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昭的话忽然哽住了,只见手中梳子一梳之下,一把灰白的头发便骇然落了下来,再梳一次,又是如此。他坐在织锦身旁,怔怔望着眼前尤自忙于披阅奏折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有什么,像这脱落的头发一样,在他心中投下了骇人阴影。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自信了,是否忽略了发生在那人身上的一些事。织锦正专注于眼前的奏折,一双手却从身后把他拥进了怀里,刚要回头,就瞥见那个年轻的天帝把脸埋到自己的肩上。“怎么了?”“织锦,我是天帝,天帝掌管天下苍生,是吧?”低抑的声音从自己发间传来,有些犹豫,有些惶恐。“当然……”摸摸月昭的头发,织锦轻声回答。“那我想要谁生就生,想要谁死就死,对么?”织锦沉默了,良久,才拍拍他的头笑道:“即便神仙也有无法达成的愿望呢。”这世间,纷纷扰扰,云起云灭,而生命始终是无法真正把握和任意玩弄的禁忌。天帝也如是。“我要回去了。”月昭忽然闷闷说,“你的本命花还很脆弱,我要回去看看。”“嗯,把批过的奏折带上。” 一堆小山也似的卷宗推了过来。“……”月昭几乎瞪圆了双眼。“我都帮你改过了。”看到月昭不能置信的表情,织锦忍不住拨拨他额前的头发,笑道:“反正好过你的鬼画符。”临行前,月昭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一脸正经道:“记住,不要去见龙帝。”织锦不由失笑:“我不会让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的,回去吧。要错过早朝时间了。”月昭确定了一下那深幽的眸子里没有谎言的光亮,遂挥挥衣袖,把一大堆奏折都拢进袖子里,左脚迈出又收了回来,再次叮嘱他:“不要骗我喔,不然我会很生气的,我很快就回来看你。”“嗯,嗯。”织锦耐心地点头。又罗嗦了半响,那秀颀高挑的身影终于在金光中隐没。在月昭最后的印象中,织锦一直微笑地望着他,恬静而安详地微笑着,阳光从窗棂中投射进来,在那个人的周围渲染出一圈金色光晕,让他有那么一瞬忘记了心里曾有过的不安和惶恐。后来,在没有他的漫长岁月中,那个鸟语花香的早晨,还有织锦最后沐浴在阳光中的微笑,一直清晰地留在了月昭的记忆中,永远的美丽和安详……********城南最出名的一间水阁位于倚绿湖上,三面环水。水磨楠木围成的雕花栏杆,檐下张着帐篷,垂着白绫飞沿。靠着栏杆,摆着斑竹桌椅。正面楼上连着一间略矮的小阁,左右挂着两领银钩纱幔,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放的是一张琴台。墨尘死磨硬拽了龙帝过来,说什么他要去黄泉寻人,此去也许一年半载都回不来了,所以硬是要龙帝给他送送行。龙帝正纳闷那送别宴为何不在画舫上摆,墨尘已经搬出了一大串理由。第一, 这间水阁有全京城最好的酒——“梅魂”。第二, 这间水阁有全天下最出名的琴师。酒好不好龙帝不清楚,但听到有天下第一的琴音,龙帝不由冷哼了几声。听过了织锦的琴,天下还有什么能称得上第一呢。反正,龙帝是很不以为然的。当下,龙帝扫了阁内一眼,拉着九炫毫不客气入了座。青衣美婢不多时便呈上了酒菜。菜色无外乎常见的几样。酒却很特别,用粗陶罐子装着,罐子外面糊了黄黄的一层泥土。拍开封口,一缕诱人的酒香渗着几许梅花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未饮已醉。婢女们把陶土罐里的酒细细引到白玉的小瓶中,再一瓶瓶呈上来。墨尘拿了一瓶,笑笑说:“你知道这名酒‘梅魂’是怎么酿成的么?听说,每年冬至雪下得最猛的时候,酿酒师傅便装好了酒,在罐子外面和着雪水和梅花瓣,抹上厚厚一层黄泥,然后把罐子埋进老梅树底下。第二年挖出来,就是香气特异的梅魂酒了,不过……”龙帝闻了闻酒香,没听墨尘说完,已经咕噜噜灌下了一瓶。