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屹之眼露诧异,很快又掩去。 “当初若非他赠了半包谷米给我,我根本熬不到谢家派人去荆州,也就没有今时今日。” “那你又何必将他送去吐谷浑?” “为了博个清白名声。”她扯了一下嘴角:“总之皆因我自私而已。” “哪里的话,是秦兵凶戾,这一切只是意外。”卫屹之沉默片刻,忽而道:“其实家兄也是这般在途中被秦兵俘去的。” 谢殊意外地抬头:“什么?” “家兄卫适之,年长我十岁,我幼时体弱多病,还是他教我习武强身。他领兵戍边,建功立业,本该功成名就,那年回都探亲,经过交界巴东郡,遭了秦兵伏击。” “那他现在……” “怕是不在了吧。” 谢殊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默默无言。 卫屹之伸手覆住她的手背:“看开些吧。” 谢殊低头看着他的手指,点了点头:“多谢。” 卫屹之告辞时已是满街灯火,茶馆酒家里时不时有歌姬浅吟低唱,也有人在继续议论着丞相和那乐人。 当初他兄长出事时,也有人或幸灾乐祸或扼腕叹息地议论过。但他们只是外人,又如何知晓真正经历的人是何种感受? 回到府中,他找出了皇帝赏赐的珍贵补药,命苻玄送去给谢殊。 “郡王怎么忽然……”苻玄一时失言,及时收口。 卫屹之摆摆手:“去吧。” 二十章 覆舟山之南有地坛,是皇家药圃,里面栽种了各种药材,以供宫廷用药。 谢殊养了几日病后,独自一人去了地坛,在那里择了一小块地葬了那颗牙,做了个假冢。 她孤身一人,却用一件外衫裹了一大堆干粮美酒。幼年时虎牙为糊口奔忙,如今安息地下,她一定要好好供养他。只是为不给别人看出来,干粮都包好埋入地下,美酒都撒入土中,假冢也做得很小。 若确定他真死了,再给他起个大坟吧。 从地坛出来,忽闻覆舟山上传来了铮铮琴音。她一时好奇,沿着山道走了上去。 时值正午,烈日炎炎,她仍旧中衣外衫齐备,直到此时行走在山间才感到一丝凉意。 上次和卫屹之见面的凉亭里坐了个人,散发敞衣,正在抚琴。空山寂静,只有他一人在座,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谢殊不喜欢音律,之所以过来也是因为听到乐曲想起了虎牙,此时却被此人的放浪形骸吸引了,忍不住走近了几步。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来,斜眸一眼,不尽风流。 “咦,这不是丞相嘛。” 谢殊笑了一下,走入亭中:“王刺史怎会在此?” 王敬之停下抚琴,拿了旁边酒盏笑道:“想来便来了,丞相可要同饮一杯?” 谢殊坐到他对面:“也好。” 王敬之已有些醉态,眼神都朦胧迷离起来,替谢殊斟酒时说道:“丞相似乎很喜欢我赠送的那乐人。” 谢殊愣了愣:“怎么说?” “看你眉目之间神色郁郁,定然还在惦念他吧。” 谢殊不由心生佩服,一个半醉的人还能察言观色,这些世家子弟真是厉害。 “算是吧。” 王敬之根本不安慰她,反而哈哈大笑:“那这么说,丞相你是真有龙阳之好了?” “真真假假,又有何分别?” “自然有分别,以后我与丞相相处可得把握好了,千万不能被人瞧见。” 谢殊酌一口酒:“你醉了。” 王敬之又放声大笑,笑完忽而一头栽倒在石桌上,径自睡去。 谢殊错愕无比,左右环视,真的只有他们俩在,是要放任他在这儿睡着,还是扛他下山? 她起身戳了王敬之一下,他忽然惊醒,迅捷地握住她的手,继而一愣,又连忙松开:“平常跟家人打闹惯了,丞相见笑。” 他看着谢殊的眉眼,一手支额,口中低吟:“芙蓉半开倾城色。丞相若是女子,我定要上门求娶,哈哈哈……”笑完又伏桌大睡。 谢殊摇摇头,不管他了,自己下山去。 上山时还是烈日炎炎,下山时竟已乌云密布,不一会儿便落起雨来。 谢殊走到半道又返回,将那件用来包供品的长衫盖在了王敬之身上,免得待他醒了说她不近人情。 回到谢府,沐白正带着一大群人要出门,见到她,急忙迎了上来:“公子可回来了,你独自出去可吓死属下了,属下正要去寻你呢。” 谢殊勉强笑了一下:“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沐白看她情绪低落,连忙拿别的事来转移她注意力:“对了,公子让属下去查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宁州那边并无秦兵俘虏晋人之事,那份快报应当是假的。还有,冉公子的确调动过府内兵马。” 谢殊眼神一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谢殊长长舒口气,没想到自己真猜对了。 她目前给谢冉权力有限,边防快报只会直接递到她手上,那日却是谢冉送来的,难免惹她怀疑。 伶人是谢殊亲手挑选的,谢冉无法在队中安插人手,一定是打算等伶人队伍出了建康再派人去除了楚连,再用一封假快报做借口。 不过谢冉确实有本事,那份假快报做的简直天衣无缝,谢殊派人去查时心里已经信了。 “府中人马可有出动?” “只调动了数十人,属下已派人去追,按他们的行程,最迟后天就可返回。” 谢殊点点头:“很好,去传我话,将我给冉公子的印信收回来。还有,今后府中人马直接听命于我,任何人无权调动。” 沐白见她神情冷肃,不敢耽搁,赶紧去办了。 谢殊回房沐浴更衣,回到书房时已经神清气爽。 其实她是存着私心的,无论她和虎牙是否相认,外界已风传她宠爱虎牙,以后他肯定会卷入很多是非。吐谷浑来使说过他们国主十分爱听击筑,可惜本国内无人擅长,她在给虎牙安排去处时便想到了这里。 在乐舞不盛的晋国,伶人只是玩物,去了爱好歌舞的吐谷浑,他们至少还能算个艺人。 虎牙一定和她一样,并不在乎在哪里,只要能活下去,能活得好就行。只有当初在死亡边沿挣扎过的人才能看淡其他,眼里只有存活。 她忽然想起那颗牙,当时是悲伤,现在想想就觉得傻气了。 算了,回头还是刨出来吧。 沐白从流云轩离开后,谢冉就对着窗户默默站着,半天没动一下。 他并没有做错,半点也没有。当初幼年好友前来探望他,不知怎么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居然转头就出去散播,多亏谢铭光及早发现才杜绝了后患。 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不能相信,有把柄就该尽早斩草除根。 八年前的荆州根本就是人间炼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谢殊既然有把柄在别人手上,岂能心慈手软?整个谢家都还要靠他,他自己也还要靠他! “怎么伯父偏偏就选了你。”他紧紧握着窗框:“难道我押错人了?” 待到下次休沐,谢殊支开沐白,又溜达去了地坛。 丞相来一次可能是一时兴起,来多了就奇怪了。药圃里的宫人发现丞相来了两次,每次都是在同一个地方,而那地方居然是特地僻出来试着培育肉苁蓉的,顿时心思就微妙了。 “肉苁蓉不是壮阳补肾的吗?” “好男风也要壮阳?我还以为丞相那样的,是下面那个呢。” “作死!丞相身居高位,岂能在下面!” “诶?说得也有道理。” 谢殊出了地坛,忽然瞧见有人跨马而来,月白胡服,英气勃发,不是卫屹之是谁。 左右无人,他打马上前,俯身笑道:“如意脸色好了许多啊。” “是啊,仲卿有所不知,原来那快报是假的,我那恩人没死。以他的才能,到了吐谷浑定能受赏识,以后不用漂泊四方,生活也能无忧了。” 卫屹之也有些惊喜:“难怪,边境有我兵马驻守,我还在想出了此事是我手下失职,原来是谎言。不过当时都城里迅速就传播开来,这扯谎的也是个能人啊。” 谢殊扯扯嘴角:“说的是。” 卫屹之下了马,将马交给紧跟而至的苻玄,与她一起徒步往前走:“对了,你那日不是说他是你幼年玩伴,你幼年常做女子装束,他不会有什么误会吧?” 谢殊暗自佩服他心思细腻,嘴上笑道:“能有什么误会,总不可能看上我吧?” 卫屹之哈哈笑道:“我是不知你幼年相貌如何,倘若那时生的有现在一半好看,也有资格叫任何男子看上了。” 谢殊尴尬地笑了一下。 虎牙会看上她?不该吧,那时候大家眼里都只有吃的,谁会想那么虚无缥缈的事。 卫屹之忽然叹了口气,目光望向北方:“人没死总是好事,若我当初收到的那份快报也是假的就好了。” 谢殊没想到会勾起他的伤心事,有些愧疚。 其实在听说卫适之的事之前,她一直都认为像卫屹之这样的世家子弟是不可能有什么悲伤往事的。 他们有的只是高阁美酒,佳人环绕,偶尔生出的一点悲伤只是因为观景感触,或是未能得到期待的高官厚禄罢了。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漫天凤飞蝗遍地裂纹,什么叫食不果腹生离死别,更不知道能活着就是这世间最值得庆幸的事。 谢府八年,她以为她看透了世家本质,遇到卫屹之后才发现自己所认知的,其实都跟他不沾边。 她有意打岔,便提议道:“好久没去长干里饮酒了,不如你我现在去同饮一杯如何?” 卫屹之回神,笑着点点头:“好啊。” 刚要出发,身后传来车马声,有人喊了一声:“丞相留步!” 谢殊转身,原来是王敬之。 王敬之退回车内,不一会儿又下了车,走过来将一件折叠的齐齐整整的衣裳双手奉上:“那日下官饮醉失态,唐突了丞相,丞相大人大量,竟还为下官披上衣裳,真是惭愧至极。” 谢殊接过来笑道:“小事一桩,刺史若是病了就不好了,本相大病初愈,最知道生病的滋味了。” 卫屹之见这二人似有私交,有意插了句嘴:“王刺史怎会唐突谢相?” 王敬之面露尴尬:“这……实在难以启齿。” 谢殊知道卫屹之心思,怕欲盖弥彰反而惹他怀疑,便大大方方道:“说来也不怕武陵王笑话,王刺史拿本相打趣,说本相若是女子,他便要登门求娶呢,哈哈哈。” 王敬之摇摇头,自己也觉得好笑。 卫屹之瞥了一眼谢殊的侧脸:“原来如此。” 王敬之见卫屹之在场,便动起了心思:“今日遇上丞相和武陵王同行也是巧了,二位不妨去我附近的别院小叙如何?” 