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敖丰狠狠瞪着他若行所思,心不在焉的脸。这个臭猴子!混蛋!飞起一脚踢开了身边的云朵,他满心愤懑地冲到了前面。 被这番惊险折腾得精疲力尽的唐僧和八戒几个人,正在逐渐明亮的晨曦中安睡。放轻了脚步,敖丰跳下云端。看着满腮口水的八戒那香甜的睡相,听着几个伙伴此起彼伏的鼾声,敖丰这才觉出了浑身的疲倦和伤痛难耐。 四肢都有被那乌蛇精捆绑的瘀痕,身子被蛇涎香折腾得心力交瘁。浑身的衣物被冷咸的海水泡透了,山野的冷风一吹,贴在身上又冷又硬。打了个寒颤,他蜷缩在八戒身边的大树下,就地躺了下来。餐风露宿的日子过得久了,就好像真的习惯了。记得头一次在野外过夜时,自己还曾经望着硬梆梆的简易睡囊和满天的星星瞪了一夜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敖丰很快地陷入了睡梦。 「臭猴子,死……猴子。」不知梦见了什么,敖丰嘟囔着,轻骂了一句,缩了缩身子。 一边,一张闲惑的脸凑了过来,研究着他那疲倦却安稳的睡颜,和他唇边那抹赌气似的表情。这条莫各其妙的小蛇儿,干嘛忽然变得这么古怪呢?不知想到了什么,孙悟空挠了挠头,轻轻脱下了身上的衣服,盖在敖丰仍然水淋淋的胸口。 依靠在敖丰身边的树上,孙悟空听着四下里的虫鸣唧唧。山野空旷,就只有这几个患难与共、一路行来的几个人安睡在这里。上往西天的路还有多远呢?这一刻,孙悟空忽然觉得这原本叫他烦恼不已的漫漫旅途,假如就此永远也走不到头,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还真累了呢……眼皮发沉,胸口发闷。手脚有点异常的僵硬。月光下,呆望着手上那团已经蔓延到整个前臂的黑气,孙悟空终于发现了异常。糟了!那个乌蛇精临死前咬在手掌心的袭击……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就此「咕咚」摔倒在了地上。 清晨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身上暖暖的,就像很久以前自己一个人在山林里自由自在飞跃时,照耀在身上一模一样。脸上有什么在拍打着,越来越重。 「啪!啪!」 烦死了,还让不让人睡!?猛然睁开眼,他怒气冲冲地瞪着近在眼前的罪魁祸首:「臭小蛇!你想干嘛?」 看他醒来,敖丰脸上担忧的神情一闪即逝,缩回了正继续拍打他脸颊的手掌,懒洋洋地哼了哼:「师父他们还在睡呢,你要是不怕吵了大家,就只管叫唤。」 看了看不远处依然口水满腮的八戒,孙悟空的火更大了,一把抓住了敖丰的肩膀:「那你不让我多睡会儿?」唉?手掌疼得要命! 看着右手上的雪白布条,他恍然想起了昨晚,中了蛇毒一直没发现,自己好像最后是昏了过去。讪讪地缩回手,他看着敖丰白衣上少了一片的前襟,嘿嘿地笑:「好师弟,是你帮我放了毒包扎?」 「切!」懒得理他,敖丰一声不响地扭开头,心里,却仍在扑通扑通地跳。这个蠢猴子,中了那么重的毒也不知道,就这么睡了过去!要不是自己醒的早、处理的及时,等到日上三竿大家起身,说不定看到的就是他的尸体了!打了个冷颤,想着醒来时看见的那条婉蜒爬上孙悟空眉心的黑线,他心里仍然有点说不出的害怕。 站起身,他变身成了一匹鬃发飘扬,浑身雪白的白马。天亮以后,由一条尊贵的白龙变身成一匹供人坐骑的白马,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宿命。 立起身,他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扬起了前蹄。 「小蛇儿,你去哪里?」 不耐烦地回过头,敖丰冷冷道:「干粮都丢了,总得有人到山里找点吃的吧?」 「我也一起去!」孙悟空兴冲冲跳起来,脚下一个趔趄,却是毒气刚去,力气尽失。 「不要啦!」粗声吼了一句,敖丰气恼地瞪着他:「你看你还有什么力气?」 「好师弟,那你就驮着我嘛!」笑嘻嘻地跑上前一把抓住了敖丰的马鬃,孙悟空眼里有点小小的无赖:「找还一直没骑过你变的马呢!」 恼火地甩了甩头,敖丰看着那满脸希冀的家伙:真像个孩子一样,对骑上自己总是念念不忘!正要大力把他甩出去,却晃眼看见他抓住自己的手掌上那还在微微渗出血丝的布带,心里忽然有些柔软的东西浮了出来。 终于轻轻屈下了前肢,他冲着孙悟空抖着眼睛:「上来吧,就这一次!」 哈哈大笑起来,孙悟空兴高采烈地飞身跳上了敖丰的背:「好师弟,快跑吧!」 没有动静,身下的敖丰忽然浑身僵硬了。慢慢回过头,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有种很奇怪的神色,有点惊愕不解,有点羞惭不信,还有越来越明显的恼怒。 奇怪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敖丰,孙悟空夹紧了座下的马鞍:「唉?怎么了?」 这一夹之下,敖丰忽然像被火烫虫蛰了一般,猛然立起了上半身,长长嘶鸣了一声。这一下出其不意,孙悟空在直立的马身上坐不安稳,狼狈不堪地从马背上翻落下来。 低头看着摔在地上正在龇牙咧嘴的孙悟空,敖丰眼中有着再明显不过的恼羞成怒,直冲过来,扬起马蹄凶巴巴地冲着他踩了一脚又一脚。 「哎呀!痛啊!你杀人啊!?」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孙悟空懵住了,慌忙护着头脸。 「谁?谁?谁杀人了?红孩儿吗?」大声嚷嚷着,八戒从睡梦中惊跳起来。 「红孩儿?」迷迷糊糊的悟净也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慌忙抓起了月牙铲,「在哪里?」 「又有妖怪了吗……」一脸懵懂的三藏看着大家,自动自觉地躲到了孙悟空的背后。「多吗?厉害吗?青天白日的,明明没有嘛,没有你们就不要吓为师啊,唉……」 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孙悟空忍无可忍地举起拳头冲着敖丰擂去:「臭小蛇,别得寸进尺啊!」 「师傅,大师兄他又欺负我!」飞快地绕到三藏身后藏起来,敖丰指着正举着拳头的孙悟空:「师傅你快念那紧箍咒!」 「哎呀,悟空你不要老是欺负师弟们啊,小白龙他一天到晚驮着为师也很辛苫,你就更不能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嘛……」 「就是就是,师傅说的有理啊!」八戒慌忙点头。 被左拦右挡的三藏拦住了去向,孙悟空看着正得意洋洋给唐憎捶着背的敖丰咬牙:「臭小蛇,别仗着师傅给你撑腰就耍赖!今天看我不扒了你的蛇皮!」 「臭猴子,死猴子!」敖丰呸了他一口:「我还得去找吃的呢,谁有空理你!」 原本平静的山林,一时间鸡飞狗跳,热闹无比。不,说起来,是猪飞猴跳才对…… 穿过山林沟壑,是一马平川的原野。躲开孙悟空的追赶,敖丰在山野里奋力扬起马蹄。清晨的霞光绚烂璀璨,给雪白的鬃发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呼啸的风声在耳边流动,拂过火烧火燎的脸颊。那只臭猴子!只是轻描淡写踢他几脚,算他走运!恨恨地全速奔跑着,背上那异样的感觉却总是消除不去。虽然也知道每个男人清晨起来正常的身体反应,可是……那混蛋的胯下,坚硬得简直不像正常人嘛!亏他还好意思得意洋洋大力地用力夹了自己一下! 脸在晨曦里显出红彤彤的颜色,西海龙宫三太子的脸上,不知是霞光映照,还是根本就是羞恼火烫…… ◇◇◇ 传说之中的海外,有三座仙山。一曰方丈,二名蓬莱,三称瀛洲。 瀛洲山上,云如萦带,隐有宫殿。 由于更加接近东方,从窗外照耀过来的朝阳,比任何地方升起的都要早。装饰着瑶草琼花的室内,散发着奇异的清香。三桑木材的大床上,有人轻轻**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凌乱的床褥,赤裸的身体,身下隐约的血迹,似乎快要断掉的腰肢。浑身的骨头都在疼,疼得像是每一根都被折断了再拼接起来一样,随便动弹一下,似乎能听见它们在轻轻地响。一动不动地忍受着这一切,脑海中,昨晚羞辱的一切丝丝缕缕浮现出来。不知过了多久,红孩儿终于颤抖着手,一拳砸在了身边的床上。那个男人,那个叫摄提的男人,那个囚禁他,限制他自由,如今又这般深深羞辱折磨他的男人!总有一天他要杀了他!一定! 门轻轻开了。 失去了一向的懒散神态和温暖笑意,一个男人立在门前,静静看着他。 