“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墨尘停住话题,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我觉得这酒还可以,不过还比不上阿织那边的‘月醉’就是了。”龙帝晃了晃瓶子,又是一个空了。九炫好奇地拿起一瓶,却刷地一下子被龙帝夺了下来,只见他板着脸训道:“炫儿,你伤还没好,给我一边喝茶去。”九炫讪讪地拿起茶杯,旁边几个婢女已经开始掩嘴偷笑了。这下九炫更是窘的脸都红了。“好了,好了,还是我陪你喝吧。”墨尘见龙帝又在行使父亲的特权欺负小辈,不由有些同情可怜的九炫。“哼,你不要先醉了就好。”“难道你不知道我向来好酒量的么?”两人互不想让,喝了几轮,楼上便开始传出叮叮咚咚的瑶琴声,想来琴师已经开始弹奏了。那琴音开始很细,很轻柔,仿佛和风掠过池塘,那荷花轻轻一颤,只惊起了栖息在花瓣上的蝴蝶,连水波都是细细的,碎碎的,而后又恢复平静。渐渐地,琴音响了起来,可以听到泉水潺潺流动的音色,那山涧流过的地方,开满了红红白白的杜鹃,俏丽的山鸟在林间嬉戏,花草上蜂飞蝶舞,眼前恍然似一片初春的景色。而后琴音又一转,芦花飞了漫天,放眼望去,地上似铺了一层白净的雪。天是无尽广阔的蓝,偶尔,几只水鸟从远处的芦苇丛中惊起,白翼一振,便点破了苍蓝……龙帝喝着喝着,不知不觉就停下手,似在倾耳聆听那行云流水般的琴音,又像陷入琴音制造的幻境中。墨尘唇际挂着若有所思的浅笑,望向龙帝的眼神,却渗了几分同情。这琴音是如斯温柔,如斯美妙,仿佛在天宫上听织锦抚琴一样。无由地,龙帝竟想起以前和织锦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快乐无忧的一朝一夕。小时候,龙帝经常扛着柄大刀去芙蓉城找他,一路上不知吓坏了多少纤弱的花仙。远远地,花仙们看见龙皇子刀上的银光,都一溜烟躲得不见踪影。织锦有时也觉得好笑,明明那么可爱的一个人,给外人的印象却是如此冷漠和难以亲近。织锦自己倒是很喜欢逗他的,每次看见龙帝又急又怒的模样就觉得很有趣。龙帝却一直想不通织锦为何要屡屡捉弄他,性格那么温和的人,说了也没人会相信,是自己在他手下屡战屡败。那个时候,天界素闻龙帝酒品不好。有一次,他在天界庆典上醉倒了,到处找人单挑,吓得天界上仙纷纷仓皇逃窜。他那把九尺七寸长的雷牙风爪舞起来,连宫阙的屋顶都要被掀翻了,无人敢轻撄其锋。后来,还是一个机灵一点的上仙,去芙蓉城请了织锦过来。没有人知道织锦用了什么方法制服了他,等一切平息后,躲在殿外偷窥的仙人们看见织锦一脸优雅娴静的笑容,扶着龙帝走了出来,方才嚣张得像只斗鸡似的龙帝,此刻温顺得和只小猫差不多。从那以后,上仙们再也不敢请龙帝去喝酒了,织锦也因此名声大振,天界的人暗地里称他为“伏龙”——降伏龙帝也……身边有人轻轻碰了碰他,龙帝倏地回过神来,原来是九炫见他呆呆握着杯子定住似的,不由担心地摇醒他。回头,那边墨尘已有几分醉了,伏在案上,白皙的肌肤上有一抹浅浅淡淡的红,仿佛窗外的桃花映红了他的脸颊。“喂,墨尘,弹琴的人叫什么名字?”龙帝推了他一把。墨尘模糊应了一声,一双冷丽的眸子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抬眸望来,竟有些摄魂夺魄的味道:“他是你绝对想象不到的人物……”“哼。”龙帝显然对这个答复很不满意。这时,阁子里又传出悦耳的琴音,龙帝没再细想,心神又沉浸入那清冽的曲调中。轻轻地,墨尘忽然在旁边和着调子唱起歌来:“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罥晴空……”龙帝不由皱眉。“墨尘,你喝醉了,不要打扰我听琴。”恰好墨尘唱到:“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看着龙帝,他忽然微微一笑,玄色衣袍一摆,人已去到阁子外。止步,回眸,微笑,而后向龙帝他们点了点头,那一袭黑衣转眼间已翩然掠出倚绿湖。