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什么眼睛?一点不好看!还比不上花楼里最平庸的姿色。” “可不是,谢丞相跟她比就是天人!” “武陵王跟她比就是仙人!” 谢殊与卫屹之默默对视一眼,又默默移开视线。 大胡子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叫人将女人送去左手边一只大笼子里,然后神神叨叨比划了几个动作,手中又喷出那阵黑烟来,这次比先前还要浓烈。 侏儒们拿着大扇子朝笼子飞快地扇风,黑烟很快就散去,笼子里的女人却已不在了。 大家正在奇怪,女人的声音从对面街头传了过来。 若是趁着黑烟弥漫这瞬间跑,是绝不可能跑出这么远的,何况这么多人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出去也没可能。 大家这才拍手叫好,掏钱打赏。 卫屹之放下帘子,坐回去:“谢相看出什么了?” 谢殊皱着眉说:“这戏法太一般了,不过闲来无事看看,倒也不错。” 卫屹之含笑点头:“那这次便算本王招呼不周了,希望下次能请谢相看到真正的好戏法。” “如此便谢过武陵王好意了。” “谢相客气。” 二人像是一时兴起随便游玩了一圈,又回到朱雀门外,像往常一样行礼作别,各登各车,各归各家。 回到谢府后,谢殊悄悄嘱咐沐白:“去找找今日在长干里所见的那几个大秦艺人,问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弄出那黑烟来的,不管用什么法子。” 鱼肉百姓多带感啊!沐白觉得谢府霸气外露的日子又回来了,顿时精神亢奋地喊了声:“是!” 事情很快就问清楚了,当夜太史令便被秘密招至谢府。 第二日上朝,皇帝的脸仍旧灿烂地如同菊花:“谢相啊,御史中丞和车骑将军的事儿,你办得怎么样了啊?” 谢殊一本正经道:“微臣觉得此事还有待商榷,不用急在一时。” 皇帝脸一垮,正待发言,太史令出列道:“臣有本奏。” “奏!” “启禀陛下,臣已查明合浦郡海上黑雾来源,也已命人在都城四处辟谣,请陛下安心。” “……”陛下一点都不安心,陛下想揍人!!! 卫屹之颇合时宜地问道:“太史令所言的来源,究竟是何来源啊?” 太史令拱手:“大司马有所不知,那是一种黑石粉,遇热极易散化为雾,最近都城中盛行的大秦杂耍里就有这招。” “原来如此。”卫屹之嘲讽地看了一眼谢殊:“这般看来,谢相还真是得天护佑呢。” 谢殊这次没再厚脸皮,贱贱地看了一眼皇帝说:“哪里,那还不都是托了陛下的福嘛。” “……”皇帝闭目扭头,不想看到这混帐。 这次下朝,谢殊为了避嫌,刻意没有跟卫屹之一起,早早登上车舆走了。 沿路又听到往常女子娇俏的笑声,隐隐夹着她的称谓,这般兴高采烈,想必谣言已止。 大晋信佛求道的不在少数,对扯上天降异象的东西自然忌讳。一次可以当成偶然,再来几次就容易相信了。她本还计划着要好好想个法子转移了众人的视线,不想能这般圆满解决,还真是拜卫屹之所赐。 谢殊拿着扇子敲打手心,暗暗寻思,他人前作对很卖力,人后示好也有诚意,到底怀着什么目的呢? 回到谢府,和往常一样先去书房。 谢殊的功夫都用在常人看不见的时候,平时却总摆出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也难怪给人一副资质平平却一飞冲天的假象。 刚走到书房门口,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谢殊咧嘴一笑:“这不是堂叔嘛,怎么有空来找侄儿了?” 谢冉身姿清瘦,穿一件鸭卵青的袍子,用一支碧玉簪子束着发,站在长长廊下,似名家笔下一枝修竹。他对谢殊的嬉皮笑脸不给面子,表情很平淡,不过已没了之前的倨傲:“我来回复族长之前的提议。” “哦?”谢殊眼睛一亮,连忙将他请进书房。 谢冉也不废话,进了门便道:“反正我这般身份也不指望能出入朝堂,若真能倚仗丞相生活,倒也不失为个出路。” 谢殊欣慰地点头:“堂叔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了。” 谢冉又道:“我表字退疾,丞相稍稍年长于我,直呼无妨。” “嗯,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套了。那依退疾你看,我想找个恰当的时机与各大世家要员碰个面,该如何安排?” 谢冉稍一寻思,转头朝外看去,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他似怅惘般道:“伯父过世,今年的上巳节竟无人召集各大世家共去会稽议事,真是可惜,眼看着春日可就要过了呢。” 谢殊笑道:“说的是,我也正有此意,既然退疾平常与几大世家子弟也有走动,不如就由你去拟帖请人吧。” 谢冉心中暗暗一惊,她自然而然就说出了自己平常的动向,必然是有意提醒,这么一想,再不敢轻视眼前的人了。 “是。” “等等,”谢殊叫住他:“武陵王你就不用请了。” “这……”谢冉犹豫,虽然谁都知道卫家现在跟谢家作对,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吧? 谢殊却又笑着接了句:“我亲自去请他。” 第六章 朝廷每五日一休沐,官员们可以趁这天洗洗澡洗洗头,探探亲戚访访友啊什么的。 丞相自然也不例外。 暮春江南,细雨霏霏。 谢殊从车舆上下来,接过沐白手中纸伞,朝大司马府的大门走去。 