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听这话你还挺想瞒着我啊。” 谢殊拿开衣袖:“你未免也太能吃味了。” 卫屹之被她说的一怔,坐在榻边不吭声。 谢殊女扮男装,身边总围绕着各种各样的男子,她相貌又生得好,别人或心怀鬼胎或真心仰慕,总不乏倒贴的,但他实在无法接受,就想将她据为己有。 谢殊见他不做声,以为是生气了,坐起来攀住他的背,笑道:“好了,我向你赔罪,下次再有人来,我就打他出去。” 卫屹之叹了口气,看到她怏怏的没有精神,想起她还病着,也不计较了,扶着她躺下道:“你好好歇着吧,我也就忙里偷闲来看你一眼,马上还得回去。” 谢冉刚到院外就看见自己找进府的“幕僚”匆匆跑过,不免诧异,顺着方向走向书房,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刚到窗口,却见房中二人一躺一卧地说着话。谢殊脸上带着病态的微红,笑眼弯弯,卫屹之低头看她,侧脸柔和。 他的眉头又皱紧了,怎么没效果呢,丞相对武陵王还是很上心啊。 ☆、六三章 桓廷这会儿正缩在道观院墙的角落里,讪笑着看着对面的穆妙容。廊下灯火不甚明亮,她的脸似覆了层轻纱般朦胧,却愈发叫他心动。 “你跑来干什么?” “来接你啊。” 穆妙容毕竟是武将之女,比寻常姑娘彪悍许多,险些就要给他一顿好揍,没好气道:“你说你要怎样才能不缠着我?” 桓廷想了一下:“不知道,因为我肯定还会继续缠着你的。” “……”穆妙容被他噎地说不出话来,世上竟有这种死缠烂打的人!她心一横,刺激他道:“我喜欢武陵王那样的,你比得上他吗?你要能说出一点比得上他的,我立刻便答应你。” 桓廷为难地看着她:“这也太难回答了,我不好意思说。” 穆妙容哼了一声,心道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 谁知他紧接着就道:“我觉得我哪一点都比他强啊。” “你……”穆妙容瞪着眼睛,偏偏桓廷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她气急了反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说完扭头就走。 桓廷几乎被这笑容晃了眼,连忙跟了上去。 秋意渐浓,建康城里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秋雨,每下完一场就冷一层。 谢殊自上次去宁州路上病了一场后身体就弱了不少,这次又小病了一场,盘桓几天才好。沐白担心她再受凉,早朝前一定要她系件披风,口中说道:“昨日西席先生那边传话来说几个小公子读书都很用功,只是谢璋和谢瑾二位小公子一个太顽劣,一个年纪小,比不上谢瑄小公子,他脑袋也灵活,常常无师自通。” 谢殊挺欣慰:“过些时日你带他们来见见我吧。” 沐白应下,挑起灯请她出门。 走到府门外,天还没亮透,又开始落雨了。沐白吩咐人去取伞,谢殊摆手道:“不用了,反正几步路就到车上了。” 正要走,胳膊被人扯了一把,她转过头,谢冉撑着伞站在旁边。 “丞相病刚好,还是不知道顾惜身子。” 谢殊听他老气横秋的语气,憋笑道:“你真是越来越有做堂叔的样子了。” 谢冉翻了个白眼,手没拿开,仍托着她胳膊,真当她是病人,一路带着她走到车边,先让沐白扶她上去,沥了沥伞上水渍交给光福,这才登上车。 刚一坐下,他便说道:“丞相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谢殊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车中昏暗,谢冉端坐的身影瘦削笔直:“丞相早该考虑娶亲之事了,只是因为身体之故拖延至今而已,但说到底你还是要为谢家留下后嗣的。” “这个……暂时还不到时候吧。” “我怕丞相越陷越深,届时就晚了。” 谢殊自然之道他是在说卫屹之,没有作声。 谢冉坐近一些,低声道:“丞相实在想不开,你让武陵王对你死心塌地便好,犯不着也为他真心真意,这样才能反过来控制他啊。可我无论用什么法子你还是固执己见,以后吃亏怎么办?” 谢殊忽然道:“说起来,你也该成家了啊,好歹还长我一辈,你不成家,我哪里好意思成家啊?” 谢冉愣了一下,如今族中长辈都倒了,无人牵线搭桥是一回事,另外也是因为他的身份,不好自己考虑这些。 谢殊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笑道:“我给你留意着,有好姑娘就讨回来给我做堂叔母。” 原本好好地说着她的事,一下就给颠倒到了。谢冉怎能让她得逞,故意道:“论年纪丞相还年长于我,我又何必心急?我还是等丞相成婚后再谈这事吧。” “……”这下连终身大事都跟她绑一块儿了,谢殊只能无奈叹息。 秦国使臣还没到建康,吐谷浑使臣先到了。早朝上皇帝逮着机会好好显了把威风,又表示出了让吐谷浑俯首称臣的意思。 没想到吐谷浑虽然战败却还是和以前一样坚持,坚决不肯归附,弄得不欢而散。 皇帝不满足地提前退了朝。谢殊叫过谢子元,让他带人去和吐谷浑使臣谈。她倒是不在意什么归附不归附的,只在乎对方的赔偿,晋国此次平乱损失颇重,就让他们来填补好了。 谢子元领命离开后,卫屹之走了过来:“谢相留步,本王有事相告。” 谢冉今日要去东宫当值,没办法现场相助了,临走前紧盯着谢殊,用眼神不断暗示:若即若离,若即若离,若即若离…… 谢殊只好语气平淡地说了句:“武陵王有何事要说?” 卫屹之上下看她两眼,还以为自己哪儿得罪她了,抬了抬手道:“还是请谢相随本王走一趟吧。” 他们这边大大方方的同行离去,后面看热闹的官员可就心思微妙了。 武陵王你不能就这么屈服啊! 出了宫门,二人同车,卫屹之这才问道:“刚才你那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对我爱理不理的?” 谢殊把玩着扇子不看他,车帘时而随风掀起,她脸上光线忽明忽暗,愈发叫人摸不清心思。 卫屹之眉头蹙了起来:“究竟怎么了?” 谢殊忍不住了,笑着看过来,伸手抹平他眉心:“没事,我在想事情而已。” 