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言不紧不慢摇着扇子赞许地看着我:“你不妨再得寸进尺点。” 说话间蹴鞠的下半场已经开始,我们仨果然被淘汰出局,趁着众人目光都集中在鞠场上,我忍笑将身子挨着慕言靠得更近些:“再得寸进尺点,是不是像这样?” 他怔了一下,随即微微一下,一把将我拉过去贴在他身上,从容得就像摘一束花倒一杯茶,垂眸笑道:“对,就是这个意思。” 黄衣小姑娘正好偏头回来兴高采烈道:“慕哥哥”,愣愣看着我们,后面的话半响没说出来,大概是她们唐国民风着实闭塞不开放,我朝她比了个鬼脸。她咬了咬嘴唇,哼了一声又别过头。 一看就知道是要问慕言关于蹴鞠的问题,百里瑨觉得觉得她和慕言很般配,让我很没有好感,握着慕言的手悄悄问他:“连蹴鞠是什么都不晓得的姑娘很没文化对不对?”慕言揉了揉我头发,摇头笑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同慕言一起的这个黄易小姑娘据说叫尹棠,是慕家世交好友之女,在孤竹山下碰到,因她想来山上看佛桑花,便让她跟着上山。 原本以为佛桑花开了才能见到慕言,虽然提前见面,他却不是来接我的,只是去赵国途中逗留几日,我觉得有点沮丧,但一想到连这一次见面都是额外赚来的,就觉得还是很值得。 他是要赶赴赵国,其实途中无需专门绕道来柸中一趟,即便是要找公仪斐商议要事,但又不是世上送信的鸽子都死绝了。想到这些,就觉得胸口满满的,很开心又很甜蜜。 慕言明显比往常忙碌许多,早上陪我看了场蹴鞠,用过午饭后便同公仪斐闭门密谈,直到晚饭也不见人影,我想着入睡前要去看看他,掐准时间差不多他该回来了,正要出门却想起一个十分紧要的问题……他是住哪个院子的来着?都这个时辰了再让丫鬟契去打听就太不人道,我想了想,闷闷不乐地关了窗户准备睡觉。 嗒,嗒,嗒,正要熄灯,窗户却被轻叩三声,胸口的鲛珠简直要从喉咙冒出来。我赶紧去开窗,未栓紧的窗扇却吱呀一声自己就打开,慕言手中抱了几卷书帛翻窗进来,随意将书册扔到桌案上,坐到案前花梨木的椅子上冲我招招手:“过来。” 我目瞪口呆走过去坐到他对面,转头去看看窗户,又看看他:“为什么有门不走走窗户啊?” 他拿了根细长的银针挑案上的灯芯,烛火里似笑非笑瞟我一眼:“幽会这种事,你见过有谁走正门的?” 我咬着舌头:“你是来同、同我幽会的?可、可我不晓得该怎么幽会,我娘都没有教过我。” 他肩膀微微颤抖,我着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土?早晓得就该去跟君玮打听一下,那些姐姐们同喜欢的人幽会我虽然不知道,但、但是我可以学的。” 烛火亮了些,他起身放了银针,我才看清这人是在笑,我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却还在笑,我一边恼火地瞪着他一边想,这就是我的心上人,可他笑起来真好看。等他笑够了,却抬手抚上我眉梢,还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地问我:“皱着眉头做什么?看见我不开心么?” 我把头转向一边:“可你笑话我。” 他好笑地坐回去,微微撑着头:“我怎么会笑话你,这些事情若是你样样都懂,我才要生气。” 我有点怀疑:“真的?那你今天来是来教我的么?” 他摇头笑笑:“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听教人幽会这个说法。”话罢执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茶:“除了这个,我记得早上你要同我认错来着,后来被打断了,怎么,现在想起来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我起身离开凳子:“我去洗洗睡了……,’被他一把抓住:“还没想起来?” 其实蹴鞠刚完我就反应过来,那时躲到君玮身后,立刻从面前走过未有丝毫停顿的那个人定然不是慕言,他不可能那么快,而且他和尹棠一起,怎么也该是两个人的脚步声。若是那样,我一看到他就躲起来一定被他亲眼目睹,他生气的一定是这件事,但要怎么解释?怎么解释都让人很不好意思……他果然道:“看见我为什么要躲起来?” 因正站在他椅子跟前,习惯性地垂头,一垂头却正好碰上他微微仰起的漆黑眼眸,我垂死挣扎道:“才没有……,” 他左手扣着椅子扶手轻轻敲了两下,含笑道:“那我来猜猜看。”做出沉思的样子来,眼睛却望着我:“是因为和我重逢竟然没有戴着最好看的首饰,穿着最好看的衣裳,好叫我眼前一亮?” 我震惊道:“你怎么……”话到一半反应过来就这么承认太丢脸了,赶紧道,“才没有!” 他眼睛里却仿似落下万千的星光,良久,将我拉进怀里:“没有打扮得漂漂亮亮也不要紧,还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打扮给我看。” 我趴在他肩膀上,抽了抽鼻子摇头:“你没有见过我最好看的模样,我十七岁那时候,脸上没有这道疤,连父亲都说我是他最好看的一个女儿,你要是那时候见到我多好,你要是……”可再也不可能了。 这些事情总是让人一想起来就伤心,我抹着眼角紧紧搂住他脖子,说出一见面就想说给他听的话:“我很想你。” 他没有说话,却更紧地抱住我,呼吸就在耳畔,这是我盼望了多久的时刻。 抬眼看到昏黄的烛火,就像茫茫孤夜里摇曳的唯一一点希望,墙壁上投下融为一体的两个影子,仿若时光在这一刻停止,再也不会有离别和悲伤。——*——*——*—— 后半夜山中下了场大雨,早上起来空气格外清新,慕言特地过来陪我用早饭,顺便带了只烧鸡给小黄,小黄高兴得直摇尾巴,对这个新爹爹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看来短期内是不会出现什么亲子问题。 拾掇完毕,两人刚出院门,看到黄衣小姑娘尹棠两腿生风急步而来,跑到我们跟前扶着腰喘了两口气,弯起眼晴天真地看着慕言:“慕哥哥,今天你陪小棠赏会儿花可好?孤竹山山路崎岖,小棠一个人出去,找不着回来的路可怎么办呢。” 我奇道:“怎可能找不着回来的路,为赏佛桑花公仪斐特地修了条青石小径,你沿着那条路走到尽头再返回来就可以了。” 尹棠咬了咬嘴唇,看上去还想说什么却一时无话可说。 我一边推着慕言让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边亲切地自告奋勇:“你慕哥哥他早上有正事的,你君姐姐我正好没事,要是尹姑娘不嫌弃,就由君姐姐来带你赏花吧~” 眼看着慕言点个头就要离开,尹棠着急地瞪我一眼:“那我嫌弃你行不行,那我不想走那条路行不行?” 说话间慕言已被我推出老远,慢悠悠打量我一遍,不置可否笑笑顺势走了。 我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尹棠,点头道:“可以啊,反正我就是随便说。”话罢也准备抬脚开溜。 尹棠踌躇一下狠狠跺脚:“你,你回来!” 我脚步没停挥了挥手:“你跟上来。” 我的确是想散个步,我也的确不喜欢这个叫尹棠的小姑娘,她成天用异样目光注视慕言,我没揍她一顿就已经很可以了,此时此刻还能保持涵养,因为不晓得真揍上去是不是打得赢。此时是个好时机,我准备还是采取文明人的做.边赏赏花边和她讲道理。 一路繁花古木,夜雨后花木娇艳的更娇艳,挺拔的更挺拔,笼在皑皑晨雾里似朦胧仙境。我还在酝酿第一句话该怎么说,跟在身后的尹棠却已开口,手从黄衣里微微露出,撷着一朵刚摘落枝头的重瓣佛桑:“你听说过佛桑花的事没有?” 我抬头道:“嗯?”她微垂了眼眸,盯着指间花:“说的是一个世家少爷与奉墨的丫鬟相爱,却被他父亲发现了,少爷被支出家门办事,少爷走的晚上,小丫鬟被投进后院一口枯井里,他们骗少爷小丫鬟病死了,没几年,少爷娶了交情深厚的世家小姐为妻,新婚的那夜,后院被填平的古井却长出巨大花树,开出妖异的花朵来,这花就是佛桑。你有没有听过风拂花树的声音,就像是女孩子在哭。” 我停下脚步:“你想说什么?” 她看我眼,别过头去,嗓音竭力镇定,还暗含着种与生俱来的天真:“你一足会觉得我很讨厌,但不管你讨不讨厌我都要说,就像佛桑花的故事一样,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是不能见容于世的,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悲剧发生,” 她抿了抿唇,拾眼看着我,“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你和慕哥哥也是不会例外的。你配不上慕哥哥。” 石径旁有溪流淙淙,盘旋的虬枝将头顶一方天幕遮起来,晨光零散而入。 我其实也晓得自己配不上慕言。不是身份的差距,是生死的差距。说到底我只是一具依靠鲛珠生存的行尸,违背星辰法则的存在,而他还好好活着。 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被人当面指摘就分外难忍,但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不动声色。