哪里用的着通秉,管家点头哈腰地将她迎进门,一面急急忙忙派人去请武陵王。 谢殊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官威吓着人家了,挺不好意思的,也不进厅去,就在那一方庭院里踱步,偶尔赞叹一下这株花不错,嗯,那棵树也挺美。 虽然让丞相干站着压力很大,但被她这么一夸,管家颇有些飘飘然,便忍不住卖弄起来:“丞相请看,这株牡丹最为珍贵,整个大晋朝绝对找不到第二家有这品种。” 他引着谢殊往花圃当中位置瞧去,那里一丛牡丹竟开的粉白嫩黄颜色各异,花团锦簇,当真是艳冠群芳。 谢殊对花没什么研究,待在这里其实是不想在大司马府久留,免得惹人闲话,打算卫屹之一出现就把他拖出去说话来着,但现在既然管家这般热情,也得给个面子,便俯身凑近去赏花。 她今日着了便服,月白的大袖宽衫,除了束发的一支白玉簪外,浑身上下毫无装饰。但她唇红齿白的样貌已恰到好处,倾身花前,姿态闲雅,一手撑伞,一手拈花,轻轻一嗅,露出心满意足之色。 “果真是好花。”可惜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不过管家已被她姿容折服,浑不在意。 谢殊直起身来,那支被她碰过的花不知何故竟落了一片花瓣下来。她连忙伸手去接,花瓣打着旋落在她手心里,她看向管家,有些尴尬:“这……” “啊,丞相不必在意,是花期将尽了。” 正在此时,后院传来了脚步声。谢殊以为是卫屹之到了,转头看去,却是一名婢女撑着伞扶着一名中年妇人款步而来。 妇人身着黛蓝袿衣,臂挽荼白飘带,眉目庄重,风韵犹存。她站在谢殊一丈之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瞧见她掌中花瓣,陡生怒意:“你是何人!竟敢毁我名花!” “呃……” 谢殊尚未措辞完毕,妇人又怒道:“一看便知没有教养,不知天高地厚!大司马府也是你可以擅闯的?” 管家急忙解释:“夫人,这是……” “闭嘴!回头我还得收拾你呢!”妇人走近一步,瞧见谢殊身后的沐白面含愤色,愈发生气,又喝骂道:“不懂礼数,见着人也不知行礼,你姓甚名谁?我倒要瞧瞧是哪家的浪荡子!” 沐白想要上前一步报出自家公子来头,被谢殊伸手拦下,顺势将伞塞进他手里。 “看夫人姿容非凡,当是武陵王之母襄夫人无疑,失敬失敬,在下姓谢名殊。” 襄夫人一怔,似乎想起谢殊是谁了,慌慌张张行了一礼:“原来是丞相,方才真是失礼,万望莫怪。” “夫人快快免礼。”谢殊上前虚扶一把,顺便将那片不长眼的花瓣纳入袖中:“今日本相前来是有事要与武陵王商议,打扰了夫人,实在不该。” “原来丞相要找仲卿啊……”襄夫人仔细想了想,遗憾道:“他不在府内。” “哦?那他现在何处?” “不知,今日一早他便带着苻玄出门踏春去了,尚未回来。” “啊,那可真不凑巧。”谢殊见她看似恭敬眼神却很不善,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笑道:“既然如此,那本相便告辞了。” 襄夫人非常客气,连声说要留她喝杯热茶,只是脚步迈地飞快,谢殊还没婉言谢绝,已经被她一路送出了大门。 管家见她扭身而回,怕受惩治,正打算躲一躲,却见她以帕掩口笑出声来。 “夫人因何发笑?那可是当朝丞相啊,您刚才骂他骂的那般……”管家愁眉苦脸。 襄夫人瞪眼道:“废话!他若不是丞相,我还不骂呢!你们谁都不准告诉郡王此事!” 谢殊这一趟去大司马府,看出襄夫人有意整自己,当然不想再去了。 原本是觉得去会稽一事得正式邀请,她才亲自去了大司马府,这般看来,还不如随便哪天下朝后抽个空跟卫屹之说说算了,省的再讨没趣。 沐白比她还气愤:“襄夫人那一通骂必然是报复!当初武陵王被调出京城,只是赶巧时机不对而已,谁知道那新娘子命比纸薄啊!现在他们大可另择良缘,居然还记着仇,真小气!” 谢殊安抚地看他一眼:“好了好了,骂的是我又不是你。” “公子,属下要与您共进退!!!” “乖……” 丞相在自己家里当着下人的面被自己老娘臭骂一顿,这事想瞒也瞒不住,而武陵王必须要有所表示。 他匆匆赶来了相府,但并未进门,说是惭愧至极无颜见丞相,只递了封帖子进来。 谢殊拿到手一看,卫屹之先就她光临寒舍而未能亲迎的失礼表达了诚挚的歉意,之后再替他母亲说了几句好话。 好吧,不止几句。 襄夫人是洛阳人,爱花爱草,尤爱牡丹。可惜如今大好河山被秦国夺去,她再也回不去家乡,也看不到名花了。 当初北方战乱,东西分割,她尚且年幼,举家南迁时最放不下的只有两样:一个是她留守的父亲,一个便是养在家里娇艳的牡丹。 其母命人携带了两盆牡丹南下,沿途奔波颇为艰辛,所幸有能手照料,这才存活了下来。 从此后襄夫人再也没见过父亲,只见过母亲经常亲手料理花圃,每每借物思乡,泪沾罗帕。 襄夫人自此对那两株牡丹便极为爱护,到什么地方都要亲手移栽,从不分离,而她最喜欢的便是那株被谢殊掐下花瓣的牡丹。 谢殊看到此处,连连拍桌,卫屹之太会瞎掰了,说她掐花也就算了,这花的地位居然一下就上升到跟他外祖父一样的高度了。 襄夫人家里与琅邪王氏是表亲,她的父亲襄义奉当初官拜大将军,北方大乱时,鲜卑起戈,他坚守不去,堪称表率,后遭匈奴、鲜卑双面夹击,战死殉国,忠义可嘉。 几十年后卫屹之保国安邦,战功卓著,世人便有言称卫家世家累迭,而忠孝清誉却是承于襄义奉一脉。 所以这么一说,她不是不小心弄下了一片花瓣,而是弄伤了大晋忠臣义士。别管被骂那茬了,她就是被揍也活该啊! 帖子最后,卫屹之表示:这几天天气总算好了,要见面也别约家里了,我们私下里找个地方聚聚呗! 