猛然抬起头,红孩儿死死地看着他。假如目光也能喷出三味真火,眼前的这个男人,身上早该被烧成黑炭焦尸了吧!?克制住想要昏过去的那种疼痛,他挣扎着,一点点从那张大床上挪下来,看也不看摄提一眼,一步步地向着门口挪去。 没有让开的意思,摄提看着走近身边的少年苍白脸上的汗滴。 抓住红孩儿的手腕往身前一带,他语气没有什么波澜:「就这么走到哪里去?」 明白没有挣脱的可能,红孩儿冷笑:「我记得你说过:在这里,假如不工作,就没有饭吃的……」 「所以?」 「所以我还是去做原先的事去,我不想饿死在这里。」 眉毛微微上扬,摄提凝视他的目光深敛而若有所思。 「怎么?因为昨晚你的临幸,所以我今天可以免去苦役?」讥讽的笑容从红孩儿脸上浮起,带着深深的不屑。 有力气这么顶嘴和针锋相对,看来,昨晚盛怒下的惩罚并没有榨干这小妖所有的力气。 狠狠咬住了牙齿,红孩儿没有再开口,低着头向外一步步移去。 看着那背影倔强地消失在门外,摄提冷酷无情的脸上,慢慢恢复了柔和温暖的表情。冲着一边的花丛中微微一瞥:「小玫,你准备看到什么时候?」 「噗」地一阵青烟,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童从琼花的花蕊中幻化出来,委委曲曲地立在了摄提面前。 「怎么,还在难过吗?」摄提温柔地问。 「摄提大人……」扁了扁嘴,那个女孩儿眼睛里有了泪花。「我讨厌死这个红孩儿了,他就那样杀了朱儿啊。我……我……」 「是的,妖族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摄提看着眼前从没离开过瀛洲的小花仙,「杀一个生灵,是一件很简单很随便的事情,不像我们这里。」 「所以我讨厌那个红孩儿,虽然他长得那么好看。」小玫又快哭了:「摄提大人为什么要带他回来,他来的第一天,山上的很多精灵都闻到一种很令人害怕的味道。」 「那个味道啊……叫做杀气。」柔声地解释着,摄提的眼光很温和:「那是妖族与生俱来的东西,我带他回来,本来是想减少他身上那种气息的。」 可是,好像很失败呢。他苦笑着在心里对自己说。 …… 站立在明亮的阳光里,红孩儿看着山坡上疯长满整个山坡的灵陀蔓,头脑一阵昏眩。没有人拔除的话,只一天功夫,它们就会侵占整个瀛洲山。每天除草劳作,才能换来最基本的伙食!被强行带来这里养好伤的第一天,那个叫摄提的混蛋这样对他说道,口气是那样不容反驳。 「为什么不干脆连根拔了它们?」看到灵陀蔓那可怕的生长速度时,当时的他差点抓了狂。 「它们虽然是植物,可也只是在求生而已。没有人有剥夺别的生灵生命的权利,尤其在我的瀛洲山上。」摄提深深地看着他,宽敞的衣襟在山风里猎猎作响。 呸!什么没人有杀人的权利,他们妖族从来都是要靠吸别人的血,吃别人的肉才能活下去,要是像这个虚伪的臭神仙说的那样,他红孩儿早就该死在群魔横行的号山山涧里了!在妖族的世界里肆意地生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如今要被莫名其妙地带到这个地方,遵守他摄提的规矩!不能杀人,不能奴役比自己弱小的生灵,还要自食其力…… 纵然满心不屑,那时红孩儿还是假装驯服地点了点头。 「真的明白吗?」微笑着,摄提伸手抓过了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在这里你可以随意。你可以试着逃跑,甚至暗算我刺杀我,我都不会因为这些生气。」 他倒真了解自己,知道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找个什么机会杀了他再逃出去! 心虚地笑了笑,红孩儿在心里暗暗计算偷袭成功的可能性。 仿佛看穿了他那驯服外表下的满心狠毒主意,摄提的神色忽然冷冽起来:「可是记住我的底限──你可以对我下手,可是不可以伤害这里任何一个生灵,假如你再杀人,我会狠狠惩罚你。」 虽然从没怕过任何类似威吓的东西,可那一刻,摄提眼中的压迫和认真,还是让红孩儿心里微微打了个突。那个男人……是认真的。 所以,当自己下手杀了那个无足轻重的小花仙后,昨晚那场噩梦般的经历,就是他在盛怒下,给他的惩罚…… 看着山上那些蔓枝,红孩儿稳了稳到处酸痛难忍的身体。假如不拔完这些该死的野藤,他就会没有一点东西吃,这是在以前消极怠工时,得到的最直接教训。 他还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饿死在这里,他要活下去。是的,活下去找到机会,总有一天,他要用自己的手亲自杀死那个摄提,让他的血喷溅出来,让他的魂魄飞散,让他再不能用那种讨厌的口气对自己说话,对自己微笑,再也不能……像昨晚那样地压住自己!羞愤和仇恨充满了他的整个胸膛,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从那张充满羞耻痕迹的大床上一步一晃地来到山坡上起,他的身体就一直在发抖。 弯下腰去,他拽住了两三根藤蔓,用力地用另一只手划断了枝条。慢慢地,有小小的嫩芽从断开的枝哑上探出了头,一点点重生。 一片片的藤蔓倒下去,斩的枝条慢慢长出来。太阳渐渐升到半空,正午到了,妖族的力量在这时衰弱到极点,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再也撑不下去,他慢慢瘫倒在地上。 转身看看身后,新长的藤蔓早已覆盖了刚刚拔除的地方,他的速度,实在比平时慢的太多。 身上刚刚还热得很,现在忽然寒冶起来。眼前的东西变得模糊,身后**那撕裂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折磨得他浑身战栗。终于没有力气了,连指尖都不能再动一动。趴在被太阳炙烤得滚烫的土地上,他蜷缩着身体,闭上了眼睛…… 明明很想活下去,明明不愿意放弃。可就算这样,也不肯到自己这里认错求饶吗?是不屑呢,还是知道这一次就算愿意求饶,自己也会狠心置之不理?从旁边灵陀蔓的大片阴影里现了身,摄提凝视着地上昏迷过去的红孩儿。 不知是不是被正午阳气压制着妖力的关系,那蜷伏的少年显得格外虚弱而清瘦,假如不是看见过他几次辣手杀人的情形,看上去,这似乎只是一个完全无害的美貌少年而已。 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摄提抱起了昏迷的红孩儿。手掌触碰到他的腰时,昏迷中的红孩儿还是微弱地挣扎了一下,痛苦地蹙起了眉。昨晚自己盛怒下那彻夜的「惩罚」,果然伤他很重。 可是,这样的「惩罚」,收到的效果,似乎并不如意呢。原先还假意顺从伺机而动,看来,今后,这个小小的妖族会干脆撕去驯服的面具了。 该怎么处置这个令人头疼,又莫名地吸引了自己注意力的小小妖族呢?立在山风里,在天地间生活了千万年的上古之神,陷入了从没有过的迷惘。 第八章 西海龙宫,深深海底。 汹涌水流着一只大海怪,急急地向着龙宫的方向游去。小丰,小丰回来了!虽然龙宫只不过过了十几天,可大海怪清楚知道:人间那段路途,敖丰和那奇奇怪怪的西行四人组,却是整整跋涉了十四年。那些强大的妖魔鬼怪,那些艰难的路途,有没有曾经伤到小丰呢? 想着刚从一只八卦海马那里听到的消息,他的心里充满焦急:从西天安然回来了是不假,可是没好好待上一两天,怎么会被那个二郎神杨戬那个霸道的家伙绑着押送回龙宫来了呢!? 抬头仰望着龙宫巍峨的宫墙,大海怪想了想,转到了西北一个无人看守的拐角,果然,小时候敖丰带着他们偷偷出入龙宫后花园玩耍的这个暗门还在!悄没声息地,他钻了进去。 后花园里,有什么声音在吵吵嚷嚷着。笨拙地藏身在假山后,大海怪看着不远处的人影!小丰!是他!惊喜万分,正要冲过去,这才发现情形大大不妙。小丰居然是被人绑着的,旁边一个人正高高举着皮鞭作势要打。谁?谁?这么凶神恶煞的,敢在西海龙宫打三太子!?正要义愤填膺冲上去,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大海怪悄悄缩回了头……是他老爸啊? 「什么人不好惹,你要去惹那个杨戬……」高高举起皮鞭,却是低低放下,虽然心焦气躁,西海龙王望着小儿子,心里还是心疼万分。 「父王!你不知道,那个混蛋怎么对待篱……」敖丰大声叫起来,不躲不闪的迎着皮鞭。 「我知道你从小和篱感情不错,可是现在他已是人家的人,说什么,也轮不到你去管他的事!」看着敖丰咬着嘴唇的倔强模样,西海龙王叹了口气,「你在这里安心思过,不准再乱跑滋事!」 