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晴《大兴王朝1》 简介:: 《大兴王朝》Ⅰ 大兴皇朝位居七焚之一南宫朗, 眉目如画,光华夺目,倾城一笑,妖艳即现, 一日,他终于得偿所愿下得地府…… 地府小鬼崔怜君,小小临时工,立志成为合法鬼差之一, 面貌清秀如书生,奉命守在生死门…… 那日,两人地府相见,各怀心思。 卷一 崔怜君 为何叫怜君,是怜春花亦或怜南宫朗?还是所谓怜君,即君须怜我? 生死门外渡未亡魂,就这样,南宫朗结识了前来渡他的崔怜君。一次,两次,三次,七焚果真是七焚,即使数次飘落生死门外,依然未亡。只可怜了这怜君书生,被冷眼,被胁迫,借尸还魂,与南宫朗纠缠不清。直至,阳世间,杀戮场上,碎鬼剑下,怜君痛苦的眼神与叫声中的那一抹熟悉,南宫朗迷惑了,这鬼书生是谁?为何有这样熟悉的眼神?还有那同样喜玉的爱好? 原来如此。 第一章 男人的、女人的、孩童的,老人的,呜呜咽咽,未曾休止。寒飕飕的阴风,将凄楚悲怆的低泣送到每一处角落。天地是无穷无尽的暗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鬼魅的歌声轻柔迷离,自流动的河面隐隐传出,天地问弥漫著淡淡的X味,如大雨后腐烂的尸味。 小鬼哼哼唧唧,各司其职,铁链曳地,亡魂过桥,黄泉地府一如往常,宁静到近乎死气。 陡然间,石破天惊的呼叫击破寂静,在天地间回荡著——“怜君”! “来了!来了”! 一抹昏惨惨的青光,猛然自一角闪耀,照亮了一名青年。这名青年拉著细长的腰带,穿妥白绸外袍,直问道: “弄好了没?弄好了没?” “都弄好了。君衣裳楚楚,白袍潇洒,可比阳世大兴白王朝那温文儒雅细读书人呢。”暗处的小鬼恭维著。这青年闻言,来不及得意,便匆匆奔向尽头的某一处。扑面的冷风带著鬼气,他早已经习以为常,疾步奔出鬼门关,电掣风驰来到生死交界处——脚步一顿,他目光落在那著黑衣的年轻男子身上。 那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眉目如画,隐有桃花勾魂,眸底聚煞,唇薄无情,鼻挺如刀,明明五官分开来是森冷得慑人,但凑在一块,却让人觉得是个温润如玉的春晓男子。 这男子,似是自画中出现,让枯木般的地府迸出点点春光来,怜君不由得看傻了眼,同时摸著自己勉强称之清秀的脸庞,哀叹。 那年轻男子目光如电,扫过幽暗无光的周遭,面色依旧波澜不惊,似乎不意外自身出现在这种疑似冥府的地方。 怜君深吸口气,意气风发地趋前,用最清朗的声音喊道: “兄台可是南宫朗?” 年轻男子徐徐侧身,眼波轻转,先是落在围绕怜君周身的五股鬼火,再往他瞧去。 “咳,兄台可是南宫朗?”这一次,声音稍低一点,客气一点,委屈求全一点。 那男人神色漠然,问道:“我来到阴曹地府了么?”“此处正是阴曹地府。不过,呃……” “这么说,我是死了?”其声无悲无喜,不激动也不怨恨。 “这个……其实……” “人死,照说,不是该由牛头马面来拘拿吗?我不是该过奈河桥吗?你又是谁?” “我?”怜君抬头挺胸,作揖道:“在下怜君,负责……负责未亡魂。” “未亡魂?”他面容顿沉,语气微寒。“说清楚。” 怜君暗暗打著咚嗦,鼓起勇气解释道: “在地府,看见我,那就是此人命不该绝。这处是生死门,生生死死由此定,生者由此返,死者由此进鬼门关。南宫朗,你阳寿未尽,回去吧。” 南宫朗不言不语,带冷的目光依旧锁著他。 怜君语气有些软,柔声道: “来这里的人,一听见能还阳,多半是高兴的。你……回去吧。你年命未尽,实在不能再留此处。”第一次上工,千万别让他砸了锅啊。 “我遭人砍至重伤,气绝而死,这还不是死吗?”怜君闻言,面色惊悚不已。这人竟然能对‘死前’记忆这么深刻,是不是普通人啊? “你阳寿未尽,怎会气绝而死呢?” “既然阳寿未尽,为何我会来到此处?” “那是你意念所至,此处为生死门,正是防心死而人未死的阳间人。南宫朗,你快回去吧。” 南宫朗向他逼近一步,妖眸寒光尽现,薄唇冷抿道: “如果我不回去,就可当我死了吗?” 怜君脸色一沉,不悦道: “如果阳寿未尽的人,都像你这般耍赖,阁王殿岂不早炸翻锅了?不就跟你说,你阳寿未尽吗?你执意留下,我也有法子送你回去。” 南宫朗紧紧盯著他,盯到他暗暗又打起颤来。忽地,他发现南宫朗的眼波流动,越至他的身后。 他的身后,正是鬼门关。 怜君神色一凛,取出小鼓,沉声道: “南宫朗,好死不如赖活著。不管你经历了多少事,痛过多少次,恨过多少人,终就转眼遗忘,你再撑过几女,什么都淡了,那时你便能重新开始,回顾过往,只觉今日所为不过是件蠢事。”南宫朗闻言,骇人的目光钉住这名自称来自地府的青年。怜君浅浅一笑,迎视眉目尽是潇洒自若。弹指间,杀气漫天彻地而来,怜君不过眨一下眼,南宫朗便飞掠过自己,直逼鬼门关而去。 怜君长叹一声,举起小鼓,轻轻的一击!漫天的黑路似乎晃动一下,闪出一线昼光来。 回去吧,回去吧,奈河桥,非你路…… 回去吧,回去吧,阳世妻儿母娘等你回…… 回去吧,回去吧,三魂七魄速回…… 南宫朗速回,速回,速回…… 怜君不停地吟唱著,鼓声咚咚咚的,偶时如天雷乍现,偶时如水中涟漪,咚、咚咚―咚、咚咚黑暗渐渐席卷天地,再度归人死寂里。 “回去了……这才对啊。南宫朗,愿你在阳世,顺心如意,至你寿尽,咱们那时再见了。”他自言自语,而后温煦的面容噙著笑,收了鼓,悠哉悠哉步回鬼门关。