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加上你,就是第三只狐狸。”我大方地将枪放入衣袋,退后两步,避开司徒飞有意无意靠过来的身体,“真要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你为何不去问他?” 司徒飞望着我,眼神里竟有一丝忧虑:“浮生,听我一次,别和这个人打交道。” 我露出询问的眼神。 面前的男人摇了摇头,不肯再多说,黑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暧味:“时候不早了,走吧浮生,我们回去度良宵。” 壁炉里余烬未灭,我挑了几根木柴丢下去,看火苗轰地窜成一片。 司徒飞在屋中察看了一圈,确定走前的暗记未变,放下心来,笑吟吟地踱到我身边:“浮生,要不要一起泡个澡?这里的水,是花了大力气从山中引来的温泉。” 我回以他一笑,站起身,点燃根烛台:“你先洗吧,我去给你放水。” “放多一点,否则怎够我们两人用。”司徒飞跟了过来,倚在门边,笑得不怀好意。 我低头做事,调节热水缓缓流入池中,只作未闻。 猛地身子一震,按在调节伐上的左手瞬间僵住。 司徒飞还在身后喋喋不休:“……不如就让我代劳可好——怎么了?” 我不答,额汗却已微微渗出。 司徒飞随我的眼光看去,也蓦地呆住。 一条红黑相间,色彩斑斓的小蛇,正准准地盘在水管之上,昂首瞪着我们,所居之处,离我的肌肤不到三寸。 我一动也不敢动。虽未熟知蛇的种类,但眼前这条,无疑是极毒,咬上一口,只怕数分钟间便能决定生死。 装了消音器的沉闷枪声终于传出,司徒飞果然弹无虚发,只一枪,便擦过我的肩头,直射中蛇的头部。 我大大松了口气,至今方觉自已脚软手软,竟再也站不起来。 司徒飞伸手过来,将我一把拉起,拖入他怀中:“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半闭着眼,平衡自已失惊的心情:“这里的蛇很多?” “不是。”司徒飞顿了一顿,“这条蛇,大概是我仇家送的,十有九便是那个板亘——不小心却连累了你。” 抱我的双臂更紧,似是害怕我突然消失一般,最后将我轻轻安放在唯一的床上,自已也坐了下来。 我看了看自已,再看了看司徒飞。 “当然也是睡这里。”司徒飞毫不犹疑俯下身,在我面上亲了一亲,随即合衣躺在外侧,“不用怕,我只是防着他们还有何种花招,不会对你怎样。” 我突然有些惭愧,低声道:“司徒,你不必如此,我并非弱不经风。” “我知道。”司徒飞面色沉静,双目已合了起来,神气凝集,“浮生,你是我见过最强悍的男人,当然不会弱不经风。” 强悍?我苦笑,我还不够柔顺,不够随遇而安么? “若我当真强悍,又怎会容忍你对我又亲又抱?” “过刚易折。”司徒飞叹了一声,睁开双眼,深深凝视着我,“无论怎样,什么事也摧毁不了你的意志,什么人也动摇不了你的心,是么?” “不是。”我简单答了两字,想起了格雷的手段,“我是凡夫俗子,我害怕很多事,很多人。” “那你为何还不屈服?”烛光点点,浮缀在房间的四角,光晕中的一切事物都象不真实,司徒飞的声音有些异样,“是不是在你心底,永远都有一处,狂傲不羁,自由自在,不许任何人触摸?” “写诗么?这倒真是个出灵感的好地方——”我微笑,正想赞扬一下这古堡的历史渊源流长,却被人突然打断。 并非话语,而是动作。一个吻。 不再狂暴强迫,一双手抚上我的脸庞,随即一张炙热的唇有力而不失温柔地覆住我的,舌尖耐心地在我唇间嬉弄,有点痒,又有点麻,渐渐麻痒都化作一股令人晕眩的力量,诱惑我不由自主地张开口,与他回应。呼吸渐渐变得缠绵,甜腻的鼻息交织在一处,这男人的吻功果然高明到可怕,只细细地在我口内游走了一遍,就已将我吻得欲罢不能。 两个人的呼吸都快断绝时结束了这个吻,我睁开眼,淡金色的烛光中,司徒飞的眼神竟有些奇异,我心中一阵莫名悸动,随即暗惊,难怪所有的爱情顾问都强调气氛必不可少,这种人为营造出的、千百年的历史感,竟能令身在其中的人也继承到那份深情浪漫。 然而再情深也只不过今夜一梦,明日天明,当阳光照入窗棂,魔力便又恢复原状。 想至此处,心中重又淡然,却也不愿打破这魔魅般的一刻,微微一笑,就着依偎在司徒飞怀中的姿势,无言合上双眼。 明日风霜刀剑,我们各各要亲自去担,何必令今日,成为日后之重负。 深情原是负不起的重,所以,无论对谁,不必情深。 然而我原以为,司徒飞这男人欲重于情,我既送上门去,他必不肯放过,谁知这一吻过后,他竟未再纠缠上来,只是半靠坐着,在木柴的毕啪声中凝神搂住我。 15 第二日醒来,一片阳光过眼,映得窗棂都泛起柔和的暖意。 晨钟声里,司徒飞正在桌上摆放餐具,见我醒来,笑着招呼:“过来吃饭。” 竟是一副若无其事模样。 我心一松,啧啧称奇:“瞧不出你还有这般手艺,就这煎蛋一样,已是专业水准。” “当然是专业水准。”司徒飞拉开餐椅就坐,坦然笑了起来,“瞧见那边一根唤人铃没有?只要轻轻一拉,自会有佣人前来询问你需要什么,叫份早餐,自然不是难事。” 