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叔做生意,还要你来批评?““应春!”胡雪岩伸手按着他摆在桌上的手,拦住他的话说:“现在肯同我说真话的,只有七姐了。我要听!”说着还重重地点一点头。古应春原是觉得胡雪岩的性情,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伯七姑奶奶言语过于率直,惹他心中不快,即或不言,总是件扫兴的事。即然他乐闻逆耳之言,他当然没有再阻挠的必要,不过仍旧向妻子抛了个眼色,示意她措词要婉转。“有些话我摆在肚皮里好久了,想说没有机会。即然小爷叔要听,我就实话直说了,得罪人我也不怕,只要小爷叔有一句两句听进去,就算人家记我的恨,我也是犯得着的。”由这一段开场白,胡雪岩便知她要批评他所用的人。对这一点,他很在意,也很自负,他认为他之有今日立下这番乾嘉年间,扬州盐商全盛时期都及不上的局面,得力于他能识人,更能用人,这当然要明查暗访,才能知道一个人的长处何在,毛病在哪里。不过,他听人月旦人物,胸中却自有丘壑,首先要看批评人的人,自己有没有可批评之处,然后才来衡量那些批评,哪一句是可以听的,哪一句是对方希望他能听的。七姑奶奶是极少数他认为应该佩服的人之一,她对人的批评,不但要听,而且唯恐她言之不尽,因而觉得有鼓励她的必要。“七姐,没有人会记你的恨,因为没有人会晓得你同我说的话。你有见到的地方,尽管说,就是我有错处,你亦不必客气,你说了实话,我只有感激,决不会怪你。”有这样诚恳的表示,反使得七姑奶奶觉得光是批评某些人,犹不足以尽其忠悃,要批评就要从根本上去批评毛病的由来。“小爷叔,说实话,跟前个十来年比起来,我对你的敬重打折扣了。不过小爷叔,对你的关心,是有增无减。思前想后,有时候为你想得一夜困不着。”这话说得胡雪岩耸然动容,“七姐,”他说:“我们是患难之交,我最佩服你是女中丈夫。我自己也知道,做人处世,没有十几年前那样,处处为人着想,不过,总还不算对不起人。场面虽然扯得大,用的人是得力的,里里外外都绷得牢,不晓得七姐是为啥为我愁得一夜困不着。”“我愁的是树大招风。小爷叔,你是丈八灯台,多少人沾你的光,照出一条路来,走得又快又稳,可惜你照不见自己。”“丈八灯台”这句俗语,是如此用法,胡雪岩觉得格外贴切,因而也就更重视她的下文了。“七姐,亏得还有你看得清楚。今天没有外人,请你老实说,我有哪些毛病要改?”七姑奶奶沉吟不语。她本想着:你认为你用的人都得力,里外部能绷得住,这一点就要改,不过这好象一概抹煞,会惹胡雪岩起反感,而况事实上也有困难,如果他这样说一句:照你说起来,我用的人通通要换过,请问,一时三刻哪里去找这么多人?找来的人是不是个个靠得住。这就无辞以答了。古应春多少看出她的心思,怕她说得过分徒乱人意,无稗实际,便暗示她说:“阿七,你谈一两件小事,小爷叔心里自然有数。”“好!”七姑奶奶接受了这个建议,略想一想说道:“小爷叔,我讲两件你自己不知道,人家替你得罪了人,都记在你帐上的事。”第一件花园落成以后,胡雪岩对其中的假山不满意,决心改造。请了几个专工此道的人来看,画了图样,亦不见得有何出色之处,最后打听到京中有个大名家,姓应单名一个崇字,河南人,咸丰初年是怡亲王载垣门下的清客。辛酉政变,载垣家破人亡,应崇眼看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感慨甚深,因而遁人西山,闭门课子,不闻外事。好在当年载垣炙手可热时,应崇曾获厚赠,粗茶淡饭的生计,维持个几年,还不至于拮据。这应崇本来不想出山,经不起胡雪岩卑词厚币,加以派去延请的刘不才,能言善道,终于将他请到了杭州。实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又看了好些绘而未用的图样,应崇觉得也不算太坏,只需修改,不必重造。但胡雪岩不以为然,坚持全盘更新。应崇心想,这是钱太多的缘故,不过,这话不便说破,交浅言深,会使得胡雪岩误会他胸中本无丘壑,所以才敢拆了重造。也就是这好强争胜的一念,应崇关起门来,一个月不下楼,画成了一幅草图,却还不肯出以示人,每天在六桥三竺之间,策杖徜徉,或者深入南北高峰,探幽搜奇,回来挑灯展图,细细修改。到得三个月后,终于杀青了。这一套图一共十七张,一幅总图、十六幅分图,奇岩怪壑,百折干回,方丈之地,以小见大,令人拍案叫绝。胡雪岩大喜过望,设盛筵款待,当面约请监工,应崇也答应了。造假山当然要选奇石。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名园甚多,也有废弃了的,应崇一一看过。却都不甚当意。这天到了贡院西桥,一处废园,据说原是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祠堂,其中有块卧倒在地的石头,却大有可观。论百之美,有个三字诀,叫做“瘦、皱、透”,应崇看这块石头虽一半埋在土中,但露出地面的部分,足以当此三字,判断另一半亦夏如是。正在反复观赏之时,只见有个须眉全白老者,短衣草鞋,手里捏一支湘妃竹的旱烟袋,意态消闲地踱了过来。应崇看他打扮不似缙绅先生,那气度却似退归林下的大老,顿时肃然起敬地问讯。“老先生尊姓?”“不敢当。我姓赵。足下贵姓?”“敝姓应。”应崇问道:“请问赵老先生,这废园可有人管?”“怎么没有?我就是。”“喔!失敬,失敬。”应崇连连拱手。赵老者一面擎着旱烟袋还礼,一面问道:“足下要找管园的,有何见教。”“想请教请教这块石头。”赵老者点点头,将应崇自上而下端详了一番问道:“足下想来亦有米颠之癖。既承下问,不敢不告。提起这块石头,大有来历,原是从大梁艮岳运来的。”原来是宋徽宗艮岳的旧物,千里迢迢,从开封运来,亘历六七百年之久,名贵可知……“足下恐怕还不知道这块石头真正的妙处”赵老者回头喊道:“小四儿,拿根浪竿来!”晾衣服用的竹竿,杭州叫做“浪竿”。小四儿知道要“浪竿”作何用途,取了来一言不发,从石头的一端伸进竹竿去。这时应崇才发现石头中间有个碗大的孔,贯通两头,竹竿很容易地从另一面冒出头来。“这才是真正的‘一线天’。”应崇很快地想到这块石头叠在假山上,到得正午,阳光直射入山洞,圆圆的一道光柱,岂非很别致的一景。“赵老,”应崇率直问道:“这块石头能不能割爱?”赵老者又细看了几眼,开口问道:“足下是自己起造园林,还是为人物色材料。”“实不相瞒,我是应胡财神之邀,替他来改造花园。