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爷瞟了他一眼:“庄掌柜的挺会做人啊,后面有人撑腰还这么容气?免了吧,省得那位霍爷又找我麻烦。” “这是哪儿的话?我跟霍爷不认识,天地良心,我可没有要得罪左爷的意思。” 左爷摆摆手:“这你不用解释,霍爷不是你招来的,是你们那位少东家招来的,庄掌柜的,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庄虎臣点头哈腰:“您说,您说。” “霍爷身上长着腿儿,今儿个住在京城,明儿个没准儿就是西北了,可荣宝斋……好像没长着腿儿吧?” “左爷说的没错儿,荣宝斋是没长腿儿,还得戳在琉璃厂,还得指望您左爷照应,这点我心里明白着呢。” “明白就好,庄掌柜的,你还真是聪明人啊。”左爷的话意味深长,庄虎臣心里明镜似的,他赶紧接过话来:“左爷,您客气了,常言道,水大漫不过桥去,我庄虎臣知道好歹。”黑三儿不耐烦了:“姓庄的,你他妈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嘴上谁也不得罪,其实心里巴不得我们左爷倒霉,不就是那个姓霍的给荣宝斋戳着吗?行啊,咱走着瞧,有能耐你就给荣宝斋安上轮子,让姓霍的推着走。” 这时,身穿官服的杨宪基从远处走来,左爷这几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庄虎臣没看见杨宪基,他依旧点头哈腰地:“这位兄弟可是言重了,庄某担待不起啊,就算我得罪了左爷和弟兄们,你们也得给我指条明道儿,庄某该怎么做,这事儿才算完?” “哎哟,庄掌柜的,你甭看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刚才我兄弟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听见啊。”左爷装傻充愣,柴禾见状向前跨了一步,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道:“怎么才算完?这你该明白呀,按老规矩走不就完了,不就是点儿银子的事儿么?” “得,左爷,您稍候,我给您开银票去……”庄虎臣转身刚要走,杨宪基走过来:“等等,庄掌柜的,这几位是谁呀?” “哟,是杨大人来啦?您里面请,王大人在里面等您呢,”庄虎臣应承着,又看了看左爷,“这几位也不是外人,都是附近的朋友……” 杨宪基背着手审视着他们:“朋友?我看不像,倒像是街头的泼皮无赖,怎么着,他们想敲诈你?” 庄虎臣慌忙否认:“没有,没有……” “这样吧,你们几个,一会儿跟我到刑部衙门走一趟,是不是敲诈,咱们总能搞清楚。”杨宪基不怒自威,左爷和喽啰们都被吓住了。 左爷急忙解释:“大人您误……误会了,我和庄掌柜的,的确是……是朋友……” 杨宪基眼睛一瞪:“哼!我太知道你们都是什么朋友了,光天化日的在京师之地、天子脚下敲诈勒索,想造反是不是?” “不敢,不敢,大人息怒,小的不敢……”左爷低下头来,杨宪基挥挥手:“那就都给我滚!” 左爷带着喽啰们仓皇离去,庄虎臣一个劲儿地给杨宪基作揖:“多谢杨大人,多谢杨大人出手相助……” 杨宪基自嘲地抖了抖官服:“如今这身官服也只能吓唬吓唬地痞无赖啦,庄掌柜的,您就等着改缙绅吧!”说完,径直走进了铺子。 来到后院东屋,杨宪基和王雨轩寒暄过后,庄虎臣一边倒茶,一边试探着问:“杨大人,您是要调任?” 杨宪基用鼻子哼了一声:“调任?要是调任还好呢,唉,贬啦!” 庄虎臣瞬间愣住了,王雨轩睁大了眼睛:“贬啦?凭什么贬你啊?” “你说,这六君子脑袋都掉了,凭的又是什么呀?”说到这儿,杨宪基反倒平静了。庄虎臣不便再待下去,就借故离开了。 “刘光第的案子牵连上我啦,老佛爷算是开恩,没把我拿进大牢问罪,只是贬了官,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杨宪基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王雨轩急着问:“怎么茬儿?” “刘光第入狱后,我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偷偷去看过他,他在大狱里写了一首诗,托我在适当的时候呈给皇上,我答应了,可后来被狱卒告发了,老佛爷震怒,本想重办我,后来又念及我多年为官清廉,来了个从轻发落,只是削职为民了事。” 王雨轩感叹着:“杨兄啊,伴君如伴虎,这是从我们打算入仕那天起就明白的道理,大家心里都有数儿,官场如同赌场,一宝押下去,是福是祸就看你的造化了,您虽说被贬了官,可命还在,保不齐哪天又东山再起呢,您还是得想开点儿。”王雨轩站起身,在屋里踱着步:“唉,变法呀变法,难啊!不变法吧?大清国积重难返,净受洋人欺负;变法吧?闹不好又把脑袋给变没了,这可如何是好呀!” 杨宪基也站起身:“得,我该回去了,不瞒您说,我被贬官的事,家里人还不知道呢,我得回去料理一下,王兄,宪基这就告辞了,多保重!” 王雨轩给杨宪基作揖:“杨兄保重!” 已经是傍晚时分,斜阳西下,秋月坐在院子里一丛迎风摇曳的南竹前埋首抚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小玉从厨房里跑出去开门。 来人是杨宪基,他迈进门槛,院子里传来的是舒缓、缥缈的琴声,如行云流水,悠然、散淡,杨宪基停住脚步,凝神细听,半晌,不禁脱口而出:“好境界!” 秋月站起身迎上去:“大人,今天怎么晚了?” 杨宪基苦笑着:“忙着办些公文移交的事,耽误的时间长了,好在从此就不用去衙门里办公了。”秋月皱起眉头:“怎么了?” 杨宪基长长地舒了口气:“老佛爷有旨,宪基被削职为民了!” 听到这意外的消息,秋月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为什么?” 杨宪基无可奈何地指着自己:“说我跟维新变法的人搅在一块儿!” “您为自己申辩吗?” “眼下,维新变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儿,谁听你申辩啊?”杨宪基在石桌旁坐下,无奈地说,“过几天,我就要到芳林苑去种地啦!” “大人,芳林苑在哪儿?” “远啦,嗨,不提这烦心事儿了!”杨宪基摇摇头,随口吟出了下面的诗句: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秋月稍加思索:“陆放翁的诗……”随即她来到琴案前,略一定神,轻舒秀腕,吟唱出诗的后半阕: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杨宪基沉浸在诗境当中,站起身在小院中漫步:“陆放翁闲居六年,他回想一生当中,力主抗金,希图改革时政,却屡屡遭到贬谪,深感世味淡薄如纱……” 秋月在琴声的余韵中缓缓站起:“夜来的春雨声,晨起深巷里传来的卖花声,给陆放翁的生活平添了一层幽静,倒也悠然自得。” 杨宪基驻足,苦笑着:“悠然自得?恐怕是难排寂寞吧!” “芳林苑,名字怪好听的,我也搬去,与您同住。”秋月来到杨宪基的身边。 杨宪基凝视着她,怜惜地抚摸着她的秀发:“舍去秦淮河的莺歌燕舞,随我隐名到这京城是非之地,已经够委屈你的了!”他轻轻地把秋月揽在怀里,“蹉跎人间事,难全两情缘!此行路途遥远,我先去看看再说吧。” 秋月伏在杨宪基的肩头,不禁黯然泪下。 片刻,秋月抬起头来,心想,不能再给他添烦恼了,于是擦了擦眼泪,坐回到琴案前,在香炉里又燃上几炷香,微调琴弦,目露秋波地一瞥杨宪基,额头略微一点,再次轻舒秀腕,一曲《卿盼君归兮》舒缓、温润,又不失妩媚地从秋月的指尖流溢出来。杨宪基开始还随着琴声凝息静听,慢慢的,曲调由慢转快,逐渐清脆、激越,杨宪基的精神亦随之一振,他大声喊道:“小玉,拿我洞箫来!” 