看着西海龙王带着一堆侍卫跺脚离开,敖丰狠狠咬着嘴唇,动了动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身体:该死!总有一天,他要亲手活剐了那个混蛋杨戬! 「小丰……」从假山后探出头,大海怪小声叫。 「是你!」转头看见他,敖丰心里一暖,好多年不见了呢,「来来来,快帮我把绳子解开!」 「哦」了一声,大海怪急忙冲过来三两下解开了绳索:「小丰,你才刚从西天回来,你老爸干嘛这么狠心打你啊?」 「没时间和你多说,我得找帮手救篱去!」心急火燎地抖落绳索,敖丰脸都青了。 「篱怎么啦?」大海怪跟在他后面。 「他……」敖丰眼眶红了:「我从西天回来跑去看他,你知道怎样?他不知怎么得罪了杨戬那个混蛋,被剥了身上的鳞片!那是龙鳞啊!会活活疼死人的!」 倒吸口冷气,大海怪心里揪紧了,篱怎么这么可怜啊? 「你因为这个和那坏蛋打起来,所以被绑回来了?」 脸胀得通红,三太子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是啦是啦,我打不过他!」 「然后你老爹还站在他那边打你?」大海怪大叫。 「父王他怕事嘛!再说,你几时见过他赞同我帮篱出头的?」敖丰沮丧地道,「不行,我得赶紧走,再晚一点,我怕那个杨戬把篱扒皮去骨烤来吃!」 「啊──」大海怪惊叫起来,「那个三只眼喜欢吃鱼精的吗?」 无力地看看他,敖丰没空再解释。他冲上了海面,声音远远地从东方飘来:「你放心,篱不会有事,我找大师兄帮忙去!」 大师兄?那个很厉害很神奇的孙悟空吗?假如是他,一定可以帮上忙吧!只能在这里等着了,自己连腾云驾雾的法术也不会,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挠挠头,大海怪沉下海底,焦躁地转来转去。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也就是大半天的功夫,海面上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水声。正心里急得发慌,大海怪精神一振:什么事? 远远的,水波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绝美而沉默的侧脸,憔悴而忧伤的眉目,那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篱。惊讶地远远看着篱臂中挽着的那个英俊男人,大海怪张大了嘴:那不是敖丰口中的那个混蛋杨戬吗?怎么好像昏迷着呢?有心想冲上去问个清楚,可是,不知怎么,看着篱深深凝视着那个男人的眼神,他有点犹豫了。虽然不太明白那眼光中的深意,可是,是个瞎子只怕也看得出来,篱似乎对那个男人,并不怨恨啊…… 啊啊啊──篱在做什么?远远看着一脸忧伤的篱在水波里轻轻俯下身去,将嘴唇覆盖在了那个杨戬唇上,大海怪吓得赶紧把眼睛移开了:这样偷看人家亲热,好像很不好呢? 蹑手蹑脚地往后面的海带丛里退去,大海怪心里开始埋怨:小丰那个乌笼的家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篱明明很喜欢那个男人啊!怎么会像他说的又是剥鳞又是折磨的那么恐怖呢!? 不敢再偷看篱和杨戬那一对卿卿我我,他百无聊赖地在四下里转悠,向着海面浮去。快到日落时分了,躺在水面上看圆圆的红太阳往海平面下落,是多么快乐的事啊。小丰从西天取经路上回来了,篱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已经足够让人心里充满快乐的感觉了,不是吗? 海滩上,那是什么?揉了揉眼睛,大海怪再次张大了嘴巴。 白色沙滩上,两个倒在地上纠缠的人影里,其中一个,实在太热悉了。小丰……小丰!另外一个,远远的看不清面容,可是那满头的金发,那远远传来的强大妖族气息,不难猜到,那是什么人。 脸红心跳地,大海怪只记得眼中最后一副情景,好像是敖丰被那个「大师兄」压在了身子下面,挣扎了那么几下,终于渐渐不动了。红红的夕阳下,那画面,虽然少儿不宜,却很和谐美丽……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海底有人接吻,海滩上有人亲热,可叫他能往哪里躲呢?苦着脸,大海怪吐着水泡,闭着眼睛一口气沉到了海底,飞也似的逃走了。 (作者插花时间:这一段,因为在此书的姐妹篇《海中篱》里有详细描写,这里就不占用篇幅了,假如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找那本书来看,说的是篱和杨戬的故事,敖丰和猴子是重要配角。汗,说起来,也是因为那本书里配角人气高过主角,才有了这本书宝宝啊!) ◇◇◇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距离敖丰西行回来,已经好几个月有余。 从老远的地方起,龙宫三太子的居所就没了守卫的踪影。不知什么原因,打从前一阵自西天取经回来以后,三太子就很强硬地宣布撤去了住处的所有侍卫,并且威吓说是如有不经同意擅入者,杀无赦。 虽然不太理解向来喜欢有人伺侯照顾生活的小儿子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自立,西海龙王还是乐滋滋地连连点头同意──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做父母的,能看到孩子健健康康、不缺胳膊不少腿地从那西天路上平安回来,早已经高兴欣慰地老泪纵横了,哪里还会在这时违逆小儿子这个小小的要求? 而这个时候,西海三太子的宫殿里,却似乎并非真的只是「闲人莫进」。 「嗯……滚开!不要!」一个羞怒的声音微弱地响起,似乎在抗拒着什么,却又被另一种声音堵在半途,变得越来越无力。 「臭猴子……你轻点!啊!」一声惊叫,声音的主人颤抖着,不知抓住了身边的什么,使劲地又抓又掐:「不要啦……再来就踢死你!」 「小蛇儿,别乱动!」霸道而邪气的另一个声音低低响起,显得格外精力十足。「你不是这么不济吧?这才几回?」 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反驳他,凌乱的丝绒床褥下,修长的一条长腿伸了出来,想要挣扎着逃离,却被身后一只有力的胳膊拖了回去。 「啊!」惊叫了一声,在身后那妖族一个强而有力的动作下,早已精疲力尽的敖丰再次绷紧了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激烈动荡的大床终于平静下来,急促的喘息渐渐平静,纠缠着的两个身体终于分开了。 云丝被下露出了一个金灿灿的脑袋,捅了捅身边得严严实实的龙宫三太子:「喂?小蛇儿?」 有气无力地任他撩拨,敖丰仍然在慢慢喘息,没有搭理他。 抓了抓头,孙悟空掀起了一个被角,拉了拉那散落在枕上的一缕银发:「歇一会儿,我们再来好不好?」 没有说话,敖丰不能置信地慢慢转过头:这只妖猴的身体……果然是石头的。不知疲倦,不需要休息!攒足了酸软的身上仅剩的力气,他重重一脚踢上了身边那不知节制的妖兽。 「咕咚」一声,有人狼狈地被踢下了床。一个鲤鱼打挺,毫发无伤的孙悟空重新跳上了床,笑嘻嘻地按住了张牙舞爪的敖丰:「臭小蛇,自从取经回来,脾气不小啊!」 「呸!你龙爷爷一向就是这个脾气,你今天才知道啊?」 「才不是。」笑嘻嘻地压紧了他,孙悟空道:「明明就是那次海滩以后,脾气见涨!」 涨红了脸,敖丰想起了几个月前在西海的海滩上,两人间那场最初懵懵懂懂,毫不浪漫的表白。假如不是因为篱表弟的那件事,只怕他们两个人,还是会停留在整日打架斗嘴的地步,踏步不前吧? 想到篱,敖丰的脸色有点不好了,虽然知道篱和那个该死的二郎神杨戬之间也是误会重重、羁绊太深,可一想到当初飞上遣云宫看到篱身上那生生被剥去的一身龙鳞时,直到现在,他仍对那个三只眼恨得牙根儿发痒:那样的酷刑,那个残忍的二郎神怎么下得了手?那样的痛苦,柔弱无害的篱又怎么挨得过去…… 不过说到篱表弟的事,身边的这只臭猴子倒是当之无愧的红娘呢,假如不是他把杨戬两次打下水,篱和那个三只眼的混蛋二郎神,应该是一个天上一个海里,永远也不会有相交的一天吧。 脑海中浮现起如今的杨戬对篱表弟宠溺疼爱的程度,他撇了撇嘴:现在知道捧在手心含在嘴里了,当初怎么视若弃履!? 看着敖丰脸上一会儿咬牙一会儿瞪眼一会儿发呆的样子,孙悟空心里好奇了:这条小蛇儿,在想些什么呢? 「小蛇儿?在想我吗?」恬不知耻地捣了捣敖丰,凑上前。 「呸!