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真的觉得自己老了,袁贵妃在侍寝后对着他一脸哀怨时他没觉得自己老,太后说他头上白发添了许多时他也没觉得老,一堆奏折堆在眼前让他眼花头晕时也没觉得自己老,却在此时,不得不服老了…… 卫屹之将残部安置在武陵郡,下令荆州守军严密布防,自己奉召赶回都城。 谢运的十万兵马已在城外等候,这原本要支援他的十万兵马竟一改常态,当场宣读了丞相诏命,令其卸甲请罪。 “武陵王未能将功抵罪反而大败而回,有损国威,身为督军未能及时监察统帅卫适之背叛失职,有负皇恩。即日起重查巫蛊案与卫适之叛国案,责令其兵权悉数交至丞相府,禁足府内,若有违逆,严惩不贷。” 谢殊在相府中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才吩咐沐白准备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匆匆赶去了大司马府。 卫适之的事已经传遍整个大司马府,襄夫人因此卧了病,无法见客。管家虽然对谢殊夺卫屹之兵权又幽禁他的决定感到愤怒,但也无可奈何,还是乖乖领着她去了卫屹之的房间。 她命所有人待在门外,自己推门进去。 管家心急如焚,恨不得上前阻止,连苻玄看向她的眼神都算不上好。若非郡王下了令,只怕此时那些嫡系将领已经闹起来了,没想到丞相居然真要夺了他的兵权,真是枉费他一片深情了。 房中灯火晦暗,谢殊绕过屏风,走到床边,轻轻唤了一声:“仲卿。” 卫屹之仰面躺着,睁开眼睛看着她,似珠玉失了光彩,颓然失色。 “大哥也许是有意让我发现破绽的,可能是心存悔恨,可能是想试探我的反应,又可能是在等着我一起加入……但结果都一样,终究是我杀了他……” 谢殊倾身抱住他,打断了他的话。 卫屹之闭了眼,头埋在她怀中,紧环着她腰的手微微发抖。 谢殊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反手抱紧他,半晌无言,一室静默。 ☆、七七章 第二日天刚亮,谢冉就蹲在流云轩的花圃里忙着摆弄花草。 “哦?丞相居然对武陵王下了这样的狠手?”他的模样看起来心不在焉,话里却有着浓浓的兴味。 光福跟在他身后好几次想帮忙,都被他挡了回去。 “丞相现在人在哪儿?” “回公子,人在大司马府。” 谢冉手一顿,抬头看了看刚刚微白的天空:“这么早就去了?” “不是,丞相昨晚就去了,一夜未归。” 谢冉脸色微沉,手下损坏了一株名贵的西府海棠。可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生了气,干脆将整个花圃都给毁了。 光福吓得半天不敢作声,公子如今一牵扯到丞相的事怎么脾气如此阴晴不定,既然这样,何必还让他汇报丞相的行动啊。 他忽然想起还有一事没有禀报,又瑟缩着身子道:“丞相最近身子似不太好,一直在服药。可惜钟大夫我接近不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冉陡然一怔,怒火烟消云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段时间了。” 他没再说话,盯着一地残枝败叶,揪紧衣摆,眼神不定。 谢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环境里,仔细看过才发现是卫屹之的房间。她真是越来越受不住累了,居然后来就这样在卫屹之身边睡了一夜。 卫屹之不在身边,她连忙起身整装,匆匆走出屏风,却见他散发未束,披着松松的袍子背对着她站在木架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地图,也不知维持这姿势多久了。 谢殊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他的侧脸,劝道:“你有疾在身,暂时还是不要操劳了。” 卫屹之牵了她垂在身侧的手,眼睛仍旧盯着地图:“刚才收到前线情报,因为我设计诱杀了石狄和拓跋康,秦帝震怒,已经决定御驾亲征。” 谢殊伸手抚着衣摆上的褶皱,毫不意外:“这是意料中的事,重要战事他都习惯亲力亲为。” 卫屹之的手指划过长江:“我一路直退回来,没有动用周围各郡兵力支援,秦国虽然兵强马壮,想要强攻夺取这些地方也有难度。只要拖住他们,逼着他们顺着巴东郡一直推进到荆州境内,为了进入晋国腹地,他们最后必然会在长江北岸集结。” “有道理,长江是天险,他们既然一路连夺二郡,有机会往大晋腹地深入,必然不会放过。所以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用……” “水战。”卫屹之与昨日判若两人,又成了那个指挥若定的武陵王:“北方人不善水性,可要长驱直入晋国腹地,却必须要过了长江,若想一举摧垮他们,水战是最好的方式。” 谢殊面露欣喜,身子一转正对着他,攀住他双臂:“世家中人或急着自保,或只图眼前利益,有不少人都想借着重选将领的借口趁机夺了你的兵权。我这里都为你保管着,只待你重整旗鼓,再杀却来敌。原本以为还要等很久,没想到你已经计划好了。” 卫屹之低头凝视着她的双眼:“我明白你的用意。” “我还是喜欢意气风发的武陵王。”谢殊伸手贴着他的脸颊:“放心,我会与你共进退。” 推门出去,沐白、苻玄和一干随从竟全都垂着头在外面等着,别人她不知道,沐白肯定是等了一整夜。谢殊手拢着唇干咳一声,目不斜视地出了门:“沐白,准备上朝。” “是,公子。”沐白临走前朝武陵王的房间瞄了一眼,愣是没看出什么来,腹诽了一路。 丞相当众处置了武陵王,多少会引来卫家势力的不甘和反弹,但出乎意料,皇帝居然站在了丞相那边,对众人意见充耳不闻。 百官无奈地发现,以他们脆弱的小心肝儿,面对瞬息万变的朝堂,压力真是越来越大了。 退朝时,王敬之走到谢殊跟前,含笑说了句:“看来在下猜得很准,丞相果然安排好了一切。” 谢殊微微一笑:“王太傅真不愧本相知己。” 卫屹之正积极养病,没几日就好了大半,却命人在外传播自己抑郁成疾,久治不愈的消息。 自他回来后就一直对襄夫人避而不见,一是心中有愧,二是怕刺激了她。