小玉将洞箫递给杨宪基,他和着琴韵吹奏起来,此时琴声渐缓,箫声渐起,琴箫合奏,婉转回旋…… 已经接近午夜了,皓月当空,琉璃厂一条街上静悄悄的,只有荣宝斋里烛光摇曳、人影晃动,还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柜台上放着已经挑选出来的毛笔,张喜儿嘴里念叨着:“羊毫、狼毫、点花、兰竹、十八描……掌柜的,核对完了,没错儿。” “那你到后院把玉版宣都找出来,数个数儿,看看有多少。”庄虎臣吩咐着,张喜儿去了后院,宋栓手里一边捆着墨,一边困得直打瞌唾。庄虎臣走过去捅捅他:“嘿,你干吗呢?”宋栓睁开眼睛,一激灵。庄虎臣不禁心生怜惜:“要不然,你先趴着睡会儿?” “掌柜的,我不困了。”宋栓站起来,在原地蹦了几下,又坐下继续捆墨。 庄虎臣看着四周堆集的文房用品,感叹着:“铺子买卖好,咱们就得多受累!” 得子赶紧回答:“我们不怕受累,掌柜的,您不是也在这儿吗?”他一边裁着纸,一边兴致盎然地问:“掌柜的,我裁的这纸,到时候都是给皇上用的?” 庄虎臣点着头:“应该是皇上用,在康熙爷、雍正爷、乾隆爷、嘉庆爷这四朝,每年都是皇上亲自开笔书福,往后,皇上就不亲自动笔了,让南书房的那些翰林帮着写。” “那也算是皇上写的?” “当然了,都算是皇上写的。”庄虎臣目测了一下得子裁出的六吉纸的书目,摇摇头:“还不够。” 得子睁大了眼睛:“还不够?” “那是,你算算,这王公大臣、内廷侍从,再加上全国各省的总督、将军、巡抚大员,人可扯了去了。” 得子想了想:“那这点纸可不够写的。” “你那个是一半儿,等张喜儿倒腾过来,你接着裁玉版宣。” 张幼林从荣宝斋的门口路过,好奇地走进来,不禁吃了一惊:“师傅,这是怎么回事儿?” 庄虎臣喜形于色:“幼林,大喜事儿,宫里跟咱荣宝斋订货啦!” “真的?”张幼林恍惚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从此咱荣宝斋就……”庄虎臣接过话来:“就走上坦途了,我说伙计们,一会儿完了事儿,咱得弄点儿酒庆祝庆祝。”众人欢呼起来,张幼林也脱掉长衫,和大家一起忙活。 在荣宝斋的历史上,这批来自宫中的订货显得格外重要,这意味着一个不起眼的南纸店,从此有了雄厚的依托背景和不断增长的知名度,正如庄虎臣所言:从此,荣宝斋走上坦途,成了享誉中外的名店。 在承德北部的木兰围场,贝子爷身穿杏黄色的猎装,带领着额尔庆尼等一队皇亲贵胄正在纵马驰骋,追赶一只豹子。只见贝子爷稳稳地坐在飞驰的枣红马上,气定神闲,张弓一箭就射中了豹子的左后腿,围猎的人们发出一片欢呼声,并迅速追赶上去,把这只受了伤的豹子驱赶到一片林间的空地上,团团围住。 “你再狡猾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儿。”贝子爷看着还在挣扎的豹子,心满意足地说道,他环顾左右,“这儿就交给你们了。”随即转身策马离去,额尔庆尼跟了上去。 贝子爷在一片茂盛的草甸子上下了马,松开缰绳,任马儿尽情地吃着草,他解下随身带着的水囊喝了几口水,而后递给了额尔庆尼。额尔庆尼接过水囊并没有急于喝水,而是笑吟吟地看着贝子爷:“阿哥,我瞧出来了,你今儿可是玩儿痛快了。” “那是,维新变法闹腾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有了了结,我这心也踏实下来了。” 贝子爷盘腿坐下,额尔庆尼也凑到他身边:“大清国祖宗定下的章法,哪儿能说变就变啊。” “该变也得变,不过,怎么个变法儿,这里头的学问可就大啦!” 额尔庆尼附和着:“你说的是,这回跟着吃瓜落儿的可就倒霉了,听说,刑部左侍郎杨宪基也跟着卷铺盖了。” “杨宪基?”贝子爷思付了片刻,摇摇头,“没听说过。” “你怎么忘啦,就是从秦淮河赎出秋月姑娘的那个杨宪基啊。” 经额尔庆尼这一提醒,贝子爷的眼睛突然一亮,露出了艳羡的神色:“那姑娘可是美貌倾国倾城啊,诗词歌赋也样样在行,杨宪基没那艳福。”