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听着听着,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叫喊道:“王爷、贝勒,都是朕的伯父、叔父、兄弟!至亲骨肉哪!那些臣工,朕成天嘉许他们,赏赐他们!这天下是大家的,不是福临一个人的!他们狼心狗肺!”皇上哭着喊着,突然停住了,双手按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索尼跟鳌拜忙使劲儿叩头,喊着皇上息怒,龙体要紧。明珠随侍在旁,吩咐太监快叫太医。皇上摆手道:“不要叫太医,朕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皇上要过折子,看着看着,双手就抖了起来,骂道:“都是跟汉人学坏的!满人是靠大刀和弯弓分高下的,原先并无贿赂、钻营这等恶习!入主中原不到二十年,汉人的好处没学着,污七八糟的东西全学到家了!查!查他个水落石出,让他们死个明白!”京城里鸡飞狗叫,四处都在说着清查科场案。快活林里的那些读书人欢喜不尽,只说这回终于可以还公道于天下,哪怕落了榜也心甘情愿。只有张汧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事被捅出来。他带进考场的砚台自是天知地知了,怕只怕李振邺出事了,他托高士奇送银子的事被扯出来。他本想先回山西去,可手头已无盘缠,便想到祖泽深家去躲几日。他把大顺托付给店家,只道自己有事出门几日。店家只认银子,也没啥话说。张汧到了祖泽深宅院前,犹豫片刻才上前敲门。门房以为他是来看相的,便让他进去了。祖泽深见来的是张汧,很是热乎,道:“原来是张汧兄!快发皇榜了,我正等着向您道喜哩!”张汧红了脸道:“张某惭愧,有事相求,冒昧打扰祖兄!”祖泽深道:“张汧兄此话怎讲?您可是即将出水的蛟龙呀,我祖某日后还指望您撑着哩。快说,我有何效力之处?”张汧道:“张某盘算不周,现已囊中羞涩,住不起客栈了!”祖泽深甚是豪爽,大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哩!兄弟千万别说个借字,您只说需要多少银子?”张汧道:“不敢开口借银子。若是不嫌打扰,我就在贵府住几天,吃饭时多添我一副碗筷就是了!”祖泽深拍手笑道:“好哇,我可是巴不得呀!来来,快快请进。”进屋落了座,祖泽深暗自观颜察色,问道:“张汧兄,您好像有什么心事啊!”张汧内心实是慌张,想这祖泽深神机妙算,生怕他看破什么,忙道:“不不不,读书人脸皮薄,从未向人这么开口过,实在觉得唐突。再说了,祖兄是神算,我哪有什么事瞒得过您?”祖泽深便是故作高深,道:“张汧兄不愿说,我也就不点破了!”张汧便更加慌张,口里只有唯唯而已。谈话间难免说到这回的科场案,祖泽深说:“只怕又要闹得血雨腥风呀!”张汧内心不安,却只得说:“作奸犯科,罪有应得!”祖泽深说:“话虽如此说,但道理没这么简单。”张汧道:“愿听祖先生赐教!”祖泽深说:“岂敢!那李振邺固然贪婪,但他意欲经营的却是官场。他收银子,其实是在收门生。李振邺是礼部尚书,朝中重臣,读书人只要能投在他的门下,出些银子算什么?何况还得了功名!”张汧内心惭愧,嘴上附和道:“是啊,这种读书人还真不少!”祖泽深又道:“我想那李振邺还有他不得已之处。那些王公臣工托他关照的人,他也不敢随意敷衍啊!他礼部尚书的官帽子,与其说是皇上给的,不如说是大伙一块儿给的。光讨皇上一个人欢心,那是不行的!”张汧道:“祖先生真是见多识广,张某佩服!”祖泽深哈哈大笑,道:“哪里啊!这京城里的人,谁说起朝廷肚子里都有一本书。”张汧不由得悲叹起来,说:“我还没进入官场,就闻得里头的血腥味了。将来真混到里头去,又该如何!”祖泽深笑道:“张汧兄说这话就糊涂了。读书人十年寒窗,就盼着一日高中,显亲扬名。官嘛,看怎么做。只说这李振邺,放着礼部尚书这样好的肥差,他偏不会做。他门生要收,银子也要收,哪有不翻船的?天下没有不收银子的官,只看你会收不会收。”张汧嘴上同祖泽深闲话,心里却像爬着万只蚂蚁,实在闹得慌。这日太和殿外丹陛之上早早儿焚了香,侍卫太监们站了许多,原来皇上在殿里召见卫向书等阅卷臣工。考官们老早就候驾来了,待皇上往龙椅上坐定,卫向书上前跪奏:“恭喜皇上,臣等奉旨策试天下举人,现今读卷已毕,共取录贡士一百八十五人!”卫向书虽是满口吉言,心里却是并不轻松。皇上因那科场弊案,最近脾气暴躁,自己中途接了会试总裁,惟恐有办差不周之处。哪知皇上今日心情颇佳,道:“历朝皇上只读殿试头十名考卷,并没有读会试考卷的先例。朕这回要破个例,想先看看会试头十名的文章。李振邺他们闹得朕心里不踏实哪!”卫向书道:“会试三场,考卷过繁,皇上不必一一御览。臣等只取了会试头十名第三场考试的时务策进呈皇上。”卫向书说罢,双手高高地举着试卷。太监取过试卷,小心放在皇上面前。皇上打开头名会元试卷,看了几行,龙颜大悦,道:“真是好文章,朕想马上知道这位会元是谁!”皇上说着就要命人打开弥封,卫向书却道:“恭喜皇上得天下英才而御之,不过还是请皇上全部御览之后再揭弥封,臣等怕万一草拟名次失当!”臣工们都说卫向书说得在理,皇上只好依了大家,说:“好吧,朕就先看完再说。朕这些日子生气、劳神,今日总算有喜事可解解烦了!咦,还别说,写序班里竟有字写得如此之好的!知道这是谁的字吗?”卫向书道:“回皇上,抄这本考卷的名叫高士奇,他最近才供奉詹事府,还没有功名。”皇上颇感兴趣,道:“高士奇?这头名会元要是配上这笔好字,就全了;这笔好字要是配上好学问,也全了!”索额图望了眼詹事府詹事刘坤一,指望他说句话。原来索额图笃信祖泽深的相术,同他过从甚密。索额图有个儿子甚是顽劣,请过很多师傅都教不下去,他便托祖泽深找个有缘的人,说不定能教好儿子。祖泽深平日没事常在外头闲逛,暗自留意高士奇好些时日了,见他原来是个才子,只是科场屡次失意。这回索额图要延师课子,祖泽深便把他请了去。哪知高士奇也拿索额图那儿子没办法,只好作罢。索额图可怜高士奇出身寒苦,又听祖泽深说这个人必有发达之日,便求刘坤一帮忙,给他个饭吃的地方。正巧贡院里要人充当序写班,刘坤一见得高士奇一笔好字,便把他荐了去。刘坤一却是个谨慎人,他对高士奇并不知晓多少,不想随便口说话。没想到皇上问话了:“刘坤一,高士奇是你詹事府的,怎么不听你说话?”刘坤一奏道:“高士奇新入詹事府供奉,臣对他知之不多,不便多言。臣会留意这个高士奇。不过说到头名会元,等他现了真身,他的书法兴许也是一流,都说不定啊!”索额图见刘坤一不肯做顺水人情,心里很不高兴,自己硬了头皮道:“回皇上,这高士奇臣倒认识,学问也还不错,只是不会考试。”《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四章(5)皇上笑笑,说:“这是哪里的话?朕的这些臣工,多由科举出身,只不过是会考试?”索额图忙跪了下来,说:“臣失言了,臣知罪!”皇上仍是笑着,说:“朕不怪你,朕今日高兴!不过这高士奇的字,朕倒是喜欢!”皇上只是随口说了的话,索额图听着却像窥破了天机。他想祖泽深说高士奇必定发达,也许真是说准了。索额图从此更加相信祖泽深的相术,也越发暗助高士奇。皇上开始读阅,臣工们都退了下来。过了两个时辰,皇上宣臣工进去。卫向书见皇上面带喜色,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皇上笑道:“天下好文章都在这儿了!”卫向书笑着奏道:“皇上,应是天下俊才都在这里!”皇上望着卫向书点点头,说:“卫向书说得对,朕桌上摆着的是天下俊才!好,速发杏榜,贡士们正翘首以盼啦!来,启封吧!”卫向书躬身上前,先开启皇上点的会元试卷。哪知弥封一开,露出的竟是陈敬的名字。