谢殊看了看卫屹之:“武陵王意下如何?” “全凭谢相做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登车时,卫屹之故意与王敬之拉开些距离,低声对谢殊说了句:“王谢争锋多年,不想你还能与王敬之走这么近。” 谢殊低声笑道:“哪里,偶然遇见罢了,与我走得近的也就只有你了。” 卫屹之听她答话,忽而觉得自己话中似有拈酸吃醋之意,不禁蹙了眉。 二一章 王家别院建在覆舟山下,东门桥旁,占地不广,但极其别致。 王敬之回去才发现家中有客在。桓廷、杨锯、袁沛凌三人在院中坐着,见到他和谢殊、卫屹之一同进来,连忙上前行礼。 谢殊笑道:“今日倒是赶巧,怎么大家碰到一起了?” 桓廷本还以为谢殊最近心情不佳,此时见她心情不错,也跟着高兴了:“是我闲着无聊,约了浣英和子玉同来赏景,逛到此处,想休息一下,叨扰王刺史了。” 浣英是杨锯,子玉是袁沛凌,桓廷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这三人都刚走上仕途不久,闲暇时间也多。 王敬之毫不在意:“来者是客,不必客气,大家稍候,我这便叫人来奉茶。” 桓廷笑道:“哪里用得着你吩咐,你家妹妹早吩咐下去了。” 谢殊这才明白王敬之热情相邀的缘由,含笑瞥了一眼卫屹之:“原来主家有人在啊。” 卫屹之扫她一眼,面带微笑,毫不介意她的揶揄。 王敬之见妹妹不在场,便差人去将她找来。 王络秀听说卫屹之在,就明白哥哥的意思了,很快人就来了,穿一身水青滚边妃色对襟的大袖襦裙,腰肢束得盈盈一握,愈发显得姿容端丽。 她在王敬之和卫屹之中间稍后的位置坐下,不怎么说话,只做大家的听众。 谢殊坐在她斜对面,发现她今日的妆容要比平常重些,却掩不住脸色苍白,起初怀疑她是病了,忽然注意到她一手捂着小腹,才猜到是怎么回事。 王敬之时不时跟卫屹之说几句亲戚之间的话题,让王络秀有话可接,但她精神不佳,笑容也越来越勉强。 大概是察觉到有人看自己,王络秀抬头看了一眼,见谢殊盯着自己,顿时脸颊绯红地埋下头去。 同为女子,谢殊很清楚这感受,便对王敬之道:“本相有些事要与在座各位相谈,不知王刺史可否找个僻静处?” 王敬之一听就知道她是要避开王络秀,只好起身领大家去后院小坐,让王络秀回去休息。 王络秀很诧异,不确定谢殊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可他若连女子来月事都知道,又岂会是好男风的人? 卫屹之走在谢殊身旁,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谢殊以扇掩口,眉眼弯弯:“姑娘家的事情,你问什么?”说完去追王敬之脚步了。 卫屹之一下怔住。这笑他见过,这话也不是没听过,可是谢殊这样笑着说这话的模样却是第一次见,含媚带嗔,竟叫他惑了一下心神。 几人在后院听谢殊吹了会儿牛,王敬之见天色将晚,要留几人吃饭,桓廷和袁沛凌却想去看杨锯新收的美貌舞姬,便婉言推辞了。桓廷自己玩还不过瘾,惦记着他表哥,又来怂恿谢殊跟他一起去。 谢殊嘴角抽搐了一下,讪笑道:“算了吧,本相对那些可没兴趣。” 袁沛凌捅了他一下,拼命使眼色。 桓廷回味过来,惊奇地大呼:“表哥你竟真的好男风?我还以为那是别人瞎传的呢!你这样岂非要叫谢家绝后?” “噗!”谢殊到口的茶全喷了。 王敬之忍不住捧腹大笑,边笑边朝谢殊告罪:“对、对不住丞相,在下实在忍不住,哈哈哈……” 杨锯在旁叹气:“恩平又胡言乱语了。” 桓廷被他们一笑一叹弄得面红耳赤,呐呐道:“那我不说就是了,可是表哥你……你总要成亲的嘛!” 谢殊展扇摇了摇,故意打趣道:“那你若有好人选,可要记得推荐给表哥我呀。” 桓廷苦了脸,好男风的名号都传出去了,人家姑娘要嫁了你也真够委屈的。 卫屹之瞥一眼谢殊,似笑非笑:“若本王知道哪家有好姑娘,也会替谢相留意的。” 啧,笑了他几次被反笑回头了。谢殊挑挑眉:“如此就多谢武陵王了。” “谢相客气。” 一行人最终也没吃饭,各自告别离去。王敬之见谢殊孤身一人未带随从,要派车马送她。卫屹之本也打算送她一程,见状收回了话,先行告辞回府了。 管家得知卫屹之从何处回来后,笑着道:“夫人若是知道郡王去了王家别院,肯定不会做这安排了。” 卫屹之疑惑:“什么安排?” 管家笑得那叫一个暧昧,神秘地说了句:“郡王很快就知道了。” 卫屹之的确很快就知道了,用过饭回到房中不久,便有一名美貌少女端着热水走了进来,垂着头娇羞道:“夫人让奴婢来伺候郡王梳洗安歇。” 卫屹之理着袖口,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少女以为他是默许了,端着热水走了过来,替他宽衣,手搭上他的胳膊,有些微微的颤抖。 卫屹之忽然注意到此女襦裙下的脚竟踩在木屐里,露出生嫩的脚趾。他的视线顺着那双脚缓缓上移,从纤细的腰肢一直到她的脸,失望地移开了视线。 刚才脑中有一瞬居然以为会再看见那笑弯的眉眼,甚至连耳边都回响起那句娇嗔般的话语。 “出去吧。” 少女一惊,以为自己做错事了,慌忙跪拜求饶。 “没事,下去吧。夫人那边本王自会去说,你不必担心。” 少女拜了拜,略含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端起水盆出去了。 卫屹之捏了捏眉心,想压下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却适得其反。 他霍然起身,提了剑出去练武。 十五入营,十七建功,至今驰骋沙场十载,难道还敌不过一个谢殊? 没几日,建康进入了梅雨时节。 谢殊病后上朝,照旧蹦跶地欢快,让皇帝很头疼。大臣们也照旧对谢殊频频示好,让她很胃疼。 这好男风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哟…… 卫屹之这几日出奇地低调,不仅朝堂上紧闭尊口,私下里也没再跟谢殊走动联络,弄得谢殊还以为自己得罪他了。 沐白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八卦,对谢殊道:“公子可要留心,听闻武陵王最近和王家走动频繁,只怕是要结亲了,到时候谢家该怎么办啊!” 看他那意思,就跟要让谢殊也赶紧去结门亲似的。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你还能让武陵王一辈子不娶妻?”谢殊翻白眼。 沐白严肃地眯了眯眼:“如果真有法子,属下倒也愿意一试。” “……”谢殊摸摸他的头,多忠心的孩子啊。 梅雨季节最容易让人烦躁,皇帝最近心情不好,连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倒霉,据说连最宠爱的袁贵妃都被训了几句,在宫里哭了一宿。 最倒霉的属太子,上次陆顾谋反之事处理不当,皇帝至今还在念叨,难免有言辞激烈的时候。 太子似乎是心灰意冷了,那日一早起来,忽然命人收拾了东西,去皇帝寝宫拜了三拜,说要出家为僧。 满宫哗然。 谢殊急匆匆地入了宫,皇帝已经气得把御书房里能砸的都给砸了。 “孽子无能也便罢了,还敢用出家来威胁朕!既如此便遂了他的愿,太子之位也好废庸立贤!” 大臣们个个盯着地面,研究今日宫女们是否打扫的干净。 谢殊一改常态,很是激动,当即出列阻止:“陛下不可,自古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废长立幼不合体统,太子虽无功但更无过,岂可轻言废立?” 皇帝见她开口更加火大:“他这样子能做什么明君?不如早早拱手让贤!” “太子年轻,尚未定性,陛下怎知他无法成为明君?” “谢殊!”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 谢殊一掀衣摆跪倒在地,以头点地:“请陛下收回成命,否则微臣只能以死相谏了!” 皇帝震惊地退了半步:“你说什么?” 御书房里呼啦啦跪了大半臣子,狂吼助阵:“请陛下收回成命!” 世家向来甚少插手皇权纷争,即便当初谢铭光阻止废太子也手段温和,所以谢殊反应如此激烈让皇帝大为意外。 他转了转头,总算找到帮手:“武陵王,你如何说?” 卫屹之拱了拱手,淡淡道:“国当有明君,陛下居安思危,并无不当之处。” 另一拨人跪下帮腔:“陛下圣明!” 谢殊悄悄侧头看了一眼卫屹之,蹙紧眉头。 皇帝当然不能让丞相血溅当场,可也的的确确想废太子,最后无奈,只能说此事押后再议,遣退了众人。 太子要出家这么劲爆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苻玄也听说了。他等在宫外,见丞相和自家郡王一前一后出宫门,却彼此一言不发跟陌路人似的,心里有些会意。 “郡王和丞相闹分歧了?” 卫屹之笑笑:“算是吧。” “那也不至于不说话啊。”自上次伶人一事后,他明明觉得郡王已经把丞相当真兄弟看待了啊。 “兄弟情就是个屁!”谢殊气得砸了砚台。 虽说世家大多明哲保身,但卫屹之与九皇子交好,岂能放弃这个光大卫家的机会。 沐白自廊下走到房门口,朝一干探头探脑的下人道:“你们都听到什么了?” 下人们齐齐摇头,迅速散开。 沐白这才推门进去,欲哭无泪地吼:“公子,仪态,仪态啊!” 二二章 其实太子是真有出世之心的。 宫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太子不仅宅心仁厚,还一心向佛。别的皇子围着皇帝争宠的时候,他正蹲在宫墙角落喂可怜的野鸟;别的皇子高谈阔论的时候,他正坐在佛堂里打座念经。就连之前对陆顾二人手软,也是秉着上天有好生之德。 平心而论,谢殊也觉得这种人不适合做帝王,但他是嫡长子,是规矩。 往大的说,世家平衡靠规矩维系,有人破坏一条就有人破坏两条,到时少不得会影响到平衡。 往小的说,皇帝要废了他肯定会立九皇子,那位恨不得把她往死里整,怎么能让他得逞!