但如今他好了许多,襄夫人却仍旧卧榻不起,他终于还是忍耐不住,捧着铁鞭跪去母亲榻前,请她责罚。 虽然皇帝和谢殊套好了话说卫适之是受胁迫才背叛,但人毕竟是他杀的。 “不可能……不可能……”襄夫人说得最多的只有这三个字。她是忠臣之后,当初父亲襄义奉力战到只剩一人,被敌军斩断手脚也高呼不降,不可能有个叛国的儿子。 他明明做了十八年的战俘都没有屈服,怎么会忽然就受了胁迫?她无法接受。 卫屹之喉头微哽:“母亲,十八年了,我们早已不了解大哥了。” 襄夫人忽然坐起,拿起鞭子高高举了起来,对着他低垂的眉眼却又颤抖着下不了手。 卫屹之有多看重这个大哥她比谁都清楚,她还记得卫适之刚回来时他眉开眼笑的模样,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她丢开鞭子,从榻上跌坐到地上,双手揪住他衣领,痛哭失声:“卫家终究还是只有你我二人,终究还是只剩你我二人啊……” 卫屹之揽住她的脊背,满眼哀戚,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殊对卫屹之做的一系列处置其实都是过场,尤其是巫蛊案,根本没有再查过。但这消息已经传到秦国。 武陵王卧病,谢丞相趁机落井下石,安珩真想抚掌大笑三声,原先他还打算再观望观望,此时终于下定决心,支持秦帝率军抵达荆州长江北岸。 要打水战就要准备船只,造船需要很长时间,何况秦国也不能让自己置于三面环敌的局面,自然要立即攻下周边各郡。一时间,晋国长江以北各郡都陷入了守城之战。 卫屹之遇困时都没舍得用各郡兵力,所以此时江北各郡守兵都还处于以逸待劳的状态,何况之前的战事已经让晋军憋了一肚子火,如何肯轻易罢休。 谢殊趁机写信给卫屹之各个嫡系部下,说只要多打胜仗就证明武陵王带兵有方,会将兵权归还给他。这么无耻的论调,自然惹得一群老将摔桌子踢板凳的,但上阵杀敌时还真勇猛了许多。 秦晋双方胶着不下,即使秦国兵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也没能占上风。秦帝心焦不已,本以为武陵王退走,其余各郡也是囊中之物,没想到会如此难办。 他也怀疑过卫屹之是不是刻意诱他深入,但已经战到现在,断没有回头的道理,自然要继续,何况他对秦军兵力仍旧满怀信心。 建康城中一如往日,只是这段时间以来,谢殊下朝回府途中的百姓安分了许多,再也没有人像往常那样对她丢帕子扔瓜果了。 沐白遗憾道:“公子自从夺了武陵王的兵权,百姓们似乎都埋怨上你了。” 谢殊用扇柄挑起帘子看了看路上行人:“埋怨只是暂时的,总好过被秦军屠杀。” 刚回到相府,有个卫家小厮来禀报,说武陵王为了专心军务搬来了卫家旧宅,好让襄夫人专心养病,丞相若有吩咐可传去卫家旧宅。 谢殊暂时倒是没什么吩咐,只是想起卫屹之还未痊愈,担心他太过操劳,还是决定去看看他。 卫屹之正坐在案后研究长江水域图,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握着笔。 深秋已至,他背后窗外树木已是落叶缤纷,有的甚至飘入窗来,落在他竹青的宽袍衣摆上。他垂着眼,长睫轻掩,安宁若梦,全无武将戾气,倒似个闲散诗人。 谢殊的脚步不禁放轻了许多,走到他身旁坐下,不好打扰他,在旁安静地看了许久。 卫屹之其实早就知道她来了,看完一段地形图后再转头看她,却见她已经撑着额头合眼睡着了。 看来这些日子她也累坏了。卫屹之抱着她放在自己膝头,脱下长袍盖在她身上,一手握着她手,一手继续提笔标注。 苻玄端着汤药进来,张口就要说话,却见卫屹之抬起头来,以指掩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仔细一看,丞相正卧在他膝上,雪衣铺陈,眉目恬静,睡得正香。 他将汤药放在案上,默默退了出去,心中却想着郡王真是被迷住了心窍,丞相都这么对他了,他还这般死心塌地。 谢殊醒来时天都黑了,一睁眼就见卫屹之看着自己,连忙坐起,暗暗叹息,真是越来越精力不济了。 卫屹之拖住她手臂:“看你这样子,倒比我还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得好好休息休息才行了。” 谢殊有意回避他的话,凑过来问:“你都做了什么安排?” 卫屹之将地图往她眼前挪了挪:“我找到几处特殊地形的水道,应该可以大加利用,只是……” 谢殊看他欲言又止,不禁诧异:“只是怎么了?” “只是水战需要造船,如今国库空虚,我又刚刚战败,此事只怕会很艰难。” “说的也是,造船可不是一笔小开支。”谢殊稍稍寻思一番,抬手揉开他紧蹙的眉心:“放心吧,此事我来安排,你安心准备战事就好。” 卫屹之摸了摸她瘦削的下巴:“你不要太勉强了。” “怎么会呢?武陵王可不要质疑本相的能力。”谢殊勾着他的脖子拉近自己:“你觉得陆澄够不够有钱?” “南士以富庶闻名,自然有钱。” “那好,你出面去让他出钱,就说要打了胜仗后要对付我,他一定会答应。” 卫屹之顿时明白了,谢殊如今夺了他的兵权,正是和他“势不两立”的时候,陆澄又一直恨着谢殊,南士固守江南故土的决心也十分坚决,还真有可能成功。 “至于其他世家,我去想办法,个个都是钱多的家伙,剥点儿下来也不会嫌疼的。” 卫屹之伸手拉着她靠进自己怀里。 谢殊手搭在他胸口:“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用说,因为你都懂。” ☆、七八章 天刚蒙蒙亮,卫家旧宅前已有下人在清扫台阶。秋霜落了一层,天气愈发寒凉,旧宅里毕竟比不上大司马府,下人们都觉得武陵王应该很快就会回去,可他一住就是半月,至今没有一点儿要离开的意思。 “我猜是因为丞相。”左边的下人贼笑着说了一句。 “别嘴碎,不想活了是吧?”右边的人用笤帚打了一下他的小腿。 “这话又不是我一个人说的,丞相想霸占咱们郡王的事全都城谁不知道啊?你发现没有,郡王一出事就来了这里,之后丞相几乎天天都来,每次离开的时候都神情疲惫,啧啧,还不都是因为经不起消耗嘛。” 另一人正要呵斥他,身后方向传来了辘辘车辙声。二人转头看去,见那车上印着陆家标志,不敢怠慢,一人守着迎接,一人急急忙忙进去禀报。 来的是最近深受陆澄宠信的侄儿陆熙宁。 前几日卫屹之按照谢殊建议写了封信给陆澄,详细阐述利弊,希望他能顾全大局,哪知一连好几日都没有回音,不想今日陆家人竟然直接登门拜访来了。 