我镇定地看回去,淡淡道:“他说他喜欢我,只要他喜欢我,我们就是相配的,” 尹棠有点激动: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有多么出色。”她脸色涨得通红,“那样出色的慕哥哥,一定要有一位同样出色的公主才能配得上他。 那样的公主全天下只有一位,该是我的姐姐琼嬅。” 我吃惊地望着她:“你的姐姐是……唐国的琼嬅公主?那你是……” 她也吃了一惊,像是才反应过来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咬着嘴唇半晌,突然把头一扬:“想必你也猜出来了,我是唐国最小的公主毓棠。” 她停了停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并不想用身份压着你。王姐从小就喜欢慕哥哥,我是市井长大的公主,从前并不知慕哥哥如何,还很不以为然,觉得她的思慕可笑,但月前唐国有难时慕哥哥他……” 话说到此处突然脸一红,她恼火地看着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只要知我吃惊地望着她:“你的姐姐是……唐国的琼嬅公主?那你是……” 她也吃了惊,像是才反应过来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咬着嘴唇半晌,突然把头一扬:“想必你也猜出来了,我是唐国最小的公主毓棠。” 她停了停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并不想用身份压着你。王愦有【拖不赌礁绺纾沂鞘芯ご蟮墓鳎忧安⒉恢礁绺缛绾危购懿灰晕唬醯盟乃寄娇尚Γ虑疤乒心咽蹦礁绺缢? 话说到此处突然脸一红,她恼火地看着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只要知道,为了慕哥哥好,他是应该选择同谁成亲,你和我们不同,不知道身处高位,所谓婚姻代表着什么,你什么都帮不到他,他们家也不会答应他娶你的,你这样的姑娘全天下有多少呢,可唐国的琼嬅公主,天下只有一位。无论如何都是要分开的结局,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你也想要得到佛桑花的下场吗?” 听完她这一番话,其实说得很有道理,我本来是想趁着鸟语花香大家心情不错将她说通,没想到最后是她妄图将我说通。 做久了君拂,都快忘记东陆王室普遍扭曲的婚姻观,大家一直觉得若一场婚姻不能换取什么,那这样的婚姻算是什么。 我虽然不反对为了国家利益而进行的王室联姻,就如当年沈岸同宋凝,但却私心里觉得,一个负责任的国君,是不需要依靠牺牲谁的婚姻来换取国家利益的,所谓和亲,真是最要不得的政治手段。 公主王子们生出来的价值难道仅仅是让他们在这方面有所成就?显然,国家对他们的要求比这要高得多,大家着实可以换个方向努力。 但这些话即使说出来也没法说服眼前这位毓棠公主,我想,她其实不是要和我讲什么大道理,她只是喜欢慕言罢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非要借着门户登对的名义,非要借着她姐姐的名义。 她瞪着我:“为什么不回答,你在想什么?” 我笑了笑:“我在想,我这样的姑娘着实很多,没什么特别,唐国的琼嬅公主着实也只有一位。可东陆,却不是只有一位公主。” 我早知道这样一说必然将她惹火,她果然发火,牙齿咬得嘎嘣响,半天,冷笑道:“除了年前殉国的文昌公主叶蓁,东陆这许多公主,还有谁比得上王姐的足智多谋?你若是听说过琼嬅公主的名号,就该知道整个唐国都将王姐视为明珠,若是因你而令王姐受到屈辱,便是令唐国的国体受辱,唐国绝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唐陈两国交恶,一场恶战避无可避。而你不但不能帮到慕哥哥,反而使他陷入此等窘境,就不会心怀愧疚么?” 我觉得不可思议,眼前的姑娘一袭黄衣黄裙,的确天姿国色,即便发火声音里也带着不可矫饰的天真,说出的话却不像是一国公主,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我转身站得直直地看着她:“你姐姐贵为公主,可知道什么才是公主,生我者父母宗亲,养我者天下万民。以天下万民性命为代价的战争,岂是可以说发动就发动的?子民为之献出生命也要保护的应是脚下的寸寸国土,而不是一个愚蠢公主的爱情。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幼稚的战争,也从未见过这样令母国蒙羞的公主。” 她愣愣看着我,半天,几乎都要哭了:“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我要去找慕哥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愿意为了你和我们唐国交恶,他其实怎么可能喜欢你,他连自己真正的身份都没有告诉过你吧,我都知道!” 突然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涌出来,随着说出“住口”两个字,那些东西一下子浸出口腔,我看着喷在地上的血痕有点发愣,却止不住喉咙里那些东西翻腾得越来越剧烈,张口又是一大滩血。对面的毓棠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我抹了抹嘴唇,狠狠道:“没见过吐血啊。不准告诉慕言。”话刚说完,突然没了意识。——*——*——*—— 对我而言,一切只是睁眼闭眼之间,失去意识的那刻我就搞清楚发生什么事。临下山时君师父告诉过我,续命的鲛珠每过十个月会有三日蛰伏,三日里所有法力都收束起来,届时我和真正的死人没两样,要当心不注意被人给埋了。 算起来自这颗鲛珠缝入胸中正好十个月,我却忘记这件事,意识刚恢复过来时万分惊恐地想,要真被埋了该怎么办,他们可千万别把棺材给钉死啊。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战战兢兢睁眼一看,竟是躺在慕言怀中。我都要被吓傻了,看到他紧闭的眼,微蹙的眉,冰冷的侧脸,苍白的唇,这模样倒像他也是个死人。 好半天,我颤抖着手去推他,听到自己的嗓子哑得要说不出话,高风掠过枯叶似的抖:“慕言,你怎么了?” 话刚落地手便被握住,我懵懂抬头,正看到他缓缓睁眼,昏黄烛光下,那总是含笑的眸子静水无波:“你是终于醒了?还是,”他顿了顿,“我又在做梦?” 我有半刻搞不清状况,但看着他一向清明此刻却困惑的眼,突然就明白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费力想朝他笑一笑,却笑不出来。 我是个死人,死人无所谓死别的痛苦,但活着的人不同。都是我忘记这件重要的事,没有提前告诉他好让他安心,这样猝不及防,他一定以为我死了。 胸口一窒,我呆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我伸手抹眼泪,手还没够上去,泪水已经啪嗒掉下来,正落在他唇边。 他愣了一下,眼神逐渐深邃,手指抚上我泪水婆娑的眼,良久,久得像一颗种子生根发芽:“阿拂,你醒了。”嗓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低沉暗哑。 我抱住他试图给我擦眼泪的手,咬着唇问他:“我吓到你了对不对?” 他任我趴在胸口,抬起另一只手继续给我擦眼泪,严实的床帏里一握幽暗烛光.他修长手指一点一点抚过我眼角,指间似有白梅低回的冷香。 明明停在我眼角的手指都在发抖,语声却镇定又肌容:“我知道,你会醒过来, 你舍不得我。”话罢却怔了怔,状似无意地收回发抖的手,状似无意地将它们隐入衣袖。 我假装没有看到,趴到他胸口,就像所有听到这些话的矜持小姐一样小声反驳:“你乱讲。”但心里却暗暗赞同,他说得对,我舍不得他。他顿了顿,轻声到:“是么?我去问了君玮,问他你有什么愿望,他说你想嫁给我,你从小就想嫁给我。” 我顿时一阵紧张,全身都僵掉了,像一块笔直的长木头。半晌,僵硬的下巴被抬起来,对上他隐约含笑的眸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嗯?” 虽然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也只是一阵,而后便是浓浓的委屈,那些久远的至死不渝的思慕,他终于问起我,本来已经止住眼泪,又再一次红了眼眶。 我咬着嘴唇,哽咽道:“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雁回山上,你救了个被蛇咬伤的小姑娘,她送了幅画给你,用木棒画在地上,”我指了指自己,“那个小姑娘,是我。” 