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你们聊的事我不太懂。” “是吗?”墨随华来到她的面前。“你在读什么?” 她摊摊古棋谱,墨随华随意瞄上一眼,又移到她的眼上。“你跟无道在比棋?” “是啊。”她叹口气:“他在府里无聊,就会来找我玩。” “也是,你俩年纪相仿,自然玩得起来。是谁先开始说要比棋的?” 春花面不改色道:“我忘了。” 墨随华点点头,打开她身后的窗。 夏日干燥的风迎面而来,春花沮丧地叹气。“这天,什么时候才下雨呢?” “这天,怕是十五以前都不会下雨。朗弟回城了,你知道吗?” 春花猛然抬头,开心叫道: “哥哥回来了吗?”连忙跳下椅迎接人去。 这椅子对她还是高了点,偏偏只要墨二哥在议事厅时,一定要她坐在这里看书,真累。 哎哎,赏心悦目的日子又到了,美美的哥哥……她真的好想他好想他…… “他回来十天了,待在求春的宅子里。”墨随华漫不经心瞥她一眼。“这两天,你把你的东西搬回客房吧。” “好……”她神色不变,合起棋本,道:“我现在就去。” “记得整理干净,朗弟不喜外人的东西留在他房里。” 没把她放在心里,“既然要借道,就借吧,我倒想看看楚家庄的人能搞出什么花样,多半是有意挑衅咱们。”他根本不将这种挑衅放在心头,吩咐道:“十五那晚,园里一律息灯,初更即睡,不得外出。” 楚家庄以前是个角儿,可惜跟错宝庆王,平阳一役,余桐生将皇子之死嫁娲宝庆王,从此楚家庄威名大不如前,楚奇曾有意投效当今皇上,四处有意宣传侄女楚秋晨的貌美献给余桐生,思此及,墨随华不由得失笑。 果然时局多变,胞弟楚狂向来不屑七焚私下的勾当,如今楚奇客死他乡,二个女儿就此逃过一劫,不用再卖给权贵皇族甚至七焚中的任何一个,也算是她们开始走运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窗外。 那小小的身子怕热,沿着屋檐阴凉的路,拉着裙角跳上阶梯,钻进长廊后才双肩一软,松了口气。 春花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朗弟回府没有找她。他记得,去年他俩感情不错,不错到他以为……搞了半天,是他误会了。小孩易忘,朗弟喜新厌旧,府里多养一个人是无妨,只是要定位在哪呢? 春花来路不明,墨随华目光落在她忘记拿的棋谱,她留下,也未尝不是好事。 *** 夜深深,没有风。 十五子时的七焚园,没有一盏灯。今晚,她照例穿着哥哥的夏衫睡大觉,反正二哥说,哥哥还没打算回园,她还是多赖几天。 哥哥撒谎,说什么三个月就回来了,却去了一年……回来后也没找她,算了,他平安就好,见不见面也 是那么重要。 只是,一想到不能时常见到那赏心悦目的脸,还真有点惋惜。 在闷热的夜里,她迷迷糊糊地睡着,迷迷糊糊地想到玉石跟脱下的杏衫摆在一块,难怪这么热……她下意识地翻床而下,赤着小脚丫走向衣柜。 不对啊,她没有要下床……她的眼皮快合上了,走过衣柜,开门,出去。 她内心吓一跳,她穿这样怎能出去?穿哥哥的衣服,要被发现,会有什么下场啊?何况她里头什么也没穿耶……想要停步,却无法控制,整个人好像隔着层层白雾看着自身的行动。 她是不是被附身了?还是她现在是做梦?梦里,无法左右自己的举动是很正常的,但她的小脚丫有些痛痛,泥地不但有刺,还有白天窜起的热气耶…… 她的身子像有意志,一直往园里的正门走着。她想呼救,但整座七焚园死寂着,愈近正门愈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泣声在呼唤她…… 真的完了,她哭丧着脸。二哥不准她出门,现在她要出门了,却不是自身的意志,这到底是哪个鬼附身啊,先来问过她吧? 出了门,会看见什么? 会是什么?在等着她? “春花,你在做什么?” 