谢殊把帖子一摔,气势汹汹地喊:“沐白,备车!” 这日又是休沐,天气好了,时间又充足,最方便谈事。卫屹之地方选的也好,乃是都城北面的覆舟山,有香火鼎盛的寺院,有万木齐发的美景,还可眺望碧波荡漾的玄武湖。 谢殊为了应景,特地着了件石青长衫。车舆在北篱门前停下,她命护卫们在山脚等着,只带了沐白一人上山。 卫屹之已站在山道上相迎,薄衫宽着,腰带松松系着,露出胸口一片莹洁如玉的肌肤,长发也散在肩后,在这山中看来,有种不似真人的感觉。 他嘴角挂着笑容,迎上来道:“谢相总算来了,本王等候久矣。” 谢殊的眼睛一下没地方放,只能瞄旁边的树干,但转念一想,她现在也是男人啊,断不能躲,遂又大大方方地看了过去。 “武陵王说的那般严重,本相如今已是戴罪之身,岂敢不来啊。” 卫屹之叹息一声:“谢相切勿见怪,家母莽撞,做儿子的只是想替她开脱而已,否则又何须搬出外祖父来说事。” 谢殊见他言真意切,心里舒服不少,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随他往上走。 之前几天接连下雨,山道还有些湿滑,谢殊脚上穿的是软靴,虽然走得轻松,却不出片刻便被沾湿了鞋面。 卫屹之在前引路,脚踩木屐,在山石铺就的山道上笃笃作响。他转头看过来,笑道:“谢相应当着木屐来的,这春日山间,最适宜这般行走。” 谢殊淡淡道:“不喜欢而已。” 开玩笑,穿木屐不就暴露脚丫子了。她浑身上下掩饰的都很成功,连声音都雌雄莫辩,唯有服饰一道需要注意。 首先,她不能像卫屹之这样坦胸披一件薄衫就出门。其次,她不能穿木屐,因为女人的脚毕竟要比男人小很多,当初负责教养她的老侍女甚至说她的脚长得比手还秀气。 伤自尊…… 卫屹之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没在意她的神情。 大晋讲究个性,丞相也许只是为了与众不同才故意不走寻常路的吧。 山道尽头是座凉亭,石桌上早已备好水酒。 谢殊撩衣坐下,环顾四周,有些诧异:“武陵王似乎没带随从?” 卫屹之点点头:“本王之前在军中颇多束缚,如今难得有机会做个散漫客,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谢殊道:“我与你不同,我喜欢热闹,所以正打算叫上大家一起去会稽玩玩,不知武陵王可有意同行啊?” 卫屹之并未急着回答,拍开泥封将酒杯满上,这才说道:“去了只怕会惹陛下不高兴。” 谢殊忍不住笑起来:“你私下已做了那么多惹他不高兴的事,还在乎多这一件吗?” 卫屹之抬头,一脸诧异:“本王做过什么吗?” 谢殊抽了一下嘴角,这什么意思,划清界限表示死也不跟她走? “也罢,既然如此,本相也不强人所难。”他帮过她,她盛情以还,他不要,那就拉倒。 不过喝酒的心情就没了…… 这次私下碰面很不圆满,目的没达到,景色没看着。 谢殊在回去的路上思考着,自己第一次组织各大世家开会,卫家就不给面子,不知道其他世家会不会争相效仿啊。 希望谢冉再加把劲儿吧! 沐白这次又把卫屹之归纳到了小气队伍,“至于吗?就他这样的还愁讨不到良妻美妾吗?真小气!” 她被这话逗笑了,倒没那么忧虑了。 谢殊打算拉着大家奔会稽的事已经被皇帝陛下知晓,早朝的时候是肯定要被拎出来冷嘲热讽一番的。 谢殊不反驳,只打哈哈。毕竟她也不是纯粹为了玩乐去的,想要稳固谢家权势,皇帝就会忌惮,这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这是历年以来的世家盛会,皇帝就算不乐意也不能说太过,意思意思敲个警钟就完了。这时忽而有臣子出列,要参武陵王私自于乐游苑行猎。 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很意外地问了句:“你要参谁?” “启禀陛下,是武陵王!” 皇帝震惊了,谢殊震惊了,满朝文武都震惊了。 武陵王也有被参的一天啊! 第七章 宫城北面的乐游苑是皇家林苑,饲养了各种奇珍异兽,每年春秋二季供王公贵族行猎游赏。目前春季行猎已过,皇帝也已下诏闲人不得入内。 武陵王当然不能算闲人,真要行猎了也是件小事,说几句,罚点儿钱,也就得啦。关键是这位臣子参他猎的是准备给皇帝贺寿用的仙鹤。这什么意思,摆明了要皇帝夭寿嘛。 大晋没几个皇帝长寿,这是皇帝最为忌讳的地方,所以一听就皱眉了。 参奏的臣子是吏部尚书郎乐庵,他是谢殊的人,但此举却并未经过谢殊授意。 谢殊有些不快,她早规定过,但凡她手下的人,要做什么事要参什么人,奏折写完都要先呈交相府给她过目,而乐庵今日忽然参卫屹之这一本却叫她措手不及。 不管他意图是好是坏,这都是极为不当的举动。 卫屹之却是不慌不忙,甚至还轻轻拂了拂朝服,问道:“何以见得是本王所为?” 乐庵义正言辞:“武陵王前日可有去过覆舟山?有人瞧见你车马中弓箭齐备,胡服全套,在那里出现过后便传来仙鹤被射杀的消息,不是你是何人所为?” 卫屹之年少时好赏游,所以养成了车马中备衣裳备武器的习惯,后来虽然因为屡遭围观而渐渐深居简出,这个习惯却一直没改。 覆舟山下面便是乐游苑,那日他约谢殊见面,本是图那儿清净,不易被发现,没想到还是被人盯上了。车马中的东西能随随便便被人瞧见?他只是一日没带苻玄在身边,都直接有人上去乱翻了,胆子不小。 他看了一眼谢殊:“就算如此,也不足以证明仙鹤就是本王猎杀的吧?” 连皇帝也点头道:“没错,乐尚书可有人证啊?” 乐庵道:“陛下明鉴,乐游苑有宫人瞧见武陵王的贴身护卫当日进出过林苑。” 