我摇摇头:“想奉承你一下都不能。算了,你先用罢,别管我,我就来。” 说话间我闪身进了里屋,自去晨间洗漱。 镜子里看到那张脸,仍是旧时不俗容颜,肌肤丰泽丝毫未减,唯有眼角眉梢处,昔日自信已化作淡淡几分倦怠。 不经心看来,却更多几分慵懒的诱人。连眼光素来挑剔的我,都不得不承认,褪去了少年青涩后的我,只有比以前更迷人,更——艳。 我深恨这个字,却不得不承认。 这就是他们爱我的原因么? 至少是第一眼爱我的原因。 突然自失一笑,有爱么?或许,对于他们,该把爱,改成要。 热水气雾弥漫了上来,门外传来司徒飞提醒时间的语声,我回过神,匆匆整理一番,出去吃饭。 言笑晏晏,一餐饭吃得心平气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虽不明白司徒飞用意何在,但这场景应令双方都松了口气。我更不敢想象,这冷酷老练男子,用深情款款的眼神注视我,对我说爱是何模样。 少年时演来可激动心魄,为之生死的戏本,时至沧桑翻覆后的今日,只能成一场笑话。 谁能有长久不炽,历经痛苦仍不减的热情;谁能全心全意爱人,在识透世事冷眼,穷途末路之后。 可有人知。 护卫理应是贴身跟随主人,时刻准备扫清障碍,必要时扑上去用身体代挡子弹的那个。我这护卫却是又一次失职。司徒飞怎样也不要我陪同出席会议,我本还想客套客套,他一句话便说得我无从辩驳: “你去做什么?手伤未愈,枪都拿不稳,空做别人的活靶,快休息吧。” 这便是为何日上三竿,我仍独自留在屋中的缘故。 远远地衣角一闪,一个人自花径间走了过来。我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叹了口气:“散步?” 路德维希黑衣黑袍,连阳光也消散不了的阴暗,细长的双目只是冷冷地望着我,一句话也没多说。 我微微觉出怪异,试探着问: “不是说五天后么?或者,是你先有了江上天的消息?” “不是。” 正待再说,背上突然升起股寒意,慢慢回头,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手中,漆黑的枪口正对准了我。 场景倒反象是不太真实。 “为什么?”转回看向路德维希,我用眼睛询问出这三个字。 路德维希缓慢而冷淡地点了点头:“司徒来找我,要我为你们证婚。” 背上火灼般地一辣,我被冲力推得向前一扑,同时听见那道命运般无情的声音:“最简单的方法,有时才最有效。” 16 血色鲜艳,缓缓自我口角溢出,肺部定然受损,每说一字便带出一阵急喘,我费力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他……司徒……要和我……证婚?” 路德维希淡淡瞧着我:“以前或许是,不过现在……谁也不能和死人证婚。” 我突然有想笑的冲动,而且当真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出不绝如缕的血沫:“只……可惜……我已见不到……他……向我求婚……” 世上的情杀案不在少数,我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不过,我这一个,实在象极恶劣玩笑。 路德维希皱了皱眉:“怪只怪,你对司徒的影响力太强。若不是他执意要与你证婚,我尚有法子将你送走,现在,却是说不得了。” 无话可说,也无力再说。 背痛如火灼般向全身扩展开来,意识也开始渐渐涣散。模糊中,好象有人将我拖去角落,路德维希不时纠正方向:“这里……就放这里……板亘就快到了……” 板亘?我勉强挣扎着睁开眼,正对上路德维希冰蓝色的双眸,或是我眼中的疑惑委实太多,路德维希破天荒地一晒:“想知道原因?之所以留你一口气,就是要你支持到板亘来了再死……这才令板亘象真正凶手,就算法医验尸也查不出端倪。” 为何嫁祸?莫非这男人想独坐笑收渔翁之利? 我心中一寒,想象不出两个帮派互相残杀时血流成河的场景。 路德维希似看出我心中所思,微微一笑:“你在担心司徒?大可不必,我怎会对我未来的妹夫下手。帮他趁机扫平板亘是真。” “妹夫?”太过震惊,我张开嘴,喉间适时又涌上一口腥甜,堵住了声音。 “不错。”路德维希眼中掠过一丝愉悦,“经过三年考察,我决定选中他做我妹妹的丈夫,自然,他也将是我们在亚洲最好的合作伙伴。联姻,本就是家族交往间,一种极古老与有用的法子。能用在司徒身上,我很欣慰。” 难怪先利诱后威胁,最后枪击,原来我的存在这么碍眼,这么引人除之而后快。 我苦笑,一张帆布突然迎头罩下,眼前一黑,顿时光亮全无。帆布外传来路德维希彬彬有礼的告别:“我先告退,祝你一路顺风,先生。” 他一点都不担心我会叫出来,因为我实在是一句声音都发不出,兼之帆布厚实,我没有被立时闷死已是万幸。 大概会流血而死。 为了一个男人的求婚。 而且死后要挑起亚洲两个大帮派的火并。 若一定要死,死到这个份上,也算我这趟红尘不枉。 时间缓缓流去,我的体温越发低了,痛苦反倒不再剧烈,代之的是空白的微茫。死亡的羽翼,这次当真是密密地盖了上来。