闷闷的夜里,清冷的声音遽想,打破她迷惘的心思。 她的身子终于停住,缓缓回头看向那问话的人。 她看不清他,但她知道他是谁。 哥哥,救我!现在她一定披头散发,还穿着哥哥的衣物,不伦不类,很丢脸,可是,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她又开始不受自我控制,转身继续往正门而去。 完了完了……蓦地,她整个人被抱住了。呜,哥哥是好人……快抱她走快抱她走……啪的一声,看见自己竟然挥拳,打退哥哥。那一拳,击在他的脸上,让他退了二步。 好痛……她不是为哥哥痛,是她是手好痛。 月色下,哥哥的神色不定,她还是瞧不清楚,接着,她又被操控着往正门走了。她欲哭无泪啊! “春花,我给你的玉石没戴在你身上么?”那声音不疾不徐,依旧冷漠。 眨眼间,哥哥已在她的面前。她错愕他的神乎其技,但她的身子并不惊叹哥哥的厉害,反而绕过他而行。 她的手腕忽地被他扣住。 她真的想哭了,身子竟然继续身前走。呜,她可能变强尸了,哥哥再不放手,她肯定会脱臼的。 她的身子发现无法再走半步,回头踢他踹他抓他,南宫朗当作小狗在耍泼,神色自若地取出玉镯,硬是套进她的小手里。 玉,对她来说大了些,他又拉出预备好的红绳缠着玉,跟着揽住她的细腰,她往厉风楼走去。(此处乱码) 夜里的暑气犹存,迎面的风都是无比闷热的,静悄悄的七焚园里,只剩她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进了厉风楼,他踢上房门,把她放到床上。她披头散发,乱七八糟的,直抹着眼泪。南宫朗任她小声哭着一会儿,才道: “哭够了么?” 她吸吸鼻子,小声地问: “哥哥,我被附身了吗?” “你这丑样子,谁没眼光会附身?把脸擦擦,我让你戴着的玉石呢?” 她指指衣柜上的女衫。“跟衣服放在一块呢。” 南宫朗自那堆女衫翻找,瞧见小小肚兜,先是一怔,而后撇开视线,摸出那块玉石。 “以后这时节别让玉石离开你。”他道,帮她戴上玉石。 她抬起那双平凡的眼,瞳眸还噙着泪珠,莫名地,他一跳,不由自主回避开来。 “哥哥不是说,大部分还是谨遵哥哥的命令入睡不准戴玉石吗?”她道,虽然有时偷偷戴着睡觉。 他瞪她一眼,拉过她的手腕,帮她拆开毁绳,脱出玉镯。 “咦,这不是送我的吗?”她连忙叫着,很想抢回来。 他收进小锦盒里,道:“你手小,大个二岁再戴。” 都送人了,哪有隔着二年再给的道理?春花含怨瞧着他,发现自己竟然瞧不厌。她脱口道: “哥哥跟一年前一样,都没变呢。”只是高了点,更漂亮了些。一年前是天仙,一年后是升等的天仙,再过一年,哥哥是不是能当玉皇大帝了? 南宫朗扫过她一眼,道: “你这小丫头倒是长胖了点。” 她扁扁嘴,心里却是很高兴他还惦着自己以前的模样儿。 哎,她要怎么拐骗哥哥上床呢?她抹去脸上热汗,天气热跟被附身,她绝对选择前者,如果她抱着哥哥大腿,求他陪着她一晚,不知会不会被哥哥一脚踢出去? “哥哥不是待在求春哥哥的宅子里吗?怎么突然选在半夜回来了?” 南宫朗直盯着她。 盯着她开始忏悔。“我不是故意穿哥哥的夏衣……是天气太热了……” 还是盯着她!再换一个。“我也不是故意要把哥哥的寝楼弄得娘娘腔,是我住在这里一年了嘛……二哥说,等你回来后,我就要搬到客房去,可是今天晚上能不能让我……” “你话真多。” 她鼓着颊。 “你生得也丑。”南宫朗似是迷惑道。 她的嘴变以一直线,倔强地低声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美丑也是他们给的,哥哥这样说我,便是连求春哥哥也骂了。” “这干求春什么事?” “求春哥哥是我远亲,自然跟我有点血缘关系,咱们俩都有个春字,相貌一定会相似。求春哥哥生得清雅斯文,等我跟他那样大的时候,就会跟他一样好看了。” 南宫朗眉眼微软。