这么一说,皇帝有点信了,问卫屹之道:“武陵王,你有何话说?” 卫屹之又看一眼谢殊,淡淡道:“微臣无话可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殊的神情更不好了,既然卫屹之出现在覆舟山被人盯上了,那她也少不了。但乐庵此时的目标只有卫屹之,怎么看都像是她在暗中使坏。很显然,卫屹之已经误会了。 也不知道是谁要坐山观虎斗。难道是皇帝? 谢殊朝上方看了一眼,又排除了这个答案,皇帝比谁都迷信,不会拿自己的寿命开玩笑。 乐庵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见武陵王差不多默认了,又添油加醋:“敢问陛下,可知武陵王护卫的名字?他竟然姓苻!谁不知那占我大晋北方的秦国贼人国姓为苻?此人来历不明,居然就堂而皇之地进了我朝都城,实在可疑!” 这话一说,朝堂上顿时抽气声一片。 皇帝有些慌乱:“武陵王,这是怎么回事?” 卫屹之神情不变,行礼道:“此事是微臣疏忽,未能及早向陛下禀明实情,但诚如乐大人所言,微臣既然堂而皇之地将苻玄带入都城,他又岂会是可疑之人?” 皇帝始终不放心:“那你倒是说说,这苻玄究竟是何人?” 卫屹之似有顾虑,面有难色,一时没有开口。 谢殊忽然插口道:“武陵王不肯说显然是有心隐瞒,也是,那苻玄毕竟做过秦国探子,的确可疑。” 卫屹之心中一动,立即接话道:“好吧,那微臣便直说了。苻玄本是微臣帐下一名普通士兵,本也不叫苻玄,微臣偶然发现他与秦国皇室一样是氐族人,便让他化名苻玄混入秦国做探子。当初微臣与秦国作战连连告捷,也是多亏了他传回的消息相助。” 乐庵见他一句话就颠倒了黑白,愤懑道:“武陵王无凭无据休要强辩,那秦国皇室岂是随便一个普通人就能扮演的了的?再说了,若这苻玄真有功勋,何不上报朝廷论功行赏,反而陛下问起,你还遮遮掩掩?” 卫屹之冷冷看他一眼:“怎么,难不成本王还要将如何做探子的技巧当众告知于你?苻玄真实身份如何,谢相只怕早已有了答案,你何不去问他?” 乐庵当然不会问谢殊,而这话已经让皇帝相信苻玄是无辜的了。 谢殊继续装知情人,欲盖弥彰、避重就轻地道:“不管怎么说,本相赞同乐大人所言,既然苻玄真有功勋,何不上报朝廷论功行赏?若是本相自己,也定是要向陛下讨封赏的。” 皇帝一听她说话就来气:“世上岂是人人都想着功名利禄的!” “啊,原来如此。”谢殊向来给皇帝面子,立即接受教训:“原来这苻玄如此高风亮节,微臣一定要好好向他看齐。” 皇帝轻哼一声,再看向乐庵:“你还有什么要参的吗?” “这……”事情的发展让乐庵很郁闷,只有紧咬住先前的参题不放:“陛下,武陵王猎杀仙鹤一事,不得不处置啊。” “……”皇帝无奈,真是想放都放不过去。 “没错!”谢殊帮腔,她斜睨一眼卫屹之,似极其得意,得意得都忘了形,于是说了句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话。 “武陵王此举大为不敬,虽说仙鹤肉质鲜美叫人回味无穷,但也不能真去猎杀啊,陛下应当严惩,以儆效尤。” “!!!”百官悚然。 为什么丞相会知道仙鹤肉质鲜美啊?还回味无穷啊!不对吧,他这明明是吃过的架势吧! 皇帝气得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指着她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真的要呕血了。 还用说吗?那仙鹤绝对是死在了丞相手上,还嫁祸给了武陵王,回头再让手下人参武陵王一本。 混帐,想他死是吧,居然把他的仙鹤给吃了! 皇帝怒道:“武陵王名中带之字,分明是天师道弟子,如何会做出杀鹤之举,朕看那仙鹤分明是被哪个无法无天的竖子给煮了吃了!” 大晋人在名尾取“之”字的,一般都信奉天师道。卫屹之信不信大家不知道,但他的父辈是信的,大约是受了他们表亲王家的影响,那可是天师道的狂热追捧者。而仙鹤是道门仙禽,杀鹤乃是道门大忌。 谢殊非常配合地做出惊慌之色,表示惊觉失了言,再回归淡定,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虽然怒,但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接连讽刺了几句后怒气冲冲地宣布退朝,拂袖直朝寿安宫而去,要去跟太后说一说丞相的混账事。 史官也很忙,他要赶紧回去记一笔:当朝丞相谢殊出身低微、行为粗鄙,竟做出焚琴煮鹤之举,太震撼了!!! 乐庵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丞相句句话藏玄机,看似向着他却是在偏帮武陵王,可这俩人不是针锋相对的吗? 他悄悄去看谢殊,不想一抬头正好撞上她的双眼,那一双眸子幽沉如深潭,凛冽如寒泉,顿时叫他背上惊出一层冷汗来。 下了朝后,谢殊一路都不高兴,弄得宫道上经过的小宫女都不敢向往常那样对她示好了。 官员们都以为她是因为自己做的丑事被皇帝发现了而郁闷,个个看她的眼神都带了点儿异样,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早早离开,离她远点儿。 当晚亥时,有两人披星戴月乘着马快速从城东青溪而来,拐入乌衣巷后,在丞相府侧门停下,下马上前敲了敲门。 有小厮来应门,却见是两名姿容秀伟的男子,为首一人容貌尤为夺目,身披披风,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来。 