得此奇石,我的图样又要修改了。”“原来是他!”赵老者摇摇头说:“我不造这个孽。”应崇愕然,“赵老,”他问:“这话怎么说?”“说起来,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好事也做得不少。可惜,这几年来骄奢淫逸,大改本性,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从来勤俭兴家,骄奢必败。只看这块石头,当年道君皇帝,如果不是要起艮岳,弄出什么‘花石纲’,金兵哪里到得了汴梁?足下既以此为业,想来平生也替达官贵人造过不少花园,不知道这几家的主人,有哪几家是有贤子孙的?至于这位胡大先生,尾大不掉,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劝劝他,趁早收山,倘或依旧撺掇他挥霍无度,迟早有受良心责备之一日。“这番侃侃而谈,使得应崇汗流侠背,深悔出山之非计。但事已如此,总不能说退还聘金,收回图样,只好托词家乡有急事,坚辞监工的职务。胡雪岩再三挽留留不住,只好请他荐贤自代。应崇却不过情,而且毕竟是一番心血所寄,也怕为俗手埋没,看胡家的清客中,有个名叫曾笑苏的,对此道不算外行,有时谈起来颇有创见,因而说了句,“曾笑苏堪当此任。”胡雪岩用人,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随即将曾笑苏请了来,当着应崇的面,要他细看图样,然后问道:“照应先生的图样,不晓得要多少日子,才能完工?”“这,”曾笑苏笑道:“当着大行家在这里,哪有我置喙的余地。”“不敢,不敢!”应崇接口,同时抛了个眼色给他:“笑苏兄,请你估计。”曾笑苏会意,监工这个有油水的好差使,多半可以捞得到手了,当下聚精会神地盘算了好一会,方始问道:“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五十天如何?”“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个人。”曾笑苏屈着手指计算,“照图施工,四处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名,下余四十名,专运石料。舂浆五天,施工二十天,预备改作十天,结顶十天。如果一切顺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要大宴宾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后好了。”胡雪岩不置可否,转脸问道:“应先生看怎么样?”“算得很精明。不过稍微紧了一点,施工的时候,稍一放松,五十天就不够用了。”“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曾笑苏答说:“应先生,你老有所不知,淌或是在别处施工,也许石料不齐。人手不足,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说得是。”有应崇这句话,就象朝廷逢到子午卯西大比之年,放各省乡试主考,先钦派两榜出身的大员,将够资梧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来,考上一考,合格了方能放出去当正副主考那样,曾笑苏能充任监工之职,已由应崇认可,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于是择吉开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经将原有假山拆掉的空地上,分做十二圈,开始舂浆。事先有总管胡云福关照:“舂浆不能出声,老太太讨厌那种声音。”原来其中有个讲究。所谓舂浆的浆,杭州人称之为“袅浆”,专有一种树叶子,用水一泡,稠稠地象妇女梳头用的刨花水,然后用石灰、黄泥掺合,加入这种稠汁,就可以开始舂了。舂浆的法子是,几个人绕着石灰、黄泥围成一圈,每人手里一把齐腰的丁字锤,锤身是饭碗粗的一根栗木桩,桩底镶半圆形的铁锤,柱顶有条两尺长镶得很牢固的横木,以便把握。到得围拢站齐,为头的一声讯号,往后退步,腰身挺起,顺势将丁字锤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时进步弯腰,锤头重重舂在石灰、黄泥上。另有人不断地用木勺舀着稠汁往上浇。起始是白灰、黄泥的然可见,后来浑然融合,舂得愈久,韧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坟墓,棺木四周,必实以袅浆,干燥以后,坚硬异常,真正是“刀枪不入”,杭州盗墓之风不炽,即因得力于袅浆。至于有那要迁葬的,另有一个破袅浆之法,法于是打开坟头,遍浇烈性烧酒,用火点燃,等酒尽火熄,泥质发脆,自能下锄。从前明太祖造南京城,责成元末巨富沈万三施工,城墙用巨石堆砌,接缝用糯米熬浆粘合,所以能历数百年不坏。袅浆居然亦有此功用,最要紧的是,舂得匀、舂得久,所以为头的讯号,关系不浅,而讯号无非“邪许”之声,从宣泄劳苦的“力笨之歌”中,音节上自然有指挥下锤轻重徐疾,计算锤数,以及移动步伐“尺寸”的作用在内,舂袅浆的人,一面舂。一面慢慢向右转,为的是求均匀,同时亦为计算工夫的一种方法,大致总要转到十二至十六圈,那袅浆的功用,才能发挥到顶点。除了修造坟墓以外,袅浆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与石料的接台,非用袅浆,不能坚固。但这一有特殊音节的“邪许”之声,春秋每闻于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识到,附近又有一座新坟在造。胡老太太年纪大了,恶闻此声,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来,不准出声。这一来便如军队失去号令,自然混乱不齐,手脚慢了。曾笑苏求功心切,不免责骂叱喝,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门,议论纷纷,不说曾笑苏不体恤人,却说胡家刻薄。