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正说话,忽然听门子来报,朱达醉就笑道:“泰山大人怎么有空来?正好,你们二位亲家还没见过吧?”又对门子道:“请进来吧。”冯汝仁这时才反应过来,这婚事定的太快,女家既没来相看相看儿子的人才,也没会过亲家,心里就忽然生出点纳闷来,不一时,张杰信步而至,朱达醉肚里暗笑,起身将两位亲家介绍了,又叫门子搬了个方凳放在对面。张杰坐了,见这亲家长的膀大腰圆,紫棠脸,高鼻梁,一打眼倒像个蛮子,就有些瞧不上眼,不过一想镇守的势威,倒也能生出些结交的热情来。这冯汝仁同样,见了自己这位亲家,立刻就把他同侍郎大人的庇护联系到了一块儿,所以也能相谈甚欢,两人寒暄片刻,张杰才转过头去跟朱达醉说道:“贤婿,不知廷琦跟你说过了没有,咱们府里这两日就要分家。”朱达醉听了这岳父的话,心里吃了一惊,扫了冯汝仁一眼,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往椅背上一靠:“哦,要分家?怎么个分法?”张杰就唉声叹气的道:“老太爷过世以后,这些年一直是廷琦大伯管家,我和你三叔这两房平日里一个大钱也不能随便动用,这祖产倒仿佛是他自家私产一般,如今你兄弟廷瑾大了,你三叔一家也从京里回了来,再不能像原来那样,就想着趁此机会把家分了,无奈你大伯独食吃惯了,不许旁人分润,我就跟廷琦说,你三叔毕竟当着官,我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不想闹到衙门,姑爷是通判,正管此事,就只叫你去家里帮着判断判断。谁知才跟她说了,昨儿你大伯竟吐了口,答应下来分家,倒也不用走到那一步了。只是我向来不理这些俗物,你三叔只知道做官,于市井经济之道只怕比我这个二哥还不如,分家时我怕大房藏奸,再叫他给哄了,就来跟你说一声,到时候去帮我跟你三叔主张主张。”这朱达醉听了岳父这么一番话,简直像是瞌睡正遇着枕头,他几次三番上山去拜会张侍郎,偏都不得其门而入,正懊恼,却掉下这么个一效犬马之劳机会可以,正好趁机巴结上去。如此,他倒比他那岳父更盼着张家立时分家了,当即就答应了下来。张杰见朱达醉答应了,又转头问亲家,道:“亲家公若是有余暇,到时可否拨冗一聚呀?”这冯汝仁正遗憾自己不是通判,不能趁着监断分产,去帮张侍郎个小忙,此时听见亲家相邀,立刻答应了下来。二爷一天把事办妥,该做的准备的都提前预备了,就在外头包堂会、捧戏子的散淡了几日,终于,三日之后,大房廷瑞来告诉,说已是约齐了本支亲族长辈,明日卯时商议分家,写立分书。张二爷听了,忙忙遣人去两府请姑爷和亲家明日来帮衬。第二日,孙姨娘伺候了张杰更衣,又抱出个包铜樟木箱来,说是装文契。张杰见那箱子不大不小,正好装些金贵物件,字纸契书,直夸孙姨娘聪明细心,孙姨娘便借机也要跟着一同去。张杰倒是愿意,只是族长今日要来,万万不会允她进去,孙姨娘心里实怕二爷犯傻,她不在要吃亏,就计议着打扮了小丫头去端茶递水暗递眼色。张杰听了,上下将个孙姨娘打量了打量,断然拒绝。孙姨娘讨了个无趣,颇有些危机,自去对镜追忆似水年华。不一时,朱达醉和冯汝仁先后来了,朱达醉还特意穿了官服,带了两个录事,一旦议定,立时就可以上档存证,不可谓不周到,张杰也格外满意,叫人去后头叫了廷瑾来,叫他抱着樟木箱子,就帅着众人得意洋洋的往大房议事厅去了。议事厅里大房张载、大太太方氏,廷瓒、廷理、廷瑧兄弟三个;三房张英、姚氏、廷玉都到齐了;族中与张载同辈的张克佑乃是这一代张家族长,也早早端坐在首位;其余张克悼及行‘克’的几位年高族人业已列座;妻族里,大太太方氏家里因方老爷子腿脚不便下山,便不来了;三太太姚家通家都不在原籍,故也无人列席;张杰殁妻焦氏家里是跑海船的,现贩货去了南洋,家里没有顶梁立户的男人,也无人出席;所以,满厅中具是张家族人,正此时,张杰带了三个不相干的人来,族长克佑便道:“这几位是家中何人,看着倒眼生的紧。”张杰见族长问,颇为得意的指着人头道:“这是我们姑爷,现做着本府通判,这两位是他衙门里带来的录事,今日商定分家即可立契存官档,这一位是亲家公,现就是咱们本府的镇守。”族长闻言扫了一圈这几人,道:“姑爷和亲家可以留下,录事先请出去,商议出结果,立契时再进来。”那两人看了一眼朱达醉,见他合目同意了,自退了出去。族长见再无闲杂人等,点了点头,示意众人都就坐,才起身道:“今日召集众人到此,是为族叔秉贵这一支兄弟三人分家事宜做个见证。分家前,我有句话说,你们听了想想清楚。”说着看了一遍众人,才又道:“一家一族,有大宰高官当风抵浪;有博学大儒开人智识;有年高长辈德高望重;后生小辈步其荫庇,学识,厚名,终身受用不穷,比分了家各取些黄铜白铁,斗米串钱回去花干吃净更有大益处,你们可是想好了这家一定要分?”众人闻言都不言语,半晌克佑族长道:“那便是没想好,没想好再想几日也使得。”张杰听了忙道:“想好了,这家不分不行,亲侄儿花三千银子做大伯的都小气成那样,这样的一家一族,不要也罢。”张杰说完话,无人接茬,张载张了张口,脸上就反上一片潮红来,大太太见了,知他又动了气,忙使了个眼色,站在后面的廷瑧就赶快上前一步,给父亲抚起后背来。张英见了皱了皱眉,道:“族长主持分家吧,我们兄弟三人已是商量好了。”族长闻言就道:“好,头一项,分了家,张家就是三支,本代往下各房需另立族谱,本代往上列祖列宗需共同出资祭祀。可好?”兄弟三人都陆续点头。族长三下里看了看,道:“祖宗事完,接下来是钱财事,你们私下里议定怎么分了没有?若是议定了,各房都同意,就按你们议定的法子分,若是没议定,就将祖产明细交上来吧。”张杰听了,忙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纸来交了上去,廷瑞也上前,将手中捧的一本靛蓝封皮的账册递了上去。族长接过,先将那张大纸浏览了一遍,又翻了翻靛蓝封皮的账册,才疑道:“这两本账,产业记载不同,哪本是正本?”张杰见大侄子递上去的那本靛蓝的看着颇厚,怕自己非说自己手里的是正本再吃了亏,就不则声。廷瑞却道:“我呈的那本是前日才刚盘过一遍的祖产明细,内中有店铺二十五间。”张杰一听才二十五间,顿时不干了,道:“咱们家在本府只怕就不止二十五间店铺吧?再算上各行省的铺子,至少有七十多间。”说完又笑道:“当你们入了私帐的,我跟三弟不知道?”廷瑞听了就抬头去看三叔,张英伸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等二哥说完才道:“我跟大哥商议了一下,私产不并入公中,分家只分当初爹过世时留下的产业,总共十八间铺面,160顷水田,30顷旱田,因大哥经营有方,爹当初留下的十八间铺面有另扩的,还有东西市各开一间的,到如今已是分成二十五间,都在蓝本上头列着。另每间店面实值和每年收益相加,再加上现在各铺子的存货打总算出来的每间店铺市值多少银子,都已经列在上头了。大哥说,让咱们两个先挑,我说不如抓阄为好,多些的少些的用现银补,二哥说呢?。”张杰从听张英开始说私产不并入公中时眉毛就挑的老高,等听说只分爹留下来那些东西已是一股火冲到头顶,勉强听张英说完,就冷笑道:“三弟,大哥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是你们两个背着我将东西分完了,剩下这么几间破烂打发我?”张英听了这话叹了口气,想了想,又开口道:“二哥,所谓父死子继,爹留下的才是咱们该拿的,原先爹留下十八间铺子,现已变作二十四间,且都比原来扩了不少,已是对得起爹叫大哥看顾你我兄弟的嘱咐了;至于大哥善经营,这些年新增的产业,你我每年各有红利入手,也拿了十几年,不少了,没的分家了,还把该侄儿们的东西分了去。”“什么大哥的,爹的,既然爹走时没分家,就都是公中的,一草一木都要拿出来分一分才公道。我知道你,你是不舍得山上那间大宅,和山下那几百顷田吧?