原来这法子当真有用,她家堂叔真是个人才,啧啧。 马车一路驰往秦淮河北岸的酒家,这家是桓廷等人爱玩之处,平常往来的都是世家贵公子,所以二人身着朝服入内也没将人家掌柜给吓住。 时候还早,店中没什么人。卫屹之引着谢殊去了最里面的雅间,刚坐下不久,桓廷推门而入。他今日身着雪白大袖宽衫,衣襟上绣着花草纹饰,腰间垂着玉佩,若不是脚步太快,当真有几分兰芝玉树的清贵模样。 “我是不是瞧错了,”谢殊赞赏地打量了他一圈:“这还是我那个小孩子一样的表弟么?” “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啊。”桓廷在她身旁坐下,亲昵地攀住她胳膊:“表哥,我来告诉你好消息。” 谢殊笑问:“什么好消息?” “我就快拿下穆姑娘了。” 谢殊挑眉,瞥一眼对面的卫屹之,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像是毫不关心的样子。 “你从哪儿看出自己能拿下她了?” “我……”桓廷望了望屋顶,认真道:“感觉出来的。” 谢殊忍不住哈哈大笑。 桓廷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忙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如何狂追穆妙容的事一五一十地数给她听,道观那段说的尤其详细,因为穆妙容是头一回对他笑,他觉得绝对有戏。 谢殊不好打击他,只能点头附和。她看出来了,这是卫屹之故意借桓廷的口在安她的心。 “好了,消息我也收到了,就不喝酒了,手上还有不少事要忙呢。” 她一起身,卫屹之也跟着起身告辞:“刚好本王也有事,就与谢相一起走吧。” 桓廷难得识趣,说自己还要等袁沛凌和杨锯,就不和他们一起走了。 将近中午,店内客人渐渐多了。二人一前一后出去,经过一间雅间,隔音不好,里面的说笑声能清清楚楚地传出来。 “你们都听说武陵王和丞相的事了吗?我还以为这二人是对头,原来背地里这般不清不楚啊。” “什么呀,武陵王是把人家当对头,可是丞相权势滔天,也只有低头嘛。” “未必,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武陵王定然也是乐意的。哎,你说他们二人床笫之间,谁占上风?” “哈哈,当然是武陵王了,他可是武将,比丞相英武多了。” “啧,不行了,想到丞相那般姿色承欢身下,我有点上火。” 卫屹之沉着脸,已经走到门口,正要推门进去,手被谢殊牵住。其实她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这种传言肯定是遏制不了的,还不如随它去。 她拉着卫屹之走出几步,快到厅堂才松了手。卫屹之只觉手上还留着她指尖温热,加上刚才那世家子弟的混账话,竟在心头点了把火来。 他毕竟年轻,血气方刚,又用情至深,想与心爱的人亲近也无可厚非,可因为头没开好,如今谢殊对他稍微亲密一些的举动都防备。他也心疼谢殊,自然不愿强迫她。所以现在望着她的背影出门而去,也只能自己在心里暗暗叹息。 谢殊回到府中,收到快马送到的消息,秦国使臣已经距离建康不足百里。 她换了衣裳来到书房,想想又将秦国国书翻了出来,仔细看了几遍。 人道字如其人,王敬之的字疏狂,卫屹之的字遒劲,这封国书则是秦国丞相安珩亲笔所写,唯一给人的感觉就是笔锋犀利。 同样都是丞相,安珩在秦国是辅国功臣,而她却是奸佞,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秦国毕竟是晋国最大的敌人,这次忽然主动低头,总让人感觉奇怪。 琢磨了一阵,谢殊又觉得自己太杞人忧天了,不管怎样总要等使臣到了之后再做应对,现在多想无益。 她丢开国书,正要叫沐白进来煮茶,忽而听见外面传来铮铮乐声,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府中没有旁的伶人,所以乐声只可能出自楚连之手。上次她让沐白好好安顿他,沐白想不出该如何安排,来请示过她好几次。谢殊便吩咐干脆将他留在府中,以后再说。 因为丞相关照过,楚连在府中走动几乎都没什么限制。刚好今日落过一场秋雨,花园里落叶残花一地,不知怎么就牵动了他的思绪,他干脆抱着筑在亭中幽幽敲击了一曲。 谢殊本有意回避,站得很远,偏偏有两个婢女经过,朝她行了一礼,惊动了楚连,他抬眼看来,一眼撞上谢殊的视线,怔了许久。 第一次清清楚楚看到这张脸,和记忆里相比,眉眼长开,成熟了许多,也愈发动人,但仍旧能一眼就认出来。 谢殊见自己暴露了,干脆走了过去。 楚连连忙起身行礼,被她伸手托住胳膊:“不用跪了,以后见到本相都不需要跪拜。” “多谢丞相。”楚连看着那只托着自己胳膊的手,肌肤白皙细腻,似乎与那刨着泥土的过往丝毫搭不上关系。 这场会面片刻后就经由光福的口传入了谢冉的耳中。 “哦?”他站在院中,捻着一片花叶,神情很微妙:“差点忘了这个伶人了,丞相好像对他还挺上心来着,也许可以用一用呢。”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了,二更君还不知道神马时候能来,涕泪,不要用霸王君吓走他……T T ☆、六四章 元和二十八年冬,秦国使臣到达晋国。谢殊命中书监袁临、尚书省右仆射桓廷、御史中丞谢子元三位大臣全权接待。 原本以他们三人的官位,已经足以显示晋国的诚意了,但使臣到达当天,谢子元忽然匆匆去相府见谢殊,请她亲自出面去见使臣。 谢殊握着笔笑看他:“怎么了?他们来了什么样的大人物非要本相亲自去见?” 谢子元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殊敛去笑意,搁下笔道:“你先去,本相即刻便到。” 使臣被安排在广阳门外的官署里,此地往左不远便是宫城,往右直行可至秦淮河畔,幽静又不闭塞。官署当中更是遍植常青树木,即使初冬也郁郁青葱,叫人心情舒畅。 天上日头高远,阳光看起来泛着些白色,全无暖意。府门前的小吏搓着手,远远看见相府车舆驶来,连忙上前相迎。 官署里的使臣听闻晋国丞相到来,个个整装来迎。