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接过来擦着眼泪:“其实,我和伊万都不愿意走,可是没办法,他在北京找不到称心的工作,我们也不能老靠你接济呀,美国的这个职位对伊万来说很难得,男人嘛,不能赋闲太久,否则会失去自信。”停顿了片刻,秋月把盒子递给了张幼林。 张幼林接过来,试探着问:“这是要我转给杨大人?” 秋月摇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忧伤:“这世上已经没有杨大人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秋月回到京城后,曾四处打探过杨宪基的下落,然而,杨宪基形迹缥缈,直到走都没能得到他的消息。 “我觉得挺好的,在人生有限的几十年当中,起伏错落,他能在佛门找到自己最后的归宿,乐在其中,比咱们这些俗人强多了。”张幼林宽慰着秋月。 “幼林,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世事多变,答应我,你要爱护自己。”秋月泪眼蒙胧。 “秋月姐,我答应你。”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张幼林紧紧地拥抱了秋月。 火车缓缓开出了站台,张幼林的眼睛里也是满含着泪水,他再一次和秋月挥手告别。 火车远去了,张幼林打开盒子,里面是《柳鹆图》和秋月留给他的一封信。 幼林: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孩子和伊万,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这次要不是你帮助我们渡过了难关,很难想象我们一家人会怎样生活下去,我从内心深处感谢你!《柳鹆图》是郑家和张家三代人交往的见证,今天,我把它郑重地送给你,是我心意的一种表达,我相信你会物尽其用!在遥远的美洲,我会思念你,直到永远…… 读着信,张幼林不禁潸然泪下。 这次告别,也是张幼林和秋月的永别,此后,她再也没能回到曾经使她留下过无数美好与辛酸往事的京城,1945年2月8日,秋月在纽约的家中溘然长逝。 张喜儿神情沮丧地夹着一卷字画走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王仁山正在和云生一起核对账目,他疑惑地问:“掌柜的,怎么又拿回来了?” 张喜儿放下字画,长叹了一口气:“唉!这些当兵的是满不懂,根本不识货,三郎把我引见给杜司令,杜司令展开字画一看就火了,说怎么拿一堆烂纸打发他,还要收那么多钱,荣宝斋还想开不想开了?” “那您怎么办了?”云生给张喜儿端过茶来。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这不是又拿回来了吗?正好大伙儿都在,咱们得商量商量。” “既然杜司令不懂,咱就对付他,瞎敛几幅得了。” 张喜儿赶紧摆手:“可不能瞎凑合,一是砸荣宝斋的牌子,二是万一收礼的人懂呢?这不是后患无穷吗?再说了,三郎先生又是咱的老熟人,更不能怠慢。” 王仁山思忖着:“掌柜的,我倒有个主意,北京城里这些文人、会画画儿的,跟荣宝斋多少都有点儿瓜葛,咱不如找几位在市面儿上名字叫得响的,请他们帮忙儿写点儿、画点儿,先应了这个急,这也说得过去,杜司令不是要名人字画儿吗?咱给他的是活着的名人的字画儿,价钱肯定便宜。” 张喜儿想了想:“这主意不错。” “我还有个建议,咱们就手儿给现在的名人们开个柜台,事先定好润格:堂幅几尺多少钱,屏幅怎么算,册页怎么收……” 云生不解地问:“定润格干吗呀?” “请他们在咱铺子里卖画儿啊,这风头你们还看不出来?这阵子名人字画儿走得多好呀,今儿来个三郎先生,明几个保不齐就来个李先生、王先生什么的,要是都识货,恐怕咱还真淘换不到那么多好东西。” 张喜儿一拍大腿:“对呀,咱们的客人里肯定也少不了附庸风雅的,到时候就会有人来预订,您想要谁的画儿,通过荣宝斋就能给他搞到,画家们也能落俩钱儿花。” 王仁山微微一笑:“我就是这意思。” “二掌柜的,你的脑袋瓜儿还真成!”云生赞叹着。 “想到了就赶紧招呼,别耽误,仁山,你把手里的事儿先放一放,咱们好好合计合计……”张喜儿的话音未落,赵三龙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掌柜的,不好了,您快瞧瞧去吧!” 几个人赶忙站起身,去了前厅。 荣宝斋的前厅里,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墨镜的人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后门,张喜儿愣了一下,快步迎上去:“先生,您需要点儿什么?” 