龙帝和九炫都有些愕然,看到他蜻蜓点水似的飘过湖去,这才明白方才那一回眸是向他们道别来着。远远地,只听他的歌也唱到最后一句:“……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这只狐狸,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龙帝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楼上的琴音也不知何时停歇了,阁子里忽然静了下来,一阵风穿厅而入,掀起楼上的白色纱幔,一张断纹古琴摆在琴台上,琴师已经不知所终。飘飘渺渺,一缕熟悉的香气随风而至,悄悄在龙帝身边萦绕着。龙帝倏地一惊,纵身掠上那间琴阁。难道……方才弹琴的是阿织?抚着古琴上冷冽的七弦,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龙帝触摸着,呆住了。“你一定要来,不然,你会后悔的。”浅浅的笑,话里,若有所指。“他是你绝对想象不到的人物……”他曾对墨尘的话嗤之以鼻的,现在想起来,他话中有话,暗藏玄机。而自己觉悟得太迟了。怎么会没想到呢,普天之下,能弹奏出这种音色的人,只有一个——织锦……龙帝的心如同被人揪了一把似的,深深切切地痛了起来。阿织,你不肯现身是有什么苦衷吗?难道连我都帮不了你?我是为了你才来到凡间的呀。波光潋滟的芙蓉城之水,曾经掩映着他温和的笑颜,深邃宁静的龙瞑之渊,也曾遗留下那高雅的芳香。昨日种种,恍惚间全涌上了心头。我不是你最亲密的好友么?而今,我在你面前,你却对我避而不见。手,不由攥紧了白色的纱帐,纱帐后仍残留着青帝若有若无的香气,而伊人已逝,再也无从寻觅。十八年的寻寻觅觅,十八年的切切思念,全毁在这一瞬间。阿织他不需要我……深深刺伤龙帝的,是这份致命的无力感。九炫担忧地望着龙帝,那个一向冷漠,仿佛事事皆不关心的人,在刹那间变了脸色,然后一脸失魂落魄。“父亲……”茫然地抬起头,龙帝眼中沉淀着太多的痛苦,让九炫莫名地心惊。窗外,雨后的天空滢滢如洗,仿佛放眼就可以望得到头,对岸的杨柳氤氲在水汽里,朦胧出一抹醉人的绿。桃花谢了,李花凋了,红白二色的落英躺在路旁,任人践踏。“我们回去吧。”倦倦地,龙帝说。飘忽的身影,衣袖飞扬,掠过门前的珠帘时,激起一阵叮咚乱响。不该错过的人,终是被他错过了。龙帝惨然。**********“咳咳……”方才的弹奏仿佛耗尽了青帝大部分的气力,现在伏在风仙怀里,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原有的淡定从容已被病魔驱赶得无影无踪,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病态的红晕。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匆匆掩上的衣袖也承不住呕出的鲜血。刹那间就在苍青色的袖子上描出簇簇红梅。“青帝殿下……”风仙羽无停住了脚步,心痛地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痕。“没关系,快走吧,回去晚了让天帝知道,不知会暴怒成什么样子。”青帝溢血的唇际浮起淡然的笑,似无奈,似欣慰。“我很高兴,今天终于见到莲了。他看起来很好的样子,身边还有个老实的孩子跟着……”透过白色纱幔,可以清楚看见他的一举一动,皱眉时,生气时,正经时,谈笑时……已经几百年没见的人,方才就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却要拼命抑制自己不冲出去叫他。手下行云流水地抚着琴,眼睛却一直望着他,曲子弹完后,青帝只觉得有什么酸酸涩涩的东西涌进了自己的心,眼睛在刹那间模糊了起来,几乎连龙帝的样子都看不真切了。望着远方,青帝浮起眷恋的神色,像在对风仙说着,又像在自言自语:“莲……他其实也很怕寂寞的,别看他强悍又冷漠,有时他也很依赖人,保护欲又超强。”