我想篱表弟呢!」翻翻白眼,敖丰慵懒地闭上眼睛──不过,现在的篱,也让杨戬那个家伙吃够求之不得的苦头了吧?偷偷笑起来,敖丰想起前几天在遣云宫中看到的篱的住处,居然是和杨戬那家伙是分开睡的。 盯着眼前那情欲刚褪,红晕未除的脸上懒懒的表情,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服气涌上孙悟空的心:这条嘴硬小蛇儿,躺在自己身边,居然还有心思想他那个美貌的小表弟? 一个翻身重重压上了敖丰的背,他神气地扒去了身下那人刚裹好的外衣:「那现在开始想我!」嘴里这么说,手下也是毫不停顿,三两下,龙宫三太子那仅可蔽体的衣物已经除得一干二净。 「啊!」冷不防又被剥个精光,又羞又气的敖丰挣扎起来,可哪里是那个神通广大的妖猴的对手?苦恼地又踢又打,敖丰无奈地瞪着身边那人纯真又邪气的眼神:漫漫取经路上,从来都是木桩一个的这只臭猴子,一旦初尝到了情爱滋味,怎么就这么不知道节制呢……想起这些天来两个人厮混在一起没日没夜、耳鬓厮磨的情形,脸皮原本就薄的三太子的脸色红得更像一只煮熟的龙虾了。 挣扎着想摆脱那紧箍一般的掌握,他低叫:「滚开啦,你就不能做点别的!?」 「这里什么好玩的东西也没有,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啊?」理直气壮地叫起来,原本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的妖族眼神里没有色情,只有初尝禁果后的惊喜和好奇。 「什么叫还能做什么啊?西海这么大,好玩的事多着呢!」敖丰吼起来。 「哪里有?」翻翻白眼,孙悟空烦恼地道:「除了这龙宫还亮堂一点,到处都黑不隆咚的!」 「嫌这里没劲,回你的花果山水帘洞去啊,谁也没拦你。」敖丰冷哼。 「好,我回花果山!」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下来,他飞快地穿着衣服,「你快起来!」 「干嘛?」敖丰斜他一眼。 「跟我回花果山去啊!」孙悟空说得理所当然。 「切!」敖丰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神经病!谁要去那个猴臊气薰死人的破山洞?」 呆了呆,孙悟空一把抓过他:「你……」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大声叫着,敖丰像是一头鬃发倒立的小狮子──前一阵自己孤身跑到水帘洞找这只臭猴子帮忙救篱表弟时,那群小猴子唧唧喳喳围攻上来,把自己吊在山洞门前那一幕……哼,他敖丰算是倒楣倒到了家,居然也只好忍气吞声忍下来!真的跟他住到那里去,这只臭猴子还不得带着那群又难缠又忠心的猴子猴孙,把自己欺负个半死? 怒火上心,他一把拍开了孙悟空的手,恨恨咬着银牙:「等明儿有空,我还得跑去你那水帘洞杀几个小猴子出气呢!」 诧然盯着他,孙悟空怒气冲冲踢翻了身边妆金缀玉的珊瑚架,转身冲了出去。 纵身从那蔚蓝的西海中破水而出,孙悟空飞行在呼啸的风中。天空一片清澄明净,可他心里,却是一片烦躁:那条不知好歹的臭小蛇,居然说出那种没良心的话!要不是为了迁就他,自己怎么愿意跑到那不见阳光的海底,一待就是几个月?四下里都乌漆抹黑的,随便走走不是撞上珊瑚礁就是缠到海藻丛里,还得时刻不停地念那什么避水咒! 愤愤地连翻几个十万八千里的跟头,他钻进了熟悉的天宫蟠桃园。没到五百年一熟的日子,桃花也刚刚开败,蟠桃树上只初显雏形地挂着小小的果实,摘了一个放在嘴里,孙悟空龇牙「噗」地吐了出来──又青又涩! 百无聊赖地找了棵桃树跳上去,他愣愣地看着头顶一块变换着形状的流云。云彩被风吹得一会儿长一会儿扁,不一会儿,变成了一张似模似样的脸来,活活就像……像是那条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小蛇儿的臭脸!飞身跳上云端,他掏出金箍棒一棒子大力砸到了那块云彩上,刚刚聚集成形状的云团一下子散开来。 仿佛解了点气,孙悟空哈哈大笑着收了金箍棒:心情好了许多──那条小臭蛇就是欠揍,要不是知道自己手重收不住力气,生怕真打起来伤到了他,自己早就不知痛扁过他多少回了! 悠闲无比地,他在蟠桃园里懒洋洋地一待就是几天,这才向着花果山的方向飞了过去。 咦?往日里老远就能听到那群小猴子唧唧歪歪乱叫的水帘洞,怎么这么清静呢?四下里没有猴群的影子,就连平日里到处可见的鸟雀都失去了踪迹。 不对!除了奇怪的寂静,还有不祥的、淡淡的血腥气! 心里一个激灵,孙悟空急匆匆地一个箭步跳近飞珠溅玉的水帘洞。眼前的情景,却让他重重倒吸了一口冷气:十几只猴子歪歪斜斜地躺在水帘洞中平坦的石板上,有的伤有的残,而另一边,几具尸体一动不动地平躺在石桌上,鲜血淋漓。 头「嗡」地一下大了,孙悟空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脸上街去。 发生了什么事!?忽然,脑海里一个熟悉的、霸道的声音凶巴巴地响了起来,从细如琴鸣渐渐响如洪钟:「等明儿有空,我还得跑去你那水帘洞杀几个小猴子出气呢!」 这个声音越来越大,一遍遍地冲击着他混乱的、愤怒惊诧的心。 猛冲到一个老态龙钟的老猴面前,他狂吼:「敖丰?敖丰来过这里!?」 「大圣!」晃眼看见来去无踪的大王忽然出现在眼前,那只老猴和四周的一群小猴子激动无比,挣扎拖着伤残的身体纷纷叫起来:「大王,你可回来了,你要为我们作主报仇啊!呜呜呜……」 「都闭嘴!」心里的愤怒混合着莫名的害怕,孙悟空烦躁得要爆炸开来,一把抓住那只老猴:「我只问你,是不是敖丰来过!?」 「是啊,三太子来过,两天前……」老猴破他凶神恶煞的神态吓得结结巴巴。 「嗷」地大吼了一声,孙悟空风也似的冲出了血腥刺鼻的水帘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面面相觑地互相看了看,一只小猴子怯生生地拉了拉身边一只母猴的手:「妈妈,大圣他为什么不问是谁到我们水帘洞杀人捣乱?」 「大圣他神通广大啊,一定早知道啦,你瞧,他不是知道三太子来帮过我们吗?」那只母猴想了想,很笃定。 ◇◇◇ 「碰!」一声山崩地裂的声响,西海龙宫海贝岩的墙面,赫然被砸开了一个人洞。守卫的龙宫侍卫眼前一花,只看见一阵旋风般的人影冲进大洞,直奔着三太子的寝宫而去了。吐了吐舌头,当值的螃蟹精决定缩起头严守三太子「闲人莫入」的死规距,只装作没看见。 「姓敖的!给我出来!」恶狠狠踹开了敖丰的房门,孙悟空手里,是那根打过无数妖魔金光灿灿的金箍棒。 从那张熟悉的大床上转过身,敖丰静静看着他,眉头紧皱,脸色苍白。 「……干什么?」他语声低沉。 他也知道害怕了?杀了人、打伤了那么多老弱病残,他如今也底气不足了?敖丰!心里恨得难耐,孙悟空冲到床前,一把抓起了敖丰的衣领大力地摇晃:「为什么!?为什么要去花果山杀人?我们俩吵架,你要打要杀,有本事冲着我来,跑去欺负伤害一群本事低微的小猴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猛地咬紧银牙,敖丰额头有细细的汗水渗出来:「放手!你弄疼我了!」 「你怕疼?那你打死打伤的那些猴子他们不疼!?」猛然将敖丰一把拖起,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孙悟空金色的眼眸里,散发着妖族骇人的怒气。 「嗯……」似乎真的被这一摔摔得很痛似的,敖丰嘴里,发出了一声强忍不住的**。呆呆看着眼前那熟悉的脸,他眼里一片茫然。过了半天,仿佛才慢慢明白了孙悟空的意思,紧盯着他的眼睛:「你说……怪我杀了你水帘洞的那些臭猴子?」 「你敢说你没杀!?」愤怒地吼着,孙悟空扑上去再次抓起了他,提起了他的衣领。 冷冷看着他,敖丰茫然的眼光变得冷冽了。淡淡摔开孙悟空的手,他不再看对面那男人的脸:「就算我杀了,你要怎么样?」 「敖丰!别以为你在龙宫可以为所欲为,就能到处无法无天!」孙悟空被那张俊脸上冷漠的表情气得浑身打颤:他西海龙宫三太子的命是命,他花果山的猴子猴孙的命就不是!? 「好,我今天就杀了你,给你打死的那些臭猴子报仇!」举起手里的金箍棒,孙悟空眼中精光暴涨,一棒冲着敖丰胸口砸了下去…… 对面,敖丰怔然望着那根毫不留情的铁棒,不闪不躲。那根惊天地,降鬼神的神器,这十四年取经路上,对着无数妖魔亮出来过,如今,居然对着自己砸了下来…… 眼光对上敖丰那恍惚的眼神,孙悟空的心,忽然一颤。