刚说出这几个字,就感觉眼眶一热,我赶紧抬手盖住眼睛,吸了好一会儿气才将眼泪憋回去,费力地想把这句话说完整:“从那时候我就喜欢你,找了你三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在找你,可我找不到你。” 大片水泽从指间溢出,是那些尘封的悲伤破土而出,再也无法抑制。从雁回山的初见到临死的最后一刻,三年漫长寻找,回忆里全是美好模样,可求而不得的委屈和绝望只有自己晓得,明明我是那么用心那么认真地在找他。 我捂着眼睛将头埋进他胸口:“那些来求亲的人,父亲想把我嫁给他们,我没有答应,我要找到你啊。送给你的那幅画,我请人将它刻在了洞里的石床上,我想,如果你哪一天重新回到那个山洞,看到那幅画,就会知道那个小姑娘在等你。” 眼泪穿过指缝,一定将他的衣襟打湿了,我吸了吸鼻子从他胸膛上爬起来,收拾好那些被回忆触及的伤感情绪,用袖子抹干眼睛,努力咧出一个笑来:“还好,最后我还是找到你了。” 他止住了笑容,静静看了我许久,看得我都开始紧张,却只是沉默着拾手取掉了我挽发的丝带。头发就这样散下来。我忐忑地回想刚才是不是有哪句话说得不对,还没想明白,已经被拉下来变成侧躺在瓷枕上和他面面相对的姿势,身后被垫了厚厚的锦被,我身上的确凉,其实倒并不觉得冷。 他左手撑着头,右手放在我耳后,像是很感兴趣地玩弄那一处头发,半响,才轻轻道:“你说的那些,我都记得,那时候我看着你,觉得你还是个孩子。转眼你就长得这么大,可以同我成亲了。” 我槐在瓷枕上紧紧握住他胸前的衣襟,想他还记得,他竟然还记得,克制不住地就攀上去亲了亲他的下巴。亲完才反应过来做了什么,但更震惊的是突然想起他刚才那句话。他说的是,我可以同他成亲了? 我呆了会儿,立刻爬起来四下张望,才发现不大对头,此时所躺的绝不是我房中那张床,伸手挑开雪芙蓉勾勒的床帷,入眼是金丝楠木的宽踏板,踏板外竟还垂了一重帷帐。 烛火终于有些明亮,看出朦胧的两段龙凤喜烛,耸在高高的灯台里,在床帷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我艰难地回过头来,慕言正枕着手臂看着我,此时才注意到他竟穿了一身大红喜服,漆黑的头发顺若泛冷光的瓷枕铺下来,鸳鸯戏水的鸾被被压在身下,衣襟处的颜色明显比别处深许多,是被我的眼泪打湿了。 芙蓉帐合起来的这方狭小空间,铺天盖地的红。我指尖发抖,手指抚上胸口,感觉那里在剧烈跳动,一定是幻觉,我紧紧闭上眼睛,想怎么可能。朦胧中却被拉下来够着他胸口,清冷语声响在耳侧,喑含了熟悉的戏谑:“要害羞也晚了点儿,我抱着你走过礼孝忠恕四座牌坊,拜了天地行了大礼,待百年后,你必然是要葬在我慕家的祖坟了。” 我还是闭上眼睛,脸却紧挨住他胸膛,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可是,可是......” 他重复道:“可是?” 我伸手抱住他,缓了好久:“为什么?” 他沉默阵,低声道:“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不太明白,抬头问他:“什么?” 他皱了皱眉,淡淡道:“一个男人,即使再无能,起码要会保护两样东西,脚下的土地,怀里的女人。”顿了顿,缓声道,“那时你无声无息躺在我面前,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想了想,将身子撑起来一点,很认真地看着位眼睛:“你是无所不能的。” 他和我对视一会儿,眼里浮起一丝笑意:“哦,我确实是无所不能的。” 我愣了:“你都不谦虚的,这种时候,一般大家都会谦虚一下啊,说我其实没有那么万能,很多事情我都无法控制什么的……” 他了然道:“你又想做什么?” 我泄气地趴在他胸膛上:“然后我就可以温柔地安慰你啊......” 他低笑道:“和初见时一样,长得这么大了,却还像个孩子。” 我绷紧脸:“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他毫无愧色,云淡风轻地看我一眼:“还好。” 我严肃道:“你敢嫌弃我的话,我也会嫌弃你的。” 他饶有兴味:“说说看,你会怎么嫌弃我?” 我想半天,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嫌弃他,瞪了他一眼,却没有任何威慑力,巷想不要和他计较,正要建议大家先睡觉,正事搁到明天再说,他的手却揽过关,闲闲停在我腰际,轻松搂我便贴近他。 那种风拂柳絮般的低柔嗓音缓缓响在耳侧:“那时候我告诉你,那些事有载在,你只要在我找到办法之前努力活着就好了,这句话,你还记不记得?” 我不知他问这个干什么,却还是嗯道:“那时候我答应你了。” 他笑了笑,一只手贴上我胸口:“要记在这个地方,在我找到办法之前,好好活着,你是我妻子,这是妻子的责任和义务,绝不能再像从前,只是嘴上说说。” 我趴在他胸口,用力地点点头,可想想觉得不对,我一直都言出必行,什么时候只是嘴上说说了?但是活着这件事,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理解,他大概一直以为我没有呼吸没有知觉,和活着的人的所有不同都只是修习华胥引所致。 我无法告诉他,其实我已经死了,就算在他面前这样活蹦乱跳,不过是托鲛珠的福而已。有时候我希望他知道,可有时候,我又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就这样躺了一会儿,我都要睡着,他伸手将我垂落到额前的发丝挽到耳后,手指就停在耳畔的发梢,轻声道:“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并不是我不想知道。” 一听这话题,我瞌唾都醒了一半,顿时感到紧张。真是瞒了他太多事情,可瞒着他的这些事,没有一件是可以着无其事讲给他听的。我小声道:“都这么晚了,我要睡着了……” 假如我这样说,他一般都会顺着我,可这次却像完全没听到我微弱的抗拒,反而抬起我的下巴,让我能清清楚楚看到他。良久,他低声道:“我是陈国人,你是卫国人,陈国灭了卫国,阿拂,你会不会恨我?” 我顿时松一口气,原来是这件事,还好。 从前君玮也这样担心我,但这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假如我未曾以身殉国,还是一位亡国公主,要对得起为家国战死的卫国的好儿郎,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和陈国人交好。 可卫公主叶蓁已死。 我从未后悔那日从城墙之上飞身而下,也不觉得这有多么崇高,叶家统治卫国八十六载,亡在父王这一代,社稷死得这样平静,而王室积攒了八十六年的威严顷刻崩塌,叶家人本不该再有脸面活在世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我大家好似都还活得很安好。后来也想明白了,我认为理所应当的事,别人不定看得重要,不一定就是我对他们错,只是每个人活在世上,心中有自己的一本原则。 君师父将我救活,给我起了君拂的名字,希望我将前尘往事一并忘掉。那些不好的事情、不用再背负的责任自然应该忘掉,但那些美好的回忆、那些执着的感情为什么要忘掉呢? 假如成为君拂就要忘掉慕言,像一张白纸样地活过来,就像重新凝聚的一只魅,那就算再活过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想到这里突然有些明白公仪薰的感受,那些好的事情,是应该一辈子铭记的。 慕言问我会不会恨他,表情还那样严肃,想想还是觉得惊讶,我往他怀里挨挨:“你很在意陈国灭掉卫国这件事么?” 他没说话。 我沉思了会儿,说:“其实假如卫国足够强大,而陈国积弱积贫,那卫国也一定会找准时间吞并陈国的,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也晓得国与国的博弈不像世人所想那样简单,卫国不能存活,不是因苍天无道,而是卫王室不仁,不是陈国,也会是其他国家来吞役它。所有的毁灭都是从内因而起,外因说到底也只是推力罢了。虽然亡国令人心酸,可也没什么好怪陈国的。这样狼奔豸突的乱世,不能成为狼豸,毁灭便是注定,是卫王没有看清。在其位,谋其事,当其责,你是陈国的将军,全力一战是为家为国,卫国那些身死的好男儿,拼死一战是保家卫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职责,不是说谁做了什么谁就对了,谁做了斗么谁就错了。” 说完这些话觉得那个姿势躺着不舒服,刚想抱着他爬上去一点,抬头正撞上他望住我的目光:“你刚才说,我是谁?” 我还是爬上去一点,偷眼看他的神色,斟酌道:“秦紫烟说你是覆敌杀将破城的将军,我知道陈国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也姓慕,是叫慕绥风,那是你么。” 我大胆地搂住他的脖子,“可我还是喜欢你叫慕言这是你告诉我的名字。” 他的手指掠过我肩头发梢:“那陈国的世子苏誉呢,你不恨他手下的将军,也不恨他手下的士卒,那你恨发动那场战争的他么?”我沉默了一会儿:“卫国百姓本就过得不好,却宁愿以身为盾阻挡陈国进犯的铁骑,是因他们晓得最凄惨的莫过于亡国奴。