仿佛想起幸福的事,他低头微微笑了,“以前有我在他身边,他不怕寂寞,现在有那个孩子在,想来也可以满足他过分的保护欲吧。”“……莲……他已不需要我了……”那个微笑着的人有些落寞地说着,“我不见他,也许他会非常生气,但生离总好过死别,你说是么?”“殿下……”自己都这样了,还在担心别人么?羽无感觉到怀里那具瘦骨嶙峋的身躯是如此嬴弱,然而,依附在里面的灵魂却如斯坚强,坚强到让人不忍目睹的地步。“我们回去吧,羽无。”青帝疲倦地靠在风仙肩上,安静地阖上双眸。“是。”抱着他穿梭在白云深处,驾御着风,尽量把速度控制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望着他安详闭目的模样,羽无不禁有些恍惚。风仙天性散漫无羁,而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甘愿束缚在他的身边呢,为这一缕醉人的香气折腰,为这个美丽的灵魂臣服。“你就是风仙羽无?今年是你来接我去天翔云宫么?” 青衣仙人对着他温文尔雅地笑着,“我是青帝织锦。”也许,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臣服于他脚下了。与其他上仙不同的谦和风度,睿智深邃的眼眸,这个世界上,真有如此美丽的人?相处以后,方知道他的灵魂比外表更让人心醉神迷。但是,为何是他无法长寿?难道连上天也妒忌?“请飞快一点……”“啊?”惊慌地回过神来,风仙匆忙应道:“殿下您的身体……”“我还撑得住。”伸手拢了拢头发,他仰脸笑了笑,“这风……很舒服……”风很清爽,凉凉的,掠过脸颊,调皮地掬起他的头发,仿佛一双修长的手在把玩着。天很宽广,蓝蓝的,在远方无尽延伸,不知什么时候,才飞得到尽头。云很淡,丝丝缕缕的,仿佛天宫仙女们飞扬的轻纱,向着天的尽头缱绻而去……天界、红尘都如斯美好,风很清,天很蓝,云很淡。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多看一眼呢。可惜,似乎没有时间了……“羽无……”“在。”“不急着回去了,就这样飞下去吧……”青帝深深地看了远方一眼,微笑着,“如果你飞不动了,就找个有花有草有山有水的地方放下我,人间很美丽,哪一处都是风景如画……”“是,青帝殿下。”不想哭的,却忍不住怆然泪下。加快了速度,在云间肆意穿行,让迎面的风迅速把眼泪带走,不要让那个人看到,眼泪对他是一种亵渎。应该微笑,微笑着送他离去。殿下,羽无会陪你到最后的……掠过耳际的风,怎么像在哭呢?唉……月昭,如果你回来见不到我,会怎样呢……如果你知道我骗了你,又会怎样呢……来不及跟你解释了……这风很温柔……让人想睡去……金发金瞳的年轻脸庞在眼前渐渐退化,时光荏苒,仿佛又回到了许久以前,葱葱郁郁的桃林中,有一个任性的金衣小童叉着腰嚷道:“我是天帝皇太子月昭!你是何人?”“微臣乃芙蓉城青帝织锦……”一切恍如昨日,遇见他,在那片葱绿的桃林里,如阳光穿透了绿荫,柔亮的金色投进心里,心湖忍不住就漾起了温柔的波澜,微笑也不知觉地抹上唇际。几千年的岁月弹指而过,而今回首,却只记得那个稚嫩的容颜,那个任性的声音……天眼者注定一生孤寂。“月……昭……”我……终是改变不了那个结局呢……羽无感觉到一直轻轻拽着他衣裳的手指松开了,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有泪悄悄漫进了眼眶,模糊中,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绿色。那里有山巍峨而立,有水蜿蜒流过,有青翠的竹子随风摇曳,还有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长在路旁……那里,就是您想要的休憩之地么?青帝殿下?***************风仙在竹林中吹笛。竹影婆裟,风过处,扬起漫天针叶,沙沙沙的,像在啜泣。