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鸟乃是传说中的神鸟,现身在何处,便预示着平定乱世的天下之主身在何处。 阿宝仰着头,沉默地看着鸾鸟朝着长安的方向飞去,六年来她一直潜心修炼不问世事,而今鸾鸟现身长安便预示着李渊此刻已在长安称帝了吧。长安……那一直留在帝都的宇文澈呢? 这兵荒马乱的乱世,他还活着吗…… 对妖而言,六年不过是弹指一瞬。直到看见鸾鸟,阿宝才察觉到时间已经流逝,物似人非。对她而言这凝固的六年,对挣扎在战乱生死间的凡人而言不知是如何的奢侈。 回到大殿后,阿宝犹豫了一会,对睚毗低声道,“我要去一趟现世。” 话落,在大殿内服侍的众妖忍不住热泪盈眶,终于要走了啊!这六年来,她造成的惨剧真是林林总总,罄竹难书。走吧!快点走吧! 出乎阿宝的意料之外,平日最专横的睚毗这一次态度却罕见的温和,他摸摸阿宝的头,“好,我在句芒山等你。” 撞邪了? 不论如何,阿宝还是很快收拾好行囊,踏上去现世之路。 临行前,阿宝望着热泪盈眶依依不舍的众妖们,感动地许诺,“放心,我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等确认了那人平安,我便会第一时间赶回来。” 众妖顿时喷泪,痛哭流啼道,“不急,我们真的不急,你慢慢来就好。” 阿宝诚挚地道,“我不会让你们等太久,我们马上就能相聚了。” 众妖泪如泉涌,“真的不用这么快,我们不急,不急啊。” 待阿宝那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句芒山,原本一脸温和的少年沉下脸,眼神阴鸷的拂袖而去。 一路上,众妖噤若寒蝉。 睚毗径自飞到第四重峰顶,沿途只有朱獳敢随行其后…… 东方鱼肚白时,那双鸾鸟舒展着雪白的羽翼自天边飞回。 少年微笑着,漆黑狭长的瞳仁却冰冷一片。朱獳急忙劝阻,“那是天帝的使鸟,大人你……” “真是……令人不快啊。”少年仿若未闻,径自低喃道。一道墨色波光缓缓浮现在他肩上,凝聚定型成一把墨黑的光弦,他的手中渐渐浮出一只通身漆黑的光箭,他微笑着将箭头瞄准那双毫不知情的鸾鸟—— 放箭! 在响彻天地的哀鸣声中,那双鸾鸟如星子般自天空坠落。 睚毗站在云端,冷漠地俯视着脚下众生,“朱獳,去长安吧。跟在她身边……保护她。” Chapter 25 “朱獳,我们再切磋切磋吧!” 下山时,阿宝见朱獳这次也同她一道,不由跃跃欲试地提议。最近它都不同她比划老叫她自个琢磨,可阿宝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没琢磨出个子丑寅卯来。 果然……战斗,才是突破修炼的最好方式。 狐狸脸微不可见的僵了一秒,朱獳保持淡定地说,“不用了,我们不是要去现世吗,依你的道行足够横行天下了。”自从六年前教会阿宝御水术之后,她便时不时找他这师傅来比划比划,磨练技艺。若只是单纯的比划也好,偏偏她天资奇高,速度精进,饶是无意她的破坏力还是大得惊人! 待她技巧越发娴熟之后,已经彻底虚脱的朱獳忙急着祸水东引,怂恿阿宝找其他的大妖怪们比划去,接下来的日子朱獳和众妖过得是水深火热如堕地狱。六年来日日夜夜的体验着山崩地裂,上刀山下油锅,夜半落雷只是家常菜小意思,凄惨的是阿宝一勤奋起来就日夜御水,于是句芒山顶就常年盘踞着一大坨黑压压的遮天蔽地的乌云。乌云也就罢了,句芒山上的花花草草大都修炼成精毋需依赖阳光存活,可问题就出在这乌云经常失控,三天两头的让妖怪们体会到“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真谛,这洪水泛滥得就是大禹也要治出个脑溢血来! 阿宝就像是一个拥有宝山却不知道该如何挖掘开发的孩子,无法控制妖力的收放,只得一次次的谱写出妖怪们的血泪史。 “学无止尽,再说我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不足。”阿宝诚挚地抓住朱獳的爪子,“拜托,再教教我,我希望以后能够像你一样厉害!” 你已经比我厉害太多了=0=! 朱獳暗暗飙泪,但身为圣兽的自尊教它硬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冠冕堂皇地拒绝道,“这里已经是现世的边界地区,莫要引起骚动。” “我会小力一点。”阿宝认真保证。 “还是不要扰民为好。”朱獳嘴角抽搐一下,继续祸水东引,“我们快去快回,等看完你的恩公就回句芒山,我这次介绍几个有名的大妖怪给你,对战经验绝对丰富。” 阿宝思忖再三,方才满意的点头。 朱獳低吁口气,看来回句芒山后他要立即闭关,与世隔绝去。 不过六年。 阿宝站在凄凉清冷的大街,偶尔有几个路人行色匆匆而过,远处士兵们盔甲的铿锵摩擦声以及尖刀上折射的亮晃晃的白光让她觉得一切是如此陌生。 她慢慢地朝着记忆中宇文府的方向走去,沿途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突然大声啼哭起来,声音却又仓促地被掩住。路边零星开着几家酒肆,店小二颓坐在角落,戒备而麻木地扫视着路人。 对比多年前熙熙攘攘人潮汹涌的繁华,如今兵荒马乱的长安已经不再是阿宝记忆中那繁盛帝都的模样。 待她站在已成一片废墟的宇文府前,阿宝脑中已经是一片茫然。 那个总是对她温雅微笑的恩公呢? 那个总是对她横眉冷竖的卫矢呢? 那个总是懒懒的戏谑调侃的李世子呢? 