手中的金箍棒不知怎么微微一转,就那么偏了打向,「轰隆」一声,任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龙宫坚硬的地面,塌陷了。 看着地上那四分五裂的裂缝,孙悟空的额头,有一滴滴冷汗渗出:自己这定海神针的威力,是向来收不住手的。假如真的砸上了敖丰的身子,只怕是……心里忽然害怕无比,他举着金箍棒的手再也不能动弹半分。 盯着地上的巨坑,敖丰很久才慢慢抬起头。 除了冷冽和恍惚,敖丰那一向清澈有神的目光里,多了一种孙悟空看不懂的东西,像伤痛,又像心灰意冷。 「大师兄……」重新叫起这个久违的称呼,他的声音傲然:「我敖丰做过的事,从来没有后悔过,以前不会,将来也不会。你要是觉得我该杀,你就动手吧。」 大师兄……在漫漫西天路上,听到敖丰这样叫过自己的时候,屈指可数。好像只有过那么几次极其凶险的并肩战斗后,这条口舌刁钻的小蛇儿才会甜甜地叫上那么两声,很快地,又会恢复满口「臭猴子死猴子」地乱叫。心里温暖的记忆凌乱地、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孙悟空呆立在一片狼藉的龙宫里,一阵茫然。 不想动手,一点也不想看到那条顽劣又可恨的小蛇儿被自己打伤打残的样子。可是……水帘洞里血腥满地的情形充斥着脑海,又让他的心像要爆裂开来。 终于怒吼了一声,他扔掉了手里的金箍棒,扑了上去。一只手紧紧将敖丰按在了龙宫坚硬的宫墙上,卡住了他的脖颈,浑身的怒气和满心的混乱都聚在了另一只拳头上。一拳,两拳,五拳……就算不杀了他,这点最基本的教训假如再下不了手,那些小猴子的死,不是太无辜、大冤枉了吗!? 惊诧而愤怒,敖丰在他手下死命地挣扎起来:「滚开!你……」 没有用,挣扎换来的,只是更加凶狠的猛拳。脖颈上的桎梏随着他的挣扎也越来越紧,敖丰声音很快嘶哑了。狠狠地盯着身前那肆意施虐的妖兽,敖丰不再开口说话,手,却颤抖地摀住了肋下。指节都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青白,他偏着脸闭上了眼,声音透着冰冷的灰心:「孙悟空,你尽管打……有种的话,将来别后悔就成。」 充耳不闻,孙悟空硬着心肠,下手更加凶狠。在那一拳重过一拳的痛殴下,他身下的小白龙终于不再动弹,也不再出声了。 恨恨地住了手,孙悟空心里的火气似乎熄灭了一点。手刚刚一松,敖丰那软绵绵的身体就顺着身后的墙壁慢慢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发现敖丰那异常的反应,孙悟空呆住了:就算一时火大,下手凶狠了些,可是,按照敖丰的功力,也不该这么快就昏过去啊? 翻过敖丰那背朝着自己的脸,他皱着眉头大声怒道:「别装死!你……」 惊诧地看着敖丰口中不断涌出的大口鲜血,孙悟空的心,像是沉在了冰水里。自己下手,居然有这么重?涨满了心的怒气已经被忽然升起的疼痛代替了,带苦越来越大的惶恐。 「敖丰!你怎么了……你醒醒!」手足无措,他大力摇晃着昏迷不醒的敖丰,看到那嘴角流出的鲜血在自己的摇晃下似乎更加汹涌,吓得火烧般缩回了手:「小蛇儿,你别吓我,我……」 猛地跳了起来,他一头冲出了偏殿,大声冲着空荡荡的龙宫惊天动地般叫起来:「来人!三太子受伤了,快来人……」 第九章 刚刚还静悄悄的龙宫里,忽然有大大小小的生物从珊瑚海藻中游出来,有人形的虾精蟹怪,有半人半鱼的鲛人,还有修行未到,只能现着原形的大小鱼精。早有尽职机灵的侍卫应了—声,有人游向了正殿通报西海龙王,有人跑去了请医生,剩下的都畏畏缩缩围在孙悟空身边。 「大圣,三太子怎么了?」一只老蚌精骨禄禄转着圆眼睛。 「被我打伤了!」铁青着脸,孙悟空低低道。 「什么?」一声粗厚的嗓音叫起来,一个庞大的海怪疾冲到他身边,小小的眼睛里又急又气:「小丰他两天前已经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干嘛还打他!?」 两天前,已经受了伤?脑海中显出刚才初见敖丰时,他那委顿的神情相苍白的脸色,原来不是心虚,是早已有伤在身?后悔万分,孙悟空的拳越攥越紧:「谁?谁打伤他的?」 「还不是为了帮你!?前天我碰见他从外面回来,脸煞白煞白的,吓得我不轻。」大海怪气急败坏,「我问他怎么了,他苦笑说:跑去花果山找你,结果遇见什么红孩儿的母亲前来滋事寻仇,为了保护你家那帮笨猴子,他就和那女人开打喽,结果那女人好像被什么刺激到了,疯了似的,竟使了个同归于尽的招数!」 铁扇公主!那疯婆子的魔扇一旦扇动起来,山也能扇动,海也能起浪! 「怎么样?后来怎么样?」孙悟空大吼,心里难受得像有针在一下下扎。 「还能怎么样?他被那扇子扇起来,一下撞到一座山尖上,肋骨撞断了两根啊!」大海怪眼理有泪花闪啊闪,愤怒地一头撞了上来,正撞在孙悟空的胸口:「他那么帮你,你干嘛还打他?你有没有一点良心?你说他哪点招惹了你,你说你说!」 毫无防备,也无心招架的孙悟空被他撞了个趔趄,完全呆在了当场。有一种陌生的感觉疯狂蔓延滋长,看见过无数鲜血,经历过无数杀戮的妖族心中,几千年来,头一次尝到了一种叫做心痛如绞的滋味。 坐在敖丰的床边,孙悟空默默地看着床上那条显出了原形的白龙。但凡修成人形的生物,在神智不清的时候,总是会现出原来的形态来,也许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吧。 在昏睡中依然微皱了眉头,银色小龙胸前有几块明显的淤青。不敢再看那些伤痕,孙悟空的目光落在那身美丽的银色龙鳞上。每一片鳞片根部,都有道浅浅的月白色痕迹,迟钝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呆呆看着那痕迹很久,才恍然想起了曾经在篱那里听到的一句叹息:「他当初放火烧那明珠,是故意的啊!」 那鳞片根部的月白色痕迹,就是当年敖丰被锯角褪鳞后,重生的伤疤…… 心里一阵阵抽搐着,他按紧了剧痛无比的太阳穴:孙悟空,你是个彻头彻尾、没心没肝的混蛋! 经过龙宫御医精心的诊断,敖丰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原本肋骨断裂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前一阵敖丰脸皮薄,不敢让人知道孙悟空日夜逗留在自己的住所,下了不准宫女侍卫近前的命令,竟令得那天从花果山回来后,偌大的宫殿找不到一个服侍的人。敖丰又大大咧咧惯了,自己一个人固定了伤骨,以为过几天也就好了,哪想孙悟空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上门来,伤上加伤,又气急攻心,才那样呕出胸中积的瘀血出来。 这几天,灌了不知多少灵丹妙药,琼汁仙浆,敖丰早已清醒过好几次。第一次醒来看到孙悟空满脸狂喜羞愧心疼的样子,他也不说话,只是冷冷笑了一声,喝了药就又睡了过去,只把那个自知闯了大祸的家伙吓得一身冷汗。 再往后,一醒来连看也不看孙悟空一眼,一个「滚」字送出口就再没了话。假如孙悟空不识趣地赖着不走,敖丰就会自己一个人挣扎着下了床往外跑,一副「你不走我走」的样子明明白白写在冷冰冰的俊脸上。吓得孙悟中只好慌忙拖他回来,自己则灰溜溜地躲得老远。 四处是西海侍卫,大约是得了气恼万分的西海龙王敖润的授意,个个阴阳怪气,总当他是透明的,想要找人问问敖丰的最近的情况,也是没人搭理。 可就连龙宫外,也是不得安宁的所在。那只痴情地守在宫外的大海怪明确无比地和孙悟空结下了深仇大恨,每次看见他就横鼻子竖眼,又是踢来又是撞,虽然满心烦恼被惹得每每发毛,可听说这怪物是敖丰小时候的好朋友,孙悟空却哪里敢招惹它,再在这个时候生什么事端…… 这龙宫内外,真是人情淡漠啊!从来都是被人敬畏尊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齐天大圣,如今倒像是一只被煎炸在锅里的半熟虾米了。 ◇◇◇ 惊天巨浪在深蓝色无垠的海水中忽然拔地而起,「砰」的一声撞击在一起,形成一个急流的漩涡,雪白的浪花飞敞开来,直震得西海龙宫隐约摇晃。 「滚!」隔着水墙,一个身形玉立的少年举着手臂,死死顶着面前的水壁,冲着对面不得而入的人狠狠地啐了—口。 「喂!我都说了要打要杀随你了……」抓耳挠腮地退了后,孙悟空脸涨得通红,看着对面已经能下地走动的敖丰,「你到底怎么才不怪找啊?」 见他退了后,敖丰也放下了酸软的手臂,身子晃了晃,又死硬挺住。 「滚……」他精疲力尽地重复着这一个字,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拚命地叫嚣了。