“原来你打小就抱着这美梦啊。”轻轻弹了下她快鼓得跟青蛙一样胖胖的脸颊。 她这样,就像个孩子了。 前几日他回来,第一眼想瞧的就是春花,那时她正跟无道下棋,那神情,那神情……分明已是个小小姑娘了。他想,要的是孩子的春花,还是姑娘的春花? “哥哥?” 南宫朗垂下目光,瞧见她缩在宽袖里的小手还有些抖着,便道: “今晚你是小孩还是个小姑娘?” 她闻言大喜。“我是小孩,春花是小孩,不是小姑娘!” “那就进去点。” 哥哥真是好人真是心软的好人!她连忙把薄毯踢到角落,钻进床内侧。 他一和衣上床,她非常亲热的凑上前,主动抱着哥哥的纤腰。 “哥哥……你怎么浑身变硬了?”硬邦邦的,抱起来有点不舒服,难道回忆总是最美的? “废话少说!”把她的脸塞进怀里,眼不见为净。 哎,粗鲁的一如去年的哥哥。真有点热,汗珠一颗一颗冒出来,但她不想松手,努力培养睡意。 明明一过初更就容易睡,偏今天被吓得过火,到三更都没有困困的迹象。 “哥哥,你有空时,带我去庙里收收惊,好不好?” “我想,我一定是被吓到了,今晚才会莫名其妙犯出这些事来。收了惊,可能好些。还有,哥哥,明天等我醒来后,你才能离开唷。” “春花,一年不见,你的话真的变多了。”她扁扁嘴,汗如雨下,但还是不肯离开他的怀里。 一个未发育的小娃儿,能有什么诱人的体态?他自认定力非常之好,世上没一人可比,遂道: “你把外衣脱了,留件底衣就好。”弄得这么热,连他看了都觉得头痛。 “……” “怎么了?” “哥哥,这几天真热,哪有人像你,连穿着几层外衣都可以睡熟,咱们平常人都是穿一件衣服睡的。”她再脱,可就光溜溜的了。 “……” 是她的错觉吗?刹那间,哥哥似乎僵硬了。不管了,她用力抱紧充满排斥气息的哥哥。 有他在,她就什么也不怕。“哥哥这次回来,可以待过腊月吗?” 南宫朗迟疑一阵,避提他在外头干的事,答道:“如果没事,自然不走。” 她闻言,抬眼朝他笑咪咪的:“那真好。” 他又粗鲁地把她的脸塞进怀里,不想看她那双眼睛。“睡觉。” 她咕哝一声,低声道: “我真想哥哥,哥哥也还记得我呢……”满足地微笑,安心合眼睡着。 怀玉而睡的她,体温开始下降。南宫朗轻轻拉开她,热汗腻着她婴儿肥的丰颊,随着她体温的遽跌,开始变成冷汗了。 为防她受寒,他抹去她脸上的汗……她闭着眼时,他可不介意跟她面对面的,明明就是一个算不上漂亮的丫头,为什么他心里老有“春花”这么名字? 不过是个娃儿,不过是个娃儿……比去年高了点儿,身子抽长了点,但还是娃娃体态……思及此,想到她的娃娃身体正紧贴在他身上,一股热气窜上他的俊美的脸皮,他微微退开,跟她保持点距离,但还是任着她抱着他的腰身。 有点恼又有点不知名的情绪一直在他心里发酵着,明明这丫头浑身是谜,他却执意要留她在身旁。 他自认并非感情浓厚的人,但这一年竟然会想着这娃儿……想着她的眼儿,想着她那句话…… 在干了一些脏了双手的血腥事时,想着他这种行径算不算是个恶人? 他目光落在她的小脸上。“真丑……”嘴里说着,却勾回她的身子,让她能沾着他的体温。他顺手拭去她白嫩颈背的汗珠,指腹碰到她的背领,愣了下,她衫下的小身子必定全是汗……他撇开脸,再次粗鲁地把她的脸压进自己的怀里。 “你这小丫头真令人发恼!” 有鬼神也罢,没鬼神也罢!有他在,谁敢抢她走? *** 二年后。 这二年的时局开始稳定下来,繁荣逐渐蔓延皇朝每座城池,朝中偶有零星异样,但总是很快地平息下来。市井百姓只要平平安安就好,倒也没人注意宫中朝廷小小的异变,偶尔聊到朝廷,只会谢天谢地,当今皇上果然是老天选出来的,才没有再战乱下去。现在,安居乐业下,百姓闲聊的重心放在市井之中。 平阳楚家庄近年声望渐失,但楚家有女初长成,年将十四,已是许多少年男子心仪的美姑娘。好比,今年刚过鬼月,迷周城七焚园无故失火,整整一座庭院,七焚园索性重新规划园子格局,据里头的土木师传私下透露,重建旧楼外,还加盖新楼,格局似女孩家住的小寝楼。 