与九皇子相比,自然是太子这样的好拿捏。 可现在皇帝偏偏有了卫屹之的支持,他手握重兵,说话也有分量。 谢殊砸完东西平静了,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命沐白去通知桓廷,让他尽可能多的邀请朋友一起来参加她的宴会。 沐白纳闷:“公子还有闲心办宴会?” “没错,就在秦淮河上。” 桓廷爱玩,又喜欢这个表哥,接到邀请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然后颠颠地跑去叫杨锯、袁沛凌等人。 浮桥朱雀航下,秦淮河水清澈宁静,两岸灯火铺陈,一天星河灿烂,船在水中央,如浮星空之上,美轮美奂。 谢殊命沐白请谢冉去招待各位,自己则去了宫里。 自上次虎牙一事后,谢冉已经很久没有在人前露面。谢殊为防他犯傲气病,直接下达了命令,就算他不愿意,也只能前来。 谢冉一直与各大世家子弟多有往来,所以在座宾客看到他出现都很高兴,被这气氛一冲,他心里的怨气也就散了大半,当即命人请来歌姬舞姬,尽心做陪。 众人吃喝玩乐,兴致高涨。 久不见谢殊露面,桓廷忍不住问了句:“怎么不见丞相?” 其实谢冉到现在也没见到谢殊,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沐白挑起竹帘,谢殊出现在了船舱门口。但她并没有立即进入,侧了侧身子,恭敬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名高冠束发,大袖紫袍的青年探身而入,眉眼温和,看着场中这么多人,情绪却几乎毫无起伏。 在座之人却立即纷纷起身,敛衽下拜:“参见太子殿下。” 司马霖抬了一下手:“诸位免礼,今日本宫与各位一样,都是应丞相之邀来做客的。” 谢殊笑着走入,请太子就坐上方,又朝各位拱手告罪:“本相来迟,怠慢诸位了,今晚不谈政事,只求尽兴,大家请便。” 桓廷叫道:“丞相来迟,当自罚三杯!” 谢殊哈哈大笑:“这有何难,一定奉陪。” 其他人看着单纯的桓廷,欲哭无泪,连杨锯和袁沛凌都觉得上当了。 他们哪家愿意扯上皇权纠纷?本来以为是丞相召集大家私下玩乐,哪里会知道多个太子,这下外人肯定以为他们都与太子有关联了。 谢殊坐在司马霖身边,低声劝道:“太子看眼前美酒佳人,欢声笑语,是否找回点对尘世的眷念了?” 司马霖微笑摇头:“丞相好意本宫岂会不知,但你我皆知这些不过表象罢了,浮华过后,总会烟消云散的。” 谢殊抽了一下嘴角,实在是端着丞相架子不好发飙,不然若以她的脾气,对这种无病呻.吟的人只想揪着一顿狠摇。 你知道这日子多美好吗!成天山珍海味你舍得丢弃吗!你以为出家就是剃个光头的事吗!啊?啊?啊? 她抚了一下胸口,要淡定…… 不一会儿,沐白带着几人将船舱四周帘子挑起,两岸灯火顿时映入眼帘,但在座的各位只想埋头躲起来。 丞相你太坑人了! 王敬之兄妹即将返回会稽,襄夫人今日在画舫上设宴招待,恰好就在附近。 王络秀眼尖,瞧见了大船上方端坐着的谢殊,这样的夏夜,她竟穿了身黑衣,灯火里看起来反倒愈发唇红齿白了。 襄夫人见她走神,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看见谢殊心里就膈应,压着嗓子地提醒道:“络秀,你该听说过吧,丞相好男风呢。” 王络秀含笑道:“那应当是外人瞎传吧。” 襄夫人郁闷地绞着手里的帕子,一边狠瞪卫屹之。还以为他最近表现很好是对王络秀上心了,怎么不见成效呢! 卫屹之其实早已认出了谢家大船,但故意没有细看,此时听到她们说起才抬眸望去,一眼看出谢殊身边坐着太子,当即起身出了船舱。 王敬之疑惑地跟了出来:“武陵王这是怎么了?” 他松开微蹙的眉心:“没什么,只是看到谢相在宴客罢了。” “哦?”王敬之转头看去,一船宾客,个个都有头有脸,再看到太子在列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武陵王,谢相擅长笼络人心,这点你可比不上啊,哈哈。” 卫屹之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这是在暗示自己该跟他结盟。 “刺史说的是。” 王敬之转头朝妹妹看了一眼,低笑道:“不知何时能等到武陵王再去会稽呢?” 卫屹之看着谢殊笑若春风的脸,沉默许久才道:“该去的时候自然就会去了。” 皇帝第二日收到了消息,心情是相当低落的。 谢殊居然帮着太子拉拢到了那么多世家的支持,武陵王跟王家联姻的倾向也越来越明显。 唉,偏头痛又要犯了。 谢殊这时居然又进宫来刺激他,说太子之所以要出家,全是因为身边有不当的人教导引诱,应当重新选择得力人物担任太子舍人。 皇帝揉着额角问:“那你觉得谁合适啊?” “微臣堂叔谢冉可担重任。” 又是谢家人!皇帝默默呕血。 谢冉其实从未想过自己有机会入官场,还一上来就是这么高的官阶。但他是个面子上抹不开的人,上次去替谢殊宴客可以说是事出突然,这次是要去谢恩还是拒绝,都必须要当面去给个表示了。 