那个顽皮莽撞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呢? 眺望远处宫殿的方向,阿宝戳戳头上的银钗,“朱獳,我们一起去皇宫看看未来的皇帝吧!”那口气轻松写意地仿佛是在说:朱獳,我们一起去菜市场挑几根粉嫩的小萝卜吧。 朱獳翻了个白眼,沉默地随着她奔向皇宫。 越接近皇宫戒备就越是森严。阿宝艺高人胆大,愣是不用隐身术大摇大摆地借着惊人的速度从亲兵护卫们的眼皮低下进门。 一进门,阿宝充分发挥优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殿下……秦王殿下……” 一个朦胧的声音一掠而过,阿宝拉长了耳朵,努力寻往声音的方向…… “……高墒之战,刘文静未听殿下之言,私自迎战薛举父子。我军一再败退,情势危矣。” 密室内,为首的俊美青年靠坐在矮塌上,吐息紊乱,双颊有着不自然的潮红,他愤然道,“我临走前不是已经嘱咐于他,薛举孤军深入,食少兵疲,若来挑战,慎勿应战。他竟全部置之脑后!”话刚一说完,他便一阵急喘闷咳。 一旁的谋士忙急声劝慰,“殿下切莫气坏身子,待留在长安养好病之后再挥师西征,如今请殿下宽心养病才是……” 生病了? 阿宝扒着窗缝仔细端详那青年,如今他已经19岁,不再是当年那个顽皮开朗的小少年。曾几何时,他的眉宇间增添了那份浓浓的征战沙场的煞气和霸气。 变得……不再像她记忆中的他了。 屋内人还在继续滔滔不绝地讨论着西线战况,阿宝没兴趣也不感兴趣地扁扁嘴,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外头逛够了再回来探探。随后宇文这两个大字渗入耳中。 “……宇文化及拥兵10万欲回长安,军至黎阳。李密已投奔隋皇泰主杨侗,率瓦岗军同宇文化及在卫州童山一决胜负。而今宇文化及败相已定,不过瓦岗军虽然侥幸得胜但也损失惨重,一干人马最少也折损掉十之八九。” 宇文化及…… 阿宝摸摸鼻子,应该不会错!宇文澈该是跟着他征战天下去了。 可如今他们正打败仗么…… 青年喘了口气漠然地道,“加紧帝都戒备,盯紧宇文一族的余孽,莫让他们借机在长安掀出什么风雨来!”那眼神森森,竟是全然看不出多年前他也曾满怀敬佩钦赖地唤过宇文舅舅…… 阿宝蹙起眉,突然没什么心情再听下去了。 物是人非……阿宝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这四个字的重量。 临走前她潜入李世民房中,对着他在睡梦中仍深锁着的脸犹豫几秒,还是出手除去缠在他身上的病虫,让他顺利康复。 李世民半梦半醒间仿佛朦胧地看见已经消失多年的年少时的故人,努力挣扎着睁开眼醒过来,四周依然寂静一切如常。心下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怅然,他复又合上眼,就当是做了一场幻梦吧。 这厢,阿宝正前往魏县。 如今满世界都是皇帝。宇文化及手头上一个,李渊自己原本也备了一个,不过他趁着瓦岗军与困守洛阳的王世充激战方酣,乘隙进取关中时攻拔长安。待他甫一在关中站稳脚跟,便废了这傀儡皇帝,自行称帝,改国号唐,定都长安。至于其他地方有名无名,自立的土皇帝还是推立的傀儡皇帝那是多了去,李渊便坐在皇宫中,吩咐自己的各个儿子四处征战,为他打天下去。 而今李世民负责的似乎是西征薛举这一块,可惜这个健康宝宝此次却在阵前大病一场,只得无奈地将军权交给刘文静郁郁的回长安养病。 谁知这刘文静轻视他年少,将他的命令当成耳边风硬是要同人家硬碰硬,结果连败几场后气得李世民是心如猫抓牙痒痒,只盼快点养好病回阵前洗刷败军之耻。 相比李世民,这个夏天同样吃了几场败仗的宇文化及心情很郁瘁。原本在江都行宫发动兵变,缢杀隋炀帝。他挟着傀儡皇帝拥兵10余万的自江都大摇大摆的要回长安,不想路上被李渊赶了先,在长安先称了帝。 这被人抢先也就算了吧,不想他在路经黎阳时,在洛阳继帝位的又一个隋皇泰主杨侗惊恐万分,授了瓦岗军首领李密太尉等高官厚禄,令其率瓦岗军征讨他。 宇文化及也只好继续郁瘁的拉拔着军队跟起义军开打,可打就打吧,更郁瘁的是原本他一箭将那李密给射下马,胜利就在前方。不想半路杀出个秦叔宝将李密给救回去,整顿组织好队伍,反让人家给反败为胜去。 郁瘁又郁瘁的宇文化及只好领着军队改变了行军路线,北上魏县。心中不由骂骂咧咧,不就是改个行军路线,大家坐下来一切好商量啊,犯得着这么很白很暴力么。 有人郁瘁有人忧。 朱獳跟着阿宝在魏县转悠了几天,左右思忖着该怎么安排这重逢的戏码。 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在阿宝绕着街市不住团团转时,一个惊讶的男音响起,“你是……阿宝?” 阿宝慢吞吞地转过头,视线对上高坐在骏马上一身黒甲的威武男子,她扬起笑,“卫矢,好久不见。” 瞪着那张六年来无一丝变化的娃娃脸,卫矢张口结舌道,“你……你一点都没有变……” 阿宝忍不住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搔搔头,“你可变了许多,如今好威武很有气势啊!” 卫矢的大黑脸顿时乌中透紫,结结巴巴地指控道,“少爷,她……她勾引我。” Chapter 26 沉寂多年的心弦再次被拨动,宇文澈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一般,眼前的少女眉目丝毫未变。