收工! “怜君!” “来了!怜君马上来!”有些狼狈的青年,穿上披垂在地的白袍,边跑边缚著银色的长腰带。他扶扶玉冠,确定自己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才如狂风般掠过鬼门关,停在生死之门上。 “……”他有点欲哭无泪。 黑衣的男子森冽阴鸷地瞪著他。“又是你。”冰雪难融的冷言冷语,彻底透露他僧恶看见这个叫怜君的小书生。 “正是在下。”怜君非常有礼地作揖,展现他清华潇洒的一面。哼,南宫朗没品,他可不能。他文质彬彬,如大兴皇朝书生,有品得很呢。 “这一次,我死了吗?”怜君摇晃著二根细白手指,笑盈盈道:“未死未死,恭禧南宫兄,你未死啊!”南宫朗依旧是那副死活不当回事的神色,问道: “我阳寿何时尽?” “怜君不知。” 妖眸顿眯。 怜君连忙解释道: “我真的不知道。生死簿非我管,我只负责守著这处,南宫兄,你可以回去了。”快滚回去快滚回去,别再找他麻烦了…… “我不是遭人杀死了吗?” 怜君抚额叹道: “你尚留一口气,怎会死呢?”迟疑一会儿,他很含蓄地说:“南宫兄,你可知,阳寿未尽就自尽而亡,这是要进枉死城的。” “我不是自尽。” “是不是自尽,不是你说了算。你仇家多,但能动到你的有限,这手‘借刀杀人’的安排你是心里有数的。好了,我瞧,不解决你心中事,想必下回还要来麻烦我,不如你直说了,你下地府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十分有心要开解这人谜样的心思。 “让我见阎王。” “你人未死,不得见,不得见。”怜君忙挥著手。南宫朗闻言,静了,不再说话了。良久,他才沙哑开口:“鬼门关、阎王殿,当真都是存在的么?” 怜君如夫子教学般,点头道:“虽然大兴皇朝不时兴宗教信仰,少人诚心相信,但地府确实存在的。”“那么,人死后,必回归此处?”“除去恶鬼、野鬼外,人死魂归,确实由此处而管。” “恶鬼……依她性子,那是万万不可能,说是野鬼,我也绝不允她成孤魂野鬼。”南宫朗语调笃定,抬眸望向怜君,问道:“二年前,有个姑娘叫南宫春花,她来过吗?” 怜君看著他,慢吞吞地来回轻抚著自己的发尾,沉吟道: “这个……都二年前的事了,我哪记得啊?”这不是在为难他吗? “她很好认。她像朵小白花,个儿不高,笑起来清雅如莲,像个邻家小姑娘,眼眸乌漆抺黑的,跟这里的阴森鬼气不大相同,你望进他的眼里,总觉得这世上……这世上是千般的好。”说到最后,他迷乱地低喃著,像说给自己听,确认著这姑娘确实存在过。 怜君有点无奈,他说的,哪好认?哎。 “南宫兄,你回去吧,如果春花姑娘来过这里,在生死门上没有人送她还阳,那表示她阳寿已尽,早过奈河桥了。只要她无功无过,应该已经转世投胎,即使你来了,也是寻不到她的。” “是么?投胎吗?”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感来。 “你回去吧。” “我回去?我回去了又如何?” “自然是重新过活了。人间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不迥是在转念之间。你的春花过了奈河桥,她已早你一步转念,什么都淡了,什么都忘了,你又何苦执著?” 他猛地抬首,瞳孔骤然收缩,温暖如清月的频猊充满煞气。 “她什么都忘了?”他戾声问道。 怜君掩嘴惊咳一声,很窝嚷地退后一步。 “那个……不只她,只要是过了奈河桥,是谁都会淡忘的。” “她什么都忘了!”他咬牙切齿。怜君长长叹了口气,再度取出小鼓。“回去吧,我助你一臂之力。南宫兄,记得,千万别再灰心丧志,你阳间种种债,总归一天是要偿还的,你下了地府,承著一身罪孽,即使想要跟春花姑娘生生死死,也得看阎王爷肯不肯、你一身罪孽肯不肯啊”!南宫朗浑身一震。 怜君轻轻拍了下鼓。 天地间又轻微震著,随著他的鼓声,晃动愈来愈剧烈,直到白光乍现!回去吧,回去吧,奈河桥,非你路…… 回去吧,回去吧,人生在世,清清白白好度日…… 脚踩泥巴地,头顶神仙天,回归回归…… 此处不留南宫朗,去,去,去。 见南宫朗竟如石盘稳然不动,怜君咬牙加重力道击鼓,低喝道: 阳间路,去,去,去莫回头,此处不留南宫朗,去去去…… 他一连用吟唱了好几次,天地才回到原来的地府之黑里。他暗松口气。真麻烦,一年前南宫朗不慎遭人暗算,三魂七魄竟凭意念转迅来到地府,令人惊悚骇然,这一次?又来,费得他一番精力才送回去。这南宫朗在大兴皇朝中乃是七焚之一,会有仇家频来寻仇不意外,但他也太容易被暗算了吧。 “还好,依他的能力,只能来到生死门。过了鬼门关,便难以回阳,一走奈河桥,就是不归路。”还好还好,他总算不辱使命。怜君收了小鼓,抹去一脸的汗。他只是个小书生嘛,面对杀人不眨眼的人,孬一点也不是很丢脸的事。他掸掸衣袖,准备转身回去时,忽地瞥见方才白光还阳之处。 他好奇的上前一步!怜君!天地间,有人突喊,其声无处不在,震醒他短暂迷惑的心智。 他连忙抬头瞄瞄四周,然后耸耸肩,转回鬼门关。 无三不成礼,这句话他是知道的。其实,他在阳间也生活过。活著的那段日子呢,无聊时就读书写字,吟诗作对,听听人家说故事再偷偷记下来,才有如今一派书生样。可惜,下了地府,没得一份文书工作,反而得守住这个生死门。 这一次,距离上次,不过半年。 半年啊…… 他叹了口气,苦笑作揖,道: “南宫兄,好久不见,请坐请坐。