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更加吃惊了,问:“什么样的罪犯?” 赵高道:“我的一个亲戚,杀了人……” 吕不韦一下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沉默了半天,最后问:“那你告了他什么呢?” 赵高道:“我告了他是个假太监……” 吕不韦听明白了,但他对自己是否真的听明白了表示怀疑,于是,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赵高把话重复了一遍。 这回吕不韦不再怀疑了,他立即陷入深思。 真的,朝中要出大事了! 想了半天,吕不韦问:“是你晓得他告了你,你才告了他的吗?” 赵高支吾了一阵,还是做了肯定的回答。 吕不韦进而问:“嫪毐是如何晓得你窝藏了罪犯的?” 赵高道:“他的一个心腹门人与我家的一个家奴是内亲,我家那家奴亲手经办了藏匿罪犯的事,想必是那家奴把事情告诉了嫪毐的门人……” 吕不韦打断赵高,问:“你是怎么晓得嫪毐告了你的,是大王找你问罪了吗?” 赵高再次支吾,最后道:“是大王身边的一名太监告诉了我的……” 吕不韦追问:“嫪毐告你,自然要在大王身边无人之时,或者要大王摒退身边的人时,这样,那名太监怎么会听到嫪毐跟大王讲的话?” 赵高又支吾道:“这我还没来得及问那太监……” 吕不韦见赵高如此,道:“你不要躲躲闪闪,问你这个是要闹清楚事由,做出判断,看看事情究竟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赵高这才道:“那太监是我平日就安排在大王身边的……” 吕不韦道:“这我明白了,在告嫪毐时,你一定向大王把你窝藏罪犯的事向大王讲出来,说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奏报云云……” 赵高嘟囔了一句:“什么事也瞒不了相国……” 吕不韦又问:“你告嫪毐,大王身边都有什么人?” 赵高回道:“不会有人……” 吕不韦反问:“你能担保,嫪毐不在大王身边安排什么人吗?” 赵高一听脑袋都要炸了——这一层他还真的忽略了。 吕不韦道:“没想到这一层就说朝中要出大事,那你心中的大事无非是你和嫪毐受到处治,朝里少了两位大员……而事态的发展何止于此!何止于此!” 说罢,吕不韦转身离去,赵高忙问:“相国去哪里?” 吕不韦道:“自然是去见大王……” 赵高哀求道:“不成啊,大王有话:在他处理之前,不许我跟任何人讲起,大王不放心,又问我:能够做得到吗?我说宁死也 守口如瓶……” 吕不韦并不管什么秦王有话无话,转身去了。 赵高紧紧跟随,大声叫嚷着:“不成啊,相国!” 就在这时,秦王旨到,宣吕不韦接旨:“相国吕不韦近日操劳过甚,又冒风寒,有采薪之忧,却依然勤勉如常。寡人不忍,下旨请仲父专心调养,暂停政务……” 吕不韦惊呆了。 赵高也惊呆了。//---------------十七、急见(1)--------------- 吕不韦没有任何犹豫,便离开赵高去见秦王。 到了秦王寝宫,他被挡了驾,守宫将士对他道:“大王有旨,休息时间,任何人不得晋见……” 吕不韦想了一下,转身去了太王太后那里。 去太王太后处,要经过嫪毐住的地方。吕不韦特别观察那里的动静——并不见异常。吕不韦无奈地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太王太后已经睡下,吕不韦坚持让守门将士向里通报。 守门将士进里边通报了。不一会儿,太监华典走出来问情况,说太王太后已经睡着了,华典问是不是一定要叫醒太王太后? 吕不韦道:“立即叫醒……” 华典意识到发生了极为重要的事情,便立即转身回去。 不大的一会儿,里面传吕不韦。 太王太后被唤醒了。她已经预感到出了大事。 吕不韦把情况简要向太王太后讲了一遍。 啊,确是天大的事情! 真是想不到,嫪毐竟然是一个假货! 真是想不到,赵高和嫪毐竟然相互告发! 真是想不到,嬴政竟会这样快地对吕不韦采取了行动! 