更好比,前几年彻底换血的云富楼二楼名为雅房,私号钱房,有钱富商才能走上那阶梯。至于得多有钱……这二年来,从未有人踏上那通往二楼的楼梯,直到今天破例,就可以想见那有钱的地步了。 “我瞧那小马车,似乎是七焚园的。” “我也看见了,那小马车直接驶进云富楼的后庭,不让人看,嘿嘿,”某个小伙子得意的笑:“正巧,我送货过去,瞄到一眼,一个男装天仙姑娘下了七焚园的马车。” 只是那姑娘比他高了些,神色冷然了些,但那美色了,啧啧啧,据他目估,非常有可能,连平阳第一大美人都被压了下来。 众人在街上聊着聊着,不约而同往二楼瞧去。 正巧,二楼雅房的木窗蓦地打开。 一张带着稚气的清秀小脸探出出来,东张西望十分之好奇。 下头的百姓不由得咦了一声,顿时失望起来。 这明明还是个孩子,也不是绝色天香,就像路边随便拾来的女娃儿,小姑娘的装扮,头发扎着黑溜溜的辫子,眼似清泉,样子过于普通,跟皇朝少年少女初展风华大不相同。如果说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就是她肤色白皙,笑咪咪地,但笑容并不甜,乍看之下不觉得有哪儿好,但再一年,笑颜淡雅如莲,没有令人心动的掠夺渴望,却很容易让人多看两眼。 接着,她身后出现一名十六、七岁的标致男装少女,一把阖上窗子,将那小孩拉了回去。 速度虽快,但下头的百姓已经神魂颠倒,决定平阳城里有个第一美女,迷周城里也该有一个,就是这少女,当之无愧了!二楼雅房里的人,自然不知下面人的想法。南宫朗扫她一眼,拉她回座,淡淡道: “外头有什么好瞧的?” “哎,哥哥常在外走动,当然没觉得有什么好看,今年我十三,才第一次出门,很想看很想看。” “住口!” 她很想在哥哥面前施展青蛙大法,鼓起双颊抗议,但今天同来的还有归无道,她可不能孩子气。她举筷,挟了个大香菇塞进嘴里,满足地笑道:“真好吃。” “你何必吃素?”归无道翻个白眼。“光看你吃也觉得闷极。”还得陪着她一块吃。他大她二岁,比起当初火曝的性子已经稳下许多。 她笑而不语,继续享用她的“秋季素食大餐”。 香菇、青菜、豆腐、笋子再加白饭跟汤品,她吃得猛打饱隔。 “吃不下就别吃了。”南宫朗头也不抬,继续吃着他的饭。 “再吃几口再吃几口,这菜真很好吃呢。”一到秋天她的胃就好得不得了。她笑着捧起空碗,对着站在角落的红衣小丫头,道:“姐姐,再帮我添上碗饭,好吗?” 那红衣小丫头腼腆地上前,发着抖接过空碗。 一阵浓烈的香味扑鼻,令人不由自主地停止呼吸。春花眨了眨眼,南宫朗则是冷冷地瞟那小丫头一眼。 “你这奴人身上是擦了什么香料?这么刺鼻?”归无道不悦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快去把掌柜叫来!” 红衣小丫头几乎五体伏在地上颤声道: “请小爷原谅奴人……香、香料不够了……所以、所以……”归无道瞄向没有动静的南宫朗。这家伙向来不在春花面前显露残忍嗜血的一面,而那个每次下棋总赢过他的春花,此刻正有些傻住,呆呆看着小丫头。坏人得由他来当,真是。他有点不耐烦,道: “一间名享皇朝的食楼,就算买得起去味的香料,也断然不会用在你这小丫头身上,去去去,别让步我瞧了碍眼,损了胃口!” 奴人身上必有奴人气味,不算刺鼻,寻常百姓也习以为常,但在这种出名到足以招待权贵富商的食馆酒楼,侍候的奴人必会以特殊香料除去身子气味。 这小丫头分明是拿一些庸俗的胭脂水粉猛擦,偏又去不了那奴人气味,搞得味道古怪浓重又难闻。 要说这丫头是谁派来,他是不信的,多半是怀着富商赎身,带她离开食馆的蠢念头。 “奴人、奴人……”她吓得浑身发抖。 “这味道也不难闻。”春花慢吞吞地开口,偷瞄着哥哥,见他没有厌恶,遂朝那小丫头笑道:“我还想再吃点呢,你去帮我盛个白饭,半碗就好。” 