谢殊正在书房里努力揪九皇子的小辫子,见他出现,毫不意外:“其实你不用来见我的,领职上任就是了。我也不确定让你做多久,若上次的事情再出现,你这一辈子就在相府做个见不得光的冉公子好了。” 谢冉忿忿道:“丞相总要吃回亏才会明白退疾的苦心!” 谢殊抬头看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还是那句话,你既然跟了我,就得听我的。” 谢冉哼了一声:“那我就多谢丞相提拔了。” “你去把太子从个神仙教成凡人,就是感谢我了。” 谢冉拂袖离去。 太子舍人原是裴家公子裴允,谢殊将他的职位挪给了谢冉,他沉不住气了,那日谢殊出宫时,他悄悄爬上了相府车舆。 “丞相,是不是下官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对我?” 谢殊没料到他这样大胆,又不好直接赶他下车,只能沉着脸表达不悦,希望他能自己领会。 裴允咬着下唇看着她,声音忽而柔媚起来:“丞相就收回成命吧,只要不夺了下官的官位,下官愿……愿为丞相入幕之宾!” “啊?”谢殊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车外面的沐白已经惊得一个跟头翻下了车。 裴允其实也是个美男子,只是脸色苍白,总有些病态。 谢殊对此人有些了解,因为之前那些对她抛媚眼示好的官员里就有这位,他可是出了名的好男风,尤以作风大胆闻名。要不是太子仁厚,以他的行止,是绝对做不到太子舍人的。 “丞相不说话,下官便当您答应了。”裴允凑近一些,就要伸手来解谢殊衣裳。 “别,这可是在车里。”谢殊忙往后退,竖着扇子挡开他的手,外面的沐白陡然一声惊呼:“武陵王这是……” 车帘掀开,卫屹之的脸在看清车内情形时写满震惊。 裴允一手搭在谢殊肩头,一手已经伸入她衣领,这架势绝对不雅。 三人僵持了一瞬,卫屹之忽而一笑:“叫了谢相几声都不见应答,原来是有‘要事’要办。” 谢殊慢条斯理地理好衣襟:“武陵王有事?” “现在没了。”卫屹之放下车帘,大步离去。 裴允看看谢殊,幽怨道:“丞相还担心被人看见不成?” 谢殊忍着怒气道:“裴大人请回吧。” 裴允肖想了许久的美事没有得逞,心中懊恼不已。 丞相定然也是愿意的,只是他太心急了,唉,早知道就应该跟去相府再行动的!悔死了! 裴允下车之后,卫屹之的车马刚驶出不久。谢殊觉得他忽然造访定是有话要说,便吩咐沐白跟上去。 然而卫屹之并未有停顿或等她的意思,沐白就差在后面喊了,他的马车也照旧行的迅速。 “公子,算了吧,武陵王是少见多怪。”沐白捂着受惊的胸口强装镇定。 谢殊用扇子遮着脸叹息:“这下我的脸都丢尽了。” 二三章 谢冉很快就去东宫当职了。 太子开始觉得裴允失去官位是谢家作梗,对他有些冷淡,但见他循规蹈矩,不知比裴允强了多少倍,渐渐就软化了态度。 谢冉并没有用大道理来劝他,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每日只是贴身跟随左右,任太子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干预。 太子日渐放松,没多久,就让他发现了自己的喜好。 天上正下着暴雨,谢殊坐在水榭里,端着茶问坐在对面的谢冉:“你说太子也有沉迷的事物?” “没错,太子沉迷围棋。” “这也值得沉迷?” 谢冉勾了一下嘴角:“他爱的是赌棋。” 晋国不少达官贵人热衷赌博,形式不一,光是棋类赌博就有樗蒲、围棋、弹棋、双陆等等,还有人热衷斗鸡,没想到看似无欲无求的太子也有这爱好。 谢殊点点头:“做的不错,那就让太子尽兴地玩,玩到他打消出家的念头,彻底信任上你为止,然后你再劝他去向陛下低头认错。只有他低头,陛下才有台阶原谅他,本相也能在旁游说。” 谢冉看她一眼,表情冷傲。 谢殊失笑:“怎么,你这是不打算与我和好了?” “是丞相觉得我有错在先,我又岂敢觍颜求丞相宽恕呢?”话说得不错,语气却实在不好。 谢殊冷笑:“你是有错,错在没有听我命令。如果我纵容你一次,就有第二次,你的胃口也会越来越大,这点你可承认?” 谢冉眼神闪了闪,依旧冷着脸,“我是为丞相着想,丞相至今相位还未坐稳,就是因为手段不够狠!” “错了,”谢殊摊摊手:“是因为我是忽然蹦出来的。” 谢冉一怔。 “你想想,你与我居住一处,过往八年间又何曾见过我?当初我在门下省从小吏做起,可大多数人只记得我一步登天成了丞相,所以世家之间会观望犹疑毫不稀奇,便是你,也必然对我有诸多怀疑吧。” 谢冉抿唇不语。 谢殊扭头望着外面瓢泼大雨:“即使是祖父,当初也没有把狠辣作为必要手段。任你位高权重又如何?做成了什么大事,踩掉了多少能人,这些都不是本事,能最大程度地保存和发展家族利益,这才是本事。” 谢冉脸色诸多变幻,最终总算回归平静,起身道:“多谢丞相教诲,退疾告辞了。” 谢殊目送他走入雨中,提醒了句:“你伞忘拿了。” “丞相用吧,免得再病一回。” 