虽然最后是苏誉胜了,他要怎么来处置卫国都是他的自由,但我私心里却希望卫国百姓篚在他的统治下过得好一些。但多半是痴心妄想吧,历史上还未曾有过这种先例,亡国的从来都是受尽欺压凌辱,要比本国的国民矮人一等的。” 我说完觉得心里有点闷,想想道,“为什么我们要在新婚之夜讨论国事啊,我虽然没有成过亲,但是也没有听说洞房花烛夜得做这样的事呀,你不要因为我什么都不懂就来糊弄我。”又想起好不容易成一次亲,走那些仪式的时候竟然毫无意识,苦着脸道,“而且那些盛大隆重的仪式我都没有看到,醒来就躺在床上了,一点新嫁娘的瘾都没过到。” 他难得地竟然没有反驳我,还一反常态地亲了亲我的额头,答非所问道:“找一天,我一并补给你。” 我接着他,安心地点了点头:“嗯,你先欠着。” 烛火越发淡,想是喜烛将要燃尽,朦胧中听见他低声道:“我听说,成亲这一夜,若是龙凤喜烛顺利燃到头,这对夫妻便能平平安安白头到老。” 我愣了一下,立刻要爬起来。 他一把捉住我:“好好的又怎么了?” 我还是拼命虺起来去挑开床帷,百忙里回头瞪了他一眼:“去守着烛火呀,你怎么不早点说,万一不小心灭了怎么办,呀你放开我。” 但他牢牢把我固定住:“已经快要燃完了,顶多不过十声它就会熄掉,不信你数数。” 果然不过十声,室内一片漆黑,我并不相信这些所谓的传说,却还是安心地想,龙风烛顺利燃到尽头,将来无论多么困难,这会是一个好兆头,会在那些不好的时候给人勇气和安慰。 我搂住慕言的脖子,一下子又觉得很开心,问他:“喂,坦白地讲,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顿了一会儿:“坦白地讲,我不想说。” 我起身要下床:“一点都不坦白,不想成这个亲了。” 他完全没有挽留,慢悠悠道:“亲已经成了,这会儿是洞房花烛,你回去睡也好,省得今晚我睡不安稳。” 我头扎回来扑到他身上,还使劲蹭了蹭:“那我就不走了,就让你睡不安稳。” 他竟然没有回答,我好奇地继续蹭两下,听到他压抑的声音从头项传来:“下来。” 我想了半天,一下子想到什么,觉得脸上腾地一红,轻手轻脚从他身上下来。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又凑过去在他眼睛上亲了亲,还试着舔了舔,表示不成敬意的安慰。 本来打算亲完就去墙角睡觉的,被他一把抓住,眼睁睁看着那凉薄的唇抿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那样慢悠悠地贴过来,却力度十足将我狠狠折腾了一回,折腾完了还凉悠悠道:“你倒是敢。” 我才醒过来,身体不好,他定不会怎么样,我觉得此时不敢更待何时,但看看他凉悠悠的眼神,捂着嘴唇委委屈屈滚到了墙角。柸中雪之第五章 据说我醒过来这件事震惊了很多人。但诈尸而已,大家也不是没见识,不到两天就平静下来,还纷纷以各种名目送来贺礼。大家的心理素质真是很强大。 百里缙跑来探视我,说了一大通不着边际的好话,末了想起什么似的挠着头道:“本来厨房已经开始办丧宴了,请的还是杯中丧宴做得最好的厨子,哪晓得你又醒了,只好把厨子送回老家。” 话里大有惋惜之意,像恨不得我立刻再死一次。听他不胜唏嘘感叹一番。 我和气地转身倒杯荼递给他。他哦了一声搓着手接过,半空中蓦然僵住,颤巍巍将杯子搁在桌沿上,边赔笑边一步一步后退着贴住门缝,一眨眼人就溜出去不见踪影。 坐在一旁看书的慕言淡淡瞟过来:“杯子里的毒,下得好像有点多。” 我瞄了眼仍保持本色的茶水,惊讶道:“君玮明明跟我说这无色无味的,你怎么知道我下了整整一包?” 他沉默了一会儿:“……茶水太饱和了,析出了晶体。” 我懊恼地撑住头。 大概看出我的沮丧,他放下书装作很感兴趣地问我:“这什么毒?” 我一下子提起兴致和他讲解:“是泻药来的。” “……”——*——*——*—— 房中休养三日,三日后,看我已恢复精神,慕言点了个头,勉强同意我下床。有时候小黄会过采找我嬉戏,通常是被他不留情面赶出去,搞得小黄这阵子很仇视他,一看到他就将头扭向一边,只有用烧鸡才能勉强收买。 没有烧鸡可啃的时候,小黄显得很寂寞,本来以前我不在还有君玮陪他玩,现在连万年闲人的君玮都在补眠,没时间理它了。 关于君玮补眠这件事,有点说来话长,鲛珠需蛰伏修养的秘密,从前我一直以为他是晓得的,最近才搞清楚他不晓得。 百里缙言语寥寥,说君玮在我昏睡的三天里很伤心,每夜都枯坐到天明,候到我醒过来的消息时,两眼一闭直挺挺就倒在了床上。问我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我能有什么看法,觉得君玮很不错,很有义气。 有义气的君玮补眠就补了三天,但一口气睡三天也没睡出精神来,第四天一大早出现在我们院子呈时,一副被人蹂躏了好几百遍的颓唐模样,脸色青灰,唇色紫白,眼睛也没什么神采。 我惊悚地看他半晌:“你这是……”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许久,垂眼道:“阿拂,嫁给他,你开不开心?”声音飘忽得像马上就要立地飞升。 我拿不准他是不是在梦游,联想到那些关于梦游的可怕传说,打了个哆嗦没敢回话,尽量轻缓地点了下头。 他静静看我好会儿,抬手撑住额头:“恭喜了。” 我还是没敢回话。 他的手伸过来,眼看就要碰到我头发,又一下子缩回去,像被明火烫到。 我疑惑地看向那束头发,再抬头,却只看到他踉跄远去的一个背影。 这家伙,果然是还没睡醒么。 君玮离开不久,又迎来毓棠公主。 想象很多她跑来找我的理由,都是与慕言相关,结果她是跑来辞行的,真让人喜出望外。我不喜欢她,却也不是讨厌她到不能见她,虽然她气过我几回,反正我全部气回来了,况且她都要走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我清了清嗓子,心里十分开心,但还是假装没那么开心地叹息道:“孤竹山是处避暑的圣地,公主这么早离开,未免有点可惜。” 她点了点头,很赞同似的:“我也这么觉得……” 我心里一紧,赶紧道:“不过也不能沉溺砝郑彩乱源缶治厥嵌缘模筒煌炝艄髁耍宦繁V亍!? 她噎了半天,瞪我一眼:“我能有什么大事。我只是,”她咬了咬嘴唇,“我放弃了。” 我端着茶杯没说话。 她眼眶蓦然发红:“我认识的慕哥哥,多从容镇定的一个人,月前陈国助唐抗晋,临丘那战,唐陈联军以十万之寡破敌三十万之众,捷报传回昊城,慕哥哥当庭煮茶,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令报捷的兵士小声些,莫将他正煮着的荼给闹醒了。” 她恨恨地看着我,“可这次,明明连有小医圣之称的百里缙都确诊你没救了,他却执意和你拜天地,抱着你过礼孝忠恕的牌坊,你晓得吧,在他们陈国,只有明媒正娶的夫人才有资格由夫君抱着过牌坊的。” 有眼泪从她通红的眼睛里流下来:“本来我上来孤竹山,也不是来看什么佛桑花的,只是好不容易碰到他,想要跟在他身边罢了。可亲眼看到他抱着死掉的你过牌坊。” 她顿了顿,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擦眼睛,“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本来可以得到更好的。”但眼泪还是继续滴下来,“可我晓得,我是该放弃了,王姐不行,我也不行。我只是不甘心,你真的喜欢慕哥哥吗?为了他好,你不应该和他在一起的。” 我静静看着她,这个姑娘可能还没有我大,她哭得这样伤心,那些泪水在 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曾经无数个夜晚,我因找不到慕言,独自坐在窗前蒙着绢帕流下眼泪。 屋子里只剩下毓棠的抽噎声,我看着手里的茶杯:“你先时给我讲了个佛桑花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 她不置可否。 我顿了一会儿,轻声道:“从前有一位公主,她和喜欢的人分开了,找那个人找了很久,但上天对她不太好,直到死,她也没有找到喜欢的那个人。她死的时候,天上下了很大的雨,雨水打在她身上,她想,这可真疼啊,如果死前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哪怕是远远见上一面呢。公主就这样怀着微不足道的心愿寂寞地死去了。” 毓棠止住眼泪,愣愣望着我。 我继续道:“我听过很多那样的话,为了他好你应该如何如何,不然就不是真正喜欢他。可喜欢不是一个人的事,为什么要是为了一个人好而不是为了两个人一起好呢?”我抬头看着她,“你有没有到死都无法释怀的事?不是想象中的临死,是真正濒临死亡时,那些盘旋在你脑海中的,让你无法舍弃无法忘怀的事?” 她没有说话。 我笑笑:“假如有的话,你就该晓得那些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达成的东西。”那些临死前盘旋在我脑海里的事,是执念所化的幻觉,玄青衣袍的男子撑着六十四骨的油纸伞缓步而来,而血污染红的视野里,岭上盛开了不谢的白梅。 