我几乎便要沉入了永不会再醒的梦乡。 一阵不甚明显的脚步声迅速自石道拐角处行近。轻咦一声,脚步声突然停止,来人显然也极敏锐发觉不对,这种直觉,几乎便是每个黑道高手必备。 沉默片刻,想来那人正驻足观望。只是我藏身之处委实太好,竟连这人一时也发现不了。 发现我,及时送我去医治,说不定我尚有救,当然更可能是来人先补一枪,将我这祸源彻底解决,但若不发现我,我便死定。 我自是想活。 虽然不知为何而活、为谁而活。 为了一个诺言?而这诺言却在岁月里倦怠,越来越无法支撑我独自面对这漫漫长夜,漠漠人生。 为了爱?人皆说要我,却未见有谁能真正予我一个深信不疑的答案。 我曾将自已隐藏,那时节虽清寒,却随意安然,冷眼看红尘里恩怨爱恨,来去洒脱;此刻身份重现,不知要比之前矜贵多少倍,却只作了一件战利品,任各路诸候争来夺去,链子那端牵予谁尚不可知,我身上的桎梏却已是牢牢戴定。 活着为了什么?就为了在这逼迫重重中,用尽心机手段地支撑延续?或是满足于男人的宠爱,柔情万种奉献身心? 极累。 左掌早已艰难摸出衣袋中的雷鸣二号,此时枪体坚冷正静躺在掌心,只要扣动扳机,便可发出足够求救的声音。 我握紧,扣住,却又缓缓松开。 生命如此艰难,世事更无足够留恋,我为何? 肢体一分分僵硬下去,再过片刻,纵我有心自救,也要回天无力。 终于还是扣动。 呯地一声,子弹呼啸,直击出去,在低空中划过一道不可见的弧痕。如同,我对世间,留存的最后一丝希望。 死亡固然解脱,却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 一个男人箭般窜了过来,一脚挑起将我盖得密不透缝的帆布,枪口自然先对准我,大声喝问:“你是谁——” 见到我的惨状,声音一顿,变得和缓,却未减威胁:“怎么回事?” 两句话用的皆是日文。 我已经猜到来者是谁。路德维希当真好手段,好面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板亘单刀赴会,闯入这明显属于司徒飞的领域。 我笑了起来,不出意料地,眼角余光瞥见数十条从四面八方同时窜出的身影。声音是再发不出了,我只有用沾满血的唇,对板亘做了几个字的口型: 是、你、杀、了、我。 路德维希再能算,也算错了几件事。第一,我的神经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坚韧,放在别人早就昏了过去,自也不可能再醒过来,我却是个例外;第二,他怎可以忘了他亲手送给我的枪,虽我不太会用枪,可枪的作用未必便是杀人,报警有何不可? 如今一下惊动如许人,我偏是唯一受害者兼现场见证人,别的不说,就板亘自已,为了洗清嫌疑,定要大力救我。 那就看要我生要我死的你们,究竟谁能赢过谁。 我唇边含着笑意,心中一松,终于昏了过去。 17 仿佛做了一场最深最长的梦,梦里我又回到了儿时,无忧无虑地在阳光下奔跑,风里传来绿叶和母亲唤我归家吃饭的气息。 如此安静恬然,深似接近天堂的美丽。 而现实却是如此残酷生硬。 只是若不死,就还要坚持下去。 我缓缓睁开双眼,随着意识的清醒,全身百骸的痛楚也一起跟着恢复。真的——好痛! 躯体忍不住轻颤一下,床边立即传来嘈杂的,小声的惊呼: “啊,他醒了……” “……快去报告……” “可是要先报告谁……” “分头……” …… 脚步声仓促远去,完全失去合格护士应有的水准,我苦笑一下,想来,在我昏迷这段时间里,她们是被人恐吓得够了,说不定还有象“他若不醒你就也去死”的这类狠话说。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不但无力,而且四肢静脉都被插满了输液皮管,动也动不得;再看四周,一层半透明的球体将我连床笼罩在中间,几十根黄红蓝黑的导线直连到我全身各部位,也不知都有何作用。球体外是一间大屋,墙色雪白,间或嵌着荧光闪动的屏幕,各种样式古怪的仪器整齐排列——瞧这番气势,竟象是到了科学怪人的影片中。 为了抢回我这条命,倒还真叫他们费心了。 我心中无端起了报复的微微快意。路德维希,纵你手腕通天,权掌生死,我的命,却还由不得你来控制。 “浮生,你觉得怎样?” 隔离球体上显然装有通话设备,我可清晰听到那端传来略沙哑的语声。司徒飞大概就在门外,才会来得如此之快。 我想对他展开一个笑容,却被鼻中所通软管限制,欲待说话,口一开,又是一阵急喘,害得才冲进来的医生剧变了面色,慌张地扑过来调整仪器。 “浮生,你快别动,只要你醒了就好……”司徒飞的声音不再如往日般平稳,竟象是有一丝惊惶。 一定是我听错了。他就算对我再好,也应知道分寸,在人前流露真实情感可是黑道大忌。 只不过他身旁那男人的口气却比他更烦躁:“说一句话死不了。快说,究竟是谁对你下的手?” 司徒飞怒目而视:“板亘,你是不是存心想逼死他?告诉你,他要是死了,我杀光你全家!” “司徒飞,你这头驴子,你以为我怕你?”板亘怒极反笑,就差扑过去揪住司徒飞衣领:“要不是我想知道那个布圈套的人是谁,我才不耐烦在这里跟你空耗。” “焉知不是你贼喊捉贼?