卫屹之来厅中相见,陆熙宁一袭蓝袍,眉清目秀,神情温和,叫人一看便觉得亲切,但就以他陆家人的身份,卫屹之自然不会真觉得他亲切。 二人分别见礼落座,陆熙宁竟没有绕弯子,开口就道:“今日在下是为大司马那封信而来。” 卫屹之穿着蓝襟滚边的素色便服,看着有些闲散意味,神情却比在朝堂上还要严肃:“不知陆大人的意思是什么?” “伯父说国家兴亡大事,他自当出力,只是对大司马和丞相之间……”陆熙宁的眼神忽而暧昧起来:“大司马该明白,你们二人的关系已经在都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恕在下无礼,有人说您是被迫的,但也有人说您是自愿的。伯父对你们的关系究竟如何,实在是有些好奇啊。” 谢殊目前已一手遮天,陆熙宁也不好直接说陆澄和谢殊有恩怨,便用一个“好奇”来做借口试探。 卫屹之没有说话,那肃然的神色里忽而添了几分赧然,眼神也有些回避。陆熙宁仍旧是那副带笑的模样,心里却将他这神情回味了好几遍。 正相顾无言,苻玄忽然出现在了门口:“郡王,丞相请您过去。” 卫屹之看看陆熙宁,叹了口气,起身致歉,请他稍候片刻。陆熙宁面上一片平静,心里却分外诧异,没想到丞相一早就在这里了。 还是说一整夜都在这里? 苻玄进来替他看茶,陆熙宁知道他是卫屹之贴身的人,试探着问道:“丞相经常一早就来见你们家郡王吗?” “这……郡王吩咐过不让属下们多言,陆公子见谅。” 陆熙宁笑道:“是我多嘴了。”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已经得到答案了。 难怪丞相要软禁武陵王呢,多好的机会,这下武陵王可以任他蹂躏了。这么一想,陆熙宁不禁为自己贸然前来而后悔了,其实陆家还是很愿意和武陵王合作的,否则也不会让他亲自来这一趟,可若是今日会面被丞相得知,那很有可能还没开始就夭折了。 他抿了口茶,有些坐不住了,刚刚离开的苻玄又快步走入厅中,抬手作了个请:“请陆公子快些随在下离开,我家郡王担心你来此被丞相发现。” 陆熙宁一听连连点头:“我也正有此意,劳烦带个路吧。” 苻玄领着他出门,从花园里七拐八拐往后门而去。陆熙宁倒像是个有经验的,只看前面苻玄的脚后跟,一路低着头走路。 一路疾行,经过一间院落,忽而听见里面传出一声极其响亮的甩鞭子的声音,接着是人闷哼的声音,惊得陆熙宁怔了怔。 “以后知道听话了吧?”冷嗖嗖的语气,偏偏声音雌雄莫辩,陆熙宁听过这声音,是丞相。 “怎么?还是不肯答应本相?那本相可就用强了。”又是甩鞭的声音和人闷哼的声音,接下来的声响就有些不雅了,微微的呻.吟夹杂其间,只有谢殊那幽沉的笑声最为清晰,听得陆熙宁面红耳赤。 苻玄折回身来,连忙请他离开,脸也红了,看样子跟恨不得要逃似的。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走至后门口,苻玄吩咐下人去将陆熙宁的马车领过来,趁着地方僻静,小声求道:“陆公子能不能替我家郡王保守着秘密?他心高气傲,实在不能被人知道这事啊。” 陆熙宁装模作样地答应下来,还好言宽慰了几句,其实心里已经在迅速组织着腹稿,准备一回去就向陆澄禀告——武陵王的确是被丞相用权势逼迫的,难怪会想着对付她,此事可信! 谢殊坐在榻上捶胳膊,口中叹道:“挥鞭子可真累,不过能抽出钱来也值了。” 卫屹之坐在她对面,一面整理着案上地图,一面无奈道:“我的名声都给毁了。” “哈哈,你明明知道他就是来试探你我关系的,不做场戏给他看看怎么行。”谢殊笑着从榻上起身,绣纹雪缎的衣摆水一般垂顺,她走到卫屹之身旁跪坐下来,手中扇柄挑着他的下巴让他的脸转向自己:“你是不甘心被我压在下面是不是?” “我何时被你压在下面过?”卫屹之刚说完就想起书房那次,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 谢殊低笑着,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的脸色这才好起来:“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能反悔。” “自然,本相从不食言。” 卫屹之笑了笑,将她揽近一些,如今准备战事,暂时只能将儿女情长放一边,他拿过刚收到的前线消息,又与她细细讨论起来。 谢殊离开的时候已经快到午时,偏巧不巧,竟然在门口撞上了正要进门的襄夫人,两相对望,都有些尴尬。 “拜见丞相。”襄夫人先行了一礼,她清减了不少,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夫人不必多礼。”谢殊担心因为自己再刺激她一回,便要告辞走人,哪知襄夫人忽然叫住了她。 “多谢丞相了。” “夫人谢本相什么?” “多谢丞相为适之说的那些话,在他犯下这样的大错后,还替他挽回了一些名节。” 谢殊这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淡淡笑道:“夫人言重了,本相相信那本就是事实,夫人也要对自己的儿子有信心。” 襄夫人垂眼盯着地面,片刻后行了一礼便转身进府,没再说什么。 谢殊离开后并没有回府,而是进了宫。皇帝那边也已经被说服支持水战,但国库不丰也是事实。谢殊早就打算在各大世家里再捞一笔,便提议他将几位交往密切的世家族长分别请来见面。 皇帝第二日便出了面,这样一来,消息就算透露到陆澄耳朵里也引不来怀疑。只是这些世家都狡猾的很,大部分都表示得谢家带头,自己才肯出钱。 这是一损俱损的事,谢殊早就打算要出钱,也不推辞,得到消息当天便叫沐白去知会相府里管账的堂伯父,让他将所以账目整理一下送来给她过目,又吩咐将相府里所有平时不用的值钱玩意儿都清点一遍,以备不时之需。 沐白紧张兮兮地问:“公子这是准备不战而逃吗?” 谢殊将手里的笔丢在他脸上,直拖出一道斜线来:“胡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一出事就逃跑的人吗?” “是是是,公子我错了。”沐白一边抬袖擦脸一边赔笑。 谢殊哼了一声:“真要跑的话,那也是什么都不带就轻装上路了。” “……”沐白看看她清瘦的身板儿,觉得还是赶紧去给她熬补药才是正紧,不然要真有那一天还怕跑不远呢。 