刻薄之事,不是没有,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从来大户人家有所兴作,包工或者工头,总难免偷工减料。起造假山,料无可减,工却可偷,只以曾笑苏颇为精明,不敢虚报人数,只以学徒下手混充熟练的工匠,头两天还好,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对了,曾笑苏挖空心思,走了个规矩,工钱不许先支,当日发给。散工时,园门口置特制的八尺多高条凳一张,每班十二人,上置十二份工钱,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递,手不够长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未成年的学徒,只好眼泪汪汪,空手出门,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笑苏还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长力不亏。矮子纵有气力也有限,试问堆假山没有力气,有何用处?这是存优汰劣的不二法门”。可是外头的舆论就不堪闻问了,传来传去,说是胡雪岩伏势欺人,叫人做了工,不发工钱。有人不信,说,: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里会有这样刻薄“,无奈人证俱在,想替他说好话的人,也开不得口了。还有件事,更为荒唐。一年胡雪岩为亡父冥寿作佛事,时逢初冬,施衣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市棉袄一件,饭碗大的白面馒头四个。棉袄、馒头都经胡雪岩自己看过,尝过,毫不马虎。这场好事,应该做得很好,不迫有人咬牙切齿在痛骂。说来说去,还是胡雪岩用人不当,主事的胆大妄为。原来有那贪小的,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他也是花了工夫气力,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就算从严,训斥几句,亦就至矣尽矣,谁知主事者别出心裁,等人头一次来领了棉袄、馒头,到出口处有一班,“待沼”在等着,剃头匠别称“待沼”。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领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小爷叔,”七姑奶奶谈到这件事,犹有余愤,“你倒想想,有的天不亮去排队,轮到日中才轮到,料不到有这么一个规矩,要不领呢,白吃一场辛苦,于心不甘,要领呢,头发缺一块,挂了块穿舍衣的招牌在那里,真叫进退两难,有个不咬牙切齿的吗?”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深秋天气,背上却湿漉漉地冒汗,“七姐,”他说:“你说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出来我要狗血喷头,骂他一顿。”“你也不必去查。这个人已经不在小爷叔你那里了,我才说的。”“这样说,还有这样子的人在那里?”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认,古应春觉得话既说到如此,就索性再劝一劝他。古应春追随胡雪岩多年,当初创业维艰的经过大多熟悉,所以劝他的话不但很多,而且也很深刻,“小爷叔,”他说:“你的事业当中,典当在你看,完全是为了方便穷人,不想赚钱。话是这样说,天下哪有不赚钱的典当?不过,因为你有这番意思在那里,明明应该赚的也不赚了、小爷叔,这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我想过。我同他们说: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当铺是穷人的钱庄,有钱的人,我来对付,他‘当信用’、‘当交情’,能不能当,能当多少,多大致有数。穷人太多,我照顾不到,都托你们了,大家要凭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们不坏,应该不至于没良心。”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岩称之为“徽州朋友”。古应春听他这一番话,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一无所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对胡雪岩确实有用。“小爷叔,你有多少爿典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胡雪岩一愣,搔搔头说:“二十家总有吧?”“小爷叔,”七姑奶奶怂恿着说:“你倒算算看!从杭州算起。”从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济,这是胡雪岩所设的第一家当铺,然后是广顺,武林门外拱震桥,运河起点,专为方便漕帮的泰安,浙江的杭州、胡州、嘉兴、海宁、金华、衢州、江苏的苏州,镇江,还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三家。当铺的资本,称为“架本”,向例不用银数,而以钱数计算,一千文准银一两,一万银子便称为一万千文。典当有大有小,架本少则五万千文,大则二十万千文,通扯以十万计,二十三家典当的架本。便是两百三十万银子,如果以“架货”折价,至少要加一倍。“小爷叔,架本总共算它四百五十万银子好了,做生意打它一分息,算低了吧,一个月就是四万五千银子,怎么样用也用不完,小爷叔叫我别样生意都不必做,光是经营这二十三家典当好了。”胡雪岩心想一个月四万五,一年就是五十四万,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结总帐,典当部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子,为“徽州朋友”吞掉了。