谢殊好笑,连和好都这么傲。 几场暴雨之后,盛夏终于气势汹汹地到了。 自上次裴允光天化日之下自荐枕席,谢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私下见过卫屹之。她本想下朝后找机会跟他把话说清楚,可卫屹之不是提前走就是落后走,愣是跟她赶不到一起去。 谢殊就此作罢,反正现在各自拉开阵势对着干呢,他都不把自己当兄弟,何必在意他怎么看自己。 沐白从车外探身进来,见她沉着脸,小心翼翼道:“公子,前面是王家车马,已停在半道,看起来像是在等您的车舆过去一样。” 谢殊揭开帘子一看,刚好迎上王络秀探出来的脸,这才笑起来:“那就将车赶过去吧。” 王络秀刚刚随王敬之入宫辞行,正准备出城,听闻丞相车马在后,便故意叫车夫放慢了速度。 谢殊到了跟前,免了她的行礼,笑道:“真是赶巧了,现在就当本相送行了吧,希望今后还有再聚之时。” 王络秀原本笑意绵绵的脸忽而黯淡了几分:“应当不久就能再聚了吧,只是到时就要物是人非了。” 谢殊看她神情就明白了几分,纵使晋国男女大防不严,她也是个待嫁之女,如果能再来建康,必然就是嫁过来了。 物是人非,说的倒也没错,不过嫁给卫屹之也犯不着这么哀愁吧? 不管如何,这是个好机会。谢殊匆匆向王络秀告辞,吩咐沐白调头回宫。 皇帝正在用袁贵妃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偏方治头痛,忽闻谢殊求见,头痛又加重了几分,在榻上翻了个身,不乐意见她。 祥公公出去回话,没一会儿就回来禀报:“陛下还是见一见吧,丞相说事关武陵王呢。” 皇帝总算起了身。 谢殊进殿中行过礼,皇帝连看也不想看她,拿着个湿帕子轻按额角,问道:“武陵王怎么了?” “陛下,武陵王应该很快就会去会稽提亲了。” “什么?”皇帝手里的湿帕子掉到了地上:“谢相如何得知的?” “王家人亲口所言,岂会有假,所以陛下万万不可废太子啊!” 皇帝又愣了:“这与废太子有何关系?” 谢殊认真道:“陛下您想,武陵王与王家一旦联姻,势力必然大增。他又与九皇子交好,若九皇子成了太子,那他便是如日中天。陛下重用他是好意,可若是养虎成患,岂不是得不偿失?” 皇帝嘴角抽的厉害,一只老虎跑来警告他另一只老虎的厉害,这都什么事儿啊! 话不宜多,谢殊留了句“陛下三思”,出宫回府。 襄夫人这几天正高兴着呢,好不容易儿子松了口,眼看就要抱上孙子了,太后忽然将她宣进了宫。 卫屹之并不知道此事,下朝回去听管家说母亲抑郁地卧了床,大感意外,连忙前去问候。 “谢家没一个好东西!”襄夫人抱着枕头大哭:“谢铭光拆了你一桩姻缘也就罢了,他孙子居然又拆你一桩姻缘,还让不让人活了!” 卫屹之从她哭嚎声中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太后从皇帝那里得知了王卫行将联姻一事,便召了襄夫人去好言劝说了一番,大意是,像前一桩婚事那样找个家世普通点的姑娘就挺好的,犯不着找王家这样的大户来让皇帝难受嘛,大家都是一家人,要彼此体谅不是? “这算什么一家人啊!”襄夫人又对着卫屹之痛哭:“可怜我的孙儿啊……” 卫屹之扶着她的双肩耐心宽慰:“母亲怕是误会了,谢相哪有闲工夫来拆我姻缘,千万不要听信挑拨。” 襄夫人哭声一停,对他怒目而视:“你居然帮他说话!你……滚出去,不要来见我!” 卫屹之知道母亲的火爆脾气,只好避其锋芒,退出了门。 流言就像长了脚,很快就传遍都城。谢家又开始破坏卫家姻缘了,这两家是宿世仇敌吧!但大家都没想到的是,武陵王的拥趸与谢丞相的拥趸居然第一次坐到了一起,和平相处起来。 “谢丞相实在太狡诈了,居然这么对我们郡王,不过郡王也许真会延后成婚了,多好啊……” “哼,我们谢相出手,岂会落空?等着吧,你们武陵王绝对成不了亲!” “来来来,再喝一杯。” “好说好说。” 谢殊很忧郁,比被卫屹之误会自己是个浪荡公子还忧郁,她只是小小利用了一下这事儿而已,真没破坏过他的姻缘啊。 又连着几日下朝没见到卫屹之的人,谢殊已经做好跟他彻底决裂的准备了。 沐白这时忽然道:“公子有没有注意到,这几日武陵王的车马都没有回青溪,都是往乌衣巷去的呢。” “哦?”谢殊接过他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额上浮汗,坐入车中,叹气道:“去卫家旧宅看看吧。” 旧宅里没有管家,苻玄应的门,将谢殊引去宅中一座两层阁楼前,请她自己上去。 谢殊上了楼,发现这里不是住人的,而是藏书的。 卫屹之临窗跪坐案后,身披薄衫,乌发未束,正执笔书写着什么。 许久没有私下见面,谢殊先在腹中拟好了措辞,刚要开口,却见他案头放着一本《明度经》,意外道:“你这是在抄佛经?” “嗯。”卫屹之抬头看她一眼:“得罪了家母,只能抄佛经给她求宽恕了。” 谢殊自然明白是什么事,讪笑了一下。 “如意找我有事?” 