站在下面边的臣工们还不知道是谁,皇上早大声说道:“居然是陈敬!嗬,居然是陈敬!真是老天有眼哪!那日要不是朕想着去贡院看看,岂不就误了他!”卫向书躬身退下,同臣工们一起跪着,高声贺道:“臣等恭喜皇上,乾坤浩荡,士子归心!”皇上哈哈大笑,连声喊道:“快传陈敬!朕要马上见见这位陈敬!”臣工们这才面百相觑,然后望着索额图。索额图脸上顿时汗流如雨,惶恐奏道:“皇上,陈敬他还不知下落呀!”皇上微微一笑,道:“明珠,你去把陈敬找来!”明珠领旨而去,索额图被弄得莫名其妙,站在那里直发愣。长安街外的龙亭里观者如堵,原来礼部把杏榜飞快贴了出来。头名赫然写着陈敬的名字,没多时有人见下头还有个陈敬,只道今年硬是奇了,中了两个陈敬。大桂同田妈正好上街买东西,听得四路都在说放榜了,巧的是今年中了两个陈敬,有个陈敬还是头名。田妈便拉了大桂要去长安街亲眼看看,大桂却说不如回去报信,反正陈公子已经中了。田妈见街上正好有人在说这事儿,便上去问话:“大兄弟,您说陈敬中了?”那人打量着田妈,道:“是呀,中了两个陈敬!您是陈敬他娘?那就恭喜您了!您要是头名陈敬的娘,就更加有福气了!”大桂就拉了老婆说:“快回去报信去!”一路上两口儿只说头名肯定就是我们家这位,看他那样子就是状元的相!回到家里,田妈容不得大桂插嘴,直道恭喜陈公子中状元了,便把街上听来的话一五一十说了。陈敬还在那里怔怔的,李老先生却早拍手称奇了:“中了两个陈敬?这可是亘古未有啊!”陈敬只是脸上微露喜色,复又叹息起来,说:“头名肯定不会是我。监考官故意刁难,时刻打扰,我能把考卷做完就不错了,还能指望头名?落下个三甲就不错了,同进士。”田妈却说:“我猜头名状元肯定是陈公子,看您这福相,跑不了的。”李老先生笑道:“田妈,托你吉言,保佑陈公子中个头名。可这回头名还说不定就是状元,要过了殿试由皇帝老子钦点了才是状元!”田妈一头雾水,只道:“我哪知道这个,只当放了榜,头名就是状元哩!”月媛听了大人们的话,也分不清子丑寅卯,她只知道陈大哥有大喜事了。正说着,听得有人敲门。大桂跑去开了门,随他进来的竟是明珠,他后头还跟了几个人。陈敬唬了一跳,却见明珠笑笑,高声喊道:“新科会元陈敬听旨!”大伙儿都怔住了,只知木木地望着明珠。明珠又是笑笑,喊道:“新科会元陈敬听旨!”陈敬这才听清了,问道:“真的?”明珠这回竟是哈哈大笑,道:“假传圣旨,谁有这个胆子?又不是戏台上!”陈敬这才知道跪了下来,李老先生也忙跪下,又招呼月媛跪下了。大桂跟田妈见这般场面,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明珠宣道:“皇上口谕,传新科会元陈敬觐见!”陈敬领旨谢恩完毕,明珠请他快快起来进宫去。陈敬朝明珠拱手道:“陈敬能有今日,多谢明大人周全!”陈敬谢过明珠,走到陈老先生面前,一把跪了下来,拜道:“多亏前辈的照应,感激不尽!”月媛不晓事,只是望着陈敬抿着嘴巴笑。李老先生忙拉了陈敬起来,嘱他快快进宫要紧。陈敬跟着明珠进宫去了,月媛满心欢喜,说:“爹,陈大哥真是了不起,提头脑袋去考试,又有人捣蛋,还考了头名!嗬,他自己还不相信哩!”田妈这才从屋里出来,说:“贺喜老爷,硬是从天上掉了个状元到家里来了!”李老先生大笑起来,说:“田妈我说了,陈敬他还不是状元。”田妈却说:“这皇上着急的要见他,还能不是状元?等着吧!”因怕皇上久等,明珠同几个侍卫领着陈敬策马飞奔。没多时就到了午门外,下马小跑着进宫去。陈敬顾不上观望宫里景色,只低头紧跟在明珠后头。小跑会儿,明珠忽然慢了下来,说:“陈兄,前头就是太和殿,皇上在里头等着。咱们慢些走,缓口气吧。”陈敬这才抬头看看,但见太和殿矗立在前,堂皇得叫人不敢大口喘气儿。陈敬禁不住心跳如鼓,拼命调匀气息,不紧不慢拾级而上。爬上太和殿前丹陛,便有太监碎步跑了过来,同明珠点头招呼了,朝陈敬轻轻说了声:“随我来吧。”只听着太监这说话的声气,陈敬立马感觉这周遭静如太虚。宫中礼仪明珠在路上早粗粗教过了,陈敬躬身上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道:“臣陈敬叩见皇上!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却是哈哈大笑,道:“这宫中礼仪还没有教习,你就全会了。是在乡下听戏学来的吧?”臣工们见皇上难得这么高兴,也顾不得失体,都抿嘴窃笑起来。陈敬却是惶恐不已,正经回答道:“臣言由心出,对皇上的爱戴敬仰之心,不用学的。”皇上听了这话甚是欢喜,道:“好啊,朕看你少年老成,人如其名,好个敬字啊!”卫向书上前奏道:“启禀皇上,奇的是本科有两个陈敬都中了贡士,还有个陈敬,顺天府人氏,中的是贡士一百二十名!”《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五章(1)皇上又是大喜,道:“有这等巧事?好啊,多些个敬,这是国朝福祉!国朝遵奉的就是敬天法祖!”皇上略作沉吟,又道:“日后两个陈敬同朝为官,也不能让人弄混了。朕赐你一个廷字,就叫陈廷敬如何?”陈廷敬忙叩头谢恩,道:“臣恭谢皇上赐名!廷敬今生今世效忠朝廷,敬字当先!”陈敬从此便叫陈廷敬了,臣工们望着这位年轻人点头不已。皇上命陈敬起身,又对臣工们说了好些礼贤读书人的话,便移驾乾清宫去。明珠同索额图奉驾走了,陈敬自个儿出宫回去。陈敬出了太和殿,想找卫向书大人道声谢,却早不见他的人影了。原来卫向书不想当着众人同陈敬太过近乎,免得旁人又说闲话,反而会害了他,便抽身回翰林院去了。奉驾到了乾清宫,索额图抽着空儿问明珠:“您怎么知道陈敬的下落?”明珠笑笑,道:“应该叫陈廷敬!”索额图心里恨恨的,面子上却不便发作,只道:“他是叫陈廷敬。明珠兄,您可把我害苦了呀!”明珠却仍是笑着,说:“索兄此话怎讲?皇上嘱您明查,嘱我暗访,各司其职呀。你明查没查着,我暗访访着了。这也怪不得我呀!”索额图道:“那您也得告诉我一声呀?陈廷敬叫您藏着,我还奉旨四处寻查,急得是睡不安吃不香!我平日里总盼着轮上我侍驾,这些日子我可是生怕见着皇上!”明珠拍拍索额图肩膀,很亲热的样子:“兄弟,我都是按皇上吩咐办的,您得体谅,身不由已啊!”索额图又问:“那李振邺的案子是不是陈廷敬说出来的?”明珠摇头半日,神秘道:“又不是我问的案,我哪里清楚?”索额图猜着明珠什么都知道,只是瞒着他罢了。9祖泽深在外头看了杏榜,连忙回去给张汧道喜。这些天张汧躲在祖家看书写字,不敢出门半步,外头的事情丝毫不知,心却一直悬着。这回知道自己中式了,虽只是第八十九名,心想也总算熬出头了,便认了天命。祖泽深故意卖起关子,问道:“张汧兄您猜猜头名会元是谁?”张汧想了想,摇头道:“实在猜不出。”祖泽深笑道:“告诉您,是您的同乡陈敬!”张汧惊道:“原来是陈敬?”祖泽深又道:“更有奇的!杏榜贴出不到一个时辰,又有礼部来人把榜上陈敬的名字改作陈廷敬,您知道这是为何?”张汧被弄糊涂了,问:“祖兄别再逗我了,难道头回弄错了?”祖泽深这才告诉道:“陈敬可是鸿运当头,皇上给他名字赐了个廷字,原来今年榜上有两个陈敬!”张汧长唏而叹,道:“陈敬,陈廷敬,真了不得啊!去,我得上街看看去!”张汧飞跑到东长安街,只见杏榜前挤满了人,上榜的满心欢喜,落第的垂头丧气。张汧只在榜前站了片刻,便知如今早已是满城争说陈廷敬了,只道这个人前些天朝廷还在四处捉他,这会儿竟中了会元,还幸蒙天恩赐了名!改天殿试,皇上肯定点他做状元!这世上的事呀,真是说不准!张汧望着自己的名字,暗自喊着祖宗爹娘,只道不孝男总算没有白读十几年书。突然,听得一阵喧哗,过来几个捕快。捕快头四处打量,指着一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笑道:“你问我吗?您认字吗?往榜上瞧瞧!会试二十一名,马高!”