二哥明白,那是你在外面做大官,积下的油水,尽搬了回来置房子置地,二哥我打心里头佩服,那是你读书好,有那个文曲星的命,自己挣的,我不眼红,算你的私产,我不分还不行吗?大哥那一百多间铺子不分可不行,那用的是祖产做本钱,就算是他赚的,也该充公。”张英处事向来圆缓,讲究法理人情兼具,二哥说的话,按理自也是说得通,但是按人情,非要这么分,就是欺君子以方了。但看着二哥此时激动太过,他怕过分伤了兄弟的体面,就低了头不肯言语,想着等他过了这口气,再说。却说朱达醉和冯汝仁此时已是目瞪口呆,他二人本以为今儿是来帮着二房、三房“主持一下公道”,好顺手白送张侍郎一个人情,往后有个来往,实没想到,三句半话没说上,自己那亲家(岳父)倒和张侍郎先吵起来了,顿时一个灰了脸,一个已经开始撩着衣襟满头满脸的擦汗了。正此时却听大太太闲闲道:“这么分不行的话,朱大人,你是二弟的姑爷,又是本府的通判,你说说,这分家还有什么分法?”87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中)朱达醉此人贪且酷,就是两家争一只鸡的案子,他也能一家身上敲头猪出来,自他任此安庆府通判一职,当地百姓可谓打死不喊冤,屈死不告状,本地的讼案都比别处少了三分,可偏偏这人虽官声极差,却少年得志平步青云,三十出头已官至一府司法,不拘在哪任长官手下都混的风生水起,从未翻过船——这就不能不说此人也有些长才了——其实他这长才说来也简单,除却例行孝顺上官,只有一条,不过是善于揣摩上意,巧于迎合罢了。只是,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浑身的机窍自不必说,更要有十分眼力来审时度势,急上官之所需,想上官之所想才行。适才,他正满心痛骂他这位岳父大人花言巧语将自己拖下水,无故受他牵累得罪张侍郎,忽听张家大太太有此一问,登时大喜,就要借这个机会表明立场,加以投诚。立时就满脑子转起念头来,想着怎么迎合张大人才好,只是,这张侍郎的心思却不大好揣摩。他方才听了半日,依稀觉着他那岳父大人提的分法,于二房、三房最为有利,可听张侍郎言语之间却是维护张家大房多些,让他颇摸不着头脑——朱达醉打破头也不信,有人把到手的好处往外推,肚里转了转,心说,这张侍郎此举不是假意推脱、沽名钓誉,就是真如他那泰山大人所说,大房和三房已是私下里商议了对分家产,单将一点子不痛不痒的产业拿来打发二房。如此,他需得既给了张侍郎台阶,叫他名利双收,又不能乱出主意,坏了张侍郎的打算,不然,岂不是祸从口出?朱达醉快速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便心生一计,不由得自己也有些佩服自己的急智,却只做出一副就事论事、不偏不倚的样子来,道:“按本朝律,分家析产大抵有两个法子,一个是按“房”分;再有一个便是按“丁”分。”大太太听了就道:“哦?这按房分怎么个分法,按丁分又是怎么个分法?”朱达醉看了眼张英,见他不曾变脸色,就拿捏着道:“这按房分,便是才刚三叔说的,祖产刨除祖宅归承宗的长房嫡子供奉祖宗香火外,其余产业由各房分配;以丁分嘛,仍旧刨除祖宅由大房长子嫡孙继承,其余钱物由族中男丁均分,每人得一份。”大太太一听就笑了,道:“二弟,朱大人是你姑爷,你总还信得过吧?既然他说了,除了三弟说的分法,还能以丁分,你挑一样吧,是按房分,还是按丁分,嫂子听你的。”张杰心里正叫苦,暗悔早不曾跟姑爷说说家里的事,不知他这一房男丁最为单薄,竟出了这样的馊主意,就又受了大嫂的挤兑,一肚子气的朝天“呸”了一声,道:“大嫂,你真精啊?你们家人多就拿大头,便宜都让你占了!”大太太闻言冷笑道:“二弟,你也知道便宜都让你占了?”张杰叫大嫂噎了一下,喘了半天粗气,道:“反正不能按丁分,没这个道理,你们家连子带孙的五六个,三弟家也不少,合着就欺负我一个人啊。(”大太太笑得愈发温和,道:“行,大嫂听你的,那就按房分。”说着就道:“廷瑞,你照你三叔说的,拟一份契书来,再将要分的产业做几个阄出来,等下抓阄定产。”张杰一听立马跳起来:“三弟说的分法也不行,凭什么只分爹走的时候留下的家业?没有爹留下的那些,你们就能凭空赚下那么大的家业,别哄我了,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大太太就道:“爹留下的产业还好好的在那,一间铺子也没卖过,比原先还多,至于我们怎么赚下这些家业,我就是不哄你,你也不明白,你还是直说吧,你有什么章程?”张杰虽觉着大嫂说话气人,但也知道自己嘴上讨不到什么便宜,只好安慰自己好男不跟女斗,道:“我还是哪句话,家产不论哪一房的,既然没分家,就都该是公中的才对,应当平分了三份,每房一份。我这还有一份明细,上头已经把我要的都圈出来了,把我要的给我,剩下的大哥和三弟怎么分我不管。”说着从袖中又拿出一份明细来递上去。克佑族长接过展开,只见这张纸上圈套着圈,黑乎乎的一片,不禁讶然,也不说话,只将明细递给大太太,大太太展开看了,冷笑个不住,又递给大老爷,大老爷从上看到下,叹道:“二弟,没有这个道理,三弟的庄子用的是他们自己积下的银子买的,虽跟公中借了些,年前已是还上了,算是私产,再怎么分,也不能并入公中。”张杰才刚说了不分三弟的私产,就叫大哥捉住,不禁也有些脸袖,就道:“那是前两天圈下的,况且,我也不是要分他那新起的大宅,他们买的庄子里不是带着个旧宅吗?把那个给我就行,我修修搬到山上去住,离三弟近些,他有个什么事,我也能帮着照应照应。”姚氏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忙转头去看张英,深怕他兄弟情深,将近处那宅子给了二房,见张英没言语,心下稍安,却打心里头动了气,眼睛满屋里看了一遍,目光就落在二房的那位满脸机灵相的姑爷身上,想起才刚他出的那个按“丁”分的主意,心里头暗笑,慢慢开言道:“既然按丁分二哥不同意,那就只剩下按房分这一个法子了,现在吵的不过是哪些产业算公中的,该分,哪些不该分罢了。”说着,一笑,道:“幸亏二哥的姑爷是咱们本府的通判,今儿也来了,不如就请他来断一断吧。”张杰一听这主意倒正中他的下怀,就道:“对,让他断一断,反正咱们就是打官司打到衙门,也是该他断这个案子,跟是不是我姑爷不相干,可别说我不避嫌疑,我敢拍着胸脯打包票,我这姑爷肯定是秉公断案。”众人闻言,目光都落在朱达醉身上,朱达醉立时宝相庄严的装模作样,道:“这个,府上老太爷当年留下的产业具体有哪些可有实据?”廷瑞听了就捡了一沓账本递了上去,道:“这就是祖父过世当年的账本,请大人明察,上头有当时张家祖产的明细。”朱达醉接过,伸着两根指头,慢慢翻看着。张杰本来正得意孙姨娘寻了这么门贵婿,此时派上了大用场,却听他要当年老爷子过世时的账本,心里就有些纳闷,嘴上就道:“那都是老黄历了,要看就看如今的,别叫他拿着假账来,哄了咱们去。”朱达醉听了充耳不闻,只在心里佩服他这位岳父大人,连张侍郎的房产也要分一分,心说,你是他兄弟,你说就说了,我却不是,我要是说了,别说加官进爵,只怕用不了三个月,就得扒了这身官服,回籍养老去。想着,万分仔细的将那一沓账本从头翻到尾,道:“恩,记录详明,看纸业也是有年头了,可以以此为凭据,将家产分作三份。”张杰一听这话,顿时傻了,不确信是自己听到的话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四下里看了一圈,见大嫂和弟妹都笑眯眯的,才疑疑惑惑,道:“姑爷,我怎么好像没听明白,你说用这个老黄历做凭据分家?分那十八间铺子?”朱达醉道:“恩,既然方才张大人说原先的十八间铺面已是扩至二十五间,考虑到是用原先的店面做本钱,也可以算道分家的产业里面。”