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年几岁?”她问。“四十出头了。”“看起来象四十不到。”罗四姐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我那番心思,你晓得不晓得?”“怎么不晓得?”胡雪岩说:“我只当我们没有缘分,哪晓得现在会遇见,看起来缘分还在。”“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人老珠黄不值钱’。”“ 这一点都不对,照我看,你比从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从前又青又硬,现在又红又软。”胡雪岩咽了口唾沫,“吃起来之甜,想都想得到的。”罗四姐瞟了他一眼,笑着骂了句:“馋相!”“罗四姐,”胡雪岩问道:“你记不记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会饯去,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罗四姐当然记得,在与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忆过。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萨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灯,留她一个人看家,胡雪岩忽然闯了进来。“你怎么来了?”“我来送会饯。”胡雪岩说:“今天月底,不送来迟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紧。你们家人呢?”“都看荷花灯去了。”罗四姐又说:“其实,你倒还是明天送来的好。因为我这笔钱转手要还人家的,左手来,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来,过一夜,大钱不会生小钱,说不定晚上来了贼,那一来你的好意反倒害人。““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要凑齐了,吃过中饭就送来。”胡雪岩想了一下说:“这样子好了,钱我带回去,省得害你担心。这笔钱你要送给哪个,告诉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这样太好了。”罗四姐绽开樱唇,高兴地笑着,“你替我赔脚步,我不晓得拿啥谢你?”“先请我吃杯凉茶。”“有,有!”原来是借着插在地上的蜡烛光,在天井中说话,要喝茶,便需延入堂屋。她倒了茶来,胡雪岩一饮而尽,抹抹嘴问道:“你说你不晓得拿啥谢我?”“是啊!你自己说,只要我有。”“你有,而且现成。”胡雪岩涎着脸,“罗四姐,你给我亲个嘴。”“要死!”罗四姐满脸绯红,“你真下作!”如果罗四姐板起脸叫他出去,事便不谐,这样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亦不过让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乱插一通而已。主意打定,一个猛虎扑羊势,搂住了罗四姐,她挣扎着说:“不要,不要!我的头发。”一听这话,胡雪岩知道不必用强,略略松开手说道:“不会,不会。不会把你的头发弄乱。”说着,手在她腰上紧一紧,将嘴唇凑了上去。哪知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大喊:“罗四姐,罗四姐!”罗四姐赶紧将他一推,自己退后两步,抹一抹衣衫,答应一声:“来了!”同时奴一奴嘴,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来的是邻居,来问一件小事,罗四姐三言两语,在门外把他打发走了。等回进来时,站得远远地,胡雪岩再要扑上来时,她一闪闪到方桌对面。“你好走了。刚刚那个冒失鬼一叫,我吓得魂灵都要出窍了。”罗四姐又说:“快,快,快点走。”俩人都回忆着十年前的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现了不自觉的笑意,只是罗四姐的笑意中,带着明显可见的帐惆与落寞。“这句话有十年了吧?”“十一年。”罗四姐答说:“那年我十六岁。”“那么,欠了十一年的债好还了。”胡雪岩笑道:“罗四姐你欠我的啥,记得记不得?”“不记得了。”罗四姐又说:“就记得也不想还。”“你想赖掉了?”“也不是想懒。”罗四姐说,“是还不到还的时候。”“要到啥时候呢?”“我不晓得。”罗四姐忽然问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开一家绣庄?”问到这句话,胡雪岩的绮念一收,“我们好好来谈一谈。”他说,“你的本事,十几岁我就晓得了,那时候‘摇会’,盘利息,哪个都没有你精明。说一句实话,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请你管钱庄。““卖高帽子不要本钱的。”罗四姐笑道:“不管你说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钱庄,这话我倒不大服气。”“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这样子漂亮,下面的伙计为了你争风吃醋,我的钱庄就要倒灶了。”“要死!”罗四姐的一双脚虽非三寸金莲,但也是所谓“前面卖生姜,后面卖鸭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脚,笑得有些立足不稳,伸出一只手去想扶桌沿,却让胡雪岩一把抄住了。