林子深处有山,山色如黛,无言地沉绿在暮色里。林前有溪,溪水潺潺流过,绕着开满野花的小径,渐行渐远。风仙用心地吹着笛。在很久以前的每一个春日,都是他吹着笛子为青帝传递花讯,人间百花听了,便次第地开,一时间草长莺飞,姹紫嫣红,好不热闹。可惜,今年春走得早,夜却去得迟,只恐,只恐那夜太深,露太重,而花又已经睡去了。风仙孤独地吹起笛子。笛声悠扬,绕过了竹林,越过高山,涉过小溪,告知天下百花:你们的王已经不在了……第十三话 回首向来萧瑟处——梦崩溃了,谁将在绝望中醒来?“砰……”天帝手里的玉壶摔了个粉碎,甘泉仙露洒了一地,身旁莹莹碧绿的,是一株仙姿国色的兰。刚才似乎听到织锦在叫我……迷茫地抬起头,心头莫名闪过不祥的预感。织锦,织锦在哪?下意识睁开天眼往下界一望,天帝的脸色刷地一下子白了。小院人去楼空,那里还有青帝的影子?“风仙羽无,我不轻饶你——”随着一声怒喝,金光暴长,天帝刹那间已消失了踪影。下界,隐隐响起轰隆震耳的雷声,一阵压过一阵。“怎么回事?大白天打起雷来。”京城里的人都惊呆了。“娘,你看那边的云好奇怪,五颜六色的,全都跑到一个地方去了。是不是神仙下凡啊?”“小孩子不要乱说,这晴天霹雳的,不是好兆头,快点回家去。”惊雷阵阵响彻在京城天空,暮色浓艳,集结了四方彩云。一道淡金色的人影从云间遁下,闪电般直扑竹林而来。“风仙羽无,你给我出来!”人还未到,声音已经远远传来。劲风把竹子压得低低地,竹叶四处飞散,扫得人的脸生疼。风仙羽无静静地坐在溪边吹笛,仿佛天和地仍和方才一般寂静,暮色燃烧下,只有悠扬的笛声在林间流淌,而天际的狂雷,山顶的怒云和眼前的金光都不存在似的。那个众仙之长万灵之尊的男人一步步走来,强劲的罡风压迫下,竹子痛苦地挣扎着,终是扭曲、断裂,发出困兽般的噼啪声。一声惊雷打在羽无面前,激起水花四溅,洒了他一头一脸。那个人来了,带着压倒一切的力量和怒气,停在水那边。脚下细细流淌的溪水忽然滞了一下,然后逃离似的开始倒流。“织锦在哪?”天帝瞪着一对金色眼眸,压抑着怒气问道。羽无放下唇边笛子,没有说话,晶莹的水滴凝在眼下脸颊,宛如眼泪。“我再问你一次,织、锦、在、哪?”一字一顿的声音,仿佛惊雷声声在头顶炸开。“他睡着了,请陛下不要惊醒了他。”拭了一把脸,羽无平静地回答。“放肆!”天帝额上的天眼一睁,一股莫名的力撞中羽无胸口,把他狠狠抛起,再重重掷到林中。羽无布下护身的风阵,仍止不住疾驰的去势,在撞倒了几十竿翠竹之后,方勉强停下。坐起身,抹了抹唇角溢出的鲜血,他望着林子深处轻声道:“青帝殿下好容易才睡着了,陛下请轻手一些,不要吵醒了他……”话音未落,就被人用力揪住了衣领。“我没有时间跟你蘑菇,说!织锦在哪?”天帝几乎是在他耳边吼道。羽无勉强抬起手,指着不远处野花丛生的地方,说:“他就在那里。”“胡说,织锦怎么会在那里?”揪住他衣领的手更用力了,“你把织锦藏到哪去了?”“我没有胡说,天帝陛下,青帝殿下他就在那里睡着。他说,想要找个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地方休息……”“你胡说,你胡说!” 天帝怒不可斥,继而又喃喃道,“一定是你把他藏起来了,一定是……”嘴里说着不信,人还是忍不住掠到那边,天帝见到翠竹环绕的地方有一处微微拱起,上面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他愣了半响,呆滞地看着风致楚楚的花儿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着,隐隐有暗香扑鼻,像那个人如常展开笑颜,温和而清浅的。“啊——————”只听他骤然发出一声困兽似的嘶叫,手隔空一拍,打得面前沙土飞扬。“不是的,织锦怎么会在里面呢,不是的……”一边否认着,一边疯也似的挖着泥土,全然不顾金色的华服被凡泥玷污了。黄土下露出一角苍青,渐渐地,有苍白消瘦的手指袒露了出来,天帝三两下拔开泥土,终于看见那憔悴的容颜。“织锦,织锦,你睡着了吗?