──这只死猴子再不走,自己恐怕会被他活活累死。 歪头看看他苍白的脸色,对面那张焦急的脸上担心起来,凑近了水墙:「喂,小蛇……小师弟?我打伤的地方,你别老粗心忘了涂药啊!」 他也知道是他打伤的!冷冷瞪着他,敖丰眼里的神情从愤怒变得冰冷,依旧一言不发。 被他那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齐天大圣心里的懊悔像这眼前的海浪一样排山倒海的,涌到嘴边,却都被打结的舌头缠住了。有心拔出金箍棒把那水墙砸个大窟窿冲过去,刚把金箍棒掏出来晃了一晃,就被对面那美丽眼睛里焚烧的烈焰吓得赶紧收了回去。 真把他变的玄水之墙一棒砸破了,那条爱面子的小蛇儿不恼羞成怒地气昏过去才怪! 唉声叹气地,孙悟空在那水墙外急得团团转。一个多月了,除了这个咬牙切齿的「滚」字,敖丰没对他说过一句话。虽然对于情情爱爱缺乏必要的敏感,可如今孙大圣的心里,也开始隐约意识到这一次,这条又倔又拧,脾气又坏的小蛇儿怕是真的受伤了。 愁眉若脸地望着敖丰越来越委顿的脸色,孙悟空觉得心里似乎有东西在撕扯着。定定地看着西海龙宫三太子,他终于不再坚持了:「小蛇儿,那我先走了……你赶紧躺下养伤,别费力气顶这水墙了。」 望着那高大的男人身影消失在龙宫外,敖丰虚脱般地松了口气。慢慢地倒在了珊瑚床上,殿前透明晶莹的水壁消失了。看不到那人邪气又纯真的眼神里的担忧,听不到那笨拙的焦急解释,身上肋骨的伤忽然又开始隐约作痛了。 呸!按住了肋下,敖丰恨恨地咬紧了雪白的牙:早知道自己就不该那么死撑,明知肋骨断了也要和那铁扇公主打下去!早知道就不该护着那帮唧唧歪歪的小猴子,让它们被那泼婆娘杀个精光才好! 艰难翻了个身,却不小心触动了后背的瘀青,娇生惯养的三太子疼得一阵抽搐:背后的瘀伤有好几处,什么样的睡姿都难免碰到,那是孙悟空打的。愣愣地,想起三天前孙悟空不分青红皂白冲到龙宫来的情形,小白龙的眼眶悄悄红了。 这算什么呢?就算自己胡说了一句要杀人的狠话,难道那个男人就可以死死认定自己是跑到花果山大闹的罪魁祸首吗……在他眼里,自己居然是那种能狠得下心的妖魔? 在—起经过了五百年的五行山岁月,走过了十四年的取经路,假如还不能让那只臭猴了明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段感情,又算什么呢? 怎么自己就这么愚蠢,总也看不透那个人根本是没有心的呢?就算有,他的心──也根本就是石头…… ◇◇◇ 夜色深沉,原本就清静的西海海底,越发显得幽暗。影影绰绰的海底植物在幽绿墨黑的暗影里婆娑轻舞,守护着安静的龙宫。 一个身手灵动的影子,悄悄地,出现在了三太子所住的偏殿外。一个巡逻的蚌精昏昏地打了个呵欠,懵懂地看着眼前那张忽然放大的脸孔,正要开口,面前的人伸手一指,那傻呵呵的蚌精大张着嘴巴不能动弹了。 蹑手蹑脚地在偏殿外巡视了一圈,把所有的宫女和侍卫们用定身术定在熟睡里,那个黑影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破釜沉舟般飞身光速冲进了偏殿。 选在半夜,孙悟空是琢磨了很久的。第一,敖丰这时肯定睡着了,不会在第一时间把他赶出去;第二,就算是服侍的下人们也该睡下了,做那种事情,虽然在他看来是顺应本能,而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可若是当着别人的面,那条脸皮薄得像纸一样的小蛇儿,怕会气得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吧? 悄没声息地潜近了敖丰的床边,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一阵砰砰直跳。想着白天厚着脸皮跑到遣云宫讨教来的法子,不知怎么一阵发怵──是,他承认那个三只眼的家伙,对付篱那个软脾气的小鱼儿是很有办法不假,可是那种霸道的法子,对敖丰这个坏脾气,也能管用? 「真到了床上,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话?难道你不知道──无论是谁,在劳累的时候都特别软弱?」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白天杨戬那邪邪的、带着戏谑的口气,孙悟空悄悄握了握拳:对!先把那条怎么也说服不了的小蛇儿定身在床上,封住他那张恼人的嘴巴,扒光他那身碍眼的衣服,再不分昼夜做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就像杨戬说的那样,最后趁那嘴硬的小蛇儿「最劳累疲倦」的时候低声下气说上一箩筐好话,他就不信他真的会恼一辈子! 说做就做!哪来那么多瞻前顾后的害怕来?暗自唾弃了自己一把,孙悟空捋起袖子,鼓足勇气冲着床上那熟睡的人暗暗施动了定身术。 明亮的夜明珠被晚间半台的蚌壳遮去了大半光芒,只剩下温润柔和的光彩,映照着床上熟睡着的敖丰那英俊中带着秀美的容颜。 容颜依旧,只是憔悴。 呆呆地看着敖丰那秀气的眉,苍白的面颊,紧紧闭着的睫毛,孙悟空忽然完全忘了自己的原本来意。他睡得那么热,那么安心啊……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吧? 悄然地,他轻轻伸出了手,似乎想要摸摸那这些天揪心思念的脸庞,伸到近前,却又唯恐惊醒敖丰似的,缩了回去。不知在床边站立了多久,天色,渐渐明亮了。 窗外的霞光悄然流泻进来,照在敖丰依旧熟睡的脸上,给原本苍白的脸色和薄唇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微红。看着那亲吻啃咬过无数次的红唇,像是受到了巨大的诱惑一样,孙悟空不知不觉地俯下身去,轻轻地在那嘴唇上印下了一吻。 从来都是情急的撕咬啃噬,从来都是热情似火的攻城略地,这一次,好像才是他们之间,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温存的吻。 被伤痛折腾得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敖丰像这几天一样,在第一缕霞光中睁开了眼睛。从觉察出唇上的异样,到看清楚身上那张熟悉的面孔,再到察觉出身上完全不能动弹的窘境,只不过一刹那的功夫。可敖丰的心,已经从惊讶迷惘变得怒气滔天。 他他他!那只死乞白咧的死猴子居然敢偷偷摸进他的寝宫,仗着夜深人静,欺负他身体有伤,用该死的定身术来暗算他,占他的便宜!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踢飞那个男人,可是身子却不争气地动弹不得,任由着那个男人欺负! 正气得脑中一阵嗡响,脸颊上,却有一滴温温的水滴落了下来,让他猛然一震。 那是什么?又是一滴,流进了他的嘴里。咸咸的,涩涩的,带苦微弱的体温。泪水……那是泪水吗!? 那只被天庭用尽残忍手段荼害比不曾皱一下眉头,在寂寞空山里熬过悠长岁月也不曾崩溃颓废的妖族,那从身体到心肝,都是坚硬岩石做成的男人,怎么会有泪水呢? 困惑无比地,敖丰痴痴地看着头顶那张总是嚣张邪气的脸。那脸上狼藉的几滴泪水,好像是他这一生所看过最希罕、最珍奇的东西。 慢慢移开唇,孙悟空微红的眼睛正对上身下那双清澈却困惑的眼神。 「啊!」大叫了一声,孙悟空忽然跳起来,狼狈不堪地向殿外冲去。 「……臭猴子!你回来!」敖丰的声音追来。 猛地停下身,孙悟空满脸涨红地转过身。 「你刚才在干嘛?」敖丰死死盯着他发红的眼眶,果然是哭了…… 慌乱无比地,孙悟空不打自招,语无伦次:「敖丰,我没有趁夜那个……那个你的意思……杨──那个大混蛋的主意我不会听的,你可千万别多心!」 愣了一下,敖丰的脸忽然红了:那个混蛋二郎神一向喜欢霸王硬上弓的,能出什么好主意!? 「你去见杨戬那个混蛋了?」 「啊,是啊,随便去坐坐。」支支吾吾地道,孙悟空企图转移话题,「对了,你家篱表弟现在可威风了。嘿嘿,早上我到遣云宫的时候,杨戬出来见我,连讲话声都轻声慢语的,生怕吵了他睡觉。」 微微挑了挑眉头,敖丰冷笑地看苦孙悟空:「这就叫威风了?你没瞧见当初杨戬欺负他折磨他的时候,那才叫威风哪!」 虽然明白篱在遣云宫里过的很好,杨戬如今一天到晚把他捧在手里含在嘴里似的,可是一想起当初篱受过的那些待遇,敖丰心里仍然时不时地怒火上心。可是──人家两个人你情我愿的,自己再不忿,又能怎样呢? 