捕快头面色凶狠,道:“我要抓的正是马高!”那位叫马高的厉声喊道:“您不想活了?敢抓贡士?老子殿试之后,至少也是进士出身!”捕快头哼哼鼻子,道:“榜上该抓的人咱还没抓完哩!真是该抓的,你就是改天中了状元,老子照样抓你!带走!”两个捕快一把扭了马高,绑了起来。原来那日夜里,陈廷敬在白云观前遇着位马举人,哼着小曲当街撒尿的便是这位。他虽是白送了银子,可凭自己本事也中式了。怎奈他送银子的事叫李振邺供出来了,仍脱不了官司。张汧吓得脸色发白,匆匆离开了。原来科场弊案还没查完,说不准啥时候又有谁供出人来。张汧原想不再去麻烦祖家,仍回到快活林去。如今见了这般场合,他只好又去了祖泽深家。心里担心陈廷敬会怪他不管大顺,但他自己性命难保,也就顾不得许多了。陈廷敬从宫里出来,径直去了快活林寻大顺。住在这店里的也有几个中了榜的贡士,他们早知道陈廷敬是会元了,都来道贺。店家更是马屁拍得啪啪响,只说他早看出陈大人富贵相,就连他带着的书僮都是又聪明又规矩。陈廷敬谢过大家,说自己正是回来找大顺的。店家只道陈大人您坐着,小的这就给您找大顺去。陈廷敬笑笑,说自己仍是一介书生,哪里就是大人了。店家硬说如今店里住着的都是大人了,不是大人的早卷包袱走了。店家说罢就去找人,过会儿飞快地跑回来,说:“陈大人,小的哪里都找了,怎么不见大顺人呢?”陈廷敬心想坏了,便问:“您可知道我的同乡张汧先生哪里去了?”店家就像自己做错了事,低头回道:“张大人早些天把大顺托付给小的,说他有事出门几日,还没回来哩!”陈廷敬心里又是着急,又怪张汧太不仗义,只是嘴上说不出来。店家只劝陈大人大可放心,那大顺可机灵着哩,准是哪里玩去了,保管天黑就回来的。正说着,只见大顺不声不响地进店来了。他抬头看见陈廷敬,张嘴就哇地哭了起来。陈廷敬过去抱住大顺,也不觉眼里发酸。自己毕竟刚逃过一场生死哪!原来大顺听说少爷中了会元,自己跑到街上看榜,正好又同张汧失之交臂。陈廷敬领着大顺回到李家,天色早已黑了。一家人知道大顺小小年纪,这个把月成天四下里寻找少爷,眼泪都快哭干了,都说这孩子难得的忠义。陈廷敬细细说了皇上召见的事,月媛却问:“陈大哥,皇上长得什么样儿呀?您去贡院那日,皇上原先本来就站在我跟爹的身边,我就是没看见。”陈廷敬笑道:“我今日也没看见。”月媛觉着奇了,说:“哥哥哄我,专门去见皇上,怎么又没看见呢?”陈廷敬说:“真知道他是皇上了,哪里敢正眼望他?”月媛仍是不懂,道:“听爹说,皇上同您年纪差不多,您怎么看都不敢看他呢?”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整个夜里说的便都是皇上了,李老先生说:“皇上召见会元,历朝都无先例,又给你赐名,这都是齐天恩典哪!”月媛问道:“这么说,殿试过后,皇上肯定要点陈大哥状元了?”田妈笑道:“要依我说,这个状元是月媛小姐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五章(2)李老先生怪田妈这话唐突,当着客人嘴上却说得缓和,道:“这是如何说呢?”不等田妈答话,陈廷敬笑道:“真是感激月媛妹妹,那日三伙人捉的要捉我,杀的要杀我,要不是她领着,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只怕早成刀入冤鬼了。月媛妹妹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哩!”李老先生这才明白田妈的意思,也笑了起来,说:“我平日只怪这孩子太野,不像个女儿家,田妈出门买东买西,她总是缠着跟出去。这回还真亏得她认得胡同里的路。”月媛甚是得意,只道往哪儿走着道儿近,哪儿有个角落可以捉迷藏,哪家门前的石狮子最好看,哪家门口要小心狗咬,她心里都是清清楚楚的。今儿大伙儿都很高兴,围炉说话直到深夜才散去歇息。陈廷敬背后又问了大顺许多张汧的话,他是个凡事都从宽厚处着想的人,只当张汧肯定别有难处,心里也不再怪人家了。他知道张汧曾托高士奇送银子,如今李振邺的案子未了,也难免有些担心。猜想张汧离开快活林,八成是因了这事。直到殿试那日,陈廷敬才在太和殿前见着了张汧。张汧先向陈廷敬道了喜,再说到他早已身无分文,只得托付店家照顾大顺,自己另投朋友去了。陈廷敬也不往心里去,倒是暗自庆幸张汧到底没出事。这日太和殿外森严壁垒,满是带刀兵勇。贡士们身着朝服,早早儿候在殿外。张汧自然很为陈廷敬高兴,说:“大伙都说兄弟您先解元,再会元,眼看着必定又是状元啊。”陈廷敬摇头笑道:“果能应了兄台吉言,自是祖宗保佑得好。但连中三元,古来少有,兄弟我不敢奢望!”说话间纠仪官过来了,贡士们都安静下来。进了太和殿,却见殿内座椅早已安置停当,桌上摆放好了试卷。贡士们依次坐下,都是屏息静气,不敢随意四顾。王公臣工们悉数到场,同众考官们分列四周,肃穆而立。陈廷敬经历了这番风波,早没了怯场之感,仔细读了考卷,闭目良久,直到文章成竹在胸,方才从容落笔。殿试直到日落之前方罢,贡士们小心交了试卷,袖手出来。出殿之后大家都不敢多话,直到出了午门,方才相互奉承,说的尽是吉言。张汧一直不知道这些日子陈敬是怎么过来的,这会儿方才有暇问及。陈敬心有顾忌,并不细细道来,只道夜里出门闲逛,无意间遇了歹人,便逃到李老先生家去了。碰巧那日夜里李误被杀,他被诬为凶手,只好躲起来了。张汧只道这事真是奇,可以叫人拿去说书了。时候不早,两人执手别过。陈敬仍回李家去,张汧这会儿已落脚到山西会馆去了。殿试阅卷很快就妥了,朝廷择了吉日,由皇上亲点甲第。卫向书等阅卷臣工初定了头十名,把考卷恭送到太和殿进呈皇上。考卷照例弥封未启,每本上头都贴了草拟的甲第黄签。皇上在西暖阁阅卷,王公臣工们外大殿里静候。时近午时,忽有太监出来传旨:“各位大人,头甲、二甲十本考卷,皇上御览已毕,请各位大人进去启封!”卫向书等躬身进去,只见皇上满面春风,道:“朕读完这十本考卷,深欣国朝人才济济,士子忠心可嘉。有日下读书人为我所用,国朝江山永固千秋!你们草拟的甲第名次,朕都恩准。卫向书,你来启封吧。”卫向书谢恩上前,先拿了头名考卷,徐徐启封。他眼睛突然放亮,头名居然又是陈廷敬。皇上惊叹道:“啊?又是他!陈廷敬!诸位臣工,朕心里想着的状元就是他。朕若有私心,本可启封看看,先定了陈廷敬再说。可朕偏偏相信老天!天意哪!”王公臣工们都拱手恭喜皇上得此栋梁之才,却只有卫向书缄口不言。他面色凝重,暗自叹息。皇上觉出卫向书异样,问道:“卫向书,你如何不说话?”卫向书稍有支吾,道:“臣有隐忧!”皇上问道:“你有何忧,说来朕听听。”卫向书说:“陈廷敬山西乡试中的是解元,本已名声太盛。又以会元身份蒙皇上召见,此乃天大的恩宠。皇上金口玉牙赐名与他,也是天大的恩宠。如今又皇上又点他状元,又是天大的恩宠!臣恐天恩过重,于他不利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皇上沉吟片刻,道:“朕倒不担心点他做状元有什么不好。他若真是栋梁,将来朕要用他,谁还拦得住?不过听您这么一说,朕倒想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了。明珠,你还记得吗?”明珠惶恐上前,跪下说道:“臣记得,那句话也是皇上说给微臣听的,可是臣不敢说。”皇上望着明珠,道:“你不说也罢,朕也不想让你说出口。你且记住,时刻警醒就是!”王公臣工们不明就里,只是面面相觑。原来皇上说过,陈廷敬如此少年老成,倘若晋身官场,不为能臣,必为大奸。皇上说这话也是讲给明珠自己听的,他万万不敢让这话叫天下人知道。这日殿试放榜,新科进士们先在太和殿外站候整齐。王公臣工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参与朝贺。大伙儿知道今年状元肯定是陈廷敬了,都悄悄儿朝他这边张望。