来人上下打量着张喜儿,鄙夷地问道:“你是谁呀?” 张喜儿觉出势头不对,一时有些语塞:“我……我是这家铺子的掌柜的,请问先生……” “哦,想起来了,当年庄掌柜的主事儿时,你还是小伙计吧?我好像见过你。” “您……是荣宝斋的老顾客了,恕我眼拙,您是……” 那人猛地摘下墨镜:“睁开眼睛看看,还认得大爷吗?” “您是……左爷?”张喜儿一下子惊呆了。 左爷阴冷地笑了:“没错儿,正是左爷,大爷我又回来啦。” “您老快请进。”王仁山赔着笑脸把左爷让进了铺子。 左爷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张喜儿站在他旁边。王仁山忙着送上茶来,左爷端起茶碗,细细地品着茶,瞟了张喜儿一眼:“你们庄掌柜的呢?” 张喜儿欠了欠身子:“老掌柜的已经去世了。” “哦,他早该死,那少东家张幼林呢?” “他还好,还好……” 左爷放下茶碗:“庄掌柜的已经走了,我和他的旧账也算一笔勾销了,可张幼林还活着,听说还活得挺滋润,这我就得和他说道说道了,我们之间还有笔老账没结呢。” 张喜儿皱了皱眉头:“左爷,都过去多少年了?就是有天大的过节儿也该了啦。这么着,今儿个我做东,咱们在丰泽园摆一桌,您和我们东家一起叙叙旧,顺便把以前的过节儿给了了,今后呢,大家都是朋友,您看得起荣宝斋呢,没事就过来坐坐,喝杯茶……” 左爷阴阳怪气地:“哟,你是想给我和张幼林说说和?这就有点儿意思了,你是谁呀?你有这个面子么?” 张喜儿强硬起来:“左爷,我知道我没面子,可我只想劝您一句,常言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 左爷猛地一拍桌子:“放屁!我和张幼林之间的过节儿,轮得上你来说话吗?找去!马上把张幼林给我找来!找不来人,我今天砸了你的铺子!” 一直在边上察言观色的王仁山走上前,不软不硬地说道:“先生,您这么说就不对了,这儿是个讲王法的地方,天下事大不过一个‘理’字,您有理可以讲理,怎么能上来就要砸我们铺子呢?” “嘿!哪儿蹦出个小兔崽子来,敢跟左爷这么说话,你是活腻了吧?”左爷狠狠地瞪着王仁山。 “仁山,你少说两句,赶快去送货……”张喜儿递了个眼色,他怕王仁山惹事,想把他支走。 王仁山并不理会:“掌柜的,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越怕他越来劲,我就不信,他敢把咱铺子砸了,还没王法了?” 左爷站起来挽袖子:“小兔崽子,今儿个我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是几只眼,都他妈给我闪开点儿,省得溅一身血,小子,爷爷陪你玩玩。” 王仁山好言相劝:“这位爷,您这岁数得有六十多了吧?千万别动手动脚,老胳膊老腿儿的闪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左爷抬手要打王仁山,王仁山轻轻一推,左爷仰面跌倒在地上,张喜儿吓坏了,他连忙弯腰去搀扶:“左爷,左爷,对不起,对不起,他年轻,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左爷摔开张喜儿的手,干脆不起来了,他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大声号叫着:“杀人啦!荣宝斋的伙计杀人啦!救命啊,有人要杀人啊……”左爷杀猪一般的号叫声引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他们把荣宝斋的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宋栓出来给众人作着揖:“各位叔叔大爷,大妈大嫂,都散散吧,别堵在门口,影响我们做生意,请散散,请散散……” 此时,琉璃厂一条街的治安巡警侯长海分开人群走进来,他大声质问:“怎么回事儿?谁杀人啦?” 宋栓赔着笑脸:“哟,侯警官,有日子没见着您啦,您近来可好?” 侯警官挥挥手:“少跟我扯淡,我问谁杀人了?” “没人杀人,就是有个人在我们铺子里闹事儿,闹得我们没法儿做生意,侯警官,您可得管管。” “闹事儿?怕是你们招人家了吧,要不然人家好好的上你们这儿闹什么?” 宋栓苦着脸:“哎哟,我们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我们敢招谁啊?” “走走走,进去看看!”侯警官大踏步地走进了荣宝斋。 左爷还赖在地上不起来,他一见到侯警官,立刻来了精神:“哎哟,荣宝斋的伙计打人啦!