贝子爷转念一想,“哎,他卷铺盖了,秋月姑娘怎么着了?” “这就不知道了,听说惦记她的人不少。” “嗯?这倒有点儿意思了,这么好的姑娘居然没主儿啦?”贝子爷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差不多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也开始打起了秋月的主意。 春节将至,京城的大街小巷、各家各户的大门已经贴上了崭新的吉祥对联;馄饨挑、卖烫面饺儿、卖甑儿糕的和各类贩夫走卒穿街走巷,小贩们沿街吆喝着:卖新历书、月份脾儿,卖新年画儿;卖新历书、月份牌儿,卖新年画儿……好一派过年的景象。 张家的堂屋里,张李氏、张山林、张幼林和庄虎臣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说笑着,用人端上来从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铺、位于前门外煤市街的“正明斋”订购的内府玫瑰火饼、奶油萨其马、杏仁干粮、鸡油饼和蜂蜜蛋糕。 张李氏夹了一块萨其马放在庄虎臣面前的盘子里:“这些年,虎臣你真没少受累啊。” 庄虎臣谢过,诚恳地说道:“东家信得过,裉节儿上能放手让我大胆去做,没有您的鼎力支持,光凭我庄虎臣,能干成什么呀?” “虎臣啊,你做事精明,有远见,荣宝斋这个台子已经给你搭起来了,往后,生、旦、净、末、丑,随你怎么演,只要铺子里的买卖能够蒸蒸日上,我们都会支持你!”张李氏面露笑容,庄虎臣也心情舒畅:“一门儿心思干事儿,身子后头没人给你穿小鞋儿,就不愁干不好。” “这点儿你尽管放心,我们既然请你来当掌柜的,对你就是一百个信任。”张李氏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和山林商量了,以往按琉璃厂的老规矩,年终分红,是东六伙四,咱荣宝斋从今年开始,破掉这老规矩,年终分红,东家和伙计各占一半!” 庄虎臣一时愣住了,张李氏又重复了一遍:“从今年开始,荣宝斋年终分红,东家和伙计各占一半!”说着,张李氏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包,庄虎臣接过红包,激动得一时没说出话来。 张幼林嗑着瓜子:“从我爷爷那辈儿上开始,我们张家就没有一个会做生意的,多亏了我师傅,我看分红按东四伙六也应该,有本事的人就该多分红。” 庄虎臣呵斥道:“幼林,怎么胡说八道?这是你该说的吗?” 张山林拍拍庄虎臣的肩膀:“你为我们张家的买卖尽心尽力,我们张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庄虎臣站起身,激动地给张李氏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东家的知遇之恩,我庄虎臣有九分力,绝不使八分,只要咱们大家能拧成一股绳儿,荣宝斋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从张家出来,张幼林和庄虎臣并排走在椿树胡同宽敞的大道上。道路两旁,椿树茂密的枝杈昂首伸向蔚蓝色的天空,寒风袭来,发出“沙沙”的响声。庄虎臣站住:“幼林,天儿冷,回去吧,别送了。” “再走走,师傅,过几天我要去清苑的北洋师范读书了。” “清苑?”庄虎臣想了想,“不近哪,都过定州了,你不是在同文馆吗?干吗要跑到那儿去?” “嗨,还不是因为变法的事儿?”张幼林神色黯然,“同文馆的不少教习和学生都是维新派人士,朝廷正在收拾这些人,被抓的被抓,逃跑的逃跑,我们这些没事儿的也没心思继续读书了,不如干脆换个学堂,我就和几个同学转到北洋师范去了” “那继林少爷呢?”庄虎臣关切地问,张幼林眺望着远方:“他还在同文馆,我这位堂兄是个天塌下来也不管的主儿,他只会一心一意读他的书,不关心什么变法不变法的。” “你这一走……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庄虎臣的手搭在了张幼林的肩膀上。 “我也舍不得您,师傅,往后铺子里的事儿就全靠您支应了……”师徒俩聊着,身影消失在南来北往的人流中。 自从杨宪基离开京城后,秋月便想出各种办法试图搭救他。这天中午,秋月又把伊万约到了“圣彼得堡”咖啡厅。一架白色的钢琴摆在大厅的中央,印度籍的仆人往来送着咖啡、甜点,伊万和秋月相对而坐,桌子上是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伊万仔细地赏玩着手里的一只白色的玉手镯,秋月轻声说道:“这是我家祖上在朝廷里做官的时候,乾隆爷赏的……” 听到“乾隆爷”三个字,伊万抬起头来,语调也有些兴奋:“要说你们大清国的皇帝当中,论书画、玉器、文物赏玩样样在行的,可就数乾隆爷了,他当皇帝的这几十年里是遍收民间的精品……” 秋月愁容满面,显得心不在焉,伊万知道她心情不好,也就收住了话头。沉默了片刻,伊万喝了一口咖啡,又闲聊起来:“哎,秋月小姐,你们中国的历史上,有那么几位皇帝雅好收藏,只是可惜……除了乾隆皇帝的,其他都没留下来。” “哦,你说说,都有哪几位皇帝呀?”秋月应承着。 “隋炀帝和宋徽宗都是喜欢收藏的皇帝,就说隋炀帝吧,他收集的书画,在运输的过程中,船翻了,都沉到了河里;宋徽宗的藏品,被金人抢走了,不知所终。”伊万摇头叹息。 “宋徽宗的书画堪称一流,可他做皇帝很糟糕,如果他只是怡情翰墨,没准儿能愉快地过一辈子,还能给后辈子孙多留下点儿书画遗产。”秋月似乎对话题有了些兴趣,伊万就更来精神了,他把手镯放在了桌子上:“宋徽宗这种皇帝固然不是好皇帝,但光绪皇帝又怎么样呢?他倒是想为江山社稷励精图治,振兴大清国,只可惜,他没这个能力,光有宏图大志,不具备实现目的的手段,其结果必然很悲惨,维新变法没玩儿好,这不就被软禁啦?” 秋月不大同意伊万的观点,她争辩道:“光绪还是个好皇上,如果他没有宏图大志,不广招天下英才变法维新,他满可以活得很舒服,何至于被囚禁?” “我看,变法维新不是嚷嚷出来的,得有实力,说白了,光绪皇帝的实力不够,用你们的话说,叫胳膊柠不过大腿,只好做了人家的阶下囚。问题是,他还不是输得最惨的,那些追随他参与变法的人结局最悲惨,他们连脑袋都输掉了。” 秋月紧张地环顾四周:“您小声点……” 此时,琴声响起,一位穿着燕尾服的洋人神情悠然,他在演奏俄罗斯作曲家穆索尔斯基的钢琴组曲《图画展览会》的片段。弹琴者是位高手,技巧上的难度被他处理得轻松自如,加之音乐本身丰富的色彩与奇特的想象,立刻就把秋月吸引住了,沉浸其中。 一曲终了,秋月回过神来,伊万拿起了玉镯:“这副玉镯的成色不错,是和田玉。当年乾隆皇帝平定了准噶尔部的叛乱,打通了新疆到京城的通道,和田玉就源源不断地进贡到紫禁城来了,据我所知,最多的时候,一年能有一万多斤。” 秋月觉得不可思议:“伊万先生,您好像什么都知道?” “当然,我是中国通嘛,不然俄国大使馆凭什么聘我做雇员?”伊万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情,继续说道,“秋月小姐,我很欣赏贵国的乾隆皇帝,此人既有文韬又有武略,是个很有作为的皇帝。” 秋月睁大了眼睛:“天哪,你很欣赏……皇帝?你该知道,在我们国家用这种口吻谈论皇上可是要被杀头的,这叫大不敬。”伊万微笑着:“对不起,我不是大清国的臣民,贵国的皇帝即使不喜欢我,也没有权利杀我的头。更何况,我是在夸奖乾隆皇帝,我认为他是个很有眼光的人,当时扬州有个官员,进贡了一把精心雕刻的镂空玉壶,满心想得到皇帝的夸奖,可没想到,乾隆皇帝大发脾气,说:拿这没用的东西干什么来!” 秋月不置可否:“怎么没用的东西?难道玩还要有用吗?”伊万点点头:“这就是乾隆皇帝的高明之处了,秋月小姐,您想想,这壶是做什么用的?” “装水呀,盛酒也行。” “对呀,装水的壶,要是都镂空了,那水还不都漏出去啦?” 