“不要说伙计,”胡雪岩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没心思在生意上头了,一天到晚担心,哪个客人会把你讨了去。”杭州人叫“娶亲”为“讨亲”,这最后一句话,又勾起罗四姐的心事,“不要说了!”她夺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说:“总怪我自己命苦。”“我也难过啊!”胡雪岩以同感表示安慰,“我迟两年讨老婆就好了。”“哼!”罗四姐微微冷笑,“你嘴里说得好听。”“好听不好听,你等着看将来。”胡雪岩说道:“言归正传,你说你的本事不止于开一爿绣庄,那么,还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说来我听听看。”罗四姐不作声,低着头看桌面,睫毛不住眨动,盘算得好象出神了。“明天再说。”罗四姐抬眼说道:“你明天来吃便饭好不好?”“怎么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点来,好多谈谈。”“不!你明天来吃中饭,下半天早一点走。晚上总不方便。”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明天中午我有两个饭局,有一个是要谈公事,不能不到。这倒麻烦了。”“那么后天呢?”后天中午已有应酬,不过可以推掉的。““那就后天。”胡雪岩无奈,只好答说:“后天就后天。”“后天我弄两个杭州菜给你吃。”罗四姐又说:“现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请你吃消夜。”胡雪岩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夭不能会面,便有些不舍之意,惜吃消夜盘桓一会也好,便点点头:“不必费事!”“现在的东西。”罗四姐说,“到楼下去吃好不好?”原要在楼上小酌才够味,但那一来比较费事,变成言行不符,只好站起身来,跟着罗四姐下楼。“你吃什么酒?”“随便。”胡雪岩说:“我又不会吃酒,完全陪你。”“谢谢。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药酒。”“喔,我倒想起来了……”“慢点!”罗四姐说:“等我把桌子摆好了再说。”桌子上摆出来四个碟子,火腿、脆鳝、素鸡糟白鲞是七姑奶奶送的。罗四姐另外捧来一个白瓷坛,倒出来的药酒,颜色不佳,但香味扑鼻,发人酒兴。“你这酒看样子不坏,有没有方子?”“有。名叫周公百岁酒。你要,我抄一个给你。”“有这种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岩说,“我想开一家药店,将来要卖药酒。”罗四诅不由得诧异,“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开药店?”她问。“其中有好些缘故。有个缘故是有人要我办各样成药,数量很大,我心里在想,不如自己开一家药店,既方便,又道地。”“这个人是哪个?要那许多成药,做啥用场?”原来左宗棠的西征将士,已发现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寄信到上海转运局,要采办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触发了胡雪岩自己设一座大规模的药铺的构想。目前已请了一道陕甘总督衙门所发、请予免税的公文,派人到生药最大的集散地,直隶安国县采办道地药材去了。对于这个计划,胡雪岩最感兴趣,认为是救世济民、鼓励士气最切实的一件事,一谈起来,滔滔不绝。罗四姐很用心地倾听着,遇有他说得欠明白之处,会要言不烦地提出疑问。这表示她不但能够领会他的计划,而且也关心他的事业,胡雪岩便越加兴奋了。一谈谈到三更天,胡雪岩发现左右邻居看她家半夜里灯火辉煌,门前轿班高声谈笑,都好奇地在张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连。“好了,后天中午再来。”胡雪岩站起身来说:“再谈下去,邻居要骂人了。”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钱庄办事,有人告诉他说,“维记”来提了九千两银子,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张庄票。胡雪岩记在心里,并未多问。由于那天到罗四姐家,自觉太招摇了,这天只带了一个跟班,亦未乘轿,而且坐了一辆“亨斯美”马车,在罗家弄口下车,将马车打发回去,步行赴约。本未过午,罗家客厅里还坐着七、八个客户在等候发落。“胡大先生请坐。”罗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我马上就好了。”“不忙,不忙!你尽管请治公。”胡雪岩捧着一杯茶,悄悄坐在一边,看罗四姐处事,口讲指画,十分明快。她的客户似乎也服她,说如何便如何,绝无争执,所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都打发走了。“佩服,佩服。”胡雪岩笑道:“实在能干。”“能干不能干还不晓得。等我替你买的地皮涨了价,你再恭维我。”胡雪岩摸不着头脑,“罗四姐,”他问:“你在说啥?”“等等吃饭的时候再同你讲。你请坐一坐,我要下厨房了。”厨房里菜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炉子上炖着鱼头豆腐,“件儿肉”在蒸宠里,凉菜盐水虾、葱焖鲫鱼和素鸡,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锅炸个“响铃儿”,再炒一个荠菜春笋,就可以开饭了。