您的光临,足令此处蓬单生辉。来啊,别客气。”说著说著,他自行先落坐。还客气咧,他真想踢这南宫朗一脚,送他一巴掌!南宫朗没理会他,目光落到不远处被阴风吹摆的黑色林子。上回,这里是空阔无边的黑暗,这次却多了小桥,流水,林子。 可惜,小桥下的歌声阴气甚重,流水林子都是黑沉沉的,充满地府天生的鬼魅之气。 “我喜欢田园生活,但在此处所有的人事物,总是不清不明”怜君微笑道: “在地府里,明明伸手不见五指,偏偏大伙眼力很好,都摸得清对方,我不行,眼力不佳,幸蒙上司荣赐五股鬼火,才让我能在地府里行动自如。”南宫朗不发一语,人座。怜君十分尽主人之责,为他倒了一杯茶。他见南宫朗盯著茶水,直笑: “无妨,喝了没事,只是我在地府乏味得很,就附庸风雅一番,绝对不会伤到你的三魂七魄。”一顿,他抢先答道:“你命大,所以喝完这茶,就可以回去了。” “来了地府三次,却进不了鬼门关,我算是第一人吗?” “以前我是不知道,但自我来后,你是第一人。”怜君忍不住哀叹,几乎是可怜兮兮地望著他。“南宫兄,你何苦如此,何苦啊?我不是都告诉你,你的春花,早走了早走了吗?”南宫朗没有答话,直勾勾地望著那黑得阴魅的竹林。怜君苦著脸,准备偷偷取出小鼓送人,才听得他道: “她不爱林子。她总怕,林子易埋伏,会伤了我。” “喔。” “她也怕鬼。”说到回忆处,南宫朗的嘴角竟扬起淡淡的笑花,使他名副其实成为清华如明月的面容,其色异美,风华逼人,简直是让地府生光,让鬼也心动不已。怜君心荡神摇,愣愣看了半天,差点流下口水。好久好久…… 没看见这么美丽的人儿,活生生自画里走出来,画中仙子啊!让他再多看几眼留念,地府里的小鬼不能看,这人,美啊!“她爱读书,总爱读书的,但她又不看胡说八道的故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南宫朗压根不在乎怜君惊艳的眼神。 “不知道。”怜君摇摇头。 “她总怕,世上真有鬼神,那我背的罪孽不知何时才能偿清?” “听起来,她真是个好姑娘。”他敷衍道。 “她是个好姑娘。”南宫朗神色迷茫,喃道:“她一直是个好姑娘,只要她活著,哪怕我伤有多重,我总要为她留下一口气的,她不能没有我。” “……”唔,这时候敲鼓,不知会不会很容易送他上去?这位老兄八成太久没有跟人说话了,把他这个二面之缘的当成兄弟了,是不?人总是要发泄嘛,他一介小书生,绝对不介意充当聆听苦水的和尚大师,怜君鼓鼓腮帮子,继续喝茶去。 “她走的时候才二十,连句遗言都来不及说,就这么睡过去了。既有鬼神,不就该有公平善恶?我六岁杀了第一人,至今死在我手下无数,为何我还不死?她无过无错,为何就这样走了?你倒是说啊!” “呃……” “你倒是说啊!”南宫朗猛然起身,击向桌面。桌面立时四分五裂,吓得怜君狼狈地跳得老高,跳个不稳,差点摔成狗吃屎。 “我、我……南宫兄,你问我,我要说得出来,今天我就不会在这里让你吓了!你、你何苦!你这是何苦呢?瞧,没有春花的你,都过三年了,再多挺几个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真的说不下去了!南宫朗目光如炬地瞪著他,害他很想把鬼火给灭了,眼不见为净。 怜君委屈道: “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别瞪我别这样瞪我。你的春花,不会高兴你对一个益一辜的人这么粗暴,如果是你的春花,她、她会想,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独宠她这一枝小白花?”他偷偷取出小鼓。 “你只不过是个鬼,根本不明白我对她的感情!”妖光尽现,一伸手竟勒住了他的脖子。 怜君面色发白,颤声道:“南宫兄,你活得好好,何苦为一名女子再犯阴间罪?我不过是个小书生,你、你这样欺我,不合你的身分,春花若知情,一定会伤心欲绝!” “春花若知情?”南宫朗笑若冰雪,语如寒刃道:“你不是说她早转世了吗?哪来的知情?你带我上阁王殿,我要问个明白,南宫春花虽是我的妻子,但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她无病无痛,为何会魂归地府?若是把我的罪孽赖在她身上,我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可!”语毕,拖著怜君往鬼门关方向疾步而去。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怜君吓得眼睛大张,挣扎地大叫:“你一错再错,再错下去,就真的无回头之路了!南宫兄,大哥,不如你先放下我吧!放下我,好好的谈,你要谈春花,我陪你谈,你要知道春花的去处,我也可以想办法告诉你!” 南宫朗一怔,穷凶恶极地瞪著他。 “去处?” “是,是去处!”怜君猛点著头。“我想办法去找她投胎之地,这样吧,我尽力找,找著了一定告诉你,到时你就可以跟春花再续前缘,这岂不是美事一桩?” “他的去处……”南宫朗缓缓松手,眸光流转著异样,一抺疯狂,七分不信,二分渴望,更深藏著怜君看不见的算计。“你这话……是说真的?” 怜君伏在地上惊惧猛咳,咳了一阵,勉强能说话了,才吸吸鼻子,假装很潇洒地拂去膝上灰尘。“我说的话当然是真的,但这事不容易,总要暗地来,暗地来。”好想哭哪。 “为什么你要帮我?” 这人防心真重,怜君不太高兴地抱怨著: “我不帮你,你老这样烦著我也不行啊。” 南宫朗定定注视著他。 怜君不禁叹口气,遥望黑漆漆的天际,负手而立。 “不瞒南宫兄,其实我生前也曾跟人两情相悦过,看到你如此情深,真是令人头痛,不,是令小弟感动到痛哭流涕的地步。因此,小弟愿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得知春花的去处,我想,如果春花有个美满的转世,你一定可以放下心吧!” 语毕,怜君等啊等的,等不到身后那人的回应,反而觉得有人一直在用两道利刃砍著他的背,砍得血淋淋都可以挖骨了,他只好硬著头皮转过身,笑咪咪地凑上前道: “南宫兄,不如咱们结拜好了!南宫兄为阳间大兴皇朝上等良民,我生前在阳间无亲无故,在这里也不受香火,委实可怜了点,不如南宫兄认我为弟,以后我也算是南宫家的人,不,南宫家的鬼嘛。”老兄,这样你总信了我吧!南宫朗还是望著他。怜君扁扁嘴,道:“你考虑考虑吧。”怎样?这么瞧他不起,连个结拜都不肯啊!冷幽的眸光钉住怜君,而后,南宫朗声音低薄道: “我还不知你的名……” “在下怜君。” “怜君?”南宫朗抱拳,淡淡道:“在下南宫朗,如你不嫌弃……” 怜君笑脸迎人,悦声道:“大哥!” “以后……还望怜弟多多帮忙了。” “这是当然。”怜君笑道:“不过,在此之前,还请大哥能看一样东西,唔,也不算是东西……大哥,你可知道人自尽后都是何等下场吗?” 南宫朗摇头,神色漠然疏离。 “哎,也对。那地方在鬼门关后,大哥自然是没有见过。”怜君纤手一挥,黑竹林瞬即出现无数幻影重迭。 凄惨一辰嚎的亡魂,重复著重复著撕心裂肺的动作,永无止境地承受巨大的痛苦。 “看见了没看见了没?”怜君急声问道。 南宫朗满不在乎地凝望,而后转身娣向以袍袖遮面、缩得跟个小乌龟似的怜君。他不甚在意道: “看见了。” “确定都看完了?” “看完了。” 纤手赶紧再一挥,怜君悄悄自袖后探出一双眼,确定幻影尽数消失,他才吁了口气,抬眼对上南宫朗。 “你看见那样的惨况了吧?以后别再做相同的事了,为了春花……”他本想说不值得,但如果他真的说了,他大概会成为在地府中再死一回的第一人。 遂改口:“她一定会生气的。” “我从不自残。” “唔……小弟也曾说过,如果你心头无此念,又怎么会落得数次被人重挫的下场?你一人抵数十,不逃不避,自然打不过人家,为何你要这样做?你心里总是明白的。” 南宫朗看了他一眼,道:“我的事,你倒是清楚得很。” “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怜君心虚笑著。谁叫他遇上的是个再接再厉的混蛋家伙呢!“我也不是有意……” 南宫朗忽而一笑,温美的容颜带著几抹自嘲。“这话倒是假了。我杀人,人杀我,天经地义,春花若在,我拚著一口气也要活著,她不在,我仍是拚著命,但这口气留不留,倒也不是那么在意了。”转了话题。“你胆子真小。” 怜君扁著嘴,坦白道: “阳世间,人怕人的例子多见,我这个地府小鬼怕亡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时候不早了,大哥你回去吧。” “我回去,总是会有寻仇的人不死心,到时,我依旧满手血腥。” 怜君温声道: “这是你的命。他日真的命终,小弟在此恭迎你,陪你上阎王殿,为你散去一些罪孽,这也算是咱们之间的情分了……” “什么情分?” 怜君一怔,迎上他的视线。“自然是兄弟情分。” “我向来孤身一人,虽有所谓的义兄弟,但总是没那么贴近。你这种兄弟,倒是第一人。”怜君失笑道:“你哪来孤身一人,你曾有春花,你在大兴皇朝里还有许多喜欢你的人、关心你的人。等我寻出她转生的下落,一定会告诉大哥,所以,在此之前,请你自己保重吧。” “嗯。”他垂下目光,问道:“春花当真转世了么?” “哎,春花必已转世了。”怜君没有察觉南宫朗掩住的眸光瞬间透著狠毒的杀气,微笑道: “我助大哥一程,望你回阳路好走。”他笑得眼儿都弯了,轻击小鼓。 这次的鼓声很柔和,既不令人心慌意乱,也没有胁魂魄归体的错觉。 当南宫朗一张开眼,迎接他的是蓝得清澈的天,白色如絮的云朵,遍地生气勃勃的芳菲绿景。 他吃痛地撑起身。腹部的那一刀,真的让他差点断了命。他点住自身几个大穴,确定这条命还会延续下去,便随意撕了衣角白布,也不敷药,就这么硬汉子地包扎起来。阳光正炽,点点灿光,在如茵绿草上跳跃,一反方才那魁黑的梦境。血味随著清爽的凉风袭来,他心不在焉地扫过那些偷袭他却已身首异处的死尸们。 倏地,他眸光一闪,锁定一处。 捣著伤口,他咬牙撑起,踉跄几步,一脚踢飞某具尸首,而后缓缓蹲下。 芳草间一朵小白花。 春花… 春花… 掌心轻轻呵护著那朵小白花。她的笑颜淡淡的,清澄如水,再无人间杂质,让人看了总觉得这世上千般的好,世上他最渴望的东西就在她的眼里。 她走后,这世间变了颜色,在他的眼里尽是黑色。 黑色的天,黑色的云,黑色的世间。 七焚南宫朗,在杀人与被杀间,绝对能主控,但他却无法救她,无力跟天地对抗,无力去追寻她的踪迹。 春花…… 他咬牙,眉目狰狞,用力拔起那朵小白花。拧碎。 *** 一身书生袍,束起的黑发如丝绸顺势沿著椅背滑落在地,与细长曳地的腰带微微缠绕著,雪白的清秀面容带著几分闲适慵懒与自得其乐,细长的手指在写满字的纸上移动著。