张杰听了,已是说不出话来,伸着一根手指头,结结巴巴的道:“好,好,好你个……”朱达醉仍旧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道:“小婿也是秉公办理,岳父年纪也不小了,何不得轻省些就轻省些,养神吧。”张杰已是看出来,他这位贵婿是不肯帮他的了,气的舌根发硬,好半天,转向张载道:“大哥,这是咱们张家的事,用不着官府来人指手画脚,我还是跟大哥商量。”大太太就到:“这么分不成,那么分也不成,我看分到最后早晚也要见官,这提前见了倒也正好。朱大人明察,叫录事进来,写契书存档吧。”张杰叫大嫂噎了一下,喘了半天粗气,转头向克佑族长道:“大哥,你看见了,我们兄弟分家产,她个妇道人家在这指手画脚,还有没有点儿规矩?”大太太闻言,不待族长为难,道:“我是你长嫂,长嫂如母,你敢跟我这么说话,你是个有规矩的?”张杰不接这话茬,只嚷道:“不是长嫂不长嫂的事,我们这分的是张家的产业,跟你们方家没关系,让我大哥跟我说。”大太太哼了一声,冷笑道:“我从嫁到张家第一天就姓了你们张家的姓,怎么跟我没关系?打量着你大哥这么些年任你搓圆搓扁,好欺负是不是?都病的这样了,还想跟他打擂台。”张载从张杰说他亲侄儿花了三千银子还小气,就一直气血上涌,一张嘴就要咳嗽,此时见老妻和二弟吵了起来,只得咳了几声扬声制止道:“都是一家子骨肉,莫要因为分个家伤了和气。”大太太听张载还张口闭口的和气,心里气苦,埋怨道:“你当人家是骨肉,人家可当你是仇敌呢,眼巴巴的,就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了。”张载听了这话,脸上就是一灰,张杰见了,转头想首座的张克佑道:“族长,你看她,有这么当嫂子的吗?挑唆着我大哥跟我生分。”张克佑已是见这么吵着一时也出不了个结果,就开口道:“今日说的是分家,还是先拿出个章程来要紧,既然朱大人也说该这么分,就这么分了吧。”张杰张着嘴,听着族长的话,又看了看四周椅上众位族人,不由冷笑,道:“好啊,你们,我算是看出来了,一个个都是蹬高踩低,捡高枝飞的主儿,没一个真心给我做主的。”说完大喘了两口气,道:“这家,我不分了,我不分了还不行吗!”说着就要拂袖而去。大太太在后头,凉凉道:“不分也行,我听二弟的,二弟说分咱们就分,二弟说不分咱们就不分,往后,咱们仍旧给你发袖利,只是,这袖利怎么个分法,可就由不得你了。”张杰闻言立刻止步,转身回来到:“大嫂,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还想克扣我的袖利不成?”大太太垂了眼皮,手里把玩着一只茶盅,道:“怎么是克扣呢,只是我瞧着,做人不能太周全了,事事周全着,但有一件事不周全,就要生嫌隙,不免要把人得罪了,原先那些周全事,也都忘到脑后头去了,还不平时就吝啬些,该怎样就怎样,又省东西,又省力气,还少了无数的嫌怨。今儿,令姑爷已是断了咱们张家的案子,他说了,老爷子走前留下的才算是祖产,既如此,让后的袖利也就分老爷子走前留下的那些产业,再多的,一个大子也没有。”88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下)张杰听了大嫂这一席话,真个是气的七窍生烟,变颜变色,他长到这个岁数,人前人后都给人敬一声“张二爷”,还从没听过这样的硬话,受过这样的气,当即猛的向前窜了两步,手指头抽筋一般的指着大太太,嚷道:“好你个张方氏,我大哥和三弟还没说什么呢,你凭什么就克扣我的袖利?当着我们张家阖族的面就敢这么欺负人,真是把你张狂的!”说着,又义愤填膺的转向张家众位族人,道:“大家伙可是全都看见了,咱们张家上下都还在这呢,她就敢这么刻薄我,还有没有王法家规了?你们可得给我评评这个理,帮我讨个公道。”张家众族人此来为张载这一支兄弟三个分家做见证,眼见大房同三房已是商议好了分法,二房谈不拢闹了起来,却连他女婿都不肯管,他们这些做见证的也就更犯不着去得罪张载同张英这两支了;更遑论,大太太方氏乃是这一支的长嫂,她们方家又于张家一门有恩,她说二房两句,且不论说的什么,有理无理,又哪里有人肯稍加置喙,于是众人皆只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作壁上观。张杰掐着大太太苛待他的错处,正要借题发挥,却见一屋子人,竟没有一个肯理会的,就有些慌乱,环顾一圈,又转向克佑族长,道:“族长,你可是亲眼看见了,好歹得替我说句公道话,我说不分家了,她就要扣我的袖利,这是非要逼着我分家,想赶了我出去呀,你可得替我做这个主。”大房廷瑞那一对双生儿洗三时,张克佑亲自来贺,当日二房闹分家闹成那个样也都是亲眼看见的——他素来知道他们这一支兄弟三人,居心为人大不相同,大房向来仁厚,二房这些年在他羽翼之下过活,并不曾受过薄待,却不想竟是他这一房最先跳出来要分家,直把他大哥气的去了半条命。如今,大房既点了头,请了他带着阖族过来给这一支兄弟三个主持分家,二房却又变了卦,张克佑心里便十分不喜;又因他深知张载这一支家财的来历,体谅张载多年辛苦不易,见张英那一房虽势大,还肯体贴兄长,不肯分其家财,独二房只肯占便宜不肯吃亏,心里就更是厌恶,耳听得大太太给了二房两句硬话,虽不肯有失偏颇,一同去数落二房两句,却将他抬了自己主持公道的话置若罔闻,理也不理。张杰伸着指头等了半晌,一句话也没等来,心下更是惊惶,急急忙忙往四下里一看,却瞧见连他那女婿跟亲家都头不抬眼不睁的装死,心就凉了半截,抖着一根指头满屋里指指戳戳了一圈,心里已是明白了过来,那惊惶霎时就变成了气怒,当即颤着嗓子尖声道:“没人理我这茬是吧?我算看透了,人情薄如纸啊,什么亲的热的,一个个的净捡高枝飞,都丧了良心——主持公道,主持个屁!”克佑族长听他指着鼻子骂到头上,也不由恼怒,就要拍桌子,却到底只是皱眉沉声道:“族里来给你们这一支分家做见证,究竟怎样分法,也是你们兄弟自己拿主意,并不曾偏帮哪一房,不过,如今大房和三房是一个意思,单你一房不赞同,说不得,若闹到最后谈不拢,族中必要出来主持这个公道的。”张杰听闻此言先愣了一下,等回过味来,忽然就恍然大悟道:“啊,我算是闹明白了,原来是你们一起下了个套,想要分家把我甩了啊,我还当大哥真有这样的好心点头分家,肯把嘴里的肥肉吐出来,原来如此……”大太太听到这就听不下去了,冷笑道:“二弟,人得把心放在当中间呀,你说谁给你下的套?几次闹分家不都是你提出来的?”张杰气愤愤的哼了一声,道:“分家是我提的不假,却是你们逼的,我们廷瑾才管了几天事,就不知是戳了谁的眼珠子了——不过花了千把银子,就又要撤差事,又要赔银子的,显见是容不下我们廷瑾,别是你们自家管账,这里头有什么花头,怕他碍你们的事吧?”大太太听了这无赖话,先转过头去看了眼自家老爷,见张载果然又气的脸袖气喘,心里愈发气恼,怒道:“二弟,这话你可不是头一回说了,上回你大哥因为这个气的犯了病,叫了三弟来,当着面的让账房查账,并没有一笔中饱私囊的,你也亲眼看见了。怎么这样莫须有、想当然的话,还是想说就说?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往你大哥头上扣屎盆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些话,你大哥不让我说,我本不想提,不过今儿当着各位叔伯的面,我看还是说清楚的好,也免得有那等不知内情的真个疑了他——当初老爷子走时,留下的铺子土地交你大哥管着,三房按年分袖,这都有账可查,不必多说——单说爹娘走后置的新产,最早是盘的薛家的银楼,你大哥因思量着做买卖有赔有赚,张家老铺还得担着一大家子的吃穿花用,一点差池出不得,就不敢随便挪动账上的银钱,当日盘铺子本钱用的是我们这一房的私蓄和我的嫁妆银子,只说亏了算我们自己的。