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 要确认自己没事,对于左思安来讲,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梅姨似乎天生具备安抚恐惧,将日子整理平顺的母性。她十七岁那年还是大城市的单纯高中生,随着知青下乡大潮来到了这里,学习干各种陌生而艰苦的农活,手指与肩头很快磨出厚茧,历经多次返城希望破灭的打击,与一个老实的农民结婚,被树立成扎根农村的典型,各种荣誉并不能抵消生活的困顿,旧日同学纷纷离去,她的一儿一女相继出生,而荣誉也随着时代变迁而烟消云散,她成为一名乡村医生,赢得村民的尊重,最终融入了当地。 最初左思安对梅姨是警觉的。但是梅姨并没有做出任何尽快拉近两人距离的努力。相反,她尊重左思安的疏离自闭,既不像于佳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到她,也不像王玉姣那样不遗余力表达同情的同时又不自觉流露好奇。她对左思安表露的关心与对待自己的女儿没什么二致,没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觉。 而晶晶正如刘冠超说的那样,是一个个性开朗的可爱女孩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左思安根本无法拒绝她的友善。 这个家庭的两个成员都没有用任何特别的态度对待左思安。每天早上,梅姨同时叫左思安与晶晶起床,安排他们吃早点,打发晶晶独自步行近五十分钟去镇上小学读书,如果没有出诊,也没有病人上门,她就去家里的菜园干点农活,天气好的话,她会带左思安一起过去,一边浇水施肥,一边与她闲聊,教她辨认农作物。 下午晶晶放学回家,会跟左思安一起做作业、聊天、听收音机。到了十点钟,他们会准时熄灯睡觉。 梅姨的家随时会有村民登门求医,左思安最初多半把自己关在东边厢房里,但渐渐她发现,村民虽然也会好奇地打量她,可是那种好奇不带任何恶意,他们似乎对细节容易惊奇,对别的事情却有一种微妙的理解与尊重,很快便适应了梅姨家里多了一个女孩子,根本不会反复揣测议论。 哪怕左思安仍旧郁郁寡欢,也在不知不觉中跟上了这里的生活节奏。她对于周围的环境和别人的情绪变化有着高度的敏感,几乎不用抬头观察就能察觉出细微的不同。在这里,她的身份是一个受到尊重的客人,而不再是“从省里来的那个副县长的出了事的女儿”。意识到这一点,她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放松了许多。 高翔在隔了几天的周末准时过来,他仿佛知道左思安不愿意与人近距离接触,总是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不管是提醒她厢房内光线不够好,最好挪到天井来看书,还是问她有没有想看的书,想吃的东西,他下次可以买了带过来,她都没有什么反应。他碰了钉子,也并不恼怒,态度始终保持着平和。 晶晶倒是马上跟他混熟,央求他,“高叔叔,能不能帮我带一本这个月新出的《童话大王》,我想看上面的连载,学校订的一本不知道被谁弄丢了。” 他答应下来,隔了一周,果然带来晶晶要的《童话大王》,还要大堆其他书籍。 对左思安来讲,不管晶晶跟他如何谈笑风生,他也只是不需要她理会的陌生人而已。她对他的来访视若无睹,而母亲的探访就没那么简单了。 于佳积压了大量工作,过了一周才从省城转两道班车过来看望女儿,然而左思安看到她一个人进来,并没有任何惊喜表情,“爸爸呢?” “他很忙,我直接从省城过来的。小安你看,我给你带来了……” 她眼神一黯,挣开于佳的手便回了房间,对那些带来的东西看也不看。她知道母亲是伤心的,可是,一方面,她无法忍受母亲看着她时那种努力想表现得开朗坚定,却无时不流露着忧愁烦恼的眼神,这个眼神比任何人的好奇都让她难过;另一方面,她更无法接受父母之间近乎决裂的现状。 于佳还要赶回去的班车,无法久留,在梅姨的劝慰下,只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听着梅姨送母亲出去,左思安的心里空落落的,呆呆望着窗外出神。她想,也许父亲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疼爱她了。这个念头潜伏在她心头已久,此时绝望地爬上来,让她只想大哭,可是她胸口沉重,眼睛酸涩,没有办法哭出来。 梅姨进来,将一碗桂花酒酿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她低着头,酒酿的热气润湿了她的眼睛,一滴泪水终于滴进了冒着热气的碗中。 “你妈妈不会怪你的。做父母的永远没法真的责怪自己的儿女,他们怪得更多的是自己。” 梅姨没有追问原因或者责备她的无礼,这样的体谅让左思安更加难受。她当然知道母亲不会怪她,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一切似乎都走到一个错误的轨道上,无可挽回,更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一想到这一点,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梅姨拿开她面前的碗,抱住了她,轻轻摩挲着她的背。这个怀抱温暖,隐约有着桂花甜馥的气息。她从来不是缺乏关怀的孩子,却在这半年来远离了正常的关爱。僵了片刻,她因为无声哭泣而绷紧的身体松驰下来,将头更紧地贴近了梅姨。 作者有话要说:我啥时也不敢说自己写的文轻松欢快误导读者,接下来还有更虐的情节,请自行决定要不要看下去。。。☆、16四 到了周末,高翔再次开车从省城去刘湾。他多少担心左思安的状态,不过他想,处于这种情况下的14岁少女如果表现如常,谈笑自若,反而才是不正常的事情。以他的身份,定时探访已经会让她受惊,再去表达关切,恐怕更增困扰。 这时已经入冬,第一次寒潮过后,天气难得连续晴好,太阳照得暖融融的,如同小阳春一般。院门敞开,他在外面便看到左思安坐在那棵大桂树边晒太阳,身边坐着晶晶,晶晶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摊着书和作业本,不过这小姑娘显然没专心做功课,说了句什么,咬着笔伏到左思安肩头大笑,左思安没笑,可是脸罩在阳光下,不像先前长时间待在室内那样晦暗,表情也不再木然。 高翔走过去,左思安照旧对他视而不见,晶晶跟他打着招呼,他把买的大包杂志书籍递给她,这是梅姨唯一允许她收的礼物,她高兴地说:“现在有好多同学跟我借书看,我打算看完以后送给学校图书室。” “如果想送给学校,下次我再多买一些书过来。” “谢谢高叔叔。” 高翔走进去,还能听到晶晶咭咭的笑声不断传来。他想,左思安有这样活泼的女孩子作伴,应该对她大有好处。他跟梅姨打招呼,梅姨刚出诊归来,正在整理药箱。 “梅姨,她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她吃得太少,恐怕营养会跟不上,另外,她的脚踝有点浮肿。” 高翔发怔,梅姨解释道,“怀孕时出现浮肿是正常的,如果浮肿突然加重,体重急增,就得注意会不会是妊娠中毒症。” “现在需要送去医院吗?” “不用,我给她做的菜已经减少盐份,让她控制喝水。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那我就放心了。”、 然而梅姨摇头,“这孩子心事很重。她妈妈差不多每周过来一次,她不怎么肯跟她妈妈讲话,每次都追问她爸爸为什么不来,她妈妈说她爸爸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我就不懂了,当妈妈的在省城上班,在忙一个科研项目,来这里要转两趟长途车,都挤得出时间;当爸爸的就在清岗工作,反而不来。