让吕不韦“暂停行政”,就意味着嬴政要独自处理赵高、嫪毐事件。呀!他还是个孩子呢! 太王太后问:“就是说,相国判定,嫪毐定然已经知道赵高告发了他?” 吕不韦道:“必是这样!” 太王太后问:“嫪毐会如何行动?” 吕不韦道:“立即拘捕他,他就不会有任何行动了!” 太王太后道:“自然是这样……可你认为大王会这样做吗?” 吕不韦道:“直到现在,大王还没有采取行动……” 太王太后问:“你认为,大王当如何处理这些事呢?” 吕不韦道:“臣并不晓得……” 听到这里,太王太后毅然道:“走,咱们同去见大王。” 这正是吕不韦见太王太后的目的。 吕不韦见太王太后如此,便对身边的华典道:“派人先去大王那里,就说太王太后过去见他。” 华典派人去了,自己搀扶着太王太后,吕不韦跟着,大家去秦王那里。 太王太后和吕不韦到秦王寝宫时,秦王迎出了门口。秦王给太王太后见了礼,便上来搀扶太王太后,并道:“太王太后有话要说,派人来告知,臣孙过去就是,怎好劳动太王太后呢?” 太王太后没有讲什么,只管向里走。 吕不韦向秦王见了礼,秦王点了点头。 进入寝宫,秦王让太王太后坐了,也让吕不韦坐了,对太王太后道:“太王太后有什么教训?” 太王太后道:“你打算独自处理赵高和嫪毐的事了?” 秦王想对了,太王太后深夜前来,肯定一为相国暂停行政的事,二,极有可能赵高和嫪毐的事已经传到了太王太后的耳朵里。 秦王回道:“实属万般无奈——相国操劳成疾,不忍仲父再度劳累……” 太王太后道:“那我问你:将打算如何处治赵高和嫪毐?” 秦王道:“臣孙还未曾决定……” 太王太后又道:“你想没有想过,这件事处理不妥,将会有什么后果?” 秦王道:“这臣孙想了不止一遍了……” 太王太后道:“两个人中,应注重的是嫪毐,为什么不趁他在这里把他抓起来呢?” 听了太王太后的这话,秦王想了好半天,最后转向吕不韦,道:“相国以为如何?” 吕不韦回道:“臣以为是……” 秦王问:“立即把他抓起来?” 吕不韦道:“对!” 秦王道:“以什么名义呢?” 这一问,倒使吕不韦和太王太后心中都咯噔了一下。是啊,这一问题不能不考虑。把嫪毐抓起来,处理掉,这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嫪毐不是一般的太监,他是“长信侯”。假太监的罪名是不能公开的,不明不白地把一名侯爷抓起来,不明不白地把一名侯爷杀掉,如何向天下交代? 吕不韦和太王太后的语气都缓和下来,问:“打算怎么办呢?” 秦王道:“刚才讲了,还未曾决定……或者说,这要看他下一步的行动……” 吕不韦和太王太后都在思索秦王这话的含义。 看嫪毐的行动。 那嫪毐会有怎样的行动呢? 太王太后问秦王:“你判定,嫪毐是不是知道赵高告发了他?” 秦王道:“那是肯定无疑的。” 吕不韦和太王太后继续思考着。 既然判定嫪毐已经知道赵高告发了他,那么,嫪毐会有怎样的行动呢? 嫪毐会自首,像赵高一样。但是,他犯的是不赦之罪。赵高及时奏报,有回旋余地,嫪毐却不能,就是说,不自首是死,自首也是死。 嫪毐不会自首。 不自首又能够干什么呢? 走投无路,无脸见人,自杀了事。 这种可能性存在着。 他还能够干什么呢? 起兵谋反。 可怕。 连太王太后都知道,嫪毐一直在扩充自己的家奴队伍。嫪毐并不避讳,他扬言要和相国比一比,看谁的家奴多。据说,嫪毐的家奴已经有上万人了。//---------------十七、急见(2)--------------- 他走投无路,就会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利用这些人拼一拼。 吕不韦和太王太后谁也不相信嫪毐这样做后会成什么气候,但国人谋反,而且是一个侯爷谋反,那国家就会动荡一阵子。这本身就是可怕的。 这样,想到这里,太王太后便问秦王:“你等着他谋反吗?” 听了这话,秦王半天没有讲什么,最后,喃喃道:“那将是可怕的——就是说,谁胜谁负……难讲了。” 太王太后道:“不信嫪毐凭着他那万把家奴就能够撼动我秦国的江山……” 秦王听了太王太后的话后有些吃惊,道:“太王太后是说,跟他谋反的,只是他那一万家奴?” 