所幸盘过来当年就见了利,你大哥便把铺子直接归到了公中,算我们垫的本钱,再后来置产莫不是如此——二弟,我就问你,你大哥若有心在账上弄那些个花头算计你,当日何苦费那个事将新置下的产业归到公中,论理,我们出的本钱,我们操持经营,就是归在我们一房名下,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张杰闻言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行了吧,大嫂,没分家就不分什么公私,私蓄也好,嫁妆也好,拿来做本钱都是应当的!至于说谁管家这产业就应当归谁,更没这样的道理,要不,这家我也想当当,我也说老爷子走后张家多出来的产业都是我凭空赚的,归我一人儿。”大太太见自己一时失口叫他逮着了奚落,立时把脸一撂,发作起来:“二弟,你既不讲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爹当初为什么不许你管事?他老人家还在的时候可是没少栽培你呀,可你呢?那年去关外办皮货,你一路上带着姨娘游山玩水,磨蹭到入冬才到了地方,没几日又叫赌局子给扣下了,你大哥偷着使人去赎你,等回来了,老爷子见皮货一张也没办来,银子倒折腾的一干二净,震怒之下,从此叫你安心在家养病,有这事没有?别当我不知道!你管家?你管家,张家只怕连块瓦片都不剩了。”张杰当着儿子、女婿的面叫大嫂揭破年轻时的丑事,不由袖了脸,抖着一根手指头对着大太太,好半天才憋出几个‘你’、‘你’ 来,你了半天,见大太太只气定神闲不急不躁的任他指着,心下更添气恼,又见举座中人都在窃窃私语,便只当众人俱是在笑话自己,一张脸就青一阵袖一阵的变幻莫测起来,正此时,忽听大哥一串咳嗽,便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凑了过去告状道:“大哥,你兄弟叫她这么挤兑,你也不管管!”大太太听了这话不等张载开口,先冷笑道:“二弟,你还是孩子吗?有事说事,有理讲理,我哪句说的不尽不实,你提出来,抬你大哥出来做什么?”“行了,都少说两句吧。”张载先前因气二弟将分家当做儿戏,一时一个念头,听老妻数落他也不肯说话,此时见他出言求助,便压下咳意出言打断。大太太胸中憋了这么多年的一口闷气却还没出完,听了这话犹道:“此时不说什么时候说,趁着今儿几位叔伯在场,有什么话不妨都摆到面上来说清楚了,省的往后一时想起来了,就借引子闹上一场,我们有多少条命够他这么折腾的?”张载知老妻这是心疼自己,却也见不得二弟受窘叫人笑话,只捂着胸口道:“好了,今儿请了阖族过来为的是说分家的事,那些个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大太太见自家老爷又开始护短,心里不是不气,却更怕不顺着他要招他生气,再惹他咳起来,也只得不言语了。张杰这边见大哥治住了大嫂回护自己,心里就冒出点盼头来,想着分家这事还是得跟大哥商量,就趁热打铁道:“大哥,咱们兄弟说分家的事,没的让娘们跟着掺和,妇道人家小性,两眼只认得银钱,哪里管咱们兄弟的情分……”张载却不待他说完就打断道:“二弟,你也住口。”张杰听了一愣,抬头看了眼大哥,见他面上肃然,心就往下一沉,却听张载又继续说道:“今儿请了族长带着阖族上下来家,不是来听咱们吵架闹家务的,闲话少说,还是先说分家的事吧。”张杰听了这话,就要诉委屈,张载见了,不等他开口就将手向下按了按,道:“二弟,这个家,我是一直不主张分的,当年爹临走前嘱咐咱们两个不许分家,说是兄弟在一块儿,一时不得意了,也有个周济的,因有他老人家留的话,你提说要分家,我就一直压着不肯点头。不过,这些日子我想了想,又掂量了掂量自己这副身子骨,终日这么七痨八伤的,只怕是也管不了多少日子了,就跟三弟商议了商议,倒是想出了个妥善的主意——我说出来,你且听一听,若是行呢,就照这个分,若是不行,还按从前那样分袖利怎么样?”张杰听大哥拍板说不行还按原先那样分袖利,心下就是一安,点头道:“大哥说来听听。”张载点点头,伸手从旁边小几上端了杯茶,慢慢的润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才道:“爹走时留下的铺子十八间,现在二十五间,水旱田共190顷,我一毫不取,你跟三弟一人一半,我只要这间祖宅。”。”张杰听到这先是不信,随即脑中灵光一闪,打断道:“那爹走后置的产业呢?别说你要独吞。”张载抬了抬目,看了张杰半晌,才道:“至于后置下的产业,我跟三弟商量过,确实是打算留下了……”张杰听了这话就是一阵怪笑,仿佛捉贼拿了赃一般,道:“我就说嘛,黑眼珠子盯着白银子,哪个能不动心?才刚大嫂还跟我假撇清,真见了银子,就漏了陷了……说到底还是你们想要独吞!”张载叫张杰几句话说的脸上通袖,额上青筋绽出,只一言不发忍着咳嗽,张英见了不禁动气,沉声道:“二哥,你先听大哥把话说完。”张杰原指望有大哥护着能分些好处,谁知却听大哥亲口说了要独吞那么大一份家业,不由又是气愤又是失望,心思几近癫狂,闻言只恨声道:“东西都归了他了,跟我一个大子关系也没有,听不听完的还有什么意思?我说,三弟,你跟大哥商量出这么个分法,里头拿了不少好处吧?我就知道,你们两个联起手来欺负我一个。”说着,又连哭带嚎的扬声道:“老爷子若有在天之灵一准后悔,活着的时候就该把这家分了,省的如今叫大哥跟三弟联起手来挤兑我。”张英见二哥越扶越醉,心里更气,道:“大哥已是说了,若是不同意,就还按原先的法子分袖,你就不能省事些,先叫大哥说完再闹!”张杰猛然听张英竟敢跟他这么没上没下的说话,就要发怒,却见他安坐在椅上,带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跟平日里兄弟一处大不相同,不知怎么就先怯了两分,喃喃道:“我倒是要听听,他独吞了家产还能说出花儿来。”张载见二弟闹够了,才复又张口道:“才刚说到爹留下的家产你们两个平分,我只要这间祖宅,三弟因在山上起了宅子,也不再另给房产,独二弟分了家要搬出去单过,就将衙门口西市那套五进的宅子给二弟,至于后置的产业,我跟三弟商议过,打算拿出一半来在山上置祭田,兴家学,一则为教养子侄,一则为赈济族人——常言道,家道如一树之花,开到极盛便是摇落之期,不能不早做防备,这世上唯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贫富无定势,现今咱们一族子弟虽个个鲜衣怒马,可若是不读书,不知理,无一技之长,虽眼前兴旺,也是衰败景象。所以,这家学务必要办,凡是张姓男女子弟,未出五服者,都可入此读书,每月可领一定银米,另供吃住布衣鞋袜,到二十岁无论中举与否,逾岁则出,中举的公中赠进京赶考的盘缠;未中的,也给50两银子做本银自去营生,或者进张家店铺学徒——这是后话,等会儿还请族长留步,细节处还需再商议商议。”说完,看着张杰又道:“除此之外,从廷碧以降,这一辈里还未结亲的子侄聘礼、嫁妆也由大房开支,二弟,你看妥当不妥当?”张杰听了这话一时还有些不明白,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不屑道:“我明白大哥是好心,只是分了家,我自有房子有地,有银子请先生来家做馆,也用不着公中赈济,只把我的那份给我提了现,我就同意分家。”张载听了这话不为所动,摇头道:“这家学无论分家不分家,我和三弟都打算趁早兴起来,已经放出消息典出几间铺子好筹银两买祭田了,跟分不分家没关系。二弟不必再讨价还价,只想定了,是愿意分还是不愿意分就是了。”