你当时不去开会,到我房间干什么?” “我说过多少遍了!有个人假冒牧师的名义,要我去看一样东西!” “他要你去你就去啊?你这头蠢猪!有本事你把那人找出来啊!” “……” 空旷的屋中央,司徒飞与板亘恶狠狠瞪视彼此,象足两只好战的猛兽,气焰之怒烈狂杀,吓得旁边众人都缩在墙角,不敢稍动。 我看了却只想吐血。这两人再怎么说都是一方霸主,平日里不知有多深沉阴鸷,此刻怎地吵闹得象街头三姑六婆?司徒飞啊司徒飞,你的头脑呢?你的冷静呢?麻烦你拿出来一用。 “你们都给我安静。”随着淡漠语声的响起,一道长袍人影缓步入屋,见到对峙如兽的双方,不觉察地皱了皱眉,“吵闹对病人没有任何好处。他既醒了,你们也不用操之过急,那人是谁,终会问出的。”又转向司徒飞,叹了一声,“司徒,你也该歇息了,这十几日来你每天都守在他床前,还没好好睡过,你可知,你不去睡,板亘怕你做手脚,也必得在旁看住你,何苦呢?” 果真是牧师关爱世人。若不是我背上还在痛,几乎便要以为那日是一场梦,想杀我的另有其人——路德维希不去做演员,我着实在心里替他可惜。 “可是……”司徒飞看了看我,有些犹豫。 “去吧,顺便修理一下脸面,你总不想这样见他吧?”牧师含笑,一语攻心。 “好,我去去就来。”司徒飞被他说动,不自禁抚了抚脸,隔着朦胧的球体,我蓦然发现他头发凌乱,面容隐透憔悴,这头黑豹,果然是为我累惨了。 眼见这两人就要离开,对面迎视上路德维希意味深长的目光,我心中一凛。 “……等等……”再怎么艰难,我还是挣扎出两个字。 那两人蓦地回头,司徒飞更是两三步跨了过来:“浮生,什么事?” “杀我的人……不是……板亘……” 再怎么样,这句最紧要的话,不可不说。 虽已醒,我却不知自已还能活几时。路德维希一次杀我不成,必在找机会做第二次,之前多亏有司徒飞和板亘时刻紧守,他才未能如愿,此刻他们一走,路德维希会对我做出什么事,那真是天才会知道。 板亘的脸色明显一松,路德维希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只不过眼光中,却象有寒气一掠。 “是谁?你说,我定不要他好过!” 我略抬眼,越过司徒飞,凝视他身后的路德维希。 牧师宽大的长袍直垂地面,双手互笼,安详地摆放前胸,却有银光,在那只右手里微妙地一闪,正好能让我看见。 对准的却不是我,而是我身前的司徒飞。 ——只要我口中路德维希这四字一说,他和司徒飞立刻算是成了仇人,先下手为强这句话,以牧师先生的心狠手辣,自是时时紧记。 “我没看清。”这个答案,对每个人都有利。 “你们先去吧。这里有我。” 司徒飞又嘱了我几句,方依依地离去,眼色中盛满的不舍与焦急,竟令我也为之心惊。 “你看见了罢?你激出了他所有的弱点。”待两人走远,旁人都被挥令下去后,路德维希俯下身,右手漫不经心地按住氧流管,却未使力,“做我们这行,是不能有弱点的,一旦有,必死无疑。” 18 透过半朦胧的壁罩,我静静看着路德维希,目光在空气与固体中交撞,闪出无声的火花。 论情论势我都处在极劣下风,非但身受重伤,连命都被他握在手上。 “要我说恭喜吗?”我淡淡问了一句。 “恭喜什么?”此时路德维希的眼光象一条蛇,阴冷而残酷。 恭喜你又有一次机会杀我,消灭前进路上的障碍,大获全胜。 却没有说出来。此际喉中干涩如烟熏火扰,全身七七八八插满管线,就算有一丝力气,也不愿用在聊天上。 片刻沉默。 “为什么不求饶?你不信我会当真杀你?”路德维希紧盯着我的眼眸,“还是以为我不敢?” 我缓缓摇了摇头:“不。不过,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在赌。若路德维希性格冲动,稍缺两分深思远虑,再恨我恨到不共戴天,手腕只要轻轻一转,关闭密封舱内的供氧,我立时便会窒息而亡。 可这男人如此高贵谨慎,爱惜身份,这种显而易见的破绽、不用追查也能猜到的事,怎肯去做。微微一笑,路德维希收回搭在氧流表上的右手:“王浮生,我总算有些明白,司徒为什么会迷上你。” 是恭维么?我瞪着这笑吟吟的男人,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 “罗觉,细算起来,我们还算有点亲戚关系。”路德维希悠然后退两步,意态优雅迷人,“你应该叫我一声远房表哥,或是其他。” “你——”我本就苍白的面色在瞬间转成惨淡,“你该不会是——” 路德维希含笑点了点头:“没错,正如你想象。自从得知了你和格雷小表弟的关系,我自然有义务将你的行踪通知他。”眼见他轻轻拍了拍掌,角门处的一盏绿灯迅速亮起,我几乎可以听到格雷呼啸而来的风声,“说真的,格雷为了你,竟肯将在德国的产业全都出让,这份痴心,连我也佩服得很。” 我微微失神。格雷对我是仇恨抑或痴心,我自比旁人更清楚。有过上一次前车之鉴,我再要想从他手中逃脱,只怕比登天还难。 路德维希难得愉悦地露出一丝笑意,俯下身来,盯着我象盯着不能动弹的猎物:“不过,上帝赞美有情人,我记得你,亲爱的浮生,你自已选中的可是江,江上天,对么?” 