那小丫头闻言,拎起裙角,跌跌撞撞就往楼下跑去。 春花又挟起大炸菇配着她的素汤,一口一口地享用着。 “味道若不对了,就别吃了。”南宫朗温声道。 “哎,我也不是美食家,哪可能闻到什么味道,就觉得原来好吃的食物变得苦味。”她笑开怀。“哥哥,这盘炸香菇真的很好吃呢,你也吃吃看。” 她挟了一块给他,一块给归无道。 归无道尝了一口,讶道:“挺不错的。” 楼梯间有人上来,这次换了掌柜亲自捧饭上来。 “爷,您要的饭来了。” 南宫朗接过,递给春花。随口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那掌柜微地一颤,垂首道:“那丫头是酒楼里的奴人,妄想让二位爷儿看上,刚才小人已经教训过她了……” 南宫朗见春花停筷盯住他们,便微微笑道:“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会吃人么?不过是问问而已,你快吃吧,吃完后还赶着上庙里呢。” “是啊,上完庙还要去书铺,你这大小姐这天行程还真紧凑呢。”归无道很识相,跟着南宫朗转移春花的注意力。 她也不想这样啊,要她说,她希望天天都能出门。春花朝掌柜笑道:“大叔,你店里的炸菇真好吃,请替我谢谢厨子。” “是是,”那掌柜陪着笑道:“回头小人就跟厨房说。蓝姑娘喜欢,是咱们云富楼的荣幸,请蓝小姐务必时常光临。”那笑颜充满卑微的讨好,春花极力维持不变的表情,但听见掌柜喊错人,小脸终于掩不住的一怔。 那掌柜看见她刹那的愕然,吓得要跪下,南宫朗眼捷手快,踢直了掌柜的膝盖,逼着掌柜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小、小姐天仙似的美人儿,心眼必也玲珑,如果上人说错话,请、请小姐见谅……” 哇,掌柜说话真不打草稿,这样也能赞美她?当她没照过镜子啊。春花啼笑皆非,心里偷叹口气,努力保持和善愉快的笑容。 她很怕她的笑容一垮,这个掌柜的命也跟着垮了。 “大叔虽紧张,我没别的意思。下回我再来,就请大叔为我准备这道炸菇,唔……哥哥,下回咱们坐一楼吧。” 换她讨好的笑了。 南宫朗充耳不闻,道:“你吃快些,你还得去大佛寺收惊呢。” 她闻言,闷闷吃着饭。归无道忍笑挥退掌柜,道:“这种地主食材也不是挺高贵,你嚷着一定要来一次,好了,尝鲜一次就够。待会上庙里还有素食点心,你空着点胃吧。” “我是去收惊,又不是去吃点心的。”她道,顺着归无道的心意,东西南北闲聊着。 南宫朗偶尔插话两句,补充哪地的风俗民情,她听得都快忘,巴不得抱着哥哥的大腿求他带她去玩,但哥哥总是装傻……今天她还是第一次出七焚园的大门,见识到外头的世间景象呢。 等到她终于把整整一盘炸菇吃光光,也没的再瞧见那红衣小丫头上楼来。 那小姐姐……到底是上来做什么的? 园里的奴人是尊卑必分的,但也不会像外头这样卑微到令她不舒服。 当也来到云富楼后庭,笑着要哥哥抱她上马车量,她突然看见掌柜恭敬候在一旁,有个男奴趴在地上当矮凳,背上还铺着脚踏的毡毯,供人踏踩。 她当场傻眼,揪着袖尾,轻声道: “用不着用不着麻烦,我人小,可也有法子上车的。哥哥,你抱我上马车吧。” 南宫朗看了掌柜一眼,扶住她的小腰身,将她送进车里,随即跟着入车。归无道不知跟云富楼的掌柜说些什么,掌柜不住点头。“小人知道了,小人知道了……”低微的应声断断续续传进车里。 春花不敢问,只是跟哥哥对望着。哥哥的眼眸黑沉沉的,跟平常看她时没有什么不同,但她还是率先回避视线,笑道:“哥哥,今天的午饭真好吃呢。” “好吃就好。” 她心跳扑通通的。她是真心认为云富楼的素餐很好吃,但也是故意这样跟哥哥说的……她又忍不住转回头,看向他,“哥哥,下回我想吃时,请人从云富楼带回来,好不好?” 他静静望着她一会儿,才道: “那有什么问题。” 