“我一个月的开销,连应酬通通算在内,也不过四五万银子。典当弄好了,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我应该从哪里下手来整顿?”“自然是从盘查着手。”“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还是一声号令一起查?”“自然是一起查。”“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七姑奶奶插嘴说道:“二十三家典当一起查,人手呢?不光是查帐,还要查架子上的货,不是外行做得了的。”“七姐,”胡雪岩拦住她的话说:“应春出这个主意,当然有他的诀窍。”“小爷叔说得对!”古应春得意他说:“我有个诀窍,不但快,而且切实,兼且还不会得罪人。这话怎么说呢?譬如一家一家查,当然就要从靠不住的那几家先下手,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但这一来,查出毛病来不必说,倘或倒是干干净净的,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以后就不容易得力了。”“闲话少说。”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诀窍,赶快说啊!”“这个诀窍,不着痕迹,小爷叔,我劝你来个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总,、‘管包’,通通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这一来帐目、架货的虚实,不就都盘查清楚了?”“这个法子倒真巧妙。不过以小调大,没有话说,以大调小,难免会有闲话。”“这也有个法子。典当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签互换,好坏相差有限,各凭运气,大家也就没话说了。”“再说,”七姑奶奶有补充的意见:“真正几个得力、做得好的,小爷叔不妨私下安慰奖赏他们。”“说得是,我回杭州就办。”四美人计胡雪岩在上海,一直等得到左宗棠的确实信息,已于十月十八日出京,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轮南下,经上海转江宁去接两江总督的任,而是先回湖南扫墓,预计要到年底快封印时,才会到任。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接左宗棠,等他动身赴江宁后,再回杭州,见此光景,决定先回去了再来。回到杭州的第二天,他就将公济典的管总唐子韶约了来,将打算全盘调动二十三家典当的管总,趁彼此移交的机会,自然而然作了一次大清查的计划,告诉了他。“子韶,”他说,“我这二十三家典当,你算是他们的头儿。这件事,我要请你来做,你去拟个章程来,顶好在年里办妥当,明年开头,家家都是一本新帐,界限分明,清清楚楚。你说呢?”唐子韶一愣,心里七上八下,念头很多,定一定神说:“大先生,年底下,景况好的要来赎当头,年过不去的,要求当当,生意正忙的时候,来个大调动,不弄得天下大乱?”“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章程可以先拟,叫大家预备起来,一过了年,逢到淡月,再来调动。”“是的。这样子才是正办。”奉命回来,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关起门来密谈。原来唐潘勾结舞弊,已历多年,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公济典为了满当的衣服太多,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招牌叫做“公济衣庄”,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衣庄去叫卖,有的原封不动,有的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得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因为如此”写票“记帐,满当之物要掉包,亦就无从查考了。公济典掉包掉的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拿来跟公济衣庄的进货帐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肯。原来唐子韶是徽州人,徽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子韶,不到半年功夫,竟似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她的身材本来不坏,此时越发显得蜂腰丰臀,逗人避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象没有睡足似的,忽然变得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慑人心魄。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做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了这条美人计,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只翠玉钗,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不是满当货吗?”不错,应该是满当货,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算做手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难你的。”