刚走到大厅,只见一人当前迈入门来,身着大袖玄色朝服,碧玉扣束着发髻,五官精致犹若笔画,眼神顾盼似有千言万语,而神情一凛,又威严自生。 秦国汉化严重,虽与晋国对峙已久,却对晋国风仪极为仰慕。几位使臣见着这样一位人物,尚未交谈,先被其姿容倾倒了三分。 谢子元提醒道:“这是我国丞相。” 几位使臣这才知晓这位就是那传闻中的晋国丞相,立即抬手行礼。谢殊扫了一眼,不动声色。谢子元观察她神情,又对使臣道:“我国丞相已到,怎么不见贵国特使?” 几位使臣还未答话,身后传来脚步声,几人转头看见来人,立即垂头退到一边。 谢殊抬眼看去,有些意外。来人竟很年轻,看模样还不到三十,发髻用一块镶玉紫绸束着,身着同色胡服,衣襟上刺绣着莲瓣纹饰,从那艳丽的颜色里又多出几分清韵来。他五官秀致,瞧着温良,那双眼睛却分外慑人,看过来时像是窥测着人心。 “谢丞相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他抬手行礼,声若玉石相击。 “这句话当本相说才是,”谢殊回了一礼:“安丞相,有礼。” 秦国使臣之首,竟然是丞相安珩。 卫屹之在书房中处理军政,苻玄快步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安珩居然亲自来了?”他手指点着桌案,眼眸轻转,对苻玄道:“当初就是他下令诛杀了你一家,这段时间你还是不要露面了,免得被他认出来。” 苻玄脸上闪过哀痛:“是。” 秦国丞相亲自出使晋国,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皇帝觉得此人将行程隐而不报是不尊重自己,挺不开心,干脆就当不知道,全部推给谢殊去处理了。 先前在官署时,安珩声称此行是为缔结友好而来,要与晋国商谈互通有无等事项,谢殊却未着急安排,先请他们好好休息,第二日又特地在秦淮河上行船设宴,招待众人。 冬夜寒凉,秦淮河两岸却依旧灯火璀璨。世家的大船、画舫接连从河面上驶过,里面是夜夜笙歌的世家子弟。左边酒家里有胡姬旋舞惹得众人高声叫好,右边岸上却有恶犬追着叫花子狂奔过街,喧闹不断。 大船四周垂了厚厚的帘子,里面烧着炭炉,暖熏惬意。安珩坐在窗边,视线从眼前美酒珍馐扫过,又挑帘朝外看去,只觉得这真是个奢华享乐的国度。 他放下帘子,收回视线去看谢殊,今日她着了便服,雪白的衣料衬得她愈发唇红齿白,一颦一笑随性纯然,给人感觉毫无防备,可他到现在也没猜出她对他们这次出使是个什么态度。 谢子元举杯请诸位来使开宴,安珩小酌了口酒,对谢殊道:“本相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对晋国风土人情早有仰慕,此行一路所见,果然是景致无双,美不胜收。” 谢殊心道,只怕你不是仰慕,而是图谋吧?嘴上却笑着回了一句:“安丞相谬赞了,晋国地处南方,哪里比得上秦国雄浑气派呢?” 安珩笑了笑,不置可否,“素闻晋国文有谢丞相,武有武陵王,二位堪比当初赵惠文王手下的廉颇蔺相如,本相倾慕久矣,如今终于得见谢丞相,怎么不见武陵王呢?” 谢殊假惺惺地露出惭愧之色:“武陵王原本是要来的,但想起与秦国屡次交手,伤了秦国好几次面子,实在不好意思啊。” 使臣当中略有骚动,许多人都露出不忿之色,安珩也脸色微变,但很快又重新堆起笑容:“那都是战场上的事,如今太平岁月,两国交好,见一见也无妨啊。” 他这般隐忍,倒愈发加重了谢殊的防心。“也好,那本相这就派人去请武陵王来。”谢殊叫来沐白,让他去请人。 沐白走后没多久,舱门帘子被挑起,谢冉低头走了进来。他身着湛蓝大袖宽袍,身披大氅,稍稍饰面,又是一副好皮相,叫在场的秦国使臣又多看了几眼。 谢殊向安珩介绍道:“这是本相的堂叔谢冉,此次贵国来使沿途安排,都是由他亲手操办的。” 谢冉解下大氅交给身后的光福,向安珩见礼,笑得分外亲和:“今日为欢迎各位使臣,在下特地请了几位技艺高超的乐人来为诸位演奏。”说完朝光福使个眼色,后者立即挑开帘子,几个伶人鱼贯而入。 安珩笑着道谢:“谢大人有心了。” 谢殊本没在意,只是看见伶人当中有楚连在,皱了皱眉。她已吩咐过视楚连为座上宾,怎么又让他出来取悦他人了? 楚连倒像是毫不介意的样子,他蒙受恩惠,也想略尽绵力,这是以往做惯的事,并不觉得哪里折辱自己。 伶人们各就其位,船舱中顷刻乐声袅袅,曲调柔和,似大地回春,万花盛开,与外面寒冷的世界彻底阻隔开去。 楚连并未动作,旁人是合奏为佳,击筑却还是单独听才绝妙,所以待别人演奏完,他才会献艺。 几曲结束,众人抚掌叫好,安珩对谢殊笑道:“本相出身寒门,对音律并不擅长,也品评不出什么,实在惭愧。” 若非立场不同,谢殊真想跟他做个朋友,真是知己啊! 谈笑间,下人打起帘子禀报说武陵王到了。 在场的人立即抬头看去,尤其是安珩,他想亲眼见一见这个大晋的保护神究竟是什么模样。 寒风阵阵,卫屹之低头走入舱中,抬起头来,若明珠在堂,灯火都暗了几分。他长发散在脑后以丝带散散束着,解去披风,着一件淡雅的白衫,唯有衣襟和袖口有绣纹装点,浑身上下再无其他饰物,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敷粉饰面,不自藻饰,气韵天成,皎如玉树独立。 若非听到名号,绝对想不到这会是那个叫无数秦兵闻风丧胆的武陵王。 “谢相有礼,安丞相有礼。”他抬手与诸位见礼,声音低沉,美酒般醉人。 安珩回了一礼,笑道:“久闻武陵王龙章凤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本相此行能见到您与谢丞相,真是不枉此行了。” 卫屹之只是笑笑,坦然承受了赞美,并不做客套。下人引着他在谢殊身旁坐下,他一抬头就看到场中跪坐着楚连,不禁扫了谢殊一眼。 谢冉正观察着他,自然看到了这眼神,当即吩咐楚连击筑助兴。 楚连称了声是,左手按弦,右手执着竹尺击打出声。他技艺高超,曲声连贯流畅,连谢殊和安珩两个音痴也像模像样地听了一会儿。 卫屹之偶尔看一眼谢殊,她却一直盯着楚连。 曲毕,谢冉自然而然地挥了一下手:“去伺候丞相吧。” 楚连起身将筑放到一旁,跪坐到谢殊身边,要为她斟酒。 “不必,”谢殊挡住他手:“你是贵客,不用做这种差事,回府歇着去吧,这里自有下人伺候。” 