她暗地松了口气。哥哥的答复,等同确保这间酒楼还能生存下去…… “春花,你没必要要这世上的贫富不等感到烦心。”南宫朗依旧凝视她,轻描淡写地道:“这世上就是如此。奴人的地位低贱如畜生,如果他们不当奴人,就活不下去,当了奴人就该做他们该做的事。” 她闻言,皱起眉头。“哥哥讨厌奴人吗?” 莺儿跟她提过,这世上的人都是瞧不起奴人的。真怪,她九岁前记忆,对皇朝的制度没有印象是理所当然,但后来她身在七焚园里,莺儿再怎么讲皇朝里平常不过的事,在她听来,却是显得十分突兀,完全融不进这世间。 “谈不上讨不讨厌,这世上生存法则就是如此。皇朝几百年的规矩了,没听说过有奴人群起反抗过。” 在他说话的当口,归无道也上了马车。 “你们在聊奴人?嘿,五哥你嫌地窑奴人有奴味,不去享受……”啊啊,大嘴巴,连忙闭上,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春花看看他再看看哥哥,非常识相地腾出位子让归无道坐下,她自动投靠哥哥。做人要懂得看眼色,无道说错某句话,目前正当哑巴,哥哥势力大些,为免遭池鱼之殃,她捡大尾身边坐,表示自己是支持大尾哥哥的,这点识时务的手段,她还懂的。 原来哥哥不喜欢人的身子有气味,等哪天鬼月她不再犯事,就把全身上下都弄得香喷喷的,看哥哥还敢不敢跟她睡觉。 “哥哥,我还想去书铺呢。”她试探地提醒。 归无道朝她眨眨眼,立即喊道: “走了!” 马车立即驶出后庭大门。车帘被风吹开的同时,南宫朗臂影一掠,布帘便被他给拉妥,同时她这个小丫头也被他给挡住了。她只来得及瞄到许多百姓在偷看这辆七焚马车…… 她真这么见不得人吗?哥哥漂亮的闪闪发光,她这小丫头春花也不会抢他风采啊。 归无道掩嘴咳了声,帮忙掩好另一头的车帘。 她抿抿嘴,没过一会儿,她就忘了这点小委曲,半身倒在哥哥怀里,逼得哥哥不得不腾出手稳住她的身子。然后,她很小心地只露一双眼睛在窗角,偷偷地觎着大街的热闹。 归无道忍不住,笑出声,“活像只小老鼠在偷看大街……” “总比什么也看不见得好。”她头也不回道,她很知足常乐的。 (全书完,故事等续。) 《大兴皇朝2》作者:于晴 内容简介: 春花,春花,南宫朗之妻。 纵然甘愿天长地久, 但无缘无分,终成空。 碧落黄泉都是空话, 这一次, 他要如何抓住不属于这世间的人? 卷二 春花 有时候,她真觉得她好像生错地方了。 明年春她就十四了,七焚园里也有奴人,但每次闻到奴人的气味、看到奴人的眼神,她总是有着与这种地方格格不入的错觉。 今天是她第一次出门,前几年时局还乱了点……哥哥跟求春哥哥是这样跟她说的,但她也不是笨蛋,再乱的时局也能过活,怎么可能不方便出门呢? 要不是今年鬼月又发生那件事,她要出七焚园大门,恐怕还遥遥无期呢! 她在佛祖面前闭眼诚心问着: “佛祖,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跟你同住一园的所有人,全都是不信佛,杀无数的人,你的选择会是什么?” “喂,”归无道本来在门口等着,但见她拜法挺奇怪的,便上前道:“春花,你该捻灶香,诚心祈祷才是,至少得双手合十。”他以为她没进过寺庙,不知规矩,于是摆样给她模仿。 庙里来往的上香妇人纷纷看向这对小男女。 春花笑道: “我在跟佛祖对话呢!” 归无道闻言微愕,而后低声问道: “十五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云富楼结束用餐后,就直接来大佛寺。一进寺里,南宫朗陪着春花一会儿,就上后头去找住持大师。 迷周城这座寺庙出名的并非立基百年,而是住持方丈高洁的名声。据说他三岁出家,十岁能通鬼神,开解众人之惑,虽然这种拜神拜鬼的玩意在皇朝并不兴盛,但只要信仰鬼神的善男信女必会每年千里来这大佛寺听课。 