丞相府的小厮岂会眼拙,连忙要行礼:“参见……” “免了,带本王去见你们丞相。” “是。” 谢殊正伏案搞排查,和乐庵有关的人全都顺着藤一个个摸过去,但她位置所限,能查到的也有限,待有了头绪,还是要交给其他人去做。 房门被轻轻推开,沐白进来低声道:“公子,武陵王来了。” “去去去,公子我忙着呢,别乱开玩笑。”谢殊头都没抬一下。 眼前投下一块阴影,谢殊只能停了笔,抬头一看,愣了愣:“居然是真的啊。” 卫屹之微微一笑:“打扰谢相了。” “哪里哪里,沐白,看座。” 沐白在书案前置了席垫,然后以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关门出去了。 卫屹之在她对面跪坐下来,朝身后的人道:“苻玄,还不来谢恩。” 苻玄一身劲装胡服,不苟言笑,闻言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一掀衣摆跪倒在地,行了十足的大礼:“多谢丞相救命之恩。” 谢殊讶异:“咦,这话从何说起啊?” 苻玄以头点地道:“在下的确出身秦国皇室,父亲苻杨原为秦国尚书令、并州牧,乃秦皇再从子,后追随秦皇幼弟赵公苻单谋反,被丞相安珩识破斩杀,血洗满门,只有我一人出逃成功,混入晋国军营,蒙郡王大恩,改名为玄,收在左右。只因我当初执意不肯改掉姓氏,险些给郡王带来祸患,今日承蒙丞相仗义相救,恩同再造,没齿难忘。”说完又是三拜。 谢殊听完颇为感慨:“原来如此……罢了,你从今日起还是忘却以前的身份,只记着自己是我大晋军士也就没事了。” 卫屹之在旁道:“还有猎杀仙鹤一事,这次本王真是欠了谢相一笔大人情了。” 谢殊笑得很亲切:“举手之劳而已,武陵王也是含冤蒙屈,本相岂能坐视不理呢?” “可是毁了谢相清誉啊,唉……”杀鹤是太过掉份儿的事,只有粗俗的人才会做,所以卫屹之才会这么说。他似极其自责,而后正色道:“谢相深明大义,如蒙不弃,本王今后必以兄弟之礼待之。” 谢殊本来是想帮他一把免得叫有心人得逞,没想到还有此收获,佯装惊喜道:“是武陵王不嫌弃才是。” 卫屹之道:“此时不在人前,贤弟切莫客气,可直呼我仲卿。” “如此甚好,仲卿私下也可唤我小字如意。” 卫屹之笑道:“汉高祖有宠儿就名唤如意,看来外界传闻不可靠,你在谢家明明是个受宠的。” 谢殊扯了一下嘴角,算是默认,但其实这个小名是她母亲取的,跟谢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对了,会稽之行……”卫屹之稍稍拖长尾声,眼中满是笑意:“我此时答应,可还算数?” 第八章 卫家的加入,让之前保持观望的各大世家不再犹豫,于是会稽之行就这么愉快的定下了。 皇帝自认不是个小气的人,绝不会插手卫屹之的决定,他只是让最心爱的九皇子去小小的试探了一下,瞅瞅他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卫屹之说了句话:“愿做陛下双目。” 九皇子跑回去禀报父皇:“武陵王果然忠心,说要替您紧紧盯着那些世家呢!” 龙心大悦。 事后苻玄悄悄问卫屹之:“郡王当真打算替皇帝监视那些世家吗?” 卫屹之一脸茫然:“本王何时说过这话?” “您不是说愿做陛下双目?” “哦,本王是说好好替陛下欣赏会稽美景而已。” 苻玄惊叹,汉话果然博大精深,他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会稽之行谢殊无暇过问,她把此事全权交给谢冉处理,目前正在专心处理乐庵。 乐家不怎么雄厚,要挖根是很容易的,但她不打算打草惊蛇,还是很温和的,把乐庵叫来说:“本相看你挺适合做监察的,别管吏部了,去做御史中丞吧。” 乐庵惊讶道:“丞相何出此言啊?” “咦,你参武陵王那一本不就是御史中丞的职责嘛,本相觉得你做得挺好的,好了别谦虚了,快快领职上任吧。” 然后御史中丞被调去管吏部,乐庵乖乖去了御史台。但是御史台那边早就是谢殊的天下,他在那里跟进了铜墙铁壁似的,除了乖乖当值外什么也做不了。 这安排太没人性了! 没人来给乐庵说好话,也没人过问过这次人事调动,连乐家的人都很平静的接受了。 看来对方很谨慎,谢殊也只能暂时将此事暂时压下。 这时谢冉过来报告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去会稽了。 他做事很仔细,不仅将出行日期和人数都理得清清楚楚,也已经以丞相的名义给会稽郡刺史、右将军王敬之发了信函。 万事俱备,只待出发。 谢殊坐在书房里,仔细检查过谢冉送上来的安排事项,忽然问:“王家大多聚集会稽,此次前去,退疾你可有什么想法?” 谢冉跪坐在她对面,背挺得笔直:“当初号称‘王与马共天下’,王家权势曾辉煌到与皇家不遑多让,如今却是谢家一家独大,王家是不会甘心屈服的,丞相需诸事谨慎。” 谢殊想到一点,抬头又问:“那你如何看待卫家?” “卫氏也是曾经辉煌,但他们败落的主要原因是人少。当初八王之乱,卫家祖辈几乎被设计诛杀殆尽,之后人丁比不过王家,人才比不过谢家,自然难以大盛。如今虽出了个武陵王,但也只他一人,陛下如此宠信他,除去他手握重兵外,肯定也有这层原因。” 谢殊点头:“说的在理,陛下需要武陵王来维持各大世家平衡,我们谢家又何尝不是呢?”她合上文书,冲谢冉笑道:“你也随我去会稽。” 谢冉愣住:“我也去?” “自然,你功劳最大,当然要去。” “可是我的身份……” “跟着本相,谁敢废话?” 