太王太后问:“那他还可以号召什么人跟他呢?” 秦王没有讲话。//---------------十八、陈策--------------- 皓月当空。整个骊山都沉浸在了蓝色的月光之中。骊山脚下,吕不韦圈定的那片御地,不久前还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现在,这里沉睡了。 但是,吕不韦还没有睡,他连住处还没去呢。从秦王那里出来,他就在那些原本是由村姑和市井艺人守候的地摊儿和把势场所的地面上漫步。 现在,嫪毐的事成了他思考的中心问题。 生平第一次,吕不韦得思考自己“认罪”的问题了。 嫪毐已经有了多项罪名。他与泾阳太后私通,并且生了孩子;嫪毐是一个假太监。最后,嫪毐还极有可能犯下滔天大罪——谋反。 严酷的现实是,这些,追究起来几乎都和他吕不韦有关系。 他知道嫪毐与泾阳太后的关系;他虽然不知道嫪毐作假,但嫪毐进宫当太监他是知道的。说不知道作假,那也有口难辩。 最严重的问题是,如果嫪毐谋反,他吕不韦也脱离不了干系。 如果嫪毐就是凭借自己的一万名家奴谋反,那他吕不韦也难以成为清白之人——嫪毐讲过,扩充家奴是效法他吕不韦干的。 如果…… 这是最可怕的。 与太王太后一起见秦王时,谈到嫪毐可能谋反,秦王表现出的极度忧虑表情,一直留在吕不韦的印象中,挥之不去。特别是秦王那几句深表忧虑的话:“那将是可怕的——就是说,谁胜谁负……难讲了。” 当时,吕不韦自己也曾像太王太后一样,认为秦王过分担忧了。当时,太王太后讲出了他要讲的话。那话讲后,秦王道:“太王太后是说,跟他谋反的,只是他那一万家奴?” 当时,太王太后显然没有明白秦王的意思。可他吕不韦明白了——他的脑子里立即闪现了极为可怕的场面。 他就是脑子里带着那样的场面离开秦王的。 他想到什么呢? 他想到,嫪毐会利用自己封地的百姓谋反。 嫪毐的封地是泾阳。那里有几万黔首。而可怕的是,那里正在修渠,就是说,泾阳的黔首已经集中。如果嫪毐号召他们,很有可能起事的就不仅是泾阳的黔首,闹不好,整个工地的黔首都会跟他。 还有一层:嫪毐发动这么多的人,可以很轻易地弄到兵器。吕不韦最清楚,就在泾阳的兵器库中,有几万件现成的兵器。那是打造好后存在那里,为备将来打六国用的。 现在,剩下的,是嫪毐能不能为让这些人起事找到一个合适的口号。 吕不韦清楚地记得,秦王曾问太王太后:“跟他谋反的,只是他那一万家奴?” 就是说,秦王已经看到了这一险情。 那么,嫪毐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口号呢? 嫪毐已经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人想活命,就会运用自己手中所掌握的所有武器。借用家奴谋反,借用封地黔首谋反,使用泾阳现成的兵器,这统统都是嫪毐抓在手中的武器。 那么,除此之外,嫪毐还有别的什么武器没有呢? 别人不清楚,吕不韦是清楚的,那就是嫪毐手上还有一件可怕的、致人之命的武器。 嫪毐知道,秦王嬴政不是嬴家的根,而是吕家的种。 走投无路的嫪毐绝对不会忘掉这一点,而必会充分利用它。 这就足以使嫪毐得到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口号。 这一层想清楚之后,吕不韦浸出了一身的冷汗。 啊!天哪,天! 我吕不韦成了一个罪人! 吕不韦并不是一个只会发愁的人,他本质上是一个行者,一名斗士。 他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后,便立即想到行动。 需要制止嫪毐的行动,防范他走向极端:要派人前往泾阳工地,先于嫪毐把民工掌握起来,要派军队看守泾阳兵器仓库,避免兵器落入嫪毐之手,要…… 时不我待,吕不韦再次去找秦王。 半路上,吕不韦听有人冲他大喊:“什么人?” 吕不韦抬头看去,见是几名卫戍将士截住了他的去路,再往远处看,月光下闪现了秦王的身影。 