她乍见他时欢喜地扬起嘴角,绽开浅浅的笑涡,那双翦水双瞳快乐的眯起,泄露出逼人明艳。 他恍惚地低喃,“阿宝……” 一别经年,她依然如多年前那般,很用力地点头,充满元气地大声唤着,“少爷!我回来了!” 仿佛,她只是刚刚出门买了些零嘴,而今乐颠颠的回来了。 冷峻的脸上朦胧地浮现出旧日温雅的笑容,若这些年来金戈铁马勾心斗角只是场幻觉,宇文澈下意识伸手轻触向那过分明晰的笑容…… 少女后退半步,偏头笑望他,“男女授受不亲,少爷逾礼了。” 宇文澈蓦地惊醒,方才意识到阿宝是真的回来了,他望着这个早该嫁作人妇生儿育女的……女人?缩回手,理智地道,“你的容貌……”为何六年来丝毫未变。 阿宝摸了摸脸,依然笑容满满,“我天生孩子脸,长得小老得慢。” 宇文澈指腹摩挲着剑鞘,恢复淡然,“这样啊。” 也许是夜色太美,也许是重逢后心情激荡。 阿宝在床上辗转一阵后隐了身,慢吞吞地走出帐篷。 沿途的士兵们满面风霜,盔甲上印痕斑斑,除开刀芒毕露护卫在各个营帐前的士兵,其余的士兵们手执火把罗列成对,在营地周遭巡逻。战马的响鼻声混合着“哒哒”几声烦躁的马蹄,点点橘色的火焰衬着士兵们灰蒙的盔甲,宛如一幅老旧凝重的图片。 阿宝见宇文澈的营帐还晕着光,不由往那营帐走去…… “一个弱女子如何奔赴千里,自长安追寻至魏县?何况如今兵荒马乱,她竟丝毫未伤连奔波风尘之色都没有!尤其是如她这般貌美的女子……”尾音暧昧的停下,谋士直视主上。 宇文澈一身银甲未撤,昔日眼尾眉梢的风姿雅致已被浸染鲜血的肃杀替代,他一头乌发高束不着饰物,眼神凌厉锋芒熠熠,犹若一把出鞘利剑,“不需顾及我,你自点人马查探她这段时日以来的行踪,尤其要注意她沿途所接触的人。既然她是自长安寻来,必曾拜会过盘踞长安的故人,”他蹙起眉,“李世民现在如何?” 谋士恭敬地呈上密报,“李世民疟疾一夜之间痊愈,已在半个月前奔赴高墒讨伐薛仁果。” 宇文澈面不改色,低语,“痊愈的倒是时候。” 卫矢迟疑片刻,吞吞吐吐道,“其中……不一定事关阿宝,兴许只是巧合。” 宇文澈不动声色地瞥了卫矢一眼,这是卫矢第一次在议会上为私情出言。宇文澈按捺下心中突起的燥意,平静的说,“我并未说此事一定和阿宝有关,但这其中确实有蹊跷。”之前疟疾来势汹汹,硬逼得李世民阵前撤退,回长安养病。这疟疾几月下来不曾好转却突然在一夜之间痊愈,此前李渊四处寻访名医求药皆无成效,为何这个少女刚一现世,他便不药而愈? 更何况,这少女六年来皆毫无音讯,而今却平地出现,容貌未改…… 阿宝,究竟是何人? “啧,早同你说过凡人自私善变,瞧!你担心他的安危千里迢迢的从句芒山找来,他非但不感激,反而心存猜忌。背地里给你下套子暗中调查你的身份,以怨报德!”朱獳扑闪着鱼翼,绕着阿宝不住游说。 “说的也是……”阿宝喃喃。 朱獳面色一喜,加大力度的说,“那我们现在就回……” 没想到,阿宝不疾不徐地继续说,“恩公说的有道理,为将者本应该摒弃私心,公义为上。更何况他说的也没错,李世民的疟疾确实是我治好的……唔,那我救了他的仇人算不算也是他的仇人?!老实说我身上的漏洞多得像蜂窝,其实恩公此刻应该将我押到刑房拷打一番,要么也该找我虚与委蛇一番,套问我在长安的所见所闻,好捞些情报。再不然就运用人情攻势……扒拉扒拉扒拉。” “……”=0=! 朱獳万万没想到阿宝虽然胸不大心胸却非常大,他深吸一口气打断阿宝的话,再接再厉道,“如此,身处在无边猜忌防备中不是很无趣吗!既然现在你已经确认了宇文澈安然无恙,那么这个猜忌你的凡间还有什么好值得留恋!我们这就回句芒山吧。” “是啊,我方才竟然没意识到……” 对着朱獳又泛起的喜色,阿宝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方才差点忘了恩公对我已有疑心,派人追查我的行踪。如果我就这么回句芒山了,那不是对追查我的人很失礼吗。还是等他们尽职查好之后我再回去吧,幸好从长安赶来魏县时贪看沿途风景又为了方便寻人,没有贪快的腾云飞掠,这痕迹应该留得够多吧……扒拉扒拉扒拉。” “……” 朱獳已经言语不能,甘拜下风。 阿宝伸指戳戳它的狐狸脸,轻快的说,“那就拜托你转告睚毗吧。” 朱獳一僵,内心悲鸣—— 不要啊啊啊! 句芒山上,怒焰冲天! 美艳少年气势汹汹地在大殿上来回疾走几步,低柔地再问一遍,“她真是这么说!” 虽然他声音低柔,但整座大殿仿佛也在他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道行低微的小妖甚至被当场震回原型。 朱獳指天划地,继续祸水东引,“大人,这全是她一人说的。” “是么。”少年低回,修长的手指轻抚着红艳湿润的唇,“不过是一介凡人……一介凡人……” 大殿外,犼昂着细长的颈子,火红晶亮的瞳仁倒映着大殿内那抹绯色。 少年头也不回地轻轻弹指,刹那间,劲风拂过,原本犼站立着的地面霍然被劈开一条深达数米的狰狞裂缝! “大人,迁怒可不是种好习惯呀。”犼强按下心头的震动悠然道。 不过六年,幼主的实力竟然增长得如此之快…… 睚毗依然头也不回,那头如丝绸般闪动波光的青丝无风自动,他和缓阴柔地开口,“滚——” 布满火红鳞片的马身霍然扬起冲天烈焰!犼几时受过这般羞辱! 少年不耐烦的重复一遍,“还不滚——” 深吸一口气,火红的瞳仁愤恨地再睇了那少年单薄的背影一眼,犼仰天长嘶一声挟着炽热的赤焰而去…… 一直背对着它的少年随意拂开垂落胸前的长发,缓缓勾起红唇。 “嗯,公子说久违故人,而且沿途最近有暴民出没危险万分,希望你能留在营里多待几日……嗯,也许不止几日,大概要十几日……要不,几十日?”卫矢干巴巴地瞪着阿宝的鞋子道。他性情古板耿直,而阿宝更是他的昔日故友,这番言辞中强留软禁的意味如此明显,卫矢不由心怀愧疚磕磕巴巴。 阿宝很体贴地微笑着,“那真好,谢谢了。我正想参观下沿途的风景呢,有大家相伴便有趣多了。” 卫矢停顿了下,摸摸她的头,“阿宝,你一点都没有变。” 阿宝认真地附和,“是啊。只可惜你们,脸上已经爬上了皱纹,都变成老头子了。” “……” 卫矢强忍住抚摸眼角的冲动,依然瞪着阿宝的鞋子咬牙说,“……多年征战,我们确实老了不少。” 阿宝摸摸自己粉嫩的小脸,热心地给予忠告,“虽然是男人可是也不能马虎,保养很重要啊。” “受教了——” 牙齿咬得很痛,卫矢还是瞪着阿宝的鞋子看。 “我有那么矮么?”阿宝终于问出埋藏多时的疑问,为什么老对着她的鞋子说话? 卫矢脸热地直接调头离开。总不能老实说,怕被她这妖女迷惑不敢再多瞧她的脸吧。 虽然定力微薄了,但他怎能做出对不起少爷的事! 宇文澈身披战甲高居马背,黑眸远望着这厢阿宝与卫矢的互动…… “将军……将军?” 宇文澈猛然回过头,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挥去那些缠绵的旧时记忆。 至九月,为争夺中原,宇文化及同王世充结盟,共同夹击瓦岗军。 瓦岗军在李密的引领下,上一次同宇文化及作战虽取得惨胜,但也折损严重。士卒疲惫不堪,再加上他谋杀瓦岗军前首领翟让,疏远瓦岗旧将,义军气势转衰。 这一仗,宇文全军上下蓄势待发,欲一雪前耻! 这一仗,阿宝原只想当个平凡看客,来见识见识。 这一仗,宇文澈同卫矢整装待发,将士气势如虹。 却不想,宇文澈一行意气风发,但这却是他们的最后一战。 却不想,阿宝原只望做个看客,竟成了主角。 此役,一战成名—— 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鸿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Chapter 27 “报——!” 宇文化及麾下的数万江都隋军绕山而行,自天空望下去蜿蜒如龙。猎猎山风拂动旗帜,沿途不时传来兵戈的铿锵声和盔甲摩擦声,忽尔一阵哒哒的铁蹄伴随着探子的通传声一路自对面山头传来! 卫矢面泛喜色,迎上前去。 瓦岗军踞于北邙山,双方隔山对峙多日,终不能取,战事一时陷入僵局。 孙子兵法: 城前名谷,背亢山,雄城也,不可攻也。城中高外下者,雄城也,不可攻也。 雄城,有险可据,难攻易守。 说的正是北邙山!此刻瓦岗军占住制高点,又依凭北邙山,若要强硬攻城势必两败俱伤。 此前已同王世充密约,宇文一部同瓦岗军正面对峙,王世充则绕至北邙山以南,同隋军呈犄角之势。 几天下来已有大批探子消失在北邙山中,今日终于有探子突围归来。 “将军,瓦岗军正列队收缩,加高沟堑!” 战报刚一传来,在场诸将不由色变,上一次对战瓦岗军正是败于沟堑。 彼时隋军将瓦岗军困于黎阳仓城之下,城外深沟高垒,隋军虽极力强攻,但始终不得至城下。于是大丞相下令大肆赶修攻城器具,夷平仓城!宇文澈深觉不妥,朝宇文化及进谏,恐怕其中有诈。 可惜,宇文化及自持雄兵十数万,瓦岗军不过是一群甫丢下锄刀的乌合之众,何以忌惮! 就在当夜,一支奇兵竟自隋军的大后方杀来,隋军措手不及顿失先机!正在此刻,前方的仓城城门大开,瓦岗军密密麻麻如蝗虫般涌出! 原来,瓦岗军充分利用黎阳的地势,在沟堑中巧妙地挖掘地道,给他辛勤地一路挖到隋军的大后方去。待时间一到,李密调动奇兵,焚毁隋军所有的攻城器具,自隋军的大后院冲出杀他个措手不及。而后把握时机,同仓城涌出的主力队伍前后夹击隋军…… “难道李密这回还想再使同一招?” 宇文澈凝眉,“可是自前日起加高沟堑,收缩戒备?” 卫矢这时反应过来,惊怒道,“不好!他们竟然会有后援!凭的是以逸待劳,拖延战术。”难得李密投奔的那劳什子皇泰主竟也舍得下血本。 宇文澈盯着地图沉吟片刻,而后渐渐冷下脸,抿紧薄唇。 卫矢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眼看那王世充怕是赶不及了,待李密将沟堑建成,依凭北邙山的地利怕是再来2个王世充都无法在短期攻城。到时瓦岗军的援兵赶来……”卫矢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了,他们此行皆立下了军令状,一旦败军…… 宇文澈缓缓合上地图,捅破最后一层窗纱,低叹,“卫矢,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他已然明白,宇文化及是不会让他们回去的。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终究,还是要到这步田地。 卫矢默然无语,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 当年他追随宇文澈一路征战,公子宿有心疾,开始时每每征战奔波他总是在半途便晕厥过去。 伴随着起义军反军越发猖狂,公子不顾劝阻硬是私下用了烈性极强的秘药。此后虽然心疾被压制下去不再频繁发作,但那药性极为霸道,这是烧了自己的阳寿来换取一夕安稳。 自那之后,每次上阵公子都像过最后一日般拼死奋战,舍生忘死,渐渐捷报频频,军功累累—— 功高震主。 