楚连脸上浮出赧然之色,低声道:“多谢丞相,可小人做这些是心甘情愿的。” 今日来此之前,谢冉告诉了他谢殊老家也在荆州,更说丞相一直对他诸多照顾,颇为上心,他心里那点猜想便坐实了。 虽然谢殊言谈举止都潇洒自然与其他男子无异,但他将前后事情联系起来,从沐白的话到武陵王的话再到今日谢冉的话,总觉得她一定就是如意。 他觉得庆幸,如意在这样的大家族里,一定少受了很多苦,却又觉得心酸,从当初那个乡野丫头成为权倾朝野的丞相,又岂是身披一件男装就能办到的。 他吸取上次被武陵王询问的教训,不敢在谢冉面前表露分毫异常,即使此人是她堂叔。他也明白自己终于与她已成云泥之别,唯一能做的便是这样找个借口在她身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谢殊哪里知道他心里这些想法,见他坚持,也就不多言了,只是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谢冉。 你小子给我安分点! 卫屹之就坐在她旁边,自然将她与楚连的话都听进去了,其实心中很不舒服。 当时情势危急,他又以为谢殊对他无意,楚连是最妥当的人选,自然将事情托付给他。没想到将他送到谢殊跟前,又感到了危机。他是谢殊的恩人,又对谢殊有情,如今人在相府,朝夕相处…… 不过这些他也没表露出来,甚至还一脸平静地与安珩说着话。 “安丞相的国书本王也看过,其中多次提到贵国的诚意,却不知这诚意在何处?” 有个使臣忍不住道:“我国丞相亲自前来,这不就是最大的诚意了吗?” 安珩抬手打断他,冲卫屹之笑道:“本相此行自然是带着诚意来的,那诚意就在官署之内,若武陵王愿意,现在便可去见。” 卫屹之看向谢殊:“谢相以为如何?” “那便去看看吧。”谢殊似笑非笑地看着安珩:“本相对安丞相的诚意万分期待。” 大船靠岸,车马早已准备好,众人走下船去,有几个使臣不习惯微微摇晃的甲板,甚至有些晕船。 卫屹之跟在谢殊身后,看她叫人送楚连回去,甚至还将自己的披风给了他,心里愈发不舒服。 一路行至官署,厅内灯火通明。 安珩走下车,请谢殊和卫屹之先行,三人在厅中落座,小吏奉上茶,他叫使臣去将“诚意”拿出来。 大约二十余人身着庶民服饰的男子被带了过来,站在三人眼前。 “这是……”谢殊转头看向安珩。 安珩道:“秦晋两国交战多年,彼此都俘虏了不少人质,如今两国交好,本相觉得应当让这些人回归故土,所以将幸存下来的这二十余人给带了过来。”他盯着卫屹之:“不知这样能否算作武陵王眼中的诚意?” 卫屹之抬眼朝那群人看去,原本只是无心一扫,却忽而凝住了视线,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更了,累垮_(:3」∠)_ 谢谢粗水的菇凉,你们都是好银,温暖着我被霸王刺痛的心,没有你们,日子就没法过了……T T ☆、六五章 谢殊诧异地看着他,顺着他的视线朝那群人看了一眼,都是一样的憔悴狼狈,也没看出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问他出了什么事,悄悄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卫屹之回过神来,缓缓坐了下来。 安珩道:“武陵王还没回答本相的问题呢?这可算有诚意了?” 卫屹之看他一眼:“算,安丞相有心了。”他叫来小吏,吩咐将这些人带下去安置,稍后问清楚姓名和来处,也好安排送返家乡。 那二十余人纷纷下拜谢恩,有的甚至忍不住激动哭了起来,在场的晋国官员见了都唏嘘不已。 谢殊也很感慨,不管安珩此行带着什么目的,终究是做了件好事。 双方你来我往又客套了几句,并对未来友好前景做了一番展望,就该告辞了。安珩表示想见识一下建康的风土人情,谢殊便将此事交由谢冉安排。 卫屹之最先出门,大家忙着作别也没在意,谢殊却看得清楚,打着哈哈走出门外,朝着他的背影跟了过去。 得了武陵王的吩咐,小吏们办事都很积极。那些俘虏被带到几辆马车前,一名小吏负责点人,一名小吏拿着纸笔询问姓名和籍贯,之后便按照地域将这几人分成组,马上送去驿站安置。官署这边会有专人去做身份确认,快的话不出几日便可以送他们返乡了。 一个一个都安排好了,还有一人站着未动。小吏拿着笔在同伴手中的砚台上蘸了蘸,问道:“你叫什么?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家中都还有哪些人?” 那人刚要开口,却重重地咳起嗽来,一手扶着旁边的马车,一手拢着唇,咳得很厉害,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另一名挑灯的小吏上前几步举了举灯,仔细照了照他,见他佝偻着背仍在咳个不停,退回来对执笔小吏道:“这人不会有什么不好的病吧?别传染了我们。” “不会吧……”执笔小吏皱起眉头,退后两步,语气不怎么好了:“喂,说话啊,别半死不活的!” 挑灯小吏捂着口鼻上前踢了他一脚:“真烦,有完没完了。”那人跌坐在地上,总算不再咳了,他立即喊道:“快快快,报上姓名籍贯,看来得专门给你安排辆车了。” 话音未落,有人在旁喝道:“你干什么!” 小吏们一致转头,看见武陵王快步走来,吓了一跳,连忙退开。 卫屹之到了跟前,劈手夺了小吏手里的灯:“带其他人先走吧,此人由本王亲自安排。” 小吏们不敢多话,连忙吩咐赶车走人。 卫屹之举着灯走到那人跟前,单手托着他的胳膊扶他站了起来。 灯火下的脸沧桑了许多,不是当初的偏偏少年郎了,脸色也苍白的很,但一旦站直,身姿挺拔一如当初,还是他卫家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大哥……” 那人看着他浅浅地笑了笑,点了一下头。 卫屹之提着灯的手垂了下来,这一刻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那个当初看着他成长的大哥,他引以为目标和骄傲的大哥,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大哥,居然有一天会再站在他面前,却是以俘虏的身份,狼狈不堪。