秋月思索片刻:“乾隆爷的意思是,赏玩也要实用?” “秋月小姐真是冰雪聪明!”伊万由衷地赞叹着,而后继续说道,“乾隆皇帝具有很强的操作性,他这样的人适合管理国家。咱们还拿赏玉来说吧,乾隆皇帝刹住了江南掀起的一股奢靡之风,提倡厚重、仿古的器物,从艺术的角度来看,乾隆皇帝也称得上是鉴赏大家了。” “乾隆爷驾崩以后,他收藏的字画、玉器都怎么样了?” “驾崩?驾崩是什么意思?”伊万没听明白,秋月有些嗔怪:“您这个中国通怎么连这都不懂?驾崩就是死了。” 伊万恍然大悟:“噢,驾崩就是死了,您等一等……”伊万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本子,把新学到的词记上。合上本子,伊万接着说道:“乾隆皇帝死了以后,他的儿子嘉庆皇帝,显然对父亲的珍宝没什么兴趣,就把它们在宫里封存了,至于这副玉镯,当年要不是乾隆皇帝把它赏给了您的祖上,也许今天还躺在紫禁城的某座宫殿里睡大觉呢。” 话题越扯越远,秋月拉回到眼前,她认真地问:“伊方先生,您觉得这玉镯怎么样?” “上好的和田玉,洁白无瑕,温润无比,秋月小姐,这是件好东西,您应该好好留着。” 秋月试探着:“您想要吗?” 伊万感到意外:“为什么要把它卖掉呢?” “我需要银子。”秋月直言不讳,伊万很惊讶:“您能告诉我理由吗?” 秋月目光暗淡:“杨大人被贬了,我得想办法帮他。” 伊万思忖着:“杨大人是朝廷高官,他应该很有钱呀?” “他从秦淮河赎我出来的时候,花了一万两银子,这回贬官,又被抄了家,现在可一贫如洗了。” “哦,是这样,那好吧,这玉镯我要了,请您开价,我决不还价。” 秋月的眼睛里霎时涌出了泪水:“伊万先生,谢谢您!” 左爷和黑三儿、柴禾走进了琉璃厂东头的明远楼茶馆,茶馆的伙计迎上来,点头哈腰的:“哎哟,这不是左爷吗?您老可是有日子没来了,您坐,您坐,我这就给您泡茶去。” 左爷在靠窗子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傲慢地吩咐着:“给我来壶碧螺春,记住!要明前的茶,你别想拿次茶来糊弄我,左爷我一品就能品出来。” 伙计赔着笑脸:“哪儿能呢?左爷您是什么身份,我哪儿敢用次茶糊弄您?您稍候!”伙计转身刚要离开,被黑三儿叫住:“等等,老规矩还记得吗?” 伙计眼珠子一转:“哟,这您可得提个醒儿,老规矩是……” “云片糕、瓜条儿、葵花子儿、葡萄干儿各一碟,你小子是什么记性?”柴禾明显的不耐烦,伙计的脸上又堆起了笑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马上去拿,对不住您哪,左爷不是有日子没来了吗?我把这老规矩给忘了,几位爷多包涵!” 黑三儿瞟着伙计的背影:“左爷,瞧见没有?这小子在装傻充愣,这要搁在以前,咱就是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忘了左爷的规矩,现在……唉!” 柴禾也接上话来:“左爷,昨儿个我派了两个弟兄下去收银子,您猜怎么着?琉璃厂这一条街的店铺,只收上往常一半儿的银子,有些店铺一见了我的人就哭穷,说是生意不好,绕来绕去的,就是不交银子,这是来软的,还有的店铺干脆来硬的,说左爷您已经罩不住琉璃厂了,还好意思收保护费?慧远阁的王掌柜说话更难听……” 柴禾顿住了。 左爷一拍桌子:“说!大爷我听着呢。” 柴禾的声音低下来:“他说……左爷让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连个屁都没敢敢,从此算是栽了,别说是罩着琉璃厂、收保护费,他能不能保护自个儿都难说……” 左爷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起来,但他马上克制住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人嘴两张皮,想说什么由他去,咱还能把人家嘴堵上?” “您说得是,您说得是。”