他不似读书人正襟危坐,反倒有些懒散地半倚椅背,抬著赤足搁在矮凳上,就这个姿势,读他个一天半天都不曾动过。 恍若一朵阳世白莲在地府生根了。 “怜君,你又在看书了。”小鬼探头探脑。 怜君抬眸,眉面似喜似嗔,显然还沉浸在书里美景,过了一与自己对上眼的竟然是小鬼,他惨叫一声,狼狈地滑坐在地。他赶紧回开视线,问道: “你你你有事吗?” 那小鬼早习惯他的反应,道: “判官差我来传话……” “哎,判官舅舅有话直接对我说就算了,为何每次老找中间人传话呢?你直说吧。” “判官说,你跟南宫朗结拜,是个大麻烦。二人无缘无分,你硬牵起缘分,这……总是不好的。” 怜君闻言,面色大垮,咕哝著: “我不出这招,他就要硬闯鬼门关,当时判官舅舅不出面帮忙,现在反来叨念,这未免也太过分了点。” “怜君该如何处置南宫朗?” 一提到那南宫朗,怜君就猛叹气,但叹气之中,黑色瞳眸闪闪发亮。他得意地算计道: “其实,一开始,我想,随便胡诌一个刚出生的女婴,谁她是他家春花转世投胎,他就守在那儿十几年,说不得二人培养出感情,这是美事一桩啊。” 算一算,十六年后,这南宫朗也只是四十上下,依他清美绝俗的相貌,想必还能充充二、三十的壮年青年。老夫少妻很适合啊,那时南宫朗磨去了少年戾气,二人平顺一生真是太好了。 “怜君,你这是乱了人家娃儿的命盘,硬加进不该属于她的命运,这二人会没好下场的。” 怜君白他一记眼,但一见小鬼容貌,又吓得转身掩袖,道:“我当然明白。其实判官舅舅要能帮上一把,告诉我南宫朗的下个老婆是谁,我更方便做事。把有缘有分的男女凑在一块,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小鬼道: “判官说这是你接手的第一份工作,盼你能圆圆满满达成它,不伤任何人不造任何业……”顿了下,补一句:“地府是不管人间情缘的。” 哼,谁不想圆圆满满达成它?怜君撇撇唇,思索一阵,嘴角扬起,展颜笑著。其实呢,最好的方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他已对著南宫朗说过,他会尽力寻出春花的转世,那南宫朗只会一心一意等著他的答复,再无死志。 既然如此,想必接下来的日子要在地府见到南宫朗,那机会简直少之又少,这件事就淡淡地给它淡下去,只要南宫朗撑过这几年,到时再想起春花又如何?那时什么痛什么爱什么恨都淡化了,还找什么转世呢,哼。嘿嘿,大不了,等南宫朗寿终正寝时,他就守在鬼门关前任这个结拜大哥骂上二句也就罢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真是……快哉也! “嗯……老兄,咱们真快就见面了。” *** 怜君眼泪汪汪,同时作揖苦笑:“这是寒舍,请大哥一定要给小弟一个面子。”南宫朗望著眼前简陋的竹屋。竹林、小桥、流水,如今再加个小屋子,如果他不知道此处是生死门,真会以为这里就是这个叫怜君的田野家园。 “请。”怜君听见天际锣声突响,连忙颤声道。 南宫朗文风不动,最后还是看见怜君想要推他人屋,他才拂袖避开这小书生,自行人屋。 一进屋,怜君立即阖上竹门,掩住耳朵。 竹屋内也是十分简陋,一张椅子、一张桌子跟一张床,书籍散乱置地,些竟然垫在床上当枕头。他瞧见怜君一脸惊恐,显然不停歇的响锣令他感到无比害怕。 “这锣声是干什么的?”他问。 “鬼门关要开了。”怜君语气略带抱怨。反正再怎么遮,锣声也不是从耳朵听见的,他索性放弃,然后爬上床,缩缩缩,缩到角落去。五股鬼火在他四周飘啊飘的,眼不见为净,他一不作二不休直接灭光光,整个身子缩成小虾子,对著南宫朗的方向道:“大哥,你也不用多想。这鬼门关是来迎亡魂的,不是为你而开,就算你进去了也是会被赶出来的。” “我不进去。”南宫朗就坐在那张黑竹椅上。他的眼如利刃,落在床角那个没有用的书生脸上。“我在等你告诉我春花在哪儿。” “呃……”石头砸到自己脚了。 “找著了么?” “呃……” “你根本没在找?” 明明看不见对方,怜君却彻底感受到南宫朗带来的寒意袭面。他吞吞口水,结巴道: “有在找……请大哥见谅,小弟不才,我一直在努力的寻找,春花她投胎三年了,我总是要偷偷摸摸、花点心思去找的……”老兄,谁知你这么快就下来了!南宫朗缄默一阵,浑身刺骨的妖气轻敛,淡声道: “那就麻烦你了。” “大哥,既然你有心寻转世春花,就该乐观进取,积极向上,努力做人,别再动不动就下来了,你阳一哥未尽,哪天不小心被杀成重残,这要怎么去结识转世春花?”他好心劝告。拜托,下次七、八十年后再见吧。“我很好,没有受伤,也无心自残。” 怜君一脸‘少骗鬼’的神色。 “我一觉醒来,便身处此地。”南宫朗坦白告知。 “咦,你是说……现在你在做梦?” “可能吧。”他毫不在意。 不可能吧!不可能吧!哪有人一睡著就来到生死门?这样一来,以后他岂不是天天都要面对这个寻妻的男人? 天要亡他啊!怜君很想哭天喊地,但竹屋陡然受到干扰,无数亡魂如水面清涟,荡荡悠悠进人竹屋。他来不及大惊失色,这些亡魂就贯穿他的身子,简直如人无人之地,直往鬼门关而去。怜君把持不住呕了一声,狼狈地趴在床缘,干呕不止。 南宫朗冷眼注视半天,无视路过亡魂,开口说道: “你身为地府小鬼,连鬼魂都受不了么?”怜君连话都答不出来,只是一径干呕。南宫朗上床,使力把他扶了起来。胸口有点顺畅了,怜君赶忙吸气,抹去满脸的眼泪鼻水,软绵绵地摊在床墙,虚弱叹息道: “我也不想这样啊,这种事总是要适应期的,再给我几年,我一定习惯。”