谢家也要出钱的消息看着像是被其他世家怂恿出来的,但谢府里的自己人却知道谢殊本人很积极。谢冉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和谢殊互相有意回避,这次却按捺不住了。 谢殊正在书房里看账册,余光瞄到门口似乎站着人,抬头见是谢冉,还怔了一下。 “进来吧。” 谢冉沉着脸走到她面前跪坐下来:“听闻丞相打算资助备战?” 谢殊没有回答,先笑了一声:“堂叔没有官职也依旧喜欢插手本相的决定啊。” 谢冉的脸色微微一僵:“丞相若是觉得我的话多余,大可以不听。但我必须要说,身为族长该做的是最大保全家族利益,这话丞相自己以前也说过,现在却越走越偏了。” “因为局势变了。”谢殊的神情冷了下来:“没事就回去吧,此事我已下了决定,你说再多也没用。” 谢冉抿着唇起身,这次比之前更加失望。 这么多年世家遵守的生存准则正在她手里一条一条被破坏。她有了权势,有了威慑力,但心里装的东西也多了,反而不适合再做谢家族长…… 沐白端着药经过他身边,直接送去了谢殊面前。谢冉脚步停下,转身看去,又看看那黑乎乎的药汤,忽然问了句:“丞相这是病了?” “没有,钟大夫让公子调理身体而已。”沐白伶俐地接了话。 谢冉看了看谢殊愈发削尖的下巴,转身出门,一路心不在焉。 回到房中,他从柜子最里面取出一只小匣子,打开找出两张纸,是两张药方。 他拿了上面一张看了看,点火烧了,还有一张在手里捏了很久,最后又锁回了匣子里。 ☆、七九章 从元和二十九年深秋开始,秦国沿着巴东、荆州二郡左右拓展,直到入冬才拿下周边的武昌郡和义襄郡,之后便一直往长江北岸增兵。 在此期间,晋国看起来毫无作为。一直到来年开春,战船已经建造的差不多了,晋国皇帝忽而改了态度,诏令全国,称秦国不仅威胁卫适之叛国,刻意制造石碑和巫蛊之事陷害武陵王,挑拨大晋君臣关系,更刻意破坏两国和约,兴兵来犯,为天下不齿,愤然宣战。 丞相谢殊紧随其后,将兵权交还武陵王,请示皇帝加封其为大都督,统帅三军抗敌。 举国振奋,建康城中又活络起来,武陵王的拥趸们更是扬眉吐气,谢丞相的拥趸也欣慰万分,二人偶尔出行时又开始遭受到热情围堵了。 然而秦国对此却并不忌惮,先前卫屹之广为传播自己久病不愈的消息,他们只当晋国无人可用,并未将他这次出山放在眼里。 大战在即,谢殊反而放松下来,最近时常忙的也就是整理账册。谢家已经往战事里投了不少钱,别说谢冉,就是其他人也颇有微词,但她执意如此,别人也没有办法。 午后小憩之前,沐白拿着一份单子来给她过目,是刚刚新整理出来的一批值钱玩意儿。谢殊一件件看完,指着最后那个“棣华居”问他是什么意思。 沐白道:“棣华居是公子父亲生前居所啊,里面的东西至今都没动过,写在上面只是问问公子要不要整理。” 谢殊想了想:“刚好今日有时间,我自己去整理吧。” 棣华居占据着相府最好的位置,最美的景致,却一直闲置着,好在下人一直没有荒废打扫,里面还很整洁。 谢殊远远看见那扇门上的帘子便想起当初那唯一一次的会面,不能说毫无触动,但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感觉,到底过去很多年了。 她只带着沐白,进去后叫他将东西一样一样拿过来,她坐在案后,要亲自把关。 那些炼丹的炉鼎就不说了,没什么好留恋的。一些道学着作倒是有些挺珍贵,谢殊留了几本,另外还有一些字画,许多是以前名人留下来的真迹,必然值钱。 沐白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个匣子,放到谢殊跟前道:“公子,这上面上了锁,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 谢殊直接道:“撬开吧。” 沐白只好照办,嘴里却道:“挺轻巧的,也许什么也没有吧。” 谢殊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觉得这里所有东西都这样公然放着,只有这匣子如此严整周密,也许藏着什么秘密呢。 沐白毕竟不是个撬锁的,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小匕首都给弄卷刃了才撬开。他拿出里面的东西,原来是一沓信封。 “都是纸张,难怪轻。” 谢殊接过来,看到上面的名字愣了一下,居然是“吾儿如意亲启”。拆开其中一封,上面只写了个抬头,往下一片空白,直到最后才写了个谢琨,是她父亲的名字。日期也有,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这实在怪异,她将所有信都拆开,按序摊开来看,前面将近二十几封全是只有抬头没有内容的空信,日期却是渐渐往后推的。 一直到倒数第二封,总算看到了字,却也不多。谢殊看完心潮起伏,怕泄露情绪,将沐白遣了出去。 写信日期是她刚回谢家那日,谢琨在信中说,既然她回来了,那么她的母亲必然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有指责没有安慰,却让谢殊想起那焚烧着母亲尸首的熊熊大火,喉头哽咽。 许久才拿起最后一封信,出乎意料,这次密密麻麻居然写了好几张纸。她一点一点仔细看完,良久无言。 沐白大概是等急了,在外面叫了她一声,谢殊将信收好,抱起匣子出门,对他道:“去准备些水酒祭品,待会儿我要去祠堂。” 沐白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谢殊自从推倒那些长辈后就将祠堂锁了,此后再也没进去过,今日居然改主意了。 祠堂虽然锁了,院子里却仍旧打理地好好的,左右花圃里花草齐整,姹紫嫣红。午后阳光暖融,将那花香也蒸出来了一般,一进院子便能闻见淡淡香气。 沐白解了锁,谢殊走进去,将水酒供品摆在谢琨牌位下,不动不言,只是默默看着。 当初卫屹之与她解释起乐谱的事时,她还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如今看完了信才知道她的确是不了解这位生身父亲。 谢琨的确不是个一心向道的人,他希望能做个寻常人,与心爱的人携手到老,但这对于他的身份而言太过奢侈。