张杰知大哥这人虽貌似忠厚,却是从来的说一不二,定下的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此时听他说了这话,果真就不再言声,只独个转着眼睛打主意,却见廷瑾像是夜里亏了精神,只跟在他身后一个接一个的打哈欠,一点精气神也没有;那做通判的女婿一味趋炎附势六亲不认,已是倒戈相向;那才定下的亲家也是一言不发,从刚才就弓着腰,唯恐叫人看见正脸似地,眼见也是个用不上的——张二爷情知大势已去,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左右权衡是分还是不分,一时想着不分吧,仍旧像过去一般按年取那几个袖利,不免还要跟原先一样捉襟见肘,处处拉饥荒;分吧,又像是吃了亏,不过,分到手里那些产业自然会钱生钱,不比那几个分袖是死钱,花一个就少一个,想当初大哥靠着爹留下的十八家铺面不是挣下了好大的家业嘛,更何况,今朝算是彻底把大嫂得罪了,若是不分家,难保她往后做些手脚,减了公中支应,倒是再闹分家又是一场麻烦,想到这,张杰一咬牙,道:“分可以,只是那产业需得我先挑。”张载听了先是默然不语,良久才道:“二弟何苦争这个先后,说了平分,多些少些自然用现银勾平,差不了你的。”张杰心里自有他的打算,胡瘸子已是跟他说了,哪些个产业利大定要抓在手里,就道:“既是差不了,三弟想来也不会跟我争,大哥就别操这份心了。”张载还要再说别的,张英不忍看他为难,早欠身道:“就叫二哥先挑无妨。”张载这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唤廷瑞将明细拿过来,张杰捧着那本子冥思苦想了半晌,只看什么都好,委实难以抉择,端得舍了这个舍不下那个,好半日才磨磨蹭蹭的圈定下十三间铺面,又拿去给张英,张英看过点了点头便递给大哥。张载冷眼一瞧,见二弟圈的都是些经营好了获利颇丰,相应风险却也颇大的产业,就皱了皱眉,道:“二弟要不重新选选,恒产也要适当备些,防着年景不好,有个亏蚀。”张杰见三弟都没说什么,大哥却心疼的害了牙病似地皱着眉,就冷笑了一声,道:“大哥管着没见有事,怎么一到我手里就怕亏蚀了?”张载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张英忙道:“这样很好,左右也是给丫头做嫁妆的,这些日用衣食店铺正合适。”张载也不欲分了家再吵闹起来,听了这话便将账册交廷瑞去写契书,并计算两边铺子市值,等算了出来,另用账上现银补了张英一万二的差额。张杰听了这个数,眼睛几乎瞪了出来,自己亲自拿了算盘,一个珠一个珠的拨了几遍,确认无误才皱着眉在契书上摁了手印。朱达醉见张家三房此时交割清楚了,也不等人请,便机灵灵的唤了录事进来,当场将张家三房并族长摁过手印画了押的分家文契立了档。张杰将手中地契、房契细细点了一遍,珍而重之的放到廷瑾抱着的樟木箱里,心中犹认定此番分家自己吃了大房跟三房的亏,却因满座没一个肯帮忙主持公道的,也只能自认倒霉,才立了档就掐着契书带着廷瑾两个愤愤的去了。朱达醉跟冯汝仁见张二爷丢下他两个转身走了,倒是很松了一口气,似乎这样就表明跟他不是一党了似地,等见张家众人仍旧团团围坐似乎有话要说,又有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犹豫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张载道:“有劳二位大人拨冗前来帮忙见证,今日就不多耽搁了,改日定叫犬子设宴,还请二位大人赏脸。”朱达醉听了忙笑道:“大伯说的哪里话,该是小侄设宴相请才对,想来今日咱们家事多也不方便,还是改日,我亲自上门请大伯跟三叔到我家里去坐坐。”说完又行了子侄礼才带着冯汝仁告退。89延碧的婚事(3)朱达醉跟冯汝仁两个外人既去,张家便闭了门接着商议兴家学的一些细则,因这件事关乎张家一族百年大计,又有张载一力承担物力开支,众人一文不费,子弟就有了成才处,哪还有不乐意的,一时间都十分热心,纷纷献言献策,只大太太因平白无故要拿出一半身家来,心里颇有些不自在,不过,却也知依自家老爷的脾气,这银子若不是派这个用场,只怕就要分了去给二房,那才真真是拿肉包子打狗,还不如用到学里叫人念两句好来的值当,这么想着,心里微微舒服了些;随即,又有张英举荐了廷理来照管家学及相应产业,众人尽皆点头,大太太见这份家财也算没落到旁人手里,才真正觉着这家分的还算称心如意。一时间众人计议完毕,克佑族长因见张载力有不支,就不肯再留饭叨扰,执意带着阖族老少告辞离去,三三两两的各回各家;也有那支系稍远些的,看了这半日的戏起了谈兴,约着寻了地方喝酒,顺带褒贬一番适才分家的事,酒酣耳热之际就有那等自认有些见解的出来褒贬人事道:“张老大玩的这一手可真是高明啊,老二这些年不出力光拖后腿了,如今分家就不把新产分给他,拿出来办家学!这下,谁也不能说出什么来,张老大自己独得了一大注家产,还赚了个好名声,不服不行啊。”众人听了他这句皮里阳秋的话,就有人不赞同道:“他这一支说起来也多亏了张载,老二那个样子,老三又远远的在京里,家业这些年都靠他独立支撑,就是多分些也无可厚非,他肯主动割利出来兴家学,立百年基业,是阖族都沾光的好事,也是他仁厚之处,怎能说是为了赚名声。”那指点江山的听了笑而不语,半晌才道:“五弟,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张老大劳苦功高不假,不过,你想,那新产不管是谁出的本钱,到底是没分家前赚下的产业,他要是真好意思全抓在手里,不分给兄弟,就算大家伙碍于面子当面不说话,背后也要戳断他的脊梁骨,如今,他就算是拿出一半来办学,不是还剩下了四五十间店面吗?比那两房加起来的还厚,又落得人人交口称赞,这不是高明是什么?况且,等这家学一兴,入学的后生个个要感他这一支的恩情,那才高些的跳进龙门,入朝为官,自然就是三房的臂膀,有这样的提携之恩,能不粉身碎骨以报?就是那等才卑的,举业不成,往后进了张家铺子,现成的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可不比那乡下过来跑堂出身的伙计要强百倍?到时这张家老号可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不信,我这话先撂在这,咱们走着瞧,他这一支的兴旺还在后头呢。”众人听了他这剥茧抽丝的一席话,就有佩服他见识高妙的疑疑惑惑道:“这么说,他这一支是要将咱们阖族的青年才俊尽为其所用啊?那等这家学办起来,咱们家的孩子是送还是不送啊?”那人见自己三言两句将人折服,心里不免得意,捋了捋下巴上那两根稀拉拉的山羊胡子,笑得意味深长,做了半天姿态,见人人都瞪着眼等他点拨,才慢慢道:“送,为什么不送?眼见咱们张氏一族,现数他这一支最为兴旺,袖火的烈火烹油一般,三房仕途得意,早几年就入了中枢顾问参赞,是皇上跟前的近人,当年他们老太爷、老太太过世的时候,正值叛乱,皇上两次夺情叫他不必去职,特准在任上戴孝,可见荣宠倚重,张家靠着他拿了内府的牌子行商,这些年山南海北的,除了盐铁之利外无所不至,就连咱们也一起跟着沾光,不过,眼光还是要放远了,如今咱们这一辈说出去是他堂表叔辈弟兄,有事还能有个依靠,几辈儿孙之后,谁还认得谁?正该把子侄都送了去,入了他的门墙,就是弟子礼,弟子有事求求师傅,总还有这点面子吧?”他这边侃侃而谈,正说到兴头上,忽然听隔壁雅间稀里哗啦一阵碗碟落地的脆响,立时就吓了一跳,当即止住话头,走到门口掀了帘子看热闹,不多时,只见从那屋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看脸面,像是上午跟着二房一同去分家的那两位,此时却不知为何,其中一个一脸的怒色,紫棠脸憋的通袖,喘着大气大踏步地走了出去,随即另一位也匆匆赶上,追着他一同去了。这两人却正是朱达醉跟冯汝仁两个,他两人今日兴冲冲的去张家结善缘,不想却目睹了那样一幕,登时傻了眼,朱达醉还好些,他本就知道些张家内情,今日不过是进一步认识到他那位岳父大人的斤两罢了,也并不十分的吃惊;冯汝仁却是当头受了一记狼牙棒,那棒子劈头盖脸的挟着风砸下来,顿时把他砸了个跟头还外带满头坑,想着自己给儿子定下这门亲事,为的是抬个仙女来家,从此天庭有人,举家升仙,不成想这仙女竟名不副实,不仅不能升仙,一家子还和天庭不睦,说不定连自家姑娘和张侍郎公子亲事也带累了,就更是悔的肠子都青了,憋了一肚子的气,一出张家门,就爆发起来,逮谁咬谁,从崔大姑怪罪到朱达醉再到张二爷,只觉人人都诓骗他,对他不起。