我慌乱地启唇,却欲言又止。路德维希想要做什么,我几乎已可隐隐猜出。 见到我的窘迫艰难,牧师般的男子笑得更加愉悦:“所以,我也一并通知了他。按时间算,他应该比格雷晚一步到来才对……当然,只晚一步。”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男人好毒,竟毒到要令他们相互残杀,连同上毫无还手之力的我,三人一同丧命于此。就算我们还有一分理智,不肯相斗,相信路德维希也必早在暗中伏下人手,以他之能耐,乘乱要造个声势,实是易如反掌。 江上天,你莫要来。我只有在心中,一遍遍地如此默默祈求。 角门呯地一声被凶猛撞开。一道凌厉的、散发着地狱般熊熊气焰的身影立在门口,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却已猜出他是谁。 格雷,倒底,还是先至了。 路德维希轻笑转头:“格雷小表弟,这么多年未见,你还好吗?你要的人,在这里……只不过,我倒有些担心,你怎样将他连这些仪器一起带走呢?” 路德维希原不是这样啰嗦的男人,他——在拖延时间。 我苦于无力多言,但即便能言,大抵也无人会听,只得眼睁睁看着命运化作格雷的身影,一步步走来。 格雷冷冷瞥一眼路德维希,对于这位远房表亲的殷勤,只简短答了两个冰霜般的字:“出去。” 路德维希一愣,却也不动怒,好脾气地微微一笑:“好,那你请自便罢。”说完,竟当真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临走还不忘为我们将门关起。 我竭力镇定心神,但直觉却告诉我,这次的格雷,已不再是我所能控制。 格雷一步步向我走近,每一步,都予人更沉重的压力。不多一时,我已能半清晰地看出他的俊美轮廓。或许是赶路匆忙,格雷的头发微有些凌乱,衣领一半竖立一半翻落,却丝毫无损于他的潇洒风度与狂霸气势。 只是那双绿眸,也不知是否我身在罩内看不清,竟是深沉得看不见底,与他激狂的外表实是难与相称。 “格雷——”我沙哑着嗓子,试图唤他,与他讲理。 回答我的是轰然一声巨响。 特制半球罩的碎片纷乱地散了满地,格雷握紧拳,冷笑与我对视,中间再无任何阻隔。 罢了,你念念不忘,不过是如何折磨我至死,这次,定让你如愿就是。我闭上眼,不再作任何挣扎。 “睁开你的眼睛!” 格雷的声音已到了我的咫尺,再粗暴地一阵乱扯,我身上横七竖八的导线输液管全都变成了一堆杂物,瘫在床下。 我偏不睁眼。要杀我,你杀好了,何必管我是否清醒。 格雷冷笑了一声,更不多说,双手两下一分,我柔薄的病服已变成零落的两片。我大骇睁眼,却正对上格雷绿光流转,平静中似藏着千般惊涛骇浪的眸子。他——他还是那般疯狂,不曾稍改啊。我悲哀地得出结论。 “你不需要这些。罗觉哥哥,你别装,象你这么聪明能干的人,又怎么会死。” 伴随着这荒缪不合逻辑的论断,格雷的躯体已毫不保留地压了上来,一手压住我头,重重地吻上我的唇,另一手已如往常般肆无忌惮地抚摸过我的肌肤。 19 甜腥味在口内泛起,也不知是喉间咳出,还是嘴唇被急切咬破,我已分不清更多,只知胸间有如火烧般地痛,脑中浑浑噩噩,直欲在格雷的臂弯间昏去。 那双手却仍在渴求般地探摸我全身,连同唇齿不时的凶猛啃啮,我的前胸,小腹乃至下肢,处处都烙满了疼痛的印痕。 不似性爱,倒更似一头猛兽在咆哮着标记它的所有物。 模糊中双腿已被分开,被迫扭曲成屈辱的承受姿势,象要急于证明什么,火热的凶器紧紧抵住股间,一个穿刺,强硬地冲入我的体内。 痛到太多反而已成麻木,腰仿佛断了开来,下半身再不是自已所有。我的意识渐半涣散,任你去罢,格雷,你要怎样凌辱我都由得你,只是这次,总算已到最终回。 颈项无力地垂落下去,呼吸微弱如游丝,我再不作抗争,因四肢疲软,已无动弹的力气。 不知格雷终于得到了我的柔顺,可会满意。 唇间突然一松,我本能地大口吸气,尚未分清是何回事,肩臂已遭人铁箍般制住,大力摇晃着,格雷的怒吼声近在耳畔响起:“回来!不许在这时候装死,听到了没有!” 格雷,我竟不知道,你有本事喝令人的生死。我断断续续地笑,声音象磨坏的沙纸:“……好……我不装……你来吧……” 没有预想中的疯狂进击,格雷突然抽身,换了个姿势,将我紧拥在怀里,语声僵硬:“说你是我的,我救你。” 虽奄奄一息,我却只是笑。 一个生硬的吻落在我唇角,格雷抱住我,似有些烦躁:“不要再玩花招了,罗觉,我——”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不打你了,你醒过来,跟我说话。” 只怕我不能说遵命了。我想笑,又笑不动,胸中一窒,差点又咯出一口血:“……幸好……这个……由不得我……” “不会。”格雷搂紧我的力道象是要将我嵌进他身体中,恨道,“你每次都是这样,装出各种样子来骗我,我才不上你当。” 背上的伤口受震,似有些裂了开来,我眼前一黑,才要昏过去,胸前一阵尖锐刺痛,又将我拉回,却是格雷低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咬吧。