见,树梢跳跃,本已不多的枯叶被彻底吹落。那一树血红的梅花没有熬过疾风的横扫,欲滴的花瓣随风乱舞,有几片落在仰着头的徐景平肩上,落在他的薄毯上。还有根多的回旋着,铺洒于温暖如春水的河面上,顺流转弯,隐入别人家。回廊上的人以不可分割的姿势紧紧相拥,抵御着彼此内心的寒风巨浪。 流年举着勺子舀粥,软软的很黏勺,她一边挑着配菜一边温柔地同徐景平说话,一勺粥一勺菜地喂。徐景平没有拒绝,只笑着说这样好的待遇他怎么舍得不享受,可是看得出他连最基本的咀嚼都十分吃力。 “这粥要是不回锅就不会那么腻了,都赖程灏,路上耽搁那么久,买回来都凉了。” “人家大晚上陪你到那两点,早上又一大早陪你去买早餐,还说赖她。程灏你瞧瞧,这么不讲道理的丫头,以后谁敢要?” 程灏配合地哈哈大笑:“徐叔你这么说她,她又要气了。也是,脾气那么坏,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 流年白他一眼:“要你管,你在我叔叔面前诋毁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真不讲理,我什么时候诋毁你了?” “就刚才,你说我又凶又霸道的跟别人抢最后一笼包子,别以为我没听见,那包子明明就是你要的。” 徐景平好笑地清嗓:“你们俩还真是小孩子,越长越回去。” 流年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不和你计较,这笼包子不准吃,是我争来的。” 程灏抢手已经捏了一个一口吞了下去,还得意洋洋地冲她点点下巴。 这轻松的气氛在他们踏出小宅大门时消失殆尽,流年疲倦地爬上程灏的车,安全带都懒得系。程灏俯过身来,抽出她那边的安全带,“哒”一声扣好,并没有立刻离开,揉揉她细软的直发:“不如就别去上班了,好好休息,调个心情。流年,你要开始做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