每回她妈妈一走,她都会好长时间不说话,我看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他没法揣测别人家里情况复杂到什么程度,不免有些恻然。这时,外面传来晶晶清脆的声音,“小超哥哥,你回来了。” 高翔与梅姨出来,只见左思安那个瘦小的同学刘冠超推着一辆高大的28寸旧自行车,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正与两个女孩子讲话。梅姨惊讶地叫:“小超,你怎么回来了?” 刘冠超支好自行车,擦着额头的汗水,小声:“大婶娘,我给小安带功课过来了。” “你这淘气孩子,肯定是瞒着你爸妈跑回来的。” 他嘀咕着:“你别告诉我爸,不然他又得打我。” “不用他打你,这四十多公里的路,你一直骑自行车过来,屁股也得磨破了。”梅姨伸手探进他的后衣领内,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赶紧进去换件衣服,小心着凉了。” “不用换,我一会儿骑回去还得汗湿。”刘冠超赶着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递给韦思安,“笔记我都带来了,你有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我下次回来给你讲。” 韦思安呆呆看着他,没有做声。 “这些是周练跟月考的卷子,我找老师要了一套,等我走了,你试着做做。” 韦思安仍旧不说话。 “别担心,我给你补课,下学期你一定能跟上进度,我们都能考上清岗高中。” 她凄凉地笑,终于开了口:“别傻了,我不会回清岗中学了。” “那怎么行?”刘冠超急了,“你连初中都不读完,以后能做什么?” 梅姨拍拍他的肩膀,“小超,小安的妈妈说已经安排好,让小安回省城继续读师大附中的初三,那也是很好的学校。” 刘冠超怔住,隔了一会儿固执地说:“不管你在哪儿读书,我都得给你补课。” 左思安头一低,没再说什么。 等刘冠超给韦思安讲完功课,高翔提议他将自行车放在后备厢里,带他回清岗,他摇头谢绝,梅姨瞪他,“这是犯什么倔强?小超,让高叔叔带你回去。不然我跟你爸爸讲,你以后就别想偷着跑回来。” 刘冠超不再说什么,坐到车子的后排座位上。高翔开车驶出村子上了公路,问他:“左思安的爸爸还住在那里吗?” 他没得到回答,有些诧异地看后视镜,发现刘冠超正警觉地盯着他,不禁有些无奈,“你觉得我也是坏人?” 刘冠超显然默认了。 “我没恶意,只想找她爸爸谈谈……” “你不要去打扰左叔叔,他不会愿意再看到你们家人的。” 高翔只得承认,左思安与刘冠超这样年龄的孩子眼里的世界非黑即白,他不可能被当成好人。而且刘冠超说得不无道理,不管他用意如何,他出现在左家任何一个人面前都是一种打扰。 刚一回到清岗县城,刘冠超便要求下车,高翔把车停下,“我每周都会去刘湾。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如果你也想去,征求你父母同意,给我打电话,我带你过去。” 刘冠超摇头,“不用了。”他连再见也不肯讲,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掉了。 高翔无可奈何,却也佩服这瘦弱男孩子的韧劲和原则性。 工作和这个探访差不多占据了高翔所有的时间,他唯一能对女友做的解释是他舅舅意外身故,他需要在每个周末回清岗陪伴外公。他看得出孙若迪充满疑惑与不安,欲言又止,可是他没法安抚她了,只想,等这一切结束,生活就可以重回正轨了。 除了左思安。 他马上想到,至少这个女孩子的生活已经永远不可能完全回到正轨。 这个念头让他无法释怀。 ☆、17四 在左思安怀孕七个月时,高翔将工作交给父亲高明,住到了刘湾。 刘家两兄弟的房子紧挨在一起,老二带着儿女举家进城,房子空置着,梅姨帮着打扫一下,安排高翔住下。 移动信号、有线电视都没有覆盖到刘湾。村里只有一部电话,使用最频繁的人是梅姨,经常有邻村人打来,或者是咨询求医,或者是请她出诊。 冬天进入农闲时节,村民们生活清苦,但都非常知足长乐,并不忙于找赚钱的门道,普遍的娱乐是打麻将、围着火炉嗑瓜子聊天、挤在有电视机的人家看频道有限的电视节目。这些当然都是高翔不可能参与的。 高翔开始体验纯粹的乡村生活,这才发现他所做的准备功夫很多,但心理准备完全不够。他母亲给他备了充足的生活用品,他买了出校门后便无暇看的大部头书籍,带了音乐CD。可是在喧闹城市生活久了,过惯忙碌日子,头一次离开车水马龙与响个不停的电话,拥有如此大把的空闲时光可供自由支配,却只觉得无法静下心来。书会看累,CD会听腻,出去散步十几分钟就能穿过整个村子,可讲话的人永远只有一两个,每一分钟都是上一刻的单调重复,他头一次发现时间会这么难以打发。 他主动请缨开车送梅姨去较远的村子出诊,两人在车上闲聊着,梅姨笑道,“头一次享受坐这么好车子出去给人看病的待遇。” “这种雨夹雪的天气,骑自行车太辛苦了。” “习惯了也就没什么。难为你一个城里人被关在这里,我儿子冠文每年过年回来几天就说闷得慌。” “他在做什么工作?” “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只能在广东一家电器工厂打工,我猜他以后会留在城里的。这几年各个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越来越少,真不知道以后老年人该怎么办。” “梅姨你有没想过回城里。” 她摇头,“城里很好,可是父母去世,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已经生疏,偶尔探探亲就足够了。那里没人需要我,也没有医院会请我这个半路出家、没经过科班系统训练的人去当医生。我习惯这里了。” 高翔原本有些后悔他的问题来得冒昧,不过看梅姨神态豁达,并不伤感,才略微放心。 而左思安似乎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白天她多半终自待在厢房内看书,如果梅姨来提醒她不要久坐,她便会听话地站起身,出后院沿着没什么人的小路走十来分钟再回来。 尽管比邻而居,每天在一张桌上吃饭,但她似乎完全不认识高翔,不正眼看他,不参与对话,他如果跟她讲话,她要么只答以单音节的“嗯”、“唔”,要么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根本不回应。她仍旧吃得很少,穿着一件宽大的厚冬装,露在外面的面孔尖削,手指纤细,跟晶晶一样,完全是一个没发育的孩子模样。 每次看着她这个安静忍耐的姿态,高翔都觉得压抑,内心的不安让他下意识主动回避与她单独在一起。他自嘲地想,就算她没有视他如无物,他其实也无法拿出一个如梅姨和晶晶那样的平常态度对待她。 这天下午,高翔步行出村,打算走到公路附近有通讯信号的地方给孙若迪打个电话,走出没多远,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左思安正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十来米的地方,见他停下,她也站住。 “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干什么?” “我想借你的手机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这是她头一次跟他讲话,她并不看他,声音低而清晰。