怎么可以这样,居然把你埋起来……”用力扫开覆盖着他身体的泥土,把他从土里拖出来,天帝拍去他身上的沙石,搂着他轻轻摇晃着,“你看,织锦他只是睡着了,他还好好的,不是么?织锦,醒来,告诉我你只是睡着了,织锦,织锦……”“对了,一定是因为仙气不够了,所以才昏睡不醒。”天帝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道:“我怎么这么笨呢,来,我把仙气分给你。”金色的天眼凝聚起耀眼华光,天帝把手放在青帝胸前,硬是把自身的仙气渡进去。灰白的发掩着憔悴不堪的容颜,微翘的眼睫在风里有些微的颤动,他枕在天帝的臂弯里,仿佛依恋仿佛倦怠地睡着。仙气在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中激荡、冲撞,却找不到奔流的方向,反而四处游走,像失控的急流,轻易就冲垮了堤防。一缕暗红色的血从青帝苍白的嘴角淌下,悄悄润湿了胸前的青衣。“够了……”痛苦低抑的声音从天帝身前传来,风仙低着头,双拳紧握,身体轻颤着,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够了,天帝陛下,你放过他吧……”“住口!不要烦我!”天帝一时心烦意乱,说话间又加快渡入仙气。那个身躯震了一下,这次,血仿佛决堤似的涌了出来……“够了————————————”风仙爆出一声大吼,“青帝殿下死了!身体死了!连元神都散了,陛下再怎么做也救不活了————————————————————”“胡说,你胡说!织锦还好好的,等一会他就会醒了。织锦,你应我一声啊,织锦……”天帝轻拍着青帝的脸颊,仿佛要把他从眼前深沉的睡眠中唤醒。“求求你,放过青帝殿下吧……”风仙扑通一声跪下,泪刷地一下子从脸上淌了下来,“他早就耗尽了心力,因为深知陛下依赖着他,所以努力忍着不死。我知道他也想在您身边多呆一阵子,可终有撑不住的一天啊……”“现在他安静地走了,陛下就不要再折磨他了,我给您磕头,我给您磕头……”说着,风仙径自在地上磕起头来,扑扑地声响,鲜血渐渐从擦破的地方涌出,黄泥上不一会便晕开浅红的血色。这个原本率性随风的少年,这一刻仿佛要把所有生命都投进去似的,拼命企求着。“你……你胡说八道!”天帝指着他,气得脸发白,“我是天帝,我有凌驾一切的力量,我不可能救不了他的……不会的……”“不,陛下错了,青帝殿下说过,这个世界,在冥冥中有着严苟的限制,有很多东西无法用力量获得,而生命是不能玩弄的禁忌。”风仙忽然抬起头,指着他怀里道:“陛下没有看到吗?青帝殿下已经不在了,在您怀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天帝定睛一看,怀里安详美丽的容颜在一阵风拂过之后,悄然削肌蚀骨,转眼化为一具白骨,又很快地,白骨扬灰,他怀里,只剩了一袭青衣,裹着寥寥几根白骨和一缕花香。哐铛一声,有什么落到了地上。天帝颤抖地伸出手,拾起委地的青衣间一样金色发光的物件。狭长晶莹的宝石,形状极像一只眼睛。天眼!“父皇的天眼怎么会在这里?”惊疑之间,那只金色的天眼骤然光芒大盛,洌洌流光如水般流泻了出来,映着天帝额上的那只天眼,有种诡异莫名的味道。有什么……从那只天眼中流出来了,像那被遗忘被隐瞒的记忆,潺潺流进自己心里,光芒耀目中,自己仿佛走进了谁的记忆,隐隐……望见那人回眸一笑……织锦……天界的枫叶那一年红得如火如荼,青帝在案前拆开日曦的书笺,枫影落在洁白的书页上,染出一抹淡淡的血痕。——织锦,这是我隐瞒了一生的秘密。我知道自己为了一己之私,逼你发下重誓,将你推进万劫不复的境地。然而,为了吾儿的未来,我不后悔。望着字里行间失火似的红影,织锦有些失神,天帝日曦已在日前病逝,现在执掌天翔云宫的,是新任的天帝月昭。这封信函是在日曦过世后三天送过来的,随信送过来的还有一个紫檀木匣子,掀开盖子,只见匣子中静静躺着一颗金色的宝石,在艳阳下流光溢彩,耀眼非常。青帝却手一颤,几乎拿不稳匣子。——我把天眼给你,它能够抑制月昭的天眼,虽然我们都改变不了那个结局,不过,或许它能帮你把真相隐瞒下去吧。