我抚着自己的胸口:“我很喜欢他,正因如此,才更要和他在一起。” “嗒”地一声,茶杯倾倒在案几上,她怔了一下,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却在刚触到翻到的瓷杯时僵下来,手紧紧握着袖角,半垂了眼睛,脸上不再有那种天真的神气,愣愣地像是在思考什么东西。 我等着她出言反驳,料想也不会这么容易将她说通,可她只是坐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地就走了,临走时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毓棠离开后,我将两个茶杯收好。默默发了会儿呆,想起慕言去公仪斐那边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半刻思索,果断地拿出鞋子来穿好,做贼似的推开房门,试着往大太阳底下走了几步。居然没有人出来阻拦,看来慕言那些护卫也没有暗中监视,一时放下心来。空地上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记起幼时常同君玮玩踩影子的游戏,提脚个人在院子里踩得不亦乐乎。 猛然院门口传来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抬头,斟酌地喊了一声:“慕哥哥。” 慕言一脚没踩稳,我赶紧做出要起身相扶的姿势,幸好他没跌倒,边过来带我回屋边问:“谁教你的?” 我揉了揉鼻子:“毓棠不就是这么叫你的么?”偏头没看他,“还叫得挺亲热。” 他笑了笑:“君妹妹。” 我手抖:“阿、阿拂就好……”——*——*——*—— 一切安好,唯一令人担忧的是公仪薰,掐指算已是半月不见,我醒来后她差人送来两支老参,自己却没过来。 我向仆从打听她近况如何。但听说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不怎么出门了。 后来想想公仪薰那种千年冰山万年雪的模样,要让人通过面部表情来辨别她伤情与否真是太难为人家,不过不出门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可这不是我该主动去管的事。 我等着她来找我,可心底明白,倘若半月她都不来,便不会再未了。毕竟好奇心这东西,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可正当我以为她已经释然,不再执著前世纠葛,觉得怎么人家就这么看得开我就这么看不开昵,当天傍晚,这个看得开的人就来找了我。那句话定在她心底盘旋许久,半月前她说不想知道那些不好的事,半月后,她站在月亮的阴影下静静看着我:“我想知道,那时候,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件事要瞒着慕言是不可能的,不瞒着他却是做不成的。我其实已经活蹦乱跳,但仍被约束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要是敢提出这时候施行华胥引帮人,多半要挨打。思索良久,只能找来君玮,让他届时拖着慕言,帮我和公仪薰制造一点时间。 公仪薰说她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也很想知道,有什么事是比一桩家族秘辛更引入牵肠挂肚的?是只解开半的家族秘辛。 很快时机就来临,次日傍晚有使者从赵国来,慕言要与人议事。他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将进来服侍的小丫鬟一榔头敲晕,换上她的衣服一路低着头偷偷出了院门。 公仪薰已在院中备好所需之物。时间一刻也浪费不得,像背后有十几匹饿狼追赶,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我赶紧催动鲛珠进人已熟睡的她的意识。 刚把自己挪进去,手却一紧。我僵着身子回头堆起笑脸:“呵呵,慕言你也过来这边散步呀,好巧。”说完才发现眼前已是公仪薰那些被封印的记忆幕景,他是要怎么散步才能散到这里来……顿时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慕言凉凉看我一眼,声音冷得人直打哆嗦:“怎么出去?” 我想多半是他在鲛珠被催动时拉住我的手,否则绝无可能跟着进来,一边想君玮真是靠不住,一边垂头低声道:“待公仪薰醒了,就能出去了。”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你真是,半点不让人省心。” 我悄悄瞟一眼,察言观色地觉得他好像也不是特别生气,立刻蹭过去道:“让人省心才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为所动:“那是什么歪理?” 我气馁道:“才不是歪理,我母亲就是太让人省心了,所以父亲才又娶了那么多的美人。”想想补充道,“反正我是个不省心的人,要是你以后也娶很多美人,我一定会天天在你耳边吵,吵得你脑袋冒金星。” 他摆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做出个不相信的表情:“你打算怎么来吵我?” 我噎了一下,想半天,沮丧地把头转向边:“好吧,我确实不会吵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将头转回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离开你的。” 他带笑的神色一僵,眉头微微皱起来:“谁教你说这样的话?” 我瞄他一眼,揉了揉鼻子道:“没有人教我,可我今天做这件事,你觉得我很不省心,你都开始讨厌我了。” 说着又要把头扭向一边,却被他紧合的扇子挡住,下巴还被扇柄抬起来,就像那些不学无术的富家少爷轻薄良家女子,还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一番。 良久,他施施然放下扇子摇头笑道:“又在发什么小孩子脾气,嘴都抿成一条线了,我什么时候讨厌你了?” 我嘟着嘴道:“那你说你很支持我今天跑出来做这件事。”不等他回答又立刻补充道,“不说就是讨厌我。” 他看着我不说话,半天,淡淡道:“你倒晓得该怎么来对付我。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低头看自己鞋尖:“骗人,你都没有说那句很支持我的话,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凉凉道:“你说呢?” 我吸了两下鼻子,伸手就要抹眼睛,手刚放到眼角却被他握住:“算了,我没生气。” 我悄悄瞄他一眼,看他目光要移下来赶紧低头:“那……那你叫一声宝贝来听听。” 话才说完下巴又被抬起,这回倒没有用扇柄了,他眼里一派似笑非笑的神情:“你这是在调戏我吗?” “……被你看出来了。”——*——*——*—— 因顾着和慕言讨价还价,不敢分心去关注眼前情景,等放下心来仔细研究公仪薰的这一段记亿,才发现已到了公仪斐与公仪珊婚后半年。上次公仪薰的意识里,最后的场景是看到他二人喜结连理。 慕言端详了一会儿我懵懂神情,一旁解惑道:“也没有发生什么,只是公仪斐自纳妾后便从妻子的房中搬了出去,两人此后也没有再相见过。还有,公仪珊产下一子。” 我想他大约还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踌躇了一下将公仪薰和卿酒酒的因缘说给他听。 他一向沉得住气,听到这样离奇的事居然一点也不惊讶:“他们是亲姐弟,能够及早抽身,这样也好。” 我不赞同道:“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姐弟吧,我倒觉得这事蹊跷。”顿了顿问他,“你看到那些芦苇做的蚱蜢和金纸裁的燕子没有?”两只手比划了一下那些小玩意的大小,“是从前公仪斐送给卿酒酒的。” 他目光投向前方:“你说的,是那些东西?”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前一派烟笼寒水月笼沙的风景,一切都似罩在一层薄雾之后,那些被封印的记忆正显出卿酒酒探公仪珊月子的一段来,而我问起的蚱蜢和燕子正摆在公仪珊床畔的小几上: 公仪斐端坐在一旁,漫不经心用盖子浮着茶水。画未手中捧了副打磨精致的玉锁,卿酒酒探身看了眼睡得沉沉的孩子,接过画未递过来的玉锁放到熟睡重婴孩身旁:“也没什么好送的,打了副玉锁给小公子保平安,公仪家的这一脉垂血,可要好好照顾。”眼角瞟了限小几上的一堆玩意,淡淡道,“前些时曰画王整理屋子收拾出来这些东西,正好带过来给小公子玩儿,让下人好生收起罢。” 公仪珊跟中且惊且惧,也怪不得她会惊俱,卿酒酒说这一番话,好像她什么都知道,又好像她什么都不知道,着实磨人。 公仪斐浮茶的手却在她话落之际顿了很久,屋中一时静极,他低笑一声:“大夫人都这么说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替二夫人将东西收起来。” 