等等,他说话满完整的耶,也没有呕吐晕眩迷乱的感觉,五感似乎很正常,不再像先前那样被亡魂的鬼气强压到眼泪鼻水直流。 他内心轻疑,特地起了一股鬼火。 薄弱的青光点亮了屋内景象,怜君惊喘一声,直觉赖向身边的人。 鬼魂依旧无数,面色空茫地借此道人鬼门关,但与他们保持距离,无一遗漏……不,这根本是退避三舍,绕道而行了。 怜君慢慢转向身边的男子。 这男子明明是个温润如天月的玉雕美貌,但……鬼魂绕过的,是他吧? 怜君暗自吞了吞口水,很没男人尊严地紧靠在他的身侧,伸出书生惯有的修长细白十指紧紧扣住身边男人的手臂。 南宫朗瞥他一眼,面容清冷无波。 “大哥,不如来谈谈,为何你连作梦也会下地府吧?”怜君很没志气的喊著,试图转移他对鬼魂的恐惧。 南宫朗敛去眸里的厌恶,道:“不知道。” “事出必有因,大哥离上回下来也不过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你一定做了件事,让你有下地之能。” 南宫朗闻言,沉思一阵,自衣襟间扯出块青绿的圆形玉佩。 怜君眼一亮,喜色道: “这是玉佩呢!” “前二天,我买了这块玉,今晚睡前才收它贴身。” “我可以摸上一摸吗?”怜君兴致勃勃。 南宫朗若有所思瞄他一眼,才递给他。 怜君爱怜地抚著冰凉的玉面,抬眸对上他探索的瞳眸,笑道: “这玉……大哥,为何你这样看我?” “你跟春花这一点倒挺像的,她也喜欢玉制品。” “……” “她不喜分真玉仿玉。她九岁那年,我送她一块仿玉,她珍惜到日夜都戴著它…”声量微轻,眷恋的感情倏瞬掠过他的玉颜,暴露出他深藏的弱点。 “……”老兄,你跟你老婆的私事找我分享不太好吧。怜君哭丧著脸,默默还给他,说道:“想必大哥是等一寻到春花的转世,就要将这玉送给春花吧。”他敷衍著。 “你确定春花真转世了么?” 怜君叹息道: “大哥这话上回也问过。我也答你,她无功无过,如今早该转世,不,确定转世了。” “转世定须三魂七魄投人轮回,是也不是?” 怜君讶异笑道:“大哥,你对轮回转世也有研究?” “回答我。” “照理说,是的,没有错。” 俊美异常的男子不再接话。 天边的鬼锣一结束,鬼门关就要合上,路经生死门直奔鬼门关的亡魂开始递减,怜君不由得暗松口气。 今天要不是临时接到南宫朗下生死门的消息,他是万万不可能在鬼门大开时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他偷觑这个清美如芙蓉的男人。他劝也劝过了,骗也骗过了,如果南宫朗真因这玉佩天天下地府,他铁定吃不消。他就不懂,感情何必执著?轻轻淡淡,随风而没,不是挺好的?还在执著什么?怜君摸摸鼻子,叹声说:“哎,如果你们要有孩子,你也不必……这么灰心。” “你们地府,倒是什么都知道。”“那是当然。”怜君理所当然道。 “那你知不知道为何我们没有孩子?” “呃?”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啊。送子娘娘不给,春花命中无后这么简单吗?还有其他原因?怜君一头雾水,一脸茫然,心思非常之纯净。 “那是因为,我不让她有。”声音极轻,彷佛陷进遥远的回忆中。 咚的一声,怜君滚到地上。 “大哥……”怜君很丢脸地撑在床边,特地点亮剩余四股鬼火,好看清此人的任何细微表情。他非常虚心求教的说:“地府是无所不知的,你别诓我,你并非送子娘娘转世,怎么可能说要孩子就要,不要就不要呢?” 南宫朗瞪著他。 怜君扳著手指数,说著:“你跟春花是夫妻,行房是一定有的,而且绝对不只一、二次。有了行房,送子娘娘开心了,就送孩子来,敢问大哥,我这样没说错吧?” 南宫朗还是瞪著他。 小鬼在竹屋外吱叫著: “怜君,鬼门已关,判官请你上奈河桥。” 怜君浑身一颤,喊道: “马上来!马上来!”他看向这个铁定不是送子娘娘转世的义兄,道: “大哥,你得回去了。等我有消息一定通知你……现在我要去清点魂数了,判官舅舅说,等我上手后,就能真正成为地府的一员,从此受香火供奉,到那时可不会再怕什么小鬼了。” 现在他只能算‘临时工’,如果做得不好,就算是凭裙带关系也很难在地府混下去的,所以,务必要努力工作,但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那真是头皮发麻也无法形容他的痛苦。 虽然如此,怜君还是对著南宫朗展开笑容道: “大哥,我送你上去吧。” 当南宫朗一觉转醒时,天色已经薄白。他如同往常,起身下床更换衣衫。自春花离去后,他多半是和衣而眠,长剑伴在身侧,从不离手。当他脱下外衫时,瞧见悬于胸前的玉佩。 是昨晚他睹物思人,系上红绳,放在身上的。 他的春花爱玉,却很少在人睡时戴著玉。 她怀玉而睡时通体冰凉如玉,这样的身子在皇朝里绝对是异常,所以他不允她配著玉石的物品入睡。 他近乎痴迷地抚著偏凉的玉面,桃花似的眼瞳藏著恨之人骨的杀气。 三年多了…… 她也走了三年多了,但一切恍若昨日,她言笑晏晏,面若春风投进他的怀里不管这皇朝要不要她,他就要她这个不是皇朝人的妻子!就要她一个!一天过一天,回忆依旧强悍霸住他的所有。 没有春花,他连看都不想看自身的未来在何处!春花她真的转世了吗?她真的能在大兴皇朝里轮回转世?昨晚的梦境历历在目,连著三次梦见自己身处地府,遇见同一个小书生,这到底是虚幻的梦还是真有其事?