只不知这法子还能灵几回。失血加上呼吸不畅,我几乎是面无表情,淡漠地任他摆布。 正僵持间,厅门突然撞开,一个男人急急冲了进来:“少爷,有一帮人想闯进来,已经交上了火——”一眼看见我的惨状,蓦地怔住。 格雷不动声色以身体遮住我,拉过衣物,将我抱到窗边,居高临下,面色恢复从容,冷冷向外看去:“那是江上天。路德维希这只狐狸,又在玩花样了。” “那个……”冲进来的男子吞吞吐吐,被格雷一瞪,才说了下去,“罗觉少爷……是不是需要吸点氧,躺下休息休息……” “二号,你懂医?”格雷面色阴沉,目光锐如刀锋,扫过男子脸上。 被称作二号的男子有些犹豫:“不敢说精通,集训时学过一些。” “那好,你留在这里照看他。”格雷将我放回床上,手劲竟是奇异地轻柔,回过头,脸色冷如冰,“规矩不用我说罢?不能让他死,也不许让他逃走,若有差错——” 二号的身子微微颤了颤,还是大声道:“知道,家法处置。” 格雷淡淡点了点头,束紧衣袖上的银扣,反手从怀里掏出把枪,冷冷一笑,我在这个角度看得分明,那双美丽的绿眸中,竟盛满了不可错认的嗜血之色。 门再度打开,格雷的身影如旋风般掠了出去,我知他要去做什么,却苦于四肢无力,无法阻止,只得在心中暗暗为江上天祝祷。 二号的手法比他说的要好,重寻了绷带将我伤口扎住,又找出注射器为我推了一针,接通氧气面罩,盖住我的口鼻,一系列处理下来,我平静了许多。 正闭目养神,试图积蓄力量,一道脚步声轻巧走入房内:“二号,少爷有事找你,叫我来换你。” 二号应了一声,交代了一番注意事项,匆匆地走出房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来到我的床前。我下意识地睁开眼,不由一愕:“三号,是你?” 棕发男子三号勉强笑了一笑,伸手解开急救用品:“我骗他的。你想不想走?” 我怔住,试探地问:“你是说,你带我逃走?” 三号点了点头,神色虽有些迟疑,手下却不慢,一会儿功夫已将我连同必备药品准备得妥妥当当。 我反而有些不安,虽明知不该问,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何要救我?” 三号苦笑了一下,素来精干的目光有些惘然:“我不知道。格雷少爷这次带你回去,都已经安排好了,预备一到就将你用脚链钉上,锁在屋里,还有几种极能令人成瘾的药物,就算你以后被人再救出来,也是非要再回到他身边去不可,我看了,有些……”声音顿了顿,微微低沉,“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被——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复苦涩一笑,自嘲道,“很傻,是么?若是三个月前,有人跟我说我会这样,我绝不会相信。可是,不知为何……” 摇了摇头,抱起我,不看我的眼睛,问道:“你若愿意,我这就带你离开,无论你想到哪里,我都可以送你去。” 我还会有别的选择么? 只是,莫名地,心中却有着无比的沉重。我,真的还该活下去么?空自牵累如许人奔忙。我的存在,似除了灾祸不幸外,什么也不能为别人带来。 20 推开后窗下望,一辆越野车静静地停驻在转角的阴影里,车旁一条碎石路,远远地延伸至夕阳下。 “趁他们都在前面,我们由这条路转出去。”三号指点给我看,面容冷静,“唯一的阻碍是护城河,幸好来之前我已经向守卫报备过,说要出门公干,现在我们快些去,应该还没问题。” 残阳的余辉洒在砖石墙上,明晃晃地耀人眼。我被三号半抱在怀中,沉吟了一下:“三号……不,你叫什么名字?” 棕发男子微一愣:“戴维。我母亲喜欢这样叫我。” “好,那我也这样叫你。”我真心地微笑着,“戴维,我怕我支撑不住,你去找找那边药柜,看有没有兴奋剂。” 戴维迟疑了一下:“如果是为了暂时刺激提神……我这里有种药,效果很好,不过——” “是毒品罢?”我笑了起来,看了看天色,从他怀里挣扎着下来,“用得好,也是良药。送我几粒如何?” “只有四粒了。”戴维从怀中掏出只密封袋,袋中四粒蓝色小药丸清晰可见,犹豫着不知是否应当给我,“这是欧洲的最新产品,上次试货时剩下的,可你的身体……” 我顺手接了过来,随即取出一粒,因肢体乏力之故,差点将药掉落在地,幸而戴维眼疾手快,一把托住我,帮我送进口中。我咽下,喟道:“戴维,如果不是我以前受惯虐,体质比旁人更强韧,只怕撑到现在,不要说站,就连醒过来也不能——这药也不知管不管用,我的用药量,可是要高出旁人几倍。” 戴维微微一笑:“这是特极品,不同的。光这一粒,我们手上的出货价就是——”他随意比划了个数字,我看了却是一怔,“七千?不会是美金罢?” 戴维半搂着我往外走,笑而不语。 不多一会便在车门旁站定。我转头瞧他,这男人肤色微黑,侧脸在晚霞里说不出的利落英气,忍不住轻轻一叹:“戴维,谢谢你。你定是上帝派来的。” 戴维凝注我一眼,面色稍红:“你才是天使……折翼的那种……我第一眼见你,就、就——” “就喜欢上我了,是么?”我含笑站住,温柔地搂抱了他一下,“你是个很好的人,至少对我很好……可惜我们相遇得太晚。” 