所谓三妻四妾,发妻平妻偏妥,公仪珊既是作为偏妾纳进来,本是没有称夫人的资格,此时公仪斐却称她二夫人,屋子里愈加寂静,唯有肇事的那个仍不紧不慢喝茶。卿酒酒脸色雪白,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错,她本身就长得白,况且还隔着有距离。 接下来的半晔惫猓切┘且溲杆俾庸裾笥昵疤毂呒渤鄣姆晌凇5羌乙徊讲阶吖穆罚坪跚卸荚谇渚凭萍苹校酥展橐兴≡瘛J俏倚】戳怂游赐亲约阂鍪裁础? 九月秋凉,卿酒酒已嫁入公仪家年有余,毫无疑问一无所出,而公仪珊母凭子贵,在主家混得如鱼得水,虽然当事的几个都晓得那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渐渐便有传言,说公仪珊的父亲暗地里联合族老们劝说公仪斐休掉发妻,理由是家族的一半权势不能旁落给一个不能生出子嗣的女人。一时间整个主宅里,大家看卿酒酒的眼光全都充满了悲悯,但无人知晓,那些传言正是她自己放出去的。 纵然看上去公仪家这个二叔的确直想站上高位,也的确是想把卿酒酒赶出公仪家,将自己的女儿扶正,但这件事里他着实挺无辜的。 可三人成虎,流言惑人,出于与其坐着挨打不如站起来打人的原则,原本没什么动作的二叔,被这流言威压着不得不将计划提前步。公仪家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而九月末的一夜,一身白斗篷的卿酒酒踏入了还挂着孝的三叔家的大门。 这一场密谋极短暂。 她想做的那些事,她做的所有事,我终于明白,虽然以前也有所猜测,但此刻才能相信,她果然是为着毁灭公仪家而来。从利用公仪晗的死,令两位叔叔结下血海深仇;到强纳公仪珊入府,一步一步捧着她到今日这个地位,无一不是周密算计。 人所共知的是卿酒酒不能生,而公仪斐对公仪珊宠爱有加,到底这宠爱有几分真假,群众是不晓得的,大家都觉得下一任家主必是公仪珊的儿子。 从前两位叔叔暗地里较劲,却从不会大争,是因晓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但今日的局势,在卿酒酒的缜密谋划下.公仪家明显成两立之势,当家的两个渔翁都已被拉下水。一个被鹬抢了去,另个,来寻找蚌做自己的后盾。 三叔愿意帮卿酒酒,在人意料之中,世间万物都是此消彼长的道理,二叔得势,他这一脉必然败落,况且他和二叔还隔着一个丧女的大仇。 但我想,他们是被卿酒酒利用了,可能他们觉得干掉对方自己就是老大,而且欣喜于时机终于来临,却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又没有谁规定说一个人做了渔夫就不能做黄雀。 而届时两派相争,若我是卿酒酒,怀着这样巨大的仇恨来到这个地方,目的只是毁灭……联想到七年前毁掉公仪家的那一场大火,心里咯噔一声。也许,她最后是唤出了那只叫千河的守护神…… 身上不由得僵了僵,慕言在一旁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已经发生的事,还去担心只是白增烦恼,不如当看一个故事。” 我靠着他:“公仪斐一定也料到了,她是要毁掉他的家族,他为什么不阻止她呢?”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大约不毁灭,就无法新生吧。”——*——*——*—— 枯叶飘零,日渐隆冬。疾驰的光阴寸寸迫近,转眼腊月初四,公仪家的家祭,亦是卿酒酒起事之日。 初三夜,冬月皎洁,自纳妾后再未踏入主院半步的公仪斐,破天荒踩着月色踏进了这座荒凉院门。冷风将正房大门吹开,重重纱幔飘舞纷飞,隐约可见帐幄后揽镜梳妆的美人,像襄着一层朦胧的雾色,寒涔涔透出几分妖异。而花影投在窗棂上,就像新春贴上的什么新巧剪纸。 风将帷幔吹得飘起来,现出一身红衣的卿酒酒,以石黛措出的细长的眉,唇上匀开朱红的胭脂,眉心一朵紫金花钿,就是新婚那一夜,也未见她打扮得如此艳丽。 叮当,叮当,帷幔后的五色帘被晚风撞得摇摆不定,飘摇的烛火里,她缓缓抬手,盈盈然伸向门口处面无表情的公仪斐,眼帘微微抬起来,眼中那些粼粼的波光,竟像是满怀柔情。 公仪斐愣了愣,却没有上前握住那只手,目光停留在她难得一见的柔软神色里:“已是二更,夫人还不安睡,急急地让画未将我找来,是有急事?。 她上前几步,曳地的裙裾行止间一阵窸窣,微微偏头看着他:“我以为你不会来,可你来了,既然来了,却连握住我的手都不敢,”她低头握住他右手,拉到自己胸前,一点一点向上,是要抚上脸颊的姿势,却在靠近耳廓时停住不动。她定定看着他:“你在发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有这么可怕?” 他一根一根掰开她手指,不动声色收回手:“你喝多了。” 她打量他许久,抬手揉了揉额角,像是满腹疑惑:“喝醉了不好么?小时候我在青楼,看到那些买欢的客人,若是哪个姑娘被灌醉了,他们可是相当开心呢。”她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着他,微微偏头,“你呢,阿斐,我喝醉了,你觉得好不好?” 房中一时静极,他低笑一声:“你这样,是想要挽回我的意思么?” 她朱色的唇微微抿起来。 “我猜错了?”他笑着点点头,“是了,你怎么可能想要挽回我,过去我喜欢你,你恶心还来不及,今日做到这个程度,是我又碍了你的路吧?”话罢缓步到珠帘后的妆台前,执起漆奁上一只玉制的酒壶,“今次准备哄我喝下的东西有什么功用?是让我昏睡不醒还是动弹不得?”仔细端详了会儿,脸上浮起古怪笑意,回头看着她道,“总不至于是要杀了我罢。” 她神色一顿,脸上血色尽退,唯有嘴唇饱满浓丽,像冰天雪地里一朵垂挂枝头的红樱,明明是那样明艳的妆容,却蔓开一寸一寸的冷意:“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他挑了挑眉,唇边勾起温柔笑意,出口的话却似冰冷刀子,生怕刺得不够狠不够准:“我有时候会想你到底有什么好,想了半年。” 他靠近她:“我告诉过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你,”怒色从眼眸深处泛上来,只是一瞬,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可你怎么老是想着要算计我呢?” 她顿了一顿:“若我说这次没有,你相信么?” 他放开她,摇头笑笑:“你一贯觉得我好骗,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可现在,不是一年前了。” 他毫无留恋迈出院子,背影消失在院门之后。天空落下小雪,像桂花从月亮上飘下来。狂风将几盏烛火吹熄,在一点火烬里,她执起妆台上的玉壶,就着壶嘴将壶中酒一口一口饮尽。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独处。 腊月初四,天降大雪。枯树被新雪压弯,窸窣间偶有落雪垂枝。 公仪家代代于腊月初四行祭礼,传说是七百年前一位术师推算出的吉日。可这一日,从晦暗的天色到宗祠前栖息的成群寒鸦,处处透着一股不祥之意。 吉时已到,这一年一度的大祭,二叔却未出现,三叔亦未出现。公仪珊明显一幅知道什么的样子,紧紧抱住怀中的儿子,神情紧绷,手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祭师点燃明烛高香,襁褓中的小公子突然哇一声大哭出来,主持祭祀的族老皱了皱眉头,正待出言喝止,公仪斐已伸手将儿子自公仪珊怀中接过。卿酒酒微微抬头扫了一眼,就近在净盆里净了手,若无其事地挑出三根香,不紧不慢就着明火点燃,尽管台前设了香炉,却将三根香都端正地插在先代主母雍瑾公主的灵位前。 香灰落下来,大约烫了她手指,半边身子极轻地一颤。公仪斐冷眼看着她一举一动,待她的目光移过来时,不动声色地偏开了头。 祭师歌喉肃穆,七百年的幽远颂歌里,每一句都是追思先祖的功德。这看似平和的一刻,宗祠大门却突然砰一声被推开,跌跌撞撞闯进来的灰衣人顾不上礼节,急行两步神色惊惶地朝公仪斐道:“大事不妙,二老爷同三老爷打起来了,两人各带了门人仆从,不死不休的形容,大人您……” 还没禀完,一旁的公仪珊提起裙子就往门口冲,公仪斐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公仪珊一双眼绯红,空出的那只手捂住嘴,带着哭腔狠命挣扎:“别拦着我,我要去找我爹!”他沉声压制住她:“我同你一起去。”小公子被递交给族老,公仪斐越过卿酒酒,半步也未停留,握住公仪珊的手,匆匆踏出宗祠大门。 片刻,卿酒酒也借故离开。门前的寒鸦已消弭踪迹,这不祥的鸟逐腐肉而生,想必是闻到了那些因屠杀而起的血腥。——*——*——*—— 公仪家有一处高台,叫浮云台,沿三千石阶拾级而上,台上以白玉筑起一座浮云亭,自亭上极目远望,可俯瞰方圆十里之地。 万籁俱寂,鹅毛大雪簌簌而下,卿酒酒立在浮云亭中,黑发素衣,似一张雪白宣纸题下诗意一笔。 