杀人啦!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们欺负我呀,把我打得动不了啊,警官大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哇……” 侯警官过去看了看左爷:“瞧瞧,还说没事儿?我再晚到一会儿,非出人命不可。” “侯警官,您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们了,我们可没招谁没惹谁啊,是这位爷自个儿……” 张喜儿还没说完,侯警官就打断了他:“噢,你的意思是没人碰他,是他自个儿故意往地上磕,这可能吗?” 左爷指指王仁山:“警官大人,就是这小子打的我,反正我现在是动不了啦,他们荣宝斋得负责啊,您是青天大老爷,求您给我做主啊!” “侯警官,刚才是他要打我,我总不能就让他打吧?我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就躺在地上不起来,这分明是耍赖讹人嘛。”王仁山申辩着。 侯警官的眼睛一瞪:“推一下?就他这个岁数经得住你推吗?现在人是动不了了,你们荣宝斋不是有钱吗?该怎么赔你们自己商量个数儿。” 沉默了片刻,王仁山掏出两块银圆放在桌子上:“好吧,我赔,左先生,你拿好,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在荣宝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听明白了吗?” 左爷撇撇嘴:“两块钱,你打发要饭的哪?用两块钱就把这事儿给了啦?门儿也没有!” “不要?那就一块也没有了,你请便!”王仁山把两块钱又装回兜里。 侯警官急了:“嗨!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还挺各?打了人你还有埋啦?怎么着,不成跟我到局里走一趟……” 张喜儿赶紧打圆场:“别价,别价,侯警官您别生气,他年轻气盛,您多包涵,钱的事儿,您说个数儿,我给。” 侯警官看着左爷:“钱的事儿你别问我,当事人说了算。” 话音未落,左爷又大呼小叫起来:“哎哟,我这骨头可能是折啦,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么说吧,警官大人,没五十块钱这事儿完不了,他荣宝斋要是不给,我就住这儿不走啦!” “五十块,怎么样,你们愿意给吗?” 张喜儿一听脸儿都绿了:“五十块?侯警官,这也太多了吧?要钱要的有点儿离谱,咱再商量商量?” 王仁山突然爆发了,他拨开张喜儿,站到左爷面前,厉声呵斥:“讹人是不是?还没王法啦?不给,一个子儿也不给,你怎么着吧!” 侯警官不屑地瞟了一眼王仁山:“嗬,还真有横的,找不自在是不是?小子,你就不怕我抓你蹲号子去?” “侯警官,我也看出来了,您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帮姓左的出头儿,这五十块钱里有您多少啊?” 王仁山的话击中了要害,侯警官的脸立刻就涨红了:“你胡说八道,我是秉公执法,你说这话可要负责任!” “侯警官,我看你这个人很不聪明,我们这铺子能立在琉璃厂二百多年,自有我们的根基,要是没点儿道行,我们也不敢在琉璃厂混,明说吧,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吗?这好说,荣宝斋拿出个几千袁大头还伤不了筋骨,嘿嘿!既然有人能出钱收买一个小小的警察,那我花个千把块大洋和警察局长交个朋友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吧?” “你……你什么意思,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威胁。”侯警官的口气不那么强硬了。 王仁山摇头:“不敢,我一草民,哪儿敢威胁警察呀?我是说,要是我愿意,我能和警察局长交上朋友,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侯警官仔细打量着王仁山:“你是什么人?在荣宝斋做什么?” “鄙人王仁山,荣宝斋的二掌柜的,侯警官,有什么事儿您言语,我能做主。” “嗨!原来是王掌柜的,对不住,对不住,我还以为您是个小伙计呢,我说呢,这主儿怎么这么横?闹了半天是王掌柜的,失敬!失敬!”侯警官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那这事儿怎么办?” “好说,好说,是点儿小误会嘛,这样吧,这老家伙也不容易,你打发他一块钱让也人得了。” 