黑三儿赶紧打圆场。 伙计端上茶来,左爷悠闲地品着,漫不经心地问道:“霍震西最近怎么样啊?我还挺想他的。” 黑三儿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您放心吧,我早派人盯上他了,听我的人说,霍震西最近正在置办货物,准备回西北。” 左爷一下子直起身子:“消息可靠吗?” “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从他置办的那些货就能看出来,有茶叶、绸缎和布匹,还有文房用具,要不是回西北,他买那些东西干什么?” 左爷仰天狂笑:“老天有眼啊,机会来啦,姓霍的,你的大限到了!”柴禾给左爷添上茶:“我明白了,对这姓霍的,左爷您早有打算?” 左爷拿起一粒葡萄干放进嘴里:“小子,这么说吧,左爷可不是能随便得罪的,谁得罪了左爷,不死也得让他脱层皮,一会儿你预备几样礼品,拿着我的帖子到京东东皇庄找一下老康,就说我想见他,有要事相商。” “左爷,这个老康是什么人?” 左爷朝左右望望,小声答道:“这儿没外人,对你们两个我也不相瞒,听说过‘草上飞康小八’么?” 柴禾吃了一惊:“康小八?老天爷啊,那是个职业刺客、江洋大盗,江湖上的名声如雷贯耳。” “老康就是大名鼎鼎的‘草上飞’?”黑三儿摇着脑袋,“真没想到……” 左爷凶狠地盯着他俩:“都给我把嘴闭严了,这件事要给我烂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能说出去,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往后谁把‘草上飞’的字号露出去,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是!左爷,谁要走漏了消息,天打五雷轰!”黑三儿抢先表了态,柴禾也不甘示弱:“左爷,帮里不是有规矩么?谁要坏了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贝子爷和额尔庆尼并排坐在行驶的马车里,额尔庆尼显得忧心忡忡:“阿哥,你说,义和团会不会也闹到京城来?”此时,马车路过“圣彼得堡”咖啡厅,贝子爷还没顾上答话,他透过车窗看见秋月和伊万从里面走出来,立即让车夫停下,小声嘀咕着:“秋月姑娘和洋人还搅和到一块儿去了?” “秋月姑娘?在哪儿呢?”额尔庆尼也凑到了窗户前。 马路的对面,伊万彬彬有礼地问道:“我送送您吧?” 秋月摇摇头:“谢谢,伊万先生,我想一个人走走。” 伊万也不勉强,他上了马车:“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来找我。” 秋月挥手作别:“谢谢,再见!” 伊万坐的马车远去了,秋月漫步在使馆区安静的街道上想着心事。 贝子爷的目光跟着秋月移动着,他吩咐车夫:“掉头,跟上那位姑娘。” 秋月走了不多远,只见张幼林背着书包从前面一处宅院的侧门里出来,她一愣,喊了一声:“幼林!” 张幼林转过身,见是秋月,立即眉开眼笑地跑过来:“秋月姐!” 秋月满脸狐疑:“你怎么回来了?” “洋教习过洋节,我们也跟着放假,我还没回家呢,先过来把洋教习托我带的东西交给人家,没想到就碰见你了,秋月姐,咱俩真有缘……”秋月的脸上也有了笑模样,俩人在街上亲热地一边聊着,一边向前走。 马车里的贝子爷感到挺纳闷:“这位小爷又是谁呀?怎么秋月姑娘一见到他就高兴了呢?” 额尔庆尼摇摇头:“没见过。” “你差人打听打听。” 秋月和张幼林在街的拐角处消失了,贝子爷这才依依不舍地吩咐车夫原道返回。 按照庄虎臣的安排,得子接长不短地就跟三郎小聚一次,为的是从他口中打听额大人的动向,把牢荣宝斋与宫中的买卖。那天晚上,在珠市口的一家小饭铺里,得子和三郎已经吃完了饭,正在喝茶聊天儿,三郎煞有介事地问:“得子,你听说了吗?前些日子,在温泉的煤洞里挖出了刘伯温的预言碑。” 