他差点说村子里有一部公用电话,何必跟他跑那么远,再一想,她当然是跟他一样,不想让别人听到电话内容。 他点点头,“好,走慢一点,注意别摔倒。” 连日雨雪初停,道路泥泞,他知道她不会接受他过去搀扶,只能尽可能放慢脚步,同时留意身后。走到公路边,他递手机给她,她摇头,走开一点:“你先打。” 他匆忙拨给孙若迪,孙若迪问他:“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手机总是不在服务区。我快担心死了。” 他支吾以对,“我还在清岗,你还好吧?” 孙若迪有一会儿不说话。 “对不起,若迪,我这边实在走不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回来好好陪你。” 孙若迪毕竟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好吧,你好好照顾你外公。” “你嗓子好象有点哑。” “大概着了点凉。” “乖,去买点感冒冲剂喝了,多喝水,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不要弄得感冒加重了,我会尽快回来看你。” 他挂了电话,走过去将手机交给左思安,“我去那边抽只烟,你只管慢慢说。” 他以为左思安跟她父亲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便走远一些,点了一只烟,然而只抽了三分之一,回头一看,左思安已经放下了手机,走到了公路旁边,路上车辆飞驰而过。雨雪霏霏之后的田野上草木枯败,她穿着一件又长又厚羽绒服,身影臃肿,却显得异常萧瑟,仿佛随时可以被风刮走一般。 他连忙丢下香烟走过去,看到左思安的脸上眼泪纵横,他拿纸巾递过去。她没有接,把手机交还给他。 “怎么了?” “我爸爸不肯理我了。” 她只说了一句,便号啕大哭起来,哭声被呼啸的北风刮得支离破碎飘散开去。这个完全孩子气的伤心号哭让高翔大惊,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刚伸手想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她已经受惊地退缩避开,转身向村子里走去,仍旧哭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撞撞,到了村口,才努力吞住哭声,将头垂得低低的。 他跟在她后面,不禁对左学军这个人起了深深的憎恨,他想,一个号称一向慈爱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对女儿不闻不问,把她弄得如此绝望。 送左思安回去以后,高翔跟梅姨说他有事要回一趟清岗,当天就会赶回来。他直接开车去了左家住的县政府大院宿舍楼,已近黄昏,从不少人家中都飘出炒菜的香味,他上楼敲门,左学军开门,“你找哪位?” “左县长,我叫高翔。” 他皱眉想想,“你是高明的儿子吧。” 高翔没想到他对父亲有印象,“对,我想找你谈谈,可以进去吗?” 左学军让他进去,冷淡地问:“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去看你女儿?” “那是我的家事,用不着外人管。”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她现在的情况?你以为我用别人来提醒我吗?”左学军嘴角牵动,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表情,“她快要生孩子了。我才14岁的女儿,自己还是一个孩子……” 眼前这个男人分明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高翔的一腔怒火顿时熄灭,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我只想告诉你,她很孤独,她母亲每周去看她,可是她跟她母亲相处得好象有一点问题,一心盼着你过去。” 左学军坐倒在沙发上,用手抱住头,手指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你……别担心,梅姨是医生,把她照顾得很好。” 左学军头也不抬,更没有说话。高翔尴尬地站着,打量四周,突然发现客厅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打包,还有两只行李箱和一个大背包叠放在一边。 “左县长,你要调回省城吗?” 就在他以为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左学军开了口:“省里一个援藏干部在阿里出了车祸,需要回内地治疗,我申请过去顶替他,已经得到批准,等一下就启程去机场。” 高翔怔住,“你不打算去看看你女儿,就这么一走了之?” “她妈妈会去陪她。” “我不清楚你的家事,不过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她需要的是你们两个都在她身边。” 左学军再度沉默。 高翔有些不能置信:“你该不是觉得她出了这事让你见不得人,所以你要跑去西藏吧。她是你女儿,是受害者,完全无辜。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左学军抬起了头,灯光下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这需要什么资格?没错,陈子瑜是我的舅舅,不过他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住嘴。”左学军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高翔挣扎一下,没能甩脱他,火也蹿了起来:“那件事让你蒙羞,所以你不让人提那个人的名字,不去看你的女儿,甚至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这就是你的应对办法?” “你凭什么来揣测我的想法,你根本不明白一个做父亲的心。小安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当年我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从外地赶回来,守在产房外等她出世,看着她从一个婴儿长成一个小姑娘,我以为我可以一直好好照顾她,直到她长大成人,看着她成家。可是我带她来清岗,忙着工作,没能保护好她,让她经历这种痛苦……” “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还是个孩子,你难道不应该尽力去关心她吗?” “你轻飘飘一句‘已经发生了’就带过了,你知道我经历的是什么选择?她在学校晕倒,送去医院,我才知道她被人□怀孕已经五个月了。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竟然一无所知。我一次次逼着她跟我讲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发生的。她哭得声嘶力竭我也不肯停下来。我去公安局报案,看着他们锁定抓来嫌疑犯,听他交代,只想亲手杀了他才能解恨。他逃跑之后,我催促公安局加大力度追捕他,还强行上了警车,带累出警的警察都受了处分。我妻子指责我着了魔,完全不想想为什么那个混蛋做恶这么久,却没有其他受害女孩家长去报案。我一个人把事情闹大了,我们的女儿将来怎么办。