“没有啥好东西请你。”罗四姐说:“不过我想,你天天鱼翅海参,大概也吃腻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几样家常菜,或许反例可以多吃一碗饭。”“一点不错。”胡雪岩欣然落座,“本来没有啥胃口,现在倒真有点饿了。”罗四姐笑笑不作声,只替他斟了一杯药酒,然后布菜。胡雪岩吃得很起劲,罗四姐当然也很高兴。“你刚才说什么地皮不地皮,我没有听懂。请你再说一遍。”罗四姐点点头,“你给我的折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两银子。”她问,“你晓得不晓得?”“他们告诉我了。”“从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来了,外国人办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马路修到哪里,地价涨到哪里,可惜我没有闲钱来买地皮。前两个月还有人来兜我,说山东路……”“慢点!”胡雪岩问道:“山东路在啥地方?”“就是庙街。”原来英租街新造的马路,最初方便他们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领事馆集中之处,名为Consulate Road,江海关所在地名为Customs Road.上海在战国时,原为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封邑,当时为了松江水患,要导流入海,春申君开了一条浦江,用好的姓,称为黄浦江,或称黄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种种上海的别称,都由此而来。后人为了崇功报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词,又称春申君庙,但年深月久,遗址无处可寻。相传建于明朝、地在三茅阁桥、供奉“三茅真君”的延真观,原来就是春申君庙,英国人便将开在那里的一条马路,称为Temple Street,译成中文便是“庙街”。英租界的地名很乱,工部局早就想反它统一起来,将界内的马路,分为两类,横的一类从东到西,用中国主要的城市命名,纵的自南至北,以中国的省名命名,因此领事馆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个大城市是南京。便将外滩公园向西延伸的马路,改名南京路。庙街是南北向,改名山东路。那是前两年的事,胡雪岩未尝留意于此,所以罗四姐提起这个新地名,他茫然莫辨。庙街他是知道的,“呃,”他问:“有人兜你买庙街的地皮?”“庙街现在是往南在造马路,那里的地皮,一定会涨价,所以我提了九千两银子出来,买了二十多亩地皮,已经成交了。”胡雪岩大为诧异,求田问舍,往往经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入哄骗不成?罗四姐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你不相信?”她问。“不是我不相信,只觉得太快了。”胡雪岩问,“你买的地皮,有没有啥凭证?”“怎么没有”,我有‘道契’,还有‘权柄单’。胡雪岩更为惊异,“你连‘小过户’都弄好了?”他说:“你的本事真大。”“你不相信,我拿东西给你看。”于是罗四姐去取了三张“道契”来。原来鸦片战争失败,道光二十二年签订《南京条约》,开五口通商,洋人纷纷东来,但定居却成了疑问。“普天之下,莫非玉土”,中国的土地是不能卖给洋人的,这就不能不想个变通办法了。于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国领事跟上海道签订了一份“地皮,章程”,规定了一种“永租”的办法。洋人跟土地业主接头,年纳租金若干,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给业主约相当于年租十倍的金额,称为“押手”,实际上就是地价。租约成立后须通知邻近的地方,由地保带领,会同上海道及领事馆所派人员,会同丈量,确定四至界限,在契纸上附图写明白,由领事转送上海道查核。如果查明无误,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盖印信,交承祖人收执,这就是所谓“道契”。这种“道契”,产权清楚,责任确实,倘有纠葛,打起官司,是非分明,比中国旧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纠葛,涉讼经年,真是“有钱不置懊恼产”,海不当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请洋人出面代领道契,这原是假买假卖的花样,所以在谈妥条件,付给酾劳以后,洋人要签发一张代管产业,业主随时可以自由处置凭证,名为“权柄单”。而这种做法,称之为“挂号”,上海专有这种“挂号洋商”。地皮买卖双方订约成交之前,到“挂号洋商”那里,付费改签一张“权柄单”,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样移转给买方,一样有效。这就叫“小过户”。罗四姐这三张道契,当然附有三张“权柄单”,是用英文所写。胡雪岩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识英文,一看洋人所签的“抬头”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罗四姐有“我替你买的地皮”的话。“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岩将道契与权柄单拿到手中,“我叫人再办一次‘小过户’,过得你的名下。”