似乎觉得无趣,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和你说这个有什么用?反正你和那个三只眼心意相通,一向是喜欢用拳头说话的啊。」 没有气急败坏,没有拚命解释,孙悟空的脸色,有种敖丰从没见过的沮丧和失措。 看着那一向斜睨天下的脸上那陌生的表情,想着刚才脸上那滴下的泪水,敖丰的心里一阵奇怪的难受莫名,一连串刻薄恼怒的话尽数堵在喉咙,再也说不出来。 「不是想趁夜打劫吗,干嘛半途而废啊……」敖丰悻悻地哼了一句。 「本来是想的。」对面的人低低地答话了,不出意外地看到敖丰横起眉毛,立起眼睛。 「可是,看你睡的那么熟,我舍不得把你弄醒……」 是吗?这样啊。唇间那个极尽温柔怜惜,充满后悔心疼的吻,原来不是自己的错觉呢。敖丰傻傻地坐在那里。 看着对面那横眉竖目的人不说话了,脸上的神情变换着看不懂猜不明,孙悟空心里却越来越虚。 「我走啦,你再好好睡一觉吧,别被我搅了觉……身子要多休息,伤才好的快啊。」他低下头,垂头丧气地转了身。 「笨蛋……」咬牙切齿地在他身后骂了一声,敖丰低语:「回来!」 什么什么?惊喜地回过身,孙悟空看着敖丰。 「你把我定在这里,就想跑啊!?」敖丰瞪着他。 「哦……」沮丧地回身解开了敖丰的定身术,孙悟空继续往外走。 「回来!」 「……」 「帮我煎药去!」敖丰气呼呼地剜那罪魁祸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们叫得这么大声都没宫女伸头来问,你敢说不是你弄的鬼?你把她们都弄晕了,我的药怎么办啊?」 「啊!」欣喜若狂地冲过来—把抱起敖丰,那妖猴的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神情:「小蛇儿,你不生我的气了?!是不是,是不是!?」 「碰到我的肋骨啦!」龇牙咧嘴,终于解气地一脚踢飞了那只乐昏了头的家伙,敖丰嘴边,悄悄浮起一个浅到不易辨别的笑意。早在那几滴泪水从那只石猴的眼中滴到脸上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认栽了吧? 又或者──早在五行山下那个最初的吻里,西海龙宫三太子的心,就像是沉在海里的船只一样,再没了自由航行的可能。 ◇◇◇ 乌云遮住了月亮,往常明亮平静的西海海面一片漆黑如墨。加速飞行,穿过厚厚的云层,敖丰追赶着前方那个趁夜潜出了西海的身影。臭猴子,这才在海底陪了他几天,就又想溜出去了? 猛然一个纵身,他冷不防地窜到了孙悟空的前面,懒洋洋回身看着那破他吓了一跳的男人:「去哪里啊?月黑风高的,也不怕摔到海里。」 抖抖身上湿漉漉的水滴,孙悟空咧咧嘴:「嘿嘿,我……」 「想找铁扇公主?」敖丰冷不防地发问。 被一语道破心事,孙悟空抓了抓头,索性也不隐瞒:「是啊,那臭婆娘来我水帘洞大闹,不把她揍个鬼哭狼嚎,怎能消我胸中恶气?」 除了这桩,小蛇儿被打断的肋骨那笔帐,可又怎能不算?恶狠狠想着,齐天大圣的金色异瞳里野性的光芒一闪。 默默和他一起飞翔在天空里,敖丰淡淡开了口:「算了吧,好不好?」 诧异地看着敖丰,孙悟空张大了嘴:这最受不得闲气的小白龙,刚才他说算了? 「那个铁扇公主,也是心疼自己的儿子红孩儿被人抓走,自己却解救不得,才会那么气急败坏吧。」微微苦笑了一下,敖丰想起当初自己被绑在天庭的刑柱上,母后那悲痛欲绝的神色。 认真地看着孙悟空,他明亮的眼睛映着天上点点星光:「喂──我们去找那个摄提吧,好不好?」 去找那个半佛半妖的家伙做什么啊?孙悟空一愣。 「你不想看看当年被他带走的红孩儿吗?」似笑非笑地道,敖丰扭头看着脚下的浪花,「我记得你当年对那个美少年可是关心得很。」 「是啊!也不知道那个小妖怪现在怎么样了!」拍了拍脑袋,孙悟空脑海中浮现初那个妖族少年骄傲倔强,却也怨毒冷酷的眼神。哈哈,落在那个法力强大无边的摄提手中,不知道有没有学乖一点? 「所以啊,我们不如去串串门。」 「好啊好啊!我带路,找知道怎么去……」看着身边那条小蛇儿忽然变得臭臭的脸,孙悟空自动自觉地闭上了嘴。虽然搞不懂这回又捋到了敖丰的哪根逆毛,但最近这一番折腾下来,察言观色,弄清敖丰是怒是喜的本事,他齐天大圣倒是终于练了出来。 ◇◇◇ 立在云雾缭绕的东海瀛洲山前,便是看惯海底和天宫世间胜景的敖丰,也忍不住对着那满山奇山秀水,怪树奇花在心底悄悄赞叹了一下。不同于天庭的奢华却清冷,海底的五光十色却幽静,这自古以来就伫立在海外的瀛洲山上,一番生机盎然,与世无争。 纵身跃上那山峰一角,敖丰惊奇地发现孙悟空正脸色凝重地立在几丈外的云端,竟然没有跟着也跳下来。 「敖丰,我进不去!」孙悟空怒气冲冲,「这什么劳什子仙山,上面有人设了结界!」 「怎么会?」敖丰诧异,自己不是轻而易举地进了来? 「这结界,是专门限制妖族进出的,你当然没有感觉!」孙悟空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冷冷看着眼前隐约光华流动的、罩住了整个瀛洲山的紫气红光。 专门针对他们妖族的结界?冷笑一声,孙悟空眼中精光暴涨,猛然举起了手中的神器:那么,就让他这个妖族亲手把这个结界,来击个粉碎吧! 「喂!」没来得及出声阻止,敖丰眼睁睁地看着那金箍棒凌空击在了头顶。虽然任自己眼中看不到任何阻碍的屏障,可是那身边忽然感觉到的一阵地动山摇的震动,却是确确实实的。无奈地看着这一棒的余威把身前的一个山峰打塌了—角,敖丰心里一阵发呕:这只暴躁的混猴子!他就那么想早点看到那个红孩儿啊? 「住手!」跳到孙悟空面前,敖丰大叫,「我一个人进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为什么?」孙悟空翻了翻眼睛。 「不为什么!」敖丰哼了一声,「我们又不是来打架的!」 还想发表不同意见,已被敖丰竖起眉毛恶狠狠瞪了—眼,孙悟空总算悻悻地点了点头。 顺着雪白的石阶来到云雾缭绕的山顶,站在那座高大巍峨的宫殿外,敖丰好奇地看着四周。似乎没有什么人的样子,四下里一片安静,可是凭着敏锐的感应,他仍然在空气中察觉了很多细微的、属于生灵的呼吸。看来这是一个和平而温暖的世界,整座仙山上充满了明净而柔和的气息。 那个浑身戾气,嗜血好杀的红孩儿,被那法力强大的摄提抓到了这座山上,不知道会不会郁闷得要死?哈哈笑起来,敖丰冲进了无人看守、大开着的殿门里。 要想找到红孩儿的所在,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鼻中有种和整座山不大协调的妖气微弱地散在四周,除了那个红孩儿,还能有谁?顺着妖气的来源,敖丰穿过了琼花掩映,瑶草茵茵的小径。 花丛的尽头,是一间青石彻作的石屋。 没有门,只有窗。 惊讶地踮起脚尖,敖丰向着石屋里望去── 空落的青石屋内,光秃秃的,什么家具器物都没有。整块寒玉铺就的地面上,有袅袅的寒气升腾着。—个单薄的少年匍匐着趴在寒气逼人的地上,身上衣衫褴褛,脸上神色萎靡。皓白的双足踝和双手腕上,赫然锁绕着几根银色的细链,束缚着那少年的行动。仔细观察,那裸露出来的如玉肌肤间,隐约还有着可疑的暧昧伤痕。 第十章 愕然望着那情景,敖丰觉得一股热血冲上了头。是红孩儿!早知道他绝不会有什么轻松的日子好过,可是眼前这凄惨的样子,仍然大大超出了他所料。 当年那个骄傲神气,一身本领的妖族,就这样一直被囚禁被伤害苦吗!?眼前有似曾相识的情景浮现出来:想当初自己跑去遣云宫看望被杨戬带走的篱表弟时,那个场面,和今天是何其相似啊! 那个柔弱而痴情的篱,不也是这样,曾经被那个该死的杨戬给折磨得奄奄—息吗!? 刹那间就忘记了原先红孩儿的心狠手辣,不会记仇的龙宫三太子心里,立刻充满了愤怒和不平:那个摄提,原来是个和三只眼二郎神一样恃强凌弱的混蛋家伙! 义愤填膺地一掌拍开了窗棂,敖丰飞身跳进了青石屋。俯身大力地摇动着昏睡着的红孩儿:「喂!喂!你醒醒!」 昏昏然地睁开了漆黑的眼睛,红孩儿怔然看着眼前的人。修长矫健的身材,俊美英气的面容……那么熟悉。号山枯松涧中,火云洞里,曾经见过一面,打过一架的那个龙宫三太子……敖丰? 他来这里做什么?当初若不是惹上他们这帮西行的臭和尚,自己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如今的自己,被囚禁在这根本无法逃脱的牢狱里,眼前这个人却假惺惺地一脸关切,他到底要怎样? 奋力撑起虚弱的身体,红孩儿的眼神冰冷。傲然地推开敖丰温和的于,他的声音嘶哑:「滚开。」 呆了呆,敖丰扶起了他:「红孩儿……我来救你走,好不好?」 