得子摇摇头:“没听说,那碑上写着什么呀?” 三郎一边想一边说着:“最恨和约、误国殃民、上行下效、民冤不伸……还有,我记得不大准了,好像是说官府羽翼洋人、趋炎附势、肆虐同群……” 得子半信半疑:“这碑是真的吗?要是有人做局,事先在地下埋好了呢?” “那可就不知道了。” 得子朝四周看了看:“得,祸从口出,咱不说这个了,三郎,这些日子,谁常到府上走动?” 三郎白了他一眼:“我说得子,你查户口是怎么着?” 得子赶紧摆摆手:“没,没有,我随便问问,你们家大人和我们荣宝斋,不是有买卖上的事儿吗?” “还别说,这些日子,琉璃厂那茂源斋,还有慧远阁的掌柜的,老围着我们家大人转。” “你们家大人搭理他们吗?”得子关心的就是这个,三郎也直言不讳:“我们家那大人,有奶就是娘,谁给的好处多,买卖就跟谁做。” 得子的心一沉:“那你以后多留点神,要是听见你们家大人说起宫里需要文房用品什么的,给我递个信儿,我们掌柜的亏待不了你。” 三郎点点头,得子话里的含意,他听明白了。 昨天晚上,庄虎臣回家给三叔祝寿,喝多了点儿,早上起晚了,他吃完早饭就匆匆往铺子里赶。路过一家铁铺子,铁匠们正在忙着打制大刀、长矛,庄虎臣想着心事没注意,差点儿撞在从铁炉子里伸出来的刀片上。 “嘿,爷们儿,瞧着点儿!”一位上了年纪的铁匠高声喊着。 庄虎臣停下脚步,他看着地上堆积如山的大刀、长矛,诧异地问道:“大哥,我记得您这铺子是做农具的,怎么改做兵器了,是要打仗吗?” 老铁匠得意洋洋地回答:“打洋人!” “打洋人?”庄虎臣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赶紧离开了。 来到铺子里,得子把和三郎在饭桌上聊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庄虎臣,出乎得子的意料,庄虎臣对刘伯温的预言碑表现出了更大的兴趣。 近来京城里到处都在风传义和团的事儿,买卖人最怕的就是政局有变,影响了生意,特别是荣宝斋,费尽心机好不容易走上了正轨,别再因为点儿不沾边的事儿给砸趴下。庄虎臣越琢磨越起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他干脆站到了荣宝斋的大门口,观察起过往的人流,借以排遣内心的忧虑。突然,人流里出现了王雨轩,庄虎臣定了定神,快步迎上去:“哟,王大人,可老没见了啊,听说您去了趟山东?” 王雨轩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嗨,别提了,山东那个乱啊……” “来来来,您进来聊会儿。”庄虎臣不由分说,拉着王雨轩直接就来到了后院的东屋休息室。 庄虎臣给王雨轩倒上茶:“听说,山东那边儿闹义和团啦?”王雨轩眉头紧皱:“庄掌柜的,您这消息不够灵通啊,岂止是山东,我告诉您,眼下义和团已经在清苑成了势啦!他们以清苑为中心,向北,到了新城、定兴、涞水一带,向东到了任丘、文安、霸县。” 庄虎臣大吃一惊:“这眼瞧着就到家门口儿啦?” 王雨轩点点头:“可不是吗。” 沉默了片刻,庄虎臣又问:“参加义和团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王雨轩喝了口茶:“嗨,什么人都有,凑到一块儿,主要是砸教堂,也顺带着聚众抗官,那势法儿可大了,传单一出,就聚起上千号人,手里都带着兵器,好家伙,谁惹得起?” “这是干吗呀?义和团不是恨洋人吗,跟洋人干不就得了,干吗还跟官府过不去呢?”庄虎臣转不过这个弯来,王雨轩叹了口气:“唉,庄掌柜的,您可真是买卖人,一天到晚的就琢磨着怎么发财了,这么说吧,洋人这么横,都是因为朝廷太软!人家是试着来,先是要地、要银子,看你没怎么着就都给了,这不,得寸进尺了,教会的势力做大,教民和老百姓时有冲突,官府惹不起教会孰偏袒教民,这么一来,老百姓的火儿就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