自大公子宇文化及加入争霸天下之列,宇文澈的累累军功便益发刺眼,宇文化及已然渐渐忌惮于他。直至上一次黎阳之战宇文化及未听公子劝阻败于李密,在诸将面前失了威信,想来他竟由此对公子引发了杀心。 此次宇文化及派遣公子领两万人马同王世充联盟对付瓦岗军。若是公子败了,临行前宇文化及已给他们下了军令状,败了便是死罪!若是侥幸得胜,那么以他们这两万兵力对瓦岗军的数十万,咱们先不说胜负。光是那王世充也不是什么善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地时刻做好见机渔利的两手准备。因此即使此战胜利了,光是勾引外敌,折损人马再硬掰出个指挥不当,便已经够将宇文澈军法处置,斩下人头。 总之,这次宇文澈是胜也要死,败也要死,宇文化及是存心要致他于死地了。 宇文澈望着卫矢黯然的神色,淡淡低喃,“卫矢……到头来,连累你了。” 卫矢霍然单膝跪下,以兵器触地向宇文澈宣誓忠诚,“我卫矢,誓死效忠主公,与主公同进退!如有二心,必万箭穿心而死!” 宇文澈怔住,半晌苦笑道,“何必呢,留下来也不过是同我一起赴死。” 卫矢跪在他身前头也不抬,只坚决地低吼一声,“誓死效忠主公!” 到这份上还有谁不明白,一干将领齐齐撩开战甲,单膝扣地,齐声俯首低吼,“我等誓死效忠!” 一夜商讨。挟着入秋的凉意,清晨,宇文澈双手负于身后走出军营。 快要至崖畔,宇文澈却意外地发现阿宝竟早一步坐在崖边。听见脚步声,她回头冲他充满元气地道,“真巧!公子这么早也来这里啊。” 宇文澈迟疑了下,而后撩起战袍也学她席地而坐,“睡不着么,大清早便来这里吹风。” “想些旧事。”阿宝歪头看了他一眼,突然伸手遥指着远方的巍峨高山,“那是北邙山么?是瓦岗军的盘踞之地。” 宇文澈眺望着这苍翠的北邙山,颔首。 阿宝好奇地托腮,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隔阂般,“公子,当初你为什么参军?” 宇文澈一怔,首次被人问起这个问题。 自荥阳郡回到长安的那一年,圣上初征高丽以失败告终。这场战争损失惨重,国内的起义更是越发沸腾,但圣上却始终无动于衷,积极广纳财物筹备着来年再征高丽。 隔年,他驾车出游时路上竟已饿殍一片,骨瘦如柴的饥民们时时贪婪地盯着过路行人,褴褛衣衫遮不住那身嶙峋瘦骨。车子从饥民中间使过,那些饥民即刻不顾侍卫的喝斥马鞭争先恐后地攀住马车努力想搜刮到可以换粮的财物,女人小孩此时已没有什么分别,一双双凹陷的眼睛赤红而透着疯狂…… 长安乃是帝都,而今帝都郊区的情境都已沦落至此,那其他的郡县……又该如何? 圣上还在叫嚣着再扩物资,横征暴敛,来年继续征讨高丽,期间更是念念不忘再下江都享乐。是以,他终究不再迟疑地放下手中的书卷香墨,顺从兄长一同被绑上了推翻皇帝谋逆天下的战车。 后来……后来呢。 宇文澈仰首望天,几经腥风血雨,勾心斗角,才明了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对错是非。 天下纷争,势力纵横,一开始,他是为了安天下止干戈而战。 但要安天下就必须有军队,要了军队就必须占地盘。今天为夺得这块地盘与乱臣征战不休,明日为了守地盘就必须刀戈相向,血染沙场。 有征战就会有牺牲,军队要保证兵力扩充兵源就必须要到百姓那征壮丁。 要打天下,占地盘,供养军队,那物资不可能平白掉下来,也必须要去百姓那征敛物资。 于是百姓生活越发艰苦,揭竿而起的乱民便越发增多,乱民越发增多,军队便越发要去镇压收服,镇压的伤亡和物资越发上升,接下去百姓更越发艰苦…… 这是个无休止的恶性循环。 岁月催人老。从何时起,他的安天下止干戈变得和其他的乱臣贼子没有什么不同。 从何时起,他已经忘却了他的初衷,渐渐走向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桥。 ——我们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一开始是为什么而上路。 Chapter 28 山风猎猎。 阿宝托着腮纵目四望,随着如水波般绵延伸展至山下的丘陵,远处的原野、城池尽收眼底。 在这迷茫的清晨,山川河流,尽在脚下蜿蜒展开。 在北邙山和隋军的交锋处,草丛间闪烁的露珠仿如犹带着鲜血,淫浸了多日征战的痕迹,每次厮杀结束后双方都会将战死者拖回营地,就地安葬。因此虽然两军交锋之处没有尸横遍野,但那一摊摊凝固定格的血渍却益发触目惊心。 缓缓地,战场上凡人肉眼所不可见的细小颤动从那堆日日被军队践踏地歪七扭八的草丛传来…… “快点!今天换班!换班!”这些花花草草扶着腰从地上艰难地爬起,不住骂骂咧咧,“娘嘞!这场仗还要打多久!我的腰啊啊~” “怎么又轮到我们,叫西区的过来替班,我们前2天才刚换的!”东面的草丛也开始悉悉索索的抖动起来。 西面的花花草草们见抵赖不住,这才不甘情愿的拔起根到战场中央列队,准备替班。双方的交接仪式很壮观,阿宝张大眼,勾着嘴角目不转睛地望着,可惜在凡人眼中只会觉得战场中央的山风突然激烈起來,拂得满地野草一波波摇曳不休…… “在看什么?”宇文澈偏头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阿宝,只见她专注地盯着山下,笑得嘴角弯弯。 阿宝笑眯眯地回望他,没头没尾地丢出一句,“想不到这些小草还有轮班制,真可爱!” 