站在她身边的沐白应景地昂昂脖子,最近公子越来越霸气了,大人在天之灵得多高兴啊,雄起吧大谢府! 谢冉很是欣喜,但傲性使然,并没过多表露,谢过谢殊后,回流云轩去做准备了。 流云轩伺候的小厮光福早已将行李打点好,见他回来,面带喜色,便知他是得偿所愿了。 “看来丞相还是很看重公子的。” 谢冉笑了一声:“这才不枉我那场苦肉计的自荐。” 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决定了未来不会有希望,唯有主动引起谢殊的注意,让她给自己机会施展才能。 但这些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多没面子。 在出发前几日,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插曲——卫屹之给谢殊送了双木屐过来。 木屐做的很精致,看着厚实,拿在手里却很轻便。谢殊将之放在桌上盯了许久,甚至还忍不住拿在脚底板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问沐白:“你说武陵王是个什么意思?” 沐白想也不想就回答:“讨好公子。” 谢殊撇撇嘴,将木屐交给他:“好生收着,我用不着。” 沐白这时犹豫道:“其实吧……属下觉得这次去会稽,应该是用得着这个的。世家好风流,哪个不披薄衫穿木屐吃两口五石散?就连武陵王上次在覆舟山不也做了这般装束,这是大势所趋啊公子。” 谢殊眼神惊悚:“一定要这样?” 沐白头点如捣蒜。 谢殊觉得很不妙,难怪连卫屹之这次都“多事”地送了双木屐过来,应当是考虑到她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会,给她提个醒。 那些世家子弟都讲究放荡不羁,一到暖和时候就不好好穿衣裳,内不着中衣,只光着膀子披一件外衫,还经常露个肩膀或胸膛,个个对自己的身子自恋的很。 谢殊不行,外衣怎么宽松都行,不穿中衣绝对要命。可是别说会稽盛会了,就是眼下暮春将过,夏日将至,到时候再捂得严实,少不得会被人觉得奇怪。 她在原地踱了几步,心一横,对沐白道:“给我准备一套胡服。” “啊?”沐白好想哭,公子您长了这样一张脸居然不知道博风流,你你你……你对得起谁! 卫屹之此时也在做准备,襄夫人得知他要去会稽,匆匆赶过来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听完后既无奈又好笑。 “母亲怎会想起说这个?” 襄夫人对他怒目而视:“此次去会稽你可以见着王家表亲,多好的机会,到时可一定要看一看王家可有已及笄的表妹,若没有,其他世家女儿也多多注意一下。你难道真要为娘等孙儿等到老眼昏花不成?” 卫屹之笑道:“这事急不得。” 襄夫人跺脚:“如何急不得?你分明是推脱!我要去你父亲牌位前告你不孝!” 卫屹之连忙拖住她胳膊,“好吧好吧,我一定好好看看,行了吧?” 襄夫人这才心满意足了,佯装欣慰地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后又说:“为娘不是逼你,你父亲命短,膝下只有伯卿和你两个儿子。我当初善妒,不让他纳妾,如今心中有愧,唯有看见家族昌盛,百年后才能安心去见卫家列祖列宗啊。” 卫屹之一听她搬出祖先就头疼:“是是是,母亲说的是。” 襄夫人甩甩帕子,又忧伤道:“若是你大哥还好好的就好了,唉……” 卫屹之想起大哥,顿生叹息。 襄夫人眼见目的达成,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飘回去了,心里已经开始勾勒她未来孙儿的模样了。 建康距离会稽并不算远,王敬之很快就回了信,文采斐然,字迹潇洒,归纳起来说就是一句话:都准备好了,你们来吧。 谢殊还是进谢府后才学文识字的,因为字写的难看没少被谢铭光抽过,如今好歹能拿出手了,一见到王敬之的字就想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来来来,沐白,把这信给我裱起来。” 沐白对谢家盲目崇拜的过分,所以对谢殊也盲目崇拜,很不屑地说:“公子您用脚写的都比这好看,何必如此珍视王家的字。” 谢殊想起那双木屐,忧郁地说:“不要跟我提脚……” 出发的日子到了。 大晋世家过百,而扎根建康的几乎占了大半,车马相连,几乎要从宣阳门排到南城壕外。 谢殊跟往常一样摆架子,别人都到了,她的车舆才慢吞吞地爬过来,但时间掐的准,并未迟到。在场的世家里有不少德高望重的长辈,虽然不满,却也不好说什么。 谢殊挑帘出来,与众人一一见礼,各大世家见她礼仪风度都无可挑剔,对此行的不满也就压了几分。 简单寒暄了几句,顺带赞美了一下皇帝陛下的仁厚和英明,谢殊发话可以启程了。 几个世家子弟哄闹着跳上了卫屹之的车马,要与他同车而行。谢殊瞧见,有些诧异,卫屹之平常在朝堂上看着似乎都是独来独往,不想私底下人缘这么好。 不过她现在私底下不也跟他兄弟相称么? 这小子好手段…… 卫屹之一手揭着帘子,与那几人说了几句什么,车中顿时笑声一片。其中一个名唤杨锯的年轻公子忽然指着车外道:“丞相看着这边呢,莫不是怪我们太吵闹了?” 众人不约而同看了过去,卫屹之也不例外,他冲谢殊笑了笑,而后抬手行了一礼。其他公子见状只好也纷纷朝谢殊施礼。 谢殊微微颔首算是还礼,顺带回了卫屹之一笑。 众人都晃了晃神,桓家公子桓廷更甚,眼瞅着谢殊放下了帘子方才回神。