可是我没办法去想,我停不下来。弄到现在,我没能给女儿报仇,女儿甚至还要生下那个人的孩子来保住我不被追究责任。我眼睁睁看着她的一生给毁了,我还有什么脸去面对她?我怎么去关心她?” 一口气说到最后,左学军已经声嘶力竭,他松开高翔,恶狠狠地说:“滚出去。” 高翔驾车驶离左家宿舍,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将车停到路边,这里离他家只两条街,可是他完全不想回去。 他从小到大成长顺利,但母亲将关注的重心放在她年幼的弟弟身上,对他未免忽视。高明出身贫寒,对妻子教育弟弟的方式不以为然,对儿子付出了更多关心,而且有一套相对严格的要求,从不骄纵。他在高翔读初中时,就坚持让他住校,适应相对艰苦的环境下生活,同时鼓励他结交更多的朋友。高明的苦心取得了效果,高翔自立得比较早,性格比同龄人沉稳,也没有家境优越的傲慢。 大学毕业后,他正式接手家里公司的销售工作工作,做得相当出色,很快就能独当一面,祖父对他赞许有加,他也一向对自己处事的能力十分自信。然而面临眼前这种复杂的状况,他有强烈的茫然感,同时对自己做的决定和采取的行动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突然非常想念孙若迪。两人交往两年多,相处没有跌宕起伏,最大的波折也不过是他因为出差错过她的生日引来她的娇嗔,冷战然后讲和,远远没到用回忆光环美化的时候,可是对比眼前的一片混沌,他真切意识到,最吸引他的其实就是与她在一起时的简单而平和的快乐。 他拨通孙若迪的手机。响了一阵后,她才接听:“有什么事吗?” 她显然已经上床,声音压得低低的,温软慵懒,他觉得安慰,坦白地说:“我想你。” 她有些意外,可是又很开心,嘴上却嗔怪着,“哼,下午跟我打电话,为什么那么匆忙就挂断了。” “所以现在重新打给你。你在干什么?” “躺在床上看书。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一说到这个问题,他就有些黯然,“对不起,若迪,这边我还走不开。” 这次孙若迪倒没再说什么,“你帮我问候你外公,让他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高翔开车窗点上一只烟,多少比刚才要轻松了一些,然而手机马上响起,是梅姨打来的,“小高,邻村一家媳妇临产,我马上得过去,不知道要拖多久。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有点担心小安,她今天情绪很低落,没有吃晚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肯说。” “我马上赶回来。” “那就好,我让晶晶把门给你留着。你回来的时候悄悄看看小安,没事的话不要惊动她。” 高翔开车返回刘湾时,将近深夜,村民都已经入睡,整个村子安静得了无声息。他推一下梅姨家屋门,没有上栓,只是虚掩着。左思安住右边那间朝南厢房,但亮着灯的却是左边梅姨用做卫生室的那间厢房。 他走过去,一下站住,只见左思安正对着靠墙壁摆放的一个木制框架的立式穿衣镜,那件长长的羽绒服丢在一边,她把里面穿的毛衣和内衣都推了上去,□出隆起的腹部,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肚子。 高翔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在寒冷的冬夜用如此诡谲的方式审视自己,同时那个不成比例突兀隆然于纤细躯体上的肚子也让他震惊得如同石化一般立住,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18四 左思安的手继续往上推,她并没有戴胸罩,而是穿了一件棉质运动背心,她将背心卷上去,露出刚刚隆起的小小□。她停住,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受不住镜子里这个影像,她哆嗦着,牙齿发出打战的声音,轻微,却异常刺耳,将她自己也吓到了,她努力咬牙,想止住这个声音,却只是徒劳。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今年年初寒假结束刚开学的一天,左思安在学校突然觉得肚子痛,精神难以集中。她以为吃坏了东西,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迷糊睡着,左学军回家以后叫她吃饭,她发现床单上居然有一摊暗红的血迹。惊骇之下,她尖声地大叫着爸爸,左学军跑进来一看,顿时一脸尴尬,支吾着说:“我让你妈妈跟你说。”马上退了出去。 她跪在床上,茫然无措。这时客厅里传来父亲打电话的声音,一反平时的温文尔雅。 “这边学校根本没开生理卫生课程,这种事你要我怎么跟女儿解释?” “你这个当妈妈的未免太马虎了。” “你什么时候跟她讲过?她根本一点准备也没有。” “这附近的人都认识我,你叫我怎么去买这个?” 她这才记起,她在省城师大附中读初一下学期时,母亲确实跟她谈了她有可能面临的“女生的小秘密”。但是于佳讲得十分含蓄,她听得半懂不懂,好奇追问几句,于佳便含糊其辞地带过,只说到时候她就会明白的。她发育得晚,过了将近一年也完全不见自己有妈妈描述的那些“身体变化”,就把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 她爬起来换好衣服,按住依旧疼痛的肚子,呆呆看着脏床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左学军进来,将一个黑色塑料袋装着的卫生巾放在她床头柜上,叫她接听于佳的电话,而且罕见地采取了一个回避的姿态,声称下楼去买烟,匆忙出了门。 于佳告诉女儿不必惊慌,这是一个周期性的生理现象,会在每个月固定的时间出现,按使用说明更换卫生巾,注意个人卫生,注意保暖,不要吃凉东西,体育课最好请假,不要做剧烈运动,如果痛得厉害,弄个热水袋热敷一下。最后还说:“小安,你这几天不要碰冷水,内衣和床单换下来悄悄请王阿姨替你洗了,以后需要卫生巾就自己去买,这些事不必问爸爸,直接打电话问妈妈就好。” 其实不必母亲嘱咐,她也从父亲那个陌生的态度里意识到,对于父亲来讲,她的发育是一个禁忌话题,她再不能像过去那样,一遇到问题第一反应就是去跟他讨论。 后来左学军果然只字不提这件事,而且开始与女儿拉开一个小小距离。一天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像过去一样挤过去钻进他怀里,坐到他腿上跟他一起看,他却连忙将她移到自己身边,不大自然地说:“小安,你已经长大了,不能跟过去一样坐没坐样。” 她大受打击,气冲冲地抗议,“我才读初二,哪里就长大了。” 左学军哭笑不得,摸摸她的头发,“真恨不得你永远都是一个小姑娘,我可以一直抱着你,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她就势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左右摇晃着撒娇,“我当然还小嘛,你到哪里就得带我去哪里,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到第二个月差不多的时间,左思安如临大敌,提前做好准备,却没有任何动静,她不免纳闷,打电话请教妈妈,于佳正在开会,从会议室出来,告诉她不必大惊小怪:“你刚刚开始发育,初潮时没有规律也是正常的。” 她好不郁闷地嘟哝着:“真麻烦,要是我在课堂上突然就来了怎么办?弄脏了多难为情。女生为什么会这样?