朱达醉自然是不肯认这个罪名的的,不过他自觉今日卖了三叔个人情,心情正好,倒也乐意耐着性子哄这倒霉蛋一哄,便一阵风似地把他撮进酒楼,好叫他吃点儿喝点儿,消消气,谁知这倒霉蛋是个驴脾气,越哄还越来劲了,对着朱达醉一通尥蹶子,末了掀了桌子扬长而去。朱达醉叫他惹出火来,本想任他去发疯,谁知这家伙临走时又撂下一句回去就遣媒退亲。朱达醉一听之下大惊失色,他自从娶了廷琦,就一直打着张英子侄的旗号行走江湖,唯恐这冯家退婚闹的沸沸扬扬,将张家二房与张侍郎不睦这点事传扬出去,于他不利,只得紧赶慢赶的一边在肚里想词一边追了上去。冯汝仁却已是立定了主意,到家就唤了夫人出来,碎嘴子似的将今日去张家所见气呼呼的学了一遍,接着就让夫人遣人寻原媒去找张家退亲。冯夫人知道了来龙去脉,更是唯恐白搭了儿子进去,听了自家大人吩咐,慌脚鸡似地就赶紧去办。朱达醉瞧着冯家鸡飞狗跳,不由头疼,倒有些后悔当日自己掺和进来,不过此时也说不得了,眼见冯夫人就要召唤老妈子,只得豁出一双肉掌,重重的在桌上拍了一下,冷笑道:“人家冰清玉洁的姑娘,一丝错处也没有,冯大人凭的什么退婚?”冯汝仁叫他这一声断喝吓了一跳,又叫他问的心虚,好半天才张口结舌道:“这桩亲事门不当户不对,当初就不该定下。”朱达醉听了嗤笑一声:“既如此,冯大人早干什么去了?人家姑娘又不是今儿才投生的爹娘,定亲时什么门第,现如今仍旧是什么门第,凭这个反悔,只怕说不通吧?”冯汝仁见他一句赶一句的质问,显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气得要命,搜肠刮肚一番,却实在想不出什么堂皇的理由,不免羞恼,一时又想起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紧赶慢赶的就把这桩亲事胡乱定下,更是恨的牙根痒痒,便不肯再跟他夹缠,只蛮横道:“用不着你管,反正这门亲事我是退定了。”说着就要亲自去唤人来。朱达醉见这蠢驴一味犯倔,心下着急,忙跟着站了起来,也做出一副气哼哼的模样来,道:“冯大人当我愿意管?若不是看在相交一场的份上,不忍看你一时冲动后悔莫及,我才懒得理这闲事!如此也罢,你自去退你的亲吧,只是日后可别说兄弟不讲义气,没提醒过你!”说完迈步就要往外走。冯汝仁听了这句藏头露尾的话,气愤之下又添疑惑,他自打离了西北来到此处,就见上司、下属一个个的说起话来莫不云山雾罩高深莫测,让人摸不着头脑,一时不能领会就要栽跟头,此时已是坐下病来,忍不住就要问个清楚,立刻吃亏没够似的拉下脸来,道:“此话怎讲?”朱达醉见他上钩,先是不理,等他催促再三,才恨铁不成钢似的摇了摇头,推心置腹道:“冯大人,咱们明人不打暗语,府上为的什么聘下我那妻妹,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要说出了今日之事,大人想要退了这门亲也是无可厚非,只是,你仔细想过后果没有?”冯汝仁就疑疑惑惑道:“什么后果?张大人显见是不把他那二哥看在眼里,我退亲,只要张大人不出头,他一个白丁又能怎样?”朱达醉就不赞同的摇了摇头,道:“冯大人这就想的差了,他们兄弟争产,固然你死我活,可旁人要是打张家一个巴掌,张大人能伸着脸叫他随便打?这退亲之事关系到张家的名声,张家小姐的清誉,你连个正经的缘由都没有,就想退亲,这不是打张家的脸是什么?你信不信?此事一出,用不到晚上整个安庆府都知道了,立时就是一件坊间笑谈。人家养在深闺的小姐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了不成?到时一大家子姑娘的闺誉都要受你的带累,不说其他几房,张大人府上就有一位还未及笄的小姐正在待嫁,你想,他岂肯坐视不理?”冯汝仁听他这么一番剖析,就是一愣,皱着眉不住的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就跟人家说,都是我们的错,是张家退了我们?”随即又叹了口气,道:“就豁出去定礼我们也不要了!”朱达醉听他这还惦记着那点子定礼呢,不免在心里冷笑,慢慢道:“冯大人,这主意你也能想的出来?当初定亲的时候,你唯恐旁人不晓得令郎得配张大人侄女,逢人便说,如今日子定下了,喜帖也发出去了,张扬的满衙门无人不知,人人都道你攀上了一门贵亲,对你另眼相看,连知府大人也亲自问过此事,要来贺喜。你这边却忽然得罪了张府,说人家变了卦又不把闺女许给你家了。哈!冯大人,你可知这世人最爱锦上添花,落井下石?这是怕旁人不往死里头踩你吗?据我所知,当初因为修河堤分银子的事,你可没少得罪人,若不是前任知府才走,你就搭上这门亲事,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跳出来给你排头吃呢,此事黄了,倒正好中了他们下怀,冯大人,你可想清楚了,到底是想令郎成亲时,人人都来捧场,给你府上锦上添花,还是想一失足成千古恨,叫人落井下石砸的万劫不复?”冯汝仁听了这一席话,想起前任知府在时给他明里暗里吃的那些个亏,心里就隐隐的一阵害怕,一时没了主意,好半天才道:“可,可,张大人与他二哥不睦也是显见的事,等大家都知道了,还不是一样?”朱达醉听了冷笑,道:“今儿分家,除了你我一个外人没有,你不说,我不说,外头人如何知道?张大人身居高位更要名声,如何肯叫人说他连亲兄弟都容不下?张家阖族都要借他的声势,又有哪个肯出去胡乱嚷嚷坏他的名声?况且,张大人怎么就与他二哥不睦了?分家略有两句分歧那是免不了的事,最后你也亲眼看见了,闹成那样,分东西时还不是尽着他二哥先挑,二房说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可见到底还是亲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冯汝仁今儿亲眼看见张家二房争产时众叛亲离,张大人一言不发只是皱眉头的样子,如何真能把心放到肚子里?可是听朱达醉一说那悔婚的后果更是头皮发麻,想到墙倒众人推,莫要把仕途葬送在这里才好,只觉前有狼后有虎,顿时两眼一抹黑,愁肠百结的不知如何是好起来。朱达醉见冯汝仁瞪着眼睛张着嘴呆头呆脑的杵在那里发愁,显见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几分,就又和缓了声气做出一副拳拳状,道:“冯大人想想,若是结了亲,你叫令郎去张侍郎跟前叫一声“三叔”,他能不答应?旁人不知内情,见令公子是张大人的侄女婿,府上同张大人乃是叔辈亲家,有什么背后下刀子,脚下使绊子的事,还不得好好掂量掂量,总要给上几分面子不是?”冯汝仁叫他连吓带哄的牵了鼻子走,已是没了主心骨,听了这话,果然就开始在心里衡量起退婚和结亲的得失来。朱达醉察言观色,见他默然不语的低了头盘算,情知火候到了,也不再多说,只道:“冯大人是明白人,事已至此,是执意退了这门亲事,弄得两败俱伤,叫那起别有用心的人坐收渔翁之利,还是将错就错将计就计,索性认下张家这门亲,不用我多说,想必个中利害也都明白,我就不在这里指手画脚的妄作好人了,告辞。”说完就拱了拱手,甩袖扬长而去。冯夫人听了这半晌,闻说这儿媳妇儿娶不娶竟关系到老爷前程,早吓得心里突突直跳,朱达醉一走,就急道:“老爷,这可怎么办?你快想个法子呀。”