他刚入仕途不久,不像其他人那样能经常见到谢殊,今日仔细看到她相貌,顿时大感惊艳,忍不住对卫屹之道:“丞相若是女子,必叫世家公卿争破脑袋啊。” 杨锯知他年少,好言提醒道:“恩平不可胡言乱语,传到谢相耳中恐有祸患。” 卫屹之笑道:“本王只知道,他若是女子,丞相就得换人做了。” 众人愣了愣,继而哈哈笑出声来,此事就当玩笑过了。 笑声未停,马嘶已起,家丁小厮们呵斥路人让道,士兵护卫着两边齐整行走,世家携带的美貌歌姬莺声燕语,世家公子们谈笑风生。 谢殊的车舆走在正中,前方有车骑将军带人护卫领路,身后是谢冉的车马亦步亦趋。 旅途枯燥,她吃了沐白剥的几个石榴,实在觉得无聊,干脆将折扇一展挡住脸睡大觉去了。 “沐白,到了叫我。” 沐白连忙拢好车帘,被人家瞧见当朝丞相这种造型瘫在车里呼呼大睡,他可以自我了断去见谢铭光了。 第九章 会稽历来景致独特,山峻水秀,是许多名流墨客钟爱之地。王氏一族大多居于此处,其中就以王敬之这一家为首。 王敬之目前是王氏族长,年纪刚过三十,名声早已响遍朝野。据说他当初怎么也不肯出来当官,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家写字画画,皇帝征召多次,他不予理会,带着一名美貌侍妾出去游山玩水,一去就是大半年。 其父因此气得翘了辫子,王敬之这才有了悔意,从此入朝为官,不出三年就爬到了会稽一把手的位置,还领了右将军的职位。 谢家如今在朝中风头正盛,他早有耳闻,所以谢殊一提要来会稽聚聚,他立即就答应了。 比起其他王家人的不忿,他更多的是好奇,这个流着一半庶民血统的谢丞相,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呢? 谢丞相在车里打了几个喷嚏,继续睡。 早已过了新安郡的地界,会稽已然在望,沐白一面挡着众人探视的目光一面苦劝:“公子,仪态,仪态啊!” 谢殊仍旧用扇子遮着脸,充耳不闻,似乎要把连日来因早朝而缺失的睡眠统统补回来。 到达会稽那日,天气有些阴沉,层云低压,天边似被浊水洗过,泛着微微的黄。下方是碧草繁花的丽色,远处是巍峨高立的城楼,似水墨画里的一角,朴雅别致。 城楼上的士兵瞧见来人车马,立时去禀报,不多时,王敬之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出来相迎了。 早有相熟的世家族人跟他打招呼,比起身份有瑕疵的谢殊,王敬之才是当之不愧的名门之后,风采卓然,举止翩翩,有才而不傲物,有德而不浮夸。 谢丞相呢,那个会煮鹤吃的家伙! 沐白眼瞅着王敬之就要到跟前,急急忙忙地推谢殊,但她真是睡死了,还嫌沐白烦,扬言道:“再吵我把你丢去喂王八!” 沐白泪流满面:“小声点儿公子,仪态,仪态!” 谢冉已经感觉到前面情形不对,他不好轻易露面,便叫光福去传话给谢家心腹,让他们上前去挡一挡王敬之,而后再传话给沐白,就算用水泼也要把谢殊叫醒。 沐白哪敢泼,泼了衣服就湿了,更没形象了。 卫屹之下了车来,远远看了一眼王敬之,又看了看谢殊的车舆,本以为她这半天没动静是在摆谱,谁知车帘被风撩起一角,竟看见沐白欲哭无泪的脸。 他以为是谢殊出了什么事不好直言,便叫苻玄挡着别人,自己悄悄走了过去。 此时众人都注意着王敬之,也没人关注谢殊这边,他又行动迅捷,不声不响便登上了谢殊的马车。 “如意。” 谢殊被沐白骚扰了半天,已有些要醒,忽而听到这声呼唤,先是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 这称呼太久没人用了。 她拿开折扇,卫屹之身着鸦青便服坐在面前,那般暗沉的颜色竟半分也压不住他相貌,他眼底又总蕴着笑,一眼看过去,如见珠玉在堂。 “原是睡着了,王敬之到了,你再不醒可就失礼了。” 谢殊立即坐好,整整衣襟,顺带悄悄抹抹眼睛,发现没有睡出眼屎,猥琐的松了口气。 “那我这就下去。” 卫屹之竖手阻止:“且慢,等我下去你再下去,免得惹人闲话。” 谢殊郁闷,那你何必上来啊。 卫屹之下了车,沐白这次倒是站在了他那边,委屈道:“多亏了武陵王出现,不然不是属下被丢去喂王八,就是公子您脸面丢尽。” 谢殊安抚地看他一眼:“好了好了,我只是起床气重嘛。” 车外的王敬之见丞相久不下车,以为是嫌自己怠慢,不再与众人寒暄,主动走到她车前行礼:“会稽刺史王敬之前来迎接丞相。” 沐白打起帘子,车夫放好墩子,谢殊探身而出,绯色衣袍晃了众人的眼,她站定之后先上下打量了一番王敬之,端着架子道:“王刺史免礼。” 王敬之直起身来,他头罩漆纱笼冠,身着绀青礼服,腰缠碧玉带,脚踏厚底靴,颇为庄重的打扮,看得出对谢殊很尊重。 王氏族人全都跟在他身后,也大多装束周全,纷纷跟着他朝谢殊行礼,垂眉敛目,态度恭谨。 这是个凝聚力极强的家族,为王敬之马首是瞻。谢殊觉得这点比谢家强。 王敬之又寒暄了几句大家旅途劳累之类的话,便要引着众人入城。 城内道旁早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一半在问谢丞相坐哪辆车,一半在问武陵王坐哪辆车,急的眼睛都不知往哪儿放。 王敬之骑马在前,瞧见这架势,挥着马鞭指着路人笑骂:“你们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说大人我最好看的嘛,怎么丞相一来全变卦了啊!” 大家哈哈大笑,纷纷跟他打趣:“成天见刺史大人见腻了嘛。” “啐!见异思迁的东西!” 百姓们哄然大笑。 