陈廷敬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总觉得脸上痒痒的,就像上头叮满了蚊子。却不敢抬手去抠脸,抓耳挠腮若叫纠仪官见着了是要挨斥骂的。一时典乐大起,进士们立马屏住呼吸,眼睁睁望着前头。卫向书缓步走上殿前丹陛,鸿胪寺官员抬着皇榜紧随其后。进士们引首瞻望皇榜,想看清上面的甲第名次。偏是今日艳阳高悬,只见皇榜熠熠生辉,上头的名字看不真切。典乐声中,卫向书高声唱胪:“顺治十五年四月二十一吉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孙承恩!”进士们轻声议论起来,怎么会是孙承恩呢?陈廷敬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忽觉日头极是刺目。进士们稍有躁动,马上安静下来。朝廷仪轨早就吩咐过了,谁也不敢高声说话,谁也不敢左右顾盼。可陈廷敬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面色不由得红如赤炭。卫向书接下来再喊谁的名字,陈廷敬几乎听不见了。直到他自己的名字被唱喊出来,陈廷敬才回过了神。原来他中的二甲头名,赐进士出身。唱胪完毕,午门御道大开。鸿胪寺官员抬着金科皇榜,皇榜之上撑着黄伞。卫向书领着新科进士随在金榜之后,走过午门御道,出了紫禁城,直上长安街。卫向书后面是状元、榜眼、探花,挨次儿排下来。街两边满是瞧热闹的,李老先生领着月媛和大顺早早儿候在街头了。月媛朝陈廷敬使劲招手,他却没有看见。李老先生见陈廷敬走在第四位,便知道他中的是二甲。皇榜到了长安街东边儿龙亭,顺天府尹向秉道早为恭候在那里。待挂好皇榜,向秉道依例给孙承恩披红戴花,又给状元、榜眼、探花各敬酒一杯。酒毕礼成,又有官员牵来一匹大白马,向秉道便亲扶状元上马游街。新科进士们这才打拱作揖一番,跟随在白马后面回道而去。进士们走了,百姓们才涌到金榜前观看。月媛这才知道陈大哥不是状元,急得扯着爹爹袖子问道:“爹这是怎么回事呀?满大街人都说陈大哥是状元呀?”《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五章(3)李老先生倒是已经很高兴了,笑道:“傻孩子,谁做状元是皇上说了算,又不是街上人说了算。月媛,你陈大哥中了二甲头名,已经是人中龙凤了!”大顺却是笑得合不拢嘴,只道:“家里老爷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不知要欢喜得怎么的呢!”月媛还要跟着去看热闹,李老先生道:“我们回去算了,你陈大哥这会儿忙得很哩!今日同乡们要在会馆请客吃饭,明天还得去太和殿向皇上谢恩,要吃礼部的鹿鸣宴,还要上孔庙行大礼,还要在大成门外进士碑上题名。”月媛只好随爹回去了,路上却道:“中个进士原来还这么辛苦啊!”10山西今年进士竟中了八位,同乡们在会馆大摆宴席,喜气洋洋。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同乡都去道贺,只有卫向书和李祖望托故推脱了。李祖望淡泊已久,早不愿在场面上走动,他不去没人介意。卫向书没有去,却让人颇费猜度。原来卫向书今年充任会试总裁,山西中进士又多,他怕生出是非,干脆躲开这些应酬。可没想到皇上点状元的事,虽是机要密勿,却被人儿传了出来。酒席上有人把这话说开了,同乡们都说卫向书眼睛黄了,硬是生生把陈廷敬到手的状元弄没了。陈廷敬听了这番话,虽是不知真假,心里却很不妥帖。深夜回到李家,又因多喝了几杯酒,便是满腹怨言。李老先生也拿不准这些话是真是假,可他同卫向书相交甚笃,深知卫大人绝不会故意害人。他听任陈廷敬牢骚几句,便劝慰道:“先不管此事是否空穴来风,但依我之见,是否中状元,并不要紧。只要有了功名,便得晋身之机,建功立业都事在人为了。”心里却是暗想,陈廷敬才二十一岁,早早的中了状元,未必就是好事。官是靠熬出来的,没到那把年纪,纵有日大的本事也是枉然。人若得意早了,众目睽睽之下,没毛病也会叫人盯出毛病来。但毕竟话不方便说得太透,便都放在了肚子里。心想日后要是有缘,自会把这些话告诉他的。陈廷敬只在床上打了个盹儿,天没亮就起来了。他得早早的到午门外候着,今日新科进士要进宫谢恩去。李老先生也大早的起了床,他先天就嘱咐田妈预备了些吃的。出门应酬场面上看着热闹,弄不好倒会饿肚子的。陈廷敬在李家住了这些日子,人家早把他当自家人,他自己心里却总是歉疚。因这几日免不了多有拜会,便说要住到会馆里去。李老先生自是要留他,可陈廷敬到底觉着住在这里拜客多有不便,只道过几日再住回来。陈廷敬便领着大顺别过李老先生,出门又嘱咐大顺到会馆去呆着,自己匆匆去了午门。却见午门外早已熙熙攘攘,新科进士们差不多都到齐了。上朝的官员们也都到得早,午门前停了许多轿子,灯笼闪闪的。四月的京城,清早很是寒冷。陈廷敬站立不久,便已冻得发抖。进士们都是没见过京城官场世面的,唯恐有失庄敬,只敢站着不动,身上越发寒冷。直等到天亮了,才有礼部官员引了进士们进宫去。一日下来,叩头谢恩,聆听玉音,吃鹿鸣宴,拜孔题名,一应诸事,都有人引领着,一招一式,诚惶诚恐,生怕错了。细细想来,桩桩件件都像在戏台上唱念做打。陈廷敬在外往来拜客,一晃就是十几日。这日终于消停了,又得礼部准假三月回家省亲,陈廷敬便回到李家辞行。进了大门却见里头停着顶绿呢大轿,一问才知道卫向书大人来了。进屋一看,却见客堂里没人。正好要问大桂,月媛从里头出来,眼睛有些红肿,像是方才哭过。原来金科发榜那日,李老先生老早就起床上街,在寒风里吹了半日,当夜就有些不好,却不怎么在意。第二日陈廷敬要进宫谢恩,老人家也是起得太早,又加了风寒。只等陈廷敬一走,老人家就一病不起,已缠绵病床十几天了。陈廷敬同月媛进去时,李老先生正同卫向书悄声说话。见他进去了,两人就不说了,只请他坐下喝茶。陈廷敬是头回这么面对面见过卫大人,却因是在李老先生病床前,也就顾不得太多客套。陈廷敬担心李老先生的病,仔细问着郎中是怎么说的,吃的什么药。李老先生声气很弱,却说不碍事的,睡几日就好了。卫向书总是不时望望陈廷敬,却并不同他说话。陈廷敬正觉着纳闷,卫向书道:“廷敬,你领着月媛出去暂避,我待会儿有话同你讲。”陈廷敬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好领着月媛出来了。月媛不像平日那么调皮了,话也不多,总是想哭的样子。陈廷敬问道:“月媛,你爹的病到底要紧吗?”月媛说:“卫伯伯还从宫里请了太医来,吃了那太医的药也有七八天了,还是不见得好。”陈廷敬听了很是担心,却劝道月媛妹妹没事的,宫里太医看了准没事的。又想那卫大人只说等儿会有话讲,他到底要说什么呢?便想外头传的皇上原本要点他状元的事,兴许就是真的了。卫大人可能想把这事说清楚?陈廷敬在李家住了这么久,却从来没有去里面院子看过。这会儿没事,便同月媛随便走走,却见里头还有三进天井,后边的屋子全都关门闭户,窗上早已结了蛛网。月媛道:“哥哥,我们不进去了,我从来不敢到里面来,里头好多年没住人了。西头还有个花园,我也没有去过。”陈廷敬问道:“你怎么不去呢?”月媛道:“我怕!这么大的院子,就我和爹,还有大桂和田妈。到外头去我倒是不怕,外头有人。”陈廷敬便想见这李家原来该是何等风光,现在连人丁都快没有了。想这月媛妹妹好生可怜,便道:“月媛妹妹不怕,今后哥哥带着你玩。”两人边说边往回走,就见田妈过来说:“陈公子,卫大人请您过去说话哩。”陈廷敬听了这话,胸口竟然狂跳起来。卫大人若是说了点状元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应答。读书人哪个不想高中状元?倘若真是卫大人把他的状元断送了,那两人不就结下仇了?