“没有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脸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二,你跟我回徽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徽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比江浙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见了唐子韶的原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转念到此,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的管总、管包、管钱、管帐,到“外缺”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赎厘”。这些外快,汇总了每月公分,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唐子韶是管总,当然得大份,每个月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上百,日子过得着实宽裕。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不过,“事情做也已经做了,你埋怨也没胡。”他说,“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你如果愿意,我再来动脑筋。”“我愿意有什么用?”“当然有用。只要你说一句,愿意不愿?”“哪里会不愿意?你倒说,为啥只要我说一句愿意,就有用处?”“这因为,你身上就有一样有用处的东西,只问你肯不肯借出来用一用?你要肯,拿出来就是。“月如将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板起脸问:“你要我借给哪个用?”“还有哪个?自然是胡大先生。”“哼!”月如冷笑,“我就晓得你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主意!”“人人要脸,树树要皮,我哪里会不要脸?不过事急无奈,与其让同行骂我不要脸,不如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脸。你说,我的打算莫非错了?”“你的打算没有错。不过,你不要脸,我要脸。”“这件事,他知、你知、我知,没有第四个人晓得,你的脸面一定保得住。”月如不作声,显然是同意了。“大先生。”唐子韶说:“这件事我想要跟蓉斋商量,他的脑筋好,一定有妥当办法想出来。”蓉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内公顺典的管总。为人极其能干,公顺典在他一手经营,每年盈余总是居首,论规模大小,本来在二十三家典当中排列第五、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积列三十万千文之多,胡雪岩心想,唐子韶要跟施蓉斋去商量,是办事的正道,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大先生,有没有话要我带给蓉斋?”“有的。”胡雪岩问道:“你哪一天走?”“我随时可以走。”“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这样好了,”唐子韶问:“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这些问胡雪岩十二个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岩有应酬部归她管,当下叫丫头去问,回话是一连十天都不定,而且抄了一张单子来。哪天人家请,哪天请人家,写得清清楚楚。“你问我哪天中午有空,为啥?”“是月如,总想弄几个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请大先生来便饭,有什么交代蓉斋的话,顺便就可以告诉我了。”听这一说,胡雪岩心里高兴,因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于是拿起单子来,仔细看了一会说:“后天中午的两个饭局,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后天中午好了。”“是,是。”唐子韶又说:“请大先生点几个菜。”原来月如本在厨房中帮忙,虽非灶下婢,也只是往来奔走,传递食盒,只是她生性聪明,耳儒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当初胡雪岩挑这个貌不出众的丫头送唐子韶,就因为他讲究饮馔,而她善于烹调之故。这三年来,唐子韶拿“三荒十月愆余”、“随园食单”中开列的食谱,讲给月如听了,如法炮制,复加改良,颇有几味连胡家的厨干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颇自矜其手艺,不肯轻易出手,因而不大为人所知而已。“月如的菜,样样都好,不过有几样做起来很费事。”“不要紧,大先生尽管吩咐。”胡雪岩点点说:“做一样核桃腰子。”这就是颇费功夫的一样菜。先拿羊腰或猪腰用盐水加生姜煮熟,去膜切片,再挑好核桃肉剥衣捣烂,与腰片拌匀,下锅用极小的火,不停手地炒,直到核桃出油,渗入腰片,再用好酱油、陈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还有呢?”“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错。”“喔,那是三鲜蛋,不费事,还有呢?”“我就想到这两样。”胡雪岩又说:“菜千万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说,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顾不到,味道总不免要差。”“是,是。后天中午,请大先生早早赏光。”