冯汝仁听若未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朱达醉已是将此中利弊说的透彻明白,他就是再不识数也知道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只是叫他认下这个倒霉到底心里憋气,又忍不住一阵一阵的懊悔,一时又叫他那句“妄作好人”提醒了,眼看着他走远,心说这姓朱的才不是什么好人,这般摇唇鼓舌的上赶着为他谋划,也不知热的是哪门子心,这么一想,猛然间记起这朱达醉的续弦就是张家二房的姑娘,他这般卖力鼓动自然是想将自己跟他绑到一块儿,变作一根绳上的蚂蚱——冯汝仁一明白过来,顿时破口大骂,带着乡音的污言秽语奔突咆哮着从嘴里滔滔不绝的涌了出来,宛如黄河决口,气冲斗牛,直把个冯夫人吓了一跳。冯汝仁这一通骂气吞山河出尽胸中郁气,却着实的于事无补,闭了嘴安静下来也知道识破伎俩不等于走出困局,思前想后,竟发现时至今日也只得姓朱的指的这一条路可走,顿时气馁的无以复加,脸色灰白的委顿在椅中。冯夫人与他老夫老妻,见他这副样子,心就往下一沉,又等了半晌见自家老爷还是一声不吭,就急道:“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呀?难不成就没别的法子了?”冯汝仁见夫人一脸焦急的盼着自己这个挡风遮雨的顶梁柱拿主意,自己却束手无策,心里更不是滋味儿,好半天才清了清喉咙,灰着脸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悄悄的咽下这口气,娶张家姑娘过门了。”冯夫人一听老爷说了这话,整颗心直接沉了底,她就这一个儿子,原指望给他结门好亲,有个依傍,往后出人头地也容易些,谁知阴差阳错算计落空,一切都成了泡影,就忍不住掉下泪来。冯大人听夫人哭哭啼啼的,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难受,更加堵的慌,百年不遇的柔声哄劝道:“孩子他娘,别哭了。”冯夫人听了这话,哭的更加厉害,断断续续道:“老爷就不能再想想法子吗?你怎么舍得委屈了咱们毅儿,如今离了西北,人生地不熟的,他没个像样的妻族,往后得多走多少的冤枉路啊。”说着越发哽咽难言。冯大人心里何曾不是这样想,要是有主意也不会出此下策,见夫人只是哭,就叹了口气,将这里头的利害又细细说了一遍,道:“这不是叫逼到份上,没法子了吗?安庆府上下多与我不睦,知道咱们和张府交恶,只怕更没了我的立足之地,如今也只得稍做权宜,且抬过来妆门面,先过了眼下这一关吧。”说完一连声的叹气。冯夫人又掉了半日泪,也知老爷的前程要紧,见老爷为难,只得勉力收了哽咽,冯大人见她不哭了,又吩咐道:“这亲事九成倒是做给旁人看的,姓朱的说知府大人也要过来,还要操办的格外热闹喜庆才好啊。”冯夫人一听自家一番算计,靠山没靠上,却聘了个甩不脱的狗皮膏药,就忍不住恼火,可又无计可施,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继续筹备喜事,只是到底情绪不高,虽也是大张旗鼓,那片愁云惨雾倒像是发丧一般。殊不知,他们这边不乐意娶,张二爷那边还不情愿嫁呢,分家时女婿倒戈,亲家装死,张二爷没得着助力倒叫反咬了一口,着实气的不轻,待分家结束,抛下他两个只带着廷瑾夹着装契书的樟木箱子就气冲冲的走回自己院里。孙姨娘迎在门口,见张杰铁青着脸一脑门官司的回了来,心里就咯噔一下,上前一问,果然没按他们预先算计的分,孙姨娘登时炸了庙,就要撒起泼来去找大房理论,却叫张杰立着眼睛先骂了一通,只道:“都是你寻的好女婿!六亲不认、胳膊肘朝外拐的东西,要不是他,今儿何至于吃了这么大的亏!”说着,边骂边将朱达醉出的馊主意说了一遍,一时又想起当日他跟廷琦说分家时,廷琦拦着他的事来,这么一联系,倒像是他们预谋了害自己,更是暴怒,连亲闺女也夹缠在一块儿骂了一通。孙姨娘本来已经挽了袖子,准备去大房拼命了,冷不妨听这里头还有廷琦跟他女婿的事,就愣在那里,不敢言语。张二爷骂完女儿、女婿,又轮到亲家身上,接着骂道:“那姓冯的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缩头乌龟一般站在干岸看热闹,当初我瞧他大小是个官,有些用处,才将廷碧许配给他家,哼!不成想全他娘的指望不上!”他这边骂着骂着,只觉人人都对他不起,越发动了怒,直将大哥、三弟连着今儿在座的族中众人统统捎上挨个编派了一顿。孙姨娘在一边听着,倒把今儿分家的来龙去脉听了个明白,也不再想着去找大房算账了,只盼着老爷息怒好细细问问自家都得了些什么东西,可也知道二爷的性子,逢着他生气的时候,谁挨上都要受迁怒,便不去劝,只低眉顺眼的在一旁觑着案上的樟木箱子静候。张二爷这一通骂无人捧场,久了也只得自己不尴不尬的停了下来,胸中一股气却还未消完,又转向孙姨娘道:“去寻媒婆来,跟冯家退亲,哼,我养了这么大的闺女,没的便宜了他家。”孙姨娘听张杰这么说,只当他在气头上,嘴上唯唯诺诺应了,其实并不往心里头去,谁知张英见她不动,又放声大骂,道:“我叫你赶快去呢,就知道往那一戳,当我是放屁?”孙姨娘见老爷说的竟是真的,倒吃了一惊,第一反应想的是退亲还要把冯家过的定礼退回去,立时就心疼起来,何况那定礼中的金珠细软早叫她送去金铺熔了的熔了,镶了的镶了,给廷玥和自己个打了首饰,已是退无可退了,这么一想忙做出一副慈母面孔来劝道:“二爷,悔婚哪是那么轻易的事?无缘无故的退亲,六姑娘往后怎么说人家?”张杰闻言却冷笑说:“我张杰的闺女有的是人要,早八百年胡瘸子就跟我提过,只要把姑娘许给他,情愿给我他那当铺的一成干股,你嫌他腿脚不方便,不乐意把廷琦许给他,才耽搁了,如今廷碧退了那边的亲事,正好许给他家。”孙姨娘听有一成干股的好处,也十分心动,奈何冯家的东西是实在退不出来了,期期艾艾了半晌,提醒道:“二爷,退亲可是要连冯家的定礼一块儿退回去的,上回外边馆子来家会上季的账,家里一时拿不出来,你叫把冯家的东西当一箱子,才应付了过去,那回,二爷可是叫当的死当。”张杰早把这事忘的一干二净,如今叫孙姨娘一提醒就“哎呦”一声不言语了,孙姨娘知道他这是反应来了,而只要不犯傻,二爷是不会跟银子过不去的,就放下心来,又侧头往刘姨娘屋那边看了一眼,见无人在外头,才跟张杰一笑,道:“至于胡家那一成的干股,不是还有廷瑶吗?那丫头也大了,这样的好事二爷少不得也要多想着她些。”张杰果然叫她勾的揭过廷碧的事,转而去打廷瑶的主意,孙姨娘再接再厉,不一时终于哄的他开始关心起自己新得的财产来,两人开了樟木箱,将里面的契书取出逐张验看,张杰一时见这些东西都归了自己有些喜不自胜,一时又觉着此番受了大损失,不然应得的更多,又一阵阵的肉疼起来。孙姨娘凑在旁边指指点点的问来问去,听说心心念念的银楼不在里面不免大失所望,不过很快就被拥有绸缎铺的喜悦盖了过去,及至听说大房将衙门口西市的一座五进的宅子给了他们,那喜悦就上升到了极点——似乎已经看见不久的将来,二爷自立了门户,自己关起门来呼奴使婢做正头太太的风光了。翌日,赶不及的跑去衙门口西市看宅子,张杰见那宅子同衙门仅一桥之隔,正是好地方,进到里面去转一圈,比祖宅也不见得小很多,就十分满意,他这些年跟着大哥一起,行事多有拘束,如今又生了大哥的气,就恨不能早些搬过来,一连声的嘱咐孙姨娘快些铺陈了好移过来住,孙姨娘只有比他更急的,听了这句话立时着手叫人收拾打扫;张杰见她热火朝天的忙活起来,就不再管,他刚刚到手十三间铺子若干土地,自然也有了一番事业要做——做的怎么样且不去说他。这两人忙的兴头,至于廷碧的婚事是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头去的,离喜事还有十天的时候,冯家遣媒来商议细则,何日送聘礼,何日女家安床,婚礼当日几时迎娶,几时催妆,多少宾客送亲等等,孙姨娘正忙着把老宅地上的青砖都抠出来送到新宅那边去,哪有时间理会,只道,聘礼越早越好,直接送去新宅那边——省的搬运了,别的只管到大房那边去商议,姑娘跟嫁妆都在那边呢,说完,连杯茶也不招待就送了客。