王仁山瞟了一眼左爷:“这合适吗?这姓左的干吗?” “没事儿,没事儿,我做主,就这么定了。”侯警官大包大揽。 “这可不成,一块钱我不干,警官大人……” 左爷还要再扯下去,侯警官翻脸了:“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一块钱就不少了,你还想怎么着?给我滚!” 左爷见势不妙,捡起王仁山扔在地上的一块钱,仓皇离去。第二十二章 送走了侯警官,张喜儿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仁山啊,今天多亏了你在,要不可真麻烦了!” 王仁山淡淡一笑:“小事一桩,那个侯警官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和左爷串在一起找麻烦来的,对付这种人你不能软,不然后患无穷。再说了,我说的也是实话,要花钱送礼也轮不上他一个小小的警察,我干吗不买通警察局长?” “唉,我还是得跟东家说说,这掌柜的差事我干不了,我天生就是个当伙计的命。”张喜儿显得愁眉苦脸。 王仁山若有所思:“掌柜的,抽工夫您得给东家提个醒儿,这左爷以前和荣宝斋有 么过节儿我不清楚,看样子这回是来者不善。” “以前的事儿我知道,他串通大盗康小八绑架了东家,后来被判了重刑,现在不知怎么又出来了,不过……这左爷如今也六十多岁了,头发胡子都白了,动刀动枪的怕是玩不了啦,他一个糟老头子还能把荣宝斋怎么着?” 王仁山摇摇头:“不能掉以轻心,我看这老家伙是改路数了,以前是绑票,如今却学得一身天津混混儿的招数,上来就耍青皮,这种人可得留神。” 张喜儿皱起了皱眉头:“照你这么说,我抽空还真得和东家打声儿招呼。” “掌柜的,杜司令的事儿不能耽误,您看这样好不好,咱们在翠喜楼摆一桌,请贝子爷和书画界的几位头面人物吃介饭,让他们画几幅,帮咱应应急。” 张喜儿思索了片刻:“这个主意好,仁山,别耽搁,赶紧安排。” 荣宝斋里的大事小事都得张喜儿拍板,他忙得不可开交,还没来得及跟张幼林打招呼,左爷就又来找麻烦了。那天上午,正是铺子里要上人的时候,左爷踱着四方步过来,大摇大摆地坐在了荣宝斋门口的台阶上,他点燃了一根香烟,四下里看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大的“麻雷子”①,乘人不备用手里的香烟点燃,只听“砰!”的一声,“麻雷子”炸开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①麻雷子:北京俗话,指一种粗大的炮竹。 张喜儿正在荣宝斋后院的北屋里对着账本打算盘,他被炮竹声惊得蹦了起来,满脸惶恐:“妈呀,这是怎么啦?打仗了?” 云生气急败坏地冲到门外:“嗨!你干吗呢,怎么跑我们门口儿放炮仗?” “这你可管不着,我又没在你们荣宝斋里放,这是大街上,大爷我乐意玩,这叫天天过年,谁管得着?”左爷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 两个身穿长衫的顾客说笑着正要往荣宝斋里走,左爷又掏出了一个“麻雷子”点燃,一声巨响过后,两个顾客被吓得不敢进了。 云生被气得火冒三丈,他一把揪住左爷:“我看你是成心要砸荣宝斋的买卖,我他妈揍你……” 左爷顺势把脑袋往前伸了伸:“打呀?不打你是孙子,大爷我正愁没地方找棺材本儿呢,我怎么着都合算,打坏了,荣宝斋得养我;打死了,你小子得偿命。嘿!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小子,你动手啊。” 云生无奈地松开手:“你这人还真是个无赖。” 张喜儿气急败坏地走出来:“我说左爷,你说吧,这三番五次来闹事,你到底打算怎么着?” “我跑到你们荣宝斋里闹事了吗?没有吧?大爷我想天天过年,在大街上放个炮仗,没招谁惹谁吧?就是警察在这儿他也管不着啊。跟你这么说吧,赶明儿我要是高兴,兴许还挑个粪桶在这儿摆摊卖大粪呢。” 左爷又在台阶上坐下,张喜儿和云生一时都束手无策。见有顾客要进门,左爷又点燃了炮仗,顾客被吓了一跳,见左爷一副无赖相,自觉惹不起,只好悻悻地离去了。 张喜儿长叹一声,掏出两块钱扔过去:“左爷,这两块钱您拿去吃顿饭,别在这儿闹事了成不成?算我求您了。” 左爷收起饯站起身来:“行,我给张掌柜的一个面子,今儿个就到这儿了,不过我得把话说明白,这两块钱,也就是买了我今天的时间,明儿个我要再来,可就得单算了,得,掌柜的,回见了您哪。” 左爷晃晃悠悠地走了,云生愤愤地看着他的背影:“掌柜的,他明天保不齐还得来,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至少今天他不会再闹事了,明天……再想办法吧。”