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后厢房朝东的一问,月如用来做厨房。楼上外面两间打通,作坐起之用,最里面一间,才是卧室。胡雪岩一到,接到楼上去坐,雪白铜的火盆,生得极旺,窗子是新糊的,虽关紧了,屋子里仍旧雪亮,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丝绵袄裤,仍旧在出汗。坐定不久,楼梯声响,上来的月如,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下面是散脚的贡呢夹裤。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都是袄裤,月如也是如此。见了胡雪岩,裣衽为礼,称呼一直未改,仍旧叫“老爷”,她说:“发福了,气色更加好,红光满面。”“ 红光是太热的缘故。”胡雪岩摸着脸说。“老爷穿的是丝绵,怪不得了。”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你快去看看,老爷的衣包里面,带了夹袄裤没有?”“对,对,”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额角,“我早该想得到的。”说着,起身就走。于是,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太太和当家的大姨太太——姓罗行四,家住螺狮门外,因而称之为“螺蛳太太”,再就是“少爷”、“小姐”,一一问到,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将衣包取来了。“老爷,”月如接过衣包说道:“我伺候你来换。”当着唐子韶,自然不便让她来执此役,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来。““那就到里面来换。”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随手将房门掩上。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脱棉换夹,易衣既毕,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是张红木大床,极厚的褥子,簇新的丝绵被,雪白的枕头套,旁边摆着一枚蜡黄的佛手,拿起来闻一闻,有些桂花香,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换好了没有?”房门外面在问。“换好了。”“换好?我来收拾。”接着,房门“呀”地一声推开,月如进来将换下的丝绵袄裤,折齐包好。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大先生,是不是马上开饭?”“好了就吃。”胡雪岩问道:“你啥辰光到湖州。”“喔,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第一,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养”今天下半天就走。“蚕人家,今年这个年,恐怕很难过,你叫他关照柜台上,看货稍微放宽些。““是的。”“第二,满当的丝不要卖……”“满当的丝,大半会发黄,”唐子韶抢着说:“不卖掉,越摆越黄,更加不值钱了。”“要卖,”胡雪岩说:“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如果是上海缫丝厂的人来收,决不可卖给他们。”“是的。”唐子韶答应着,却又下了一句转语:“其实,他们如果蓄心来收,防亦无从防起。”“何以见得?”“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我就是要这样子。”胡雪岩说:“人家赎不起当头,当票能卖几个钱,也是好的。”“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唐子韶感叹着说。“也不是啥菩萨心肠,自己没有啥损失,能帮人的忙,何乐不为!说老实话,一个人有了身价,惠而不费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没有心而已。”“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何必要人家晓得?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是做官的诀窍,做生意老老实实,那样做法,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你的金字招牌就挂不牢了。““是,是。大先生真见得到,不过……”“你不要‘白果’、红枣的,谈得忘记辰光!”月如大声打断他的话,“开饭了。”抬头看时,已摆满了一桌的菜,除了胡雪岩所点的核桃炙腰与三鲜蛋以外,另外蒸的是松子鸡,炒的是冬笋鱼,烩的是火腿黄芽菜,再就是一大碗鱼圆莼菜汤与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菜。“老爷吃啥酒?”月如说道:“花雕已经烫在那里了。”“好,就吃花雕。”斟上酒来,月如又来布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老爷吃厌了。”她说:“今天用的是宣威腿。”“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厌的。”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谈起宣威腿,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马屁,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送到他电报局,礼帖上写的是‘宣腿一双’,这一来犯了他的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