可卫大人却分明又是他的恩人。卫大人在客堂里坐着,见陈廷敬领着月媛去了,便叫了田妈:“你带月媛出去吧,我有话单同廷敬讲。”田妈便领着月媛走了。月媛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不停地回头望着陈廷敬,那眼神可怜见儿的。陈廷敬惴惴然坐了下来,卫大人也不客套,只道:“廷敬,李老先生特意叫我来,是想托我给你说件大事。”陈廷敬不知是什么大事,便道:“卫大人您请说吧。”卫向书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胸口压着块石头似的,说:“李老先生想把月媛托付给你。”陈廷敬听了这么好没来由,问道“李老先生身子还很硬朗,只是偶感风寒,如何就说到这话了?”卫向书半日没有说话,望了陈廷敬好大会儿,才说:“你还没听懂我的话。李老先生是想让你将来做他的女婿!”陈廷敬这下可吓了一大跳,道:“卫大人,您是知道的,我早有妻室了呀!”卫向书说:“我知道,李老先生也知道。李家原是前明大户,人丁兴旺,家道富足,现在是败落了。李老先生是世上少有的散淡之人,只把荣花富贵当草芥,也不讲究什么传宗接代,不然他丧妻之后早续弦了。如今见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可怜月媛今后无依无靠。他明知你是有家室之人,仍想把女儿许配给你,既不是高攀你这个进士,也不觉着就委屈了自家女儿。他同你相处这些日子,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五章(4)陈廷敬听着竟流泪起来,道:“李老先生如此厚待,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是月媛妹妹聪明伶俐,又是有门第的女子,怎能让她是这般名分?李家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李老先生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月媛养大,当自家妹妹寻个好人家也是行的,万不能让她委屈了!”正说话时,李祖望扶着门框出来了。陈廷敬忙上前扶了,道:“前辈您要躺着才是。”李老先生坐下来,喘了半日方才说道:“廷敬,好汉怕病磨啊!我活到这把年纪,从不在人面前说半个求字。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若闭眼去了,求你把月媛带着,待她长大成人,你是收作媳妇,还是另外许人,都随你了。”陈廷敬扑地跪了下来,流泪道:“老伯,您的身子不会有事的。您是我的恩人,月媛妹妹也是我的恩人,您万万不要说这样的话,若您真有什么事了,我好好带着妹妹就是了!”卫向书听两人说来说去,半日不吱声。等到他俩都不说话了,他才说道:“这不是个话。廷敬,你若真想让李老先生放心,就认了这门亲事,我拿这张老脸来做个证人。”陈廷敬想了半日,这才点了头,道:“廷敬从命就是了,只是老伯今后别觉得月媛妹妹委屈,我自然会待她好的。”李老先生松了口气,脸上微有笑意,道:“你答应了,我死也瞑目了。”卫向书又道:“话虽是如此说,不能空口无凭。还要立个婚约,双双换了八字庚帖。”李老先生点点头,望着陈廷敬。陈廷敬只道:“都听两位前辈的。”陈廷敬便不急着回山西去,日日在李老先生床前熬药端茶。月媛毕竟年小,还不晓事,有回听得陈廷敬喊爹,她觉着好玩,道:“哥哥,你怎么管我爹也叫爹呢?”陈廷敬落了个大红脸,不知怎么回答。李老先生笑道:“傻孩子,你叫他哥哥,他叫你妹妹,你叫我爹,你哥哥不叫我爹了?”却想再慢慢儿同月媛说去,又想要是月媛她娘还在就好了,同女儿说这些话做娘的毕竟方便些。田妈在旁笑道:“往后咱家里要改规矩了,我们得管陈公子叫老爷,管老爷叫老太爷。”月媛越发不懂了,只是觉得像绕口令似的好玩。只怕是因有了喜事,老太爷的病眼见着就好了。月媛慢慢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好像突然间就成了大人,见了陈廷敬就脸红,老是躲着他不见人。老太爷天天催着陈廷敬回山西去,可他仍是放心不下,只道过些日子再说。张汧知道了这边的事情,也没有急着回去,一直在会馆里等着,反正两人约好同去同来。老太爷下床了,饭也能吃了,说什么也得让陈廷敬快快回家去。陈廷敬这才约了张汧择日启程。一日,两人去翰林院拜别了卫大人出来,在午门外正巧遇着明珠。明珠老远就打招呼:“这么巧?在这儿碰着两位进士了!”陈廷敬拱手道:“见过明珠大人!”张汧也拱手施礼,明珠见他却是眼生。陈廷敬这才想起他俩并没有单独见过,便道:“这位是御前侍卫明珠大人,这位是新科进士张汧。”张汧笑道:“在下只是个同进士!”明珠却道:“张兄您就别客气了。我知道了,您二位是山西同乡,前些日子都住在快活林客栈。”陈廷敬笑道:“明珠大人是什么事儿都心中有数,不愧是御前行走的人。”明珠明白陈廷敬话藏机锋,也并不往心里去,笑道:“近日皇上授了我銮仪卫治仪正,索额图也升了三等侍卫。”陈廷敬连忙道喜:“恭喜了!如今您已是五品大员,再叫您大人,再也不会谦虚了吧?”说罢三人大笑起来,执作别过。明珠拱了手,回头进宫去。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两位兄弟,您二位住的那快活林真是个风水宝地,今后来京赶考的举人只怕会馆都不肯去住了。”陈廷敬问:“这话如何讲?”明珠笑道:“有人扳着指头算过了,光是住在快活林的就中了五个进士,就连有个叫高士奇的老童生都沾了那风水的光。”张汧笑道:“高士奇我俩是亲眼见他叫一位高人相中,没多时就去詹事府听差了。”明珠道:“您说的是祖泽深,他原是国子监的监生,考了两回没及第,又好阴阳八卦,就干起了算命看相的营生。奇的是他神机妙算,在这京城里头很是有名,常在王公臣工家走动。高士奇也真让他睢准了,如今不光是在詹事府听差,索额图的阿玛索尼大人保他入了国子监。将来他有个监生名分,哪怕不中式,官是有的做了。”听得陈廷敬跟张汧眼睛直发愣,只感叹人各有命。明珠又道:“还有更神的哪!”说到这里,明珠便打住了,只道时候不早,他得进宫去了,日后有暇再慢慢道来。原来明珠本想说皇上夸了高士奇的字,这可是金口玉牙,保不定会给他带来吉运。可转眼又想高士奇是索额图给的出身,他自己同索额图却是面和心不和的,就不想替高士奇扬这个善名了。11陈廷敬出门那日,李老太爷跟大桂、田妈送到门外,只是不见月媛。田妈只说月媛知道怕羞了,早早儿躲起来了。月媛真的是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可她听得大门吱地关上了,胸口却跳得更厉害了,眼泪儿竟流了出来。小姑娘说不清这泪从何来,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舍不得陈廷敬回老家去。陈廷敬去会馆接了张汧,两人结伴回家去。正是春好时日,沿路芳芬,软风拂面,蝶飞蜂舞。正是人生得意之时,两人一路称兄道弟,纵酒放歌,酬诗属对,车马走得飞快。一日,张汧见车外风光绝胜,便道:“廷敬兄,此处山高林茂,风景如画,下车走几步吧。”两人就下了车步行,大顺赶车慢慢随在后头。张汧又道:“廷敬兄,后人有喜欢写戏的,把我们进京赶考的故事写成戏文,肯定叫座。”张汧好像是说着玩的,心里却甚是得意。陈廷敬却叹了起来,道:“人生毕竟不如戏啊!是戏倒还轻松些。上妆是帝王将相,卸妆是草头百姓。戏外不想戏里事,千古悲欢由他去。可我们毕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又读了几句圣贤书,就满脑子家国天下。”