那个小书生…… 他在里一暗中能视物,但小书生的脸庞依旧模糊不清,他只知这书生年纪颇小,说话带点孩子气。好比,那句“送子娘娘送子来”。 他紧紧扣著寒凉的玉佩。 春花走前的几月,似乎已有预感,突然感慨若有孩子就好了。 那时他惊喜又心动,她性子偏淡,自十五岁后嫁给他太过知足,以致什么也不在乎,她会主动索求孩子,他欣喜若狂,那时他笑著答她,送子娘娘不送子,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春花信了。 然后,就这么走了。 让他空欢喜一场!空欢喜一场!当时,他想著,春花有了这份心意,对他必然是有了……那在阴曹地府的小书生……如果真的不是他日思夜梦下的幻梦一场,那么他眯起眼。 他等了三年多,终于等到了!七月鬼门开,百鬼夜行阳世间。唔…… 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怜君垂著首,撑著黑伞,一路行在阴冷黑暗的街道上。漫天的黄纸飞舞,扑面而来的是冥世的气味,家家户户早在人夜就息灯而眠。鬼蓝的雾气自街角袅袅窜升,无数的磷火鬼魂擦身而过。 第2章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怜君安慰自己。都是阳间人都是阳间人,没有什么好怕的。 虽然这么想,他还是低著头行走,比他矮的小鬼偶尔自身侧掠过,还故意对他扮鬼脸,他吓得马上把脸高高仰著,假装专心地看著黑伞的底部。 “小公子,要来碗凉汤吗?” 怜君循声看去,瞧见一名贩子在清冷的街角卖著汤。汤啊,他挺爱喝的,可惜现在的他,正立志成为地府的一员,阳间食物少碰为妙。 他满面春风,要跟这贩子打招呼,哪知这贩子颤抖地指著他还来不及惊声尖叫,就这么直挺挺的昏厥过去。 怜君一怔,低头看看自己。 他还是照旧白衫书生的潇洒装扮,只是上了阳间,阴气不足,身子有些透明而已。 所幸七月鬼门开,一过子时,街上几乎无人,不然他这个样儿,活活吓死人,他罪过就大了。他觑一眼那昏迷的贩子,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溜了。 在城里行了大半夜,他东张西望,好奇地欣赏街景。 天一亮的街道,不知是怎生的热闹?他幻想著,却始终想不出有多热闹,最后只得放弃。 他又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一座大园林。 他摸摸外墙,确定自己可以穿墙而入,于是深吸口气,穿透墙面。 顿时,园林美景尽在眼前。 这样的人工美景,他曾在书中看过,身当其境让他感到兴奋,忍不住停停走走,过过桥,逛逛院子,每至一处他都舍不得离开,当然,最重要的是当他进入这座园林时,竟然没有半个鬼魂路过此处,简直是——太合他的心意了!他眉开眼笑,倘徉其中,连个奴人仆役都不见人影,无人无鬼,实在令他开心不已。 他慢慢欣赏著,慢慢走过人间的美景,只盼时间能久留这一刻。忽然间,前头有抹烛光跟人声,他抬起眼望去,依著这整座园林的设计,那方向应该是女眷聚集之处。他无声无息地来到女眷厅,撑著黑伞,悄悄探出一双清澄秀眼。 厅内,是一男一女。 他又缩回来,蹲在壁角偷听著。 “这事不能再等下去了!二哥,不如明早我跟你一块去接人,我是姑娘家,对方多少不会拒人千里外。” “楚家庄送来的女人,敢拒绝吗?”那男声温和,言语却带著无情。“何况,配朗弟,她算高攀了,还能耍什么硬性?” 怜君闻言,暗讶一声,整个人几乎贴上墙,努力窃听去。 “二哥,你瞧……五哥会不会……会不会……” “一开始自然不会动心,但日子一久,不知不觉就会改变心意了。” “哼,都是春花害了五哥!”女声带著不知对谁的恨意。“如果她不死,什么事也没有,现在可好,这三年多来五哥如行尸走肉,几次差点踏进鬼门关,这全是她的错!” 短暂的沉默后,那男声平静道:“你还是留在府里吧,待会我要出门,明天就带她回来。”那女声轻诧,讶问著:“这么晚了,今天初一……二哥,你上哪去?” “……”那女声掩嘴低叫:“难道你要去……” “前二年办不成,今年是一定要办的。蓝蓝放心,这事朗弟不知道,法会虽然简单,也不见得一定有用,但却是咱们的心意,只盼春花地下有知,能够保佑朗弟,早日重新生活。” “墨随华!”那女声怒气腾腾。“你办什么法会?” “蓝蓝,春花走了三年,如果不替她做些什么,你要她怎么在地府过活?她生前已经被皇朝欺凌至此了,死后还不让她好过吗?还是,连你都不承认春花早就离世了……” 接下来的话,怜君也没再细听,赶紧撑伞去寻人。 哎,他不得不说,那个叫二哥墨随华的,真是用了好法子!为南宫朗另谋良缘,真是好!太好了!他身在地府,没办法像阳间人这样细心为南宫朗选好姑娘,有人承办这事,老实说,他真是松了口气。看来,不用多久,他就能功德圆满回地府,一切皆大欢喜,各有所归。路经这座宅院的偏僻院子,一栋明显闲人勿进的女子小寝楼就在里头。他一时兴起,正要穿墙入房玩,哪知才碰到房墙,就被一股莫名力量弹飞出来。 “哎哟!”他惨不忍睹跌在泥地上,赶紧捡起黑伞遮住大兴皇朝的天。 这岂止是闲人勿进,根本连鬼都进不了嘛!清秀的面庞满满怨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也不是很执著的人,索性转身离开这里,沿著他自地府追寻的阳气而去。 他来到了另一处的寝楼。 