世人称他为晋国第一风流名士,但他的外貌比不上谢殊阴柔,也远不及卫屹之夺目。他的风流全在气质上,似一坛沉淀了多年的好酒,瞧着没什么特别,一闻便已沉醉。他的洒脱无人可及,而这正是百姓们爱戴他的原因。 谢殊朝外看了一眼,诧异道:“这个王敬之果然不羁,居然跟百姓们也能如此亲近。” 沐白翻白眼道:“王家最会玩门道了!” 来的人太多,住宿是大问题,但王敬之早有准备,所有人都得到了合理的安排。有的住在其他王氏族人家里,刚要嫌人家官衔低,一瞅居然是熟人,皆大欢喜;有的嫌住处不太好,一看对方居然是王敬之嫡系亲属,顿觉高攀。 光凭这点也能看出王敬之的能力,不是谁都能把这些世家身后的脉络都摸得清清楚楚的。 王敬之自己府上只招待了丞相一人,谢冉那是捎带的,连卫屹之都没份,但其实他府上占地极广,这么做全是给谢殊面子而已。 最大的地方是他家花园,晚上他设宴款待众人,就直接在花园里摆了近百张小案,居然毫不拥挤,太壮观了。 谢殊当然坐在上首,王敬之亲自陪同。所有人的安排都很合适,只有卫屹之的座位叫人震惊,他如今的身份可只比谢殊低一级,居然被排到了角落,谢殊不仔细找都找不着他。 可是看看旁边的王敬之,他就跟丝毫没注意到这点一样。 不该啊,以他的办事能力,不可能有此疏忽,除非是故意为之。 她也不好提醒王敬之,毕竟明面上她还跟卫屹之是死对头,可是真什么都不做吧,又怕卫屹之到时候心里起疙瘩。 兄弟不好做啊。 于是谢殊开始时不时看一眼卫屹之,意思是愚弟虽然坐在上方,心里还是牵挂着角落里的你的,所以千万不要记恨我哟。 卫屹之与旁边的人谈笑风生,似乎并不介意,偶尔与她对视一眼,笑容也很淡定。 王敬之见她时常游离观望,便道:“丞相可是觉得乏味?要不要请歌姬作陪?” 谢殊忙摆手推辞:“今日车马劳顿,还是免了吧。” 其他人顿时失望了,王敬之爱美人是出了名的,他府上的歌姬质量绝对不会差,大家狼血沸腾很久了,结果丞相居然装好人给推辞掉了。 太不解风情了,没有美人吃不下饭啊! 吃不下饭的结果是一片杯盘狼藉。 饭毕照例大家要坐在一起谈谈天文地理,侃侃都城八卦,谓之清谈。 晋国人审美高,所谓的风流名士,不仅要容貌好,还要口才好,坐下来要把别人说的接不上来话,那才是真本事。 于是大家就把目光聚焦在了王敬之身上。 王敬之便当真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事迹涉及在场各大世家,却偏偏没有卫家。他像是依旧没注意到在场有个当朝大司马,半个字也没提到卫屹之。 谢殊仰头看星星,今晚星河灿烂,适合装傻。 第二日还要去兰亭,大家刚来,要养足精神,于是听王敬之吹了一会儿牛就散了。 王敬之刚在房内坐下,堂弟王虔就跑过来跟他八卦:“丞相席间多次与武陵王眉来眼去,这二人只怕关系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王敬之端着茶盏问:“如何不简单啊?” “不是私下有交情,就是私下有奸.情。” “噗……”王敬之一口茶喷了出去。 王虔自己好男风,难免会代入瞎想,他若无其事地拂去衣襟上的茶渍,又道:“说起来,堂兄为何故意针对武陵王啊,他母家还与我们王家是表亲呢。” 王敬之看他一眼:“你不懂没关系,卫屹之懂就行了。” 卫屹之此时正要登车去住处,谢冉出现了。 他站在门口,不顾往来众人的目光,张口便道:“丞相请大司马留宿飞仙阁,他自己搬去雅光阁。” 王敬之给谢殊拨了很大一块地方住,其中包括王府最负盛名的飞仙阁。谢殊住进去了,飞仙阁理所当然是她的寝室。但她却要自己搬去偏僻的雅光阁,把飞仙阁给卫屹之住。 大家明白了,丞相在拉拢大司马。太狡诈了,一看王家不把大司马当宝,他立马就行动了。 当着众人,卫屹之当然要跟谢殊划清界限:“万万不可,本王地位不及丞相,如何当得起啊。” 谢冉笑啊笑,笑完了一锤定音:“这是丞相的决定,在下话已传到,大司马请便。” 第十章 谢殊留卫屹之是有原因的,王敬之可以装傻说不知道卫屹之在,她不能啊。 从表面上来说,她和卫屹之是对头,但为了要表现出丞相的大肚,要给卫屹之面子;从私底下说……没啥好说的,都称兄道弟了嘛。 卫屹之留了下来,他带着苻玄到了飞仙阁,谢殊果然不在。又寻去雅光阁,沐白守在外面,告诉他说谢殊正在梳洗准备就寝。 卫屹之有些诧异:“怎么你不在旁伺候?” 沐白的语气就跟鄙视他没见过世面似的:“我家公子一向如此啊,他不习惯有人伺候,每次都是自己梳洗更衣的。” 卫屹之一想也就明白了,听说谢殊是八年前才回到谢家的,应该是很早就养成自己动手的习惯了吧。 王敬之当夜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老实说,心情有点儿闷。 他故意不理卫屹之其实是以退为进。在他看来,卫谢二人争斗,双方势均力敌,必须要有第三方势力加入打破僵局,而王家无疑就是这第三方势力。 如果他主动去跟卫屹之谈合作,肯定会处在被动位置,最好还是让卫屹之主动来找他。于是他故意亲近谢殊,冷落卫屹之,就等他沉不住气来跟他认亲。 可是卫屹之居然按兵不动,还接受了谢殊的好意,他有点搞不懂了。 难道王虔说的是真的? 他坐在床头借着摇曳的烛光想了许久,最后披衣叫小厮去把胞妹请来。 第二天一早,众人兴致高昂要前往兰亭时,队伍人数有了变化。 王敬之领着几人过来,竟都是女眷,个个貌美如花。其他世家也有带美妾艳姬的,所以对此也习以为常,不过都忍不住往那些女子身上乱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