吕不韦走上前去,大概是卫戍人员认出了相国,他们并没有拦他。//---------------十九、惊心--------------- 嫪毐安插在秦王身边的太监报告赵高告了他,就是晴天打下来得一个霹雳,顿时,嫪毐的七魂跑走了五个。 随后,他狠狠地一连抽了自己几个嘴巴。他恨自己把大事做错了,本想告发赵高,除去秦王身边一个知情者,可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却不可饶恕地被忽略:你告发人家,人家也可能告发你!那里是赵高的老窝,你在秦王身边安插了人,赵高的耳目会远远胜于你! 嫪毐在思考,要不要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给泾阳太后。最后,他决定告诉她,以便让她有所准备。 泾阳太后听了消息后,先是惊得出了一身冷汗,随后,便难以自控,嚎啕大哭起来。 嫪毐没想到泾阳太后会这样,便开始安慰她。 他们那两个孩子已经睡下,泾阳太后这一哭,孩子们被惊醒,见母亲在那里大哭不理他们,也一齐大哭了起来。 嫪毐一见此情此景,一股怒气顿时在心中升腾,骂道:“哭!哭!哭!这个哭,那个哭——哭顶个屁用!”骂着,甩手走了。 泾阳太后一见嫪毐离开,飞身过来抓住了嫪毐,道:“你哪里去?死咱们死在一起……” 死? 嫪毐从没有想到过死。 他这一走,泾阳太后倒不再哭了。嫪毐把泾阳太后抱在怀里,轻轻道:“不要哭,我们不能死,也不会死……你要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 泾阳太后也开始能够自控了,先安慰两个孩子,让他们继续睡觉,然后对嫪毐道:“我们快逃吧……” 嫪毐摇了摇头,道:“往哪里逃?跑不出三里路,就会被抓回来……反成了把柄……” 泾阳太后道:“怎么办呢?就等着他们收拾?” 嫪毐道:“直到眼下,嬴政还没有要立即抓我的意思——一有动静,我们的人会过来报告。只要挨过这一天,回去了,我们就有救了……” 泾阳太后道:“我不明白,既赵高告发了,政儿会不动手?” 嫪毐道:“我是先王封的文信侯,抓我得有个能够公开的罪名,而假太监这个罪名不能公诸于世,故而他眼下还下不得手……” 泾阳太后有些明白了,但依然存有极大疑虑,道:“难道政儿就罢了不成?” 嫪毐道:“他在寻找治罪的理由,只是一时难以找到而已……太后要安安静静呆着,没事人一般……” 泾阳太后依然连连点头。//---------------二十、归途--------------- 按照原来的计划,次日一早秦王应该率领大家回咸阳了,但吃过早饭,人们等了半天,并看不到动身的任何迹象。 大家等到巳时,传出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赵高被拘捕了,宣布说,其罪名是窝藏罪犯,并在秦王身边安插耳目。同时被拘捕的,还有秦王身边的所有太监,不用说,这些人都有赵高耳目的嫌疑。 听到这个消息,嫪毐心中一惊,想:难道嬴政要动手,下一个该轮到自己了? 但嫪毐还是不认为秦王能这么快地就找到他的可以公开的罪名,因此,他一直挺着。 只是,把秦王身边的所有太监都抓了起来,嫪毐自己也失去了耳目,变成了瞎子和聋子,秦王那边的任何信息得不到了,这一点使嫪毐感到害怕。 然而,一天过去了,再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傍晚,秦王下旨,次日清晨起驾回咸阳。 嫪毐和泾阳太后又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秦王君臣按照来时的顺序上了路。 只是,秦王并不在自己的銮舆之中。他在河阳太后的身边。 上路不大的工夫,秦王就下了銮舆,到了太后的车上。 河阳太后还不晓得发生的一切。但她知道赵高被抓了。秦王上得车来,一身疲惫的样子,太后让秦王坐在自己的身边,一开始并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讲什么,只是伸出一只胳膊,把秦王揽在自己的怀里。 