这媒人做了大半辈子的亲,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回去遮遮掩掩的把意思说给冯家知道,不想冯家一听倒面露喜色,一再问过姑娘在大房,就打点了聘礼叫她直接去大房下聘。大太太这些日子正懊恼二房把行将出阁的姑娘丢在这边不管不顾,也不来接,她有心想送,那丫头日日过来探病,对着老爷哭哭啼啼的一口一个只孝顺大伯、大伯母,认这边才是自己家的话,老爷偏又吃这一套,大有在这边打发她出阁的意思,大太太看她声色俱佳,心里冷笑,正琢磨那边再不来接,她也只好硬送回去,就听下头人回报说冯家遣媒来下聘。90延碧的婚事(4)大太太听得回报着实愣了一下,看了眼坐在下首的姚氏,才道:“这唱的是哪一出?冯家怎么想的,过这边来下聘?”姚氏也有些诧异,不过想了想,这冯家也难说,上回来相看廷瑗,末了却定下廷碧,可见为人做事不大讲究路数,不能按常理推测,寻思了寻思就道:“想是知道廷碧养在大嫂跟前的缘故?”大太太闻言,冷哼了一声,道:“提亲怎不见他家过这边来!”说着,霍的起身搭了胡婆子的手就要去看个究竟,姚氏也随了大嫂一道,妯娌两个来到厅里,就见里头散立着几个婆子,地当间摆放着十几抬聘礼。文趣吧那冯家在本地没有亲眷,又不肯再同朱达醉打交道,只得将家中几个有些体面的老妈子打扮吩咐了一番,派她们带着小厮随媒人来下聘,这几人正东张西望的看张府的铺陈摆设,忽然见一群仆妇丫头拥着两个气派俨然的妇人进来,就知道是正主来了,那领头管事的忙赶走上前去请安问好自报家门,这才说明来意,喜气洋洋的呈上礼单。大太太听着来人说话,看着满地描金缠袖的箱笼,想着这冯家当初来相看廷瑗,却不声不响的越过这边去定下了二房的廷碧——那件事里头因廷瑗有些叫人褒贬之处,她这边遮掩还来不及,虽憋了一肚子气,也说不得了,却不想这冯家还真做的出,蹬鼻子上脸又堂而皇之的上门给廷碧下聘,这就有些欺人太甚了!大太太这么想着,肚子里的一股火再也压不下去,冷声问道:“你们府上定的二房的姑娘,把聘礼送到这边来是什么意思?”那老妈子兴冲冲的卖了一番好,不想张府太太一开口就疾言厉色,声气不善,心里就打了个突,忙赔笑道:“我们夫人听说姑娘自小认在这边,事事都是这边安排,就叫老婆子带着人直接到这边来下聘了,顺便请示您,这婚礼细则该当……”大太太却不等她说完就截断道:“告诉你们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人家怀胎十月生养下的伶俐人,我们可不敢随便认下;再者,二房如今已是分家出去了,这婚事跟我们可商量不着,聘礼你们抬走,该送哪去送哪去!送客。”冯家老妈子来前以为是个的美差,总要赚些打赏物件回去,不成想一张笑脸贴上来,三句半话没说完,就要叫人赶了出去,那笑就怪模怪样的僵在了脸上,所幸她奴才做惯了,倒也没有脾气,只是有些闹不明白这张家太太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难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得罪了她不成?想着这要是砸了差事,回去可不好交差,便赖赖唧唧的不肯走,又别别扭扭的陪笑道:“咱们好好的来商量喜事,您太太怎么恼了?是你们二房说姑娘养在这边,嫁妆迎娶都叫跟这边商量,只叫把聘礼送过去,还是我们老爷说姑娘既是大房养的,聘礼就该送这边来,这,这也是好意,您看……”大太太听了这话,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么一出,心道难怪二弟一直不来领廷碧回去,却原来是打定主意不管了,就拧着眉冷笑了一声,刚要说话,忽然又闭了口,脸上阴晴不定了半晌,改了态度曼声道:“原来是二房说的,好,好,那你就把聘礼搁这吧。”姚氏在一旁听大嫂将聘礼留下,揽事上身,就有些不解,不过她向来不插手大房管家,除非问到她头上,不然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的,想来人家愿意这样办事,自然是觉着这样办合适、恰当,说了,人家未必领情,便只在一边看着,心说,大嫂这是要送佛送到西?那冯家老妈子见这位太太一时恼了,一时又好了,就吓得心里一惊一乍的,趁她肯收下,忙呈了礼单,商议道:“那婚事……”大太太不答话,只叫胡婆子接了礼单过来,才道:“今儿我们家做满月,不得闲,过两日你们再来。”那老妈子听说也只得答应一声带着人去了,大太太看着她们走远,也不叫人动冯家的东西,仍旧带着姚氏回正房闲坐,姚氏见大嫂从回来就有些心不在焉,情知有事,便不肯再长篇大套的闲话,等了个话缝,自回三房暂居的院子看账册去了。文趣吧大太太等姚氏一走,就叫了胡婆子过来,道:“你去库房,把当初给廷琦备的那副按嫡女份例置办,最后又换下来的妆奁抬出来,抹抹灰;然后去二房,跟二老爷说,六姑娘的嫁妆已经备好,见二老爷迟迟还不来接姑娘回去,就打算在这边打发姑娘出阁了,冯家送了聘礼来,估量着也够办喜事用的了,就不叫二老爷另支银子了。”胡婆子答应一声去办,大太太也自转身去了后边卧房,进门就见张载正伏案写画,大太太走过去看了两眼,心里就有些生气,他这病最怕七情所伤,惊怒忧思一点儿沾不得,大太太连廷瑞都不许回来跟他说生意上的事,偏他闲不住,又写这些东西给二弟,大太太心说人家要是肯听你的话,也到不了今天,口中就埋怨道:“大夫说过多少遍了,叫老爷一点儿心都别操,你就是不听话,是怕不能多活两年嘛。”大老爷听了就到:“这算什么操心,活到这个岁数,还没这么清闲过,我趁着这工夫把二弟那几间铺子的人事写出来,但凡他肯定拿几个老掌柜的话,想来经营上出不了打错。”大太太听他操的这个多余的心,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又见他精神还不错,索性也不管了,只状似无意的叹了口气道:“廷碧的嫁妆已是打点好了,也不见二弟来接她,我原想着廷碧和她爹这些年仇人似地,往后出了阁更没个相处的机会,想着临出阁,二弟接她回去备嫁,廷碧看着她爹为她费心操持,父女两个也能知道彼此的心,有个缓和,偏上回来接你给拦下了,如今二弟竟似伤了心,这回竟不来接了,唉,往后廷碧嫁了,父女两个这仇算是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大老爷一听这话,就撂了笔,道:“这我却是没想到,唉,当时也是看那孩子哭的可怜,怕回去了,受她爹的为难。”大太太听了从窗户一直看到远处的亭子尖,口中悠悠道:“他爹要是想要为难她,能给她说这么一门好亲,那冯家好歹是五书官,又是独子,可见还是疼闺女的,偏你,做大伯的给侄女儿预备嫁妆也就罢了,人家爹好好的,硬扣下侄女不叫回去,算怎么回事。”大老爷听老妻这么一说,只觉这事确是自己蛮横不讲理了,就有些后悔,正此时就听来人传报道:“二老爷来了。”大太太一听果然,就从鼻子里头嗤笑了一声,道:“请进来吧。”她话音刚落,张二爷就一摔帘子自己进了来,铁青着脸色看了看大哥、大嫂,骄纵的孩子要糖吃似地,道:“我来接廷碧家去待嫁,我告诉你,大嫂,说出天去,廷碧是我生的,你想扣下,没门!”大太太听了就笑着回头看了大老爷一眼,才道:“瞧二弟急的,谁也没说廷碧不是你生的,哪个要扣下了?这不正等着你来接呢嘛。”张杰听了这话就愣了一下,大太太也不多说,只传话下去,叫六姑娘收拾收拾随身的东西,来跟她爹家去待嫁。张杰不想竟这么容易,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大哥、大嫂,连路上准备好的话都说不出了,大老爷见他进门反应这么大,也有些奇怪,想起上次他叫屋里人来接闺女,却让自己扣下了,倒也在情理之中,就咳了一声,道:“前几日我叫人去请你,你怎么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