张喜儿十分的无奈,他环顾左右,“仁山呢?” “去金先生家了。” “等仁山回来,得跟他商量商量。” 王仁山敲响了中国画研究会会长金毅楠的家门的时候,宋怀仁正在金家的客厅绘声绘色地给金会长讲故事:“……贝子爷睡得正香,听到响动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呢,只见那贼的胳肢窝里夹着个卷轴,‘嗖’的一声就蹿出了窗户,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宋怀仁隐约听见了大门外的敲门声,稍一走神,话就停住了。 “你快说,贼把什么偷走了?”金毅楠是个瘦干巴老头,他听得聚精会神,已经被宋怀仁的故事迷住了。 宋怀仁诡秘地一笑:“贝子爷赶紧下地,打开箱子这么一看,立马儿瘫倒在地上——贼偷走了他最后一件值钱的宝贝——李成的《孤山远岫图》!” “什么?你说什么?”金毅楠睁大了眼睛,他好像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成的《孤山远岫图》!”宋怀仁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金毅楠“腾”地站起来,只听见“当啷”一声,他鼻梁子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就掉到了地上。李成?那是闹着玩儿的吗?这位爷号称“宋初第一人”,是北宋出类拔萃的山水画家,《孤山远岫图》是他的巅峰之作,金毅楠在《宣和画谱》①里看到过记载,仰慕久矣!他激动起来,在客厅里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小宋,这画儿后来怎么着了?” ①《宣和圃秤》:北宋徽宗时期由官方主持编撰的宫廷所藏绘画作品著录。 宋怀仁弯腰替金毅楠拾起眼镜:“您知道贼是谁吗?” “谁呀?”金毅楠已然迫不及待了。 “听是大名鼎鼎的燕子李三!” “哎哟,这下儿可麻烦了!”金毅楠像兜头被浇了一瓢冷水,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孤山远岫图》到了李三的手里……” 宋怀仁微微一笑:“您放心,李三手里可搁不住东西,我估摸着在李三手里都没过夜就出手了,果不其然,《孤山远岫图》第二天就在琉璃厂露面儿了……” 宋怀仁正说在裉节儿上,用人领着王仁山走进来。 金毅楠回过神来:“这位是……”他显然已经不记得王仁山了。 “荣宝斋的王掌柜。”用人介绍着。 宋怀仁站起身:“金先生,咱们那事儿,就这么定啦?” “就这么定吧,这个月十五我们有一次聚会,到时候你也去。” “那就谢谢您了,您忙着,我先回去了。” “哎,那画儿……” 宋怀仁给金毅楠递了个眼色:“已经在我手里了,给您留着呢。” 金毅楠心领神会:“好,留着,一定得给我留着!” 宋怀仁和王仁山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王仁山在金毅楠对面坐下:“金先生,您是大忙人儿啊。” 金毅楠皱着眉头:“王先生,咱们见过面吗?” “您贵人多忘事儿,上回在翠喜楼……” 金毅楠一拍脑袋:“噢,想起来了,对,是荣宝斋的王二掌柜,你今天来还是为那件事儿吧?” 王仁山点头:“是啊,不知金先生考虑得怎么样?” “荣宝斋关注当代画家的作品,这很难得呀,我认为此举对京城画坛肯定会有推动作用。”金毅楠打着官腔。 “那是,那是,不过,要真把这事儿做起来,还得仰仗金会长的大力支持啊。” “没问题,我肯定会支持,慧远阁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慧远阁是慧远阁的,荣宝斋跟它不是一个路数,您看,您手下的中国画研究会是不是……” 金毅楠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站起身,掏出怀表看了看:“王掌柜的,真抱歉,我今天还有事,就不多陪你了,至于画儿的事,我跟小宋都说清楚了,你找他商量去吧。” 王仁山只好知趣地站起来:“金先生,那就不多打搅了。” 从金毅楠家里出来,王仁山闷闷不乐,找宋怀仁商量?它慧远阁算老几啊!看看时候还早,王仁山去了趟画家陈师曾家,取回了预订的画,他抄了条近路,穿过法源寺后身的一片树林返回荣宝斋。 走进密林的深处,只见绿树掩映之中,一位白衣男子正在打太极拳,他的一招一势,都如行云流水,开合自然,动静变化,刚柔相济,仿佛与天地万物融为了一体。 王仁山走近了一看,那不是东家吗?他站住了,在一旁欣赏起来。 