织锦,原谅我,牺牲了你……天的尽头覆着层层叠叠的云,几根参天石柱撑起了整片广袤的天。这里罕有仙人的踪迹,显得空阔而辽远。青帝在云上静静凝视着被晨曦染成五彩镏金的流霞。天的结界崩溃得无声无息,如同日曦天帝的突然病逝。然而织锦知道,日曦是为了撑住天之结界而耗尽心力去世的。如今没有了他的力量,结界崩裂得更快了。在所有天人还毫无察觉下,以令人惊骇的速度破灭着。天界的仙气随着裂缝逐渐外泄,影响了天的平衡,所以,异族在边境燃起烽火,龙帝不断出征。很快,当裂缝越来越大时,法力弱,修行短的仙人将被魔气侵蚀。“我愿意代替月昭去补天……”当日,他在一片燃烧得仿佛末路的红叶中笑了,用坦然的语气说出自己的决定。不仅仅为了天下苍生,不仅仅为了天界千万年来的基业,只是,在选择的那一刹想起了一个人,那个有些任性,有些骄傲,有些狂妄的孩子,如果那小小的肩膀将背负起命运沉重的责职,也许自己可以帮他分担一些吧。——天眼者注定一生孤寂,月昭他将会是个孤独一生的孩子,你知道了真相,还愿意为他承担这一切,还愿意为他去补天么?青帝微微一笑,走近崩裂的结界中,将自己的本命花种到裂缝里。从今天起,它会在裂缝中生长,它的根将渐渐遍布整个裂缝,填补结界的空隙。但愿,在它完全枯萎之前,能够填补好这片破碎的天。月昭,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个了………………年轻的天帝缓过神来,手中天眼已经一片灰暗,脸上凉凉的,抹了一把,手心手背全是泪。原来,很久以前,当他缠着织锦,恼他因为政事冷落了自己时,织锦却在和自己的寿命争夺着时间。每次半夜醒来,总能看到织锦在灯下帮他修改奏折。织锦教他为君之道,容忍他的任性,容忍他对政事的漫不经心,却总不忘对他循循善诱。等他骇然惊觉织锦的憔悴时,已经为时已晚。那个时候才知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身边的人有一天也会忽然消失不见。天帝怔怔地抱起青衣中的白骨,忽然仰天长叹:原来,自己对织锦的爱,远远及不上他对自己的,是自己粗心大意,错失了一切。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后悔莫及……“织锦,我带你回天宫吧,以后我会听你的话,当一个贤明的天帝……”深深吻了吻手中青衣,天帝一脸黯然神伤,驾起祥云离去……望着他在暗夜中远去的身影,风仙再次把笛子凑近唇际。青帝殿下,天宫高处不胜寒,请您一路走好……☆☆☆水月华于2004-06-01 21:07:42留言☆☆☆ --------------------------------------------------------------------------------〖电子书全国货到付款〗〖博凯减肥乐升级版〗第十四话 天魔劫火叮当,叮当,叮当……画舫上悬的风铃忽然响了,在窗前恍惚失神的龙帝一惊,恰好一缕清风透窗而入,扑了满面清凉。若有若无的,风里挟着淡淡花香,温柔地缭绕在他鼻尖耳际,仿佛呢喃,仿佛细语,仿佛叹息……莲……莲……低诉着,而后远去……龙帝霍然而起,甩开房门追了出去,寂夜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阿织……阿织……”九炫被那声凄然的叫喊吓了一跳,追出来时,就看见龙帝在船头仿佛要随风而去,他一时慌了,不顾一切扑上去,紧紧扯住龙帝的衣裳,把他从船头拉了下来。“父亲,父亲……”九炫轻轻摇着。龙帝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见是他,痛苦地阖上眼睛,喃喃道:“阿织不在了,他刚刚来跟我道别……”话未说完,一滴泪“啪”的一声落在了九炫手背,烫得他阵阵心悸,他几乎是愕然地抬头望着龙帝。“是我错过了他……是我错过了他……”龙帝低语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力推开他,手掩住脸踉踉跄跄走了开去。