可他终究只是个心思细腻温和的文人、乐师,做不到谢铭光希望成为的继承人。 最后一封信写在弥留之前,到结尾处连字迹都有些飘忽。他反反复复说了许多,居然是叫谢殊离开谢家。 难怪初见她时他会让她走,原来是在叫她走出谢府,逃开这偌大的世家。 他自己禁锢了一生,摆脱不得,希望女儿能解脱,但谢殊如今已在这里捆绑了多年,甚至还捆绑上了更多人的命运。 没有过后悔,也没有过遗憾,只有太多歉疚,对母亲,对王络秀,对卫屹之…… 她掀了衣摆对着谢琨的牌位磕了几个头,转身出了门。 天色已晚,她一路怏怏,刚走出院落,角落里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拖住她胳膊道:“终于出来了,沐白说你在祠堂里待一下午了。” 卫屹之着了一身黑衣,加上天色昏暗,那精致五官被淡化了许多,谢殊乍一眼没认出来,还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想来便来了。”卫屹之牵着她往前走,他刚才来时大概摸好了路线,一路熟门熟路,口中道:“我已命杨峤带了一批战船沿江去犏骨峡驻守,那地方犹若壶口,易守难攻,届时将秦军引往那里,胜算会更大。” 谢殊也猜他是为正事而来,口中“嗯”了一声。 卫屹之心细如发,自然发现了她的异样,牵着她的手不禁紧了几分,却也没说什么。 晚饭已经备好,如今卫屹之脱了罪,行动也方便,谢殊便留他在府中用饭。卫屹之也不客气,还叫沐白吩咐厨子去做几个他爱吃的菜来,弄得沐白一脸郁闷。 怎么的这是,当这儿大司马府呢! 谢殊忍着笑道:“快去,这可是武陵王、大司马、大都督,可不能怠慢。” 沐白撅着嘴出门去了。 卫屹之坐在案后叹息:“被你这么一说,我真觉得担子重啊。” 谢殊抿了口茶,神情正经起来:“都部署好了吗?可还有哪些遗漏?” “多亏你一直在拖延时间,准备的还算充分,秦国国内也不太平,只要第一战得胜,内外压力同时施加,就算是秦帝亲征也未必能成事。” “你有计划就好。”谢殊放下茶盏,刚好沐白回来,婢女们也送来了饭菜,她将所有人遣出门去,敲了一下小案道:“这之后就不许说正事了,你只能说别的。” 卫屹之讪笑了一下,点点头。他也需要个适应过程,大哥死在他手上,江北几郡水深火热,每当想起这些念头,他都负疚难堪,连带最近与谢殊相处也放不开,总会找些正事来说。 谢殊早就看出了这点,他已经习惯背负责任和包袱了,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二人安静地吃了顿饭,没了其他事情可做,卫屹之却也没急着走。他本来是想来跟谢殊道别的,偏偏她不让他说正事,他也只好闭嘴不言。 晚饭后照例要喝药,沐白端药进来时,谢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端过来几口灌下,一边用茶漱口一边对卫屹之道:“这几日又感染了风寒,吃药真是麻烦。” 卫屹之连药的颜色都没看清,叹气道:“你身子骨弱,得好好调养,还是少操劳些吧。” 谢殊叫沐白出去,坐去他身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可想过你我的以后?” 卫屹之转头看着她的眼睛,眸光柔和如水:“想过无数次,但我想你应该有自己的安排吧。” 谢殊苦笑了一下,“我有太多安排,但都跟不上变化,天下时局在变,其他……也在变。”她凑到他耳边:“其实我前些时候甚至还想过要给你留个孩子。” 卫屹之错愕地看着她,出口却是一句低斥:“说什么混话?什么叫留个孩子?” “啊,对对,我说错了,是生个孩子。”谢殊笑眯眯地攀住他胳膊:“别这么紧张兮兮的,我就是这么一说。” 卫屹之这才缓和了脸色:“你怎么忽然有这个念头了?” 在他看来,谢殊似乎已经习惯了做男子,也明确说过不打算放弃丞相之位,他很难想象她会产生这种“寻常女子”才会有的念头。 “被你感动了啊。”谢殊语气轻快,还带着些微的调侃:“你当时明明答应了联姻,却又喝醉了爬到我车上与我说永不负我什么的,我觉得你这辈子实在是栽在我手上了,八成是不会真娶人家,以后若一直无后怎么办?我还是勉为其难为卫家留个后好了。” 醉酒的事卫屹之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不想自己竟如此失态。他又好笑又无奈:“你还真是胆大,若真有了,还怎么做丞相?” 谢殊挑挑眉:“山人自有妙计。” 卫屹之只当她说笑,心中却是暖融融的,脑中竟还真勾勒起孩子的模样来,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很傻气,忍不住笑起来,转头去看谢殊,她已经靠在自己肩头打盹了。 “真是越来越不经用了。”他打横抱起她,走出们去,沐白一看到这情景差点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头转的跟拨浪鼓似的,确定左右无人才松了口气。 “我送谢相回房,你带路。” 沐白抹了把汗,一路左绕右绕,专挑僻静的小道走,为了避开下人,将花园里新种的一株山茶都给踏坏了。 好不容易到了房里,恨不得卫屹之放下人就走,他站在门口一直守啊守,等啊等,哪知卫屹之竟然道:“我今晚就留在这里无妨吧?” 沐白先是回想了一下自家公子在他那里过了一夜的事实,又回想了一下他如今的武陵王、大司马、大都督三大头衔,咬了咬下唇,愤懑地妥协了:“那……请武陵王明早一定要天不亮就走。” 卫屹之有意逗他,憋着笑道:“你去打些水来,什么时候走,明早再说吧。”说完合上了门。 沐白痛苦地抱头蹲地。 谢殊睡得死沉,卫屹之给她擦净手脸,解了外衫,她还睡得香甜。就这样还能坚持早朝,也不容易。他解开她中衣,将束胸取下,裹胸布也全部解开,却毫无杂念,只是为了让她舒服些。 沐白不是走了就是守去院外了,外面已经静悄悄的。他躺在她身边,为她掖好被子,撑着头看着灯火下她的睡脸。 之前战功赫赫,荣耀加身,竟半分及不上此刻满足。 谢殊动了动,往他怀里窝了窝,他放下手臂,顺势揽住她,吻了吻她的额角,贴在她耳边道:“等我回来。” ☆、八十章 第二日谢殊醒来,卫屹之已经走了。只在桌上给她留了封信,说了去前线的事。谢殊很懊恼,早知道就早些起了,好歹还能送一送他。 他走后没几日,秦国战船就下了水。