没有一顿饭的工夫秦王竟在太后的怀里睡着了。 刚刚睡着,车子一阵轻微的颠簸,秦王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向四外看了看,又睡着了。 这样,一连几次,秦王睡睡醒醒。 肯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太后想到了吕不韦。 来骊山之前,华阳宫风波之后,吕不韦曾经把他和秦王之间的冲突告诉给了她。当时,她感到害怕,但安慰了吕不韦。来骊山之后,八月十五那天,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见吕不韦情绪不错,自己心里也感到宽了许多。可次日便没有再见到吕不韦。随后,听到了赵高被拘捕的消息。 现在,秦王弃了自己的銮舆到了这里,而且像是三夜没有睡觉的样子,睡下去多次被惊醒……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事情,为什么不见吕不韦的面? 秦王睡熟了,一般的动静再也难以让他惊醒了。 太后把脸贴在秦王的脸上,思索着。 突然,车外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一下。太后立即看出,是吕不韦。 肯定是吕不韦不晓得秦王在太后的车上,太后发现,当吕不韦看清楚秦王在车上时,便放慢了脚步,让太后的车辇向前走去。 睡了大约一个时辰,秦王醒来了。 秦王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母亲的怀里真是安全。 他道:“太后,儿臣可睡了一个安稳觉……” 太后抚摸着秦王的发髻,把脸紧紧地贴在秦王的脸上,尽情地向儿子倾注着母爱。她想把这种倾注如此继续下去,直到永远。 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沉不下心来专注此事。她有心事。故而,她终于忍不住,问秦王:“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咸阳城东四十里处,先是嫪毐来见秦王,他奏道,此处是去泾阳的大路,他请求恩准,不去咸阳,直接回封地。 秦王准许了。 嫪毐的车马先是缓缓离开大队,等大队走得不见了,他便催促御者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向前,好像一只狼刚刚脱离了虎口那样拼命地飞奔。 不久,泾阳太后也向秦王辞行,说她不进咸阳,直接回甘泉宫了。 秦王也放行了。 这之后,秦王到了太王太后那里。秦王告诉太王太后,嫪毐请求不去咸阳,直接回封地,他放嫪毐走了。泾阳太后也说不进咸阳,直接回甘泉宫,他也放行了。 太王太后听罢,道:“政儿,你要做郑庄公吗?” 太王太后道:“这就是韩非所讲‘爱人不得独利,待誉而后利之;憎人不得独害,待非而后害之’……” 秦王点头,太王太后有些担心,问:“没有险情吗?” 秦王道:“臣孙决心抗一抗——料是无妨的。” 太王太后点了点头。秦王又道:“臣孙求太王太后一件事……” 太王太后道:“尽管说……” 秦王道:“把华典给臣孙……” 太王太后立即意识到,嬴政的要求不是过分的。相国暂停行政,嫪毐变了心,赵高指望不上了,身边的太监统统轰了出去,眼下,这孩子几乎一人孤军奋战,身单力薄,需要帮手。太王太后想到,嬴政知道华典是她少不了的太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向她要人的。 太王太后道:“成,现就可以让他过去……” 秦王道:“臣孙谢太王太后了,只是这事不急,回咸阳后请他过去就是——忙完了这一段,臣孙再叫华典回太王太后身边……”//---------------二十一、大计(1)--------------- 尽管嫪毐不太相信秦王会设伏在半路上杀害他,但他还是一直提心吊胆,一路之上数次惊魂。 