要是总不来这个就好了。” “这个是生理现象,有什么麻不麻烦的。想想好的方面,接下来你会长个子,胸部也会发育。” 左思安很盼望长高,但听到胸部发育就骇然摇头,“我不要,我不要,我们班上陈婷婷一跑步胸部就晃得厉害,太难看了,同学都在笑她。她成天穿着超大码的校服,佝着肩膀走路,已经快成驼背了。” 于佳一怔,禁不住被女儿逗得大笑起来,“哎,你爸爸还一派伤感说你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看看你,还这么孩子气。好了,妈妈要进去开会了,回头再跟你说。” 左思安隔了快两个多月以后才第二次来月经,接下来也一直没能固定成她妈妈说的28天周期。她实在讨厌这个据说意味着长大的混乱信号,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好奇地脱掉上衣查看自己是否有发育迹象。结论还算让她满意:她的身体不再是平板一块,但也只是稍微有了一些起伏而已,不会像她的同学陈婷婷那样引人注目。 然而,她完全没有想到,仅仅就在几个月后,她竟然背上了远比一个发育的胸部更沉重的负担。 那个六月一日的下午不受控制地浮上左思安的眼前。 平素抓学习严格到变态程度的清岗中学给读初二的孩子也放了半天假,让他们享受他们最后一个儿童节。左学军下乡指导抗旱,刘冠超照例上来与左思安一起做功课,他在读护士学校的姐姐刘雅琴突然打电话过来,说要带他们县城边一家化工厂的工人俱乐部去看一部香港的喜剧电影。两个孩子刚做完作业,正闲着没事,兴奋地出发,到了护士学校的后门与刘雅琴碰面,刘雅琴突然又记起要把衣物被子带回家,叫弟弟跟她一起去拿,嘱咐左思安在外面等他们。 护士学校位于县城边缘偏僻的位置,后门更是异常安静,左思安百无聊耐地坐在路边树荫下,拔起小草编着手链,手指被草茎汁液染成微绿,那个清新的草木气息与六月晴朗的天气、明媚的阳光一样,让她觉得十分开心。突然,一辆崭新的黑色奔驰疾驰而来,在她面前停下。 接下来左思安的记忆变得混乱而模糊。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路边草丛里,衣不蔽体,刘雅琴正半跪着拼命摇晃着她,刘冠超脸色煞白,呆呆站在一边。她的眼睛被阳光晃得睁不开,身体的疼痛在麻木之后突然袭来,她“哇”地一声哭出来,然而刘雅琴捂住她的嘴,紧张地说:“快别叫,这种事被人知道,连你爸爸都会一起没面子的。” 接下来刘雅琴拿自己的衣服给她穿上,和刘冠超一起送她回家,嘱咐她洗澡换衣服,替她处理身上的伤处,晚上还主动代替母亲王玉姣陪她过夜。 左思安处于惊吓与恍惚的状态之中,根本无法弄懂发生的事意味着什么,而刘雅琴对她的不停絮叨让她更加恐惧恍惚。 “这种事很丢脸,我有个同学就是这样,后来全校没一个人理她了,她爸爸妈妈差点把她赶出家门。” “你别讲出去,我叫小超也不要说。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没什么,明天就不会痛了。” “过去了就过去了。” “你千万不能说是我叫小超带你去看电影,不然我爸爸会打死我和小超的,你爸爸也不会理你了。” 她见识过刘冠超的父亲打他和他姐姐的场景,那个看上去沉默老实的男人竟然会突然那么暴躁,让她害怕而不解。但是她更恐惧的是自己的父亲会不理她,甚至以她为耻。她只能点头答应下来。 直到三天后父亲下乡归来,她都保持了沉默。 然而巨大的恐惧,尖锐的疼痛,无名的羞耻、不洁和茫然无措,全部变成一合上眼睛便无法驱散的噩梦,秘密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她无法喘息,她不敢回想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更没办法在电话里跟正在北方短期进修的母亲讨论身体的异状。她只想努力忘记,告诉自己把这件事当成两年前学骑自行车时摔破头部缝针就好。 可是,眼前镜子里的陌生人提醒左思安,她想得有多一厢情愿。 她原本小小的胸突然膨大,腹部更是突出隆起,皮肤被强行撑开变薄,隐约可以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她迟疑地抬起颤抖的手摸上去,突然她的手掌下面有一个缓慢却十分明确的蠕动。她一惊,不假思索,狠狠用力按压下去,然而蠕动并没有止住,反而更加明显,一个近似蹬的小小力道回击在她的手掌上。 这不是她感受到的第一次胎动,但哪一次都没这一次强烈。她憎恨这个来自她身体内部,却完全不接受她意志支配的信号;憎恨镜子里这个胸部和肚子隆起、头发蓬乱、面无人色的丑陋影像。她猛地抬手将那面落地镜推倒,随着木制镜框沉闷倒地,镜子清脆地破碎开来,在安静的夜晚响得分外刺耳。 住后面厢房的晶晶被惊醒了,吓得带着哭音地叫,“妈妈,妈妈,怎么了?” 她呆呆站着,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这时高翔冲了进来,捡起羽绒服胡乱裹住她,半拖半抱地将她拉出左边厢房,同时高声安慰晶晶,“没事,别害怕,晶晶,你妈妈出诊还没回来,叫我过来替你们锁好门,我不小心把镜子碰倒了。你睡吧,没事的。” 那边晶晶“哦”了一声,放心地重新睡下。 左思安本能用力想挣脱他的手,他却没有放开她,同时轻声说:“你也别怕,我没有恶意,拉你出来,是怕碎镜子伤到你。” 她没有回答,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陌生人,从来不曾在她面前出现过。 这个失神的状态把高翔吓到了,他将她带回她的房间,“你……要不要喝水?” 她仍旧不说话,他刚一松开她,她的羽绒服便向下滑落,他赶忙替她拢上,手忙脚乱之际,她突然甩开他的手,“你出去。” 高翔尴尬地退到门口:“小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过现在已经八个月了,时间过得很快……” 他停住,他发现左思安苍白的面孔上有一双形状酷似她父亲的眼睛,并不很大,睫毛长而上翘,黑白分明,有一个完美的弯弯弧度,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就算不笑也微带笑意,可是却满含愁苦,带着血丝,瞳孔放大得有些异样。正如他在左学军的暴怒痛苦面前无话可说一样,他也根本没什么可以安慰这个女孩子。 她突然开了口,“时间确实过得很快,快得我甚至都记不清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搞不懂我的肚子里有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一定是个幻觉,是个恶梦,我要做的就是弄醒自己。只要我醒了,我的肚子会重新变平,我爸爸妈妈会重新在一起,我可以重新回学校……可是这个梦长得怎么也做不完……” “会结束的,小安,我向你保证,这一切都会过去,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的生活。” 她盯着他,突然抖落肩头披着的羽绒服,双手捧住自己仍旧暴露在外的肚子,“你拿什么跟我做保证?你现在就把这里面的东西拿走,你们要的无非就是这个,对不对?好吧,拿走,我再也受不了了。” 高翔大惊,顾不得什么,走过去捡起衣服重新牢牢裹住她,她似乎还要挣扎,他按住她的肩膀,低沉着声音喝道:“别闹了。” 她吓得身体一僵,呆呆看着她,他看着她的眼睛,“小安,这不是梦,我没法像安慰晶晶那样告诉你,什么也没发生,只管去睡。你今天可能会睡不着,明天可能还得面对同样的情况,短期以内,你被困在了这里。