杨峤按照卫屹之的命令,不战而逃,一路直往建康方向跑来。秦国一见便认定晋国这次搞这么大阵势全是虚张声势,当即集结兵力追来。 浩浩荡荡的秦军大船追击着晋国战船,在江面上犹若鲸吞鱼虾,原本胜券在握,哪知一直追到犏骨峡附近,晋军纷纷躲了进去,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地势特殊,秦军不敢冒进,加之士兵们大多晕船晕得厉害,根本无力应战,他们只好暂时停下休整,一时倒没什么动作。 没多久卫屹之赶到了前线,及时作出安排,派几只战船出去骚扰敌方,待他们来袭,再引入犏骨峡集中歼灭。 开始这一招很有效,但秦帝很快也调整了策略,每次都吸引晋军正面对阵。他们的战船比晋国的要大上许多,失之灵巧,却分外坚固,一旦正面攻击,晋军就会落在下风。 卫屹之与几位将军商讨了许多对策,又一一推翻,最后还是决定改造战船,在船头加上兵器,并演练船阵。当然,要改造战船就又要花钱了。 谢殊收到信函,叫过沐白,让他送信给皇帝,继续号召世家们出钱,谢家自然也少不了要继续出力。 谢冉用完早饭,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唇,问身旁的光福道:“你说丞相又要往战事里投钱?” “是的公子,丞相前几日连棣华居都整理过了呢,还说这是国家兴亡大事,关乎谢家存亡,就是倾尽家财也是应该的。” 谢冉沉默了一瞬:“其他人可有怨言?” “自然有,但无人敢冒犯丞相。” 谢冉稍稍寻思一番:“你放话下去,就说我会出面阻止丞相,让那些心有不满的人都放心来找我。” 光福行了一礼,退出门去了。 卫屹之改造战船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秦帝耳中,他们岸上的兵马远超晋军,对陆上情形十分放心,如今自然而然就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长江水面上。 谢殊亲自监督造船,船工日夜忙碌,半月后便有新船入水而来。彼时刚至暮春,两岸青山深绿,江水清幽,却气氛冷然,不见半个渔人。 晋军每日都在那外细内宽的犏骨峡中高声操练,演练船阵,秦军不善水战,晕船的到现在还没适应,听闻对方刚改造了船只,又这般士气高涨,心里没底,渐渐就有些低靡了。 秦帝按捺不住了,再这么下去就要不战而败了。他麾下领兵大将石璨是石狄的亲弟弟,与卫屹之有杀兄之仇,正急着报仇,也等不下去了。可犏骨峡峡口狭窄,贸然孤入只会让己方陷入危境,一时间也无可奈何。 僵局一直到几日后才打破,当日江上大风,恰好往犏骨峡方向吹去。石璨提议用火攻逼他们出来,或者干脆将他们逼往更远的水域,只要摆脱了这个难缠的地形就好办了。 秦帝准奏,石璨率数百大船顺风急进,顶着载满火油的小船直袭犏骨峡。到了近处,调帆后退,在远处用沾了火星的箭雨射向小船。 大风狂吹,小船争前恐后挤入峡谷,后方还堵了许多在峡谷外,像是在江上烧起了通天火墙,远在数十丈外都能感到逼人热浪。 犏骨峡前细后宽,大火顺风袭去,势不可挡。石璨站在船头,远远观望着这情形,得意不已,立刻派出探子去岸上快马往前打探消息,看晋军到底是往前方水域退走了,还是被火困在峡谷里了。 旁边有副将道:“可能是退走了,一点都没听见里面的动静呢。” “哼,卫屹之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也不过如此。”石璨大笑连连,仿佛已经看到卫屹之在他眼前伏诛的痛快景象。 消息传到建康,自然引得众人忧心忡忡。 谢殊晚上才回到府中,管家应门时对她道:“冉公子忽然病了,丞相要不要去看一看?” “病了?”谢殊猜到了几分,笑了笑:“那我是得去看看他。” 走入流云轩时,感觉像是回到初见那次,谢殊摇着扇子优哉游哉的,一进门便道:“堂叔这次又要与我说些什么呀?” 谢冉原本靠在床上,听了这话也不装了,掀了被子就站了起来,径自走到案后坐了。 谢殊在他对面坐下,笑道:“这是怎么了?今天火气很大嘛。” “丞相这时候还能笑出来?”谢冉从袖中取出一份册子,展开推到她眼前:“这上面是你这段时间投出去的家资,数目庞大,已然动摇根本。今日有不下十数位族人找过我,都心怀不满,丞相还打算继续下去?” 谢殊合上扇子:“堂叔多虑了,这些钱投下去只是暂时的,待得胜之后,论功行赏,谢家必然是头功,届时还怕收不回来吗?” “可是丞相如何确定此战一定能胜?你至少要保住族人最后一点利益!”谢冉忽然回味过来,眼中露出不可思议:“难道说,丞相就如此相信武陵王,即使他如今屡屡受挫?” 谢殊手指绕着扇坠,眼神落在他脸上:“堂叔似乎有些偏执了。” “偏执的是丞相!”谢冉忽然探身过来,牢牢盯着她:“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丞相不要让我失望。” “机会?”谢殊失笑:“我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机会,但你根本没有把握。” 谢冉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缓缓坐了回去:“丞相慢走。” “看来堂叔说完了,那就好好养病吧。”谢殊起身离去,清瘦的身影很快便隐入门外的黑暗中。 谢冉一动不动坐了许久,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那只匣子,将里面那张药方拿了出来。 “光福。” 光福快步走进房来:“公子有何吩咐?” “你去将这方子交给钟大夫,就说是我为丞相寻来补身的良药。” 第二日忽然下起大雨,谢殊懒得动弹,干脆告假不朝,一早起来就在书房里窝着等前方战报。 刚过早饭时间,王敬之忽然登门造访,开口就道:“丞相快随在下去一趟东宫。” 谢殊听他语气急切,又见他身上只松松的披着一件宽袍,头发也没来得及束起,不禁诧异:“发生什么事了?” “路上在下再与您细说吧。” 谢殊来不及换衣服,起身便随他出门。 马车一路驰往东宫,王敬之这才将事情告诉她。原来王络秀一早临盆,情形却很不好,两个时辰了孩子还没生出来,整个东宫都乱作一团了。 “这……”谢殊自然担忧,但这事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外臣去管,“太傅,这种时候,本相不适合去东宫吧?”