他甚至都不敢当面认他。 “屹之,我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卫适之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却发现当初那个柔弱的弟弟已经比他还要高了,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卫屹之扶着他的胳膊,哽在喉头,许久无言。 远处站着的谢殊一脸惊诧。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见是谢冉提灯跟了过来,她立即转身往回走,顺便将他拦住:“走吧。” 谢冉亲眼看见武陵王朝这方向来的,以为是自己打扰了他们独处的机会,笑道:“早知我便不来了,先前楚连那出正让武陵王吃味呢,原本你这时候去安抚他最好。” 谢殊转头看他,忽然道:“你一直这样,有什么乐趣?” 谢冉愣了愣:“什么?” 谢殊收回视线:“你被祖父教导的太好了,凡事都向着利益,这点我永远也比不上。但人若是连一点真感情都没有,那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可言呢?以后等你有了喜欢的人,也要这样事事算计么?” 谢冉脚下一停,看着她毫不停顿直往前走的背影,震惊无言。 真感情?原来她对武陵王已经到了真感情的地步了? 第二日一早,天上飘起了细雪。 谢殊穿戴整齐打开房门,发现沐白旁边还站着楚连,不禁一愣:“你怎么来了?” 楚连垂着头:“小人想为丞相做些事,但又别无所长,只能来伺候丞相了。” 谢殊笑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还是不用了,让沐白来做就好。” 沐白挺了挺胸膛,瞥了楚连一眼,原本以为是个不错的人呢,没想到居然想抢他饭碗!哼,才不会让你得逞! 楚连自然也察觉到了沐白的眼神,不好讨人嫌,心里又过意不去,将抱在怀里的披风双手递了上来:“那小人就告辞了,这是丞相的披风,多谢丞相了。” 沐白立即接了过来,宣示贴身下属的主权。 既是童年好友又是恩人,谢殊对他自然不同,怕他误会,还好言宽慰了几句:“你不必在意,放心在这里住下,吃穿用度都不会少了你的。若觉得无趣便去花园里击筑,我不会欣赏,其他人会啊,我看最近花园里鸟都多了一些嘛。” 楚连一下没忍住,笑了起来,抬眼看了看她道:“我也只能用这法子为丞相排遣忧愁了,丞相若不嫌弃,小人以后常为丞相击上两曲吧。” 以前的虎牙就是个自力更生的人,谢殊估摸着他多半是不想在相府里游手好闲,便点了点头:“也好,我也培养点情趣。” 谢冉从流云轩过来,经过院外,看见房门边谢殊带着笑与楚连说话,脸色微冷。 他是让楚连刺激一下武陵王,可不是给他机会动歪脑筋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 楚连转过头,见谢冉脸色愠怒,忙行礼道:“小人……” “还不滚!”谢冉怒气冲冲地打断他。 楚连怔了一下,连忙告退。 谢殊顿时不高兴了:“堂叔这是做什么?一大早就在我院中呼喝。” 谢冉因为昨晚她的话气闷了一晚,语气自然不好:“还不都是为了丞相好,你当我爱管这些闲事?” “为我好?”谢殊被他这语气一激,对他连日来的不满也给勾了出来,接连冷笑了好几声:“你谢冉是什么样的人我会不知道的?说是为我好,实际上还不是为了自己?” 她走出房门,沿着走廊一步步朝他逼近:“从宁州回来后你就一直行事古怪,对我的事多加干预,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嗯?” 谢冉不妨她忽然变脸,一脸错愕,被她逼着一路后退,直到背抵着柱子才停下:“我……” “你什么?” 谢殊脸上带着笑,偏偏眼神阴沉沉一片。背后天色青白,廊外雪花飞落,她的脸近在咫尺,皎若天边月。 谢冉以前觉得她心慈手软不能成大事,多少有些看不上她,如今她再掌大权,时而从那看似亲和的笑容里露出一丝威严来,才让他觉出她相貌出色,惹人注意。而此时此刻如此接近,竟让他生出一丝无措来。 谢殊看他神色不定,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哼了一声转身回房去了。 谢冉犹自怔忪,扶着柱子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流云轩。 光福刚才在院外多少听到了一些响动,一路都跟在他身后安慰:“公子不必在意,丞相一定会知道您是为他好的,公子还是赶紧去接待使臣吧。” 谢冉没理他,回房关上了门,光福想跟进去,忽然听见里面传出狠狠砸碎东西的声音,吓得止了步子。 卫屹之今日没有上朝,谢殊猜想是因为他大哥回来的事。 出宫后走到半道,有个小厮拦下了车舆,自称是大司马府上的人,奉大司马之命来请丞相去卫家旧宅一见。 谢殊揭帘看了一眼,疑惑道:“苻玄呢?” “苻玄这几日抱恙,没有跟在郡王身边伺候。” 谢殊一下想起当初苻玄曾说过其父反叛一事就是就安珩识破之后诛杀的,明白了过来,对沐白道:“去卫家旧宅看看。” 宅子里一如既往的安静,早有下人等在门边,谢殊一下车就被领着朝后院阁楼走去。 卫屹之只披了一件薄薄的雪青宽袍,丝毫不觉寒冷的模样,似乎已经站在花园里等候了许久。看到谢殊到来,他摆手叫下人退下,快步走过来,一个字还没说先把她抱了个满怀。 谢殊窝在他怀里惊诧道:“你这是怎么了?” 卫屹之手臂用力,抱起她转了两圈,谢殊脚尖离地,惊呼了一声,他笑声沉沉,似万分快乐。 “你到底怎么了?”站稳后,谢殊攀着他的胳膊问他。 “我大哥回来了。” 即使已经知道答案,亲眼看到他笑弯的眉眼,谢殊还是觉得替他高兴:“真是喜事,我猜襄夫人一定高兴坏了。” 卫屹之屈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头:“你昨晚偷看到了是不是?我瞥见你的身影了,怪不得一点也不兴奋。” “谁说我不兴奋的?”谢殊勾着他的脖子吻了一下他的侧脸:“恭喜啊。” 卫屹之笑着将另一边侧脸凑过来:“那这边也恭喜一次。” “行。”