可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的眼睛里空荡荡的,他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在听,只能继续讲下去,“你父母之间有什么问题,他们会想办法解决。你如果伤害了自己,他们会更难过,我今天去见过你父亲……” 他已经辞穷,而她终于回过神来,“我爸爸有没有说什么?” “他工作很忙,”他横下心,“他很想你,他说……等这件事过去,他会接你回去。他会希望看到你好好的。” 她怔怔站着,仿佛努力消化着他说的话,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去睡吧,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依旧没有动,他已经彻底辞穷。正在这时,外面大门一响,梅姨回来了,他情不自禁暗暗吁了口气,同时感到羞愧。 梅姨走了进来,一脸疲倦,惊讶地看着这个场面,高翔正要开口解释,她却马上微微摇头示意,放下手里的药箱,接手搂住了左思安,柔声说:“小安,上床吧,梅姨陪你说说话。” 高翔退了出去,关上了厢房门,走到院中,听到梅姨镇定的声音,“小安,我经历一些事情的时候,比你现在的年龄要大一些,可是跟你一样害怕……” 寒风扑面吹过,那棵大桂树繁茂的枝叶婆娑而动,高翔打了个寒噤,走出院子,掩上大门,下意识拉紧门环,似乎要与里面那样深重的恐惧、绝望和愤怒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他为这个念头感到更加愧疚。 可是他想,梅姨可以充当安慰者,充当一个临时的母亲,而他扮演的角色甚至还是造成她现在境遇的一个环节,他确实没法帮她。他内心充满无力与罪恶感。 墙内有隐约的啜泣声如同游丝般传来,并不真切,他不自觉地侧耳细听,除了呼啸的风声,又似乎再没有其他声音。笼罩着刘湾的寒冷冬夜仍旧寂静如常,完整得没有一丝缝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19四 山村冬天的夜晚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高翔辗转难眠,一直下意识留心着外面的动静,折腾了不知多久才朦胧睡着,再一睁眼睛,外面天色明亮,他一惊,连忙看时间,不过早上六点。他起床一看,发现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窗外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细碎的雪花还在洒洒扬扬地飘着。 他走出来,看到晶晶在院中努力收集不算厚的积雪,鼻尖和小手冻得通红。“高叔叔,快帮我那边挂的篮子拿下来。” 高翔把屋檐下挂篮子递给她,她拿了铲子,起劲地把雪铲进篮子里再搬过来,他看得摇头,“你要干什么?” “堆个雪人玩。” 他失笑,“这点雪只够你堆个兔子出来的。” “雪要是能再下大一点就好了。小安姐姐说她读五年级的时候下过好大一场雪,她爸爸特意请假带她去公园打雪仗。”晶晶露出羡慕的表情,“她爸爸可真好。我爸爸从来不跟我和我哥玩。” “也许你爸爸只是太忙了。” 晶晶悄声说:“我妈才忙呢,我爸一点都不忙,我哥说他就是不喜欢我们。” 高翔苦笑,不经意一转头,看到左思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正站在屋檐下,她仍旧穿着那件厚厚的长羽绒服,双手笼在衣袖内,神情安静,没有被晶晶高昂的兴致感染,但也丝毫完全没有头晚对着镜子处于崩溃边缘的痕迹。他们视线相遇,左思安的目光越过他,投向远方,仿佛没有看到他一样。 “晶晶,你妈妈呢?” “在做早饭。后院没人走,雪肯定多些,我去那边弄点过来。” 这时梅姨出来了,“晶晶,别疯了,赶紧吃了早点去上学。马上要考试了,不许迟到。” 晶晶只得悻悻地放下篮子,同时嘀咕着,“你又不让我去考清岗初中,镇上的中学随随便便都能考上,用得着紧张吗?” “我不能丢下这里医务室和病人不管,跟着你去清岗陪你读书照顾你啊。” “不用你跟过去,我可以住二叔二婶家,正好跟小超哥哥一起上学。” 梅姨还没来得及说话,左思安先开了口,“不,别住他们家。” 她声音尖锐而急促,几个人都惊诧地看着她。她低下头,谁也不看,声音清晰地说:“晶晶,你如果想去清岗读中学,可以申请住校,学校里面是安全的,别的地方谁叫你都别去。” 她先走了进去。梅姨安抚地拍一下晶晶,“等你爸回来过年的时候,我再跟他商量一下你去哪里读中学。先进去吃早点吧。” 高翔意识到,左思安大概多少知道刘冠超姐姐的事,他有些恻然,却也不愿意多想,一回头,发现梅姨眼中也有阴影,神情怔忡不定。 “梅姨,晶晶很聪明,成绩也不错,如果她想去清岗读书,是一件好事。”他补充道,“小安说得没错,学校里是安全的。” 梅姨苦笑,“我倒不完全是担心安全。农村多少都有些重男轻女,晶晶的爸爸不会同意花钱送她去城里上学。等下个月,他和晶晶的哥哥就该回来过年了,我再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老二家也是一样的,当初他们家雅琴读书成绩也不错,老二硬是让她初中毕业去读护校,好早点出来工作。唉,那女孩子……”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梅姨,回头我配一面镜子送过来。” “不用了,一面旧镜子又不值什么。小安没伤到自己就好。” “梅姨,小安今天看上去情绪平静了很多,多亏有你开导安慰她。” “唉,一个外人,再怎么掏心掏肺,也只是安慰罢了。可怜的孩子,被逼着在这个年龄承担这种事,太难为她了。她跟我说,她想早点去医院动手术。” 高翔有些迟疑,“会不会太早?好象还没满八个月。” “我再劝劝她。”梅姨揉着太阳穴叹气,“不过小安还没发育好,骨盆窄,不可能顺产。于老师觉得小安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她也再受不了拖下去,一直在跟我商量做剖腹产手术的时间和地点。我尽量再劝劝她,你还是让你家里也提前做好准备吧。” 高翔知道他母亲听到提前生产的消息,必定会唠叨,可是又不能不通知她。他踏雪走出村子,到靠公路的地方,拨通家里的电话。 陈子惠果然大发牢骚:“太不负责任了,早产的孩子身体会差很多。再怎么想卸包袱,也不差这一个月半个月,等到足月再生不好吗?你怎么能同意他们这样做?” “我有什么立场反对?” “她的肚子现在有多大?” 这个近乎无厘头的问题让他记起昨晚站在镜子前的那个女孩,他顿时有些烦躁,“我不知道。” “要不我去省城再找她妈妈谈谈,劝她……” “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陈子惠被问得怔住,隔了好一会儿才发怒了,“高翔,你这是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那孩子是你舅舅的骨肉,我希望尽可能平安健□下来有什么错?” “可是左思安也还是一个孩子,你有没有考虑过她和她家人的感受。” “又有谁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亲手带大的弟弟难道就应该早早横死?” “他犯了罪……” “那他就罪该万死对不对?”陈子惠的声音已经气极败坏,“你跟你爸爸一样铁石心肠。子瑜就算做了错事,又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别的不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怎么能跟别人一样审判他,甚至巴不得他死?” 他无话可说,只得长叹一口气,“妈,不管他做了什么事,我从来不会希望他死,你是知道的。” 