宇文澈莫名奇妙,虽然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但她的笑容极有感染力,看着她欢快无忧的样子原本沉郁凝重的心情也清减了几分。 她的双眼明亮,看不见任何一丝阴霾,仿佛永远都能无忧无虑天真快活。 为什么她可以如此轻易的快乐起来? 六年来沧桑历尽,人面全非,为什么她还能一如初见,依然还是那样无忧快乐如稚子,丝毫未变。 面对着从未改变的少女,那些旧日的感情竟也隐隐复苏…… 东天渐渐烧了起来,悬挂了千万年的红日自那片晕染绛红的金霞中冉冉而起……等等,绛红? 阿宝眨巴眨巴眼睛,没看错! 就着渐渐亮起的天光,宇文澈微温的视线突然惊讶的定格住,停留在阿宝侧对着他那一面的发髻上。 那簪子她只是胡乱的绾着,嵌得几乎只露出一个模糊的顶端,远远不如她发上另一只奇形怪状的银钗打眼。是以当他惊讶的发现时,眼神柔和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这支翡翠簪,你还戴着……” 当年阿宝收了他的翡翠簪,连夜便离去了,一别这么多年,原来……她还是有记挂在心中的。 阿宝摸摸翡翠簪,老实的点头,“嗯,这翡翠簪看起来很值钱,我下山后如果没钱了正可以把它拿到当铺,当个好价钱呢。” 宇文澈:“……” 喝!好黑的脸! 阿宝摸摸头,忙亡羊补牢,“咳……其实我刚才只是在开玩笑。” 宇文澈咬牙,“……这一点都不好笑。” “唔,真是失礼了。” 身后的树枝又开始发出悉悉索索的抖动声。 阿宝向宇文澈告辞之后目不斜视的往外走,待走出一大段路之后她蓦地轻点脚尖,下一秒便出现在卫矢身后! 卫矢躲在树后的身子猛地一僵,待发现来人是阿宝时他不由吁口气,压低声音道,“阿宝,你的轻功什么时候练得这么好了。” 阿宝没有回答,她好奇地看着卫矢半侧着身子姿势诡异的贴在树上,问道,“你在做什么?” 卫矢白了他一眼,注意力继续摆在远处负手立在崖边欣赏日出的宇文澈,头也不回地道,“公子乃是主帅,此刻正是两军交锋之际,我自然要随时保护少爷!” “哦……”阿宝慢腾腾的哦完之后,顿了一秒继续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棵树的?” 卫矢将视线移回身边这棵依傍着的翠绿柳树上,努力思索了片刻后答道,“平时我倒是没怎么去注意这个,话说,你也觉得这棵柳树很奇怪吗。我倒是第一次在这种时节这种地点见到这么苍翠的柳树呢。” “我只是好奇而已。”阿宝微笑着也伸手拍抚这柳树几下,察觉到树身微不可见的颤动了一下,她笑容越发灿烂。 卫矢呆了下,忙涨红着黑脸低下头又开始死瞪着阿宝的鞋子看,嘴里粗声粗气道,“那你现在应该没什么事了吧,自己回营地去!” 阿宝皱起眉,“为什么老赶我走?”平日卫矢每每一见着她就立刻默念着“我不能对不起少爷”,然后恶声恶气地把她赶回营里。 卫矢粗声道,“你留在这里也只会碍手碍脚,快点走快点走。” 阿宝认真的纠正,“我不会碍事,我很能干的。” 卫矢施舍出眼尾瞟了瞟阿宝的小身板,低嗤一声,“就凭你这矮冬瓜?” 阿宝默了一秒,而后伸出一指朝卫矢的肩头轻松一压—— 在一片沉默中,阿宝慢悠悠地开口,“认识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和卫矢平视呢。” 只见卫矢的膝盖以下全陷进地里,此刻正震惊的同阿宝两两平视。 片刻之后,卫矢淡定地朝宇文澈呼唤,“少爷,麻烦你把我拔出来。谢谢。” 我扭啊扭啊扭,我摇啊摇啊摇~ 待阿宝回自己的营帐时,一抹绿影也大摇大摆的从门口扭进来。 “怜柳,你什么时候到这的。” “也就这几天。”即使施了隐身术,怜柳还是格外小心的又在营帐内加了一层结界,“不过我这次不是为自己而来,而是随睚毗大人到访的。” “果然那时候没看错呢。”阿宝咕哝,她那时就觉得这朝霞有点不太对劲。 少年的身子下一刻就出现在阿宝身后,他蛮横地自背后一把搂住阿宝的腰,语带愤愤,“你倒好,当初说尽快尽快,这就是你的尽快么!” 阿宝心虚了一下,慢了半拍拉开他的手,期期艾艾道,“那个……我可以解释。” “嗯哼!”少年那双漆黑细长的眼睛斜睨她,竟透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妩媚风情,他不屑道,“免了,我不想听。” 阿宝直接无视他的恶劣态度,情不自禁的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赞叹,“你生得真好。” 睚毗轻咳一声,这还是她头一次称赞他的样貌。心中有些欢喜,睚毗的态度明显友善许多,“你早膳吃了吗?” 阿宝摇头,“没有。” 睚毗抬起手,刚想唤怜柳去取时蓦地想起,怜柳早在他出现时便识趣的离开了。他瞅瞅阿宝,还是有些脸热的自乾坤带中取出一盘满满的,还冒着些微热气的红豆团子,干巴巴地道,“今天下山的时候恰好路过一家酒楼,所以……就随便帮你带了。” 阿宝双眼骤然一亮,“都是带给我?” “嗯。” 睚毗扬起嘴角,而后捻起一颗团子送到阿宝嘴边,“这次的红豆里加了些薄荷,试试味道如何?” 阿宝张嘴啊呜一口吃掉,在团子送入口中的瞬间,阿宝忽然身子一僵,但还是乖顺的吞了下去。 见阿宝吃下去后,少年的眼神更柔软了许多,而后捻起第二颗送到阿宝嘴边。 阿宝小嘴一张,刚啊呜掉半个团子时睚毗突然收回手,将剩下的半个团子咬进自己嘴里。 阿宝愣了一下,瞪着睚毗红润的唇。