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络秀说一定要见一见你。”王敬之叹了口气,靠在车上看着她,忽而露出一抹苦笑:“其实我知道络秀对丞相的心意,但我没想到她会这般执着,危急时候还想着要见你一面。” 谢殊抿住唇,一路无言。 王络秀做事向来有分寸,此次却公然要求见她,若是被太子猜疑就不好了。 好在实际情形不坏,二人到达东宫没多久,王络秀就生下了个女儿。孩子没什么事,她自己却遭了很大罪。御医拉着太子说了半天的悄悄话,连王敬之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 太子遣退御医后就匆匆进去陪王络秀了,许久后才出来,主动请谢殊进去与王络秀相见。也不知王络秀是如何对他说的,他显然并没有多想。 谢殊走进去,隔着一道屏风站定。王络秀摒退左右,虚弱地说了句:“其实本宫想见丞相是怀着私心的,只是如今生的是个女儿,有些话也就无所谓说不说了。” 谢殊顿时就明白了。 王络秀到底是在深宫里磨练过的人。她知道谢殊一直对自己有愧,这次难产有危险,若最后熬不下去,命悬一线之际苦求谢殊,一定能博得她对自己孩子将来地位的保障。但她没能生下儿子,一切也就不用多言了。 “太子妃好好保重身体,其他的事不要太担心了。”谢殊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告辞退了出去。 回到相府时天已经黑了,谢殊走入书房,案头已经摆好汤药,沐白却不在。 她坐了一会儿,思绪纷杂,一会儿想起王络秀那无奈的语气,一会儿又飘到了前线战事上去,后来感到疲惫才端起药碗。 光福想要请谢冉用晚饭,走入房中却发现一室黑暗,还以为他不在屋里,点亮烛火却见他就坐在案后,吓了一跳,而待看清眼前情形,更是吃惊万分。 谢冉怔怔地坐着,眼眶通红,眼中水光盈盈。 “公子,您怎么了?” 谢冉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丞相回来没有?” “回来有一会儿了。” 谢冉搁在案上的手指忽然紧紧撰起:“出去吧,记得把门锁好。” “啊?公子为何要属下锁门啊?” 他沉默了许久:“我怕我会忍不住中途去阻止。” 汤药还是热的,但谢殊喝了两口就放了下来,刚好沐白进来,她问道:“今日的药怎么味道不对?” “公子有所不知,冉公子替您寻了补身方子,钟大夫看过后觉得有效,今日便换了药。” “谢冉?”谢殊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却也没再继续喝药。 江上战事还在继续。 大火连烧两日,第二日夜晚,明月高悬,大风停下,小船烧光,四周只有冲鼻的焦糊味,一切回归平静。 秦军探子返回,禀报石璨说晋军的确已经后退,目前已经到了通古湾。 通古湾四面开阔,石璨大喜过望,他们如今只要进入犏骨峡,就能反过来扼住紧要地势来对付晋军了。 如此良机岂能错过!他当即派人去主船上禀告秦帝,自己则亲自带头,往犏骨峡而去。 两岸悬崖峭壁在夜晚看来犹若静默的凶兽,水面在月色下幽沉安宁,船行而过,却能感到地下汹涌的暗流。 石璨命左右副将率先进峡谷,自己紧随其后,为震慑军心,拔出剑来高喊了一声:“杀尽晋军!一统天下!” 秦军纷纷呼应,喊声震彻云霄,然而顷刻间那声音里就变了味道。 闷哼传来,血腥味悄然弥漫,等船上士兵发现自己身旁的伙伴忽然被拖入了水里,已经晚了。潜伏水下的必然是晋军,他们只能用枪胡乱往水中扎去,再一扭头,前方已经出现通天火光。 “杀!!!”比秦军更愤怒的呼喊,更迅捷的速度。 石璨大惊失色,一面下令左右应战,一面吩咐后方撤走。但那狭窄的通道实在难以退出,他们的船只太大,进来时就耗费了不少时间,现在慌乱之际,后方士兵屡遭偷袭更是乱作一团,船只都撞到了一起。 右边山崖上忽然亮起一排火把来,左右摇晃,三下便停。晋军船只发生了变化,最左最右各有几艘船只冲了出来,围住了秦军派去应战的大船,弓箭手四面环绕,箭如雨下。 紧接着火把又多出一排来,又摇晃三下。晋军又出战船,这次却是直往后方石璨所在方向而来,足有数十艘,成合围之势,当前一艘犹若利刃,一马当先,冲在最前。 “将军,他们在玩什么花样!”石璨身边的副将慌了。 “是阵法!”石璨握紧剑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晋军的确就在眼前:“卫屹之一早就在等着我们呢!” “那要如何是好啊?” “顾不上那么多了!杀出去!” “可是……”副将往后看看,欲言又止。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报——” 秦帝在睡梦中被惊醒,便听见外面士兵急急禀报道:“陛下,石将军所领的兵力在犏骨峡被晋军全歼了!” “什么?”秦帝以为自己听错了,几个时辰前还禀报说火攻成功,晋军退走,怎么可能会被全歼? 士兵只好再报一遍:“石将军所领的兵力在犏骨峡被晋军全歼了!” 秦帝震怒而起,穿着中衣光着脚便匆匆走出船舱,天光微白,远处犏骨峡上方漂浮着浓重的尘烟雾气,这样的大火居然都奈何不了他们! “不可能……”他死死握住栏杆,仍旧无法相信。 卫屹之站在悬崖上方望着下方的长江水面,盔甲上沾了些许露水。 下方水面早已恢复平静,却还浮着残桅断杆,虽然有些难看,但这是胜利的象征。 “若是她此时也在这里就好了。” 杨峤站在他身后,莫名其妙:“大都督说谁呢?” 卫屹之笑了笑:“没什么。” ☆、八一章 前线首战告捷,战报送到建康,举朝振奋。偏偏这时候朝堂上出了桩稀罕事儿——司马霖忽然上疏皇帝,请求将太子之位让给九皇子司马霆。 谢殊收到消息时正在花园凉亭里与谢瑄对弈,旁边楚连还在击筑,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沐白快步走到她身边低语了几句,她立即就推开棋盘离开了。 “宫中眼线查到太子这么做的缘由没有?”谢殊一边朝书房走一边问。 “没有,东宫里防范很严。” 谢殊想了想:“你去将桓廷叫来。”之前她革除了谢冉的太子舍人一职后,将这职位交给了桓家人,桓家肯定知道原因。 不用她去请,桓廷自己就来了。