谢殊努力挤了挤眼睛作感动状:“仲卿还把我当兄弟,那我就直说了,不管你我朝堂政见如何不合,私底下我是不会做那种拆人姻缘的事的,你要相信我的为人。” 卫屹之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谢殊看看窗外:“日头还早,要不我来帮你抄一些?” 卫屹之垂眼继续抄写:“也好。” 谢殊撩袖握笔,正要书写,忽然看见他的字,惊讶道:“你的字居然这么好看?之前看你书信,我还以为是有人代笔呢,这字比起王敬之也不差啊。” 卫屹之嗤笑一声:“王家书法还是我卫家人教的,你不知道?” “原来如此。”谢殊啧了一声:“那我还是别写了,襄夫人铁定会认出来的。” 卫屹之搁下笔:“你写个字来看看呢。” 谢殊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个“殊”字。 卫屹之起身坐到她旁边,看过之后指了几个地方:“这几笔下笔轻了,这里反而重了。根骨不错,你是疏于练习吧。” 谢殊叹息:“我哪有时间练字,那几年不知要读多少书,成天就是背书。相府后院有块地方,因为我每日在那里放声背书,弄得至今连只麻雀都不敢去呢。” 卫屹之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连日来的郁堵似乎也散了不少:“我那时是因为被家母禁言,不能说就只能写,几乎将家中所有兵书都抄遍了,字自然也就练出来了。” “原来如此。” 谢殊低头照他说的把字又写了一遍,卫屹之忍不住在旁指导:“那里不要太用力,对,提勾转腕得干脆。” “这样?” “不对,”他凑过去,自然而然握了她的手:“这样……” 笔落下去,两人都怔了怔。谢殊侧头看他,他也转过头来,二人近在咫尺,几乎鼻息相闻。 谢殊轻轻挣开他的手,“好了,话说清楚就行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卫屹之目送她下了阁楼,转头看着她写的那个“殊”字,良久之后,提笔改动了一下。 “殊”变成了“姝”。 他搁下笔,深深叹息。 二四章 大半月过去,建康城里已经到了炎热难当的地步。 谢殊为了不惹人怀疑,干脆成天穿窄袖胡服,美其名曰个人爱好,其实有多热只有自己清楚。现在她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晚上睡前拆掉裹胸布的那刻了。 凉快啊! 身体上虽然不舒服,心里却很高兴。谢冉已陪太子玩出了门道,哄得太子乐不思蜀,果然信任上了他。 打铁得趁热,谢冉于是动情地跟太子说起了自己的“悲伤往事”。他把谢铭辉说成了老年得子望子成龙的慈父,把自己说成了只顾个人不顾孝道的逆子,最后用无比沉痛的语气做了总结:“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太子深受触动,当天就被他说动了,脱了外衫,手捧戒尺,长跪皇帝寝宫外,告罪忏悔。 皇帝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儿子,既然真心实意地说了要悔过,看他年轻,也许还能教导过来,何况那日谢殊的话也的确让他有了膈应。 虽然太后敲了边鼓,王卫若真要联姻,他也只能眼巴巴瞅着,目前看来,也只有委屈一下九儿了。 皇帝丢了敷额角的帕子,长叹一声:“罢了,此事暂且搁下吧。” 消息一出,谢殊欢天喜地,九皇子怨气冲天。 九皇子大名司马霆,人如其名,小小年纪已显露出暴烈脾性,不过他学文习武样样精通也是事实,加上母亲是恩宠不衰的袁贵妃,自出生起就被皇帝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连着两次被谢家坏了好事,九皇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百官下朝后,他特地等在谢殊必经宫道,打算给她个下马威。 谢殊身着浅色胡服,一手举着折扇遮着阳光大步走来,两边有关心她的宫女跃跃欲试地想上前去给她遮阳打扇,一瞥见不远处黑着脸的九皇子,顿时嗖地四散开去。 谢殊低头匆匆往宫门奔,压根没注意到有人等着自己,直接就把九皇子给无视了。 九皇子怒火腾地上窜,当即一声大吼:“谢殊!” 谢殊扭头看过去,露出假笑:“啊,是九殿下啊,微臣参见殿下。” “哼!你敢对本殿下视而不见!好大狗胆!” 谢殊一听这语气就知道是来找茬的了,“殿下误会了,微臣方才是真没瞧见您。” “哼!你不是没瞧见,是身份低微缺少教养!” 两旁宫女太监火速退避,其他官员只能当做没看见没看见,默默选择绕道出宫。 谢殊明白九皇子的意思,也不分辩了,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娇宠出来的坏脾气,任他撒撒气也就完了。 九皇子见她还有心情望天扇扇子,愈发来气,更加往死里羞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