方才那团子她已经吃了一半,他还,他还…… 睚毗面不改色地继续捻一颗软糯的红豆团子喂她…… “阿宝,你很喜欢凡间么?” “喜欢啊。”阿宝中肯评价,“除开战争,凡间确实是非常热闹有趣。” 睚毗沉默下来,“那,这次你会帮那个宇文澈吗?” 阿宝理所应当的道,“这次下山,我只是为了看看公子安全与否,从未打算过要插手历史,所以这次我只是在旁边看看而已。” 换句话说—— 阿宝的意思就是:原本她只想来看下宇文澈死了没,从来就没有出手的打算,因此就算是知道此战凶险万分,宇文澈危在旦夕,她依然还是只选择旁观不会出手。 朱獳吁口气,望向阿宝的营帐,脑中有些混乱。 自那场半路出了岔子的脱胎换骨后,究竟阿宝似有情,还是实无情…… Chapter 29 随着时日推进,两军交锋间的小型战斗也越发激烈频繁,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面对这场大战,全军上下已然是破釜沉舟的决然之势! 这是一支被抛弃的末路孤军。 隋军只有两万兵马,面对瓦岗的数十万兵力,孤军奋战却又无路可退。兵临阵前,他们事先已同王世充结盟,而讨伐瓦岗军也是他们先挑起兵衅,如若现在临阵脱逃,不要说是瓦岗军,即便是王世充也不会放过他们。 但若是他们迎战,瓦岗军占雄城,又背持援军,一旦将沟堑修成,两面夹击隋军势必要全军覆没。 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 大丈夫固有一死,自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半月以来的对峙,双方都在不断试探接触对方的底限,研究对策,终于,硝烟在九月下旬攀至顶峰。 北邙山下,黑压压一片的军队密密麻麻的占据了北邙山口,自下而上的推进。 此战必须速战速决。几次征战下来,隋军只剩万余人,耗不起频繁的战事。而沟堑眼见快要修成,时间已不容他们再耽搁下去。 一身银白战甲,盔甲下那双黑眸充溢杀气,高举长剑一马当先的正是宇文澈。 此次,他们背水一战,虽只万余人,但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瓦岗军大多出自农人,并未受过正统严苛的军队训练,虽号称拥兵数十万但乌合之众甚多。隋军征战多年,留下来的士兵,皆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真正悍兵杀将! 狼烟滚滚,大地在隐隐震动,他们是真正的军队,金戈铁马气势逼人。兵贵神速,三千重甲骑兵压阵,步兵左手持盾右手握戈,即便在狂奔中阵形依然不乱!虽只万余人,但那经久积淀而下的血腥煞气无不令与他们正面相接的士兵胆寒。 整支军队犹如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对方腹地。 杀!对方数十倍于我,战场上哪还管碰上的是不是旧友亲兄,满眼铺天盖地的都是瓦岗军,横竖都是要死,即便死也要拖几个垫背。 瓦岗军由各路义军及隋朝降兵组成,山头林立,派系繁多,只求有饭吃有利益钻,哪里见过这般不要命的狼虎之师! 长矛杀折了,换配刀,配刀杀钝了,换匕首!明明已经被扎成了蜂窝,却还能死死抱住用牙齿咬住对方的咽喉! 这是场怎样惨烈的战争?这是场怎样惨烈的战争! 远远高立在城池上的瓦岗将领已经惊呆了,这怎么是军队?这分明是一群眼中只有杀戮的凶兽! 看着这人间地狱,他们慌了,“弓箭手!弓箭手!” 遮天蔽地的箭矢自城池袭下,不顾城下正同隋军纠缠得难以区分的瓦岗军,惊起哀嚎声混合着弓箭击打盾牌的叮叮声…… 这场战从日出打到了日落,整支东都隋军仿如一道飓风,带着漫天杀气狂猛席卷而过,沿途所到之处皆被血洗干净! 这场战争的主角们,他们没有对错,乱世中没有对错。 “杀!” “杀!” “杀!” 杀声震天! 士兵们红了眼,嘶吼着挥戈相向!他们只是为了生存,他们只想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哪还有闲情去伤春悲秋,哪还有闲情去追寻对错?生在乱世,这便是错! 瓦岗军越打越发胆寒,明明对方只有万余人,直杀到天黑,为何怎么也杀不尽! 暮色沉沉,能见度降低,双方将帅鸣金收兵。 瓦岗军终于吁了一口气,将遍地战友的尸体拖回营地。 此战之中,瓦岗军折损了数万,但东都隋军竟才折损几千,还剩一万兵力。 这是一支怎样可怕的军队。 瓦岗将领裴仁基心有余悸,进谏李密,“主公,隋军勇猛精锐,不如我们以精兵守住要路,然后西逼隋军击其虚弱。” “东都隋军再精锐,也不过万人,即便他们有骑兵,也只是数千,耗不起大战。”思及隋军的狠戾,李密不免有些忌惮,沉吟片刻道,“大战刚结束,敌我双方都已是疲惫之师,让将士休整一夜,明日起我军派出先遣军队袭击隋军,诱其渡过通济渠向我营发起进攻,然后再一步步把将他们引入地势和缓的丘陵,发挥我军兵力众多的优势,彻底围歼他们。” 裴仁基依旧眉峰不展,“若是隋军不肯入局进攻,那……” 李密大笑着打断他,“如若隋军不入局还想与我们对峙,岂不正中下怀!援军不日就到,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岂不妙哉。” 更何况,那宇文化及和王世充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而今凭着那点人马就想剿灭他? 