性情高傲的他,绝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怆然泪下的样子。九炫被那孤绝的背影抛在后面,冷风吹来,一脸茫然和无措,方才伸出去想为他拭泪的手也僵住了。不敢过去安慰他,甚至不敢走近他身边,九炫只有远远看着,想着,心痛着。夜风撩起他的银发,在朦胧夜色中如同散开的月华。孤绝,冰冷,骄傲,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心灵脆弱的地方,从来都是自己的禁地,无从触摸。我是你的炫儿,此外,你还当我是谁呢?也许,什么都不是吧……九炫别过脸,狠狠心走开了。那天之后潋变了,变得对一切漠不关心,眼神经常越过了他,停在一个虚无飘渺的地方,脸上的表情似无情,似悲伤,似怀念,但都不是九炫可以读得懂的。有时候叫他,他仿佛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中,对外界的声音浑然未觉。好久之后回过神来,也是隔了好一会才认出九炫来。莫名地,潋的表情总让九炫有种绝望的预感。仿佛这里的一切,都将不能留住他。离别,近在咫尺,而他,无能为力。房间里没有点灯,九炫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心里说不出的郁闷。忽然,他瞥见铜镜中的自己,一双眼睛竟变成血一样红。又来了,又来了……九炫三两步扑到镜前,揉揉眼睛再看,还是红的。妖红的瞳仁在夜里如同熠熠的火焰,分外诡异。自从上次和潋对掌受伤以来,身体中仿佛起了什么变化。每一夜都纠缠在血红色的梦境中,看见自己浑身浴血,站在无数尸体中间。夜里眼睛会发红,头发也渐渐出现一缕缕血色。然后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叫着:醒来吧,醒来吧。他不敢跟潋说,彼此间的关系已经像悬在一根细丝上,稍有变化,便会崩断。“炫儿,我有话要跟你说。”每当潋唤他,九炫的心都倏地一沉,竭力按耐住要逃开的欲望。龙帝犹豫了一会,看看他,终没有说什么,只有些疲倦道:“算了,还是送你回去再说吧。”画舫沿着来路折回,去的时候是热热闹闹的四个人,回来时,只剩了两个。韶华易逝,春光也在他们不经意中耗尽了。偶尔经过的河道已经可以看见芙蓉的影子,红的,白的,粉的,开得喧喧闹闹,看在那个人眼里却凭的冷冷清清。芙蓉城的荷,也是这般清丽绝俗吧,花常开,水常流,人,却逝去了。龙帝心中有说不出的怆然。没有了那个人的天界,再没有值得自己留恋的地方。而人间,自己不过是匆匆过客。送了九炫回家,也就要回东海了。用一根细丝系住的两人,注定是要分离的。九炫却恨不得这段归程再长一些,即便那表面平静的生活下暗藏波澜。自身的异变一日比一日严重,眼睛在夜晚会变成红色,他就整夜都躲在房间里。红色的头发,每长一次都被他偷偷剪掉。只是,就算他竭力隐瞒,有些东西还是如影随形跟着他。譬如,每一夜的噩梦。有一次,他梦见自己站在尸横遍地的修罗场上,月光很冷,刀光生寒,血却是热的,像刚刚从鲜活的肉体中喷溅出来。他握着刀,不知和什么人厮杀着。梦里见到一个孤绝冷傲的影子,他身上的衣裳白得令人心悸,他手中的刀冷冷如月色,而后,银光一闪,自己颈上仿佛凉风吹过似的一阵寒意,已经身首异处……睁大了眼睛,最后看见那个人的脸,在放大了的圆月中是如此熟悉,他的脚下遍是尸首,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而他冷冷一笑,神情中是自己不熟悉的高傲和冷酷……潋?潋!!!乍醒之后,冷汗泠泠,心脏狂跳着,几乎要跃出胸膛。以后梦境一夜比一夜清晰,甚至两人对招,每一招每一式都历历在目,犹如身临其境。画舫停靠在岸边,江水一片凝重的深黑色,浓得连月光都照不透。江岸的衰草连绵千里,摇曳出一阵沙沙地脆响。偶尔有几只惊飞的水鸟射出草丛,像一羽羽白色的利箭,点破黑夜的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