这种心态直到进入泾阳境内才渐渐消失。 安全了。 他已经与泾阳太后约好,安全到达后,彼此派人告知。 到了自己的府邸,他本想等太后那边的消息,但精神上一松弛,他就禁不住了——立即睡去,因为他已经度过了两个不眠之夜。 在他睡了两个时辰后醒来的时候,太后安然到达的消息传来。 嫪毐感到饿了。他醒来之后,饭菜已经备好。方才是一只脱险的奔狼,现在是一只若干天没有进食的饿虎,所谓狼吞虎咽,他拼命地吞噬着爪下的一切。 眼下的嫪毐,只有在吃净脸前的猎物之后才可能思考。 他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自己竟安然回到了自己的窝里? 这样,自己就可以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这后一点尤其让他难以相信。难道嬴政这小子就不晓得“纵虎归山”是一种怎样的含义吗? 应该说,这种含义嬴政是知道的。但知道为什么还纵虎呢? 不错,嬴政在寻找罪证,并不轻易捉他。但不捉也不应该放呀! 嫪毐清楚地记得路上他向秦王请求不随大队进入咸阳直接到领地来时的情景。当时,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判定,秦王一定不许,而是用什么借口让他去咸阳,控制他,直到把他的可以公开的罪证找到,将他抓起来。 可那种可怕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为什么呢? 左想右想嫪毐也想不明白。 最后,嫪毐干脆不去想它了。现在是,一不做,二不休,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要干什么呢? 谋反。 谋反,他早已经决定了。 我们还记得,先前嫪毐驾车到咸阳郊外去闹出车祸的事吧? 那次,他摔断了右腿,摔断了三根肋骨,成了一个瘸子,身子的右侧短了许多。 对他而言,心理的伤害比起外表的伤害更加厉害。 他自己偷偷地哭了三天。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令嫪毐感到不平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他对吕不韦已经从绝对的崇敬,变成了怨恨。你吕不韦凭借自己的那点臭钱,凭借自己的手腕,成了相国,一言九鼎,又凭借自己的职权自由出入秦宫,和自己的相好待在一起,亲亲热热。而我嫪毐为了进宫会见自己的心上人,就得走割家伙的路子,尽管自己和泾阳内外配合,施展了计策,没有真的把那玩意儿割了去,但做太监给人精神上带来的羞辱感,那种难受的滋味,你们哪一个尝受过? 一边是嬴政,一边是自己的儿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边是吕不韦,一边是自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嫪毐难以接受的,就是这两个天上地下。 好剑宁折不屈,大丈夫同样宁折不屈! 一个“反”字便在嫪毐心中酝酿着。 他已经有所准备:聚集力量,等待时机。 他不认为时机已经成熟。 还有一层:机密大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泾阳太后。 他认为,谋反这样的大事如果跟泾阳太后讲了,泾阳太后很可能因为害怕而竭力阻止他。这样会引来许多的麻烦。另外,即使泾阳太后赞成,也可能带来麻烦,因为他知道,泾阳太后是一个直人,有心无心,极有可能把事情泄露出去。 或许正因为如此才出了麻烦,那天,泾阳太后为了出气,惹了赵高,而赵高临走甩下的那句话,又刺激了他,使他想到赵高在秦王身边的危险,进而产生除去赵高的念头,最后,竟照想的干了。唉!泾阳太后是图一时痛快,自己呢,则是心血来潮!