陈廷敬这么一说,张汧也略感沉重,道:“我们十年寒窗,就是冲着报效家国天下来的。可这中间又太多的黑暗和不公。就说您点状元的事,都说皇上原是要点您的,硬是让咱们老乡卫大人给搅了!”陈廷敬忙说:“张汧兄,此话不可再提。哪怕当真,也是机要密勿,传来传去要出事的呀!”张汧却道:“可满天下都在传,说不定这话早传到山西老家了!”陈廷敬仍是说:“别人说是别人的事。从去年太原秋闱开始,我就官司不断,总在刀口上打滚。唉,我可是真有些怕了!”张汧道:“廷敬兄,咱们可是刚踏上仕途门坎,您怎么就畏手畏脚了?”《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五章(5)陈廷敬道:“我不是畏手畏脚。君子有大畏呀!成大事者,必须有所敬畏。所谓大无畏者流,其实不过莽夫耳!”张汧听了陈廷敬这番话,甚有道理,拱手道:“廷敬高见。我觉着经历了这回会试,您像变了个人。”陈廷敬笑道:“张汧兄过誉了。不过这些日子,我躲在月媛家里,我这位岳父大人成日同我说古道今,真的让我颇受教益。老先生身藏巷陌,却是通晓天下大事哪!”张汧只道李老伯真是个一流的人物,只可惜把功名利禄看得太淡了。有段心事,张汧放在心里不说出来,硬是闷得慌,便道:“廷敬兄,有件事情,我不明说,您也许早知道了。大比之前,高士奇找上门来,说他可以在李振邺那里替我说说话。我是鬼迷心窍,偏偏就听信了他。后来李振邺案发,送礼的举人都被抓了起来。我惶惶不可终日呀!唉,这些话说出来我心里就轻松了,不然见了您老不是滋味!”陈廷敬却是装糊涂,道:“我真不知道这事,只是担心您那个砚台出事。”张汧红了脸,却又道:“廷敬兄,您说奇不奇?砚台真是让吴云鹏发觉了,可他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经艺五美》却不见了。我吓得快昏死过去,却是虚惊一场。那里头原是装了东西的,莫不是祖宗显灵了?”陈廷敬道:“真的吗?真是奇了。幸亏没有出事。张汧兄,我原是劝你不用动歪脑子的,你凭自己本事去考就能中式。我说呀,你要是没带那个砚台,心里干干净净地的,保管还考得好些!”陈廷敬故意这么说,就是要让张汧心里不再歉疚。张汧想想自己到底还是没有作弊,心里果然就放松了。陈廷敬嘴里瞒得天紧,那砚台里的《经艺五美》原是他后来又去拿掉了。他不想叫张汧心里尴尬,就装什么事都不知道。张汧却还在想那送银子的事,道:“我就纳闷,莫不是李振邺瞒了些话没吐出来?要么就是高士奇昧了我的银子?”陈廷敬猜着肯定是高士奇吃了银子,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劝道:“张汧兄,本是临头大祸,躲过就是万幸,您就不必胡乱猜疑了。”张汧却道:“我改天要找高士奇问个明白!”陈廷敬忙说:“万万不可!”张汧硬是心痛那银子,道:“真是他昧了我的银子,我咽不下这口气!”陈廷敬说:“张汧兄,果真如此,这口气您也得咽下!”张汧却说:“廷敬,您也是有血性的人,在太原可是闹过府学的啊!”陈廷敬长叹道:“我要不是经历了这些事,说不定还会陪着您去找高士奇。现在我就得劝您,此事就当没有过。”张汧望着陈廷敬,不解地摇头。陈廷敬却是神秘地笑笑,道:“您只记住,士奇兄是帮过您的。”张汧听着却有些火了,道:“那我还得谢他不成?”陈廷敬又是笑笑,道:“您是得谢他,无论如何,您得谢他。”张汧问:“您好像话中有话?”陈廷敬答道:“正是高士奇的贪,反而救了您的命!张汧兄,过去的事情,一概不要再提了!你只相信,这回中式,是您自己考出来的,既没有送人银子,也没有作弊。”张汧这才摇头长叹:“廷敬兄,我是痴长十来岁啊!想到自己做的这些事,我就羞愧难当。”陈廷敬却想张汧原是三试不第,实在是考得有些胆虚了,再怕愧对高堂,因此才做出这些糊涂事来。可实在谁也没有帮上他,反倒让他担惊受怕,不然也许还考得好些。陈家老太爷早接到喜报了,家里便张灯结彩,只等着陈廷敬回来。也早知道少爷如今已叫廷敬了,只道皇上这个名字赐得真是好。算着陈廷敬到家的日子快了,便一日三遭的派人骑马到三十里以外探信。这日家丁飞马回来报信,说少爷的骡车离家只有十里地了。老太爷欢喜不尽,陈三金却慌慌张张跑进屋里回话:“老太爷,外头有个身穿红衣的道人,见着就是个要惹事的,说要求见大少爷。”老太爷听着奇怪,问:“道人?”陈三金说:“这个道人傲岸无礼,我问了半天,他只说,你告诉他,我是傅山。”老太爷大惊失色:“傅山?这个道人廷敬见不得!”老夫人听着老太爷这么惊慌,早急了,问:“他爹,傅山是谁?”老太爷低着嗓子说道:“他是反清复明的义士!朝廷要是知道廷敬同他往来,可不是好玩的呀!快快,廷敬就要回来了,马上把这个人打发走!”陈三金面有难色,说:“老太爷,这个人只怕不好打发。”老太爷万般无奈,只好说:“我去见见他!”傅山五十岁上下,身着红色道衣,飘逸若仙,正在陈家中道庄口欣赏着一处碑文。老太爷见了,略作迟疑,上前答话:“敢问这位可是傅青主傅山先生?在下陈昌期。”傅山回过头来,笑道:“原来是鱼山先生。傅山冒昧打扰。”老太爷脸上笑着,语气却不冷不热:“不知傅先生有何见教?”傅山朗声而笑,说:“令公子中了进士,在下特来道贺。”老太爷内心着急,生怕儿子马上就到了,只想快些打发傅山走人,说:“陈某谢过了。只是陈家同傅先生素无往来,在下不知您见我家廷敬何事?”傅山又是哈哈大笑道:“我知道,鱼山先生是怕我给令公子带来麻烦。”老太爷委婉道:“傅山先生义薄云天,书画、诗文、抱负、医德医术更是声闻海内,想必不是个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傅山听出老太爷的意思,便说:“贫道看得出,鱼山先生不想让我进门。”话既然挑明了,老太爷不再绕弯子,道:“陈某不敢相欺,只好实言相告。我家廷敬已是朝廷的人,同傅山先生走的不是一条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傅山正色起来,高声说道:“好,鱼山先生是个痛快人。您说到道,我且来说说清廷的道。满人偷天换日,毁我社稷,这是哪里的道?跑马圈地,强占民田,这是哪里的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这是哪里的道?强民为奴,欺人妻女,杀伐无忌,这又是哪里的道?”这时,远远的已看见陈廷敬的骡车,老太爷着急了:“傅山先生,我没功夫同您论什么道了。反正一句话,您不能见我廷敬。三金!傅山先生是声闻天下的节义名士,你们对他可要客客气气!”陈三金明白了老太爷的意思,高声招呼着,立马跑来十几个家丁,站成人墙围住傅山,把他逼在了墙角。陈家老小几十号人都出来了,站在中道庄口。早有家人过来拿行李,原来陈廷敬把张汧也请了回来,想留他在家住几日再回高平去。陈廷敬先跪拜了爹娘,再起身介绍了张汧。一家老小彼此见了,欢天喜地。《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五章(6)这时,忽听得人墙里有人放声大笑,吟起诗来:“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老太爷心里直敲鼓,生怕张汧知道傅山在此。张汧却早已听清了有人在吟傅山的诗,这诗在士林中流传多年,颇有名气。日月为明,所谓一灯续日月,暗里说的就是要光复大明江山。张汧知道这话是说不得的,只当没有听见。老太爷却是心里害怕,只道:“来了个疯子,不要管他。”陈廷敬虽不知道那边到底来的什么人,却想这中间肯定蹊跷,便只作糊涂道:“张汧兄,我们进去吧。”却又听傅山在人墙里喊道:“忘了祖宗,认贼作父,可比那疯子更可悲!陈公子去年秋闱在太原闹府学,尚有男儿气。结果被狗皇帝在名字前面加了个廷字,就感激涕零,誓死效忠了。