他进了书房先把门关好,坐到谢殊对面,一脸神秘地道:“表哥一定知道东宫的事了吧?” 谢殊亲手给他倒了盏茶,推到他面前:“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桓廷干咳两声:“表哥有所不知,其实太子这么做都是为了太子妃啊。” “什么?” “听闻太子妃此次难产是被人所害,险些送命。太子没找出凶手,担心太子妃安危,打算退出宫廷,去宫外居住,连太子之位也不想要了。” 作为女子,谢殊很佩服也很感动,作为丞相,她很无奈。 “太子妃自己应该也会劝太子吧?” “劝了啊,”桓廷感叹:“太子是个痴情种,非要这么做嘛。” 谢殊按按眉心:“那九殿下如何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 谢殊思索着,还是得找个机会去探探司马霆的口风才行。 出乎意料,桓廷前脚刚走,司马霆居然本人就到了相府。 谢殊被惊到了,记忆里这还是他头一回登门。 司马霆一身黛色袍子,金冠束发,眉目已经长开,声音也低沉浑厚了许多,整个人看着都英武了不少,只有神情倨傲一如往常。 “殿下光临寒舍,微臣真是受宠若惊啊。”谢殊抚了抚衣摆,起身行礼。 司马霆径自在她眼前坐下,开口便道:“丞相给我份委任书吧,我打算去前线督军。” “督军?”谢殊眼眸一转,笑道:“殿下怎会有这念头?” 司马霆不耐烦地用手指点着案面:“丞相给我就是了,我现在只想离开建康。” 谢殊试探着问了句:“殿下是为了太子让位的事?” 司马霆瞪了她一眼:“原来你都知道了,那你还装什么装,巴不得我走吧?” “殿下言重了,本相怎会有这想法呢?只是殿□为皇子,不问清楚,陛下届时追究起来,本相担待不起啊。” 司马霆哼了一声:“若是父皇同意,我还用得着来见你?告诉你也无妨,太子之位我是动心,但我不想这样拿到手,如今太子妃身子不好,我坦然接受,岂非落井下石?我要的东西我自己可以凭本事拿到,何须相让。” 谢殊知他心高气傲,对此也不意外,心中却感慨这小子到底长大了,聪明了许多,知道利用时机。如今他要去督军,先是在朝中博个好名声,再在战场上顺带立点儿功,回来就不同往常了。 皇帝必然也是心里透亮的,不然若是真不乐意他去前线,早派人将他锁在宫里了。 她坐去案后,提笔蘸墨,冲司马霆笑了笑:“敢问殿下,这算不算个人情啊?” 司马霆嘴角一抽:“算!” 谢殊这才下笔,落印时说了句:“殿下此去,可否替本相带几句话给仲卿?” 司马霆听她叫得这般亲热,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丞相自重些,仲卿哥哥的名声被你毁的还不够么?”他劈手夺过委任书,连印迹未干也顾不上,转身就走了。 谢殊又无奈又好笑,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句:“殿下慢走。” 司马霆回了一声冷哼。 前线战事已经转移了战场。秦帝知道水上斗不过卫屹之,自然不会硬拼,很快便退回陆上,要集中兵力左右深入。 杨峤在营中焦急地跟着卫屹之走来走去:“大都督怎么不做安排啊?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秦军逃去陆上?” 卫屹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盔甲,拿起长鞭宝剑:“他们跑不掉的,你没发现陆子觉等人都不在么?” 杨桥一怔,恍然大悟:“原来大都督都安排好了?”他激动万分,“那怎么没安排我出战啊!” “你坐镇营中,九殿下就要来督军了,替我接待他。”卫屹之将鞭子缠在腰上,朝帐外走去:“本王亲自去会会秦帝。” 秦军重兵集中在巴东和荆州二郡之中。张兆率重兵自其左方宁州出发,陆子觉则率兵从其右方徐州出发,另有武陵、长沙二郡腹地兵马北上而来,成三方合围之势。 这番部署早在秦军被拖在江上时就安排好了,卫屹之故意将他们所有注意力吸引在江上,陆地上的动静他们根本一无所知。 安珩来了好几封信,都是在说国内局势紧张,秦帝此时正急着要扳回局面,又急调国内大将吕明、侄子苻兴前来领兵,要与晋军决一死战。 原本以为从那让人晕乎乎的大船上下来就能重振军威,哪知紧接着江淮流域就进入了梅雨季节,潮湿的天气让北方士兵极难适应,许多人都病了。 秦帝暴怒地砸光了帐中所有东西,但老天爷照旧不慌不忙地下雨,黏黏湿湿的让人满心烦躁。 两日后,晋军突袭秦军粮草重地,杀敌两千,尽夺辎重,迅速退走。 秦帝忍无可忍,命吕明、苻兴率军追击晋军。 吕明沉稳,力劝秦帝三思后行,但秦帝盛怒,苻兴轻狂,他也无可奈何。 秦军大部前脚去追击晋军,晋国大军就直杀到了秦军大营。 陆子觉和张兆正在和吕明、苻兴虚与委蛇,卫屹之亲率重兵直捣黄龙。 秦帝身披铠甲亲身上阵,远远看到灰茫茫的天际下,晋国兵马踏着地上泥浆而来,视线落在那卫字大旗和晋国龙旗上,气得咬牙切齿。 “陛下,那是晋国武陵王,还是避一避吧。”旁边的随从战战兢兢地劝他。 “避什么!”秦帝翻身上马,号令所有人马迎敌。 秦军见皇帝亲自领兵,士气大涨,英勇地冲了过去。 然而晋军并没有与他们正面交锋,反而有序游走,蛇一般灵活,待秦军反应过来,已经被困阵中。 卫屹之打马在后方,点了点头,身边的传令兵开始舞动旗帜,阵法变动迅速,前一刻秦军还被困在四面盾牌环绕的人墙里,后一刻盾牌掀开,长枪已经刺入,哀嚎遍野,不忍相闻。 周围是长出青葱禾苗的农田,被厮杀的双方踩踏地翻了个底朝天,远处还有河鱼肥美的池塘,早已染了鲜血之色。 秦帝在远远观望,双眼如鹰。 卫屹之也在看着他,透过这个人似乎看到了那些只存在于长辈叙说里的曾经:外族兵马杀入洛阳,世家们被迫南迁,汉人被当做猪狗般屠杀,不服从是屠杀,服从是奴隶……直到此人即位,倒是开明了许多。但有征服就有不屈不挠的抵抗,有欲望就有无穷无尽的征伐。 只等一个时机,结束这一切。 传令兵挥了一下旗帜,晋军退开,秦军尸横遍野,残余的人连忙退回。秦帝知道吕明和苻兴已被拖住,等不到他们来援,只好下令退走。 卫屹之当机立断下令追击,自己策马当先,手挽长弓,连射两箭。一箭射偏,一箭正中秦帝肩头,他身子歪了歪,但还是坚持着往北方逃窜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