如此,便导致了向赵高出手,令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实际上,回想起来,起事的条件并不成熟,只是,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嫪毐睡醒、吃饱,便开始理事了。 只是,报给他的消息一个一个令他吃惊。 第一个消息是:昨天,就是八月十六日,按原来的日程本是返回咸阳的,可秦王并没有发话,因此,大家依然在骊山呆着,就是当天午后,秦王派的人来到郑国渠工地传旨,工程暂停,民工回家秋收,何时返回工地复工,听候君命。 第二个消息是:就在八月十六日宣布工程停工的同时,官家开始运走泾阳库中贮存的兵器。有关人员向嫪毐报告说,眼下,那里的兵器已经被运光了。 听到这两个消息,嫪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工地上集中在一起的民工、贮存在泾阳库中的兵器,嫪毐都曾想到,他认为这都是天赐之物。这回难以指望了。 更令嫪毐感到可怕的是,这些情况表明,秦王已经有了预想,因此有所防范。 嫪毐这才明白,秦王之所以没按原日程于八月十六日返回咸阳,就是要把他嫪毐圈在骊山,以便赶在前面派人前来泾阳干这两件事。 现成的兵源,现成的兵器,原本是嫪毐起事的指望,现在指望不复存在,怎么办? 嫪毐思索着。 入夜了,没有想出特别令人满意的办法。 只是,嫪毐做了安排,把他那万名家丁武装了起来。至少,如果咸阳那边来人抓他,他不会束手就擒了。//---------------二十一、大计(2)--------------- 正在嫪毐感到没有辙的时刻,有人敲响了他的大门。 门人向嫪毐报告,说黑象求见侯爷。 听说黑象找上门来,嫪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嫪毐意识到,黑象此时此刻上门,肯定是与当前的局势有关。 既是判定黑象的上门与眼下的局势有关,那么,这样一个人,一个安置在领地被监管的罪人,该不该见呢? 见这样的一个人,让这样的一个人跟自己谈局论势,本是一项大罪。可事已至此,死罪已经犯下,还管它什么呢?他来,必有大计献我。听听好了。 黑象被放入。 “文信侯,你险了。”黑象劈头道。 嫪毐决定看看黑象到底知道了一些什么,便道:“我活得好好的,谈什么险不险的……” 黑象笑了笑,道:“文信侯在试探我……” 嫪毐的心思被揭穿,但依然掩饰着,继续试探,道:“试探二字无从讲起……” 黑象又笑了笑,道:“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文信侯会让我这样的一个人进家门吗?” 嫪毐一惊,故做镇静道:“本侯礼贤下士……” 这话让黑象大笑了一阵,随后,黑象收了笑容,道:“看来文信侯并不是试探,是真活得好好的——打扰了……”说着起身,就要离去。 嫪毐赶快把黑象拉住,让黑象重新坐下。只是,半天他没有讲什么。 黑象等他。 最后,嫪毐问:“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黑象道:“大王突然下旨停下修渠的工程,并且把存放在泾阳的兵器都运走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行动都是对着文信侯来的。大王下旨说,停下工程是要民工回家秋收,可大忙时节不停工,现时到仲秋,大忙时日已过,却要大家回去,分明意在遣散他们。与运走兵器的事联系起来,更可以看出大王行动的用意。而从行动之大可以看出,文信侯与大王之间出现了不同寻常的事。就凭这些,还不足以让我来见文信侯吗?” 嫪毐思考着,没有立即讲什么。 黑象依然平静地坐在那里,等嫪毐开口。 半天,嫪毐道:“你来总不是为了告诉我大家已经知道了的这些事吧?” 黑象道:“自然不是……” 嫪毐问:“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黑象道:“那看文信侯想要我讲什么……” 嫪毐再次沉默了。 