可悲可叹呀!”张汧仍是装聋作哑,陈廷敬倒是尴尬起来,笑道:“张汧兄,您头回上我家,就碰上如此败兴的事,实在对不住。”回头又对他爹说:“爹,把这个人好好安顿下来,我待会儿见见他,看是哪方神仙!”老太爷生气道:“告诉你了,一个疯子。三金,把他打出去!”陈廷敬忙说:“爹,千万动不得粗!三金,对这个人要以礼相待!”陈廷敬请张汧进了客堂,家人立时上了茶来。叙话半日,陈廷敬道:“张汧兄,您去洗漱休息,我过会儿陪您说话。”张汧笑道:“您不要管我,你们一家人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拉拉家常吧。”只等家人领张汧去了,老太爷忙说:“廷敬,来的人是傅山。这个人你见不得!”陈廷敬说:“我早猜着他就是朱衣道人傅青主。傅山先生才学人品我向来敬仰。人家上门来了,我为何不能见他?”老太爷一听急得直跺脚,道:“廷敬为何如此糊涂!傅山早几年同人密谋造反,事泄被捕,入狱数年。只是审不出实据,官府才放了他。他现在仍在串联各方义士,朝廷可是时刻盯着他的呀!”陈廷敬说:“傅山先生学问渊博且不说他,我更敬佩的是他的义节。”老太爷气得不行,却碍着家里有客人,不敢高声骂人,只道:“廷敬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说佩服傅山的义节,不等于骂自己?我陈家忠于朝廷,教导子孙好好读书,敬奉朝廷,岂不是背负祖宗?”陈廷敬低头道:“父亲,孩儿不是要顶撞您老人家,只是以为小人沆瀣一气,君子却可以各行其道。我折服傅山先生的气节,并不辱没自己的品格。”这时,陈三金进来了,道:“回老太爷,那个道人硬是不肯走,我们只好赶他离开。拉扯之间,动起手来了。好歹把他赶走了。”陈廷敬忙问:“伤着人家了没有?”陈三金说:“动手起来哪有不伤人的?只怕还伤得不轻。”陈廷敬呼地站了起来,说:“怎么可以这样!”陈廷敬说着就起身往外走,也不管父亲如何着急。老太爷压着嗓子喊道:“廷敬!你不管自己前程,也要管管陈家几百号身家性命!”老夫人坐在旁边一直不吭声,这会儿急得哭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廷敬中了进士,本是天大的喜事,怎么麻烦也一件接着一件?”淑贤站在婆婆身边,也一直不敢说话,这会儿也哭了起来。陈廷敬牵马出门,飞快跑出中道庄。碰了个家丁,陈廷敬勒马问道:“刚才那个红衣道人往哪里去了?”家丁抬手指指,说:“往北边儿去了。”陈廷敬飞马追了上去,见傅山先生正闭目坐在树下,忙下马拜道:“晚生陈廷敬向傅山先生请罪!我的家人可伤着先生了?”傅山仍闭着眼睛:“没那么容易伤着我!我要不是生就一身好筋骨,早死在官府棍杖之下了!”陈廷敬道:“廷敬自小就听长辈说起先生义名。入清以后,先生绝不归顺,不肯剃发,披发入山,做了道人。先生的诗文流传甚广,凡见得到的,廷敬都拜读过,字字珠玑,余香满口。先生医术高明,悬壶济世。”傅山突然睁开眼睛,打断陈廷敬的话:“不!悬壶不能济世!若要济世,必须网络天下豪杰,光复我汉人的天下!”陈廷敬道:“晚生以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种族不分胡汉,戴天载地,共承日月,不分你我。只要当朝者行天道,顺人心,造福苍生,天下人就理应臣服。”傅山摇摇头,道:“陈公子糊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陈廷敬始终站着,甚是恭敬,话却说得不卑不亢:“傅山先生说的,虽是祖宗遗训,晚生却不敢苟同。今人尚古,首推强秦盛唐。秦人入主中原之前,逡巡函谷关外三百年,汉人视之如虎狼。后来秦始皇金戈铁马,横扫六合,江山一统,汉人无不尊其为正统。再说大唐,当今日下读书人无不神往,可唐皇李氏本姓大野,实乃鲜卑人,并非汉人。还有那北魏孝文皇帝,改行汉制,五胡归汉,今日很多汉姓,其实就是当年的胡人。古人尚且有如此胸襟,我们今日为什么就容不下满人呢?”傅山怒目圆睁,道:“哼,哪是汉人容不下满人,是满人容不下汉人!”陈廷敬语不高声,道:“当今圣上,宽大仁慈,礼遇天下读书人,效法古贤王之治,可谓少年英主。”傅山仍是摇头,道:“陈公子抱负高远,有匡扶社稷之才略。可国破家亡,活着已是苟且。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你亲历乡试、会考,险送性命。清廷腐败,勿用多说!何不同天下义士一道,共谋复明大计,还明日朗月于天下!”陈廷敬却不相让,道:“傅山先生,满人作恶自然是有的。但就晚生见到的,败坏国朝朝纲的,恰恰多为汉人,科场舞弊的也多是前明旧臣!事实上,清浊不分满汉,要看朝廷如何整治腐败!”傅山望着陈廷敬,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良久才说:“看来陈公子是执迷不悟了!今日贫道所言,句句都是可以掉脑袋。陈公子,你若要领赏,可速去官府告发。太原阳曲城外有个五峰观,我就在那里,不会跑的。”陈廷敬拱手施礼,道:“先生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还想请先生去寒舍小住几日,也好请教请教。”傅山道:“令尊对我说过,道不同,不相与谋。告辞!”傅山说罢,起身掉头而去。陈廷敬喊住傅山,道:“此去阳曲,山高路险。傅山先生,骑我的马走吧。”傅山头也不回,只道:“不用,谢了!”陈廷敬牵马过去,说:“傅山先生,道虽不同,君子可以相敬。您就不必客气。”傅山略作迟疑,伸手接过马缰,说:“好吧,傅山领情了!”傅山不再多话,跨马绝尘而去。老太爷在家急得团团转,只道:“廷敬太糊涂了!我以为他经历了这么多事,又是个中进士的人了,应该老成了。怎么还是这样?他今日见了傅山,会有大麻烦的!赶快把他追回来!”《大清相国》 第二部分《大清相国》 第六章(1)正说着,陈廷敬回来了。老夫人揩着眼泪,说:“廷敬,你可把你爹急坏了!”老太爷看见儿子回来了,稍稍放下心来,却忍不住还要说他几句:“廷敬,傅山先生的名节,读书人都很敬佩,你爹我也佩服。可是,识时务为俊杰呀!你今日肯定闯祸了,只看这祸哪天降临到你头上!”陈廷敬却道:“君子相见,坦坦荡荡,没那么可怕!傅山先生学问渊博,品性高洁,国朝正需这样的人才。他既然上门来说服我,我为何不可以去说服他?”老太爷又急又气,道:“荒唐!幼稚!说服傅山归顺朝廷的何止一人?很多比你更有声望的人,带着皇上的许诺,恭请他出山做官,他都坚辞不就。”陈廷敬道:“正像傅山先生这样的人,若是归顺了朝廷,天下读书人都会膺服朝廷。天下归心,苍生之福哪!”老太爷没想到儿子这么犟,道:“廷敬,记住我一句话,傅山这种人,是为气节而活的,是为名垂青史而活的。百年之后书里会记载他,可是现如今朝廷随时可能杀了他!你不要为了这么个人,毁了自己的前程!”老夫人劝道:“好了,你们父子就不要争了。家里还有客人哪!廷敬,衙门喜报一到,知府大人、知县老爷,还有亲戚们,都来道贺了。你改天还得去回礼。这会儿你什么都不要管了,去陪陪张汧吧。”陈廷敬陪同张汧在自家院子里四处看看,不停地碰着忙碌着的家人,个个脸上都是喜气。两人来到院子西头花园,但见山石嶙峋,池漾清波,花木扶疏。张汧道:“这里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陈廷敬却是笑笑,说:“家父极是严厉,平常不让我到这里来,只准在书房里面壁苦读。长辈们忙着做生意,小辈们只是读书,放着这么大的园子,常年只有家佣们在这里出入。”陈家大院筑有高高的城墙,爬到上头可以俯瞰整座院子,但见大院套小院,天井连天井。张汧抬眼四望,连连感叹:“您家声名远播,我早有所闻,只是没想到有如此大的气势。