这样高的地方,竟还能听到厮杀之声,她垂眼看台下亲手筹谋的一切,漆黑眸子里无悲无喜。画未在一旁轻声道:“公仪家到这个地步,气数已差不多了,小姐何必如此耗费心力,一定要将凶兽千河唤出来,与斐少爷弄得这样僵,着实没有必要……” 她伸出手来,雪花穿过手指飘零而下:“你可听说过一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彻底摧毁公仪家,非此不可。” 她这样说,其实我能理解,据说公仪家家主一生只能召唤千河一次,即便成功,也只能让它在人世待半个时辰。若是公仪家气数还好,即便她召出千河,也拿他们无可奈何。要的就是他们气数将尽未尽,利用千河来给出这致命的一击。 画未急道:“可真做到这一步,斐少爷他不会原谅小姐你的。” 说完自知失言,却还是忍不住道,“从前小姐除了复仇,眼中再无其他,可如今,小姐不是也将斐少爷……看的很重吗?”自知失言还要继续失言,勇气着实可嘉。 卿酒酒停在半空的手顿了顿,缓缓收回来:“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弟弟很没用?”垂下的衣袖被风吹得鼓起,似铺展的一对蝶翼,“这虚浮人世,人人都在争,争虚名,争虚利,赢的人那么少,输的人那么多,知道为什么吗?” 她敛好衣袖,缓缓道:“因为大多数人习惯轻敌。” 半晌,她抬头凝望被雪花点缀得旖旎的天空:“他不阻止我,不是他阻止不了,只是我要做的事,他也要做。我是为复仇,他是要金钗脱壳,令家族脱离陈王掌握重获新生。这些年公仪家能移的财富都被他不动声色移完了,那些必不可少的异士能人,也被他一步一步隐在了诸国的大市中。如今的公仪家不过是个空架子。我不是不晓得,只是……” 她顿了顿,“我可以装作不晓得。” 画未紧紧握住衣角,一脸震惊。 她仍是背对着她,手指轻叩在白玉桅杆上,淡淡道:“我一向觉得,没有什么基于血缘的背叛可以原谅,也没有什么基于情爱的背叛值得计较,你觉得,阿斐他是哪一种?” 画未喃喃:“斐少爷对小姐的那些好,看着不像是假的。” 良久,她轻声道:“我们靠得最近的时候,是在母亲的肚子里,彼此依偎,我不知道我是谁,他不知道他是谁。别人的出生,是为了相聚,我们的出生,是为了分离。” 浮云亭下厮杀不息,她微微仰头看着亭外飞雪:“这一切,早就丫⒍ā!?——*——*——*—— 远山沉沉,太灏河似一条白色巨蟒,横亘在飘雪的柸中。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 我才看清,今日卿酒酒所穿的一身白裳竟格外隆重。风在头顶打着旋儿,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她兀自闭眼,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复杂印伽,唇角微动,古老的咒语极悠扬散落在半空。 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钟声,我紧紧握住幕言的手,想着当沉睡多年的千河被唤醒时,太灏河会出现怎样的奇景。 但令人吃惊的是,咒语已快要吟诵完毕,传说中的守护神千河,却并没有要从太灏河破水而出。卿酒酒睁开眼睛,眸色动了几动,紧紧抿住唇,最后一句咒语也消失在风中。 我愣了愣,她同公仪斐一胞双生,按理说,千河一定会听从她的呼唤,可竟然没有呼唤成功,真是想几百次也想不到,难不成那只分不出双胞胎血统的废柴凶兽这几年突然进步了? 把这个想法说给慕言听,他神色凝重,半晌,低声道:“也许,卿酒酒并不是公仪斐的姐姐。”我啊了一声,不能置信地转回头去。却在刹那间明白,这其实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因她一直那样笃定,况且,她将所有事都做得那样极端,不就是因为公仪斐是她的亲弟弟么? 落雪将浮云台上铺得厚厚一层,卿酒酒脸色惨白,无意识缓行两步,像是突然支撑不住,身子狠狠一晃,画未急忙上前搀扶,颤声道:“小姐您再试一试,那样长的咒语,记错也……” 被她冷声打断:“没有错。一个字也没错。”站也站不稳的模样,却一把将画未推开,目光看向浮云台的尽头,猛然一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竟看到临风而立的公仪斐,也不知他是何时站在那里,黑发白衣被狂风吹得扬起来。 两人在高台两侧遥遥对望,中间隔着一幅纷扬大雪。良久,还是公仪斐一步一步走进,在她身前两步停下来,手指抚上她脸颊,扫过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唇边浮出一个讥诮的笑,冷冷道:“你觉得自己是我姐姐,因你父亲告诉你,因你这张脸和我五分相似,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可如今,酒酒,你还敢笃定自己是我姐姐么?” 她退后一步,和他的手指拉开距离,方才那些惶惑无依顷刻不见踪影。她一贯擅长掩藏情绪。再抬头时,漆黑的眸子冻结了寒冰,仿佛又回到那个尚未嫁到公仪家,即便同他擦肩也不会停留的卿氏长女。 她冷冷看着他:“我不是你的姐姐,你不是应该高兴么?告诉我何为爱恨,说着爱这种东西不是说给就给得出,说收就收得回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他一把将她拉近,眸子里燃起怒色:“事到如今,你要对我说的只有这些?你一点也不在乎?” 她任他握住她衣襟:“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双手都握住他的,放在自己胸前,眼睛直直看着他,“因为我不是你姐姐,无法唤出千河,你也想要毁掉这个家吧,却不忍心自己动手……” 我想这话真是太伤人,搞不好公仪斐下一刻就会挣开揍她一顿。但结果着实令人失望,原本怒色冲冲的公仪斐眼中竟一派迷茫,双手在卿酒酒的摆弄下,已结成那种复杂的召唤印伽。 心一下沉到底,没猜错的话,公仪斐如此反应,多半是中了离魂。传说中,离魂这秘术对施术者消耗非常大,但一旦成功,便能控制他人的行为乃至神思,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卿酒酒竟然会此等秘术,她这样,该不会是要让公仪斐亲自召唤出千河吧。还没等我想完,那古老的咒语已再度吟响。就像封印已久的蛮荒大地突然被开启,一切文明都不复存在,天边翻滚的云层疯狂挣扎,似要从星辰法则中解脱,将整个杯中都染成一片浓黑。 三颗星子从漆黑的云层中探身而出,明明是清晨,天空却只见星子的光亮。咆哮声由远及近,大地一阵战栗的鼓动。突然,一声长啸自太灏河方向破空而来,炽烈的白光染亮半边天际。我大大地睁眼,定定地注视从白光中飞奔而出的东西,金的角,银的鳞,像马却有巨鳞,像龙却有四蹄,这是……神兽千河。 鼓动太剧烈,一时没听清公仪斐下了什么命令,只看到千河扬起四蹄,半空立刻有雷霆万钧,它身后的白光竟是焚风,雪花被炙烤成落雨,片刻倾盆。 那不是公仪斐所想,他被困在离魂中挣扎不得,那是卿酒酒所想。我不知她是为了什么,她不是雍槿公主的女儿,那些所谓报复再无意义,公仪家半点不欠她什么,她已经晓得,可还是如此执着地要毁掉公仪家,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簇光矢自千河口中喷出,钉入人的身体,就像真正的利箭,凿出一个个致密血洞。人声哀嚎,势同鬼哭。如此残忍的屠戮,即便我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也忍不住有点发抖。 慕言将我牢牢护在怀中,只留出两只眼睛来继续关注事态发展。浮云台下一座人间地狱,浮云台上,却仍有纷扬的大雪。 终于自离婚中挣扎而出的公仪斐一把推开卿酒酒,目光自台下遍地的横尸收回来:“我气你唤不出千河?我不忍心自己动手?你倒是为自己找得好借口!”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就算你不杀他们,这些人今日也难逃一死,可你一个外人,如今有什么资格杀公仪家的人?我总以为你是天性凉薄,是我小看了你,什么复仇不复仇,你根本是心性狠毒,杀戮成性。” 画位含着眼泪扶起倒在地上的卿酒酒,晓得她的脾气,待她站稳便要退开,却被她拦住。离魂这种秘术,用一次自伤八分,看来她是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攀着画未的手臂重重咳嗽几声,掩唇的袖子被不动声色收到身后,脸色仍是惨白,低声道:“我对不起你,这件事了结后,给我一纸休书吧。” 他冷笑一声,像要捏碎她似的:“你以为,这就算偿还了我?除了逃,你还会做什么?” 她未答话,我想她不是不想答,是根本没力气答。不远处陡然传来破空之声,抬眼一看,千河喷出的光矢不知怎么回事竟射向了浮云台。 我迅速判断一下,觉得方向好像有点偏,正要长舒一口气,眼前陡生的变故却令人心口一窒。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只见抱着孩子的公仪珊蓦然从阶梯上冒出头来,而那射偏的光矢正朝她稳稳打过去。 