七焚从不信这些浑事,但归无道想,南宫朗出现在这种地方,定是为了春花。 十五那天,厉风楼大火。 对外说是,天干物燥,不慎火烛,才会酿着巨灾。但那晚、那晚,他亲眼目睹火光自厉风楼窜起时,南宫朗只手执着火把,另一手紧紧抱着春花,两人间的手臂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红绳。 是春花想缚住南宫朗,还是南宫朗想绑住春花? “唔……”春花神色迷惘,低声答道:“我也不记得了。等我清醒时,就看见哥哥的寝楼烧个不停。” “是吗?”归无道也识相,没有再追问下去,东张西望半天,招来一个直盯着春花的带发修行小尼姑。 “收惊的师傅在哪儿?”他问道。那小尼姑细声道: “是七焚园的小姐要收惊吗?师傅已吩咐过,请随我来。” 归无道点头,跟着春花离开这香烟袅袅的庙厅。 沿着檐下走了一阵后,那小尼姑停下,对着他道:“施主请留步,小姐要上的是女子收惊室,男客止步的。” 这间寺庙是皇朝土地上唯一一间女尼跟和尚并修的地方。虽在同一寺庙里修行,其实各分两旁,平日私下并不往来,归无道明白这点,也很清楚这间大佛寺因有那出名的住持方丈在,所以前几年内乱时,不管是哪方人马皆惧这方丈搞鬼搞神的能力,不敢进大佛寺作乱,他不怕里头藏着什么仇家,遂对春花眨眨眼要她安心。 “你去收惊吧,我在这里等你,反正五哥也要一阵子才会过来。”其实他想说的是,收惊是假的,安抚春花才是真的,七焚谁信收惊啊? 春花笑道: “你去玩吧,我没事的。” 归无道忽地想起一事,及时道: “春花,云富楼的掌柜喊你蓝姑娘……”他们并不是不想纠正,而是…… “我知道。”春花笑咪咪地跟着那小尼姑走进另一道小径,背后有道视线直追着她。 她当然知道,没更正自然是哥哥不想让人知道七焚园里有个春花。虽然被人抹杀的感觉不怎么好,她也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但她想,既然都住在一块,就不能把这些人给想坏了。 心里又想着:他们对她搞什么坏,那她肯定会过得不快活。那带发处长行的美丽小尼姑不住回头看她,春花当作没有看见,最后还是那小尼姑先忍不住问道: “你还识得我吗?” 春花一怔,道:“我认识你吗?”她足不出户,哪来相识的人? “我是莲花啊!” 莲花?她是春花,都有个花字,该不会是求春哥哥的远亲吧?这叫莲花的生得漂亮,她想,应该不会是她姊姊……嗯……这个问题有点复杂…… “我叫春花。”她只能这样答着。 “原来你有名字了。”莲花甜甜笑道:“你还活着就好了,那天五爷救了我,我一直内疚……一直在想,如果五爷选择救你,那我、我……” “……”根据她的研究,不是这个叫莲花在发白日梦,就是她在说一些她有记忆之前的事。 过去的记忆啊,不管哥哥救谁,都过去了……她叹了口气,道: “莲花,我忘了过去,所以,你也忘了,别再提了。” 莲花闻言苦笑道: “你都忘光了吗?那真好、真好……我来迷周城后,对你一直有愧,心里又想,如果五爷救你,我一定会死……后来,余四爷说我心地善良,遁入空门对百姓定有益处。那时,我心想,对啊!若能为百姓祈福,我就能赎罪。我心想,进了空门,不再饿肚子……现在,你活下来了,我也能松口气,你已是七焚园里的千金小姐,我、我却只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小尼姑,当初那一刀若是救了你,今天是不是换我……” “莲花!”春花喝道,定定望着她。 莲花一震,迷惑道: “我刚才想的是……” 春花笑弯眼,道: “人各有际遇,各有苦难福德,你自然是在为我高兴嘛。将来等你修行圆满,春花一定来祝贺。” 莲花微微一笑。“施主说的是。”转身继续领路,关心问道:“施主因何受惊?” 