“你也不必去过户,过来过去,白白挑洋人赚手续费。不过,你把三张权柄单去拿给七姐夫看看,倒是对的。他懂洋文,洋场又熟悉,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办交涉。”“我晓得了。”胡雪岩问道:“罗四姐,我真有点想不通,你哪里学来的本事,会买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续都办好了。说真的,叫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去办,也未见得有你这么快。”“没有的话。洋人做事情最爽炔,你们双方谈好了,到他那里去挂个号,签个字就有多少银子进帐,他为啥要推三阻四?不过搞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两天,为啥呢?为的是显得他的脚步钱赚得辛苦。象我……”罗四姐拿她自己的经验为证。谈妥了山东路的那块地皮,找个专门替人办“小过户”的人要去挂号,讲妥十两银子的“脚步钱”,却说需五天才能办得好。罗四姐听人讲过其中的花样,当即表示只请他去当翻译,妒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脚步钱照付,果然,一去就办妥当了。“我还说句笑话给你听,那个洋人还要请我吃大菜。他说他那里从来没有看见我们中国的女人家上门过。他佩服我胆子大,要请请我。”“那么,你吃了他的大菜没有呢?”胡雪岩笑着问说。“没有。”罗四姐说:“我说我有胆子来请他办事,没有胆子吃他的饭,同去的人翻译给他听了,洋人哈哈大笑。”胡雪岩也笑了,“不要说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紧接着又说:“罗四姐,我现在才懂了,你是嫌开绣庄的生意太小,显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也不敢这样子说。”罗四姐反问一句:“胡大先生,你钱庄里的头寸很多,为啥不买一批地皮呢?”“我从来没有想过买地。”胡雪岩说他对钱的看法,与人不同,钱要象泉水一样,流动才好,买了地等涨价,就好比池塘里的水一样,要靠老天帮忙,多下几场雨,水才会涨,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干涸了。这种靠天吃饭的事,他不屑去做。“你的说法过时了。”罗四姐居然开口批评胡雪岩,“在别处地方,买田买地,涨价涨得慢,脱手也不容易,钱就变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现在外国人日日夜夜造马路,一造好,马路两边的田就好造房子,地价马上就涨了。而且买地皮的人,脱手也容易,行情俏,脱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动产而是动产了。这跟你囤丝囤茧子有啥两样?“一听这话,胡雪岩愣住了,想不到她有这样高明的见解,真有自愧不如之感。“我要去了。”胡雪岩说:“吃饭吧!”罗四姐盛了浅浅一碗饭来,胡雪岩拿汤泡了,啼哩呼噜一下子吃完,唤跟班上来,到弄口叫了一辆“野鸡马车”到转运局办公会客。晚上应酬完了,半夜来看古应春夫妇。“说件奇事给你们听,罗四姐会做地皮生意,会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们看!“古应春看了道契跟权柄单,诧异地问道:“小爷叔,你托她买的。”“不是!”胡雪岩将其中原委,细细说了一遍。“这罗四姐,”七姑奶奶说道:“真正是厉害角色。小爷叔……”她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再说下去。胡雪岩有点听出来了,并未追问,只跟古应春谈如何再将这三块地皮再过户给罗四姐的事。“这个挂号的洋人我知道,有时候会耍花样,索性花五十两银子办个‘大过户’好了。”胡雪岩也不问他什么叫“大过户”,只说:“你随便。好在托了你了。”“罗四姐的名字叫什么?”“这,把我问倒了。”“罗四姐就是罗四姐。”七姑奶奶说:“姓罗名四姐,有啥不可以?”胡雪岩笑道:“真是,七姐说话,一刮两响,真正有裁缝。”古应春也笑了,不过是苦笑,搭讪着站起来说:“我来把她的名字,用英文翻出来。”等古应春走入书房,胡雪岩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轻声说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从两个小的,一场时疫去世以后,内人身子又不好,家务有时候还要靠老太太操心,实在说不过去。这罗四姐,我很喜欢她,不晓得……七姐,你看有没有法子好想?““我已经替你想过了,罗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爷叔,你是如虎添翼,着实还要发达。不过,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难说。”“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气?”“不光是探口气,还要想办法。”七姑奶奶问道:“ ‘两头大’呢?”“ ‘两头大’就要住两处,仍旧要老太太操劳。”胡雪岩又说:“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余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好!我有数了。我来劝她。好在婶娘贤慧,也决不会亏待她的。”