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公仪斐修长身形已猛扑过去挡在公仪珊面前。可一阵白光之后,那剪头,最终刺穿的却是卿酒酒的胸膛。 原因无他,公仪斐闪身救人的那一瞬,是她紧紧护在了他身边。公仪珊尖叫一声昏厥过去,怀中的孩子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哭泣。公仪斐几乎是下意识抱住卿酒酒,一簇簇光矢从高空急射而来,这美丽凶器如同一场盛大烟花,却在即将接触到他时化作斑斑光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凉薄的唇方才还吐露恶毒言语,像不能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就不能解心头之恨,此时却颤抖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画未亦受了伤,冒着被光矢扎成肉盾的危险爬过来,却连酒酒的衣角也无法触摸。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是完全占有的姿势,她一身白衣被血染得绯红,白色竟成了点缀,似一片胭脂地里绽开几段白梅,丽到极致,也冷到极致。 她在他怀中长长地喘出一口气,几声剧烈地咳嗽之后,嫣红的血抑制不住从唇边溢出,却还固执地要说话:“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救她,你真喜欢他。” 他嗓音暗哑,带着颤抖,不住地用衣袖揩拭她唇边血迹:“别说话,我带你找大夫。” 可那些血不断涌出,湿透她的衣襟,湿透他的衣袖。她还挣扎着要说话,句句成章,就像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是假的一样。 大约这也是她一生唯一一次示弱。可终归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否则绝无可能问他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你知不知道那些话,我听了很难过。” 脸上并没有那么多难过的表情,瞳孔却已涣散,映不出漫天大雪,映不出他苍白的脸和暗淡痛苦的眸色,但她还是吃力地开口:“你说我心肠狠毒,可注定要造一场杀孽,由我来动手不是更好吗,坏人只需要一个。”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我不知道原来我这么不好。不过,也没什么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过了今日,我还能活着。”声音那么柔软平静,却像利刃,一句一句,一刀一刀割在人心头。 他的手抚上她脸颊,原本就抖得厉害,沾到她眼角湿意,抖得更厉害,像是被火炙烤,可即便那样,也没有收回来。 他抱着她,不顾那些血渍,脸紧紧贴在她额头:“你没什么不好,我说你不好的那些话,都是被你气急了随口胡说。你嫁到公仪家来,什么都很好,唯一的不好,只是不愿意为我生个孩子。” 他像是笑了一声,握住她的手,“但那些,我不在乎。” 她靠着他咳嗽许久,还有泪珠挂在睫毛上,却突然笑了:“我这一生,真是个笑话,被父母抛弃,被养父欺骗,又去骗别人,把自己也……这场雪下得真好啊,所有的污秽都掩埋掉,一切都在今日终结……” 她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瞬光彩,声音极轻,“事到如今,你还肯这样哄我,我很开心。”手伸出来,似要抹平他眉间的褶痕,终归是无力地垂下,极轻的几个字飘散在风雪里。 “阿斐,好好活下去。” 大雪扑簌不止,积雪被那些光矢融化,显出浮云台玉石铺就的地面,遍布血痕的泠泠水光里,印出毫无生气的两个影子。 他想要抱起她,却重重跌倒在地,泪水滑下来,落在她脸上,可她已不能感知。他极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要让她听得清楚:“我没有骗你,我喜欢的那个人,一直是你,我会救公仪珊,因为千河的光矢伤不了召唤它的主人,你不是我的姐姐,我很高兴,说出那些让你难过的话,那些不是真的。” 可她已不能回应。他的唇靠近她耳畔,声音极轻,像是她还活着,他怕吵到她,却忍不住要把心中的委屈说给她听:“你究竟是怎样看我的?你的弟弟,还是,一个男人?”可她再不能回答他。 浓云渐渐散开,千河再度沉睡。 卿酒酒是这样死去,这便是公仪熏被封印的最后的记忆,再次陷入黑暗之时,我们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杯中无休无止的大雪,一身白衣的公仪斐拥着卿酒酒坐在苍茫的雪地里,像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柸中雪之第六章 从公仪薰意识里抽身而出,她竟然还在沉睡。藤床一侧的安神香燃了一半,虽然不能闻到味道,但看公仪薰形容,可以推测这香质量很好。 我很踌躇该怎样来告诉她这结局。其实她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让人为她解惑,说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过是因经历了那么多,终于对活着这件事产生怀疑罢了。 她一向认为自己是为了还债才凝聚成魅,让我看她的记忆,也只是想得到确认,倘若什么恩怨情仇都在前世便了结,今世她的存在便毫无意义,她希望我说出口的话,是她从头到尾都对不起公仪斐,她还欠着公仪斐。 这是在潜入那段记忆时,有一瞬的无意与她神思相和,所读到的她的思绪。 可事实并非如此,辜负公仪斐的那些,卿酒酒最终以死偿还。死后留在这世间的执念,也不是因对他有所亏欠。 所幸五年之后,她回来了。可真是很难解释为什么她回来了,公仪斐却是那样的态度。他不是到她死都还深爱着她么?难道说终归是时间强悍,再如何深厚的情感也敌不过光阴摧残? 沉思半天,我跑去屋里给公仪薰留了张宇条,告诉她在这段记忆里看到七年前公仪家被她所毁,而她死于家变那日的流箭之中。 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以我此时水平,贸然和她解释只是鼓励她自毁。一只为还债而生的魅,她不需要太清醒,可也不能太糊涂,即便本不该以献祭的姿态为偿还而活,先暂且这么以为也好,至少给我时间把这些事搞清楚。 我一边思考着这些严肃的问题一边往院外走,想着要回去画幅鱼骨图来全面分析下,完全忘记身边还跟着慕言。一不留意撞到他身上,我揉揉额头,他抄着手居高临下冷冷打量我:“不是说等公仪薰醒过来我们才能出来吗?” 我愣了愣,顿时想起半个时辰前是怎么骗他的,铁的事实面前,任何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个时候除了以不变应万变没别的办法了。 我镇定道:“你听错了。” 他挑了挑眉:“哦’” 我点点头道:“嗯,你肯定听错了。” 他不动声色笑了笑:“连耍赖都学会了,很好。” 我挺起胸膛,凛然无畏道:“说我耍赖,那你拿出证据来啊。”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好看的玉雕娃娃,乍看有点像我,云淡风轻道:“昨日得了块好玉料,雕了这个本来打算送你的。” 我默默地把挺起的胸膛缩下去,抱住他胳膊:“我再也不和你耍赖了,都是我不好,我真是太坏了。”承认完错误立刻伸手去抢那个玉雕娃娃。 他手一抬,轻飘飘躲过,似笑非笑遒:“求我啊。” 我飞快道:“求你!”看他没有反应,握住他的袖子:“求求你!” 他愣了半响,一边扶着踮起脚抱住他袖子的我站好,一边把娃娃放进我摊开的掌心里:“……你要不要这么没骨气?” 我认真观看手心里的玉雕娃娃,发现果然长得很像我,心里很开心,听清楚他的话,想了想,“那就有骨气一点吧,那你今天晚上不要睡床了,睡地上吧。” “……” 我觉得我本质上应该是个贩梦的,这职业一听就很神秘高雅,但最近办的事没一件同贩梦有关系,所作所为只是朝仵作或细作无限靠近。 几日前巧遇君玮,他觉得长此以往总有一天我会发展成个百晓生,开一座堂口专门做帮人探案的生意,还站在文学家的高度高屋建瓴地为这座堂口取了名字,叫做拂尔摩丝情报堂什么的,认为这很时髦地含有一点羽族风采,又不失华族风范,是一个一旦用了就会红遍九州的好名字。 我想,将来怎么样着实很难说,关键是现在,我要怎样才能搞清楚公仪斐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让君玮去色诱是不成的,公仪斐好似并没有那方面的兴趣……不,也许可以,要不然让他去色诱公仪斐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