春花迟疑一会,道: “正逢鬼月,可能天气太热,也可能……是撞邪了,十五那晚,我跟……”本来要坦白说跟哥哥睡在一块,但及时改口道:“我睡在房里,忽然神智不清,起身拿、拿……想吊……吊……正好哥哥在场,这才救下我来。” 莲花一阵骇然。 她也很骇然啊! 至今也搞不清楚那晚到底发生什么事。她年纪也不小了,哥哥只在鬼月里陪着她睡觉,剩下的十一个月都让莺儿陪着。 那天晚上,就跟她十一岁那晚一样,明明神智犹在,却如雾时看花,看着自己越过哥哥下床,看着自己找出绳子,看着自己把绳子抛上梁柱。 她吓呆了,不管哥哥在她身上戴了多少玉都没有用处,最后,哥哥索性将她跟他缠在一块,一把火烧了厉风楼,看她怎么找梁柱吊…… 她从来没有死念,做出这种事来,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次,再不上惊,她想,哥哥也没有办法了。 “施主,这肯定是撞邪了。”莲花道:“你可以放心,我请我师傅为你收惊,顺道瞧瞧有没有妖孽缠在你身上!她的功力可不输住持大师呢。” “那就拜托莲花师傅了。”春花笑道。 莲花带她进入禅室,随即去请师傅过来。 春花就倚在窗前,托腮看着窗外的天景。 哎,如果她告诉哥哥,一出七焚园后,一路上不管是在街上、在酒楼里,还是在寺里,都有身不该在皇朝的错觉,不知会不会被臭骂一顿? 秋风有些冷,她正要合上窗,瞧见有个小尼姑勿忙忙的过来。 “施主!”那光头小尼姑双手合十,腼腆地说:“与你同行的施主有事相告,请你随我来。” “是哪位?”哥哥去找方丈大师,是无道找她吗? “就是那生得很像佛祖的施主……” 佛祖?谁啊?春花目瞪口呆,而后恍然大悟。 这小尼姑指的是哥哥,在她们心里,佛祖一定是最漂亮的嘛…… 哎,这么快,佛祖您是藉她之言,告诉我答案了吗…… 春花眉开眼笑,连忙出了门,道: “也对,哥哥是男子,自然不能进这里,请你带路吧。” 秋风款款而来,她隐约闻到一股熟悉刺鼻的香味,但她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得到比收惊更好的礼物。 哥哥生得如天仙下凡、如画中仙子,是众人皆知,但在小尼姑眼里像佛祖,在掌柜眼里如恶煞,在她眼里……她摸摸鼻子,哥哥在她眼里既不像恶煞也不是佛祖。 正如七焚在世人眼里,杀人无数,满手黑血,但也有像莲花那样心存感激的人儿,只要她把持住自己,明白七焚对她的意义就好。 哥哥他跟其它七焚一样,总是有意无意避开他们做的事。但她攫渐长,偶尔闻到哥哥身上的血腥味、听见奴人私下的交谈,怎会不知一二呢? 何况,自她十一岁起,哥哥不在园里时,墨二哥只要与人谈正事,定要她乖乖坐在议事厅角落看书。 他说得好听,说是在大热天里瞧见她,令人感到清爽,议事较为冷静,又说可以随时督促她读书。 这些理由怕都是假的! 她在议事厅时,墨二哥跟人谈正事,老爱东敲敲西敲敲,从不正面说清楚讲明白。初时她愈听愈迷惑,到后来隐隐猜到七焚在做什么,她却只能装傻。 二哥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如果这个叫春花的小丫头是个蠢蛋,听不懂他们做的事,那也主罢了。如果够聪明,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是要她成为他们的一员?还是想看她会不会出卖哥哥吗? 有时,她真想跟二哥说,她才十三岁,不会当自己是诸葛再世,可不可以直接跟她说清楚? 二哥不但有洁癖,也爱故弄玄虚,二哥到底想把她定位在哪里?坦白告诉她,她可以去适应嘛。 她跟着小尼姑来到疑似后院小门的地方。小尼姑推开门,细声道:“施主,请。” 春花步出小门。门外是小巷子,哥哥在哪儿啊? 那小尼姑噫了一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