戴维想说什么,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我右手按住他脊椎,膝盖顶住他的,微微一旋,左手一记手刀迅速往他颈间砍落,下一刻,戴维敌不过我练到滚瓜烂熟的这三招防身术之一,闷哼一声瘫倒在地。 出手虽然无力,却还到位。体内有股莫名的燥热滚滚如流,冲刷过每丝神经,令我暂忘一切病痛。 七千美金的药倒底不同凡响,可惜这种一时的刺激提神,必以牺牲身体为代价。 我俯下身,在戴维光洁的额头亲了一亲,低声道:“对不起,跟我在一起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愿你忘了我。” 说完,勉力将他半拖至一边的角落中,浓重的阴影将他密密地掩去,料一时也无人觉察。何况,他至多不过三五分钟便会醒来,而我——总能令他们在这三五个小时内,无暇顾及其它。 一路驶去,果真轻轻松松,没遇到任何阻拦。耳听远处庭院中枪声四作,战况似甚激烈,心中不由也有些好奇,他们那几方势力,此刻到底是谁打谁,打得怎样了。 最好,哼,都一并打死了干净。 只不过,口中虽如此说,心底仍是升起一阵凄然。该死的,应是这世事,这欲望本身,而不是他们,也不是我。 转眼护城桥已在面前。戴维的办事能力确实一流,也不知和守卫如何报备,远远见到我车来,桥头堡里的守卫们便已开始按动电钮,放下吊桥。 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着,我面上虽微笑得平和,心中却很是不安,胸口复又隐隐作痛,几欲咳血,急又服了粒蓝色药丸,才好过许多。 笨重的木桥总算完全降下,我的车顿如箭般射出,直驶向对岸,车轮才一接触对岸地面,身后隆隆声不绝于耳,却是吊桥再度拉上。 我车速减慢,半转头,沿着护城河河岸来回逡巡了几圈,终于确定。 将车开到我需要的地方,停住。正对着将逝残阳,点点映在微漾的水上,泛出道道金光.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我缓步走下车,远处桥头堡的守卫似乎也发现了不对,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看过来。 我对他们微笑,声音不大,却相信他们都听得到:“将你们的老大喊来。快些,不然我又要走了。” 立刻见到高高的窗户内一道道身影纷纭乱转,不知是打电话还是拔内部警讯器,枪口是一根根伸了出来,对准了我,泛起一片乌黑森冷的光.最后还有一道身影飞奔而下,往内而去,去得匆忙,连踪迹都忘了掩藏。 21 阳光在河水里黯淡下去。我负手,等待着最后的晚宴。 一个人太过理智究竟是好还是坏?商战时曾有敌人痛斥过我手段狠辣,无所不用其极,我今天的沦落,倒真象是应了他们的诅咒,报应一场。 然而反观我自已,财势被夺,身无长物,此刻更加上重伤处处,除了永远清醒的判断外,我实在不知我还能倚仗什么。 对岸人影闪动,高手果然便是高手,只不过一忽儿功夫,除了主人外,连厮杀中的客人都各各放下手中的争斗,纷纷带了人赶到河边,与我对视。 吊桥开始吱呀下放,只是碍于笨重,一时倒也不是说放就能放下来。 有风迎面吹来,衣袂响动。我的目光淡淡扫视过对岸这四人,一张张脸或熟悉或生疏,无论各自背景如何,乍看来却全都玉树临风,潇洒不群。 路德维希微眯着眼,不动声色地瞧住我,脑中不知又在沉思什么诡计;格雷眼眸如凝固的祖母绿,毫无表情,只在寒光一闪间,才看得出潜越的嗜杀与愤怒;司徒飞站在路德维希稍前一些,面容虽似有打理过,却仍掩不了骨子里一丝憔悴,见到我,眼中一亮,大声道:“浮生,你要做什么?快回来!” “回来?为什么?”我反问了一句,眼光穿越过粼粼河面,最后停在江上天的脸庞。 轮廓依旧,眉宇间却多了几份落寞清减,适才激烈的枪战令一头黑发稍乱,更显不羁。若论神态,江上天反倒是这几人中,最不安的那个。 我也曾想过与他重逢的场景,却料不到是在此时此地,如此境况。 “你——还好吗?”我听见自已的声音,慢慢地道。 “没你在身边,怎么会好。”江上天凝视着我的双眼,对答如流,“你现在这样,倒底是想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我不信这几个人会看不出。轻轻一笑:“两个字,自由。” 子弹呼啸声自我身边掠过,射入越野车前轮,出奇的威力竟令特制的车胎都裂开口。抬眼望去,格雷手中的枪口袅袅飘散出白烟,眼神布满阴霾:“你休想。” 吊桥已放到近一半,好几个身手敏捷的男儿,也不知是谁的属下,已争相攀上桥身,等待下落的那一刻。若不是护城河太过宽广,游过来比桥上走要慢得多,此时水下怕不已布满了人。 “浮生,别赌气,”司徒飞赶在我有所动作前,急急道:“这里的水直接引自外面的大河,看上去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得很。你伤那么重,受不住的。” “那便直沉落底也好。”