这一次,他通行无阻。 他笑吟吟地要入墙,但临时警觉地缩回脚步,先是小心翼翼收伞,再沿著屋檐移到窗前观望。 仗著星光,他往窗内望去,不由得轻噫一声。 床上平坦,没有人睡在上头。 他迟疑一会儿,掌心贴著红墙,慢慢沉淀意念,随即,整副身子穿过墙面,进人房间里。 房内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在,怜君掩不住好奇来到床前。床是可容二人的宽度,被褥在七月未免带热了点,枕亦是双枕。明明南宫朗是独身一人,为何还要自找苦吃,彷佛枕边人仍在?秀眸短暂出现迷惑,他又往房内其他摆设看去。有桌有椅有柜什么都有,男人的衣衫挂在屏风上…… 至少南宫朗还没有发疯,把春花的衣裙并放一块。 颈间凉凉,带点反光,让怜君的瞳眸缩了下,他直觉低头一看,立即大惊失色,脱口叫道:“杀人啊!”他一时腿软,身子晃动一下,不料剑刃如影随形。“那个,大侠饶命!” “你是谁?”清冷到近乎妖异的男声自怜君身后响起。 “……大哥?”这声音他耳熟得紧,激动得差点掉眼泪。“我是怜君!怜君啊!你可别说你忘了我,在地府里我们可是结拜过,是好兄弟啊!” “地府?”男声有著刹那的惊诧。 “大哥,你多老,这么快就忘了我?咱们也不过一个月没见面而已啊!” 闪闪发光到吓死人的长剑终于自怜君颈间收回。怜君暗吁口气,瞧见南宫朗从黑暗里无声无息的现身。 一身外衫穿在身上,但腰间长带未系,露出里头的中衣来,男色极为妖美些微暴露的精实身形,令人心荡神驰,意乱情迷。 天,这人不只有绝貌之色,也有令人心头乱跳、头晕脑胀的体态。还好,他心如止水,这种诱惑对他来说不管用……真的真的不管用。 怜君眼眶含泪,非常亲切喊道:“大哥!” 要比鬼气,他比不过这个南宫朗、行动比他还鬼魅,他这个地府小鬼,认了! 南宫朗盯著他清秀的脸蛋半天,才徐徐瞧向他一身的书生打扮。原来,他的梦非虚幻,这小书生的身形正是他梦中所见,只是外表年纪更小一点,约莫二十上下,生得稚嫩好看,但总嫌软气了些。 同时,他也察觉到小书生若隐若现,跟世上形容鬼魂的外形不一样。 “大哥?” “你上来,是来告诉我,春花的下落么?”南宫朗平静地问。 怜君没有察觉他紧扣剑柄的手背青筋毕露,像是随时会出刺斩杀他这个书生小鬼。 “呃,恕小弟无能,正在努力中,努力中。”他陪笑著。 “那你上来做什么?” “小弟有一事十分好奇……整整一个月了,实在熬不住,就来求教大哥,还望大哥指点一二。” 南宫朗又不说话了。长剑人鞘放回床上,他坐回床沿,一泓秋水直勾勾地锁著怜君,神色莫测,让人无法猜透他此刻的意图。 一回生二回熟,何况是三回呢?怜君早习惯他的冷面,讨好地问:“就是那个……送子娘娘的事,小弟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你不让春花有子,可你又不是送子娘娘转世,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邪美的黑眸轻眯,没料到这小书生会问出这种问题来。 “大哥,我一向有求知的精神,心里没有答案,就会成天烦著这事,无法专心为你寻春花啊!” “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怜君被他冷峻的语气吓得一抖。“不敢。”扁扁嘴。 南宫朗精锐的眸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只觉得这小书生像个孩子,喜怒哀乐都在薄薄的脸皮上。沉默一会儿,他才勉为其难道: “你成亲过吗?” 怜君挺起胸膛,道: “小弟年纪不小,生前自然是成过亲的。” “圆过房?” “……嗯。”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妻子有孕么?” 怜君挠挠头,坦白告知道:“送子娘娘不来,所以,我走时,妻子是没有身孕的。” 南宫朗闻言,瞥他一眼。“那自然是你无能,你妻子才无孕在身。” 怜君皱起好看秀气的眉头,环臂在胸,一脸思考喃道: “我无能……原来是我无能……” 南宫朗不再理会他,翻身躺回床上。 怜君好奇地瞄瞄他,笑容可掬地来到床前。“大哥,我自地府请到回阳令,可在七月间待在阳间一阵,不知大哥能否收留我?”没有回应。没回应就是愿意了。怜君微微一笑,再道: “我很好养,大哥不必顾我三餐,我也不食香火,别理会我就是了。”语毕,脱下鞋子,拉起垂地的衣摆爬上床。 南宫朗蓦地张眼,瞪著他爬进床的内侧,就这么与他面对面躺著。 怜君又是一脸腼腆的笑。 “鬼也要休息么?” “哎,自然不需要,但我是特例。”怜君也不隐瞒,全数招供:“七月鬼门开,百鬼夜行回阳间,人间谁能看得到?偏偏我死时中途出了差错,似鬼非鬼,似人却又不是人,现下我跟著判官舅舅做事,只盼哪日功德圆满,便能真正成为合法差使,就此在地府定下。” 南宫朗对他的事毫无兴趣,遂合上眼目养神。 怜君乖乖地躺在他的对面,看著他衣衫微开,他再低头看看自己,自己是和衣而眠的。 二人共躺在一张床上,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眼角一瞟,他的黑发不小心缠到南宫朗的发尾,怜君连忙拉回放妥,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