谢殊踮脚在那侧脸上咬了一口。 卫屹之捂着脸颊轻嘶一声,刚要说话,谢殊推开了他。 一名小厮快步走了过来,请卫屹之回大司马府去。原来襄夫人因为大儿子回来太过高兴,当晚收到消息竟晕倒了,今早才醒,小厮就是因为这个来禀报的。 卫屹之遣退他,拖着谢殊的手说:“我大哥受了不少苦,一身是病,正在调养,过些日子我再带你去见见他。” “好了,快点回去吧。”谢殊指指他的脸颊,谑笑道:“出门见人小心些,有牙印呢。” 卫屹之哭笑不得。 大司马府里今日忙个不停,人人都在消化着大公子回府的消息,既惊又喜。 卫适之已经梳洗过,倚在榻上,再无狼狈,显出清落落的文雅清俊来。 大夫坐在一旁为他诊脉,襄夫人却坐不住,在旁边来回踱步,时而担忧地看看大夫,时而看看卫适之,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卫屹之走进门来,一手捂着脸颊。 襄夫人转头看到,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 卫屹之笑了笑:“牙疼。” ☆、六六章 卫适之当初被俘虏时那一队人马不过几十人,却耗费了秦兵数百人才被制服。当时他力战到底,只剩一人,浑身浴血仍岿然不跪。秦军将领深受震慑,认为他是个将才,将他捉去秦国后数次对他招降,但他坚决不从。 在知情人眼中他是个英雄,可在外人眼里他终究是个俘虏,是被秦国丞相作为示好的礼物送回来的。他觉得自己让卫家丢了脸,怎么也不肯答应卫屹之禀明皇帝,只在府中安心养病,也不与外界接触。 十几年苦役生涯让他不堪重负,浑身是病。卫屹之请了不少大夫来瞧,都说难治,要么就说需要稀世药材,有的药材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襄夫人愁得头发又白了几根,经历了失而复得,就不敢去想得而复失,她生怕卫适之撑不下去。 午间卫适之吃了药睡了,她在他榻边守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出门,刚要吩咐下人去煎晚上的药,管家带着沐白走了过来。 “见过襄夫人,我奉丞相之命,来为卫大公子送些药材。”沐白挥了一下手,身后两个小厮将手中捧着的几个大纸包送到襄夫人眼前。 每包药材外面都写了名称,襄夫人看清后分外诧异。她这些日子一直听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名字,记得分外清楚,这些药材竟然都是卫适之需要的,可是明明都很难找的啊。 “丞相从何处寻来的这些药材?” 沐白以为她是心存偏见不放心自家公子的东西,心里还嘀咕了两句,口中道:“有些是从西域寻来的,有些是覆舟山下药圃里的。” “可是……那是皇家药圃啊。” 沐白昂昂脖子:“丞相为国尽忠,陛下肯定不会介意赐点药材给他的。” “……”襄夫人悟了,丞相又利用权势僭越了,不过这次也的确是帮了卫家大忙,她揉着帕子稍稍挣扎了一下就妥协了:“那就谢过丞相了。” 卫屹之当天回府后收到消息,颇为意外,他母亲居然没将沐白扫地出门,还道了谢,真是让他受宠若惊。 晚上去探望卫适之,刚好襄夫人也在,他故意将此事告诉了卫适之,有意无意地怂恿他见一见谢殊,一边暗中观察襄夫人的神情。 卫适之一听果然道:“丞相对我有大恩,我是该当面拜谢才是,让他来府上也不妥,我该亲自去相府才好。” “不用,谢相知道你回来的消息后就说要来见一见你,你身子不好,不需要专程跑一趟。”卫屹之说完看向襄夫人:“母亲觉得如何?” 襄夫人将药碗放在卫适之手边,哼了一声:“你要请就请,我才不管招待!” 卫屹之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 刚好这几日安珩等人都在都城里四处转悠,有谢冉陪着,谢殊乐得悠闲,收到卫屹之的邀请就答应了。 休沐当日,襄夫人一早就带着婢女上香去了。她受了谢殊恩惠不好将人挡在门外,可要让她眼睁睁看着谢殊跟自己儿子眉来眼去……那还不如杀了她呢! 大司马府前早有小厮等候,老远看到相府车舆就去禀报卫屹之,沐白打起帘子时,他已经亲自来迎了。 谢殊刚探身而出,车中有道声音道:“丞相披着大氅吧,外面冷得紧。” 卫屹之听出那声音像是楚连,稍稍走近几步,果不其然是他,顿时有些不悦。 谢殊还真听话的披上了大氅,厚厚的毛领贴着粉白的脸,娇嫩似早春二月花蕊。她从车上走下来,看到卫屹之盯着车内,笑道:“楚连要出来买些东西,我便让他与我一起出门了。”说完吩咐沐白带楚连去办事,回头再来接她回府。 卫屹之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压根不知道楚连对她的心思,只好抿紧唇什么话也不说了。 一进大司马府便闻到阵阵幽香,谢殊转头看了看,庭院中有株白梅开得正俏。今日太阳出奇的好,照在枝头,将雪白的花瓣染成了微微的金黄,美不胜收。 刚好卫适之还在喝药,尚未整装,卫屹之便让谢殊去近处欣赏,也好打发些时间。 谢殊走到树下,却见穆妙容从后面庭院走了过来,杏色对襟的襦裙,束腰的腰带上就绣着梅花纹样,发间也别着几朵梅花,当真人比花艳。 卫屹之看见穆妙容,有心带谢殊离开,她却主动打了声招呼:“穆姑娘,许久不见了啊。” 穆妙容原本低着头,听到声音才看到她,见她和卫屹之并肩站在梅花树下,兰芝玉树,相得益彰,真想扭头就走。但她来此是有事找卫屹之的,只好忍耐着走上前去,向二人分别见礼。 “穆姑娘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呢?许久没见你了啊?”谢殊笑得亲和,像是将之前的事都给忘了一样。 穆妙容道:“我正打算请武陵王准许我回宁州去,如今宁州局势稳定了,我想回去祭拜父亲,探望兄长。” 卫屹之觉得有些突然:“怎么没听你提过?” “其实我早有这想法了,只是这几日武陵王和襄夫人都忙碌着,我便没有提起。” 穆妙容也不是没数,这段时间卫屹之对她敬而远之,太后那边也杳无音信,就因为这样,连都城里的亲戚都不与她怎么走动了,只有个桓廷一直对她死缠难打。她也是想趁这个机会避开这些烦心事罢了。 