主帐内谈论得是如火如荼,营帐外疲惫的士兵们擦去脸上未干的血渍,舔舔着干裂的唇,捧着饭碗蹲坐在营帐外狼吞虎咽…… 有谁愿意当兵过着这朝不保夕的日子?多年前他们只是一群日出耕作日落而息的农人,而今抛却农具的手却要握着并不熟悉的冰冷刀剑。 经年战事已久,他们日日都要提心吊胆的活在被阵前杀死的恐惧下,他们不是悍不畏死的士兵,他们只是一群想要活下去却无路可走的流民,加入军队……也只是为了能有一处栖身之所,能有一顿饭吃。 只要一想起白日那支不要命的疯狂军队,当晚他们两股战战只祈祷着不要再正面遇上他们。 谁都不相信,东都隋军竟在此刻下了一场疯狂的豪赌。谁都不相信,对面人数仅有一万的隋军竟敢来夜袭! 在黑沉的夜色中,一支二百余人的精骑借着白日那场大战的掩护潜入北邙山中,仿如鬼魅般在夜色中潜行。 白日战友们抛去性命舍生忘死的为他们引开瓦岗军,这支两百人的军队看着战友在身后拼死阻拦敌军,只觉心如刀绞,意似油煎。却只能头也不回的转身潜入北邙山深处…… 不回头,他们不回看。兄弟为他们拼死掩护,他们为兄弟拿下这城池! 这是场必死的征途,但这二百余人却无人回顾。 卫矢心中涌上豪气,幸而不用去看公子那强抑悲伤的眼。 那一夜商讨计策时,宇文澈的眼神几乎要杀了提出由卫矢领队夜袭敌营的谋士。 这也是宇文澈头一次将私情带入战事中。 这两百余人需武艺高超,胆识过人。军营中的士兵大多哪里学过什么正式武艺。搜罗全军也只找到二百个曾经是江湖草莽或民间侠士的东都好汉。此行去北邙山需步步为营,要熟悉北邙地势又有过人的领军组织经验的统领人,曾是宇文澈的护卫出身又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卫矢无疑是一个最佳选择。 这是关乎全军胜负的一战,卫矢又怎会推辞! 近了,距离燃着篝火的瓦岗驻地越来越近。 悄无声息地拔出手中的利剑,染黑的剑身反射不出皎月的光芒。 他们此刻不是军人,而是杀人机器,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去毁灭就是去屠杀!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挡我者死! 两百多双血红的眼睛泛着嗜血的光芒,卫矢领着这支杀军迈上人生中最后一场征程—— 公子…… 请你等待,等我为你献上这最后的荣光。 “奇怪了。” 寂静的夜空之上,阿宝蹙起眉,“为什么这几天北邙山上的妖怪多了这么多。” 乱世中,群魔尽出确实是常事,何况妖魔性喜血气,自然也喜爱在战场上徘徊,顺便偷食些战死者或是伤者的血肉精气。 妖怪们有极强的领域意识。 如今阿宝已升入大妖怪的行列,虽然并非是她的本意,但阿宝身上也不自觉地放出属于大妖怪的威压,这也在向那些小妖宣示:这里是她的地盘,在她的地盘中它们要夹着尾巴低调做妖。 至于大妖怪之间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若有其他的大妖怪触到她的威压也会知趣的离开,另占山头。毕竟天下这么大,犯不着为块小地闹个两败俱伤。 但现在怪就怪在这几日北邙山上的妖怪突然急遽增加,其中甚至多是大妖怪。 睚毗低头望着阿宝,安抚道,“我已经叫朱獳带臣下去查探,很快就会有消息。” 阿宝点头,视线又移回脚下那两百的死士。一颗软糯的红豆团子却被一只修长的手递至嘴边。 少年眼波柔软,“张嘴。” 阿宝偏了偏头,视线扫过这颗团子,那双大眼又回到少年那张美艳的脸上,眯眼啊呜一口吞下。 睚毗弯起红唇,另一只手安抚地又摸摸阿宝的头,同她一起旁观这场战事。 Chapter 30 这是个收割之夜。 月夜下挥动着死亡之镰的死士们将路线笔直的指向粮仓,沿途的巡逻兵皆被一个个无声无息的放倒。 “放个水,怎么去了那么久?”一个巡逻兵咕哝道,边头也不回的进营。 那个迟到的同僚不发一语地低头跟在他身后,待跟进营地后他霍然拔刀刺入巡逻兵体内,抬起血红的眼毫无温度地扫视营帐众人…… 几条黑色身影训练有素地同时闪身而入,片刻后营帐中沉闷的呻吟嘎然而止。 卫矢扫了眼满身血渍从营帐里走出来的同伴,右手比了个手势。二百人顿时四散开来,一路小心潜行,一路在沿途经过的营帐周围悄悄洒上一圈麻油。 卫矢低声道,“速度再快点,起事的时辰就快到了。” “诺!” 夜半,瓦岗军突然被一阵疯狂的军锣吵醒! 伴随着“当——当——当!”的急促警鸣,自营帐外传来一阵阵惊慌失措的喊叫—— “隋军的援兵来啦!” “快逃!” “东都隋军杀进来了!” 娘的!这些隋军都他妈不用休息吗! 一干士兵边骂娘边慌忙穿好衣服,新兵甚至连盔甲都没顾得套上,匆匆抓起长戈就往外冲! 岂料!刚一掀开营帐,眼前霍地炸起一阵冲天大火,瞬间席卷了整个营帐,呼啸着扑向睡意未退的士兵们,帐内霎时成人间炼狱! 自天空往下看去,一条火龙自瓦岗军的粮仓一路蜿蜒而下,沿途房屋辎重皆被焚毁,从屋内和营帐里传出的凄厉惨号响彻半边天幕。 整个瓦岗驻地瞬间炸开了锅! 军鼓咚咚地急促响起,传令兵此起彼伏的吼着,“集合!全军集合!” 自山脚猛然传来一阵喊杀声,整齐的铁蹄号角在这个夜空上扬—— “杀!” “杀!” “杀!” 白天的梦魇在此刻又再度重现,隋军狂热的嘶吼着,整齐划一的脚步踏起烟尘,一面面旌旗在风中猎猎狂舞! 瓦岗军忙仓促应战,箭矢如雨般飞向山下,借着火光向下望去,隐隐看见大片烟尘夹着无数旌旗自山下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