听筒里传来一声抽泣。 “不要去找于老师。你拿她的丈夫威胁她这件事已经非常过份了,什么时候生产这事的决定权不在你我,我们不要再争了,你把需要的东西都提前安排好。” “我生过孩子,不用你嘱咐。东西早就准备好了,你什么时候送她过来,我在医院等着。” “不,那女孩子不能受更多刺激了,你不要……” “我刺激她干什么?我等在外面好抱孩子回家。” 高翔也不想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他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北风呼啸,他背着风打了好多下都没能点着香烟,一气之下,抬手将打火机甩了出去。 他想,不仅仅是左思安和于佳再受不了拖下去,自从住到刘湾来以后,他的神经一样绷得紧紧的。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负疚与罪恶感竟然会不减反增,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20四 高翔正要往回走,只见晶晶迎面向他跑过来,他叫她,“喂,小心,上学还早,不用急。” 晶晶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高叔叔,小安姐姐摔了一跤,妈妈叫你马上回去。” 他吓得拔腿向家里跑去,晶晶紧跟着他,一边委屈地解释着,“我妈快把我骂死了。我真的没让小安姐姐去帮我扫雪,我不知道她怎么跑到后院井栏那里摔倒了,流了好多血,好吓人。” 他们气喘吁吁跑回家,梅姨正守在了门口,“小高,她正在出血,我们得马上送她去医院。” 高翔抱着左思安出来,急匆匆跑到停车的地方,梅姨跟在后面。他把她放到车子的后座上,站直时看到自己衣摆下方沾着大团暗红的血迹,他绕到车头清理前挡玻璃上的积雪,然后上车发动车子驶出村子,到公路上以后,他把手机交给梅姨,“梅姨,给小安的妈妈打电话,让她从省城过来去医院。” 一直一声不响的左思安开了口:“先打我爸爸的电话。” 高翔暗暗叫苦,“还是打给你妈妈,你爸爸……昨天出差了。” 左思安有些惊讶,没有再说什么,梅姨拨了于佳的号码,简要讲明情况,然后拿手机给左思安,她却摇摇头不肯说话,梅姨只得继续说:“别慌,小高正往县城开,我们在医院碰面。”她迟疑一下,又问于佳,“于老师,我怕你赶过来还得至少两个小时,医院也许会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子。” 于佳显然大吃一惊:“现在医学昌明,居然还会问这种问题吗?” “我去学习的时候,听说省城医院不让这样问,但清岗是小地方,遇到意外情况还是要问的,再说小安又没成年。” 高翔插言:“梅姨,不必问了,当然是保小安。” 于佳马上说:“对,保小安,谢谢,我一定尽快赶过来。” 车子内开着空调,温度很快升上来,高翔闻到了一股陌生而难以形容的古怪味道,他有些疑惑地调整着空调出风口,猛然意识到这其实是血腥的气息,哪怕把车窗稍微开启一点,风呼啸着刮进来也无法驱散。 他看向后视镜,梅姨看上去很镇定,搂着左思安,左思安微微合眼靠在她怀里,苍白的面孔上同样丝毫没有慌乱的表情,仿佛发生的事跟她完全不相干,她也并没有不停淌着血,奔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准备去接受手术。 天气阴沉,雪越下越大,能见度很差,道路更是泥泞颠簸,高翔头一次在这种天气开快车,不得不全神贯注,很快背上就已经微微冒汗。四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清岗医院,左思安立刻被送进了产房。 梅姨叹气,“也许我不该说,不过这傻孩子分明是故意摔倒的,出了血就一声不吭坐在雪地里,要不是晶晶看到叫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高翔也隐约觉得,他昨晚完全没能劝慰她,顺口而出的那句安慰,未必不是她今天做出这种惨痛选择后反而异样平静的诱因,意识到这一点,他内心充满了挫败与自责。 医生出来,通知他们要马上手术,可是于佳还没有赶过来,没人能做为亲属签字。高翔与梅姨面面相觑,他问医生,“一定得她父母来签字吗?” “当然。手术必须有家属签字,更何况她还是未成年人。” 高翔看看时间:“她父亲出差了,母亲从省城赶来至少还要一个小时。” “她的胎盘早期剥离,正在不停失血,不能再拖下去。” 高翔一咬牙,“我来签字吧,有什么事我负责。” 医生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迟疑一下,“我跟主任说一声。” 她与领导在办公室内商量着,高翔与梅姨等在外面,心急如焚。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一起出来,主任打量着高翔,“有个问题,恐怕只有她的监护人才能做决定,如果有紧急情况,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尽管梅姨警告过,高翔听到这问题还是为之一惊,还没来得及回答,陈子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保小孩。” 梅姨大为震惊,脱口说道:“这怎么行?” 陈子惠横她一眼:“关你什么事。” 高翔抱歉地对梅姨摇摇头,并不看陈子惠,“医生,我刚给她母亲打了电话,她母亲授权让我签字。我转达她母亲的意愿,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保住左思安。” 医生与主任互相看看,主任点点头,“拿给他签。” 高翔飞速地签了字,等医生进去,陈子惠板着脸说:“如果我不是接到电话,还不知道她马上就要生了。你怎么能这么轻率说不管孩子?” “妈妈,请你安静等着,不要发表意见。这件事上我们都没权利做决定。” 他脸色凝重,陈子惠只得悻悻地闭上了嘴。 过了好长时间,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孩子突然在楼梯转角处对着陈子惠招手,陈子惠走过去,高翔认出那女孩是王玉姣的女儿刘雅琴,也跟了过去,只听她跟陈子惠低语着:“体重1800克,身长47公分的男婴,已经放进了保温箱内。” 陈子惠顿时笑逐颜开,“谢天谢地,我什么时候能看看他。” “那得看医生怎么说。” 高翔问:“小安现在怎么样了?” 刘雅琴回头看到高翔,猝不及防,支支吾吾地说:“她还好吧,我不知道。” 梅姨也闻声过来,嘱咐着刘雅琴,“你去看看,有消息马上通知我们。” 刘雅琴点点头,一溜烟地跑了。 陈子惠并不理会他们,马上开始打电话给陈立国报讯,“爸爸,生了个男孩,体重是轻了点,不过不要紧,小孩子都是只愁生不愁养的,不出三个月,我保证把他喂的白白胖胖。我这就给高明打电话,让他回家把我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陈子惠根本没法安静下来,一直走来走去,一时想起要让保姆提前上班,又开始打电话。 这时于佳上楼来,一下站住。高翔觉得,母亲那份张扬的喜悦未免来得有些刺眼,可是又没办法开口让她收敛一些,只得与梅姨过去。 “小安怎么样了?” “别急,我们送医算是及时,产前出血的风险要比产后出血小。胎儿既然已经取出来了,医生要做的就是止血,然后进行缝合,不会有事的。” 医生终于出来,“小姑娘已经完成了缝合,不过,新生儿的情况不太好,出现紫绀,有呼吸窘迫现象。” 轮到于佳松了口气,陈子惠却大惊失色,“大夫,要不要紧?” “新生儿需要到设备齐全的医院做进一步检查,看能否排除先天性心脏病的可能性。” 