我灿然一笑,“我想过了,凭我自已,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想捉我,我都逃不脱,所以,我不逃,就让一切都结束罢,无论恩,抑或怨。”抬起眼,很多年以来第一次平和地、不带多少情绪地注视格雷,“弟弟,我们之间的仇恨,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枷锁,你放不开,我来。愿我的死,能带给你解脱。” 风里传来谁的声音,是怒吼还是惊呼我已不得而知,只不过朝前跨一步,我便深深地坠入了冰冷刺骨,暗浪激荡,血色一般的河水中。 心中一刹间涌起的,竟是莫名的喜悦。第一次,象风一般轻松。 虽然痛,却自由。 (第二部 完)《怎见浮生不若梦》第三部“您好,请往这边走……欢迎下月再来。”娴熟地操著德语,我重复著标准的服务对话,其实这番话我一个月也未必能用上几趟,说得更多的,反倒是节哀顺变,上帝会与您同在这一类劝慰词。我说时自然是真心的,但顾客们从中得到多少安慰,却不能由我作主。 现在的我是一个偏僻公墓的管理员。实则也就三个字:看墓人。光滑的大理石照壁隐约映出我的身影,腰身不再挺直,左臂有些微弯,永无法伸直,如果将大理石换成镜面,还可以看到我右侧面上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伤痕,虽时日颇久已褪成了浅白,但伤便是伤,乍一看去,无论如何都只得狰狞二字。 浪潮有将物品冲上岸的习性,对我也是一样。仗著下水之前最後两粒蓝色药丸的支撑,我居然死里逃生,活了下来,虽然心中原计划如此,但这究竟是在与上天赌命,成与不成,老天知道。 结果上天让我活了下来,却彻底夺去了我的外貌,还有一部分的健康。 一个老人在河岸边救起了昏迷不醒的我。迪尔.卡特因,他虽然穷,却是个极好心的人。见我溺水失忆,身上没有任何证件,长相不堪,仍是大度地相信了我,收留我一阵後又介绍到他老友这里来做看墓员。 第一个月我每夜都在做噩梦,梦见不知被谁又找到,绑起,然後是不见天日的束缚。每次吓醒後,都再不能入睡,只得闭目等待天明。 第二个月渐次好些,到了这第八个月,我连白日里都能放下心来。不必再担心有谁会随时出现,他们若能找到我,不会再等到此时。毕竟我现在仍是黑户,而每个见过我的人,都信了我已四十岁开外的年龄报告。 便找了来,我也不再害怕。 爱情,微微一笑,那至少要建立在相看两相悦的基础上,而我,里里外外,已成残缺。当日他们为我疯狂的原因,大多数已不复在。 身外之物,换我平静一生,实在,还是我赚到。 守墓人住的小屋冷清而贫寒。过了夏日,转眼已是深秋,天气也一天天地凉起来,没有暖气的屋子,每天我都必须劈些柴以供炉火,幸好屋子四周都是树林,柴木来得极为方便,也节省掉我不少开支。 这日黄昏,我正吃力地劈开第十块粗木,直起腰以衣袖擦汗,门外突然克嗒克嗒传来一阵混和着金属撞击的声音。我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丢下手中的砍斧,走去开门。 黄色快要散架的甲壳车喷着粗气停在台阶前,一个头发花白,精神却健旺的老人跳下车,悻悻地捶了后车箱两下,这才笑着看向我,伸开手臂:“王,两个月不见,你好吗?” 我同样张开臂,接受我这救命恩人,一个极好心老头的拥抱,笑道:“我很好,除了你都不来看我。迪尔,你这样忘记我,我是会伤心的。” 迪尔笑得眼眯成一条缝:“王,你还是这么会说话啊,我正有件事要告诉你,进屋谈。”回身从车里拎出一大袋食物,当先向我的小屋走去。 我忙抱起劈细的柴木追了上去,不知迪尔这次来找我又有何事。该不会还象上次那样,硬要给我介绍个女人罢? 壁炉虽然破旧,燃起的火却一般温暖明亮。我坐下时,充作餐桌的简陋巨木上已摆满了菜,迪尔正从纸袋里掏出两瓶酒,如怀至宝地对我炫耀:“看,你们中国的酒,我特地给你带的!” 我愕然,又有些好笑,接过酒一看,不过是普通二锅头,但老人好意,心中很是感动,微笑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值得你这样庆祝?” 迪尔哈哈一笑:“先吃先吃,等会再说。” 恭敬不如从命,我欣然倒满酒,举起餐叉,面前虽只是些卤肉红肠,配汤不过一样,两人说说笑笑,却也满室融融,不觉寂寞。 不多时一瓶酒已经见底。自那次变故后,随着身体变差,我的酒量也大不如前,还落下个咳嗽的病根,只不过我从不理会。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习惯性地咳了两声:“现在可以说了吧?” 迪尔突然有些忸怩,推过一张纸:“这是给你的。” 那是一张两百元的支票。我奇道:“为什么?” “多谢你那次告诉我买什么股票。”迪尔真诚地瞧着我,“我让我孙子试了,果然赚了几倍,可惜我们股本太少,利润不大,只能给你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