黑象依然平静地等待着。 半天,嫪毐问:“我想让你猜一猜我希望你讲些什么……” 黑象笑了笑,道:“这也是了,如此机密大事,如何就轻易出口呢!那我来点明好了——文信侯想与秦王较量一番,现在,秦王抢先行动,搅了你的局。如何行动,你举棋不定……” 嫪毐瞪大眼睛看着黑象,浑身已经浸出了汗水。 黑象停下来,看嫪毐讲什么。 嫪毐愣了半天,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黑象道:“到了这样的时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故而需要孤注一掷,使出手中的所有兵器。请问文信侯:你手中都有什么兵器?” 嫪毐道:“有万名家丁。原打算以他们为基干,拉上泾阳工地的民工,并有泾阳境内的现成兵器……这下完了——光指着那一万名家丁是成不了事的……” 黑象问:“就这些?” 嫪毐道:“还能有什么呢……” 黑象再次问:“没有别的了?” 嫪毐重复道:“还有什么呢?” 黑象道:“再也没有了?” 嫪毐道“我想是……” 黑象道:“文信侯是拣到了芝麻,丢掉了西瓜……” 嫪毐不解,问:“怎么这样讲呢?” 黑象问:“文信侯,秦王是公子子楚的儿子吗?” 这下把嫪毐问愣了,他半天没有说话。黑象道:“文信侯,事到今天你还要把这事掩盖下去?” 嫪毐愤愤道:“到时候我就给他抖搂出来!” 黑象问:“文信侯说的这个‘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嫪毐感到茫然,道:“举事不成,我就给他亮底,让天下人晓得,他嬴政无非是一个姓吕的野种……” 黑象笑起来,道:“原来如此!” 嫪毐不理解黑象为什么发笑,问:“这好笑吗?” 黑象道:“这事不好笑,好笑的是文信侯所选的所谓‘抖搂’的时候。” 嫪毐道:“这也好笑?” 黑象道:“文信侯,我今日登门要告诉你的,就是运用这一武器的事。嬴政是姓吕的野种这件事,是文信侯手中所有武器中最致人以死命的。只可惜你把它错用了。举事不成就亮底,那只是最后出口气而已。我死了,也不能让你消停。如果如此用它,它谈不上致人以死命。要真正让它致人以死命,就得这样干……” 嫪毐有些开窍了,连忙催黑象:“怎么干,快讲……” 黑象续道:“要把这事做一面旗子,把它打起来——除假王,复正统。这样,不但你领地的人跟随你,整个秦国的人都会跟随你,甚至天下人都可以跟随你……” 听到这里,嫪毐把大腿一拍,站起身来,连叫:“妙计!妙计!妙计!” 兴奋了一阵,嫪毐又转入思考,问:“你讲的‘复正统’是什么意思?”//---------------二十一、大计(3)--------------- 黑象道:“除假王,复正统,这是一个总旗号。为了这,你还得竖起另外一个旗号,这就是把一个真正姓嬴的人扶起来……” 听到这里,嫪毐立即问:“扶起你来?” 黑象笑了笑,道:“本人没有号召力……” 嫪毐问:“那谁呢?” 黑象道:“子盈的儿子闵。天下人都知道,我的父亲原本是要立子盈为未来的太子的,就是由于吕不韦做手脚,插进一个子楚,随着也便带进这个姓吕的野种,这样,子盈失去了前程,最后被贬为庶民,抑郁而终,死在了你的封地。如果国人明白了事实真相,必然痛恨嬴政,同情子盈。闵是子盈的儿子,要把嬴闵树起来,必得民心。现嬴闵在你的领地,树他,既顺理成章,又易如反掌……” 听到这里,嫪毐再次拍起他的那条瘸腿,道:“就这样了!”//---------------二十二、谋反--------------- 这一年的十月,携带沙尘的狂风从北方吹来。 经过一个多月的酝酿、准备,嫪毐立嬴闵为秦王,自立为相国,发起泾阳一带黔首十万众,打起“讨假王、复正统”的大旗。他们广发讨伐假王嬴政的檄文,挥军向咸阳进发。 咸阳被震撼了,整个秦国被震撼了。 狂风吹向四方,东越黄河,吹向燕赵,南越秦岭,吹向韩楚。天下都被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