您家祖上真叫人敬佩啊!”陈廷敬笑道:“俗话说,小富由俭,大富由命。我看未必全然如此。我祖上一贫如洗,先是替人挖煤谋生,然后自己开煤矿,后来又炼铁,做铁锅跟犁铧生意,世代勤俭,聚沙成塔,方有今日。我家的铁器生意都做到东洋日本跟南洋去了。”张汧道:“我家原先也算是薄有赀财,到我祖父手上就渐显败相,一年不如一年了。家父指望我光宗耀祖,重振家业。”陈廷敬忙说:“张兄一定会扬名立万,光大门庭的。”说话间张汧望见一处楼房高耸入云,样式有些少见,便问道:“那就是您家的河山楼吗?外头早听人说起过。”陈廷敬说:“正是河山楼。明崇祯五年,秦匪南窜,烧杀抢掠,十分残暴。我家为保性命,费时七月,修了这座河山楼。碰巧就在楼房建好的当天,秦匪蜂飞蚁拥,直逼城下。好险哪!全村八百多人,仓促登楼,据高御敌。从楼顶往下一望,赤衣遍野,杀声震天。可他们尽管人多势众,也只敢远远的围楼叫骂,不敢近前。歹人攻不下城楼,就围而不攻,想把楼里的人渴死、饿死。哪知道,我家修楼时,已在楼里挖了口水井,置有石碾、石磨、石碓,备足了粮食,守他十日半月不在话下。秦匪围楼五日,只好作鸟兽散。”张汧道:“救下八百多口性命,可是大德大善啊!您家这番义举,周围几个县的人都是知道的。”陈廷敬又说:“听父亲说,那次匪祸,虽说全村人丁安然无恙,但家产却被洗劫一空,还烧掉了好多房屋。无奈之下,我家又倾尽家资,修了这些城墙。”张汧悲叹起来:“我家也正因那几年的匪祸,一败涂地了。遭逢乱世,受苦的就是老百姓啊!”陈廷敬却道:“乱世之乱,祸害有时;太平之乱,国无宁日。”张汧听了这话觉着耳目一新,问道:“何为太平之乱?愿闻其详!”陈廷敬说:“前明之所以亡,就是因为官场腐败、阉党乱政、权臣争斗、奢靡之风遍及朝野。这就是太平之乱啊!”张汧拱手拜服,道:“廷敬言之有理。覆辙在前,殷鉴不远啊!”陈廷敬又道:“家父和我的几位老师都嘱咐我要读圣贤之书,养浩然正气。有志官场,就做个好官,体恤百姓,泽被后世;不然就退居乡野,做个良师。月媛她爹也是这么说的。唉,说到这事,我还不知道怎么同爹娘开口哩,又觉着对不住淑贤。”张汧只道这是缘分,说清楚就没事的。又见远处山头有片屋宇金碧辉煌,张汧问道:“那是什么地方?”陈廷敬道:“那是我家的道观。张兄有所不知,我家敬奉道教,家里每有大事也总在道观里操办。说来有个故事,原来祖上有日遇一道人病得快死了,老祖宗把他领回了家里。那时自己家里也穷,却把那道士养了两个多月。等那道人病好了,便嘱我祖宗在这个地方建屋,说这是方圆百里难寻的形胜之地,你家必会发达。后来果然就应了验,祖宗就盖了那道观。我这回中了进士,家父想请乡亲们看戏半个月,也是在那里。道观里有戏台子。”张汧这会儿忍不住说道:“在您家门口吟诗的那位,我隐约瞥见是个道人,念的竟是傅山的诗。廷敬兄,这种人可得小心啊!”陈廷敬忙搪塞道:“听管家说,是个邻村的一个疯子,叫他们打发走了。”张汧只道陈家世代仁义慈善,男孝女贤,没有不发达的道理。两人便是客气着,说的自然都是奉承话。12张汧在陈家过了夜,第二日早早就起身回高平老家了。他因急着回去给爹娘道喜,陈廷敬也不再相留。送别张汧,一家人回屋说话。老太爷问道:“外头都说,你本是中了状元,硬是叫卫大人在皇上面前说坏话,把你拉下来了。说你原来是因为没有给卫大人送银子,可有这事?”这事儿在陈廷敬心里其实也是疑云不散,可他在爹娘面前却说:“哎呀,这话哪,传来传去就变了。贡院里面有人处处为难我,污损了我的考卷。是卫大人把我的考卷从遗卷里找出来,不然哪有今日!在京城里拜师傅,投门生帖子,奉送仪礼,其实都是规矩,算不得什么事。可卫大人连这个都是不要的,他会是个贪官?”老太爷说:“原来是这样!卫大人还真是个好官哪!”淑贤身上已经很显了,她坐在老夫人身边,不停地捂嘴反酸水。这会儿听得陈廷敬说起月媛,她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老夫人见了,只道:“淑贤,你不要老陪在这里,进屋躺着去。”丫鬟翠屏忙过来扶了淑贤往屋里去了。翠屏才十二岁,却很是机灵。淑贤进屋去了,老夫人叫家人们都下去。客堂里只有陈廷敬跟他爹娘,老夫人这才问道:“敬儿,娘听说你在京城里又找了媳妇?”陈廷敬顿时红了脸,道:“娘是哪里听来的话?”《大清相国》 第二部分《大清相国》 第六章(2)老夫人道:“娘听淑贤讲的,大顺告诉了翠屏,翠屏就把这话说给淑贤听了。”陈廷敬道:“这个大顺!”老太爷半日没有吭声,这会发火了,道:“自己做的事,还怪大顺?”陈廷敬道:“我哪里是要瞒着爹娘?我是想自己给您二老说。孩儿不孝,没有事先禀告,但的确事出有因,又来不及带信回来。”陈廷敬便把自己在京城差点丢了性命,多亏李家父女相救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又说了卫大人保媒,自己也是答谢人家救命之恩,这才应了这门亲事。老夫人听得这么一说,一把拉住儿子的手,又哭了起来:“娘没想到,你在京城还吃了这么多苦!李家父女可真是你的恩人哪!”陈廷敬说:“要不是月媛妹妹搭救,我早命送黄泉了!”老夫人回头望了老太爷,道:“他爹,既然是这样,我看这门亲事就认了,这也是缘分啊。”老太爷没有说话,心想做儿女的婚姻大事,再怎么也得先回明了家里,岂是自己随便可以做主的。可听儿子说了这么多,老太爷慢慢的也没有气了,嘴上却不肯说半句话。陈廷敬知道爹的脾气,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嘴上总是厉害的。陈廷敬应了这门亲事实是不得已,他对李老先生既是敬重又是感激,月媛虽小却也甚是聪明可爱,只是觉得自己两头都对不住人,便说:“我既对不住淑贤,又觉得月媛委屈了。人家毕竟是有门第的女子,怎能就让她做低伏小呢?”老夫人想了想,道:“淑贤那里,娘去说。这孩子通情达理,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月媛将来长大了,你收她做了媳妇,依淑贤的脾性也不会刻薄她的。我同你爹,只要理儿顺了,什么都想通了。你既然在人家跟前叫了爹,又有了婚约,你就得尽儿辈的孝行。你那边岳父还病着,家里这边你拜拜亲戚朋友,没事了就早早动身回京城去吧。”老太爷这才开言讲了一句话:“记住你娘讲的!”陈廷敬在家走亲访友四十来日,娘就催他进京城去,只道爹娘身子都还硬朗,家里大事小事都有人操持,你如今是朝廷的人了,总要以自己的差事为重。陈廷敬心里却是两难,又想多陪陪爹娘,又担心京城岳父的身子。想那岳父若仍是病在床上,月媛妹妹就真可怜了。陈廷敬有个弟弟,原来也是单名一个统字,如今陈家兄弟都遵了圣谕将廷字作了字辈。廷统跟大顺差不多年纪,缠着爹娘说了多次,想随大哥到京城去读书。陈廷敬是知道这个弟弟的,性子有些不实,只恐他到京城里去学得越发轻浮了,总是不答应。廷统便是又哭又闹,只说爹娘偏心,眼见着大哥中了进士,凡事都只听大哥的。到底兄弟姐妹都怕老爹,老太爷最后发了脾气,廷统才不敢再闹。陈廷敬又是好言相劝,嘱咐廷统在家好好读书,将来有了功名自然要到京城去的。大顺仍是要跟着少爷去的,他却去问了翠屏,道:“老太爷让我去京城侍候大少爷,你去吗?”翠屏平日是见了大顺就脸红的,道:“你去你的,问我做什么!”大顺道:“你去说说嘛,京城世面儿大,有很多你见不着的东西!没事我天天带着你去玩。”翠屏更是连脖子都红了,说:“你想见世面,你去就是了,别老缠着我!”翠屏懒得再答话,噘了嘴巴走了。少奶奶正在花园里等她送东西过去。大顺心里着急,又不敢追去。翠屏原是送针线去的,淑贤要自己给陈廷敬缝几件衣服。淑贤说:“大少爷去京城,没个人照顾,大顺又只知道贪玩,我放心不下。翠屏,你随大少爷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