讶然望着他,红孩儿的眼神警惕而敌意。 「怎么?同情我?」他咧嘴讥讽地一笑,晃了晃手腕上悉索作响的锁妖链。「你知道我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因为我杀了摄提手下的小花仙!杀人……不正是你们这些臭神仙最不能容忍的吗?」 愣了愣,敖丰忍耐地和颜道:「不说这个,好不好?先离开这里。」 不耐烦地转过脸,红孩儿脸上一副拒人千里的不屑冷笑。身体转动间,清脆的锁链声在石屋间响动,有点凄清和刺耳。听着那锁链的声音,敖丰心里浮起了一丝说不清的同情,这个红孩儿,应该和篱表弟差不多年纪吧……号山枯松涧一别后,自己和几个师兄弟在艰苦的西行路上打打闹闹,一路笑语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直被关在这个远离族类远离亲人的地方啊! 叹了口气,敖丰决定不再多说。打开锁链,带他离开,就是这么简单!管他乐意不乐意,感激不感激! 低下头,他皱眉看着红孩儿四肢上缠绕的细链,双腕相双踝上各有两个银光闪烁的扣环,身体稍微动弹时,便会不安分地警觉收紧,慢慢吸取着红孩儿想要凝聚的力气,击散他发动的妖术。用这样霸道的手段,明明就是欺负小孩子嘛! 看着唇色惨白脸色黯淡的红孩儿,敖丰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起来:再怎么说,也只是个脾气比较臭的小妖精,有必要这么囚禁折磨吗?大力拉扯着那银链,出乎意料地,居然一下就被他拉开了,并没有想像中的坚固难缠。 看来,这银链只对妖族才能起到束缚作用!喜出望外地将红孩儿从那几个扣环中解放出来,他兴冲冲地道:「嘿!好了,咱们走!」 踉跄着默然站起来,似乎有那么一丝愕然和不知所措,红孩儿直视着敖丰,半天不言语,不知在想些什么。慢慢地,他眼中恢复了原先的独特五彩光芒,直直地看着眼前的敖丰。 那五彩的眸子流光溢彩,真是很好看呢。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的光华变换,美轮美奂……呆呆地看苦红孩儿那越来越近的眼睛,敖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可是,不对在哪里呢? 直到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才惊觉出来危险,可是,已经晚了。一股巨大到不可抗拒的吸力劈面而来,困住四肢,肆意冲撞。 摔倒在地的那一霎,仿佛有什么东西穿过胸膛直入内脏深处,把什么东西狠狠地撕扯出了身体。眼前最后的景象,是红孩儿伏下身来,将冰冷的嘴唇轻轻印在了他的唇上,什么什么!?他他他在吻自己?大惊之下想要躲闪,却完全不能动弹。撬开敖丰的双唇,红孩儿斜长的俊眉微微一挑,口中的三味真火呼啸而出,尽数顺着敖丰半张的门腔,喷进了他的咽喉。 剧痛,灼热,像是滚烫的油泼在了嫩肉上。痛楚地大叫了一声,敖丰终于昏迷了过去。 一直侧耳听着山上的动静,捕捉到敖丰那声痛苦的叫声后,孙悟空心里一个激灵,风驰电掣般地冲到了声音的所在。没有门的石屋?敖丰声音就是这里传出来的!心急火燎地掏出金箍棒,他一棒打碎把青石墙打开了一个大窟窿。石层乱飞,妖气弥漫,散尽后,他一眼看见了跌坐在屋角的敖丰。听见他的声音,敖丰睁开了眼,喘息着望着他。 「小蛇儿,你怎么了?」焦躁地晃了晃敖丰的肩膀,查看着他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孙悟空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了地上昏迷着的红孩儿。 「我想救他走的,可是他出手伤我,幸亏躲了过去。」敖丰挣扎起身,看着地上的红孩儿苦笑,「他好像很恨我们。」 「哦」了一声,孙悟空皱眉:这个红孩儿,还是这么又倔又拧!犹豫一下,他拍拍地上那昏迷的少年,看着他睁开眼睛。 迷惘的眼睛,纯净漆黑,少了以往的邪气和妖眯,那红孩儿身子动了动。低头慢慢看着身上,眼光转到了一边的敖丰身上,身体却忽然僵住了…… 忽然大幅度地跳了起来,他愤怒地一脚踢向了眼前的敖丰。可是身形刚动,孙悟空已经老实不客气地一举打开了他的脚,把他按倒在了地上:「臭小妖,别乱伤人啊!」与此同时,红孩儿足上的银链飞伙地收紧了,汩汩流动的妖力被冷酷地吸走,甚至听得见「丝丝」的声音。 狼狈无力地跌翻在地上,红孩儿眼里有种奇怪的神色,焦躁地盯着眼前按着自己的孙悟空,喉咙发出几声嘶哑的**,却是完全不成音调。 就在这时,门口一个低沉的声音淡淡响了起来:「怎么,齐天大圣专程来此,就是为了欺负这个手足不能动弹的小妖吗?」 高大的身影笼罩住门口,摄提的身形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我欺负他?」龇牙冷笑了一声,孙悟空科手抓起了红孩儿身上的银链,「好像把人关在这小屋子里,还套上链子,才叫欺负吧!?」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摄提仔细看着红孩儿,眉头紧皱。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他审视着眼前少年那愤怒焦躁,却有点陌生奇怪的眼神。 猛然摇头甩开他的手,红孩儿转头看向孙悟空,挣扎着似乎要扑过去,却被摄提牢牢搂在了怀里,强势地按在臂膀中。 在一边看着他的举动,孙悟空眼珠一转:这两个人……好像关系很是奇怪啊! 深深注视着红孩儿涨得通红的脸色,摄提眼中,似乎有种奇怪的神情,是温和纵容,还是关切担忧,在一边的孙悟空分辨不出。 「好了,我要带他出去。你们二位假如是来游玩的话,请自便。」转头看着孙悟空,摄提的语气肯定而不容驳斥:「我记得他说过──不需要你们来管他的事。」 脸色有点挂不住,孙悟空心里一阵窝火。拧了拧脖子,他爆跳起来:「我偏要管,你待怎么样!?」 没有说话,摄提静静看着他,狭小的石屋里忽然充满了对峙相一触即发的压力。 一直安静不语的敖丰忽然突兀地开了口:「孙悟空,我可没心思再淌这趟混水,我要走了。」 诧异地望着敖丰冷淡的神色,孙悟空头疼起来。 挣扎着动起来,摄提怀中的红孩儿再次虚弱地扭动着,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狠狠瞪着敖丰,口中发出了几声意义不明的嘶吼。 「瞧,他很讨厌我呢。」微微一笑,敖丰转身向外走去,跃上了云层。 「唉!小蛇儿!」慌忙追了上去的刹那,孙悟空不知怎么,还是回头看了红孩儿一眼。那少年依偎在摄提的胸前,焦急而复杂的眼光正紧盯着他,大力地挣扎着。见他回头,竟然眼中有种光芒和欣喜。 呆了一呆,孙悟空心里忽然有点非常奇怪的感觉:像是很难割舍,像是放心下下。这个小妖族,是因为觉得自己是他的同类,才会有那种依赖的神色吗?而自己,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呢?抓了抓头,他望望前方越行越远的敖丰背影,终于犹豫着追赶上去。 看着身边脸上面无表情的敖丰,孙悟空心里有点发虚。 「小蛇儿!小蛇儿?」讨好地拉了拉敖丰的衣袖,孙悟空笑嘻嘻地,「你怎么了?你不喜欢我管他的事吗?」 敖丰冷冷道:「没有啊。」 跳下云层,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似乎在辨认方向,终于向着西方飞行过去。 「你去哪里啊?」孙悟空诧异地追了上去。 似乎比他更诧异,敖丰皱眉:「你又跟来作什么?我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和你有什么关系?」 什么?愕然看着敖丰忽然陌生起来的脸,孙悟空心里的恼火忽然又大了:这条难侍侯的小蛇儿,自从上次自己知道理亏后,处处让着他,他倒越发脾气古怪了! 「喂!你有什么不快活就直说啊!」竖起眉毛,孙悟空大声吼,「说要来看红孩儿的是你,现在没个结果就说要走的也是你!」 没有说话,敖丰只顾苦闷头前行,充耳不闻似的。 这回真的怒气上了来,孙悟空一个跟头截住了他的去路:「你到底去哪?说句话啊!」 「和你没关系。」有点不耐烦了,敖丰闪身躲开他,神色不耐。 和他没关系?他他他……又想一句话就撇清他们的关系了?孙悟空气得大叫了一声,伸手抓住了敖丰的胸口衣襟:「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