谢殊忽而生出了个念头,对卫屹之道:“武陵王可否回避一下,本相想与穆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卫屹之也不多问,转身走了。 谢殊问道:“穆姑娘此去宁州,可告诉了桓廷?” 穆妙容垂着眼不看她,嘴里轻轻嘁了一声:“我为何要告诉他?” “他对你情深一片,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不知道以后是否再回来,自然该知会他一声。” 穆妙容手捻着腰带上的坠子不说话。 谢殊悄悄看了看她的神情,忽而叹了口气:“算了,还是不告诉他的好,毕竟他家中也为他安排好婚事了。” 穆妙容一愣,抬头看着她:“什么?” “你不知道吗?他这段时间没来找过你吧?因为他觉得反正你对他无意,他干脆就放弃吧,所以打算接受家里安排娶别人去了。”谢殊望着天摇了摇头:“我可怜的表弟啊……” 桓廷是没来找过穆妙容,那还不是因为这段时间被谢殊派去接待使臣了。穆妙容却并不知情,错愕地看着她走远。 谢殊走到廊下,卫屹之正等在那里,笑着问她:“你都与她说什么了?” “和你一样,帮了恩平一把而已。”谢殊叫住一个小厮,吩咐道:“你去找到桓公子,让他准备一下陪穆姑娘去宁州,就说本相准了他的假了。” 卫屹之眼眸一转,微笑道:“我似乎知道你是怎么帮的了。” 经这一耽搁,婢女来禀报说卫适之已经起身了。 谢殊跟着卫屹之走进房中,见他斜倚在榻上,发髻微松,身着赤丝滚边的袍子,腿上盖一件荼白大氅,眉眼俊逸,只是刻了些许沧桑,看起来像是个隐居山野的散客。 当日在官署已经见过谢殊,卫适之自然知道她是谁,立即就要起身行礼,被谢殊拦了下来,“总算见到武陵王口中时常念叨的大哥了,果真风姿过人。” 卫适之笑了笑,牵动了咳嗽,好一会儿才道:“说起风姿过人,我们家有屹之一个就够了。” 卫屹之请谢殊就座,笑道:“大哥长得像家父多些,我比较像家母,我们兄弟二人的相貌不怎么相似的。” 谢殊看着他们,一脸艳羡:“有兄弟真好啊。” 正说着话,外面有小厮直冲了进来,一口一个“不好了”:“郡王,苻侍卫被秦国使臣抓走了。” 卫屹之站起身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苻侍卫随夫人去上香,半路遇着秦国使臣,被说成是叛贼给抓了。夫人让小的赶紧来禀报郡王。” 卫屹之皱眉:“吩咐了他最近不要露面,怎么又出去了。” 谢殊起身道:“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安珩的车马停靠在东阳门外的青溪中桥旁,此地是贵族聚居之地,没什么平民,也不担心被百姓围观。 苻玄被几个彪悍的侍卫围着站在他面前,不跪不拜。谢冉在旁皱着眉道:“安丞相,只怕是误会吧,此人是武陵王的贴身侍卫,岂会是你们秦国的反贼呢?” 安珩口中发出轻笑:“武陵王居然收容我国叛徒在身边,我看这次没诚意的倒像是晋国。” 他身后的使臣帮腔道:“请谢大人将此人交给我们处理,毕竟此人是秦国人,难不成你们晋国要庇护他吗?” 襄夫人的马车还停在一边,她连上香的心情也没了,一直耗到现在,早忍不住了,对安珩道:“我大司马府的人怎么就成秦国人了?安丞相是一国丞相,也不能是非不分吧!这里可是晋国!” 安珩之道她身份,不好与她争执,干脆闭口不答。 远处车轮辘辘作响,不用转头去看就知道是武陵王来了。然而马车到了跟前,车帘揭开,最先下车的是谢殊。 她走到安珩跟前,拢了拢大氅,笑道:“安丞相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与一个侍卫动什么气呢?” 卫屹之跟在她身后过来,瞥了一眼苻玄,怒斥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回来!” 苻玄立即道是,往前直走,那些围着他的侍卫跟着他移动脚步,时不时看向安珩,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挡人。 “慢着。”安珩抬手拦住苻玄,对卫屹之道:“武陵王这个侍卫是我秦国人,而且是秦国罪人,还请武陵王将他交给本相处置。” “秦国人?”卫屹之一脸好笑:“本王方才在府中听到消息就觉得好笑,他虽然姓苻,却跟你们秦国半点关系也没有,而是我晋国军人,这点不只在场的晋国官员可以作证,也不只本王和家母可以作证,连谢相和我国陛下也可以作证。” 安珩似笑非笑:“那证据呢?” 谢殊忽而反问一句:“那安丞相的证据呢?你说他是你秦国罪人,可有证据?” 安珩微微皱眉,靠指认肯定不作数,谢殊这边也大可以咬定他是晋国人,根本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殊又道:“若安丞相不放心,本相可以派人去取他的身份凭证来。” 一朝丞相要弄个凭证还不简单。安珩抿唇不语,只是视线来回扫视过她和卫屹之,沉默了许久,忽而笑了一声,“原来如此,那看来是本相误会了。” 他命侍卫放了苻玄,又与卫屹之和谢殊分别拱手致歉:“本相也是为秦国安定着想,所以见着与叛贼一模一样的人自然多心,还请二位不要介意。” “安丞相忠心为国,本相钦佩。”谢殊还了一礼,随即吩咐谢冉道:“今晚在相府设宴,本相要好好招待安丞相和各位使臣。” 安珩笑着道了谢,领着人离去。 登上车后,他又看了一眼并肩站着的谢殊和卫屹之才放下车帘。 秦国如今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包襄阳,北尽沙漠。东北、西域各国都与秦交好,只有东南一隅的晋国至今不肯低头。 他连日来观察晋国官员,发现上层之间似乎缓和了不少,并不像传闻中那般世家争斗不断。外界也传闻这二人是敌对关系,可今日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安珩摩挲着腰间玉佩,呢喃自语:“若这二人都在我秦国该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JJ今天有点抽…… 双更君越来越难出现了,唉,好想挠头发啊…… ☆、六七章 这次苻玄出门是襄夫人的主意,她压根不知道苻玄底细,要出门上香就和往常一样将他叫上了。