陈子惠顿时吓得腿发软了,一把抓住医生的衣袖,“孩子怎么会得先天性心脏病?有没有危险?” 医生委婉地说:“我是产科大夫,不是儿科专家,而且我说的是排除这个可能性。对不起,请放手。” 陈子惠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怔了一会儿,怒气冲冲地转向于佳,“都是你们闹着非要提前剖腹,我们陈家只有这一个后代,你们明明就是存心不想留一个健康孩子给我们……” “妈妈。”高翔沉声喝止住她,“你别闹了。” 这时手术室的门打开,护士把左思安推了出来,她躺在床上,头发散乱地摊在枕上,嘴唇失去血色,面孔更是惨白灰暗得几乎与床单没什么分明,眼睛却大大睁开着,分明听到刚才的对话,努力想坐起来。于佳冲过去抱住她, “小安,妈妈在这里。” 左思安的目光越过了她,声音微弱地说:“叫他过来一下。” “我们都在这里。” 梅姨按住她,“你别动,小心伤口。” “叫高翔过来。” 这是她头一次叫出高翔的名字,高翔愕然,走了过来,她看着他,“他不能姓陈。” 高翔疑惑地看着她,再看看于佳和梅姨,她们两人同样茫然。左思安手臂用力,猛然欠起了身,抓住他的衣襟,定定看着他,再次重复,“答应我,别让他姓陈,否则我这就去亲手掐死他。” 这个出人意料的威胁在让场的人全部惊呆了,大家全都说不出话来。她面孔扭曲,倒回到床上,紧紧合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淌了出来。于佳按住她,失去了努力维持的镇定,泪流满面,一迭连声叫着女儿的名字,“小安,小安。” 医生说:“马上进病房,我来检查一下缝合的地方。” 然而左思安仍旧紧紧攥着高翔的衣服不肯放手,高翔一咬牙,微微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好,我答应你。” 她终于松开了手指,护士将轮床推入病房。 陈子惠呆呆看着这一幕,似乎要发作,可马上又记起孩子的病情,拉住高翔的手,“怎么办,怎么办?要不我抱上孩子,你开车,我们马上去省城。” 旁边的梅姨插话,“孩子离不开保温箱,你们不能就这样带走,路上会出危险,还是赶快跟医院沟通,让他们派一辆救护车,安排医护人员一起护送到省城医院去。” 陈子惠总算恢复了几分理智,马上打电话找各种关系。高翔问梅姨,“先天性心脑病是可以医治的吧?” “这些年我在乡下看到好几个病例,都是家里穷,一直拖到孩子七八上十岁时,身体越来越差,才凑钱去省城看病得到确诊。我去省城进修的时候,听教授说先天性心脏病越早手术越好,可惜……”她摇摇头,显然手术费对农村家庭来讲是承担不起的天文数字。 陈子惠连忙说:“钱倒不是问题,不过这孩子本来就是早产,才这么点重,怎么经得起手术。” 这个问题梅姨无法回答,陈子惠越想越怕,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更加没法安静下来。好容易救护车调配过来,除了医护人员,只能一个家属随行,陈子惠上了车,嘱咐高翔开车随后过去。 高翔请梅姨帮忙叫于佳出来,“于老师,我为我母亲说的话道歉,请不要放在心上。你女儿什么时候出院?我来送你们回省城。” 于佳摇头,“不必,我们自己回去。你为什么要告诉小安她爸爸是出差了?” 高翔好不尴尬,这正是他迟疑不去的原因:“于老师,我知道撒这个谎很不妥当,但是当时她……情绪很不稳定,我只是不想刺激她。” “你也许是出于好心。可是她爸爸做事有多绝你知不知道?”于佳咬一咬牙,“他完全不跟我商量就申请援藏,明明领导说可以过年以后再走,他也能忍下心来马上走,都不肯跟女儿当面说声再见,留我一个人收拾这个烂摊子,我该怎么跟小安解释?”说到这里,于佳再控制不住情绪,眼睛里有泪水涌了出来,但她一向要强,既不肯轻易在别人面前示弱,又不愿意病房内的女儿听到,马上狠狠抹去。 “对不起,于老师,我真的很抱歉。我平时也在省城工作,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只管打我的电话。” “我没什么要你做的。我们就照以前的约定,不必再联系了。 ”她转身径直走了进去。 梅姨拍拍他的肩,“高翔,你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去帮你妈妈照顾那个孩子吧,这边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在省城医院办完入院手续已经是深夜,陈子惠瘫软在医院长椅上,高翔这才有时间跟家里打电话通报情况。高明听完之后,沉吟一会儿,告诉他的却是另一个消息:“你女朋友下午到家里来找过你,我和你外公只好说你出差了。” 他下午确实接到孙若迪打给他的电话。她问他在什么地方,他正处于焦灼之中,匆匆说他在家里,不方便多说便挂断了,却完全没想到孙若迪当时也正在清岗县城内。他怔了一怔,“她人呢?” “走了,你外公留她吃饭,她说什么都不肯。” 他无话可说。 “孩子如果有病,只能慢慢治,叫你妈妈别着急。如果你跟你女朋友有什么误会,最好尽快跟她解释。” 高翔拨孙若迪的手机,可是她已经关机。他只能疲惫不堪地坐下,医院走廊空空荡荡,只有护士偶尔走过。他看看他母亲憔悴紧绷的面孔,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他曾经想,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大家都可以解脱。现在看来,这想法一厢情愿得可笑。 ☆、21第五章 2012年,汉江 朱晓妍一向认为,繁华闹市的夜晚比白天还要喧哗躁动,哪怕住在高层公寓内,也能感受到楼下街道川流不息的车流,闪烁迷离的霓虹灯,十字路口人群蜂拥而过,店铺传来嘈杂音乐……她多年生活于这种环境,早已习惯,可是这两天她一直有些心浮气躁,无法说服自己安静下来。 她再一次看手机,将近八点,她拨了高翔的号码,响了两声后,他接听了。她用尽可能平静自然的声音问:“喂,你现在在哪里?” 没等他回答,听筒时响起了公汽报站的声音,“前方到站沈阳路,有下车的乘客请往后门走。” 她与高翔交往近一年,从来没见他坐过公汽,好不惊讶,“你在公汽上面?” 高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嗯”了一声。 她不由自主地追问:“你为什么要坐公汽?” “不是公汽,是电车。” 这简直不能算一个回答。她心中的疑窦更大,“发生了什么事,高翔?” “你在家吧,我现在过来。” 放下手机,朱晓妍下意识地进卧室换衣服。她挑一件墨绿色真丝长衬衫裙穿上,很衬她白皙的肤色,但长及小腿,要配高跟鞋才显得高挑挺拔,在自己家里这样穿未免过于隆重和刻意,于是又挑一件薄针织上衣配灰色运动长裤,换好之后对镜子整理头发,突然有些悲哀感觉。 在家里接待男友也如此煞费心思,内心的不安全感几乎到了让自己不能正视的地步。 她不愿意多想,出来匆匆整理一下房间。她喜欢家居布置,小小的公寓收拾得十分舒适而有情调,高翔头一次来她家时便夸赞了这一点,她也一向以此为豪。 她将散放的杂志整理好,开了音响,选一张小野丽莎的CD放进去,将音量调得若有若无,将桌上水晶瓶内插了两天的百合略微枯萎的花瓣剪掉,重新整理好形态,然后进厨房煮咖啡。 高翔爱喝咖啡,甚至盘下了那家叫绿门的咖啡馆,做最简单的装修,只卖咖啡和简单的现烤糕点,不扩张、不宣传、不促销,在熟客中颇有口碑。朱晓妍不得不承认,他带她去那家咖啡馆时,她才真正被打动,觉得这个看似过于理性成熟、不好把握的男人也有感性的一面。想到这里,她微微有些恍惚,不太确定这个判断是出于自己的想像,还是理智的考虑。 门铃被按响时,咖啡刚刚煮好。朱晓妍请高翔进来,端出咖啡,按他的习惯没有加糖。 “你看上去好象很累。”