“那么……”好了,小爷叔!“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再关照,这件事我比你还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这杯喜酒。“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罗四姐,帮她应付完了客户,在楼上吃饭,随意闲谈,看她提到胡雪岩,神气中有着一种掩抑不住的仰慕与兴奋,知道大有可为,便定了一计,随口问道:“你属蛇,我是晓得的。”七姑奶奶闲闲问道:“月份呢?”“月份啊?”罗四姐突然笑了起来,“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原来六月里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诡异,话又未完,便又问说:“你的小名怎么样?”“ 我小的时候,男伢儿都要跟我寻开心,装出老虎吃人的样子,嘴里‘啊嗬”、’啊嗬‘乱叫,又说我大起来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这个小名。那时候,有人有啥事情来寻我帮忙,譬如来一脚会,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这样子才把我罗四姐这个名字叫开来的。““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说起来,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绰号,至少人家晓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来欺侮你了。”“我倒不是这种人。为啥要丈夫怕?”罗四姐摇摇头,“从前的事不去说它了!现在更谈不到了。”“也不见得。一定还会有人怕你。”罗四姐欲言又止,不过到底还是微红着脸说了出来:“七姐,你说哪个会怕我?”七姑奶奶很深沉,点点头说:“人是一定有的,照你这份人材,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怎么叫白怕?”“怕你是因为你有本事。象你这种人,一看就是有帮夫运的,不过也要本身是块好材料,帮得起来才能帮。本身窝窝囊囊,没有志气,也没有才具,你帮他出个一等一的好主意,他懒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里觉得亏欠你,一味是怕,这种怕,有啥用处?”罗四姐听得很仔细,听完了还想了想,“七姐,你这话真有道理。”她说:“怕老婆都是会怕。”“就是这个道理。”七姑奶奶把话拉回正题,“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头来还是空的。”“七姐,命也靠不住。”罗四姐说,“我小的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作兴富贵在后头。”“哪里有什么后头,有儿子还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后来儿子中了状元,总算扬眉吐气了。我呢?有啥?”“你不会再嫁人,生一个?”七姑奶奶紧接着又说:“二马路有个吴铁口,大家都说他算的命,灵极了,几时我陪你去看看他。”“七姐,请他算过?”“算过。”“灵不灵呢?”“当然灵。”七姑奶奶说:“他说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运’,果然应验了。”“什么叫‘比劫运’?”‘比劫运就是交朋友兄弟的运,我跟你一见就象亲姐妹一样,不是交比劫运?“罗四姐让她说动心了,“好啊!”她问:“哪一天去?”“吴铁口的生意闹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预先挂号的。等我叫人去挂号,看排定在啥辰光,我来通知你。”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问道:“二马路的吴铁口,是不是跟你很熟?”“吃花酒的朋友。”古应春问道:“你问他是为啥?”“我有个八字……”“算了,算了!”古应春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相信他就自讨苦吃了。”“我就是要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有个八字在这里,请他先看一看,到时候要他照我的说法。”“照你的说法?”古应春问道:“是什么人的八字?”“罗四姐的。她属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时。”古应春有些会意了,“好吧!”他说,“你要他怎么说?”“你先不要问我,我要问你两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话说,第二,说得圆不圆?”“好,那么我告诉你: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话说,不过润金要多付。”“这是小事,就怕他说得不圆,甚至于露马脚,那就误我的大事了。”此人鬼聪明,决不会露马脚,至于说得圆不圆,要看对方是不是行家。““这是啥道理呢?”“行家会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们这一行有句话,叫做‘若要盘驳’性命交脱‘。“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