张幼林打完了一套收势,王仁山迎上去:“东家,我可开眼了,早先听老掌柜的说您会打拳,真没想到,您打得这么好,简直出神人化了。”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去陈先生家取画儿回来,路过。” 他们边走边聊,张幼林披上外套:“杜司令那儿怎么样了?” “这回特别满意,三郎昨天下午又过来订字画儿了。” “满意就好,画家联络得怎么样了?” 王仁山的表情阴郁下来:“东家,慧远阁和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听张掌柜的说,他们动手比咱们早。” “慧远阁的伙计宋怀仁,不大好对付。”沉默了片刻,王仁山突然灵光一现,“要是能把宋怀仁挖过来就好了。” “嗯?”张幼林一愣,“他有这意思吗?” “没有没关系,咱可以想办法让他有。” 张幼林摆手:“不行,这种事儿不能勉强。仁山,你认识一个叫李默云的吗?” 张幼林一直想搞清楚李默云的来历。 “李默云?”王仁山想了半晌,摇摇头,“没听说过。” 王仁山刚一回到荣宝斋,张喜儿就把左爷又来闹腾的事儿跟他讲了一遍,张喜儿愁眉苦脸:“仁山哪,你还得拿个主意,反正我是没辙了,就冲左爷这把岁数,让你深不得浅不得,咱是正经买卖人,又不能和一个混混儿耍胳膊根儿,那也让人笑话不是?” “哼,这老王八蛋,他正巴不得咱揍他呢,混混儿都是这样,你动他一下,他就讹上你。”云生气得咬牙切齿。 “这倒真是件难办的事儿,我得好好琢磨琢磨。”王仁山一时也想不出法子来。 张喜儿沉思着:“不成……就给他点儿钱养起来?” 王仁山摇头:“万万不可,这得哪年是一站啊?况且他的胃口会越来越大,要我说,这种人不能惯着,要一次性解决问题。你们别管了,我来想办法。” 说话间,宋栓从帖套作来送诗笺,云生和他一起往柜台里码放,宋栓感叹着:“嘿!你还别说,慧远阁的宋怀仁可是够能折腾的,三下五除二,就跟那些画画儿的上了。” 云生的嘴一撇:“不就是宋怀仁吗?能折腾什么呀,小时候净尿炕。” “尿炕怎么了?也没碍着长大了能办事儿啊。” 听到他们的对话,王仁山凑过来:“云生,宋怀仁小时候尿炕,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生直起身子:“他跟我们家沾点儿亲,宋怀仁的姑妈是我大姨儿。” “瞧这弯儿拐的,你们平时有来往吗?” 云生摇头:“没什么来往。” 宋栓插了一句:“往后就来往着点儿,跟人家学点儿东西。” “跟他能学什么?那小子一肚子坏水儿。”云生满脸的不屑。 “云生,别这么说,你跟宋怀仁套套近乎,摸摸他的底儿。”王仁山如此这般地跟云生耳语了几句,云生心领神会。 宋怀仁近来在琉璃厂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以他的资历和年龄,前景很看好,他不禁飘飘然,对陈福庆也不那么低三下四了,有时当着其他伙计的面就敢公开顶撞他。陈福庆呢?鉴于宋怀仁有诸多的可用处,只好表面上不跟他计较。 宋怀仁还发现,平时眼睛里从来都不夹他的云生,这些日子一反常态,也对自己热情起来,人前人后,“怀仁哥”长、“怀仁哥”短地叫着,而且昨天居然还上赶着提出要请他吃饭。宋怀仁可不是吃素的,他清楚,慧远阁和荣宝斋差着行市呢,心里这么一掂量,马上就嗅出了这里面的味道,不觉心中一阵狂喜。这个机会,他宋怀仁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中午,云生按时到了南城的一家小饭铺,要好了酒菜,可是,过了足足半个钟点,宋怀仁才装出急匆匆的样子赶过来。 “都等你半天了,你干吗去了?”云生的口气透着不满。 宋怀仁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你……怎么啦?”云生以为他遇到了麻烦。 宋怀仁皱着屑头:“咱们今天不就是喝酒吗?烦心的事儿,不提!” “对,喝酒。”云生给宋怀仁斟上酒。 三杯酒下肚,宋怀仁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云生,咱们是亲戚,我也就是跟你还能说说,哥哥我……窝囊啊!”他抬眼看了看云生:“你算投对了门,张喜儿的能耐是差点儿,可为人厚道,加上老掌柜的庄虎臣给他打下的基础,借着荣宝斋这块响当当的牌子,甭太劳神费力就能支应下来,你呢,这辈子跟着能混个踏实。”宋怀仁指指自己:“可我呢?就没你这福分了,这他妈陈福庆真不是个东西,一肚子阴毒损坏,在他手底下,唉!”宋怀仁又是长叹一声。 云生试探着:“怀仁哥,你要是觉得在慧远阁待着窝囊,我跟掌柜的说说,干脆你到荣宝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