苻玄也无异议,本以为小心避开官署就好,没想到安珩等人恰好就在街上乱转。 卫屹之回去的路上少不得要好好与母亲说一说,但他是怀着私心的,很快襄夫人就听出来了。 “好了好了,你三句话里有两句话都是‘多亏谢相’,我知道又欠他一个人情了还不成吗!”襄夫人气呼呼地别过脸。 卫屹之笑道:“母亲别生气,我也是希望您能少一些偏见,谢相虽然是谢铭光的孙子,可和他的为人完全不同啊,这些日子以来您应该也看出来了吧?” 襄夫人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穆妙容虽然把谢殊的话听进耳去了,却还是没有将自己要回宁州的事告诉桓廷。那段骄傲的人生过去了,这段时间以来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她也没心思涉足什么儿女情.事了。 襄夫人得知她要走,还以为是自己这段时间忽略了她的缘故,后来听她再三解释是为了父亲的事才放下心来。相处久了当然有感情,她特地叫卫屹之调派人手护送她,义愤填膺地道:“你那群亲戚不认你,我认你,去宁州看过兄长再回来,大司马府自有你住的地方。” 穆妙容含着泪点了点头。 出发当日恰好是秦晋两国正式商谈协议的日子,卫屹之一早就要去官署,不能亲送。他派苻玄带足人手护送穆妙容上路,正好也能将他调出都城一段时间。 穆妙容被婢女搀着登车之际,转头远远看了一眼卫屹之,他已登上马车,放下车帘。她收回视线,轻轻叹了口气。 连身边婢女都为她不值,这样一个绝世大美人,武陵王居然连多看一眼都不曾给,这什么世道? 马车朝西明门驶去,之后再出西篱门,便可直出城外,往宁州而去。哪知刚出西明门苻玄就叫停了。 “怎么了?”穆妙容揭开帘子,就见远处桓廷打马而来,锦袍绶带,顾盼神飞。 “你怎么来了?” “陪你去宁州啊。” “你……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桓廷一脸坚定:“谁说的!除了你,我谁也不娶!” 在场的人都悄悄憋着笑,连婢女都忍不住了。穆妙容俏脸涨得通红,瞪了他一眼,甩上帘子,坐进车内去了。 桓廷毫不客气地朝苻玄挥挥手:“走吧。” 苻玄打马凑近,揶揄道:“桓公子时机掐的真准。” 桓廷嘿嘿低笑:“谁让我有个好表哥呢。” 他的好表哥这会儿正坐在官署中一丝不苟地看着安珩递过来的协议文书,与她所想的没什么差别,其中所涉及的都很表面,基本上就是互通有无的事,关于长期停战和两国边防等敏感问题全都一概略过了。 谢殊看一眼安珩,他似乎很喜欢颜色艳丽的服饰,今日穿了一件宝蓝色的胡服,坐在对面想不惹人注意都难,此时正与身边的使臣说着话,那双眼睛眼角微挑,微微一笑看似多情,敛去笑容又多了几分压迫。 她又侧头去看卫屹之,他也看完了协议,与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安珩坐正身子,问谢殊道:“谢丞相可还觉得有问题?” “有。”谢殊将协议文书放在案头,看着他道:“本相要加一条,以后边境若再有晋国平民被秦兵所俘或者所劫,秦国有必要赔偿,晋国也有权利申讨甚至出兵。” 秦军狡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安珩难得露出讪讪之色,但很快就隐去:“本相可以答应,不过本相也要加一条,晋国在和秦国缔结和约后,不可再与吐谷浑结盟。” 就知道他们是抱着分化晋国和吐谷浑的目的来的。谢殊笑道:“这也不难,只是用词错了,应该是晋国和秦国缔结和约期间,若是秦国破坏了和约,总不能让晋国墨守成规,坐以待毙吧?” 安珩笑了两声:“谢丞相真是太会开玩笑了,哪里会到坐以待毙的地步?” 谢殊但笑不语。 和约缔结,天色将晚,两国丞相一同步出官署,去皇宫参加皇帝赏赐的晚宴。 安珩登车前笑看一眼谢殊,有意无意道:“若谢丞相去秦国,应当会更有作为才是。” 谢殊几乎立即就道:“那安丞相是要把丞相之位让给本相不成?” 安珩一怔,继而大笑。 皇帝对秦国多方戒备,连带着对安珩也没什么好感,接见安珩时几乎没怎么说话,都是安珩自己在说。到了晚上的宫中宴会,更加冷淡。当然多少也是因为如今身体大不如前的缘故。 谢殊有意给太子机会,一直朝王敬之使眼色,让他帮着太子与安珩交谈,这样可以在秦国使臣心中造就皇帝倚重太子的印象,看起来皇子之间等级分明,毫无争斗迹象,这也算是国家安稳的象征之一。 有王敬之相助,自然有效果。安珩对他这位风流名士也有耳闻,很是仰慕,甚至还与他谈了一通清谈玄学。 司马霆看谢殊与王敬之眉来眼去就知道她是在帮太子,剜了她好几眼,顺便再在心里把她的奸臣头衔默念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谢殊酒量是练过的,可今日皇帝见来使是北方人,特地吩咐赐饮西域烈酒,她被安珩劝着喝了不少,出宫时有些头晕。 卫屹之为掩人耳目,叫了名小宫女扶她出宫,自己则在后面远远跟着。 小宫女太兴奋,谢殊半倚着她,她连路都走不稳了,看起来似乎比谢殊醉得还要厉害。 官员们渐渐散去,到了宫门边,卫屹之遣退小宫女,自己扶着谢殊出去。 谢殊倚在他身上问:“你怎么一点事也没有?” 卫屹之轻笑:“我要有事,谁来扶你?” 谢冉远远跟在后面,冷眼看着二人靠在一起的背影,许久才迈动脚步朝宫门走。 沐白从车舆边过来扶谢殊,卫屹之正要松手,见车舆内又走出楚连,要松开的手又扣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现在楚先生成你的侍从了不成?” 谢殊摇头:“他这几日闷在相府无聊,我便让他跟着我转悠转悠,估计他等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我得赶紧回去了。” 她这般体贴,叫卫屹之愈发不悦,不等楚连走到跟前,对沐白道:“谢相与本王同车回去,还有事要相商。”说完扶着谢殊便朝自己的马车而去。 谢殊朝沐白摆摆手,示意无妨,转头故意在卫屹之身上嗅了嗅,笑道:“真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